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在一单位辞职做全职妈妈,单位有两个老板合开,当时坐在办公室老板是老张。后来我离职,现在我和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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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天秤座事故》长篇
作者: tlyuyingli& & 时间:
& & 标题: 《天秤座事故》长篇
  天秤座酒馆是焦日朗每日下午必经之地。
  她喜欢到那里去喝上一杯才回家。
  并非工作特别紧张,需要放松,或是特别寂寞,想同人兜搭一番。
  那只是一个老习惯。
  再说,她独身,那么早回家也没什么好做,不如到天秤座去喝杯矿泉水;或是威士忌加冰;或是啤酒,视心情而定。
  那天,标致的她信步走进酒馆,同酒保老庄打个招呼,宾至如归那样坐在老位置上,喝一口冰冻啤酒,心中感叹,又是一日。
  日朗把头靠在靠背上,喃喃自语:“我希望我可以恋爱,我从来没有恋爱过,我不知男欢女爱为何物?真惨。”
  隔一会儿,日朗又用手撑着头,“我还希望我可以名成利就,噫,真正有钱的滋味如何?举世闻名的感觉又怎样?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又不会一日比一日年轻,唉!”
  正在自言自语,长嗟短叹,酒吧柜台那头忽然传出轻轻的嗤嗤声。
  是老庄示意她过去。
  日朗走近,“干嘛?你不见我正忙着埋头自怜吗?”
  “那是你每天例行公事,稍停不妨。喂,看到那个角落吗?”
  老庄用小指轻轻指一指。
  日朗也含蓄地用眼角瞄一瞄。
  在天秤座最黑最黑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人伏在小小圆桌上。
  老庄作注解:“下午五时就进来了,开了一瓶白兰地,一直坐在那里,边喝边哭泣。”
  日朗不出声,把身子稍微转过一点儿。
  是个女子。
  长而鬈的秀发云般垂下,几乎碰到地毯。
  不用看她面孔,都知道是个秀丽的可人儿。
  日朗纳闷地问老庄:“是生面人?”
  “第一次来。”
  “肯定?”
  “你知道我对人面过目不忘。”
  “本地人?”
  “同你一样肤色。”
  “呵,”日朗问老庄:“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过去劝劝她,最好送她回家。”
  “干吗好心?”
  “焦小姐,我这里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不希望发生意外,你看她已经半瓶酒下肚,弄得不好,大哭大叫,影响其他客人情绪。再进一步,昏倒在地,我还把她扛回家不成?”
  日朗感慨:“说来说去,为了自己。”
  “焦小姐,帮帮忙。”
  “这个责任,似乎由单身男客来负比较好。”
  “怕只怕男客尚未下班到这里,那个女生就要烂醉如泥。”
  这是真的。
  “我尽量试试看。”
  “焦小姐,谢谢你。”
  日朗缓缓走近那女郎,在附近椅子坐下。
  “你好。”日朗说。
  那女子动也不动。
  日朗又问:“醉了吗?”
  那女子轻微呜咽一声,肩膀抽搐一下。
  “来,喝口浓茶。”
  那女子轻轻抬起头来,与日朗打一个照面。
  日朗呆住了。
  她见过不少好看女子,有些是大美人;有些是小美人;有些是三分人才七分装扮;有些是七分人才三分装扮,有些清丽;有些美艳,许多以气质取胜;也有若干身段实在出众。
  但无一如眼前这位小姐这样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兼夹神情妩媚,婉约动人。
  她伸个懒腰,移动一下身子。
  日朗已肯定她起码比她高五至七公分。
  日朗着实诧异了,在一个重才兼更重色的都会,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照说应该不必流泪。
  日朗问:“你没有怎么样吧?”
  那个女郎抹去星眸角落一滴眼泪,“这位姐姐,恁地好心肠。”
  日朗这时看清楚她穿着一件黑色紧身长毛衣,配豹纹袜子,的确时髦漂亮,这不是上班族的打扮,日朗猜她是文艺界人物。
  日朗微笑问:“尊姓大名?”
  女郎反问:“姓名要紧吗?”
  “暧,我总得称呼你呀。”
  “那么,叫我80MB好了。”
  日朗没好气:“有没有顺口一点儿的名字?”
  “你不相信我?”女郎有点失望。
  她的眸子清晰晶莹,奇是奇在喝了半瓶酒之后犹自黑白分明。
  但,焦日朗不是没有生活经验的一个人,她深深知道,再纯洁的眼睛,也可能有一个心怀叵测的主人。
  日朗反问:“你可晓得什么是80MB?”
  女郎微笑。
  日朗说:“那是一种固定的电脑磁碟,可永久储藏八千万个讯息,你是一具电脑吗?”
  女郎牵牵嘴角,“那么,叫我晨曦吧。”
  “这是你的真名?如此文绉绉。”
  “那是因为我在清晨来到这世界上。这位姐姐,你叫什么?”
  日朗同她开玩笑,“我于黄昏戌时出生,我叫晚霞。”
  那女郎到底喝了不少,闻言拍起手来。
  她真是一个美女,连手指都宛如玉葱,柔若无骨。
  日朗忍不住说:“我假使像你那样美,就没有烦恼了。”
  女郎惊异地抬起头来,“你也长得不赖呀。”
  日郎谦虚,“差远了。”
  “相貌真的那么重要吗?”
  “也只有像你那样的人,才有资格那么说。”
  “可是,我还是失恋了。”
  “什么?”
  “原来失恋的感觉那样坏,五脏六腑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一样,动弹不得,动辄无故落泪,寝食不安。唉,生不如死。”
  日朗有一阵安慰的感觉,上帝真公平,美女也失恋,好得不得了。
  这时,酒保老庄叫人送咖啡上来,“老板请客。”
  “来,晨曦,干了它,醒醒胃,明日太阳还不是照样升起来。”
  晨曦微笑,“可是明天我要回家了。”
  “喝完这杯咖啡我就把你送回家。”
  “不不,我指真的家。”
  日朗一怔,“这里不是你的本家?”
  “我是个异乡人。”
  “可是你的容貌口音与我无异。”
  “那是因为我在你们这里生活,已有一段日子了。”
  “你的本家在何处?”
  “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二十小时长途飞行?”
  女郎看着日朗,“你真是一个好人。”
  日朗笑,“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女郎也笑,“那是因为你本身是个好人的缘故。”
  她的口吻成熟而智慧,与她外貌同样可爱,难得之至。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失恋?”
  晨曦答道:“是呀,我也不相信。”
  还懂得自嘲,不简单。
  “你到我们这个都会落脚,有多久了?”
  叫晨曦的女郎侧头想了一想,“共三百多个日夜。”
  “呵,差不多一年。”
  晨曦点点头。
  “你有无职业?”
  “我是一名资料搜集员。”
  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日朗又一次诧异。
  日朗忽然听到肚子咕噜噜响,“我饿了。”这是人类千古大事。
  她同晨曦说:“吃吧,我来请客。”
  晨曦嫣然一笑,“你真是个好人,好人总要有好报,你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愿望?”
  日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女孩,醉了就是醉了,自身难保,口吻还似神仙妃子,敢情是要赏焦日朗三个愿望呢。
  日朗摇头,“我没有愿望。”
  “每个人都有愿望。”
  “让我这样说,我没有不能靠自己双手不能实现的愿望。”日朗挺挺胸膛。
  晨曦鼓掌。
  老庄为她们送上三文治。
  晨曦说:“我佩服你,晚霞。”
  日朗边笑边吃,“我不叫晚霞,我的真姓名是焦日朗。”
  “你真的没有愿望?”
  日朗笑笑,“怎么没有?我希望我的躯体可以回复到十七八岁那样的水准与状况。”
  晨曦一听,非常抱歉,“呵,我做不到那样,据我所知,只有紫微星人擅长调校地球人的生理时钟。”
  日朗抬起头,“你说什么?”
  晨曦笑道:“你得挑选另外一个愿望。”
  日朗没好气,“为何对我厚爱?”
  “因为你厚待失意人。”
  “你算失意?”日朗忍不住笑,“你看上去比我得意多了。”日朗接着叹口气,“许许多多伤心的晚上,我对生活已失去勇气,巴不得第二天早上不用起来,就此息劳归主。”
  “这不是真的。”
  日朗说下去:“比这个更坏的是,在白天也有熬不下去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最爱跑到角落掩着面孔痛哭,一边同自己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个噩梦,我会醒来,醒的时候,我会发觉我只有二十二岁,受父母钟爱,无忧无虑。’”
  晨曦耸然动容,“呵,那么坏?”
  真滑稽。
  变成焦日朗同陌生人倾诉个不停,苦水不住倒出来。
  晨曦踌躇,“我也不能使你快乐。”
  “哎哟,不行就算了,”日朗安慰她,“来,我送你回家。”
  这时,酒馆中的客人已陆续多起来。
  有人叫:“日朗,日朗。”
  日朗回头一看,那是她的现役男友岑介仁,正与三五个猪朋狗友在共度欢乐时光。
  晨曦问:“那是你的异性伴侣?”
  一般人称男朋友。
  “可以说是。”
  “你要不要过去?”
  “不急,你怎么样,好过一点儿没有?”
  “谢谢你陪我聊天散心,可是这一类痛苦不会立时立刻消散,不,我并无好过一点儿。”
  她是一个通透的美女。
  日朗不禁好奇起来,“你那得不到的爱,是个怎么样的人?”
  “如果有时间,我一定告诉你。”
  那边又有人叫:“日——朗——”
  日朗歉意地说:“我过去一下。”
  “请便。”
  日朗走到岑介仁的桌子前,脸一沉,“鬼叫鬼叫,干什么?”
  与岑介仁在一起的有陈剑雄、伍俊荣、梁伟明及郑小雄,全是专业人士,形容得俗一点,也就是都会中一般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他们立刻替日朗拉椅子叫饮料,小陈即时问:“那女孩是谁?”
  小梁加把嘴:“介绍给我们。”
  “公平竞争。”那是小郑。
  “从没见过那样的美女。”
  “秀发如云就是拿来形容她的吧?”
  “双目似寒星。”
  日朗感慨,什么内在美,有个鬼用,人看人,不看皮相看什么?谁还带着透视镜去钻研别人的五脏六腑。
  “好好好,”日朗扬起手,“我来介绍。”
  众年轻才俊欢呼一声,转过头去,又失望地呜哗。
  她走了。
  晨曦不知在何时离去。
  连日朗都觉得舍不得。
  她撇下那班男生到门口去找人,发觉正下雨,天已经漆黑,满街是霓虹灯五光十色的反映,伊人全无踪影。
  蛮冷的,日朗瑟缩着,双臂抱在胸前,站在街角发呆。
  身后传来岑介仁的声音:“想回家?”
  日朗看手表,已经晚上七点多,不知不觉,已经耽搁了这些时候。
  是该回家了。
  岑介仁说:“稍后我打电话给你。”
  日朗只向他摆摆手,便往停车场走去。
  她已与岑介仁走近尾声。
  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仍然关心她,她也是,但是两人已不能好好坐下来谈正经事,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她觉得他恶俗,他觉得她不切实际。
  像“你舅妈是政府里金融司跟前的红人,那么大的庙在自己家跟前你都不进去烧支香,她老人家略露些口风我们足可吃三年,她请你吃饭你为什么不去?”
  日朗真发愁。
  她又一次所托非人,他也是。
  坐在舅母面前,她很想帮男朋友这个忙,譬如说,问一下,此刻可否入英镑呢,抑或,利率有上升可能……
  但是,怎么都开不了口。
  连舅母问,“日朗你好像有话要说”,她都只会顾左右而言他道,“舅母明年会到欧洲去吧?”
  日朗知道岑介仁恨恶她这一点。
  好像处处与他作对似的。
  她跟过他陪客户到温哥华看房子,那一整个星期,寝食不安。
  终于一吐为快:“岑,读那么多书,拿到专业资格,堂堂建筑师,需要那样低声下气,陪客人一直陪到洗手间里去吗?”
  岑介仁听到那样的查询,不禁呆住,自那一刻开始,他知道原来他们仍是陌路人。
  他尝试解释:“日朗,城内起码有一万几千个建筑师,统统有专业资格证书,可是什么人在工务局呆一辈子,什么人扬万立名,就是靠生意头脑了。”
  日朗犹自不服,“头脑,还是手段?”她就是这点讨厌,这点笨。
  果然,岑介仁把脸拉下来,“这些细节我无暇分析,总而言之,在商言商,我个人开销零用,我父母生养死葬,都是钱,将来结了婚,我不愿妻子再在办公室低声下气侍候上司同事。还有,我的子女要送到国际学校,这一切费用,都得靠我屈躬卑膝去赚回来,谁叫我是男人,谁叫我天生觉得男人应当负起这种责任。任何脏工作都得有人做,我不做,难道叫老的做,小的做,难道叫女人去做?”
  岑介仁是真的动气了。
  “介仁,凡事都有最佳效益点,我觉得你是太委屈了,我看着难过,我替你不值。”
  “你不支持我?”岑介仁心酸。
  “我情愿房子小一点儿,车子旧一点儿,我们有手有脚,怕什么?”
  “这双手?有一日这双手会做不动,有朝一日人家会不要这双手,你这个人,你懂什么?”
  日朗终于禁声了。
  岑介仁出身清苦,半工读又靠奖学金才拉扯到大学毕业,他的人生观与焦日朗不一样,他有出人头地的情意结,他总想向家里向社会向自己证明英雄不论出身。
  其实他已经功德完满,却不自觉。
  那次生意并没有做成功,那位老业主在温哥华兜了一个圈子,发觉商业楼宇更有作为,买了一幢十四单位旧公寓房子,以及市中心一个铺位,充分利用了岑介仁的专业知识,付了经纪佣金,打道回府。
  日朗安慰男友:“十单生意有一单成功已经了不起。”
  岑介仁不语,解开领带,倒在酒店的床上。
  那次出门后,他们俩就生分了。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日朗忍不住回忆她与岑介仁的过去。
  那已是一年多前的事。
  之后,她没有另外结交异性朋友,他也没有,二人都无事忙,眼睁睁看着感情淡却。
  岑介仁也有快乐的时候。
  他带着日朗去祭亡母,献上鲜花之后,对日朗说:“我不信风水,但如果有风水的话,这是一块背山面海的风水地。”他作的主,永久墓地花了他大半年的积蓄,他的语气是安慰而骄傲的。
  岑介仁绝对不是坏人,他有他的一套。
  何其不幸,他那套不是焦日朗那套。
  日朗喝着矿泉水看电视新闻,只听得响声噗噗,大都会里常见现象已不能扣住观者心弦。
  日朗解嘲地自言自语:“我出身也十分寒微,但是金钱总还不是一切,尊重应该,但毋需跪拜吧!”
  岑介仁需要娶一位略有家底,父母手段疏爽的小姐,不是她焦日朗。
  日朗靠的,不过是她双手。
  手总会有累的一天啊。
  电话铃响了。
  日朗纳闷,这具电话只是装饰品,很少有人用。
  一定是她的好友范立轩。
  那一头传来的,正是立轩清脆的声音。
  “出来吃日本菜,有人想认识你。”
  “改天吧。”
  “日朗,为何颓丧?”
  “人的情绪总有上落!”
  “你的只落不上。”
  “改天吧。”
  “我远房表叔自多伦多回来,正找对象呢。”
  “你真是会替我着想。”日朗啼笑皆非,“来人几岁,七老,还是八十?”
  “三十六岁,一表人才,有田有地,怎么样,还可以吗?”
  “改天吧。”
  “人家明天就跑了,来看一看,有何损失?”
  “到了晚上,我的脸都不上妆。”
  “就衬衫牛仔裤的来吧。”
  “给我二十分钟。”
  范立轩在那一头讲了地址。
  去看看也好,给自己一个机会。
  别笑,很多婚姻就是这样看成功的。问题不在看,问题在一个人在当时有多想结婚。
  想得够厉害,一定会成功。
  日朗准时到了,头发梳一根辫子,只抹了一点儿口红,懒洋洋叫了一客鳗鱼饭。
  立轩这才同她介绍,这位表叔叫文英杰,那人长得不过不失,谈吐中规中矩,整个人看上去普普通通。
  白来了,日朗想,不如饱吃一顿。
  日朗总想恋爱一次,她不急找归宿。
  每当心情欠佳之际,日朗吃得很多,也不见胖,全消耗在忧愁里了。
  吃毕,抹抹嘴,先告辞。
  立轩朝她抹脖子使眼色,她只是假装看不见,到柜台为他们付帐,给了很丰富的小费。
  不能叫这些老华侨以为都会女性就会骗吃骗喝。
  立轩追出来。
  “看不上眼?”她问。
  日朗摆手,“千万别那么说,折煞我也。”
  “人家中英文造诣都非常好,为人敦厚,又有盘赚钱的生意。”
  “真是,打着灯笼没处找。”这是真心话。
  “感情可以培养。”
  日朗笑了,“那你为何尚小姑独处?”
  立轩瞪着她,“你又干吗偏要触动我的伤心处?”
  “立轩,对不起。”
  范立轩的男友英年早逝。三年多了,立轩努力事业,不再用情。
  各人有各人的伤心史。
  不打仗也似劫后余生。
  半晌立轩说:“改天见吧,缘份未至,徒呼荷荷。”
  日朗充满感慨地回家。
  电视还亮着,小小荧屏,不知陪她度过几多黄昏。
  日朗掀开被褥,刚想钻进去寻好梦,电话铃又响了。
  这范立轩,还有什么话要说?
  真啰嗦。
  “喂,还有什么吩咐?”
  对方却是另外一个声音,“日朗吗?我是晨曦。”
  折腾了一夜,日朗几乎已经忘记黄昏发生过的事故,不禁一呆。
  这陌生女子在什么地方得到她的通讯号码?
  “是酒保老庄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你好吗,在收拾行李吗?”
  晨曦说:“我来同你话别。”
  “有没有人送你?明早我来接你往飞机场如何?”
  日朗边说边抬起双眼,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面前电视机的荧屏上。
  这一看非同小可,她张大的嘴再也合不拢来。
  荧屏上映像并非什么怪物,而是正在与她讲电话的晨曦。是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日朗连忙揉揉眼,没看错,的确是晨曦的特写,她的表情配合了她的声音:“喂,日朗,你看见我了吗?”
  怎么会这样?
  日朗困惑地问:“你在电视台直播室?”人家怎么会放她进去对着全市市民打私人电话。
  “不,”晨曦笑,“我暂时征用了你的电视机。”
  “我不明白。”
  “我的通讯器同时配有映像设备,民间电视机全部适用。”
  日朗大奇,“那你可看到我?”
  “不行,你用的只是一具普通电话。”
  “晨曦,你是哪一国人,为何科学如此进步?”
  “这种设备你们也已经发明,没什么了不起。”
  日朗啧啧称奇,“我可以看出你的精神已经好得多了。”
  晨曦黯然,“强颜欢笑。”
  “会过去的。”日朗安慰她。
  “要多久?”
  日朗为难,这怎么说得定?“有人一两个月就置之脑后了。”
  可是像范立轩那样的个案,又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只见晨曦说:“我已经有心情准备要长与失意作伴。”
  “你不会的,”日朗笑,“你尽管放心,你很快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人。”
  晨曦不再追究下去,她只是说:“日朗,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呵,对,我可以祈求世界和平,永无战争吗?”日朗存心开玩笑。
  “那,我做不到。”
  “瞧你,总问人要什么,等人家开了口,又频频说办不到,咄,真无用。”
  “对不起。”
  日朗看着她,“不用,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有,厨房冰箱里塞满食物,睡房衣柜里都是四季衣裳,我有三十多只手袋,六十多双皮鞋,我没有愿望。”
  “日朗,你真有趣。”
  “把你的地址告诉我,明天我来接你。”日朗亦笑。
  荧屏上忽然出现了一张街道地图,日朗一看,“呵,你住在我附近,好多了。”
  “会妨碍你上班吗?”
  “我上午有空。”
  “我清晨五时起飞。”
  “什么?”日朗一怔,“有那样早的班机?”
  “有,我三时正在家等你。”
  日朗后悔得不得了,这等于说,她今晚的睡眠完全报销了。
  所以,舍命陪君子这句话真不会错。
  焦日闭早已过了不睡觉也可以如常生活的阶段。二十一岁之前,何用担心作息时间,无穷精力,玩玩玩,日日玩即可,后来说什么都得略眠一眠,到了最近,非正正式式上床睡上八小时不可。半夜若有什么事起来过,第二天休想好好集中精神。
  这件事教训焦日朗,凡事不可一早夸下海口。
  她苦笑着拨闹钟。
  这时,电视又恢复播映午夜旧片,字幕打出来,片名叫月儿弯弯照九州。
  日朗喃喃道:“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笑有人愁。”
  她呢,她不见得比谁快乐,也不见得比谁更不快乐。
  坐在床沿,焦日朗睡着了。
  梦见岑介仁对着她吼:“你懂得什么?我只得一条入路,却有六千多条开销,我不设法弄钱,行吗?”
  日朗一愣,醒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真让岑介仁吓怕了。
  不能同这样的人在一起,她不要接受岑介仁的人生观。
  这个人,将来即使积储到一两亿,恐怕仍旧会这样穷凶极恶。
  不知是什么人什么事害苦了他。
  然后,在这半明半灭的午夜,万籁俱寂的时刻,日朗的心忽然明澄碧清。
作者: tlyuyingli& & 时间:
  她于刹那间明白过来,晨曦自什么地方来,又要回什么地方去。
  日朗很镇定,看了看钟,便沐浴更衣,拿着车匙出门去。
  晨曦就住在附近一幢大厦里,这一区因在山上,可以看得到海景,故此高层住宅大厦耸立,如一支支铅笔插在一起,毫无性格可言。
  任凭哪个天才住了进去,也自动变成芸芸众生中一名。
  晨曦在楼下等她。
  只挽一件小小手提行李,披一件薄薄长外套,不知是什么料子,轻柔若无物,颜色如云如雾,加上一把秀发,在风中飘拂,看上去更超尘脱俗,宛似神仙妃子。
  日朗推开车门让她上车。
  晨曦向她道谢。
  日朗问:“往何处去?”
  晨曦看她一眼,微笑,“你明白了?”
  “是,你要去的地方,不是我们的飞机场吧?还有,你所乘的飞行器,也不是我们的飞机吧,80MB?”
  晨曦腼腆,“对不起,瞒了你那么久。”
  “不、不,你没有瞒我,是我自己迟钝。”
  晨曦笑了,“请往西郊驶去。”
  “遵命。”
  清晨,天尚未亮,交通顺畅,日朗把小房车开得飞快,得心应手。
  “在我们这里三百多个日夜,搜集资料,有何心得?”
  “我的研究范围十分狭窄。”
  “让我猜,你的资历相当于我们蟟会系的博士生吧。”
  “是,我特来做我的博士论文。”
  “题目是什么?”
  “地球人类男女的爱情生活。”
  日朗摇头,“啧啧啧,你选了一个很坏的题材。”
  晨曦低下头,“可不是,我有位同学比较聪明,他的题目是人类母子之情。”
  “呵,那可观得多了,人类相当钟爱他们的后裔。”
  “日朗,”晨曦讶异,“你对于人类很有了解。”
  日朗哑然失笑,“那因为我是一个人呀。”
  晨曦用她那碧清的妙目看牢日朗,“人最不明白的正是人,在人群中又最看不清自己。”
  “喂,客气点好不好?”
  “人类的女性其实相当伟大,刻苦耐劳,爱护家人。”
  “可是我们性格上弱点甚多。”
  “比起男性高尚得多了,”晨曦评判道,“奇是奇在地球上除了少数突出的男性外,一般普通男人好似无甚作为,随便做一份无关轻重的工作,养活自己,已经满腹牢骚。”
  日朗想到岑介仁,不禁笑得弯腰,继而叹息。
  “地球女性是很吃苦的。”
  车子驶往郊外,道路开始偏僻。
  “请往右转。”
  “是。”
  “前面有一模一样的两条叉路,仍然转右。”
  日朗问:“你在地球上的经历,不算愉快?”
  “他叫我再给他一点时间,可是我不得不走了,我导师催我交卷,家人想念我。”
  “你的选择正确。”
  “但是我对与他共度的良辰美景无限思念。”
  日朗“嗤”一声笑出来,“恕我直言,地球人还有什么新鲜伎俩,不外是在晨曦或黄昏里喝香槟跳舞之类。”
  晨曦睁大了眼,随即叹口气。
  “是,但是我觉得很有味。”
  “你把那一套带回家发扬光大不就行了。”
  “不同的人,不同的感觉。”
  日朗问:“转左还是转右?”
  “一连七个弯,均住右转。”
  “你家在哪里?”
  “不远之处。”
  “能告诉我吗?”
  “你可听过天秤座?”
  日朗吸一口气,也许晨曦说得对,不算太远,在春季晚上,天秤座四颗大星可以用肉眼看得见,它的右边是处女座,左边是蝎子座,每年到了秋分,太阳进入天秤座,日夜均匀,故名天秤。
  日朗到这个时候才开始觉得无比困惑:“你们在地球上毫不忌讳地来来去去,有多少日子了?”
  晨曦讲得比较含蓄:“地球上各种现象一向是大家研究的目标。”
  “为什么,因为我们落后?”
  晨曦笑,“你们心不在科技发展,故成绩略差。可是也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借鉴,譬如说,你们是那样懂得享受生活。”
  车子转到第七个弯,在车头灯照明下,面前忽然出现一小块草坪。
  “到了。”晨曦说。
  “航天器呢?”
  晨曦着一看时针,“接应飞行器过十分钟就到。”
  “飞船停在何处?”
  “云上。”
  日朗大奇,“地球各航天组织可知道你们踪迹?”
  “双方是绝对有默契的。”
  “可是各国从不向人民公布。”
  “以免引起不必要恐慌。”
  “恐慌?”日朗摊摊手,“我会尖叫奔跑向你扑杀吗?”
  晨曦凝视日朗,“如果我不经意露出本相,你可能会害怕、逃跑。”
  日朗苦笑,“信不信由你,我见过更可怕的人与事。”
  “真的,”晨曦说,“若干地球人露出原形,丑陋无比。”
  “大家都是靠皮囊及表面工夫遮遮掩掩罢了。”日朗讪笑。
  “日朗,听着。”晨曦忽然正经起来。
  “是,请吩咐。”
  “日朗,别的我做不到,但是我可以赋你在时间隧道随时出入的本领。”
  日朗一呆,“那有什么好处?”
  晨曦微笑,“怎么没有好处?你可以重新回到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去,重温旧梦。”
  日朗问:“只是那样?”
  晨曦见她一点也不稀罕,不禁啼笑皆非,“凭人类的科技,再过两个世纪都办不到呢。”
  日朗大感不解,“在自己过去的生命岁月里进进出出,有什么意思?”
  晨曦蹬足,“为期三个月,三个月内你可以回到过去任何一天里,进出随意。”
  她忽然伸出手,替日朗手腕扣上一只镯子,“但,你不能跑到别人的生命里去,你也不能改变一切已经发生之事。”
  日朗大笑,“啐,那我回去干什么?”
  晨曦看着她,“你总有比较快乐的一天吧,再活一次,有什么不好?”
  “谢谢你,晨曦,但我可能用不着这一件法宝呢。”
  “还有——”晨曦还想说些什么。
  这时日朗已经听到一阵轻微“嗡嗡”声。
  “日朗,再见。”
  日朗问:“我们有可能再见吗?”
  “或许永不。”
  “很庆幸可以认识你。”
  晨曦与她拥抱一下。
  日朗爽快地掉头就走。
  她听到飞行器接近的声音,以及引擎喷向地面的热量,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但她只看到草地被压扁部分形成一个圆型图案,而晨曦与她的飞行器在短短几十来秒钟内已失去踪影。
  她是唯一为她送行的人。
  真没想到焦日朗会结交一个异乡人为朋友。
  日朗回到车内,驶入市区。
  抵达办公室的时候,曙光甫现,天空呈鱼肚白。
  日朗揉揉眼,疑是做梦。
  但是一天工作已经展开,她也开始小跑步,在写字楼里扑来扑去,有时急得头昏,所以嘴里总含着一小块巧克力糖,增加体能。
  偶尔有一分钟空档,她也会想:多没意思,每天重复同样的琐事,做来做去做不完,可是不做又不行,做了多年也不见成绩效果。今天洗完头明天又脏,洗头水用完又得重买,若不是为了老的小的,多活三十年少活三十年也没有分别。
  岑介仁母亲去世,日朗也跑到岑家帮忙,老人真争气,星期三还在处理家务,星期五就去世,只在医院耽了三十多个小时。
  床上还搭着她前两日洗净的替换衣裳,桌上放着未看完的报纸,办完事肚子饿,吃的是岑母煮的咸蛋。
  说也奇怪,同样的事对焦岑二人却有不同的反应。
  日朗经过此事,更加对世情看淡,只觉事事无所谓,并不想争。
  但岑介仁却说:“当然要趁活着挣更多吃更多,好好享受,不枉来这世界一趟。”
  所以日朗觉得他俩已经完全失去沟通。
  中午太阳隐隐约约出现一会儿,接着又下起雨来。
  日朗想:晨曦不知到家没有?
  她举起手来看表,这时又看到腕上那只陌生的时计。
  科学越是先进,仪器越是简单。这只时计,看上去同腕表没有什么差别,但已经可以控制时光隧道的出入口。
  日朗苦笑。
  据晨曦说,三个月内,她可以随时进出前半生过去的岁月,重温旧梦。
  为什么限时三个月?
  可能是因为九十个日夜之后,时计能源会告用罄。
  日朗蠢蠢欲动。
  这真是一个人罕有的奇迹,可惜她只能回到自己过去的岁月里去;否则,她愿意到别人的生命去浏览参观。
  回到什么阶段里去好呢?
  日朗沉思,有哪些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
  这个时候,“咚”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日朗定神一看,是她的好友范立轩。
  “咦,你怎么来了?”
  立轩坐下,用手掩着脸,“路过。”
  “你看上去需要一杯咖啡。”
  “最好有杯还魂酒。”她叹口气。
  “发生什么事?”
  “升职名单发表了,上面没有我。”
  “应该有你吗?”
  “工夫人情,样样做足,等完又等,结果落得如此下场。”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你没听过吗?”
  “他人好似永远得心应手。”
  “立轩,各有前因莫羡人。”
  范立轩紧紧握住日朗的手,“我真想同自己说,这是一个噩梦,醒来之后,我才二十二岁,青春年少,大把前途,父母爱我,我没有焦虑。”
  日朗的心一动,“你的确有一个快乐的青年期。”
  立轩低头不语。
  “立轩,今晚到我家来,我们秉烛夜谈。”
  “有什么好谈?不外是苦水罢了。”
  日朗瞪她一眼,“你想干嘛,秉烛夜游?”
  范立轩已经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咖啡。”
  “你觉得怎么样?”
  “只有两个做法,一:另谋高就;二:若无其事。”
  “立轩,祝你幸运。”
  “生活真正乏味。”她感叹。
  “今晚来我家,我会做正宗咖哩。”
  立轩走了。
  忽然之间,日朗发觉她眼角添了许多细纹,肩膀垮下来,步伐蹒跚。
  日朗看着她,就像照镜子,同是天涯沦落人。
  并且,日朗才不要回到她自己二十二岁那一年去。
  那一年,她连正经工作都尚未找到。每天上午去见工,下午找房子住,暂居表姑家中。
  两个星期后,只见亲戚面色越来越孤寡,像是怕她一辈子赖着不走的样子。
  寄人篱下的日朗忽然害怕起来,开始为这家人做些零零碎碎的粗工,帮他家的孩子补习,替他们买罐头汽水糖果……
  她怕失去这唯一的依靠。
  结果十来天之后还是搬走了,实在受不了那种脸色,她拿着行李,站在路边等街车。不禁笑起来,能沦落到这样,也就见了底了,不会比这更糟糕,黑暗过后,必是黎明。
  她搬到青年会。
  一个月之内,找到了公寓,也找到了工作。
  回到那一年去?开玩笑,伤口刚结痂,又去揭破它?嫌上一次还不够痛吗?
  那种二十二岁,不做也罢。
  一直到现在,一遇到情绪低落,焦日朗就鼓励自己:“这算是什么?比这难一千倍也熬过来了,现在我躺在这么舒服的床上,这张床在一间这样宽敞的睡房里,睡房在中上级公寓中,公寓在一个很好的地区;而这个地区坐落在繁华自由的都会里,还有什么好怨?来,提起勇气,应付生活。”
  这时同事探头进来打断她的思潮,“还不下班?天秤座见。”
  日朗伸伸酸倦的双腿。
  后来,隔了很久,她听见表姑那个孩子不成才,不愿升学,也不肯做事,心中就感慨。那年她替他补习,他居然取出一只闹钟,等一小时一到,铃声一响,立刻合上书本,要赶走日郎,难怪落得如此下场。
  更感慨的是,假使他们待她好一些,她焦日朗也许就永远不会像今天这般独立。人总有惰性,有得依靠,谁愿意跑出来单人匹马打天下。
  刚想走,电话铃响。
  日朗不得不听。
  “日朗?”是她的母亲。
  是,焦日朗当然也有母亲。
  她找她只有一回事。
  “我需要一笔额外开支。”她每个月都超支。
  “我晚上送过来。”
  “这次要三万块。”
  日朗沉默了一会儿,“不,每个月至多一次,每次不得超过一万,要就要,不要拉倒。”
  “我不够用。”
  “我也不够用,”日朗挺幽默,“钱还是我的呢。”
  她母亲说:“两万。”
  “不要再讲了。”
  日朗放下电话出门。
  先到天秤座喝一杯黑啤酒,同其他部门同事诉诉苦,聊聊天,才打道回府。
  母亲随后就到了。
  一进门就伸手。
  日朗掏出支票簿。
  她母亲不耐烦地说:“芝麻绿豆,付现款不就行了。”
  日朗只得数现钞给她。
  可是她犹自酸溜溜说:“你赚得还要多。”
  日朗过去,把大门拉开,示意她走。
  焦太太,呵,不,他们早已离婚,她不叫焦太太,她是姚小姐。
  姚小姐穿得比焦日郎时髦,裙子在膝盖以上,外套扣子要吸一口气才扣得上。
  “日朗与我似两姐妹”她老爱那样说。
  可是无论是心情外表,日朗都自觉比她苍老。
  她走了以后,日朗紧守诺言,煮了一锅中式咖喱鸡给立轩吃。
  她坐在厨房,把晨曦给的手表脱下,仔仔细细看一遍,又放在耳畔倾听,只见表上有几个把,大抵是作调校时间用。
  日朗轻轻按下,二十二岁该是七年半之前,夏季是六月,正在把玩研究,门钟响了。
  她去开门。
  来人是范立轩,踢去鞋子,自斟自饮。
  “我去给你准备食物,保证辣得你哭。”
  自厨房出来,发觉立轩已经顺手戴上了那只神秘时计,日朗吃一惊,马上拉起她手腕看,只见表面上红色数目字已开始跳动,表示时计正在操作。
  日朗惊愕,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边范立轩却忽然打了一个呵欠,“你这只跳字手表倒是新鲜。”
  日朗不敢替她除下,她蹬足,“立轩,你不问自取。”
  “我这就还你,我见好玩——”她又打了一个呵欠,“噫,好累呵。”
  日朗连忙扶她躺下。
  “日朗,我就在这里睡一觉。”
  “不怕,你放心,我在这里。”
  只见范立轩选择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脸带微笑,坠入梦中。
  日朗呆住,没想到立轩做了实验品,她此刻受仪器影响,睡着了,她的灵魂会回到七年半前的一个夏天里去吗?
  醒来时要好好问她。
  范立轩呼吸均匀,看样子在一两小时中绝对不会醒来。
  日朗只得取过一本小说,挑灯夜读,每隔一段时间,去看一看立轩。
  过了零时,日朗替她盖上一床薄被,才去睡觉。
  那一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两个女子一觉睡到天亮。
  是范立轩先起来。
  日朗听见响声,才掀开被褥,“立轩,立轩!”
  立轩在厨房吃咖喱鸡。
  日朗一眼看到那只时计已被除下,搁在茶几上,她连忙收起它。
  立轩看到日朗,马上说:“日朗,你那张沙发什么牌子?睡得舒服极了。”
  日明看着她,“有没有做好梦?”
  “有,被你猜中了。日朗,我做梦清晰地回到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去,父母为我在家中举行庆祝会,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细节都像真的一样,在父母心中,我是独一无二的瑰宝,他们真爱我。”
  “你真幸运。”
  “是的,日朗,成年后生活上一些挫折算得了什么?今日我将回公司告大假,休息一两个星期,出外旅行,重头再来。”
  “真是好计划。”
  “还有,咖喱真不错,可惜不够辣。”
  “慢着,立轩,告诉我,梦境是怎样开始的?”
  “这个梦不比其他的梦,醒来后仍然什么都记得。开头的时候,我在一条非常长非常黑的走廊中慢慢地走;然后看到有一道门,推开它,原来是我家的客厅,我看见年轻的自己,穿着一身的纱衣,正在吹熄生日蛋糕上二十二支蜡烛。”
  “你看见你自己?”
  “是,像一个旁观者一样。”
  “现场诸人有没有看到你?”
  “没有。”
  “呵,像看电影一样,你生命过去的电影。”
  “不,比电影真实多了,令我深深感动。母亲的眼神,亲友的关怀,都使我明白过来,我不应自怨自艾。”
  “立轩,梦境对你这样有益有建设性?”
  立轩双眼忽然红了,泪盈于睫,“真没想到母亲那样爱我。”
  日朗不语,她没有共鸣。
  “去,去梳洗吧。”
  “我已经一年没见她了,”立轩说,“我决定到温哥华去探望她。”
  那一日,日朗与立轩一起出门。
  一整天,日朗仍在踌躇,要不要利用那时计回到过去?立轩仿佛得益良多。
  可是,立轩是另外一个故事,她是父母掌上明珠,珍若拱璧。焦日朗又是什么东西,好不容易挣扎到今日,把过去全部扔在脑后,再回去?没有那么笨。
  每天开始,日朗都要灌浓茶,再捧起茶杯,秘书说:“焦小姐,一位梁兆平先生找。”
  日朗一怔,他?“接进来。”
  兆平是她在岑介仁之前的男朋友,其人不务实际,爱摄影,极具天份,已懂得生活情趣,性格同岑介仁是两个极端。
  兆平君一年前已经结婚,对象是名富家女,婚后据说生活幸福。二人不问世事,周游列国,一切费用岳父支持,之后兆平出版了好几本摄影集,深获好评。
  说也奇怪,日朗不但不恼怒这个人,还替他庆幸。
  虽然久不见面,却仍是朋友。
  “兆平,别来无恙?”
  “日朗你好,你怎么又转了电话?工作跳来跳去,不辛苦吗?”
  日朗啼笑皆非,“老兄,我们为了生活,忍辱负重,在所不计,对了,阁下很难得早起吧?”
  “早起?不,我还没有睡呢,在冲晒房内呆了一个通宵。”
  日朗只得苦笑,“有何贵干?”
  “我找到从前替你拍的底片,冲了出来,想给你送上。”他真是个单纯的好人。
  “谢谢,太太好吗?”
  “很好,我现在教她冲印放大,我们有全套仪器,闲时一头钻进黑房,其乐无穷。”
  日朗除去替他高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下个月我们到俄国去,日朗,你记得那时你说过要陪我去红场吗?”
  日朗干涩地说:“不记得了。兆平,我要开始忙了。”
  “那好,我睡醒了找你。”
  天下有那么幸运的人。
  又难得他与妻子相处得那么融洽。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日朗与他相处的时候,常常极度困惑,此人全无财经头脑,收入不算差,却一个子儿不剩,时时欠房租、电费、水费,被截了线就点洋烛。
  日朗极之欣赏他的才华,但是她也希望将来可以成家,很明显,梁兆平完全不是那块材料。
  为免吃更大的苦头,她毅然与他分手。
  可是你看,现在梁兆平住在岳家背山面海的别墅里,不问世事,不看账单,光是专心娱乐便是,多么快乐。
  天生他才必有所用。
  岳家非常尊重他,每年为他搞摄影展览,设法替他拿国际奖状,梁兆平如鱼得水。
  还记得故人,实在难能可贵。
  焦日朗至今尚困在小办公室里营营役役,因敬畏前度男友不食人间烟火,故找了一个经济实惠的岑介仁,渐渐又觉得他世俗。
  看样子错不在他们,而是在她。
  日朗深深叹息。
  非得练好本事不可,届时,爱嫁什么人就嫁什么人。
  气话?非也非也。
  等人家来给她一个家是非常缈茫的事,最好先置了家,才去找对象。
  下午开会回来,办公桌上放着一只大大的信封。
  秘书说:“梁兆平先生留下的。”
  “他亲自上来?”
  “是,还有一束毋忘我,已插在瓶子里。”
  打开信封,看到一叠照片,都是年轻的焦日朗。
  日朗呆住了。
  少年的她也并非一个美女,但年轻有年轻的好处,清纯的眼睛,甜美的笑容,光洁的皮肤,都使人觉得她可爱,这副容貌感动了焦日朗自己。
  兆平君有艺术家的细致本色,在照片背后注明了年月日,以及地点,像“下午在心旷神恰的浅水湾畔拍摄”之类。
  难得的是他妻子把所有照片都当作艺术品,一点儿也不拈酸喝醋,她信心十足,任由兆平把前度女友玉照放大相赠。
  梁兆平真幸运。
  日朗的心一动,要不要回到那日的浅水湾头去呢?
  那天,她焦日朗不是不高兴的。
  她用补习所得的薪酬买了一件廉价红白蓝三色泳衣,可是穿在少女高挑的身段上,也十分美观。
  与梁兆平乘公路车到浅水湾嬉水。
  那时的浅水湾同现在的不一样,那时影树成荫,树下有疏落的麻将台子,供人雀战。
  日朗呼出一口气。
  她随即想起,那天黄昏返家,正是父母正式分手的尴尬日子。
  不不不,她不要回去看吵架。
  那是多么丑陋的一幕。
  男女双方争持不休,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吃亏了,你一言我一语,尽量丑化对方,把最琐碎的细节都翻腾揭穿来讲,一丝余地不留。
  说到激动之处,还扑上去撕打,男方恃力气大,毫不容情,便是两下巴掌……
  看在日朗眼中,只觉羞耻。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力气不用来办事,倒用来打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天天吵个不休,总是不肯一走了之。
  每次吵,日朗都取过外套到附近商场溜达,或找梁兆平诉心事。
  在街上游荡至深夜,不愿返家。
  她很早便持有门匙,自出自入。
  那日一回家,便看到父亲提着箱子离去。
  他没有正眼看女儿。
  日朗看到母亲在哭。
  哭泣失去的时光与感情。
  她投资失败,所托非人。
  直到最近,日朗才明白,那纯粹是运气的问题,每一段婚姻都是一项赌注。
  像梁兆平,她押下去一定输。
  秘书拿文件进来,看到照片,“这是谁,好漂亮。”
  日朗不语。
  还没利用那只来自天秤座的时计,焦日朗已经回到过去。
  她还以为她已经把她卑微的过去遗忘。
  没有,就因为永远忘不掉才越发想忘记。
作者: tlyuyingli& & 时间:
日朗永远记得母亲的哭泣声:绝望、痛苦、恐惧,如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动物的垂死哀号。
作者: tlyuyingli& & 时间:
  她活了下来。
  直到今日尚支离破碎。
  她父亲亦不好过,不知在什么地方默默混日子。从此以后,日朗没有再见过他。
  有时在街角蓦然见到一个人,似是他,日朗又不敢逼视,连忙凝神,偷偷窥看,又汕笑自己,怎么可能,他也应该老了,纵使相逢应不识,恐怕鬓已成霜。
  这些事,岑介仁并不知道,她不想同他说,觉得没有必要交心坦白。
  此刻他与她关系转馊,更庆幸没有把往事和盘托出,况且,岑介仁也未必有兴趣知道。
  日朗用手托着头,同自己说:要不要回去呢?以成年人成熟的眼光再看一次当年之事,也许有不同的结论。
  她苦笑。
  就在此际,上司忽然来找,日朗连忙跑去敷衍,唉,如此卖笑生涯。
  不过,也就靠这样打发了时间。
  回去,不回去,真是难题。
  到了家,看到一张传真稿:“日朗,得立轩介绍,有幸识得你,立刻把握时机,利用你做事。”咦,这是谁呀,言语如此诙谐,马上看署名,是文英杰,呵,是范立轩的表叔。
  日朗往下读:“明报北美洲版停刊,对吾等华侨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内心彷徨失措,不得不向亲友求助,可否请日朗你每日抽出小说杂文两页副刊,每星期空邮寄来给我?愿付重酬,速复。文英杰。”
  日朗微笑。
  他为何不求救于范立轩。
  谁都不会自己做,也不过都是叫秘书代劳罢了。
  分明是他对她有印象。
  焦日朗看着镜子,外型那么普通的一个女子,上下班时分,大马路上起码有数千人迎面而来,他居然记得她。也罢,就当是报知遇之恩吧。
  她复:“遵嘱,下礼拜一准时寄出,焦日朗敬上。”
  随后,日朗自抽屉中取出时计。把时间调校到她父亲离家出走那一日,日朗记得很清楚,那是十二年前的九月一日。
  但是她没有勇气开动时计。
  电话铃响起来。
  “日朗,我是阿岑,我有几句话要说,一小时后到你处面谈。”
  日朗也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电话里讲也一样。”
  “不,面谈比较尊重。”
  日朗黯然地笑,得不到异性的爱,尊重也是好的。
  日朗轻轻放下电话。
  刚进厨房洗了一个脸,门铃响了。
  日朗想,来得倒快,连忙抹手去开门。
  门一打开,她呆住了,门外是梁兆平伉俪,意外中之意外。
  两人笑嘻嘻看着她,“我们顺路,来问句好,坐十分钟就走。”
  日朗定定神,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梁兆平的爱妻。
  只见她一点架子也无,伸出手来与日朗相握,“我是霍永锦。”她看着丈夫嫣然一笑,小圆脸无限妩媚,接着说,“焦小姐你比照片好看多了。”
  日朗有刹那失神,这么会说话!这么大方!
  唉,为什么不?霍永锦漂亮得起。
  日朗定定神,“请坐请坐,要喝什么?”
  霍永锦说:“我来帮你,兆平喝威士忌加冰。”
  两人进厨房,调好三杯酒出来,看见梁兆平歪倒在沙发上。
  日朗眼尖,一眼发觉梁兆平戴着她那只时计。
  怎么搞的?
  难道那只时计会发出魅力引诱人来戴上它不成?
  范立轩是这样,现在梁兆平又是这样。
  日朗连忙向前问:“兆平,你觉得怎么样?”
  梁兆平微笑,“困,真困,”他打呵欠,“别理我,噫,这边风光真明媚——”他头一侧,含笑入睡。
  同范立轩如出一辙。
  日朗发呆,那只对计开始跳动,梁兆平将在梦中回到他十九岁那年的夏季里去。
  霍永锦轻轻推推丈夫,“喂,我们稍后有个重要的约会。”
  梁兆平动也不动。
  霍永锦有点着急,“喂,我不会开车。”
  日朗说:“我送你去。”
  霍永锦微笑,“我可以召司机来接。”
  日朗大奇,“你打算放他在这里?”
  霍永锦说:“如果焦小姐你喜欢他,哪里轮到我。”
  至此,日朗五体投地,“我送你,让他好好睡一觉。”取过车匙,又说:“霍小姐真有家教。”
  “我事事向家母学习。”
  “真是大家闺秀。”日朗赞她。
  霍永锦说:“今日是我表姑妈生日,我父母也会赴宴,你要不要来吃顿便饭?”
  “这——”
  “别见外,焦小姐。”
  人家那样磊落,日朗不想小家子气,只得应允。
  总得吃饭呀。
  霍永锦替丈夫盖上外套,防他着凉。
  日朗忽然轻轻说:“三盖衣。”
  霍永锦掉过头来,“什么?”
  日朗答:“你看兆平笑意越来越浓。”
  “他必定在做一个好梦。”
  希望是。
  出门前日朗拨岑介仁的手提电话通知他:“我临时有个饭约。”
  “不妨,我迟些来你处亦可,”他顺便问一句,“同谁吃饭?”
  “霍永锦小姐及其家人。”
  那边沉默了,沉寂的空气里充满敬畏。
  半晌,岑介仁不置信地问:“霍仕卓一家人?”
  “是的。”
  岑介仁的声音忽然急促起来,“你们在什么地方吃饭?我来接你。”
  “霍永锦同我在一起。”
  岑介仁更急了,“你不介意我过来打个招呼吧?”
  日朗静静叹口气,她愿意成全他,助人为快乐之本,她温和地说出地点,“等上甜品的时候,你只说来接我回家,我自会介绍他们给你认识。”
  “不会太露痕迹吗?”岑介仁又高兴又担心。
  “他们不会介意的。”
  说罢,日朗随霍永锦出发。
  霍家诸人非常随和客气,衣着也相当朴素,没有一丝暴发之态。
  日朗与霍太太一直在谈论妇女婚后在事业与家庭之间的取舍问题。
  一顿饭吃了很久,上甜品之际,他们已经叫她日朗,以为她是霍永锦的好朋友。
  然后,有人敲响贵宾厅的门,日朗立刻无奈地陪笑,“我男朋友来接我了,他把我看得很紧。”
  大家都笑。
  于是侍应生去开了门,岑介仁出现,焦日朗为他介绍,他恭敬地递上名片。
  霍仕卓请他坐下喝杯咖啡,岑介仁头脸简直要发出荣光来。
  日朗暗暗好笑。
  霍太太是何等样人物,早已看出瞄头,但正如日朗所说,他们不介意。
  “日朗,”她问,“你男朋友做什么生意?”
  日朗忙说:“介仁,霍太太问你呢?”
  也亏得岑介仁,出来混,自然有几道板斧,立刻口齿伶俐地把他的专业介绍得一清二楚。
  霍太太说:“原来在方贤德及王来添的建筑事务公司,我们同他们也还算熟,听说近几年发展得不错。”
  这一杯咖啡喝了近三十分钟,岑介仁心满意足,心花怒放。
  霍永锦说:“我送日朗回去。”
  霍太太这时才说:“兆平到什么地方去了?寿面也不来吃。”
  霍永锦砌词说:“他被几个法国来的艺术朋友抓住了。”
  “永锦,你宠坏了他。”
  “是,母亲。”
  三个年轻人急急离开现场,只有岑介仁一人依依不舍。
  霍永锦轻轻说:“日朗,你看,我也不容易。”
  日朗由衷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
  霍永锦无奈地摊摊手。
  岑介仁见她们那么熟络,更加对日朗刮目相看,敬畏有加,站在一旁,屏息侍候。
  “来,到我家来接兆平。”
  “我不来了,”霍永锦有点赌气,“他睡醒了叫他回家。”
  日朗很关心她,“你到什么地方去?”
  她微笑,“我?有一班搞艺术的朋友自纽约来看我。”
  日朗点点头,“那我们后会有期。”
  “日朗,你我一见如故,你若不嫌我无聊,我们大可定期约会。”
  这番话听得岑介仁一颗心“突突”跳。
  日朗却说:“只怕我闷坏了你。”
  他们在停车场分手。
  岑介仁送日朗返家,他兴奋地重复与霍家见面的每个细节。
  “日朗,我知道你不以为然,因此我更加感激你对我的支持。”
  “朋友嘛,应该的。”
  “日朗,假如不是那么多人重视谁认识谁,我就不会刻意的去认识谁。”
  日朗微笑,“我知道,人在江湖嘛。”
  “对,日朗,说得好,你终于明白了。”
  “介仁,你今晚不是有话同我说?”
  她猜他是要正式同她分手。
  “话,什么话?”岑介仁忽然否认,“对,下星期建筑师组织有一个舞会,请你拔冗参加。”
  “我不去。”
  “帮帮忙,日朗,没有女伴,多丢脸。”
  “我都没有行头。”
  “我送你一套姬娜丽姿。”
  “那公主型蓬蓬裙也不适合我。”
  “你又别扭了。”
  日朗笑,“对不起。”
  “没关系,打明日起,我天天来求,直到你心软。”
  他对焦日朗发生了新的兴趣。
  真是个误会,他以为日朗愿意为他穿针引线,故他要报答他。
  日朗连忙澄清:“介仁,能帮你,我一定帮,朋友应该同舟共济,但是我俩之间,却已到了却步的阶段,无可挽回了。”
  “我真不明白,以前你反而不肯帮我拉关系。”
  “以前。”日朗怅惘地说,“以前我打算同你结婚,故眼内揉不下半粒沙。现在是兄弟手足,我当然尊重你的意愿。”
  没想到岑介仁也会黯然,“你我终于分手了。”
  “介仁,我这才发觉,爱人若己是行不通的,你是你,我是我,各有各的路。”
  岑介仁叹息。
  “到了,我自己上去即可。”
  “霍家女婿在你处?”岑介仁有点不相信。
  “是,他正憩睡。”
  “没有问题吧?”
  “我同他很熟,没关系,连霍永锦都放心。”
  “有什么事马上找我。”
  日朗知道不会有事。
  果然,梁兆平睡得不知多稳。
  到了午夜,霍永锦的电话问:“还没醒?”
  “要不要来看他?”
  “我约摸一个多小时后来你处。”
  “我帮你扶他上车。”日朗笑。
  “打扰你了。”
  “哪里的话。”
  日朗轻轻放下电话,转过头来,意外地发觉梁兆平已经醒了。
  他迷茫地看着日朗,“我在哪里?永锦在哪里?”
  日朗好笑,“你在我家,霍小姐一会儿来接你。”
  “呵,我喝醉了酒。”
  “没有,你只是累极入睡。”
  “唉,同他们霍家周旋,也真够累的。”
  噫!一样有抱怨。
  “我替你做杯咖啡。”
  日朗还记得他习惯:加少许奶油,三滴白兰地,不要糖。
  真没想到梁兆平接过杯子后怔怔落下泪来。
  “喂,怎么一回事?”
  “日朗,在这张沙发上,我做了个最奇怪的梦。”
  日朗除下梁兆平腕上的时计,“谁叫你手痒,戴上我这只表。”
  “日朗,我梦见我们只有十多岁,彼此相爱。”
  “胡说,我从没有爱过你,我一生还没恋爱过呢,你别毁坏我清誉。”日朗笑。
  “日朗,我从来没做过那么清晰的梦,我多么不舍得离开你,简直不想醒来。”
  日朗的心一动,呵,回到过去,必需牺牲现在,看样子人的确不应缅怀过去。
  “我不是在你面前吗?”
  “不,日朗,你已不是当年的你。”
  “兆平,人是会长大的。”
  “你现在老练、世故、圆滑,避重就轻、八面玲珑,哪里还有昔日焦日朗的影子?”
  日朗为之气结。
  梁兆平握住她的手,“小小焦日朗是我毕生的至爱。”
  日朗温和地笑,“至少那时我们快乐过。”
  “在梦中,我还年轻,”梁兆平说下去,“我坚信我会成名,世人会欣赏到我的才华。可是请看看今天的我,连背脊骨都没有了,事事倚赖岳家,听他们唆摆。”
  “兆平,他们对你很好。”
  “可是,我的灵魂呢?”梁兆平悲哀地说。
  “别担心,它好端端在你良心之侧。”
  梁兆平笑了,“焦日朗,你一直懂得安慰我。”
  日朗拍拍他的手。
  梁兆平问:“日朗,最近生活如何,找到伴侣没有?”
  他由衷关怀的口气犹如兄长,叫日朗啼笑皆非,她不想回复,幸亏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日朗松一口气,任由霍永锦把梁兆平领回去了。
  这一夜也真够忙乱的。
  复杂的人际关系使焦日朗疲于奔命。
  日朗把那只时计锁在抽屉里。
  第二天,她回到公司便吩咐秘书寄报纸副刊。
  她摊开报纸,“这一页,同这一页,这两页通常连在一起,有时迁就广告,亦会分开,你好好留意,追小说及散文的人看不到副刊会精神昏乱,千万不要漏任何一张。”
  秘书唯唯诺诺。
  焦日朗是那种少数的、可以信赖的人。
  中午,岑介仁差人送来双手合抱那样大的花束,看样子,他打算从头追求她。
  天下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
  日朗更百分之百肯定非离开他不可。
  下午,日朗正在忙,岑介仁找她,讲话小心翼翼,待她犹如太婆,“日朗,我有事相求。”
  “下班再说,我老板正与我说话。”
  “是,是。”他马上识趣地挂了电话。
  坐在日朗对面的秘书笑,“我是老板?”
  “对,”日朗叹气,“记住,人人都是我们的老板,刚才说到哪里?”
  她们继续把信写下去。
  还没下班,岑介仁已经迫不及待上来了。
  除了最初三两个月的追求蜜月期,岑介仁许久没有这样热情。
  他现在当然也有所追求。
  “我们要不要到天秤座去?”
  “也可以。”
  两人一坐下来,岑介仁就说:“日朗,我有一个计划,同你商量一下。”
  “请说。”
  “日内我要向业主递一项计划书,希望霍永锦在旁助阵,她只需要出现十分钟,我相信已经足够。”
  岑介仁兴奋得不得了。
  日朗看着他,“介仁,凭你的真才实料,哪愁争不到合同?”
  “日朗,就因为人人都有真才实料,所以要额外下工夫。”
  日朗笑了。
  半晌她说:“我代你同霍永锦去说一说,不过成功机会甚低,你拿什么报答她呢?”
  “真是,她是一个什么都有的女子。”
  “什么都有则未必。”
  “她还欠什么?”
  “我一时也想不到。”
  “日朗,你对我太好了。”
  日朗摇摇头,“不不不,介仁,我已经不再真正关心你,所以才会替你做这种中间人。”
  “我会好好报答你。”
  “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一星期内会不会有答复?”
  急急急,急着要获得名利,然后是更多的名,更多的利,啊,永远气急败坏,追追逐逐,真是浪费生命。
  日朗揶揄他:“介仁,霍永锦尚有一姐一妹,那日你也见过,不如你去追求她们,岂非更加省时省力。”
  岑介仁的脸忽然“刷”地涨红。
  “都是很好的女孩子,可是比不上她们兄弟吃香,社交圈子异常狭窄。”
  “人家要讲门当户对。”
  “讲人才讲学历,你也差。”
  “日朗,你越来越会说笑话。”
  “来,干杯。”
  没想到那天晚上,她就接到霍永锦的电话。
  她邀请她到日本去度周末。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来请你,日朗。”
  “你一个人?”
  “是,没人陪我。”
  “不等兆平有空?”
  “他已经出发到莫斯科去搞他的摄影专集。”
  “你不跟他去?”
  “这次失去兴趣?”
  “我可以告一天假,星期四下午出发,星期日深夜返来。”
  霍永锦高兴之至,“我立刻去订飞机票。”
  “还有,我自己可以负担费用。”
  “日朗——”
  “请勿多言,”日朗笑,“否则收回原议。”
  日朗当然知道她干吗要抽时间出来陪这个霍永锦。
  她存心结交她。
  单对单旅行最宜培养感情,届时有什么要求她的,容易开口。
  成年人同成年人做朋友,当然讲互相帮忙,讲得难听点,也就是互相利用。
  为自己,焦日朗永远口难开,为别人,她无所谓,即使贴酒水贴茶点,在所不计。
  三天旅游非常愉快。
  日朗存心做陪客,就有个陪客的样子。霍永锦想往何处,她就陪她去,耐心地微笑,勇于付账,言语不卑不亢。
  霍永锦感动了,“我的蜜月旅行都不曾如此畅快。”
  日朗笑着劝道:“不可如此讲,人家要误会的。”
  “你可喜欢巴黎?下次我们到新加坡转协和式飞机。”
  日朗连忙掏出皮夹子看一看,“它说不。”
  “呀,”霍永锦笑,“这年头优秀的女子何其多。”
  当时她们坐在箱根的露天艺术馆一座亨利摩尔雕像旁边。
  霍永锦问:“这座雕塑叫什么?”
  “他们都叫母与子。”
  霍永锦笑,“为什么做那么多母与子?”
  “大抵有顾客指明要母与子吧,正如梦纳画了几百幅荷花池,艺术家一样要吃饭要穿衣。”
  霍永锦忽然想起梁兆平,“而且对天地万物挑剔得很,衣食住行全要最好的,还得有高尚的消遣及娱乐。”
  这一切,统统需要金钱栽培。
  “明天要走了。”霍永锦有点不舍得。
  “适可而止,下次再来。”
  “下次的兴致与心情都不一样了。”
  “缘份不可勉强。”
  “你相信那么一回事?”霍永锦意外。
  “当然,”日朗答,“对事对人,我都尽力而为,然后把缘份交给大神支配。”
  在回程飞机上,日朗闲闲谈起岑介仁那个计划。
  霍永锦很留神地聆听,然后很爽快地答:“没问题,你把时间地点告诉我,届时我来一趟就是了。”
  日朗说:“谢谢你。”
  “是我的荣幸。”
  “我知道这是额外关照。”日朗笑。
  霍永锦也笑,“刚相反,我常做这种事。日朗,你想想,人家干吗要同我做朋友?老老实实,我人才又不出众,说话也并非玲珑,人家结交我,莫非是因为我一点点家势,你若连这个都吝啬,不肯被人家沾光,那可真得孤寂到老了。”
  日朗没想到她看得那样通透。
  “日朗,对不起,话说得太白了,你别见怪。”
  “白斗白,总比白斗黑好。”
  “可不是,日朗,你同岑君,好事近了吧?”
  “刚相反,我们已经分手。”
  霍永锦愕然,“你帮他,是想有所挽回?”
  “不,我已决心离开他。”
  “那为什么还做这个中间人?”
  “永锦,花花轿子人抬人,帮得到就帮,何必结怨。”
  “呵,日朗,你比我更透彻。”
  “是呀,也比你更加糊涂。”
  霍永锦深深叹息。
  日朗看到她抑郁的眼神,心中一动。
  她想报答她。
  “永锦,你有无最快乐的一天?”
  霍永锦一怔,“我?”
  “是,你。”
  出乎意料之外,她抬起头,想半天,又低下头不语。
  “永锦,切莫苛刻!”
  “我正在想呢。”
  “不应该想就知道。”
  霍永锦苦笑。
  “大学毕业那日?结婚那一天?收到父亲重礼那趟?”
  霍永锦看着焦日朗,“我从未曾读完大学,日朗,我不是那块料子。”
  啊,原来如此。
  “结婚只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
  亦无意外之喜。
  “父亲那份嫁妆,亦非外人所想像那么优厚,我们三姐妹并非父亲至爱,他钟爱我大哥,可是大哥已因车祸去世。”
  日朗只得发呆。
  可是这个时候,霍永锦忽然露出温柔神情来。
  想到了,她忽然想到了。
  她开口:“那一个夏季,我在翡冷翠。”
  呵,已经有时间地点了,听上去十分荡气回肠。
  “我只有十五岁半,自英国的寄宿学校出发到欧洲旅行,那个男孩子一直骑着部小机动车跟着我们的旅行车。”
  “他长得怎么样?”
  “日朗,我已忘记他的样子,可是记得他恳切的眼神,还有,他随身带着一只梵哑铃。”
  “他对你说过些什么?”
  “我们一个字也没有交谈过。”
  “哟,这么深奥的浪漫。”
  “可是,他是唯一不知道我父亲是谁而仍然喜欢我的人。”
  日朗说:“愿不愿意再见到他?”
  半晌,霍永锦摇摇头,“他也许胖了丑了,也许已经满身铜臭,可能满腹牢骚。”
  “不不,不是现在的他,而是当天的他。”
  霍永锦笑,“怎么可能?”
  “相信我。”
  “你这个人。”
  一到家,日朗马上把好消息告诉岑介仁。
  岑介仁一听,立刻说:“日朗,你的日本费用我全权负责。还有,我想拜你走过的路。”
  日朗诧异地说:“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滑稽的人?”
  “这是奇突国功利城,人同此心,都诙谐得不能再诙谐,已经进入歇斯底里状况。”
  “你不必怪社会。”日朗笑。
  “哟,不怪它怪谁?”
  那天傍晚,日朗的母亲又来了,要求十分简单。
  日朗在十分钟内就把她打发走,荷包被清了仓。
  临走之前,她打开日朗的衣柜,检阅一番,取走日朗上个月才置的香奈儿套装。
作者: tlyuyingli& & 时间:
  日朗感喟。
  多数人背的是儿女债,她焦日朗却欠下母亲不少债项,不知何日了。
  她自抽屉取出那只时计,朋友们都用过它了,她也想试一试。
  把玩半日,日朗始终想不起她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一天。
  并非她要求严格,而是真的没有。
  她叹口气,把时计放回原处锁上。
  过两日,她把岑介仁开会的时间地点通知霍永锦。
  同时又向岑介仁献计:“介仁,且莫宣扬出去,届时给业主一个惊喜,她要是万一不来,你脸上也不必无光,求人这件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岑介仁不出声,忽然他双眼发红,握住日朗的手,“我们结婚吧。”
  日朗啼笑皆非,“卖身求荣?”
  “感恩图报!”
  “不流行这一套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介仁,你这人难侍候,以前老是抱怨我不肯出手。”
  “女人心,海底针。”
  日朗几乎没把嘴里一口茶喷出来。
  女子心态如雾如谜的全盛时代已经过去,什么最毒妇人心之类的华丽形容词已全不管用,这令余生也晚的日朗十分遗憾。
  真没想到霍永锦不但依时出现,且给岑介仁一个意外惊喜。
  岑介仁口沫横飞地形容给日朗听。
  “她把时间拿捏得真准,我们才坐下,主席刚想开口,她就进来了,浑身亮丽,脸色冷冷,一副胸有成竹模样,身后跟着一个人,人人都认得那是她父亲的私人秘书周先生。哗,这一下子,现场气氛马上炽热起来……”
  霍永锦与周秘书坐在后座偏大门的位置上,不到二十分钟已经悄悄离去,一句话都没说过。
  可是她的出现已经代表了某些意义,在风吹草动、杯弓蛇影的商场中,效果非同凡响。
  日朗只觉得无聊,可是身在江湖,不得不走这种路,你想高兴,就必需先令人家高兴;不然的话,大家拉长着脸做人,有什么益处。
  每逢这个时候,日朗就想退休。
  也有三分羡慕霍永锦。
  她立刻致谢电。
  并且这样说:“永锦,我想请你到舍下来喝杯茶。”
  “好哇。”霍永锦答允得十分爽快。
  “对,梁兆平回来了没有?”
  “回来收拾些衣物,又走了。”
  “我明日下午来接你。”
  “怎么好意思劳驾你,我自己有车。”
  日朗把时计取出来,算一算霍永锦的年龄,把时间调校到她十四岁半那年。
  霍永锦一到,她就问她:“你当年几月几日在翡冷翠?”
  没想到霍永锦记得那么清楚,“五月十六日。”
  日朗拔动时计,“你看这只手表如何?”
  霍永锦见过用过金表钻表无数,不禁笑道:“无甚稀奇,十分笨重。”
  “戴上看。”
  霍永锦把时计戴在手腕上,像其他人一样,她也被它吸引。
  日朗按下把,它开始跳动。
  霍永锦打个呵欠。
  日朗说:“一个人能够重温快乐的回忆,真是赏心乐事。”
  “唉,可是也不能太沉缅过去……”
  霍永锦那精致的脸蛋微微一仰,睡着了。
  日朗用几个小软枕垫着她脖子腰身,使她舒舒服服躺在长沙发上做美梦。
  霍永锦心地那么善良,真得好好报答她。
  可惜在梁兆平与霍永锦这对夫妻心目中的美梦里,均无对方出现。
  同床异梦。
  日朗越来越发觉古人的话一点儿都不会错。
  她放下霍永锦自管自去处理文件。
  猛然抬起头,看到满城霓虹灯,天已经黑了。
  日朗去看霍永锦。
  只见她呼吸均匀,脸色祥和,嘴角含笑,十足是好梦未醒。
  在梦中一日,在世上也是一日,用这一日来换那一日,如果真的高兴,倒也值得。
  焦日朗案上有无数文件有待清理,平白损失一天,非同小可。
  她才不耐烦做梦。
  她是一个心态最乏味、刻板、枯燥的女子。
  接着日朗做了三文治裹腹,连复了好几张传真,又打越洋电话印证了几件事。
  伸个懒腰,刚想去淋浴,霍永锦醒了。
  她弯腰坐起来,迷茫地看着日朗,“我怎么会睡着了?”
  “你做了美梦是不是?”日朗含笑。
  “不,我做了噩梦。”
  日朗一怔,“你不是说五月十六日在翡冷翠遇见一个带梵哑铃的少男一直骑一辆小绵羊机动车追随你吗?”
  “我一定是记错了,那不是五月十六日,五月十六日,是我大哥遇事身亡那天。”
  “呵,永锦,真对不起!”
  霍永锦怔怔地,“不关你事,你瞧我这记性。”
  “永锦,报答你变成了惩罚你。”
  “啊,可怕,我们正在睡觉,忽然之间,父亲的私人电话响了,母亲披着睡袍到书房去听,几秒钟后她尖叫着出来,蹲在地上,如一只野兽般哀嚎。我是长女,见电话尚未挂上,便前去问是什么人,那一头是周秘书。”
  日朗呆呆听着。
  霍永锦语气凄凉,她似乎把当日的哀痛自梦中带出来,此刻日朗的小公寓中充满了彷徨悲切。
  “令尊在哪里?”
  “他?他在小公馆。”
  日朗不忍再问下去。
  霍永锦用手掩着脸,“我怎么会做一个那样的梦?”她放下手,“日朗,这是怎么一回事?”
  日朗给她一杯酒。
  “日朗,你有法术吗?”
  日朗默默除下霍永锦手上那只表。
  她这个半吊子法师差些害惨了人。
  她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是大哥从来未曾入我的梦。”
  “你可有思念他?”
  霍永锦用手托着头,“再给我一杯。”
  干掉那一杯之后霍永锦再也不提家事。
  日朗开一扇窗,让室内的悲痛随风疏散。
  霍永锦拍拍沙发,“这是张梦之床。”
  她告辞了。
  自那日之后,她与焦日朗疏远。
  日朗见她久无消息,找过她一两次,霍永锦没回复。
  日朗与永锦的这段友谊不了了之。
  大抵是霍家发觉永锦遭人利用了,警告过她。
  日朗不觉可惜,她同霍永锦来往,早就把目的表达得一清二楚。
  焦日朗不愁没有朋友,范立轩才是她一生一世的至交。
  立轩来找她。
  “我听说那件事了,你用什么法宝?你怎么会变得那样厉害?”
  “唷,别谦虚了,那种手段,你难道还会没有不成?”
  “霍永锦怎么会上你的钩?”
  “你还记得梁兆平吗?”
  “对对对,他娶了霍永锦。”
  “霍小姐要看清楚她前头人的真面目,才与我结交。”
  立轩紧接上去:“于是她付出了代价。”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那请问该怎么讲?”
  “我俩惺惺相惜。”
  “真猥琐,也太抬举梁兆平了。”
  “立轩,身不由己。”
  “你又不是为自己,干吗泡到浑水里去?”
  “可是岑介仁很高兴。”
  “去讨好前任男友的妻,为着令现任男友开心?”
  “他们此刻同我已无任何关系。”
  “谢天谢地,幸亏如此。”
  “霍永锦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子。”
  “给我那样的生活环境,我会比她可爱十倍。”
  “你,我相信,但是我见过若干越有越贪的人,永不满足,欺与霸便是他们终身事业。”
  “那也是人才。”
  “立轩,你气色很好哇。”
  “这是我的新名片。”
  “转了工作了?”
  “是。”
  “恭喜!恭喜!”
  “那边还算重视我,希望有一个新开始,不日可扬眉吐气。”
  日朗由衷为她高兴。
  “咦,这是什么?”立轩有新发现。
  “天文望远镜。”
  “看什么?对窗的俊男?”
  “说你土就是土,天文望远镜不是用来看地球生物。”
  “噫,望远镜还配有摄影机。”
  “是。”
  “你在研究天体?”
  立轩看到一大堆参考书。
  “我在观赏天秤座。”
  “喂!你在九月出生,你好像是天秤座人。”
  日朗笑,“这个消遣有益身心,看久了星体,你会觉得自己渺小,对世事就不那么计较。”
  立轩揶揄她:“对,任由人踩到头上来,人家打你右边脸,你再给他打左边,人家剥你外衣你就连内衣也给他。”
  日朗叹口气,“做得到也是美事。”
  她对母亲,也做不到那样,时常与她讨价还价。
  “日朗,你与我表叔联络上没有?”
  日朗明白了,这才是范立轩来找她的真正原因。
  她很温和地说:“立轩,此刻哪里还流行做大媒。”
  立轩答:“可是有很多十分相配的男女,不能走在一起,多么可惜。”
  “那是没有缘份呀。”
  “我愿意做这个中间人。”
  “我们已经认识,谢谢你。”
  “文英杰这人其实很有味道。”
  “我相信你是对的。”日朗淡淡然。
  “他不久之前恋爱过一次,不得善终。”
  “曾经深爱过,已不枉此生。”
  “那女孩子离开了他。”
  日朗最爱听爱情故事,“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兴趣来了。
  “我没问,我不知道。”
  “他看上去不似太伤心。”
  但是日朗知道有些人刀片刮了一下就呼天喊地,而另外又有一些人流血不流泪。
  “相信我,他伤心得不得了。”
  日朗举起双手,“我最不擅长医治破碎的心。”
  “你太小觑人了,”立轩不以为然,“文英杰是须眉男子,不致于就此支离破碎。”
  “咄,现代女性也同样坚强。”
  “是,”范立轩感唱,“都放开怀抱做人了。”
  日朗大着胆子问:“你呢?立轩。”
  “我昨日开始约会。”
  “太好了!”
  “我喜欢那人的眼睛,碧蓝,像夏季的地中海,日朗,他非我族类。”
  日朗笑着安慰范立轩:“同一个太阳系也就可以了。”
  说罢,她的心一动。
  立轩磊落地接上去:“只要志趣相投,来自另外一个银河系也不打紧。”
  真的,知己难觅,管他自何处来。
  立轩往日朗那张沙发躺下去。
  “真希望再做一个美梦。”
  日朗真羡慕立轩,她有一个美好的少年期,几乎可以索性回去再活一次。
  “今天又想怎么样?”
  范立轩津津有味地回忆:“我念高三的时候,同时有两位男生追求我——”
  “立轩,我不要听这种糊涂账,一脚踩二船并非什么值得恭维的行为。”
  “啐,年轻嘛。”
  “十七八岁,也不小。”
  范立轩闭上眼睛,“别叫醒我。”
  日朗希望她也可以那样做。
  自书房打了一个转回来,日朗发觉范立轩已经睡着。
  日朗忽然提起勇气,打开抽屉,取出晨曦给她的时计,一直把数字往回拨,拨到她只有一岁生日的那天去。
  日朗戴起它,躺在地毯上,按动把的。
  她心平气和地交叉着手在胸前,双眼看着天花板。
  不不不,她不是要回去看自己,她想回去看看父母,想知道这一段失败的婚姻如何形成。
  大家都来睡一觉。
  很快,日朗便觉得四周围静了下来,她身边一团漆黑。
  日朗不怕黑,但是伸手不见五指并非好感觉,她扬声问:“我该怎么做?”
  身边渐渐亮起,如有人旋亮了台灯,她站在一条走廊里,下意识向前走。呵,这真是一个怪梦,从这里可走到孩提时期去吗?要走多久呢?
  正在踌躇,她听到幼儿哭泣声,轻微的“呜哇呜哇”。
  到了,她同自己说,这便是小小焦日朗。
  她加快步伐,那幼儿哭声也越来越近,蓦然,她来到一个陈设简单的住宅客厅。
  她看到了自己。
  焦日朗停住脚步,“这是我吧?”她脱口而出。
  一个幼儿坐在一位妇女的膝头上,穿着可爱的淡色衣裤,正在闹情绪,手舞足蹈。凭直觉焦日朗知道幼儿不是她。
  她知道幼时环境不好,从未穿过这样考究的衣裳。
  这是谁的家?她纳闷地打量。地方宽敞,陈设简单实用,正是她喜欢的式样。
  日朗目光缓缓转到那位少妇身上。
  她呆住了,只觉自己浑身寒毛竖起来。
  焦日朗当然认得焦日朗。
  这不是她还是谁?
  只见她自己穿着家常便服,容光焕发,正在哄撮怀中幼儿,嘴巴里说些毫无意义的话:“这么闹,是为什么呢,只有小猪才吵得厉害,你是猪宝宝吗?叫你猪宝宝好不好?”丝毫不以为什,那孩子则继续闹情绪。
  日朗的额角滴下汗来。
  这是未来!
  如果猜得不错,这个坏脾气幼儿是她的孩子。
  日朗站在客厅的一个角落发呆,她一定是拨错了时计,想回到过去,结果进入未来世界,那只时计没有说明书,真麻烦。
  这个时候,有人叫她:“日朗,日朗。”
  只见她那个自己抬起头,笑着说:“爸爸回来了。”
  这爸爸,当然是婴儿的父亲,她的伴侣。
  日朗非常兴奋,这会是谁?她太想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眼前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接着有人用力推她,“焦日朗,焦日朗,醒醒,醒醒。”
  日朗很生气,大声说:“别理我,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连睡觉的自由都没有了?”
  “好,”有人松口气,“终于醒了。”
  咦,这是范立轩的声音。
  日朗睁开双眼。
  “这是什么地方?”她大声问。
  “这是圣爱医院。”
  日朗惊得呆了,连忙坐起来,“我怎么会在医院里?”
  只听得医生笑道:“范小姐,你慢慢同她解释吧。”
  范立轩看牢日朗,“你还记得昏睡之前的事吗?”
  “记得,我与你一起在我家小憩。”
  “是,不过我在一小时后醒来,你却没有。”
  “那也不用把我送到医院来。”
  “小姐,你可知道你睡了多久?”
  日朗不置信,“多久?”
  “两日两夜,吓坏人。”
  什么?日朗发呆。
  呵,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梦里只不过是三两分钟的经历而已,她甚至连未来伴侣的脸容也未曾看清楚,可是现实世界里已失去两日两夜。
  “今天礼拜几?”
  “星期日下午。”
  “呵,幸亏不用告假。”
  “你还挂住这个,曾经一度,医生怀疑你无名中毒,也许已成为植物人。”
  日朗连忙举起手腕,“我的手表呢?”
  “我帮你收起来了。”
  立轩打开手袋,取出时计,还给日朗。
  日朗连忙戴上它。
  “日朗,为何精神恍惚?”
  日朗顾左右,“我可以出院没有?”
  “芩介仁来过两次,日朗,他对你,也算是这样了,握着你的手直落下泪来。”
  “通知他我醒了。”
  “日朗,你服过什么药,医生却说血液里没有异物。”
  “我想我大概是劳累到极点,放心,我不是自寻短见那种人。”
  “日朗——”
  日朗握住好友的手,“放心。”
  再经过半日扰攘,日朗方能离开医院。
  岑介仁飞车来接,瞧他打扮,分明是在一个酒会中抽身前来,也算是周到了。
  他叮嘱日朗:“两个小时后我来陪你。”
  “不用了。”
  “少废话。”
  日朗小心聆听他的声音,不,不是他。
  梦里的声音不是岑介仁。
  是谁呢?
  经过这一次误打误撞,日朗更加不敢胡乱使用这只时计。
  损失了两天两夜,日朗看到了她未来的归宿,她莞尔,倒也算值得。
  没想到她会变成一个那样耐心的母亲。
  日朗靠在沙发上,忍不住笑出来,猪宝宝!亏她想得出那样不堪的绰号。
  那孩子分明已经百分之百被宠坏。
  小小的她穿着粉色衣服,大抵是个女孩吧,希望是个女婴……日朗不停地回忆那个梦境。
  门铃响了。
  岑介仁一进门便松领带脱鞋子倒啤酒。
  “喂,”日朗抗议,“这不是你的家,人家会怎么想?”
  “日朗,我要你去做全身检查。”
  “别多事。”
  “昏睡四十八小时,可不是说着玩的事。”
  日朗叹口气,“我累到极点。”
  “人生路才走了三分一,这么早就呻倦?”
  日朗“嗤”一声笑出来:“你打算到九十岁?”
  “为什么不?”
  岑介仁挺挺胸,只见他满面红光,神采飞扬,日朗很替他高兴。
  “日朗,让我们结婚吧,你主内,我主外,我们会成功的。”他信心十足。
  “介仁,我不爱你。”
  “听听这是什么话,那么关心我还说不爱我。”
  “婚后你不停拉住我到处出席应酬交际,不出三个月我就烦得要做逃兵。”
  “你会习惯的。”岑介仁微笑。
  “谢谢。”
  “日朗,我要你——”
  日朗用手掩住他的嘴,“口口声声我要这个我要那个,真可怕。你请回吧,我有我一套,你别管我,我不理你,我俩做个好朋友算数。”
  “那是什么?”岑介仁笑,“徐志摩的最新新诗?”
  不,那个声音不属于岑介仁。
  日朗可以肯定。
  “我倦了,我想休息。”
  “睡了那么久,还说累?不如听听我最近的战绩。”
  不消日朗指引,岑介仁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谁同谁此刻是他手下败将,都臣伏在山脚下仰观他的成就。A君一生与他作对,可是此刻也不得不悄然引退,B君及C君声色艺均不足以惧,旁人观之,不过是小老鼠阶级……诸如此类,论尽苍生,结论是,天下之英雄,唯岑介仁一人。
  日朗越听越过瘾,一直含着笑。
  人能够如此自大真是乐事,为什么不呢?又不伤害人,不乐白不乐。
  “日朗,我成功了,我尽收失地,已经打下山头,立于不败之地。”
  日朗唯唯诺诺。
  “那美好的仗已经打了,应做的事已经做了。”岑介仁神气活现地说。
  “是,”日朗给他接上去,“你几时到上帝处去领取你的冠冕呢?”
  岑介仁微笑,“你又来扫兴了,日朗。”但这次他并不生气。
  日朗拍拍他的肩膀,“大家都该休息了。”
  岑介仁终于打道回府。
  日朗摇摇头熄了灯。
  一个人出人头地是因为他不甘平凡,而不是要做给任何人看。
  这些观众算是老几?不过是一群爱看热闹的人,何必去满足他们。
  做得更好是因为想提高生活素质,不为其他。
  岑介仁显然不认为这是上进的原动力,他喜爱观众,他离不了灯光舞台;不过,他自有他的乐趣。
  他怕日朗教他孤芳自赏,日朗怕他拉她上台表演,两人实在走不到一起。
  日朗睡着了。
  半夜被邻舍婴儿啼哭声吵醒,迷迷糊糊,只庆幸自己没有家庭。
  天还是亮了。
  学子时代,老是在天蒙亮时趁交通不那么拥挤的时候出门,就是这种天苍苍地茫茫的感觉。
  日朗一直寂寞。
  她忽然软弱起来,拨电话给母亲。
  姚女士很快来听,显然已经起床。
  日朗清清喉咙,“我在想,也许我们该一起吃顿饭。”
  谁知她母亲问:“你是谁?”
  她没听出女儿的声音。
  “我是日朗。”
  “呵,你,”她意外了,“有什么事?”
  “没事,只是聚一聚。”
  可是她们从来没有这种习惯,姚女士在那头僵了好一会儿,然后勉强地说:“你订好日期地点之后通知我吧。”
  “好,让我想一想什么时候有空再联络。”
  电话挂断了,又一次失败。
  这一道鸿沟不知何日才能跨过去。
  日朗听过许多朋友说,母亲年纪大了之后,母女终于谅解,开始有说有笑,对焦日朗来说,这是奢望。
  立轩一次劝:“你原谅她吧!”
  “立轩你不明白,”日朗马上说,“我原谅她?她认为错全在我,她还不准备原谅我呢。”
  立轩愕然,“你有什么错?”
  日朗已经不愿意再讨论下去。
  不如讲一下什么地方的巧克力蛋糕特别香,何种牌子的牛仔裤真是服服贴贴。还有,谁的确优秀,三十多岁就在官府里升到那个席位。
  闲谈最好是说说不相干之事,不伤脾胃。
  传真机上有个短短便条。
  “日朗,报纸已收到,谢谢,请注意有时小说与杂文并非在同一大页上,盼勿寄漏,英杰。”
  日朗哑然失笑,真是个报迷,到了这种地步,堪称报痴。
  生活有寄托是件好事。
  她梳洗完毕上班去。
  回到写字楼,只见机电部同事与秘书围着她的办公桌正在扰攘。
  “什么事?”
  “焦小姐,传真机正在接收,忽然卡住,接着冒烟,我忙唤人上来修理,看样子是报销了。”
  日朗不经意地说:“什么牌子这么简陋?退回去要求赔款。”
  “焦小姐,我恐怕得整架抬走。”
  “批准。”
  可是日朗眼尖,看见传真机吞吐部位卡着半页纸。
  “把这页纸取出来给我。”
  修理人员几经挣扎,才把半截纸拉出来。
  纸已经烘得焦黄,日朗只看到一行字:“晚霞,别来无恙乎。”
作者: tlyuyingli& & 时间:
  日朗蓦然抬起头。
  我的天,她想,只有一个人会那样称呼她。
  那是来自天秤座的晨曦。
  “还有没有纸在里边?”
  “我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了。”
  “马上弄一架新机器上来用。”
  日朗瞪着那半页纸:晚霞,别来无恙乎。
  他们的科技发展竟到了如此先进的地步,自天秤座可以将讯息顺利传到地球。
  人类恐怕还需加油呢。
  日朗坐在写字台前发呆,都是战争碍事,人同人争,国同国打,浪费所有的精力时间,结果叫天秤座人着了先机。
  她多希望可以复她一张便条:晨曦,我生活乏善足陈,但是……
  那一天开会,又是讨论部门与部门间的斗争。
  轮到日朗发言,她说:“大勇若怯,忍得一时,海阔天空,打架谁不会,扭住对方,咬牙切齿,倒在地下打滚便是,这叫做英勇?别便宜了看热闹的人,对他们来讲,谁输了,一样高兴。出了丑,仇者快,亲者,当事人呢,遍体鳞伤,元气难以恢复。我不是怕事,我只是希望息事宁人,眼光放远些,一间公司里的同事,得饶人处且饶人,且把事情做好,大家用力提升营业额,岂非更美。”
  这一年来同事们已经打得人倦马疲,也没有什么斗志可言了,最怕上头叫他们继续撩事斗非,一听焦日朗苦苦相劝,谆谆善诱,有几个年纪轻一点的几乎落下泪来。
  上司也默然无言。
  过一会儿有人不甘心:“可是他们有把柄在我们这里,把他们脏底子掀出来,我们可以并吞他们那个部门,到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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