房屋屋脊被为什么大风吹不倒高楼倒了有什么征兆?大瓦面的

专家说说坡屋顶屋架应该怎么设计?_其他_土巴兔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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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说说坡屋顶屋架应该怎么设计?
提问者:云善静|
时间: 13:4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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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数:19053|被采纳数:80
南京富格之家装饰工程有限公司
所有回答:&19053
坡屋顶在建筑中应用较广,主要有单坡式、双坡式、四坡式和折腰式等。以双坡式和四坡式采用较多。双坡屋顶尽端屋面出挑在山墙外的称悬山;山墙与屋面砌平的称硬山。中国传统的四坡顶四角起翘的称庑殿;正脊延长,两侧形成两个山花面的称歇山。瓦线交汇在一点坡屋顶形式为攒尖顶,常在此点布置宝顶。
坡屋顶双坡或多坡屋顶的倾斜面相互交接,顶部的水平交线称正脊;斜面相交成为凸角的斜交线称斜脊;斜面相交成为凹角的斜交线称斜天沟。没有正脊的坡屋顶,则称为卷棚顶。硬山顶、悬山顶、歇山顶均可做成卷棚顶形式。
屋面坡度用斜面在垂直面上的投影高度(矢高H)和水平面上的投影长度(半个跨度L/2)之比来表示;也可用高跨比(矢高H和跨度L之比)来表示;或以斜面和水平面的夹角来表示。屋面坡度选取是否合理,影响屋顶的防水效果。坡度大小主要根据所选用的屋面防水层材料的性能和构造决定。如果选用防水性能好、单块面积大、接缝少的材料如卷材、构件自防水、金属薄板等,坡度可以小些;如果选用瓦块铺设屋面,块小、接缝多,坡度应大些。在寒冷地区为防止屋面大量积雪,坡度宜较陡;带有阁楼的屋顶,常采用陡坡屋面或采用两个不同坡度结合的折腰式屋面(孟夏式屋面)。
坡屋顶的支承结构常用的类型有:
房间开间不大的建筑,利用砌成山尖形的承重墙搁置檩条,称为“山墙承重”或“硬山架檩”。各檩等距布置,檩条有木檩、型钢檩和预制钢筋混凝土檩等。檩条的断面尺寸应根据材料、跨度、间距和荷载计算决定,木檩跨度一般不超过4米。檩条上可直接铺放厚15~25毫米的木板,称为“望板”;也可在檩条上先放椽子,再铺望板。
房间开间较大、不能用山墙承重的建筑,须设置屋架以支承檩条。屋架由杆件组成,为平面结构,可用木材、钢筋混凝土、预应力混凝土或钢材制作,也可用两种以上材料组合制作。屋架有三角形、拱形、多边形等,以三角形为多。屋架的间距一般与房屋开间尺寸相同,通常为3~4.5米。
用密排的人字形椽条制成的支架,支在纵向的承重墙上,上面铺木望板或直接钉挂瓦条。椽架的一般间距为40~120厘米,椽架的人字形椽条之间须有横向拉杆。
屋面板承重
把钢筋混凝土或其他材料制作的大型屋面板直接放在承重山墙或屋架上。
屋面铺材种类很多,选用时应根据支承结构形式、屋顶坡度、建筑外观、耐久性、耐火性、防水性、自重、施工要求、造价等作综合考虑。常用的有:
这种屋面用粘土烧制或水泥砂浆制作的模压成凹凸纹型的平瓦。瓦的外形尺寸一般为400×230×15毫米,瓦背有挂钩,可以挂在挂瓦条上。铺放时上下左右均须搭接。这种屋面建造方便,在民用建筑中应用广泛,缺点是瓦的尺寸小,接缝多,容易渗水漏水。
波形瓦屋面
这种屋面常用的有石棉水泥波形瓦、钢丝网水泥波形瓦、彩色玻璃钢波形瓦、镀锌瓦垄铁、铝合金波形瓦以及经过表面着色和防腐处理的木质纤维波形瓦等。波形瓦重量轻,外观和防水性能好,各类波形瓦覆盖方法相近。如石棉水泥波形瓦通常用镀锌铁螺钉或铁钩直接钉在或钩在檩条上,檩条间距一般为900~1200毫米。瓦与瓦之间须上下左右搭盖,左右搭盖方向应顺着主导风向。为防止上下左右四块瓦的拼接处高低不平,常用切角铺法。
此外,还有琉璃瓦、小青瓦、筒板瓦和预制的钢筋混凝土大瓦的屋面等。目前琉璃瓦多用于大型公共建筑如纪念堂等作为屋面或墙檐装饰;小青瓦和筒板瓦多用于民居建筑;钢筋混凝土屋面大瓦有п形板、F形板和钢丝水泥槽瓦等。它们的尺寸大,可直接铺放在屋架或檩条上,不需再另作屋面(见构件自防水屋顶)。
构造要求编辑
屋顶的构造必须坚固耐久、防水、防火、保温、隔热、抗腐蚀、自重轻、构造简单、施工方便。
寒冷地区采暖建筑的坡屋顶,应考虑保温问题。通常有屋面保温和顶棚保温两种方法。屋面保温是将保温材料置于屋面防水层以下,如传统构造中用麦秸泥直接铺瓦或在屋面下铺设轻质保温板等。顶棚保温有两种作法:一种是在吊顶上铺设轻质保温材料;另一种是利用吊顶材料本身的保温性能。这两种作法在设计中都应注意保温构造的通风、隔潮和防腐、防火等问题。
目的是降低辐射热对室内影响和保护屋顶材料。在有顶棚的坡屋顶内,屋面和顶棚之间的夹层空间的通风口可设在檐口、屋脊或山墙处,也可在屋顶上开设通气的老虎窗。
挑檐(Overhangingeaves)
檐口是屋顶和墙的交接部位对墙身起保护作用,也是建筑立面中的装饰部分。
根据出挑长度,檐口有多种作法:出挑少的可用砖砌挑檐;出挑稍多的可用椽子挑檐,檐头或外露,或钉封檐板;出挑多的可将屋架下弦的托木或压入墙内的挑檐木挑出,设檐檩,加大出檐深度。
坡屋顶上的雨水可沿屋面经屋檐自由泄下;也可在屋檐处设置略带纵坡的水平檐沟,使雨水汇集于有一定间距的垂直雨水管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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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时尚乐家装饰工程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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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结构别墅系统:
一、钢结构别墅楼面构造
钢结构别墅楼面由冷弯薄壁型钢架或组合梁、楼面OSB结构板,支撑、连接件等组成。所用的材料是定向刨花板,水泥纤维板,以及胶合板。在这些轻质楼面上每平方米可承受316~365公斤的荷载。楼面结构体系重量仅为国内传统的混凝土楼板体系的四分之一到六分之一,但其楼面的结构高度将比普通混凝土板高100~120毫米。
二、钢结构别墅屋面系统
钢结构别墅屋面系统是由屋架、结构OSB面板、防水层、轻型屋面瓦(金属或沥青瓦)组成的。屋面,外观可以有多种组合。材料也有多种。在保障了防水这一技术的前提下,外观有了许多的选择方案。
三、钢结构别墅墙体结构
钢结构别墅的墙体主要由墙架柱、墙顶梁、墙底梁、墙体支撑、墙板和连接件组成。将内横墙作为结构的承重墙,墙柱为C形轻钢构件,其壁厚根据所受的荷载而定,通常为0.84~2毫米,墙柱间距一般为400~600毫米,可有效承受并可靠传递竖向荷载,且布置方便,但墙体结构不能承受水平荷载。
四、钢结构别墅保温节能技术
钢结构别墅为确保达到保温效果,除了在墙的墙柱间填充玻璃纤维外,在墙外侧再贴一层保温材料,有效隔断了通过墙柱至外墙板的热桥;楼层之间搁栅内填充玻璃纤维,减少通过楼层的热传递;所有内墙墙体的墙柱之间均填充玻璃纤维,减少户墙之间的热传递。
五、钢结构别墅防火技术
钢结构别墅的耐火等级为四级。在墙的两侧与楼盖的天花处贴防火石膏板,对于普通防火墙和分户墙用25.4毫米厚(1吋)石膏板保护,以达到1个小时的防火要求,另外在墙体墙柱间与楼盖搁栅间填充的玻璃纤维建筑隔声技术
在内外墙及楼盖搁栅间填充玻璃棉,有效阻止了通过空气传播的音频部分,而对于通过固体传播的冲击声,作如下构造处理:对于分户墙用二道墙柱构成带有中间空隙的二道墙体;而对于吊顶用的固定石膏板的小龙骨,用带有小切槽的弹性构造以有效减少楼层间的固体声传播。
钢结构别墅——普及知识。
钢结构别墅特点:1.抗震8级、抗风13级。
2.得房率比传统多40%。
3.集成化的住宅,2个月200平方可建好直接入住。省时省力。
4.环保节能,不会形成建筑垃圾。
5.保温隔热:2层措施:挤塑板和玻璃纤维棉来隔热保温和隔音。
6.单面呼吸指来保障防潮。
7.个性化定制:可根据自己的喜好,设计自家的外观,布局和房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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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美全装饰工程有限公司
所有回答:&36561
在处理这类屋顶时可以在整个顶层做隔热处理,这样既可以完整展现屋顶,保证房屋的整齐与美观,还能解决顶层隔热的功效。屋顶的天窗是一个其他弧形不可比拟的优势,是一种空间的延伸。透过天窗,不但能增强室内的采光,还能欣赏到璀璨的星空,适当处理后将成为浪漫的休闲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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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风里觉醒
所有回答:&4021
你好,坡屋顶设计分两个方面,一个是建筑,一个是结构。建筑主要注意防水层、保温层、找平层的设计,然后注意檐沟和落雨管的设计。结构设计主要注意选用什么结构,小跨度(小于10米)建筑物采用混凝土和钢结构均可,大跨度(大于10m)推荐采用钢结构,钢屋架也可以分为一般钢屋架和钢桁架(球形),现代建筑结构跨度一般较大,多采用球形钢桁架。荷载主要注意考虑自重、风荷载、雪荷载、地震荷载和活荷载。建筑方面的设计工民建建筑物有标准图集,现在国内都采用标准图集,国外采用当地国家的国家建筑标准。大型建筑物为了减轻自重荷载,多采用轻型屋面材料,如彩钢板,即保温又美观,还减轻重量。同时还要注意考虑屋顶的采光、通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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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回答:&22596
<p class="ask_one_p edit_,建模时,按平面建,结构基准标高为斜屋面最低点。这是pmcad的标题来源,所谓平面cad;
2,在你建筑斜面的高点以节点抬高处理。这个你要预先大致的算好各个抬高的节点具体抬多少距离。
3,全部节点抬高完成后,高低节点形成的面就形成了斜面,就是斜屋面。
4,按实际建筑层数和层高组装完整个模型;
5,在pmcad中,进入‘结构三维线框透视图’菜单,参看所建立的结构模型是否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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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套装修案例壽州老房子
“寿州老房子”,典型的“黄草”,为了这几个字我苦练三伏和三夏,终于自成一体,现在展示给大家一看。明天大家上街一看,我的天啦,寿州街上全是羊毫!不知道的以为到了澳大利亚呢。连写过“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寿州高峰那管特大号笔也偷偷地扔在大街上了。我真的不好意思,大家照帐子,显而易见,明显地要把会长这一头衔让给我了?哎呀,真不好意思呵。老猫还在写呢,趁早的吧,扔吧!
           东 十 房
薛正躍舊居(屋頂已換大瓦,就不太正宗了)
  五月端阳,寿州在闷热的天气里接受艾草的渲染。傍晚时分,走在郝家巷子里,寿州老小蹲在屋檐下,或者早早地端出竹或木椅,谈心、张长李短……今年的端午又赶上了高考,老太太对着蹲在地上的男子说:“今天高考结束了,带孩子下饭店吧,也应该场面一下了。别三块钱火烧馍就把儿子打发了,要那些钱搞什么呵。”男的呵呵地不表态,最后算是熬不过,说“好好,场面场面,买点卤菜,爷俩搞一杯,下饭店烧那钱有什么益处呢。”于是大家就笑,这就是寿州人的幽默劲儿,说话既不输面子,但也不极度张扬,他们似乎很懂得生活,因为牛皮吹得再大,也不能当饭吃。做火烧饃的小夫妻,向糙黑的陶灶里添著火。男主人用木棍在和面盆里搅和著,将面和匀称了,平摊在锅里,盖上锥形的锅帽……烟燻火燎中,一锅香喷喷的火烧饃就大功告成了。
这是洪森拍的吊炉馍(火烧馍)的制作过程。
  火烧馍厚实而香味浓郁,一块钱能买上一大块,一锅也卖不了几个钱,在寿州类似这样的小吃,还有油馍,东街将爷巷口一对夫妻,大冬天里的,早上四五点钟就起床了,生火,同样将一口汽油桶改装的炉子火生得熊熊的,和面、揉面,将面平摊在平底锅里,洒上一层菜油,洒一层葱,如此反复,其实一锅油馍也赚不了几个钱,大家都知道,现在菜油和面粉都涨价了,可是在寿州,一块钱照样能买好几小块油饃。
这字画、茶壶、盅子、条屏,那一样比黄永玉及其凤凰差。
  看看人家的生活,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就说这个“将爷巷”,据老百姓讲,这是兵署里当官的家属区,兵署现在是东街的中学,两地距离仅有五十米,学校以西有个南北直通的巷子,叫“箭道巷”,顾名思义,这应该是兵署里习武用的。寿州曾经是皖北重镇,也不知道大家喜欢不喜欢刘辰翁的词,反正我从他的词中得到了很多教益,他的《霜天晓月》有这么几句:想见登高无处,淮以北,是平地。可寿州有东西横亘的八公山,自古寿阳天险,战略位置是不可小覤的。都说前秦的苻坚志大才疏,我却不这样认为,寿州算是这位做帝王梦的北方人的伤心地,但不能小看了他的能量。谢安谢玄在寿阳打赢了淝水之战,应该感谢的是寿州。一句话:成王败寇。历史向来不输于强人的,我们在赞美谢家的同时,也别忘了同情一下苻坚,从老百姓的角度讲,每一场战争所带来的灾难不亚于8.0级地震。再往后,北周打南唐,作为南唐边镇的寿州城,也给赵匡胤制造了不少麻烦。据说宋建立后,寿州城荒废了一百五十年,就是因为这座城太难攻,这城里的守军出了一位叫刘仁赡的大将军,“週师坚垒三载,蹙而不降”,后周对刘仁赡虽恨但又尊重,刘仁赡得到了善终。
  我试图从民间和寿州的地理位置来说明一下寿州老房子存在的理由,寿州有这么多历史掌故,有这么多历代的遗存,保护寿州的老房子,并不是现在的心血来潮,早已有之。一九四九年三月十八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刘伯承到寿州首先谈的就是寿州城的保护事宜。
  箭道巷、将爷巷、郝家巷里,老房子已经很少了。但我有时候也在想,什么是老?什么是古建?新与旧本就是相对的,同时也是“一捆矛盾”。我刚刚说的郝家巷,书法家春卉(李家馨)老先生原来就住在这里,下雪的时候我们去看那座老房子,挤在那一片杂乱无章的民居里,到处是乱搭建的房舍。可先生家的房子却能平静地呆在那里,寿州的老房子平稳且结实,双扇大门在大雪天里有种豁达的气魄。
  类似的房子在寿州白帝巷也见着一座,那是百岁老人姚摩霄的家,屋子里堆满了笔墨纸张,一扇精致的屏放在香案上,四壁挂着字画,或有名或无名,门口还挂着笼鸟,冬去初春,姚老家的那一盆盆花草已经绽出一点点绿了,姚老对我们说,等到春的时候你们再来看。
我们就等呵等呵,等得也麻木了,待眼睁开一看,满城绿色,连屋脊和檐口的瓦松也茂密了起来。有了绿色也就能遮盖一点东西,原先杂乱无章的古建筑和民居也生动了起来。
  仓巷口两处老房子,一处在与西大寺巷的交汇处,要倒不倒的,也没有人问,从砖缝里蓬勃出的杂草露出肥大的叶片。进入仓巷薛正跃的旧宅门上对联朱颜已经驳蚀,再看那院子里,柿树已经通体青葱。这些建筑何尝不在延年添寿呢。石墙小瓦在房屋主人的侍弄下更添古韵,身逢仓巷菜市,卓然独立,像在窥看千百年后的民间生机。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张照片,这是在姚摩霄老先生家,前面是姚老。
后排右是浮木,左是鸿冰,中间是洪森
老房子虽好,但人们却不想住,都搬上了公寓楼享受现代文明去了。孙氏兄弟俩把司徒越故居丢在营房巷,让人租住去。有人倒是好,北街的孙氏七房的房子已然成了一座仓库,那里连地砖都长上了青苔,从后墙看,大面积倾圮,倒塌成一个大的豁口,看来也保不长远了。民生巷里的樊家大院,这是我唯一听讲过的北街孙姓以外的建筑,这里也不错,只是房子有所改造,住户也杂,住著些老人和妇女,妇女们在门前锁著扣眼儿,做点手工活计,可想见的,寿州的老房子和民生一样艰难。
  老房子看的多了,会让你一眼可辨。若让说出寿州老房子的特征,怕是语焉不详。这老房子的脊梁檁椽,哪一样都很特别,哪一样都有寿州的味儿。看多了也能总结出一二来,老房子和现代寿州建筑一样的拥挤,老房子的格局虽挤但又严谨,就拿“东十房”建筑群来说,从高处看密密匝匝的一大片,待走近一看,房子的过道、正厅、阁楼以及井都是那么井井有条,穿行其间,并没有局促感,倒是邻居们相互串门的时候,所见到的浓浓民俗感觉与电视剧《秦淮人家》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你只有觉得瓦楞上的枯枝美,你才有老房子的审美能力。
也有人说我,过去政府没拆迁的时候,你怎么没有注意这些老房子呢。很多事情都是慢慢积累起来的,老房子也是在毁与建中产生出文化的质感的,东街过去的“新”建筑,如“军人接待站”、“春光照像馆”也在时代变迁中夷为废墟,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座簇新的商住楼,老房子也一样,它一样会被定级为危房,稍不留神也会在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也没有值得惋惜的,文化的感觉是为心灵而生的,站在故国的城池上,我们所看到的人,也只有服饰不同,他们的腔调和用心,当与古人一致。据说在我们身前,人类的数量已经有九百亿了,老房子也正为那九百亿人提供住处的,遮风挡雨,给我们无尽的温暖和庇护,看到它们我似乎看到了我们的先人。(完)
看到这景象没点触动是不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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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网友发言只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的观点或立场。毕飞宇《平原》(三)
&对于具体的当事人来说,死亡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在任何时候,面对它都是困难的。可是,如果你把空间放大一下,你马上就会释然了,正如王家庄的人们所说的那样,哪一天不死人呢?还是毛泽东主席说得好,他教导我们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斯大林同志说得更好,他在谈论起阵亡的将士的时候说:“死亡就是一个统计数据。”一个数据,的确是这样。三丫死了,王家庄的乱葬冈多了一个坟包,别的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三丫的命不好,真的不好。活着的时候都那样了,不说它了。死了,照理说不该再有什么了。可她的丧事就是办得没有一点样子,连一点丧事的样子都没有,喜气洋洋的了。出殡的时辰是在下午,大伙儿挺悲痛的,一起围着三丫的尸体,念叨她的好。谁能想得到王家庄热闹起来了呢?三丫的尸体还没有入殓,土家庄的鸡、鸭、鹅、狗、猫、猪、马、骡、牛、羊、兔、驴、鼠一下子出动了,热闹了。其实是有征兆的,一大早就有了迹象,谁也没有留意罢了。大清早最早撒欢的是那些母鸡们,它们并没有下蛋,可它们像生了龙凤胎的女人,大呼小叫的,撒娇了。而那些公鸡就更可笑了,它们平白无故地拿自己当成了雄鹰,企图在蓝天与白云之间展翅翱翔。它们蠢笨的翅膀无比地卖力,想飞,又飞不高,就从地面跳到围墙上去,再从围墙跳到屋顶上去,再从屋顶跳到树梢上去。它们在树巅上,像巨大而陌生的鸟。鸡一飞狗就跳了,这个是不用说的。狗一跳,动静大了,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全部出动了。它们雄赳赳,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还挺起胸膛,用自己的嘴巴当武器,对着没有危险的前方慷慨赴死。它们没有仇恨,却义愤填膺,好像真理就在前方,等待它们去誓死效忠。它们飞腾、吼叫,团结一心,众志成城。而那些家畜和牲口显然得到了鼓舞,到底撂开了蹄子,龇着牙,还咧嘴,一副情欲难耐的样子,像发情了,骚得不行。就渴望交配。可是,当它们挣脱了缰绳,一公一母相互打量的时候,愣住了,水汪汪的眼睛迷惘得要命。它们没有情欲。公的并没有勃起,而母的也没有红肿。怎么办呢?不知道了。只能叫,只能跳。活受罪了,是守着活寡的样子。
三丫的尸体就是在这样乱糟糟的场景下面搬出呢?没想到更大的事情还在后头——水里的鱼虾也折腾起来了。起初的水面还是好好的,平整如镜,偶尔也只是一两个水花。接下来却不一样了,水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人们走到河边,吓了一大跳,岸边的水面全是鱼的嘴巴,白花花的,却又是黑乎乎的,一张一闭,仿佛水鬼在召唤。还有虾。它们青黑色的背脊一溜一溜地贴着水面,脑袋一律对着河岸,长长的须漂在那儿,密密麻麻,看得人都起鸡皮疙瘩。而许多大鱼居然飘上了水面,它们躺着了,白色的大肚子一闪一闪,已经失去了力量,失去了它们神秘、优雅而又雍容的姿态。——这可是鱼啊!有人就跳进了水中。榜样的示范作用彻底地体现出来了,更多的人跳进了水中。到了这个时候,不只是家禽、牲畜和水里的鱼虾疯了,人也疯了。消息很快就传递到送葬的队伍里来了,有人捞出了鱼,有人捞到了虾,用“捷报频传”来说一点也不为过。捷报传来,送葬的队伍一下子喧哗起来,热闹了,松了,眨眼的工夫就溜掉了一大半。到后来,差不多走光了。他们在哪里呢?在河里。这可是从天而降的外快,错过了那可不是傻&么。要知道这可不是按劳分配,而是按需分配,想捞多少就捞多少。谁也没有料到共产主义就这样实现了。
哀伤被鲤鱼、鲢鱼、鲫鱼、鳊鱼、鲶鱼和虾取代了。人们忘了,三丫还在下葬呢。可话也要说回来,不能因为三丫下葬其他的人就不过日子。人们的心情好得要命。尤其是孩子。到了黄昏,河面上又漂上来一些鱼,但是,人们不要了。够了。这个傍晚的炊烟真是出格的妩媚,无比的轻柔,袅袅娜娜。伴随着夜色的降临,红烧与清蒸的气味蔓延开来了,很鲜,在厨房、天井、猪圈、草垛、巷口和晚霞的边沿飘荡,笼罩了王家庄。盛大的鱼虾晚宴开始了。人们在吃鱼。人们依靠嘴唇与舌头的精妙配合,把鱼肉留在了嘴里,而把鱼刺剔在了外面。就在家家户户吃鱼的时候,王家庄突然响起了笛子的声音。笛子到底是笛子,俗话说得好,“饱吹笛子饿吹箫”,一语道破了笛子和箫的区别。箫是凄凉的,它千回百转,哀伤,幽怨,不如意,一脑门子心思,是吃不饱肚子的穷酸秀才们喊冤的方式,自哀自怜了。笛子不一样,笛子饱满,激越,悠扬,有充沛的吐气,体现出酒足饭饱的气象,荡气回肠。谁会在这样的时刻不好好吃鱼,跑出来吹笛子呢?当然是王大贵了,气息和指法都在这儿呢,听得出来的。王大贵吹的是《我为公社送公粮》。这个曲子有它的难度,气息要饱满不算,关键是指法,有一大串忙碌而又豪迈的跳音。想想看,家里的粮食多得吃不完,趁着阳光明媚,秋高气显而易见了,一定是人欢马嘶,手舞足蹈,不用跳音不足以说明问题,不足以说明广大社员对公社——也就是“国家”——憨厚的、痴迷的、一竿子到底的、无条件的爱。王大贵在吹,说得高级一点,在演奏。他拚了命地吹,竭尽了全力。因为用力过猛,好几次都失声了。可以想见,他的十个手指头这会儿正像扑灯的飞蛾,啪啦啪啦地颤动。王大贵肯定是在用他的曲子送他的女儿了,希望三丫到了阴间好好劳动,不要忘记了送公粮。既然大贵卖力气,那就听着吧。挺好听。一边吃鱼,一边纳凉,一边听曲子,这样的好日子哪里有?今天是个好日子,千年的光阴不能等,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谁能想到王家庄会有今天?谁也想不到。王家庄就是天堂。
但王家庄到底不是天堂。王家庄只是王家庄。就在当天的夜里,在凌晨,所有的人都还流淌着口水、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大地突然变成了水,波动起来了。波动起来的大地再也不像平日里那样厚实了,一下子柔软得要命,娇气得很,像小嫂子们的肚皮,十分陶醉、十分投入地往上拱。这一拱王家庄就醒了。即刻明白了过来,地震了。但只是一会儿,令人陶醉的波动顺着大地的表面去了远方,“嗖”地一下,去了遥不可及的地方,再也无迹可求。人们冲出了房门,不少社员顺手操起了锄头和扁担。他们在等,等它再来,他们要和地震作最后的搏斗,有种你就再来。而那些睡得太死的庄稼人并没有感受到大地迷人的扭动,他们黑咕隆咚地站在地上,心里头只有遗憾,反而憧憬起来了。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大地能再波动一次,他们就是想看一看大地是如何像小嫂子的肚子那样不要命地往上拱的。
人们彻底失去了睡意。在漆黑的夜里,他们扶着钉耙,还有锄头。他们开始讨论了。王瞎子已经出现了,在这样的时候怎么能少得了王瞎子呢?王瞎子四处走动,对他来说,黑夜和白天是一样的,反而方便了。王瞎子到处发表他的权威性的看法。就在天快亮的时候,高音喇叭突然响了,湿漉漉的凌晨传来了吴蔓玲的声音,她的声音在雾蒙蒙的水汽中特别的洪亮。吴蔓玲的讲话时间并不长,提纲挈领,主要表达了三点意思。第一是警告。她警告了王家庄的敌人,不要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那将是徒劳的;第二则是祝贺。吴蔓玲热情洋溢地告诉王家庄的社员同志们,他们在与地震的战斗中已经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最后,吴蔓玲从全局出发,对抗震工作做了全面的展望,她告诉王家庄的社员是从胜利走向胜利。而最后的胜利属于谁呢?当然是王家庄。
和以往一样,吴蔓玲在高音喇叭里说得最多的其实只是一样东西,那就是“胜利”。吴蔓玲这样说,显然带有王家庄的特色了。要是细说起来,王家庄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痴迷胜利、最渴望胜利的地方了。王家庄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没有胜利。胜利是王家庄的命根子。吃的,穿的,喝的,这些东西都很要紧。然而,在胜利面前,这些东西就次要了,它们是附带的。人们要吃,要喝,要穿,首先是因为胜利就在前面。你不吃不喝,你就走不到那里去。同样,你光着屁股,走到胜利的面前你也不体面。“胜利”是什么?胜利就是结果。反正什么事情都是有结果的,这就等于说,在王家庄,什么事情都可以导致胜利。因为经历的胜利太多了,王家庄在胜利的面前自然就表现出了麻木的一面。但这麻木不是一般的麻木,骨子里是大气,有了恢宏的气度。
接下来王家庄才知道,真正地震的可不是王家庄,而是一个叫唐山的地方。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家庄的。中央的消息把地震这件事推向了高潮,某种意义上说,中央的消息同样把地震这件事带向了尾声——这件事和王家庄没什么关系嘛。但接下来的问题来了,唐山在哪儿呢?这件事伤脑筋了。王家庄没有一个人知道,连王瞎子都不能确定。王瞎子倒是抬起头来了,拚了命地挑眉毛,用他并不存在的眼睛对着远方眺望了好半天,最后很有把握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很远。非常远。”
& 王家庄的人们知道了,唐山“很远”。唐山“非常远”。
“远”是个好东西。在地震面前,“远”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东西了。“远”了安全。“远”有一个好处,它不可企及了,变成了梦。一不疼,二不痒。谁听说梦“疼”了?没有。谁听说梦“痒”了?没有。“远”还有一个好处,它使事实带上了半真半假的性质。既然半真半假,那还打听它做什么。那不是瞎操心么。王家庄在最短的时间里头就把唐山忘了,趁着人多,嘴巴一调头,立即杀了一个回马枪,重新把三丫捡了回来。说说三丫的性格,还有三丫的长相。当然,三丫下土了,其实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 三丫长什么样?
三丫到底长什么样?这个问题把端方缠住了。端方一次又一次地回忆,他记得三丫分开的腿,她不安的腹部,她凸起的双乳,她火热的皮肤,甚至,她急促的呼吸。这些都很清晰。但是,端方的记忆到此结束。到了脖子的上半部分,端方就再也想不起三丫的模样来了。三丫留给端方的记忆是无头的,他就是记不得三丫的脸。那张脸和端方曾经靠得那样近,端方就是想不起来了。三丫到底长成啥样呢?
这个问题几乎让端方发疯了。他想不起来了。一点点也想不起来。端方用力地想。可记忆就是这样,当你用力的时候,离本相反倒远了。
端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门并没有拴,然而,没有一个人敢进去。门里头关着的是一只虎,不要招惹它。谁招惹了,它第一个就会扑向谁。
沈翠珍和红粉一直站在堂屋,空着两只手,不知道做什么好。从三丫的尸体拖回来的那一刻起,这个家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丝阳气,寒飕飕的,倒像是死人了。端方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一天多了,没有吃,也没有喝。沈翠珍装得很镇静,心里头到底不干净。虽说三丫的死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可在三丫和端方的关系上,她毕竟打了坝。心里头还是自责的,不敢说出来罢了。所以不放心,在等。不知道端方要对她说什么。
王存粮在天井里盘旋了半天,回到屋子里来了。他瞟了房门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掏出烟锅,在门口蹲下了。王存粮对着烟锅吧嗒了几口,满脸的愁容,小声说:“今年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和我们家过不去?”红粉不爱听这样的话,连忙把王存粮的话茬子接过来了,说:“不顺遂的话不要说。什么和我们家过不去,关我们家什么事?”王存粮从嘴里拿下烟锅,在空中戳了戳,说:“三丫就这么没了。”红粉说:“生死在天,富贵在命。不关我们家的事。”王存粮拧起眉头,说:“三丫就这么没了。”红粉说:“话不是这样说的。别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捡,又不是钱包。”王存粮不想和红粉唠叨,抬起头,却去看沈翠珍,说:“你也是的,你就让他们好,何至于这样?”沈翠珍最怕的就是这句话。现在,王存粮把这句话挑开了,她沈翠珍怎么承受得起。刚想开口,红粉说话了。红粉说,“这个我要说句公道话。这个怪不得她。端方是她生的,她管教自己的儿子,犯不着任何人。照我说,胳膊肘往里拐,也是该派的。”沈翠珍把红粉的话全听在耳朵里,要是换了平时,这句话沈翠珍其实是不爱听的。可今天不一样了,难得她在这个问题上不糊涂了,还替自己说了话。沈翠珍的眼眶子一热,承情了。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房门虚掩上了。沈翠珍坐在床沿上,想起了三丫,热烫烫的泪水一阵又一阵地往外涌,又不便大声地哭,两只手就那么放在床框上,来来回回地搓。就这么流了一会儿的泪,却听到了堂屋里的动静,沈翠珍连忙把眼睛擦干了,出了房门。果然是端方起来了,堵在门框里,像一个恶煞。
端方盯着沈翠珍,一步一步地走了上来。沈翠珍怕了。她其实一直是怕这个儿子的。
端方一直走到沈翠珍的跟前,一把扳过了母亲的肩膀,说:“妈,三丫长什么样?你告诉我。”
这句话蛮了。沈翠珍更怕了。她再也想不到儿子会问出这样的话题来。不敢说话。
端方把自己的胳膊搭到红粉的肩膀上去,央求说:“姐,你告诉我,三丫她长什么样?”
& 沈翠珍插话了,说:“端方,三丫长得蛮标致的。”
& “我不是问她长得怎么样。我是问她长什么样?”
红粉也怕了。后退了一步。端方没有问出结果,放下红粉,坐到门槛上去了。端方仰起头,望着天,说:“我就想知道三丫长什么样。”
&沈翠珍已经不是怕了,而是恐惧了,她来到端方的跟前,伸出手,放在了端方的额前。端方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着自己的母亲,说:“从前我没有留意过,见面的时候是在夜里,我记不得三丫长什么样了。妈,儿子没糊涂。我就是想知道三丫她长什么样。”
端方的目光是空的。他的眼睛里积了一层薄薄的泪,却没有掉下来。沈翠珍望着自己的儿子,心已经碎了。沈翠珍说:“端方,三丫她死了。”
“我知道她死了!”端方猛站起来,顿足捶胸,没有流泪,口水却流淌出来了。无助使端方无比地狂暴,“我就是想知道!我就是想知道!!三丫她到底长什么样!!!”
第二天的上午沈翠珍在巷口遇上了孔素贞。沈翠珍想问问素贞,家里头有没有三丫的相片。如果有的话,借出来,给端方看一眼就好了。可是,见了面,说不出口了。沈翠珍埋下头,只想躲过去。孔素贞反而把沈翠珍叫住了。孔素贞的目光特别的硬,特别的亮,一点都看不出丧事的痕迹,只是人小了,活脱脱地小掉了一大圈,褂子和裤子都吊在身上,空荡荡的。沈翠珍知道躲不脱,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去,两条腿都不知道是怎么迈出去的。孔素贞拉起沈翠珍的手,叹了一口气,说:“大妹子,你也不必难过,端方算是对得起她了。三丫要是活着,也是无趣。不是我这个当妈的心狠,还是这样好。还是这样好哇。干净了。干净了哇!”孔素贞说这些话的时候出格地平静.就县身子右占不对直晃。沈翠珍担心她栽下去,伸出胳膊,双手扶住了她。沈翠珍再也没有想到瘫下去的不是孔素贞,反而是她自己。沈翠珍满眼的泪,两条胳膊死死地拽住了孔素贞的双臂,尖叫了一声,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端方一直在做梦。梦总是没有阳光,笼罩了一层特别的颜色,即使是在麦田。端方的梦奇怪了,每一次都是从麦田开始,然后,蔓延到一个没有来路的去处。起风了,麦子们汹涌起来,每一棵麦子都有芦苇那么高,而每一个麦穗都有芦苇花那么大,白花花的,在风中卷动,拚命地想引诱什么,放浪极了。端方提着镰刀,钻进了麦田。刚刚进去,风平了,浪静了,铺天盖地的麦子支楞在那儿,而麦子们又变大了,起码有槐树那么高。端方其实是钻到森林里去了。端方朝四周看了看,没人,叹了一口气,开始割麦子了。到了这样的光景端方才注意到自己的手里拿着的并不是镰刀,而是锯子。端方就开始锯。好端端的,一座坟墓居然把端方挡住了。三丫的身影突然从坟墓的背后闪了出来,很快,只是腰肢那一把无限的妖媚,都有点像狐狸了。三丫的头发是挂着的,遮住r大半张脸,斜斜地,用一只眼睛瞅住了端方,目光相当的哀。却又无故地笑了,笑得没头没尾。三丫一直走到端方的跟前,伸出手来,一把勾住了端方的脖子,仰起头,嘴唇还撅起来了,不依不饶地等他。端方说,这里不好,有蚊子。三丫调皮了,狠刀刀地说,你才是蚊子!端方起来,说,我怎么是蚊子?三丫说,你就是蚊子,毒蚊子!端方说,你再说一遍?三丫说,你就是毒蚊子!端方一把就把三丫搂过来了,用嘴巴盖住三丫的嘴,还用舌头把三丫的嘴巴堵死了,光顾了埋头吮吸三丫的舌头。却意外地发现三丫的舌头并不是舌头,是用冰糖做的,吮一下就小一点,再吮一下又小一点。端方心疼了,有些舍不得,捂着三丫的腮,说,你看,都给我吃了,还是给你留着吧。三丫有些不解,说,留着也没用,吃吧,给你留着呢。端方于是就吃。吃到后来,三丫的嘴巴张开了,嘴里什么也没有了,空的。就在这个时候三丫突然想起了什么,想对端方说,可已经说不出口了,一个字都说不出。三丫急了,变得极度的狂暴,手舞足蹈不说,还披头散发了。端方吓坏了。这一惊.端方就醒了。三丫想对自己说什么呢?端方想。端方想不出。想来想去,又绕到三丫的长相上去了。三丫是长什么样子的呢?
为了弄清楚三丫的长相,端方差不多走火入魔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出现了,他要把三丫的坟墓刨开来,打开她的棺材,好好看一看。这一回端方没有犹豫,他在家里头熬到了黄昏,从房门的背后拿出大锹,扛在肩膀上,出去了。不能等天黑的,天黑了,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正是收工的时候,端方没有从正路上走,想必还是怕碰见人。乱葬冈在王家庄的正北,比较远,是一条羊肠道,要绕好几个弯。这个是必须的,这是一条黄泉路,不归路,如果笔直的,宽宽的,康康庄庄的,那就不像话了。只要拐上七八个弯,鬼就不好认了,它们再想返回到王家庄就不那么容易了。但是端方舍弃了这条路,他决定从村北的河面上蹬过去,这样就绝对不会遇见什么人了。
可端方还是失算了。就在他举着裤褂和大锹踩水的当口,顾先生和他的鸭子拐了一个弯,迎面就碰上端方了。这时的夕阳刚刚落山,夕阳漂浮在河的西侧。整条小河都被太阳染得通红,是那种壮观却又凄凉的红。很妖。因为逆着光,刚刚拐弯的顾先生和他的鸭子就不像在水里了,而是在血泊中。端方就觉得自己不再是踩水,而是在浴血。这个感觉奇怪了,有了血淋淋的黏稠和滑腻。还有一种无处躲藏的恐慌。端方本来可以一个猛子扎下去的,无奈手上有东西,这个猛子就扎不成r。端方就想早一点上岸,离开这个汪洋的血世界。
顾先生把他的小舢板划过来,一看,原来是端方,就把端方拖上了小舢板。顾先生说:“端方,忙什么呢?”端方光着屁股,蹲下了,正在喘息。顾先生说:“端方,你的脸上不对,忙什么呢?”端方想了想,仰起脸来,突然问了顾先生一个问题:“顾先生,三丫长什么样?”这个问题空穴来风了。顾先生说:“都放工了,你干什么去?”端方说:“我去看看三丫的长相。”顾先生抬起头,看看远处的乱葬冈,又看了看端方的大锹,心里头已经八九不离一卜了。顾先生说:“我们还是回去吧。”顾先生说:“我们来谈一谈一个人的长相。”
顾先生把端方带回到他的茅棚,却再也不搭理他了。他请端方喝了一顿粥,算是晚饭了。喝完了,走到河里洗了一个凉水澡,拿出凳子来,坐在河边上,迎着河面上的风,舒服了。顾先生和端方就这么坐着,不说话。不过端方知道,顾先生会说话的,他答应过端方.要和他谈谈“一个人的长相”的。夜慢慢地深了,月亮都已经憋不住了,升了起来。是一个弦月。弦月是一个鬼魅的东西,它的光是绰约的,既清晰,又模糊。没有色彩,只有不能确定的黑,和不能确定的白。河里的水被照亮了,布满了皱纹,有了苍老和梦寐的气息。
端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长的时间了,有些急了。端方说:“顾先生,你说要和我谈谈的。”顾先生似乎想起来了,说:“是。”顾先生站起身,回到茅草棚。再一次出来的时候手里头拿了几本书。顾先生把书递到端方的手上,说:“端方,拿回去好好读。”
& 端方把书推了回去,死心眼了,说:“顾先生,我想知道的是三丫的长相。”
& 顾先生说:“三丫已经没有长相了。”
& 端方说:“三丫怎么能没有长相?”
& 顾先生说:“她死了。”
& 端方说:“她是死了,可她有长相。一定有的。”
& 顾先生失望了,说:“端方,你知道什么叫死?”
& 端方愣住了.摇了摇头。
& “死就是没有。”顾先生说,“死了就是没有了。”
& 端方说:“她有!”
顾先生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会同意你的说法。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都死了,物质都没了,哪里还会有什么长相?”
端方不说话了,一个人掉过脸去,望着远方的水面。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顾先生意外地发现了端方的面颊上有两道月亮的反光,是泪。凉飕飕的,却很亮,像两把刀子劈在了端方的脸上,只留下刀子的背脊。
& 顾先生说:“端方,眼泪是可耻的。”
端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哭了。从来到王家庄的那一天起,端方就再也没有流过一次眼泪,即使在三丫咽气的时候。他不会在王家庄流泪的。他不相信王家庄。端方想擦干它。然而,擦不净。泪水是多么的偏执,多么的疯狂。它夺眶而出,几乎是喷涌。端方说:“我怕。我其实是怕。”
& 顾先生说:“你怕什么?”
& 端方说:“我不知道,我就是怕。”
顾先生想了想,再一次把书递到端方的手上,说:“端方,你要好好学习,好好改造。”
& 这句话突然了。端方摸不着头脑,不解地问:“我改造什么?”
& 顾先生坚定地说:“世界观。”
& 端方说:“什么意思?”
顾先生直起了身子,说话的速度放得更慢了顾先生有些难过,说:“你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眼泪。眼泪很可耻。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不会害怕,我们无所畏惧。”
顾先生说:“人生下来,是一次否定。死了,则是否定之否定。死亡不是什么好东西。归根结底,也不是什么坏东西。它证明了一点,彻底的唯物主义是科学的。”
顾先生说:“活着就是活着,就是有,就是存在,死了也就死了,就是没有,就是不存在。——我们人类正是这样,活着,死去,再活着,再死去,这样循环,这样往复,这样否定之否定,这样螺旋式地前进。我们都已经这样大踏步地发展了五千年,——你怕什么?”
& 顾先生说:“我们也一定还要这样大踏步地再发展五千年。你怕什么?”
顾先生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没有那样的疑神疑鬼.那样的婆婆妈妈,那样的哀怨,悲伤与惆怅,那样的英雄气短和儿女情长。我们死了,不到天堂去,不到西天去。我们死了就是一把泥土。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个花不是才子佳人的玫瑰与月季,牡丹与芍药,是棉花,是高梁、水稻、大豆、小麦和玉米。你怕大豆么?你怕玉米么?”
顾先生说:“不要怕。任何一个人,他都不可以害怕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那是要犯错误的。三丫不存在。三丫的长相也不存在。存在的是你的婆婆妈妈,还有你的胆怯。”
& 顾先生说:“我说得太多了,有四十五分钟了。端方,带上大锹,回家睡吧。”
端方必须承认,他有点喜欢顾先生的谈话了,他的谈话带有开阔和驰骋的性质,特别地大,是天马行空的。端方还注意到顾先生说话的时候有这样的一个特征,那就是他从来不说“我”,而说成“我们”。这一来就不是顾先生在说话了,他只是一个代表。他代表了一个整体,有千人、万人、千万人,众志成城了,有了大合唱的气魄。这气魄就成了一个背景与底子,坚固了。端方仔细地望着顾先生,这刻儿顾先生坐得很正,面无表情。端方意外地发现,这个晚上的顾先生特别地硬,在月光的下面,他像一把椅子,是木头做的,是铁打的。顾先生的身上洋溢着一种刀枪不入的气质。端方相信,他自己在顾先生的眼里肯定也不是端方了,同样是一把椅子,是木头做的.是铁打的,面对面,放在了一起。是两把空椅子,里面坐着无所畏惧。
& 端方突然意识到,彻底的唯物主义真的好。好就好在彻底二字。都彻了底了。
顾先生的话是火把,照亮了端方的心。端方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光,有光就好办了,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地晃悠了。端方提醒自己,要放弃,要放弃他的大锹,放弃他的乱葬冈,放弃他的三丫的长相。端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天是唯物的,它高高在上,具体而又开阔,是蓝幽幽的、笼罩的、无所不在的物质。
但是,有人却拿起了大锹,开始向地下挖了。这个人是老渔叉。老渔叉突然来了新的动静,他不再拿着手电在屋子里找了,不再与夜斗,他开始与地斗。每天的天一亮,老渔叉就把天井的大门反锁上了,拿出他的大锹,沿着天井里的围墙四处转,用心地找。然后,找准一个目标,在墙基的边沿,用力地挖。他在往深处挖。往深处找。老渔叉现在还是不说话,但是,精神了,无比地抖擞,在自家的院子里摆开了战场。这一次的动静特别的大,几乎是地道战,他一个人就发动了一场人民战争。这里挖一个洞,那里挖一个坑,一院子的坑坑洼洼。因为没有找到,只能再重来。到处堆满了潮湿的新土,家里的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老渔叉这一次真的是疯魔了,用兴隆母亲的话说,“只差吃人了”。其实老渔叉一点都不疯,相反,冷静得很,有条理得很,他只是在寻找一件东西罢了。他要把那件东西找到,一定的,一定要找到。兴隆的母亲坐在堂屋里,晃着芭蕉扇,望着天井里生龙活虎的老渔叉,笑了,绝望地笑了。胸脯上两只松松垮垮的奶子被她笑得直晃荡。祸害吧,你这个老东西,看你能祸害成什么样!你怎么就不死的呢!兴隆望着满院子的狼藉,满腔的担忧,好几次想把自己的父亲捆起来,塞到床底下去。母亲却拦住了,说:“随他吧。他是在作死。我算是看出来了,他是没几天的人了。只要他不吃人,由着他吧。这个人是拉不回来了。”
这些日子兴隆一直呆在家里,没有到合作医疗去。要是细说起来,兴隆怕呆在家里,不愿意面对他的父亲,然而,比较下来,他更怕的地方是合作医疗。他怕那吊瓶,怕那些滴管,怕那些汽水。只要汽水一打开来,三丫就白花花地冒出来了。三丫是他杀死的,是他杀死的。一个赤脚医生把汽水灌到病人的血管里去,和一个杀猪的把他的刀片送到猪的气管里头没有任何区别。这些日子兴隆的心里极不踏实,对不起端方那还在其次,关键是,三丫的脚步总是跟着他。兴隆在晚上走路的时候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盯梢他,亦步亦趋。其实并没有声音。可正是因为没有声音,反而确凿了。三丫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走起路来轻飘飘的,风一样,影子一样,蚂蚁一样。现在她死了,她的脚步就更不容易察觉,这正是三丫在盯梢兴隆的证据了。唯一能够宽慰的,是端方的那一头。兴隆再也没有想到端方能这样干干净净地替他擦完这个屁股,没有留下一点后患,很仗义了。然而,终究欠了端方的一份情。这是一份天大的情。兴隆就想在端方的面前跪下来,了了这份心愿。端方却不露面了。想起来端方还是不愿意看见兴隆,兴隆又何尝想遇见端方呢?往后还难办了,怎么相处?说来说去还是三丫这丫头麻烦,活着的时候自己不省心,死了还叫别人不省心——你这是干什么呢三丫?你怎么就不能让别人活得好一点的呢?兴隆就觉得自己冤。太冤枉了。兴隆坐四仙桌的旁边,兴隆望着天井里的父亲,他的背脊油光闪亮。兴隆想,都是这个人,都是这个人搅和的!要不是他,兴隆何以那样糊涂,何以能闹出这样的人命?这个突发性的闪念一下子激怒了兴隆。兴隆“呼”地一下,站起来了,冲到天井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父亲动了手。兴隆一把就把老渔叉推倒了。
& “挖!挖!挖!!你找魂呢!”
老渔叉躺在泥坑里,四仰八叉,像一个正在翻身的老乌龟。兴隆望着自己的父亲,有些后怕,就担心自己的父亲从地上跳起来,提着大锹和自己玩命。这一回老渔叉却没有。他一身的泥浆,汤汤水水的,一点反击的意思都没有,相反,畏惧得很。这个发现让兴隆意外,但更多的却是难过。父亲老了,一点点的血性都没有了。老渔叉趴在地上,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小声央求说“儿,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是在找魂。”
& 大太阳晃了一下。兴隆的心口滚过了一丝寒意,掉过了头去。
老渔叉的确是在找魂,已经找了大半年了。只不过他不说,家里的人不知情罢了。这句话说起来就早了,还是一九七六年春节的前后,老渔叉做了一个梦,梦见王二虎了。说起来老渔叉倒是经常梦见王二虎的,但每一次都被老渔叉一顿臭骂,王二虎就乖乖地走开了。这一次不一样,在梦里头,王二虎却从老渔叉的背后绕过来了,王二虎对老渔叉说:“老渔叉,龙年到了,整整三十年了。”
老渔叉想起来了,王二虎在土地庙被铡的那一年是猪年,一晃龙年又到了,可不是整整三十年了么?老渔叉说:“滚你妈的蛋!”
& 王二虎说:“该还我了吧?”
& 老渔叉说:“滚你妈的蛋!”
& 王二虎说:“三十年了,该还我了吧。”
& 老渔叉笑笑,说:“还你什么?”
& 王二虎说:“房子,还有脑袋。”
& 老渔叉就醒了。一身的汗。
当天的晚上老渔叉出了一件大事了,当然,没有人知道,他撞上鬼了。如果不是老渔叉亲自撞上的,打死他他也不信。这个夜晚和平时也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公社的放映队来村子里放电影了,所有的人都聚集到学校的操场上去了,村子里就寥落得很。老渔叉不看电影,他一个人呆在家里,慢悠悠地吸他的烟锅。九点钟刚过,老渔叉在鞋底上敲了敲烟锅,起身,往茅坑的那边去。老渔又有一个习惯,临睡之前喜欢蹲一下坑,像为自己的一天做一个总结那样,把自己拉干净。老渔叉出了门,用肩膀簸了一下披在身上的棉袄,绕过屋后的小竹林,来到茅坑,解开,蹲下来了。许多人一到了岁数就拉不出来了,拉一回屎比生一回孩子还费劲。老渔叉不。他拉得十分地顺畅,一用劲,一二三四五,屁股底下马上就是一大堆的成绩。可今晚却怪了,拉不出。怎么努力都不行。老渔叉只好干蹲着,耐心地等。小竹林里一片漆黑,干枯的竹叶在冬天的风里相互摩挲,发出鬼里鬼气的声响。这时候风把远处电影里的声音吹了过来,一小截一小截的,一会儿是枪响,一会儿是号丧,肯定是电影里又杀了什么人了。电影里当然是要杀人的,哪有电影里不杀人的。冬天的风把远处的号丧弄得格外地古怪,旋转着,阴森了。而茅坑的四周却格外的阒寂,除了竹叶的沙沙声,黑魃魃的没有一点动静。老渔叉耐着性子,只是闭着眼睛,拚命地使劲。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出来了一点点,再憋了半天,又是一点点,像驴粪蛋子一样,一点痛快的劲头都没有。好不容易拉完了,老渔叉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站起了身子。有些意犹未尽,不彻底。想重新蹲下去,就把眼睛睁开了。骇人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在漆黑当中,老渔又的面前站了一个人,似乎一直站在这里,直挺挺的,高个,穿着很长很长的睡衣,就这么堵在老渔叉的面前。脸是模糊的,影影绰绰的只是个大概,离自己都不到一尺。老渔叉一个激灵,心口拎了一下,脱口就问:“谁?”
那个人不说话,也不动。老渔叉的头皮一下子紧了,又问:“谁?”那个人依旧站着,不动。老渔叉伸出手,想把他搡开。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老渔叉的手却空了。这就是说,他面前的人是一个不存在的人。老渔叉手里的裤子一直滑到脚面上,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这件事老渔叉对谁都没有说。可是老渔叉知道,他撞上鬼了。老渔又从来都不信鬼,然而,眼见为实,信不信都得信了。上床之后老渔叉相当的后怕,点上了旱烟锅,暗暗地对自己说,一定是眼睛花了,一定是眼花了,哪里会有什么鬼。为了证明这一点,第二天的晚上老渔叉拿起手电,故意走到了茅坑的旁边,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很短,其实相当地严厉,超出了一般的威胁。老渔叉壮起了胆子,走到了茅坑里头,打开手电,把小竹林里照了一圈,甚至连大粪池子都照过了。放心了,解下裤带,蹲了下去。这一回老渔叉没有低头,而是昂着脑袋,一直在打量。他倒要看看,这个鬼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跟前的。老渔又是有备而来的,只要一有动静,他立马就会摁下手电的开关。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鬼的话,那么,鬼一定是怕光的。只要有了光,定叫它无处藏身,原形毕露。
老渔叉并没有拉出什么来。什么也没有拉出来。但是,当老渔叉站立起来的时候,老渔叉知道,他胜利了。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昨天晚上还是自己的眼睛花了。这一次的探险是有意义的。这一次的探险意味着这样一件事,从今往后,老渔叉的蹲坑就不再是蹲坑,而是从胜利走向胜利。老渔叉再一次用手电把四周察看了一遍,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喽。老渔叉关上手电,把两只胳膊背在了身后,打道回府。就在快要离开猪圈的时刻,老渔叉不信邪了,故意不开手电,再一次回头了。这一次的回头彻底改变了老渔叉未来的日子。事实证明,这一次的回头是灾难性的。还在昨天的那个位置,老渔叉明白无误地看见了一个高个子,他穿着长长的睡衣,影影绰绰的,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在冬天的微风里,稍稍有一点晃动。老渔叉忘记了手里的手电,只是一刹那,魂已经飞出去了。老渔叉立即打开了他的手电,白大褂子站立的那个“地方”被照亮了,什么都没有。
老渔又的沉默就是春节过后开始的,一家子的人谁也没有留意。从三月开始,老渔叉的话明显地减少了。人老了,舌头也懒了,谁会在意呢?相反,家里的人却从另外一些地方发现了老渔叉的反常种种。第一件事是老渔叉再也不到茅坑去蹲坑了,每天晚上像模像样地坐起了马桶。兴隆的妈妈为这件事情老大的不高兴。这马桶是男将们坐的么?啊?一个大男将,那么大的岁数,女人一样坐在马桶上,像什么?你说说看,像什么?大男将可不是女人,他们的屎臭、尿骚、屁响,三问瓦屋都盛不下。你就不能挪几步,到院子的外头拉到茅坑里去么?你的腿又不瘸,眼又不瞎。兴隆的妈妈忍不住了,到底给老渔叉甩了脸色,赌气了,没好气地说:“我也不用了,给你。你天天倒马桶。”老渔叉满脸的皱纹都摞在了一起,厉声呵斥说:“马桶是你的?马桶跟你姓了?”蛮不讲理了。兴隆的妈妈差一点给憋死。为了一只马桶,吵都没法吵,说都没法说,说不出口哇。哪一个体面的人家会为了马桶吵架的呢?没法说?伤心地哭了三四回。第二件就是手电简了。深更半夜的,睡得好好的.他突然坐起来了,摁下手电,在家里到处照。你说这个家里有什么?还有一件就是老渔叉的自言自语了,很少,却要重复。可没有人听得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老渔叉的心思深了。他知道,王二虎回来了他的鬼魂回来了。都三十年丁,他还是回来了。老渔叉当然不想和王二虎见面,但王二虎硬要钻到老渔叉的梦里来,这可就没有办法了。梦你是挡不住的,谁也挡不住。
& “三十年了,该还我了吧?”
& “房子,还有脑袋。”
问题很明确了,很简单,就是“还”或是“不还”这个问题把老渔叉难住了。在“还”和“小还”之间,老渔叉伤神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伤神了。开始当然是“不还”。还什么?笑话嘛。但不还有不还的麻烦。天总是要黑的,天黑了总是要睡觉的,睡觉了总是要做梦的。一想起做梦,老渔叉的气短了。那等于是为王二虎修路了。老渔叉只要是一做梦,一睡觉.王二虎就从老渔叉修好的这条道路上回来,盯着老渔叉,盯着他要,要他“还”。这太折磨人了,比死了还难受。老渔叉改主意了,决定“还”老渔叉相信,只要“还”了,他就踏实了,就算他王二虎大白天坐在老渔叉家的门槛上,老渔叉就再也不用心惊肉跳的了。可是,怎么“还”呢?拿什么去“还”呢?“还”到哪里去呢?这些都是问题。老渔叉揪心了一筹莫展。从来没有人教导过他怎样去做这样的事。
老渔叉只能拖,拖一天是一天。但王二虎在逼。他一次又一次来到老渔叉的梦中,步步紧逼。这个人也真是,不让人喘气了。事实上,是老渔叉自己不让自己喘气了。自打老渔叉把王二虎“告了”的那一天算起,也就是说,自打王二虎被“咔喳”的那一天算起,再换句话说,自打老渔叉住上这三问大瓦房子的那一天算起,老渔叉的心里其实就没有消停过。他的心一直被一样东西“拎”着,是悬空的。是不着地的。还晃荡。但老渔叉有老渔叉的办法,他积极。他拚了命地卖力气。他下手重。他一直并且永远站在最坚固的那一边。他时时刻刻告诫王二虎,我不怕你。我们人多,最关键的是,我们势众。但王二虎这个人狡猾了,当你人多势众的时候,他就躲起来,稍不留神,稍稍一个不留神.他就从阴暗的角落里冒出来了,忽然地,鬼鬼祟祟地,招惹老渔叉一下子。一招惹完了就跑,躲到一个永远也说不出地名的地方,然后,又冒出来了,他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神出鬼没了。王二虎死了,早就死了。可王二虎就是不死,一直不死,永远活在老渔叉的心中。老渔叉骨子里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九七六年四月九日,老渔叉到底绷不住了。他上二吊了。就在大瓦房的堂屋里,他把麻绳拴住了屋梁上,打了一个活扣,把脖子套了进去,事先没有任何的征兆,其实老渔又是深思熟虑了。他决定“还”一他决定用上吊这个办法“还”。这一“还”就干净了,主要是地点好。老渔叉其实是一个机敏的人,很懂得揣摩人的心思了。他把上吊的时间选择在上午,恐有眼光的。那个时候谁能想得到家里头有人上吊呢?等家里的人上工了,只要一袋烟的工夫,老渔叉就可以把他三十年的债务一笔还清了。冤有头,债有主.他顶了上去,还能给他的子孙们赚回来三间大瓦房呢。划算的,值得。人算不如天算哪,谁也没料到老渔叉的长孙过来了。小家伙从门缝里看见了悬空的爷爷,立即来到巷口,奶声奶气地尖叫。老渔叉没有死成,却对一件事情上了瘾,爱上了上吊。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巧,第二次还是被这个小孙子发现的,老渔叉又得救了,老渔叉张开了他的大巴掌,抚摸着孙子的小脸蛋.笑了,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就是不让爷爷去还债,好孩子。像我们王家的人.”
连着上了几次吊,老渔叉没死成.心思却又活了。他原本是铁定了要死的心的,孙子不让他死,其实就是老天爷不让他死了。几次没死成,老渔叉改主意了,他不想死,不想还r!他要和王二虎再较量一把,他要把王二虎的鬼魂从家里头挖出来,是的,挖出来。你不是经常到我的梦里来么,那就说明你离这个家不远了。是在地底下还是在墙缝里?是在树根旁还是在井水中?得挖。等把你挖出来了,王二虎,这一回对你不客气了。不用铡刀铡你,我让你碎尸万段,再用火把你烧了,烧成灰,烧成烟。我看你还来不来!
庄稼人从来不把立秋说成“立秋”,而说成“咬秋”,为什么呢?因为夏天的暑气太重,到了立秋的光景,一定要给身子骨败败火,他们便在立秋的时分抓起一只瓜来,咬一口。这一口下去就是个标志,秋天准时正点,于北京时间几点几分,来到了。事实上.这样的仪式太一厢情愿了,在不少的年份,秋是被“咬’’过了,却还是热。庄稼人就把这样热的秋天叫做“秋呆子”。连老天爷的脸色你都不会看,你说你呆不呆?另外还有一路情况,夏天的雨水多,被雨水浇凉了,一到了秋天,天上下火了。庄稼人就把这样的秋天说成“秋老虎”。反攻倒算的老虎尾巴有多厉害,不用说它了。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正是秋老虎。王家庄的人害怕了。不是王家庄的人娇气.而是上面有指示,要种双季稻。所谓双季稻,就是稻子收上来之后再种一季,这一来秋收的日子就太紧张.太劳累了,一分一秒都分外的宝贵。为什么这么说呢,举个例子吧,比方说,七号晚上八点四十七分立秋,你的双季稻就必须在七号晚上八点钟之前栽下去,八号上午九点钟都不行。这是老天爷的必杀令。杀无赦。有原因的,因为秧苗不能见霜。霜降一到,老天爷立即翻脸,稻穗就再也不可能灌浆了,统统变成了稻瘪子。你只能收到一把草,一把糠。你一粒米都收不到。可插秧也不是说插就插的,又不是和女人睡觉,大腿一掰,肚子一挺,插进去了。没那么便当。你要火烧火燎地割早稻,再火烧火燎地耕田,再火烧火燎地灌溉。灌溉完了,才能平池,然后才轮到插秧。古人说,“淮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苦就苦在你要和时间“抢”,“抢”赢了,你这一年就赢了,“抢”输了,你这一年就没了。什么叫“看天吃饭”?什么叫“靠地吃饭”?你要是不把“秋收”搞清楚,你就永远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毛主席领导过一次革命.叫“秋收起义”,你听听,他老人家多聪明。许多人不服气,想和伟大领袖毛主席扳手腕,不行的,你玩不过他的,你怎么斗得过庄稼人呢——秋收是这样的
劳累,再遇上秋老虎,你说你还有命吧?连豁着牙齿的小丫头们都知道秋老虎的厉害,她们在空空荡荡的村口跳牛皮筋的时候是这样唱的:
& 一二三四五.
& 打死秋老虎;
& 老虎不吃人,
& 晒得屁股疼;
& 屁股分两边,
& 妇女能顶——半边天。
妇女能顶半边天。是的。秋收刚刚开始,吴蔓玲一会儿在野外的田头,一会儿在打谷场上,硬是靠她的血肉之躯把半边天“顶”起来了。吴蔓玲习惯于身先士卒,割稻,挑把,脱粒,扬场,耕田,灌溉,平池,插秧,样样干。一句话,她“是男人,不是女人”。“战双抢”是没有日夜的,这一来吴蔓玲就不怎么回大队部睡觉了,每天和社员同志们一起,吃在田头,睡在场边。吴蔓玲已经连续四天四夜没有好好睡一个像样的觉了,困得不行了,就躺在稻草垛的旁边,眯上两三个小时。吴蔓玲今年的辛苦不同于以往,可以说是事出有因了。秋收刚刚开始,王家庄发生了一件惊人的大事件,混世魔王,这个人跳出来了,上工了。还不是一般的出工,一出场就表现出了马力强劲的主观能动性,很昂扬,一副革命加拚命的样子。吴蔓玲吃惊不小,警惕起来。这个缩头乌龟这是哪一出呢?连续观察了好几天,还特地安排了两个密探全程跟踪。密探的报告回来了:是真的,不是假积极。这就更不正常了。积极,又不是做给她看的,他凭什么积极呢?这个懒得都快变成成肉的人不可能真心地爱上劳动。不能。一定有什么内在的隐情。费思量了。但是有一点,不管混世魔王的积极是真的还是假的,吴蔓玲提醒自己,不能输给他。绝对不可以落后于他。他积极,吴蔓玲就要表现得更积极。他不怕苦,吴蔓玲就要表现得更不怕苦。他不要命,吴蔓玲就一定还不要命。不能输给他。这里头关系到一个党员形象的问题。所以,吴蔓玲的这一次秋收有点不要命了,积极到近乎残酷。有时候,明明可以吃饭,吴蔓玲就是不吃,明明可以睡觉,吴蔓玲就是坚持住,不睡。在王家庄,所有热爱劳动的人都知道这样一条真理,那就是著名的反比例关系:一个人越是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才越是说明这个人对工作的热爱。想想看,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了,那不是爱工作又是爱什么?
吴蔓玲四天四夜没有好好睡,咬咬牙,其实还是可以再坚持的,只不过小肚子那儿有点不对,疼得厉害,吃不消了。吴蔓玲知道了,她这是“大姨妈”快来了。吴蔓玲想,个倒头东西,也真是的,不早,不晚,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跑出来捣蛋。吴蔓玲坚持不住了,把稻把移交到别人的手上,拽下头顶上的方巾,从脱粒机上下来了。正是深夜,吴蔓玲摸着黑,回到了大队部,点上灯,嗓子里却渴得冒烟,就想喝一口热水。吴蔓玲扶住墙,弯下腰,摇了摇热水瓶,却是空的。只好来到水缸的旁边,把脑袋埋到水缸里去,拚了命地喝,一直喝到饱。喝饱了,吴蔓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到床沿,吹灯,躺下了。一躺下吴蔓玲就后悔了,刚才应该爬上床的。这会儿两条小腿还挂在床边,却再也没有力气把它们搬上来了。只能挂着,别扭了。刚刚闭上眼,吴蔓玲的眼前反而亮了,是昏黄的马灯的光芒。她想起来了,那是脱粒机旁边的马灯,一直挂在她的左侧;而马达的声音也响起来了,那是东风十二匹的柴油机,“突突突突”的,就在太阳穴上,闹个不歇。想来还是在脱粒机旁边的时间太长,太长了。
吴蔓玲累得要了命,困得要了命,却睡不进去。人就是这样,累到极限,累到快趴下来的那一步,脑子就精神了。吴蔓玲咂咂嘴,附带舔了舔嘴唇,牙齿。这一舔难受了,牙齿特别地厚,还特别地黏。想起来了,她已经四五天没有刷牙了。吴蔓玲就不敢再舔了,一门心思想着把自己的小腿拉上来,又动不了。心里头想,这会儿要是有人帮帮她,替她把小腿搬到床上来,那就好了。如果把脚再洗一洗,那就好得不能再好了。请谁呢?吴蔓玲让小伙子们在脑子里排队,开始选择了。端方举手了,那就端方吧。吴蔓玲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却格外地清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其实在微笑了。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了,吴蔓玲平日里从来不想男人,可是,只要“大姨妈”快来,身子就不安稳,想了。有时候还想得挺厉害,身子都快裂开来,闷闷的,蛮骚的。可奇了怪了。吴蔓玲就开始想象着端方给自己洗脚的样子。他的手又粗又大,一把就把吴蔓玲的脚裹在了掌心,是呵护的模样,珍惜了。他的巴掌是厚实的,而手指头却不老实,慢慢地进入了自己的脚丫,很仔细,一颗一颗的,合缝合榫了。蛮痒的,蛮舒服的端方不只是给她洗了脚,还捎来了水,牙膏,牙刷,居然帮着她刷牙了。吴蔓玲望着端方,张开嘴,看着端方把他的牙刷塞到了自己的嘴里。这个举动实在是出乎吴蔓玲的意料,一颗心突然就鼓荡起来,乳房里有了风,是狂野和收不住的迹象。吴蔓玲突然就是一阵难过,就想把心里的难过原原本本地告诉端方。端方却没有理会,重重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厉声说:“好了!睡吧!”粗暴了。但这是发自怜爱的那种粗暴,是源于亲昵的那种粗暴。缠绵了。吴蔓玲一惊,醒了。吴蔓玲其实并没有睡着,却惊醒了,这种感觉矛盾了。可矛盾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吴蔓玲睁开眼,四周黑洞洞的,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一股彻骨的无望就这样涌入了吴蔓玲的心房。再一次把眼睛闭上了。吴蔓玲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眶里有泪,可是,一闭眼,她的泪水被挤压出来了。就挂在那儿。和她的两条小腿一样,就挂在了那里。
天刚刚亮,吴蔓玲的下身一阵热,“倒头东西”到底还是来了。好在吴蔓玲睡了一个踏实觉,这会儿身子骨松动了,像刚刚给松了绑。吴蔓玲起了床,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把自己打扫了一遍,附带把“大姨妈”也收拾了一遍。好多了,重新抖擞了。吃过早饭,吴蔓玲回到打谷场上来,在稻草垛的旁边看见混世魔王了.正在睡。睡得又死又香。吴蔓玲刚想叫他起来.不经意间却发现混世魔王裤裆的那一把正鼓着.挺出了好高的一大把,还微微地一颠一跳的。吴蔓玲不解,正纳闷纳,突然明白过来了,本能地伸出脚,掀起稻草,给他盖上了。看了看四周,顺便把一缕头发捋向了耳后,腮帮子上却早已是滚烫。吴蔓玲私下里想,有力气不去干活,都用在这儿了,天生就不是一个有出息的人。想把他叫起来,金龙却浮头肿脸地走上来,说:“给他睡一会儿吧。大伙儿都说,多亏有你这样一个好榜样。”吴蔓玲听得出来,这是在替混世魔王说好话,然而,还是奉承了。吴蔓玲笑笑,什么也没有说,迎着初升的朝阳,投入到新一天的“战双抢”的战斗中去了。
混世魔王的举动是突然了一点,其实也不是突然的,还是有他的考虑。王家庄他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主要是,他“闲”不下去了。劳累是难熬的,可是,虚空和无聊却未必就好打发。劳累和忙碌虽说艰难,却可以坚持,它到底有所依附,有所寄托。虚空和无聊却难,它没凭没据,无头无尾,四面不靠,还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弄得你真的想发疯。现在想起来,混世魔王在和吴蔓玲的较量一开始就犯了方法论的错误。是致命的错误。他怎么可以用无聊和虚空做武器呢?无聊不是武器。它不是批判的武器,更不是武器的批判。自以为讨了便宜,其实,他选择了失败的命运。这是注定的。在被遗忘的监狱里,一把口琴挽救不了任何人。口琴除了能放大无聊,使无聊旋律化,把无聊染上哀婉的色彩,还能干什么?王家庄他不能呆了。再也不能呆了。一天都不能呆。他要走。无论如何,他要走。当兵去。目标明确下来之后混世魔王反而清醒了,无限清晰地看见了拦在自己面前的两道门槛,第一道,当然是吴蔓玲;这第二道,就是群众,其实也就是王家庄。?昆世魔王决定,首先从第二道门槛开始跨起,他一定要扭转自己留给王家庄的恶劣印象,只有这样,他到了第一道门槛的面前才有说服力,“群众”才不会成为吴蔓玲的借口。
混世魔王的努力是全方位的,不只是劳动,首先表现在他的为人和处世的态度上。脱胎换骨了。上工之后,混世魔王是从对人的称呼上开始转换的。简单地说,家庭化。混世魔王到了今天才明白过来一个道理,王家庄不是一个家,但是,你要把它弄得像一家子。比方说,见了人,你要喊爷爷奶奶,大伯大叔,姨娘婶子,舅舅舅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与此相应的还有姨夫,姐夫,妹婿,姑父、堂哥和表叔。这一来就亲了。自家人了么。该翻脸的时候翻脸,翻完了,还是一家子。庄稼人最大的忌讳就是“不是自己的人”,你都“不是自己的人”了,累死了也是白搭。——“表现”自然不好。你不只是要把自己放在“家里”,还得守“家里”的规矩。你得先从孙子、侄孙子、外孙子做起。做好了,你就可以成长为侄儿、外甥或姨侄。再做好了,这才能成为兄弟。接下来就好办了,往下熬,你自然就成了叔叔、伯伯、舅舅、姨夫、姑父。到了这样的田地,你离大爷也就不远了。一个人只要做上大爷,你就成了人物,日子就顺遂了,就可以呼风唤雨。当然,你离死也就不远了。
混世魔王一上工就表现出了全新的气象,手脚勤快还在其次,主要是嘴巴勤快了,整个人都变得客客气气的,三姨娘六舅母地招呼个不歇。叫人喜欢,招人疼,怎么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呢。他的态度是诚恳的。概括起来说,他把自己真正看成庄稼人了,也就是说,真正把自己看成了王家庄的人。广大的贫下中农喜欢的其实就是这个,哪里还真的指望你干多少农活。想得起来的。关键是你不能骄傲,要“服”。这其实也正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终目的。“五婶子”金龙家的看着混世魔王这样好,拿混世魔王开心了,问:“混世魔王,往日里你从来不搭理人,现在怎么这么客气?”混世魔王十分憨厚地笑笑,大声地说:“我过去吃屎了!”
端方却没有在打谷场。依照生产队长原先的安排,端方应该去脱粒,但端方拒绝了。他不愿意脱粒。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端方还是存了一点私心的,这里头有故事。就在高中毕业的前夕,中堡中学请来了七五届的毕业生,一个叫董永华的小伙子。说起来董永华和端方还同过一年的学,比端方高一个年级罢了,很不起眼的一个小伙子,可人家现在已经是全公社最著名的青年标兵了。董永华在去年秋收的时候两天三夜没有合眼,站在脱粒机的旁边,站着睡着了。一个瞌朣,他把一条胳膊塞进了脱粒机,整整一条胳膊,连皮,带肉,带骨头,全
让脱粒机给“脱”了。人就是这样,在你缺胳膊少腿的时候,你的身上就会有疤。是疤就会发光,正如“是金子就会发光”一样。如果你的整个人都赔进去了,那你的性命就成了一块疤,你的名字就会闪闪发光。董永华坐在讲台上,唯一的胳膊比两条胳膊还要拘谨,结结巴巴。但董永华把自己的讲稿背得很熟了,他用相当长的时间背诵了他的受伤经过,当然,还有受伤后的感受。他的嘴巴像一台脱粒机,喷涌出来的全是金光闪闪的成语、定语和状语。然而,端方没有听见。他一直注视着董永华的那条并不存在的胳膊,心里头在提醒自己,在任何时候,不能站到脱粒机的面前去。想起来也真是,董永华是作为先进的典型给七六届的高中生作报告的,在端方的这一头,却成了反面的教材。有董永华这个反面教材在,端方说什么也不会站到脱粒机的旁边去。
端方一直在割稻子,因为有夏收的经验和教训,到了秋收,端方有了经验,老到了。用王存粮的话说,没那么骚了。所谓老到,说白了也就是偷懒。端方是有一身的力气,可凭什么要把力气全花出去呢?没道理。力不可使尽。稻子当然要割,可谁能够保证端方割下来的稻子最终就能跑到端方的嘴里去?谁也不能保证:既然谁也不能保证,端方瞎起劲做什么?把力气存放在身上,撑不死人。
端方学会了偷懒,却没有人去管他。三丫的事过去还不久,端方没心思于活,原也是情有可原的,管人家做什么呢?端方躺在田头,嘴里头衔了一根稻草,其实也没有想三丫。三丫是“没有”的,他不可以去想念“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他在看天上的云。七月的云好看了,老人们说得不错,“七月绣巧云”,这个“七月”当然是农历的七月,也就是阳历的八月。老人们说,到了“七月”,天上的绣女们就出动了,一个个露出了她们的手艺。临近傍晚,天上的云朵别致了,有了梦魇般的变幻。天是碧蓝的,蓝得极深,极远,是那种夸张的、渲染的颜色。就在这样的背景上,白云一大团一大团,一大朵一大朵。你只要盯住其中的一朵,有趣了,你会发现那不是云,原来是一匹马,雪白的马,正在跑。马的尾巴翘在那里,而四条腿都腾空了,真的是天马行空,说不出的轻盈,说不出的洒脱。慢慢的,不像了,原来是一只老虎,蹲在那里,张大了嘴巴,凶神恶煞的样子。细一看又不是老虎,却是狮子。是一头雄狮,硕大的一颗脑袋,脑袋的四周毛发贲张,那样地威武,那样地雄壮。你如果有足够的耐心,你会发现狮子的毛发伸出来了两部分,什么都不像了。可是,只是一会儿,毛发变成了两根又粗又长的獠牙,那不是大象又是什么?这是一头白色的公象,已经老了,它慈祥,同时又神采奕奕,洋溢着领袖的气质,不怒自威。最后,两只獠牙脱离开来了,飘走了,而大象的身子聚集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座坟墓。端方躺在田埂上,张开嘴巴,仔细地辨认云上的变幻。苍天是这样的美妙,云朵是这样的无常,看看,真是蛮好的。
在打谷场上坚守了几天,吴蔓玲提着镰刀,来到端方所在的稻田了。大伙儿一阵欢呼,稻田里顿时多了几分的生机。吴蔓玲是支书,不属于任何一个生产小队,她到哪里去劳动,完全是随机的,主要是做一个榜样,起一个鼓舞和促进的作用。某种意义上,也有一点奖励的意思。吴蔓玲微笑着和乡亲们打招呼,什么也没有多说。下田了。吴支书真的是一个实干加苦干的人,除了中间到田头喝过一次水,腰都没有直起来一次,就那么弯着,不停地割。稻田里了无声息了,吴支书不说话,大伙儿自然就不好再七嘴八舌,劳动一下子就打上了庄严和肃穆的烙印,分外的光荣。天慢慢地暗了,远处的村庄里模糊起来.只剩下那些树木的影子,高大,浓密,影影绰绰照理说到了这样的天光该收工了,可吴支书不发话,不收工,谁也不好意思一个人走掉。这就苦了那些正在喂奶的小嫂子了。她们回不去,两个水奶子就涨得闹心,微微的还有些疼。奶水攒不住了,自己就滋出来了,在胸前湿了两大块。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蹲下来,偷偷地挤掉。
天上的星星却已经亮了。星星们越来越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一转眼星光就灿烂了。庄稼人弓着背脊,还在割。什么叫“披”星戴月?这就是了。全“披”在背脊上。吴蔓玲黑咕隆咚地直起身子,大声说:“今天就这样吧。”稻田里的身影在星光的下面一下子活跃起来,处理过稻把,纷纷往河边拥去。他们要抢着上船,早上去一分钟,就可以早睡上一分钟。
吴蔓玲却没有上船。顺便把端方也留下了,“一起走回去”,顺便“有一些话”想和端方“谈谈”。吴蔓玲经常是这样的.,很少占用劳动的时间和别人谈心,只是利用上工和收工的空隙,在田埂,在地头,做一做他们的工作。河面上的稻船走远了,河面上的波光凝重起来,在满天的星光下面无声地闪烁。毕竟是秋天了,一些虫子在叫,空旷而又开阔的苍穹安静了。吴蔓玲和端方顶着满天的星光,在往回走。吴蔓玲走在前面,端方跟在后头。这样的行走方式对谈话很不利了。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田埂太窄了,容不下两个人,肩并肩是没有可能的,只能是一前一后。端方一直想对吴蔓玲谈一谈当兵的事,说话不方便,那就等一会儿再说吧。他们俩在黑暗中就这样走了一大段,各人是各人的心思,脚步声却清晰起来了,开始还有些凌乱,后来却一致了,有了统一、整齐的节奏。吴蔓玲听在耳朵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好说了。想调整一下步伐,打乱它。可一时也打乱不了。只能更加专心致志地走路了。这哪里是谈心呢,这不成了赶路了么。吴蔓玲只好停下脚步,转过了身来。因为转得过于突兀,吴蔓玲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咳嗽了一声,说:“其实也没什么。”越发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两个人只好把头仰起来,同时看天上的星。天上突然就有了一颗流星,亮极了,开了一个措手不及的头,还很长,足足划过了小半个天空。最后没了。等天上的一颗流星彻底熄灭了,吴蔓玲说:“端方,还在难过吧?三丫走了,我也没有去安慰你,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心里头有话就说不出.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 端方想了想,说:“嗨。”
& 吴蔓玲说:“也不要太难过了。你还年轻,日子长呢。”
& 端方想了想,说:“嗨——”
& 吴蔓玲说:“嗨什么嗨?”
& 端方想了想,笑了,说:“嗨。”
& 吴蔓玲说:“三丫其实还是不错的。起码我认为,她还是不错的。”
& 端方在黑暗中望着吴蔓玲,说:“吴支书,不说这个了吧。”
吴蔓玲突然伸出手,在端方的胸前推了一把,脱口说:“还叫吴支书,再这样撕嘴了!”
吴蔓玲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这样的举止,这样说话的语气,浮了,自己也吃了一惊。但真正让吴蔓玲吃惊的不是自己的轻浮,而是轻浮所体现出来的力量.也就是咄咄逼人的“浮力”了。像摁在水里的一个西瓜,一不留神,顽强地、被动地,冒出来了。端方笑笑,说:“当然要叫吴支书,不能没大没小的。”吴蔓玲这一次没有再说什么,她其实是想说的,但是,不能够了。她是知道的,这个时候再说话,声音会打颤的。
田野里一片宁静,黑色的,偏浓了,只有星星的些微的光。虽然看不清什么,却是天苍苍、野茫茫的感觉,还有一丝微微的风。是秋风,有了凉爽的意思。会给人一个小小的激灵。端方一直在想心思,盘算着怎样对吴支书开口,就是开不了口。其实挺简单的,端方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吴蔓玲见端方不开口,也不说话了。夜色顿时就妩媚起来。黑得有点润,有了光滑的、却又是毛茸茸的表面,有了开放的姿态,可以用手摸的。说妖娆都不为过了。吴蔓玲想,夜真的很迷人呢,平时没留心罢了。吴蔓玲在黑暗当中端详起端方,别看这个呆小子五大三粗,这刻儿脑袋都耷拉下来了,害羞呢。男人的害羞到底不同于女人,女人的害羞家常了,男人的呢,令人感动了。吴蔓玲就想在端方的脑袋上胡噜两下,再给他两巴掌。到底还是收住了。心却汪洋了,有了光滑的、却又是毛茸茸的表面,有了开放的姿态,软绵绵地,往外涌。
& 端方的这一头到底鼓足了勇气,抬起头,说:“吴支书,我今年想去当兵,还请吴支书高抬贵手呢。”
吴蔓玲张开了嘴巴,没有出声。出来的是一口热烫烫的气息。她侧过了下巴,下巴几乎搁在了左边的肩膀上。而心跳也缓缓地平静了,有了它的组织性,有了它的纪律性。突然就想起一个人来了,混世魔王。难怪他这样积极呢。难怪了。谜底在这儿等着我呢。是啊,是秋天了,又该征兵了,我怎么就忘了呢?是这样,吴蔓玲在心里头对自己说,我说呢。
&早稻出了地,意味着一个盛大的事件的开始,新米饭上桌了。庄稼人对新米的渴望是强烈的,说“如狼似虎”都不为过。你想啊,熬完了一个夏季,又经历了一个没日没夜的秋收,庄稼人的身子骨严重地亏空了,哪里是铁打的?一个个嗷嗷待哺了。可是,新米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端上了桌子,庄稼人撂开了胳膊腿,拚了性命,往死里吃。不要菜,不要盐,不要酱油,干吞。吞完了喝点水,擦擦汗,再接着干。新米有一股独特的香,用王瞎子的话说,那是“太阳的气味再加上风的气味”。太阳是有气味的,风也是有气味的,王瞎子都看见了,就在新米里头。这一点城里的人永远也不知道了。他们吃的永远都是陈年的糙米,都发红了,一点黏性都没有,嚼在嘴里木渣木渣的。新米的米饭可是充满了弹性的,一颗,一颗,油汪水亮。锅还没有开,一股清香就飘荡出来了。新米饭还有一个好处,不涨肚子。这一点面食可就比不了了,面食涨,吃饱了,喝点水,在肚子里一泡,弄不好就会出人命。新米饭不会的,所以,可以往死里吃。最喜人的还不是新米饭,是新米熬成的粥。新米俐,多么地馋人,多么地滋补。现在,你终于知道庄稼人为什么要在腊月。里娶媳妇了吧,这里头是有学问的。腊月里把新媳妇娶进门,门一闩,新郎倌拉下裤子,给新娘子打下种,假如你的运气好,赶上了“坐上喜”,掐一掐指头你就算出来了,小宝宝正好在新米上桌之后出生,而小嫂子也正好在新米上桌之后坐月子。庄稼人所谓的习惯,所谓的风俗,其实都是掐着手指头计算出来的。只要有了新米粥,小嫂子就算是奶子瞎了,没奶,小宝宝都能活。做婆婆的喜笑颜开地熬上一锅新米,把浮在最上面的那一层米脂刮出来,喷香的,那就是奶水了。话又说回来了,赶上新米的产妇哪能是瞎奶子?几碗新米粥下肚,米脂就等于灌进了乳房。女人的乳房就成了漏斗,小宝宝的舌尖轻轻地一啜,哗啦啦就下来了。新米饭好,新米粥更好。战完了“双抢”,庄稼人悠闲了,只要做一件事,吃。吃完了,挺起肚子,撅起屁股,放屁。这样的屁是踏实的,自豪的,同时也必须响亮。大姑娘都可以放。放完了只要补充说明一下就可以了:“哎,新米饭吃多了。”谁也不会笑话谁。庄稼人能够痛快放屁的日子可不多呢。
噩耗来了。从天而降。事先连一点点的预兆都没有,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庄稼人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他“没”了。人们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消息。哀乐响起来了。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一个多么晴朗的日子,下午三点十五分,噩耗破空而来。王家庄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样,一下子陷入了悲痛。还有惊慌。会发生什么呢?
所有的人都把手上的活计放下了,不约而同,来到了大队部的门口。人们聚集在这里,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敢弄出一点声音。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哭了,大伙儿都哭了。这是真心的悲痛,虽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直生活在天安门,可他天天在王家庄,他的画像挂在每一个人的家里,钉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王家庄的每一个人都熟悉他父亲一样的目光,他的韭菜一样宽的双眼皮,他没有皱纹的额头,他下巴上的痣。他哪一天离开过王家庄?他哪一天离开过庄稼人?没有,从来没有。他是最亲最亲的人。吴蔓玲站在大队部的门口,望着大家,她的面颊上挂着泪水,有些失措,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候人群里突然有人哭出了声音,是一个年老的妇女,她抱着…棵树,大声说:“新米刚刚下来,你怎么在这个时候走了哇!”这句话揪人的心了,老大娘说出了广大贫下中
& 农的心里话。吴蔓玲被这句话感动了,“哇”的一声,扶在了门框上。
在悲痛的时刻王家庄的凝聚力体现出来了。这个时候不需要动员,是悲痛将王家庄团结起来的。悲痛是有凝聚力的,王家庄一下子就结成了一个统一战线,坚不可摧了。所有的人都站在一起,肩并着肩,人们在往前挪,在向吴蔓玲靠拢,虽然缓慢,却有了汹涌的势头。王家庄的社员体现出了高贵的自觉性,每个人都知道,这时候要集中起来,围绕在支部书记的周围。等真的靠在了一起,他们才发现,他们这样做不只是因为团结,骨子里是害怕,人也警惕起来了。总觉得会有什么意外,或者更大的不测。意外其实也不可怕,可一旦发生了意外,谁来指挥自己呢?这是一个现实而又迫切的问题。过去一直是毛主席,主席走了,谁来呢?这个问题怕人了。但越是害怕就越不应该守株待兔,就越是应该主动出击,干点什么。轰轰烈烈地,去干点什么。既然悲痛已经化成了力量,还等什么?一定要先下手,先摧毁什么。人们还在往前挤,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在一起,风平浪静,广场上总体的态势是平静的,然而,骨子里悲壮了,洋溢着敢死的气概。现在,王家庄唯一缺少的就是方向,也就是命令。只要有了命令,刀山,火海,个个敢上,个个敢下。吴蔓玲再一次被感动了,她缓慢地举起胳膊,向下压了压,对大伙儿说:“大伙儿先回去,”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树梢上的高音喇叭,说:“我们要听它的。”大伙儿侧过脑袋,齐刷刷地望着高音喇叭。高音喇叭现在不再是喇叭,是铁的战旗。
别看高音喇叭整天挂在那儿,不显山不露水的,在这样严重的时刻,它的绝对意义体现出来了。现在,它就是上级,它就是潜在的命令,它就是一切行动的指挥。为了保护高音喇叭的安全,吴曼玲提供了一个紧急方案,由吴蔓玲亲自挂帅的“特别行动队”就在当天晚上正式成立了。所谓的“特别行动队”,其实是由王家庄的全体社员组成的,四个生产队分成了四个组,王家庄立即变成了临时的、非正式的军队。这个军队实行包干制,每个生产队保护线路的一个段落,再把这个段落细分成若干的小段落,每个人一小块,这样,在高音喇叭的沿线上,真正做到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壁垒森严了。王家庄完全军事化了,真的像毛主席他老人家所说
的那样,全民皆兵。军事化在任何时候都是最稳妥、最有力的办法。它是保障。眼下的吴蔓玲不仅是王家庄的村支书,同时也是王家庄的军事指挥官。
高音喇叭传来了上级的部署。依照上级的部署,王家庄在大队部设置了灵堂。王家庄的人全体发动起来了,写标语,扎纸花,做花圈。花圈沿着大队部的内侧摆了一圈又一圈,白花花的,中间夹杂着金箔和锡箔的光芒,还有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一来就斑斓了,喧闹而又缤纷,把丧礼的气氛烘托出来了,是无限热烈的悲伤。高音喇叭里重复播送着北京的声音,还有哀乐。秋日里灿烂的阳光忧郁而又沉重。然而,不和谐的声音还是出现了,王瞎子,这个在地震的时候表现就不好的五保户,他的流氓无产者的习性还是暴露出来了,居然喝酒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一点酒,喝得满面通红,一身的酒气。这个问题严重了,相当的严重。高音喇叭早就发出了通知,九月十五号要在天安门广场召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追悼会,在此期间内,中国大地上的任何一块土地上都不允许开展娱乐活动。你王瞎子是个什么东西?三天吃六顿,你快活的哪一顿?这样的时刻你怎么可以喝酒?当即被王家庄发现了,告发了,捆了起来,拉到了大队部。
早在地震的时候吴蔓玲就打算“紧一紧”王瞎子的“骨头”了,出于大局,吴蔓玲放了他一马。对他宽大了。可王瞎子就是认识不到这一点。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硬是看不见一样东西,那就是宽大的限度。这一次吴蔓玲没有和他理论,直接叫人拿来了绳子,给他“紧骨头”了。王瞎子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浑身都是麻绳,只留下了一颗脑袋,连两只脚都看不见了。“紧”好了,王瞎子被丢在了大队部主席台的下面。吴蔓玲发话了,“除了提审,十五天之内不许出来。”主席台的上面就是毛主席的遗像,王瞎子当然知道把他关押在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噤若寒蝉,嚣张的气焰立即就下去了。
经过三十三人十一轮的严格审查,结论出来了,王瞎子的喝酒不是有组织的行动,不是有预谋的,完全是王瞎子个人的突发性的行为。说到底就是嘴馋。这就非常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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