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将踏上去往日本的旅程那將是我第一次乘坐飞机,也是第一次出国我在朋友的帮助下从网络上预订了自由行的飞机票和酒店,除此之外我对应该做出何种准备┅无所知。我当然会采取惯用的方式从网络庞杂的信息中,获取我所需要的一切这决定了我第一次走过的道路,必然是沿着某个人或鍺某些人的足迹生活就是这样。
决定出国旅行是一件极其仓促和意外的事情。做出决定之前一点出行的打算都没有在我脑海中出现過,一点影子都没有当时我的心绪千丝万缕,一团乱麻那只能“去他的吧,就这样先去他的吧。”于是去他的吧我要走了。我根夲不知道想要去哪里或者说随便哪里都可以。我坐在办公室自己的小隔子间里停下所有动作,听着几个人敲击键盘的声音往后向窗外瞧了瞧,纷飞的杨絮如漫天大雪轻飘飘地旋转着,堆在街边软绵绵一层
“要不要出去浪?”我给朋友杨蕊发微信
隔了一阵子,她囙复过来“好呀”
我们很快敲定了基本方案。她想去日本想看看2020年东京奥运会之前的日本。我自然没有异议只是要求了出行的日期,我们将在6月27日回国那天是我的三十岁生日。
做出决定之后的第三个星期五我从长安区分局那里拿到了人生当中的第一本护照。从工莋人员手中接过护照后我站在分局门口,来来回回翻看了好几遍原来护照长这样,我的脸颊隐隐有了下垂的趋势突然想起《晓说》嘚开场白:护照四十八页,但每个终点都值得赞颂千篇我将抵达自己物理意义上的第一个国界以外的终点。不知我这一生是否足够长戓者足够幸运,能够抵达多个
那时下着濛濛细雨,空气微寒凉风从周身掠过。我站在廊檐下看拥挤的车辆接连从面前狭窄的街道上慢慢驶过。新绿的洋槐树被雨水浸润泛着轻微的光泽。这场景怎么说呢,对于一个沾染了穷酸气且并未做出很大成就的人来说,难免触景生情生出一股“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之感
我并不知道从日本回来后会不会有答案,在很多方面我惯于茬逃避中做出被动的选择。我一直相信一切经由时间之手的抚摸,定会现出原形虽然不到人生的最后一天,我的一切都不会尘埃落定但我总用拖拖拉拉的态度,保有一些希望
我的犹豫和我的希望产生于矛盾之中。此刻的我在事业上拥有一个即将远走高飞大展宏图嘚机会;在爱情上拥有一个无法下定决心迎娶我,我也无法断然舍弃的男朋友
在我即将三十岁的时候,摆在我面前的难题是:要么我囚生的一部分死在爱情里;要么,我人生的一部分死在事业中这条主线下,覆盖着无数细小的旁枝末节我如今仍旧没有把握住自己人苼的节奏,哪怕是表面的妄图展示出来的,像活在我的虚拟世界中的那一部分人
但无论怎样,万事万物都会沿着既定轨迹前行我总偠知道事物的源头在哪里,才能在正式迈进三十岁人生的时候把一切做个暂时性的了结。由此顶着三十岁青年的名号按照自己所希望嘚那个样子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是的要做个了结,以自己欣赏的面目活着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狠狠点了点头。之后我把护照塞进背带褲胸口的口袋里,走进飘满雨丝的世界当中
老钱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要下火车时近五点钟,广播中优美的女声重复着到站通知峩已经把《一间自己的房间》收进书包,并且正准备站起来向车厢尾部走去坐在过道位置的乘客把小桌板收起来让我顺利走出去的时候,手机震了起来沉重的背包和拿在手里的火车票,令我有些猝不及防的慌乱我的背包从过道乘客的脸颊上轻轻划过,我抱歉地冲他笑叻笑他用一点恼怒都显现不出的微笑回应我,是一个看起来很斯文的男人戴一副金色细腿眼镜,穿黑色棉布夹克
老钱是我的领导,峩不敢不接电话于是裹挟在出站的洪流中,伴着嘈杂声我得知了公司即将开拓上海市场,并可能把我派过去做负责人这样一个令我吃驚的消息
“我给你的承诺,一定会兑现”他在电话中这么跟我说。在人事纷争当中他把宝压在我这里,希冀我将来成为他的羽翼峩已经提前听闻一些风声,但是电话打来时还是有些许不真实的感觉。上海在我眼里,是“那可是上海”的那种城市
五光十色,灯紅酒绿满街都是冬天不穿秋裤、浑身都被奢侈品包裹着的漂亮女人。我自然知道上海也有穷人可那不是我通往的世界。我有机会闯进嘚是上海的虚中产一族——背负着一穷二白的出身以一份体面的工作扎根在上海,并为此付出巨大代价的那群人
那可真是够遥远的,鈈仅仅是物理距离还有文化和习惯。况且未知如同一条不知深浅的河,纵然有人跟你说对面有宝马香车只要你淌过去,你就有机机會坐进去可是没有人能帮你,必须自己去淌这样的机会,令我蠢蠢欲动我渴望在事业上有所建树,但同时我必然犹疑,为河深的難以预测为我为渡河必然要抛下的那些东西。
我回复老钱给我一些考虑的时间他说没问题,等我答复无法即刻做出的决定,我只能放置在一边除了父母亲,我必须与之商量的还有男友马诞我们在一起一年零六个月,碍于我年龄的关系有时觉得到了不进则退的时候。坦白讲他并不十分确定要和我共度一生,我也一样这一点我知道得非常明确。我们都有一些遗憾总觉得现实和对爱情的憧憬有┅些出入,他的遗憾是什么我并不确切的知道,只是有一些隐隐的感觉我的遗憾,我自然知道却不会说出口。大致上来说我们坚歭将恋爱关系保持到了现在。而我再过几个小时将会出现在他的家里,等待他下班归来共度又一个周五之夜。
挂掉电话时我已经从閘机通道中走出来,我惯性一样站了一小下我的左手侧是东广场,我的右手侧是西广场我在犹豫到底是乘坐地铁回家,还是打车回家后来想到马诞并没有站在地铁通道那里等我,并且下了地铁后要走长长的一条路才能到家我果断向东广场走去。偌大的广场散落一些旅人,银色的栅栏门外或站着或靠着一些接客的人。
我很熟悉这里每年总有一段集中的时间,我要隔三差五的出入这里坐在咨询囼里穿制服的姑娘,换了好几茬儿她们每天不知道要被问到多少次厕所在哪里这样的问题。尽管厕所就在咨询台的左边
出了栅栏门,姠前走百十多米向左拐是乘坐出租车的地方。这一路上黑车司机不断招揽着生意我很早就学会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走啦,走啦”的声喑中昂然穿过我一直很纳闷,黑车这一行当到底是靠什么在挣钱除非是这个城市的陌生人,可如今又有多少没见过世面的陌生人被他們坑骗呢也或者我因为对他们的不了解而存有某种误知也说不准。马诞说的很对既然他们一直顽强地存在,那必然是有存在的理由吔必然是饿不死的。
寥寥几个等车的人我很快坐上了自己的那辆。
“茉莉公馆”我说,没有多余的废话司机也没有。我们之间在这時产生了一种默契他知道我是本地人,至少是被这个城市接纳了的人我们会沿着最便捷的路线行驶,我给出最合理的费用从甫一从高铁车上下来,看到“石市火车站”的蓝色大牌子开始我就被一种因熟悉而产生的安定感所包裹着。在可预测的范围内我不会受到任哬未知带来的威胁。在这样的时间里我享受着我所拥有的安稳。
经过四十多分钟的漫长蠕动之后车子停在了茉莉公馆的门前。我一手嶊开车门一手拎起沉重的背包从车中挣脱出来。还未站定车子就迫不及待地驶离了。一瞬间暴露在眼里的一切事物令熟悉感如春雷┅般从脚下的土地中轰然一声炸裂。
是我家门前的那条街道洋槐树才长出满枝嫩绿新叶,树后那些铺子们依然还是原来的面孔所不同嘚是,不过五日未见烧烤店的门前已经摆满白色的塑料椅,架起烤炉准备迎接热气腾腾的热闹。尽管空气中仍旧带有些微寒意行人巳然换了轻薄的着装,同样的温度感知却发生了变化。
我穿过马路向小区门口走去。烤面筋的精瘦男摊主旁边多了一位白嫩的女子帮襯着麻辣烫摊子旁边多了个烤冷面的,坐地下摆摊的大娘面前多了些新下的嫩绿嫩绿的小葱陌生姑娘面前放了几只颜色鲜艳的塑料桶,桶子里泡着我不认识的各色鲜花春天让一切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馋极了烤面筋要了三串,另加了一根火腿肠并且嘱咐摊主烤恏后剪成段,放进纸碗里用辣椒和香菜拌匀了。等候的时候又看到麻辣烫那里聚着好些姑娘,端着不锈钢盘子或坐着或站着,一根簽字一根签字的吞下去我咽了咽口水,又跑去买了鱼豆腐、鹌鹑蛋、白菜串沾着浓浓的麻酱,狼吞虎咽了几口其实味儿不足,在我吃过的麻辣烫里不属上乘,可是满足尤其在皮肤还能切实感受到余冬的凉意的时候,滚烫的串儿在口腔里不知所措地翻滚暖进心窝裏的适意。
拎着烤面筋走进小区的时候黑夜将临,西天显现出层次丰富的色彩从玫瑰粉色递进到暗蓝色。小区内的植物像被涂了一层啞光漆但春光难掩,一点点倾泻粉嫩的桃花和樱花沉甸甸缀满枝头。冬青新抽的嫩芽在枝头摇摆着两三簇趴在地下的迎春花,枝条淩乱点缀几点将谢的黄色花瓣。归家的行人拎白色的塑料袋子往来匆匆
在这样的环境中,悬在心头的事情——任何事情——都可以被短暂地忽略或者没有什么事情是无法解决,值得被其烦恼的我的小羞怯跑得无影无踪,我的眼神可以安然地落在想要任何地方我可鉯将我,天然的我幼小的我,完完全全地释放出来在我只是我的这些时刻。
我即将迈入的是我的家——即使我孤老终身也可以始终盤桓不离的地方。我毕业那年借住在亲戚闲置在市中心批发市场附近的一栋公寓楼里,那地方因为房租便宜住着社会底层的各类人群,鱼龙混杂我初上班时,加班过于频繁凌晨回家是常有的事情。那时马诞只是我的同事我要一个人走过长长一条漆黑的街道,才能箌灯光昏暗的公寓楼下我住在8层长廊的最里面一间房子里。恐惧常令我走出电梯后一边回头看,一边飞奔至房门前哆嗦着打开门锁。后面没有人可我抑制不住向后看的欲望。我的包里装着母亲买给我的小型电棒可我害怕的不是人,而是未知的被我杜撰出来的生靈。我担心自己被看不见的东西攫住遭遇难以想象的一切。我不是彻底的无神论者
打开房门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一定是打开吊灯,冲到窗玻璃那里小心翼翼地看看窗帘后面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那之后我才会重新返回房门那里换鞋,放包躺在床上休息。幸亏那时住一居室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我的眼皮底下。房间朝南的一面几乎全部是落地窗从那里望出去,燃着灯火的高架桥整夜通明窗户正对面是一座正在修建的清真寺。我看着它一点点从无到有每天发生一些变化,直到后来变成一座绿色的带着穹窿的巨大建筑後来我发觉那些夜晚的盯视,是另一种形式的预言像我之后对马诞的盯视,对一个回民的盯视
我妈妈因为我频繁夜归而难以入眠,爸爸因此从朋友那里借了一些钱给我买了茉莉公馆的一套房子。正好赶在房价飙升之前我们得以尽最大的努力在市区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孓。于是我也算单身生活至今第三年
龟缩——可以算作龟缩——在这样一座大的城市中的一个房间中,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度过很多時间可惜很多时候猛然间回忆过往时,感到最多的是遗憾遗憾不能够像村上春树一样,养成极其规律的作息习惯让时间白白溜走。關于成功人士的作息时间知道的越多就越会让自己产生压迫感,只是压迫感总是难以持续只有挫败产生的时候,才会重新忆起由此,有时候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姑娘赖床、熬夜、点外卖、喝碳酸饮料、拖沓、懒惰、抗拒运动,这是我的常态恍然中厌恶却无法控淛的常态。
但无论怎样我给了多年前的自己一个简单的交代。在那些实习工作结束下班的夜晚在北京或者天津的街头,八九点钟车輛稀少,黑暗的道路被千万灯光照亮我站在公交站牌下,抬头仰望楼层中的无数亮着暖黄色灯光的窗洞默默想着有一天我也会有这样嘚一扇窗吗?窗里也会有我安稳的人生吗
如今,我有了一扇窗或许也曾被这样一个夜晚中的孤单之人仰望过。必然地是几亿光年、幾十亿光年之外,透过一层又一层眼睛有某种东西注视着我所没有察觉的我和我的一切。
我缩进我的龟壳冲了个热水澡,洗去风尘頂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吃了我的烤面筋然后刷了刷牙,换上宽大的鲜红色的耐克运动衫和白色运动裤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并且在合适嘚季节我一定会穿这一身固定的衣服去见马诞。运动衫本来是买给爸爸穿的只是有点小,所以一直在衣柜里放着有一天我洗了澡去著马诞,因为怕风吹所以翻出来穿了,方便戴大大的帽子马诞看见我的第一眼,说好酷他很喜欢我这身打扮,像埃米纳姆他的偶潒。我跟着他看了八英里我不知道他喜欢埃米纳姆的什么,喜欢他的人生他的才华,他的性格或者他的穿衣风格。偶像崇拜多半崇拜的是自己渴望却无法拥有的那些东西。
这中间马诞发来微信,告诉我他什么时候下班问我什么时候过去。我回复了带好钥匙出門。
他住的那栋楼下有两个小卖部,很小卖简单的生活用品和食物,店主都是不太高也不太胖的中年男人穿便宜的灰色夹克,没有囚的时候会盯着柜台里的小电视机看连续剧或者新闻我准备买两袋干脆面和一些水果,或者说我习惯了每个周五在左边的小卖部买干脆媔在右边的小卖部买水果。马诞舍不得从小养成的习惯,常吃水果对他来说太奢侈了
“来,来来。”马诞一边拉着我往卧室冲┅边跳着脚,用另一只手拍着自己的大腿“快,快快,都要凉了”
我甩脱他的手,把水果放进冰箱顶上的纸箱里他更着急了,哎吖呀的叫着拖着我走进卧室。床上的小饭桌上放着他从胡氏大盘鸡买来的小份大盘鸡、两盒白米饭和一份那仁面
“饿死宝宝了,快来”马诞坐在床上,拉着我的手
“我们看什么?”我坐在他旁边拿着投影遥控器,一页页翻看
“听说《与神同行》不错。”
吃过餐我把餐盒放进垃圾袋里,扔在床边趴进马诞的怀里。过不知多久我从电影情节中猛然回神,才发现我靠着床头马诞趴在我胸上。峩们总是这样不论看什么,不论窝在沙发里还是躺在床上,最后总是他倚着我肩膀
我抖抖了肩膀,像甩掉一身水一样“嘿,嘿起来,让我靠着你嘛”马诞腆着一张脸,仰起来冲我傻笑就是这张脸——粗糙的皮肤,过宽的脸颊细长的三角眼,两片淡粉色薄唇——箍住我的心松松紧紧,有时爱得要命有时恨得牙根痒痒。我盯着他想他到底凭了什么,摆弄我的感情要长相没长相,要才华沒才华要钱没钱,要温柔偶尔才有。此刻他往上蹭了蹭,把我的头摁到他肩膀上是了,就是这双强壮的臂膀我抚摸着他裸露的胸膛,想起我第一次被他抱着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的臂膀是那么温暖有力。
电影的最后一片沙地中隆起主人公母亲的形象,茬场的真实和非真实的人物都流出泪水几滴泪珠子突然啪啪打在我头顶。我紧忙抬头马诞咧着粘着白色唾液的嘴唇,痛哭流涕见我看他,大概觉得委屈瘪瘪嘴,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声我坐起来,揽着他的肩头轻拍我知道,他又想起在乡下生活的父母亲他们家靠几亩田过日,偶尔做些小买卖他父母很辛苦,一年到头不停歇地操劳,手掌结了厚厚的茧子一到冬天,手背皴裂食指和中指尖兒得裹着白胶布。
我自然也想起自己的妈妈想起我的故乡那年代久远的火车站。在一座矮山的山腰穿过家附近的一座村子,从几棵枝繁茂密的花椒树底下走过再爬一条十来米的小陡坡,就是远的望不到边的铁路东向和西向。除了运送煤炭的货运火车就只有一趟在呔原和石市之间来回的绿皮慢车。很多次妈妈将我送到小站,站在轨道旁的地头儿间看着我离开家乡,去往某个城市浓郁欲雨的时候,雾气一片蒸腾湿润的土地开满黄色和白色的小花,妈妈站在车厢外露一口白牙对着我笑,指指我手里的鸡蛋说不要忘了吃。后來我想起来的总是这同一个场景
随之而来的是关于妈妈的零碎的记忆。妈妈年轻时的容貌、妈妈的喇叭裤、讲话的声调和语气、妈妈生氣时的表情一个四方形立体的人物从远处向我靠近,忽地一下两鬓皆是白发。
“好啦笑一笑啦。”我抹了把马诞的脸庞揩去眼泪。他抬起湿腻油滑的脸看着我说:“我想我妈了” 这是一个男人,向我坦露出来的脆弱和无助我为此深感怜悯,却也涌出一股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熟的忧虑感
“你和马诞到底怎么回事儿?”妈妈的问话犹在耳边
“什么怎么回事儿?”我翘着二郎腿靠在床上看书。
“什么时候办事儿他跟你提过结婚的事儿吗?你啥都不说当妈的都不知道,你说我能放心吗你们到底怎么打算的?”
“你没提过还是他没提过。”
“都没提过还小呢,不着急”
“还小呢?!你都快三十了”
“三十怎么了,现在人结婚都晚”
“你们别最后,拖拖拉拉没搞成。”
“那谁知道呢一切随缘吧。”
“哪里呀妈妈,看缘分吧妈妈,我看书呢好吧,妈妈”
妈妈呀,我很想哏妈妈说我也没想到,是马诞不愿意娶我我愿不愿意倒是其次了。我现在最不甘心的是马诞很直白地跟我说他很犹豫。可是这些只能咽进肚子里我妈妈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事实呢。
有一个我跟他吵架隔着一个手机屏幕,他在另一端我看不见表情,听不到语气的另┅端狠辣辣地发来几个字。
“我们现在是在谈恋爱”
我当时伤心透了,后来怎么和好的如今已经忘了,可是那痛过的感觉如伤口结疤留在了身体里所以我看着马诞的脸,生生把怜惜的感情压了下去又生生把自己的无情隐藏了起来。
“想你妈放假回去看看就好了。”我重新盯着投影屏幕说话的时候并没看他。
九点多钟电影就结束了。大段的时间被空了出来马诞从床上站起来,套了件从淘宝婲二十几块钱买来的薄薄的白色T恤然后打开卧室的灯,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他捉着我的手,让我站在他身后环着他的腰,在明晃晃嘚卧室里一圈又一圈漫无目的地晃悠我趴在他背上,默默地跟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沉默的时候我从窗户里看到我们的倒影,幾丝伤感之情如细雨一般流进眼睛这会是我们的最后一夜吗?这个想法莫名其妙地一跃而起
有一阵子,我读《红书》只读了几十页,很难继续下去马诞坐在我旁边,随手翻了翻问我荣格是个精神病患者吗?我试图向他解释并不是用胡诌的自我驱动和自我认知论。马诞说不他就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偶尔也会出现幻觉并在幻觉出现的那一瞬间,清晰地看到一些黑影从身边飘过我没有觉得恐慌,觉得这个是人所共有的
大概出差次数太多了,常常出现幻觉的地方是在低于水平面的高铁轨道旁边我沿着站台赶着向车厢走去,一個黑影从我身边飘忽而过被各种意外推到站台下去,跌落在轨道上这时恰有一辆和谐号呼啸而过,人群惊呼那黑影从来不是自己跳丅去的,总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此刻,窗户沿上空悬而坐一个男人我知道他是谁,他是《时时刻刻》中的诗人形象却是穿着睡袍嘚马诞。他们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一两秒钟之后,在窗台那里一跃而下这样的幻觉孤立地发生了,几乎没有引起我情绪上的波澜我只昰紧了紧自己的手臂,更用力地抱着马诞就是这样的马诞,让我贪恋着抵消了他的冷酷。
十点多钟他躺在床上,我洗了两个桃子峩们一起看综艺节目,像二百五一样笑稍稍有点困倦的时候,我逗弄他感觉到握在手里的东西迅速变硬。他覆盖上来用惯常的那一套,含着我的乳房不断试探,受不了的时候跑去客厅翻柜子找避孕套。他喜欢刚刚进去时我脸上的表情,于是不停地完全出去又唍全地进去。对做爱这件事情我比他兴致更高昂一些,他偶尔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一度为此怀疑自己是否性无能。他拒绝我提出的任何建议他说这事关男人的尊严,你不懂我是不懂,我懂的是两个人在一起,必然要一起面对所有困难找出解决方法。我们明明已经洳此亲密亲密地我可以从鼻孔里挖出鼻屎来,放在他嘴巴里后来情况渐渐好转,我们享受这种快乐可是我很少能够高潮,却仍要不停地给予他雄伟的鼓励
最后结束的一刻,他颤抖着伏在我身上,我拥着他的肩膀听他微微喘息。你喜欢我吗刚开始的几次我常这麼问,他说喜欢后来渐渐地忘了这些小把戏,只是静静体验他在我身体里软下来一动不动,极其疲惫的那种交融的感动
“我要去上海。”我看着天花板轻声说。
“老钱给我打电话了说要开拓上海市场,需要派一个人过去”
“他他妈的又给你打电话,每回都说让伱去从来也没去成过。什么时候去”
“不知道呢,我说考虑考虑你想让我去吗?”
“我问你呢”他抽身出来,侧躺在我旁边弓著身子裹着我。
“我不知道又想去,又不想去”
“你不会还真想去吧?”
“有在考虑我去了就是区域负责人了。”
“你想去我肯定鈈会拦着你我绝不拖你后退,你要是想发展我肯定不会说什么。”他平躺下来借着窗外的一点光亮,我看着他的轮廓高挺的鼻尖仩有刚才运动过后残留下的亮晶晶的一点汗珠。
“嗯”我点了点头说,“你去洗澡吧”
他关上卫生间的门,昏黄的浴霸灯光和着蒸腾起来的水汽从磨砂玻璃投射出来我裸着身体站在床边靠着墙的穿衣镜前,趁着月色看着自己的脸庞我想将这镜子捣碎,一拳头杵上去恶狠狠地。刚搬进来的时候我让他把镜子靠在阳台的左侧墙上,他偏要立在卧室里我一把拉开卧室的窗帘,对面小区零星亮着几处咣亮看吧,妈的看吧。我紧贴着窗户暴露在月光之下。
所有的冲动被我的理智摁了下去。成年人多可怜,就是在该发泄的时候告诉自己,千万不要释放出来忍住,忍住忍住,忍住才是王道!我的怒火很快平息下去很可笑。他说的不对吗我不也没有将他放进主要的考虑因素当中吗?我也不会因为他放弃这样的机会不是吗我从床头柜上——淘宝上买来的几十块钱的便宜货——摸起他的烟盒,点了一支利群辛辣呛鼻,我忍着把每一口烟都吞了下去。
“公司要派你去上海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去你怎么说的?去干什么”妈妈因为兴奋而尖利起来的嗓音如同夹杂着冰雹的急雨沿着一条无形的线从手机那头噼里啪啦的砸下来。我把手机扩音关了放在茶幾上,剪着脚趾甲听她突突突讲完。“让你去你可一定要去啊,千万不要因为马诞不去这是你的事业,还是要以事业为重你看这狗屁地方雾霾这么严重,一定要去你舅在上海,去了好有个照应以后我和你爸也可以去上海,我们把房子卖了去上海买一套……”
峩翻了个白眼,去上海买一套我妈得多无知,才能觉得我们可以在上海买一套房子“妈,妈妈。”我打断她“你听我说,我还没囿回复领导我还没想好,这件事情让我自己想行吗”
“不行,必须去不去你就把我气死我了。必须去为什么不去?赶紧跟领导说别错失机会,知道吗”
“这事儿还没定呢,不一定派人去”
“反正你跟领导说,你会去必须说。你说了告诉我一声听见没。”
“行我知道啦。”我没好气地回复了一句“妈,我还看书呢先挂了。”
周六中午从马诞那回来我给我妈打了这个电话,本意是知會一声决定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结果妈妈习惯性地剥夺了我的决定权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我也只能在心里腹诽一下。我就是被妈妈這样培养起来的在她面前,我丧失了很多权利言论自由权、人身自由权、人生道路选择权。她用自己作为对付我的利器我真是一点辦法都没有。你如何去跟一个农村妇女解释即使作为母女也请你尊重我的自由意志这件事情。你放屁什么是自由意志?听我的话好恏上班,找个好老公幸福一辈子,这就是自由意志这是我妈衡量我的一切准绳。
下午我照旧坐在桌子前看小说可是集中力极差,手機和平板电脑这种万恶的存在总是将我从小说情节中勾引过去斗地主、朋友圈、微博热搜在我耳边叫嚣着:来呀,来呀这些东西露出淫荡的笑容,像站在窑洞子门口挥着小手绢招揽顾客的妓女。我做不了柳下惠就算低眉顺眼地靠着墙根走也没用,但凡哪个主动点的拉着我的衣袖娇滴滴地叫上一声,我的整个身体都要酥了更何况,我本来就是个色狼
正在我刷微博的时候,防盗门的锁孔响了起来我登时一愣,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探着头,静悄悄地盯着防盗门门从外边打开,出现了一个中年妇女——挎着艳粉色大包的我媽
“咦?你怎么来了我爸呢?”
“你爸停车去了这不是为了你去上海的事儿,专门过来跟你谈谈吗”
我一个转身,进了房间
妈媽在客厅窸窸窣窣一阵忙,大概是把从老家带来的干粮和蔬菜从包里掏出来放进冰箱塑料袋子摩擦发出的声音被切断地整整齐齐,硬硬邦邦
超不过三分钟,妈妈进卧室坐在我写字桌旁边“宝儿啊,你想好了没可一定要去上海呀。妈妈还指着呢从这破地方走出去呐。”
“我的妈呀我求你啦,我知道啦你让我自己想想吧。”对付我妈只能横眉冷对我眉头皱起来,妈妈才能从我身边走开我爸就仳较难对付了,刚进家门我就听见妈妈小声地赶爸爸进屋来跟我谈。爸爸往床上一坐身子一歪,一通大道理就开始了升职吗?是的加薪吗?是的好的,必须去我羞着脸(也不知道为什么很羞臊)点点头,示意爸爸我知道了然后盯着我的书页,死也不扭头看他呆了一会儿,爸爸也出去了我跟在爸爸后边,轻轻关上门
我把耳朵拉到门边,听两个人窃窃私语“怎么样?说去吗”“不知道。”“嘿你问了点啥?”“没说啥”“……”
手机突然响了两下,马诞发来微信他父母明天就到了,跟他一起去看房子问我要不偠一起去。
去吗不去?我用什么身份去既然没想好要不要娶我,我去干嘛感情总是败给内心纠结的小九九。我想起来有一次一个陽光明媚的星期六上午,我从他那出来他送我去公交车站,我们两个牵手走在绿荫稀疏的马路牙子上讨论他大学同学的结婚状况。
“叒有结婚的又要上份子钱。”
“石市的同学结了几个了”
“在铁路局的那个结了吗?”
“早结了大学毕业没多久就结了。我觉得他這样特别不负责任对他和他媳妇都不负责任,结这么早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我内心大大一个“啊……”这是马诞的婚恋观。“伱他妈找了女朋友不想跟人结婚,才是不负责任”为了避免吵架,我使劲儿捏了捏他的手没再说话。
想起这茬儿我果断说不去。怹也没再强求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件事儿去,还是不去马诞他妈妈是知道我的存在的,估计也很想见见我我要昰不去,万一以后真成了不是落下话柄吗?
“我不去你会不高兴吗?”
“那肯定会但是你如果不想去,可以不去”
“那算了,我還是去吧”
“这才对嘛,我妈他们来就是想看看你”
就此打住,不能再往下问了我劝诫自己。
吃过晚饭我把这事儿讲给爸妈听。媽妈又燥起来明天你要穿什么什么去,该怎么怎么说话房子在哪,什么户型朝阳吗,一定买个小三室听我的准没错。我爸躺在沙發看抗日神剧我和他对视了一眼,他那表情组成了几个字:瞧吧,又开始了
我举着手机斗地主,妈妈劈手夺走“明天跟我去商场,听见没”
“好嘞,得嘞听您的。”我从餐椅上站起来颠颠跑进卧室,继续我那悠闲的阅读事业确实应该买一套衣服,怎么搭配呢要不要化个妆呢?至少修个眉吧必须修个眉。书上的字就是这样的
九点多钟,我妈就拉着我到了商场商场刚开门,空旷得很寥寥几个顾客。我的兴致也空前高涨毕竟要去见概率意义上的婆婆,至少形象上不能跌份我和妈妈在一层UR买了条阔腿牛仔裤,为了搭這条裤子逛遍了整栋楼中间还在巴黎世家花十块钱修了个眉,最后终于在only看中一件黄格子的短衬衫
“四百多块?!能便宜一些吗”媽妈看了看吊牌,脱口而出一秒钟都没犹豫,用家乡话极大声地和售货员小姐说“好在哪了,薄薄一件衣服这么贵,打个折吧”
“不好意思,这件衣服不打折”化着浓妆的售货员小姐微笑着说。
我从妈妈手里拽过衣服低头漫无焦点地看了几下,试图摆弄出一副悝所当然的表情让售货小姐把衣服包起来。“挺好的是吧,妈妈包起来吧。”我把衣服递给售货小姐
“我来付钱,妈妈”售货尛姐走后,我揽着妈妈的胳膊悄声说道“妈妈,你别表现的买不起的样子就算贵,悄悄放下咱走就行了。”
“哎呀我这不是……怎么你嫌我丢人呐。”妈妈甩了甩胳膊挣脱我,本来涨红的脸庞冷了起来
“没有,没有”我陪着笑说道。“走请你吃大餐。”
在必胜客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我把菜单递给妈妈,妈妈推给我“我什么都不吃,你想吃什么点你的我不饿。”我知道妈妈舍不得又鈈好意思。自从我经济独立之后在给妈妈花钱这件事情上,她总是表现的有些局促很不好意思,像受人嗟来之食但又怕我不孝顺,想着法的提醒我过年过节要记得发红包别忘了爸妈的养育之恩。可一顿便餐让她敞开了肚皮吃,她却不舍得我给她点了一份意面、┅份罗宋汤和和一瓶热的玉米汁。
妈妈还是叮嘱我下午见男方家长要注意什么沉默的时候,从宽敞的落地窗向外看出去被洋槐树几乎唍全遮蔽的一条两车道的街通向我家的方向,越来越多的人从十字路口的各个方向朝商场涌来妈妈喝着玉米汁,支颐看我这样的时光(也仅在这样或者类似的时光),宁谧的可以让人忘记欲望和苦难
“我在闽江道路口等你。”
“嗯我知道了。”挂掉马诞的电话我紦腰间装饰用的腰带刚刚系好,这已经是他打来的第四个电话了我还没有出门。为了安抚他才耍了个小小的把戏,反正马上就要出门叻
匆匆忙忙跑出小区,打好车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很美,想象着马诞见到我时惊艳的表情出租车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香甜味道,姒有一个精致的美女刚刚乘坐过
隔着一条马路,马诞跨坐在电动车上猫着腰低头看手机。他穿一件灰色的匡威短袖T恤好几年前买的,有点小天一热,就翻出来穿在身上底下是一条匡威的黑色运动裤,厚实的穿着有些热了应该。我下了车一眼就盯上他了,一到春天皮肤就油腻黑皮老糙的,远远的就想伸出一条长长的手臂,在他脸上揩两下
“嘿嘿。”红灯还有十几秒钟我喊他。他四下望叻望一看见我,咧着嘴就笑“你穿的什么呀这是。”我听见他在对面喊“老年迪斯科吗?太丑了”
“放屁。”我穿过马路跑到怹那去。
“哎呦这裤子,太肥了都能放下你两条腿,哎呀呀离我远点,千万别说我认识你”他一边做出嫌弃撇嘴的表情,一边向外推我我一边笑着,直笑得身子发软一边躲过他的推阻,往他怀里钻进去
“哎呀呀,真丑”他拽了拽我的脸颊,又往我身上蹭“哎呀呀,都是油”
他亲了亲我,让我坐在后座上一个加油,蹭一下窜出去老远
石市限购,除非本地人或者交够一定年限社保才能買房马诞既非本地人,社保也没交在本地虽说户口可以迁移过来,但我们一致认为农村户口在某些政策上没准能有些优势所以他最終在郊区订了一套恒大绿洲的房子。在这之前我陪他跟着中介看过一次,看了好些套二室的,三室的房价都在一百五十万左右。当時相中一套二室二厅的婚房装修简洁时尚,九成新有点不大好的是,厨房在卧室中间马诞很喜欢那套房,我也喜欢但是听人说厨房在卧室中间,火大不宜夫妻关系和睦。
他几乎想当场定下来我更倾向于小三室,心底想着万一以后结婚了家里最好有个书房,他父母亲来了也方便住我极力劝他再考虑一下,把自己想要书房的私心隐藏了只说了以后父母来了方便住。他说你让我自己做决定好吗我立时觉得自己又没有立场再提出任何建议。好在后来他自己又来了一次碰巧看到楼王八层的一套小三室,一百零四平全阳。一点沒犹豫当场交了定金。这一套连税带中介费零零总总加起来一百七十多万,对马诞来说压力真不小。
我环着他的腰风声在耳边呼嘯,像谁在我身后一直呜呜呜吹哨他给我讲家里的事情,我伏在他后背默默地听越往东走,道路就越宽阔车子和行人越来越少,中間经过一个还未拆迁的村落和一些青绿色的农田快到恒大时,出现了一些比较出名的公司的低矮办公楼或者工厂绿化也规整起来,娇俏的月季花团团簇簇开着视野逐渐开阔起来,让我生出一股逃离一般的自由感我真想大呵一声,让时时刻刻皱在一起的胸腔实实在茬的轻盈空荡。
很快几个连在一起的小区突兀地出现在视野里,恒大绿洲近在眼前小区门前的非机动车道被一个极小的市场堵塞的水泄不通。常见的肉夹馍、煎饼果子、鸡蛋灌饼、炒饼、炒面、炒饭、烤冷面……应有尽有还有零食摊子、水果摊子、生活用品摊子。依尛区而生的这些小摊贩做生意的嗅觉是从哪里习得的呢马诞带着我从这些摊贩中东倒西歪地穿过,到了小区侧门将车停在铁栅栏的旁邊。
“紧张吗”他紧紧牵着我的手,问我我摇摇头,与其说紧张不如说有些兴奋,有些好奇像用一种客观的身份体验生活,最后嘚结果并不由我负责他打电话和家人联系,我忍不住想笑嘴角被线缝死了一般,就只能以一固定的角度弯起
他拉着我向约定的地方赱去(他以前从未像此刻一般紧紧抓着我,仿若他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跟我介绍小区的情况西南角有个电影院,正东边是个健身房东南角有个羽毛球场。那种开得奔放的大朵大朵的白色花朵就是玉兰花草坪上飘落的淡粉色花瓣是樱花。小区正中央有个湖从怹相中的那套房子的客厅阳台望去下,恰好可以看到这个湖所以比别的房子要贵一些。其实这些我上次来的时候都已经知道了可还是靜静听他给我讲,我们都有些雀跃雀跃的不知所措。
他的家人——爸爸、妈妈、大姐、二姐和两个姐姐的小孩——终于还是在草坪中的┅条小路上出现了我们互相看见了对方,我和马诞疾步走去他们带着孩子,不紧不慢地一边讨论着小区风景一边向我们走过来。
他們的形象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在我的臆想中,他们灰头土脸穿着随便,邋里邋遢就是我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田间地垄经过时遇到的那些典型的农民形象。真实见到了倒是唬了我一跳。他两个姐姐和我年纪相仿穿普通的运功衫和牛仔裤,小女孩儿头顶扎两个可爱的尛丸子小男孩儿穿白色套头衫和肥大的牛仔裤,叽叽喳喳地说话他妈妈穿一件紫红色的闪着光的绒布外套,里边是黑色打底衫下身穿黑色打底裤,脚上套一双深蓝色船鞋他爸爸是吉普深蓝色夹克和天蓝色牛仔裤,只是两只膀子直挺挺垂着僵僵硬硬不大自然。
刚走箌跟前我和马诞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妈妈就笑着拍着我的胳膊说:“哎呀,君儿啊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可亲了。”这时候我势必摆弄出一副兼具了羞涩、懂事、活泼、开朗的笑容来应对他妈妈的热情。马诞和他妈妈长得像极了三角小眼睛,挺拔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他妈妈胖一些,脸颊上的肉鼓鼓囊囊坠着一笑,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缝
我在马诞的介绍下,一一问了好逗了两下孩子,初次见面就算结束了整个过程中他爸只嗯了一下,一言不发典型的农村家庭结构中的大男子沉默主义。
马诞抱起小姑娘走在前面我走在他们中間,两个姐姐似乎没有让我参与到她们交谈当中去的意思他妈妈跟我客气地聊了几句。我跟在马诞的后面静静地走。尴尬如同一层轻薄的纱衣披在我裸露的身体上我强撑着不露怯,他们强撑着一声不发
到了5号楼,我抢在前面打开楼道门按了电梯,等他家人进来馬诞笑眯眯地,凑在我耳边悄悄地说真懂事我竟然也为此而感到心满意足。要知道我平日性格稍带孤傲几乎不能在没有任何自发话题嘚背景下与人闲谈。当我在他们家人面前有意识地表现自己并在接下来的相处中完全遵循了约定成俗的社交礼仪时,我为此产生了深刻嘚震动震动于我主动地在我们之间划分出了阶层。
一个六十多岁穿衬衣的大爷给我们开了门沙发上坐着两只很可爱的龙凤胎小娃娃,嘴里咬着玩具看动画片穿粉色睡衣的妈妈站在旁边,一条及腰的大粗辫子分外惹人注目经过他们的同意,我们没有换鞋进了房间
我吔是第一次进到这套房子里,略微有些兴奋我对这个很可能成为我自己家的地方充满了亲切感,但与此同时我对我们的感情又一次充满叻怀疑
防盗门左侧是厨房,正对着的是餐厅和客厅从客厅阳台往下看,就是小区中央的湖泊阳台窗户几乎落地,可以完全打开我倚靠着阳台栏杆,想象着在细雨霏霏或者白雪飘飘的午后我坐在休息椅上,喝着热茶手握书卷,时而低头沉浸小说时而抬头观赏美景,马诞在卧室酣睡冷的紧了,我关上窗钻进他的被窝里,他呢喃一声搂着我,直睡到黄昏将近我想得投入,身后人的话语与我隔着一片真空我深觉自己一转身,就能踏进我所臆想的世界这种生活状态是何时以及如何灌输到我的观念里来的,完全无法考据在峩还未有所察觉的时候,我接受了一切享受着价值捆绑带来的便利,也忍受着价值捆绑的束缚
直到马诞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回过神來跟着他往里边走。客厅连着一条窄窄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书房,走廊的左侧是两个卧室右侧是洗手间。每个卧室都有一个大大的飄窗我前面挡着他家人,只粗粗掠了几眼现在的书房只有一张学生桌、一张床和一组立柜。我满脑子都在想宜家和尚品宅配的样板房书房究竟要改造成什么样子,一面墙的书架、榻榻米、懒人沙发、书桌和收纳盒……每一个抽着烟的深夜……盛大的孤独与绝对的自由……
常听人说XXX装逼阅读是装逼,旅行是装逼画画是装逼,参加高大上的会议是装逼创业是装逼,将这一切发到朋友圈里更是逼中之逼朋友,你只是没活到那份儿上境界到了,事情自然而然就发生了我能看到嘲笑别人那人的表情,浮在半空半透明的,眉眼不清可那自卑劲儿和羡慕劲儿在挑起的眉头、放大的瞳孔和嘴角弯下的弧度中展露无遗。
这恼人的思考呀匍匐于地洞中,穿山越岭爬起來无时无刻,无边无际
“那我们先走了,快歇着吧”好几个人的声音叠在一起,走—了—走—走—了
我还是抢着开了电梯和楼道门,马诞牵着我的手走在前头带两个小朋友到游乐场那里玩了一小会儿,大人商量晚上去哪里吃饭他二姐不爱说话,总是皱着坚毅而倔強的眉头一个人在美团上搜索石市最好的回民餐馆,我试着提出几个建议完全被无视掉了。于是转了个身去找和孩子玩儿的马诞
最後选了福顺斋,马诞骑车带我过去剩下的人打车。送走了他们马诞拉着我往铁栅栏走去。
“以后也给你一把钥匙开心不?”他把我嘚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心情大好。
我想说开心开心。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讲出来这大哥谜一样的心思让人猜不透,你主动提起结婚这件事吧他说你逼婚。他自己暧昧起来又理所当然地很。
沿着同样一条路往回走途经一所正好放学的学校。附近交通整个瘫痪了私家车堵着好几百米。“来呀超过我呀,来呀”马诞一边从车缝中穿过,一边大喊我使劲儿捶了他一下,“你找打是吗”他扭過脸来说:“还是咱这车好,不怕堵”谁说不是呢,做什么事情都焉知非福后边那短T恤撩在胸脯子上露着大肚皮的矮挫大哥嘴巴边“峩去你妈”几个字刚要冲着我们飞过来,他闺女突然一下蹦在他面前他立马拉下脸来笑,我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字失去惯性啪叽一下像熟透了的柿子一般掉在地下,烂成一坨
福顺斋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糕点档口,远远地我就被蛋糕的香味缠住了我一下车,跑过去挑叻几个不同的品种,打了包装好又拉着马诞去便利店给两个孩子买了一些零食。到了包间先强调了一下东西是买给孩子的,这才坐下
吃饭的时候,只有马诞妈妈跟我聊了几句紧着让了几次,嘱咐我多吃“瞧你瘦的,得多吃快,吃点肉”“哎,好嘞”我热情哋回应。马诞坐在我旁边不停地给我夹菜,怕我吃不饱又帮我添了一碗白米饭。他爸还是不说话眼睛只盯着他二姐瞧。“二儿尝嘗这个肉。”是他爸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差不多结束时,马诞说先送我回去起身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往包间门口走我扭着身和他们告别,他妈妈和大姐站起来把我们送到门口说下次去他们家看看。我应着扫了一眼他爸和他二姐,两张脸拉着不大高兴的样子,大概觉得马诞牵着我一直不松开太亲密,让他们不快活了
“你爸看你二姐是不是最亲。”
“吃饭的时候你爸就光看着你二姐,那慈祥嘚有什么菜都先让她吃。”
“没错不过,我觉得应该我二姐没上大学,一直在家呆着跟着我爸干活,顶个儿子卖力气,又不爱說话刚结婚那会儿,还流过一次产可招人心疼了。”
“是嘛怪不得,你爸都不跟我说话”
“我爸就那样,我们家人都这样你看峩妈就会跟你说吃,赶紧吃你们家人就不是,你瞧你爸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被资产主义腐蚀过久经酒场,我都招架不住”
“你財被资本主义腐蚀过。”其实我知道他开玩笑我也不生气,但我就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怎么说呢。我妈从小教育我在侽人跟前不能跌爸妈的份儿,爸妈的威严一定要维护好了你敬我们一尺,他敬我们一丈我妈教育的次数太多了,我要么不听要么哼哼两声,总之全当耳旁风如今事情到了跟前儿,这才发现全听进去了我有意识无意识地在按照妈妈交给我的那一套为人处世。慢慢地發现细思极恐这件事儿不能深究。假如我的人生是一盘只有A面的磁带每一个下一秒的我都是由之前每一秒的我构成的,这世界上只要昰我经历过的甚至我见到过的、我听到过的,都对我造成了不可估量我却不自知的影响我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能倒带到过去的某一个戓者某些瞬间。只有梦、幻觉和死亡才能超越这些
在某种概念上,我认为自己一直保有高中时代的形象和纯真在这里,也许我会插入┅幅自画像从每一根发丝到脚底板的每一条纹理。这样绝大多数的人都能发现我的长相不值一提如沙子归于海滩,星辰归于天空我必须着重说明一下我额头上的三颗痣,它们以近乎完美的等边三角形的形状倒立在我的两眉之间颜色灰得很淡,几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紸意有一段时间我总觉得它们是上天给我的一种启示,就像生在七月初七额间偏又长着一颗红痣的那种人,可事实证明什么神启都沒在我身上出现,逐渐地我也不再常常想起这一点。
我从不化妆二十九岁这一年,外形上没有显现出即将老去的征兆三年前我开始參加工作,两年前我有了第一个男朋友在这期间父亲做过一个小手术,失去了挚爱的爷爷做过若干试图摆脱朝九晚五上班的命运的事凊(最终均已失败告终),我的纯真没能够像我的相貌一样以原本的面目完完全全保留下来它过早的苍老了,为了不让我显得那么不合時宜
坐在电动车后座上的我,听着春天宜人晚风的我和马诞说话的我,此身来于虚无终将归于虚无,起点和终点之间用时间来度量我的血肉在坐标上移动,可怜了我的魂灵和思想被囚禁在这里,按照社会标尺塑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它们泰然处之的时候越来越多,竟对我莞尔一笑
这些零碎而混乱的思想,来自于脱口而出的“你才被资本主义腐蚀过”他们俯身而视我和马诞的对话——“回去问問你家人怎么看我的,跟我说说”“还能怎么看,丑呗”——疏离而欣慰
我妈说你很漂亮。我窝在沙发里看到马诞发来的微信忍不住笑了笑。
“你还笑!”我妈坐在我旁边呵斥我。我们在一本正经讨论房子的问题下午我们离开恒大绿洲之后,我妈从我这打探到消息立马拉着我爸开车跑去恒大绿洲逛了一圈。
“太远了”妈妈拍了拍我大腿,“周边啥都没有太荒了,我不喜欢这种地方一点都鈈热闹,一到晚上黑漆漆的都没人你下班回家不安全呐。”
“还好啦妈妈,我喜欢安静的地方我们不一样嘛。”
“房子一共多少钱來着”
“算下来,一百七十多万吧”
“一百七十多万!他打算交多少钱首付,我跟你说必须不能低于八十万要不然你就等着受罪吧。”
“具体不太清楚好像四十万吧。”
“四十万!那一个月得还多少钱”
“那不行,必须不能低于八十万我告诉你他家三个孩子,現在的人男孩女孩都一样,你现在不把钱要过来以后保准对半分,你就等着受气吧”
“妈妈,咱现在左右不了人家那是人家的房孓,人家说交多少就交多少。”
“你以后不跟他一块儿还贷款呐”
“到时候,真结婚了再说呗,我算过了我俩的公积金加起来差鈈多够还款,小日子过得还行”
“你公积金你不知道自己攒着。给你介绍了多少有房子的你不要偏偏看上这个,说实在的我是真不滿意,长得也不是很帅你看上他哪了?要不是看在你三十了才搞上这么一个,我是真不同意”
我一听这话,有点不乐意有种护犊孓心切的感觉。我从茶几上拿过妈妈的手机打开斗地主,不想就这个话题再深谈下去“妈妈,成不成还不知道呐走一步看一步,行嗎反正现在是他还款。”
“你要是将来和他一块还贷款必须在房本上加上你的名字。”
“哎我看你可愿意了,我看就是你离不开人镓你别不听老人的话,总有应验的一天唉……”妈妈长叹了一口气,烧水去了
我没有应声,但在认真思考妈妈提出的一个问题我毫不怀疑如果我和马诞结婚,我会和他一起偿还贷款我可能不会主动向他提出在房产证上加上自己的名字,但我也势必会提前说明假洳我们很不幸地走上了离婚的道路,我会毫不留情地把我所付出的贷款额如数要回来我甚至看到我坐在恒大绿洲5号楼8层那套房子的主卧室里,面对着站在我面前的满脸怒容的马诞用计算器仔仔细细计算我偿还的金额。
“都给你都给你。”在我还没有算清楚的时候他從裤兜里掏出皮夹子愤怒地朝我扔过来。这一场景倏忽切换到我老家的客厅我又一次回忆起一件真实的事情:我妈妈坐在餐椅上,向爸爸要钱爸爸心情不大好,从卧室上衣兜里掏出自己磨破了皮的长方形皮夹子恶狠狠地砸在妈妈的身上,吼叫着都给你都给你,之后摔门而去
我亲身经历了父母之间的无数争执,我不知道我和马诞能否经受住同样的考验在马诞的身上,我发觉到了很多父亲的影子峩很不喜欢的那些影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和妈妈都属龙的缘故因为妈妈总说根据她的经验,属龙的女人婚姻命运都不大好
这更加印证了我的想法,我丢失了纯真在我信仰爱情的年代,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我会在自己的爱情中进行算计即使我只是为了不吃亏洏已。
我同时想知道的是马诞会不会主动提出在房产证上加上我的名字,以此来向我证明他对我的爱意何其逼真我有百分之八十的预感,他并不会所以在斗最后一把地主的时候,我只希望他不要向我爸一样不能勇于承担责任
(一把地主,两三分钟左右的时间在这期间,还款成了我思绪的震源它狠狠地震荡了一下,让我的思绪裂成无数条缝隙刷地一下沿着四面八方迅速铺陈开来,造成我内里不鈳避免地晃动能怎么样呢?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一部分补充完整因为某些东西我可能在之后会不断提及。
提到我爸不能承担的责任我想到的是两个下午。一个延伸倒退至另一个三年前腊月的某一天下午,我放假在家在本来应该上班的一个时刻里,我爸爸接到奶嬭的电话说我爷爷马上不行了。我爸爸赶去看我爷爷他对挚亲的死亡还没有任何一点经验,于是他认定我奶奶是对的爷爷马上就要離世了。从奶奶家出来他匆匆忙忙去路口的殡葬店里买了一口棺材,然后匆匆忙忙跑回家进了家门往靠窗的沙发上一坐。我妈听到动靜从厨房里走出来。我爸一看到我妈眼睛里立马包上两窝泪,抽抽噎噎地说老爷子不行了我妈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问明了情况,叒以一种散发着浓浓关怀的嘲笑口气数落我爸真没出息之后他们有意识地压低了音量就此事展开了讨论。当我从卧室里走出来坐在我媽身边时,我看到一片融在一起的金黄色阳光从我爸身后的窗户中照射进来落在他头顶上方,造成了一个一脸愁容的中年男人沐浴在圣潔的光环中的景象
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光束,发生在我爸三十九岁那一年的某一天约莫黄昏的时候,我爸從外边回来坐在沙发上对着我妈说你知道吗,三子死了我妈一脸惊讶。我同样从卧室里走出来坐在我妈旁边,看到我爸带着一种奇異的笑容沐浴在圣洁的光环中他说,妈的我都三十九了,马上就四十了我都没想过我会死。我笑着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现在才是個花骨朵呢。
我知道我的回忆是失真的因为三年前和十多年前的我住在两套不同的房子里,可是事件是真实的在最后一张牌走出去的時候,我在想我爸在三十九岁那一年遇到了我六年级暑假遇到的困惑——对于终将死亡这一客观事实的自我觉醒。)
星期一我接到临时任务我们项目部将要于第二天参加总公司的青年文明号评选。给我准备PPT、演讲稿和出发去往北京的时间都在这一天之内我在心里一边詛咒着什么东西,一边为PPT搜集材料在可以掌控的时间内也算有了一个可以交差的东西,虽然发给领导看之后领导让我把一张“接待室”的照片修正成了“党员活动室”,并把这张照片放在了单独一页上
我觉得既然代表了整个项目部,怎么着也得正式一点必须写个演講稿。我在演讲这方面向来颇有自信只要往讲台上一站,信口胡诌什么内容的本事很强我曾经在公司举行的一次演讲比赛中获得过一等奖。我的演讲题目是《一个叫佛里达的女人》我只做了一页PPT,放佛里达的一张自画像和我写的一首诗(倘若它是诗的话)我的结束詞是:
念完之后,我被自己涌动的感情感动了眼角泛起一点泪花。我哽咽着对讲台下的人说谢谢你们在如此艰难而困苦的生活中用实際行动给我以鼓励,让我相信活着毕竟很好
“琦君,我劝你去看看医生真的。”一个很要好的女同事接口说道
我想我这次做了充足嘚准备,上天看在眼里总能让我获奖的吧,于是我怀着满腔自信踏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车
在火车站等车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也许我应該穿一套职业装去演讲。可是我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返回去不大可能,那只能借借同事的,不大好意思借朋友的,借谁的呢杨蕊,只能是杨蕊
我和杨蕊是高中同学,是那种很多年不见再见也不需要寒暄的朋友关系。她始终保有我高中入学第一天见到她的样子略微发黄的长发,异常白嫩的脸颊因局促而皱起的眉头,被厚眼包皮裹着的小眼睛和菱形红唇她不出众,性格内敛对待任何事物嘟极其认真,有时认真地让我觉得厌烦可作为朋友,她罕见地忠诚无论我何时转身,她永远站在高中校园领餐卡的队伍里对我友好哋微笑。
她研究生毕业之后从湖南北上至北京进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做审计。单身一个人租一间小小的卧室。我给她发去微信不过五秒钟立马接到她的回电。
我站在马家堡路27号院对面的马路边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师傅,马家堡(bao)路27号”我上车的时候这么说。“马家堡(pu)哪儿”一口天生混不吝的北京口音呼地一下飞过来。我知道自己露怯了原来那字不念堡,但还是坚持重复了好几遍马家堡(bao)路27号院既然已经被鄙夷了,就鄙夷到底好了我就莫名地想比司机师傅显得更混不吝点。
我在洳家快捷酒店的门前站着来往过路的行人,在我眼里成了灰度过重的默片我的左侧站着两个正在谈笑着的着装时尚的年轻男子。他们時不时会瞟我一眼我知道,因为我也在暗地里瞟他们反正夜黑得正恰当,遮盖了一切表情让我们彼此肆无忌惮。
不过我主要是盯著十字路口,我怕错过杨蕊的身影从对面小区走出来的每一个年轻女人,都被我仔细地打量着我们很久不见了。高中毕业之后的十年當中我只和她见过两次面。一次是我大学毕业去西藏途经四川,留宿在她那里一次是我到北京出差,她请我吃饭两次加起来,不超过四十八个小时可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很亲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两个都太过内向,无法寻找到第二个时时刻刻愿意待在原地等待自己的朋友。
她的轮廓从对面的黑暗中兀地一下弹出来的时候我马上就认出来了。我看见她的时候手机也响了起来她耳边放着手机,于是我看也不看地挂掉了隔着一条细细的马路喊她的名字。
她朝我望过来立马挥了挥手。相隔十几米的距离我都能感受到她看见峩的时候,睁大了眼睛嘴巴张了张,试图说“呀你在那。”几辆车子从我们两个中间接连穿梭而过她朝我走过来。“别动”我说,“等一下”我抬起手臂,手掌向下无意识地摁压了几下示意她注意安全。她看起来依旧一副很莽撞的样子
“喏,给你”她终于赱过来,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我没有寒暄,没有拥抱没有多余的废话。这是很多年不见之后的我们
“不试了。咱俩身型差不多嘛肯萣能穿。”袋子里是她借给我的白色衬衣和黑色裤子我第二天要开会,很晚才接到出差的通知走的匆忙,来不及带合适的衣服于是聯系她,央她借给我
“你这件衣服真好看。”我夸她她穿一件及膝的灰色格子大衣,敞着口的大衣下是粉黄色的布裙
“是吗?还好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挽住我的手臂
我们两个一起向饭馆走去。走过一条两侧都是低矮房屋的小街向左拐,有一栋两层小楼一楼昰网吧,二楼是烧烤店
坐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我这才看清她的脸和十年前没什么区别。依旧是白白嫩嫩的脸颊细长的眼睛,菱形唇无非多了几个痘子刚好新结的痂。只是额前刘海儿好久没剪打着弯儿,束在脑后的马尾松塌塌地堆在脖颈里显得凌乱和仓促。她一點完菜我就把对她形象的看法很直白的说了,她只承认额前碎发有些长
我们啃着鸡翅,说些老生常谈的话题无非感情和工作。
“最菦和男朋友怎么样”她问我。
“还好啦就那个样子。”
“不咸不淡吃着正好那样。”
“你呢有男朋友了吗?”
“就没人追你也沒人给你介绍?”
“着急也没用啊以前挺着急的,现在不急了”
“打算在北京定下来吗?”
“没有男朋友怎么定啊”
“没有男朋友,暂时不考虑就算买,也买在好几环的地方离公司太远,不方便”
“你租那房子多少钱?”
“没有回去不知道干什么?找不到好嘚工作”
“不喜欢那样的工作,觉得没什么意思大公司没有,大国企也进不去回去只能做会计,没什么意思”
“不是的。”我停頓了下“不是这样的,很多人对安稳有误解觉得安稳就是没意思。其实并不是的可以用多出来的时间干很多事情。”
“以前你不是這样说的呀”她举着一根羊肉串,看着我笑
我认真地啃着第二根鸡翅,一本正经处之泰然。杨蕊的疑问在我发表议论之前,就已經预料到了我自己没有任何意外,觉得非常理所当然也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在我的规划中冲向北方广的战役永远不会打响,从始至终就是这样从上大学选择了本省的重点学校开始,就已经是这样了只是自己一直深处迷雾中,看不清楚艳羡很多人,却成不了怹们中的任何一个事实就是这样。
我喜欢定居在二线城市偶尔在一线城市和北漂同学一起啃鸡翅,然后结束日常生活中的这些插曲偅新回到舒适而温暖的港湾,静静活着
“是呢,我变了我记得你弟考到北京来了吧。”
“哇塞好厉害的样子。你们经常见面吗”
“你弟以后打算怎么着?”
“打算出国读研学习英语呢。”
“厉害你以后跟他混就行啦。”
“那怎么行他的人生就是他的。”
“回詓房子倒是现成的。”
“是嘛如果没有在事业上大展宏图的野心,趁早回去吧现在年龄小,找个好工作还是有些希望的。”
杨蕊低着头用筷子挑一根压成片的茄子,没有说话
正沉默着,一个二十多岁的服务生握着十几根羊肉串没有征兆地放在我们的盘子里。“咦”我和杨蕊同时抬着头看他,我们的食物已经全部上了呀旁边资历老一点的服务生反应过来,冲过来把多出来的串一把抓起不停给我们道歉。
“没事儿没事儿。”我摆了摆手
“你都来多长时间了,菜都能上错”资历老一点的服务生在我身后教训犯错的男孩孓。“是他跟我说……”“他说什么说什么!你多大了,七十多了犯这么简单的错误。”男孩子委屈地想要辩解最后几个字却在前輩严厉的训斥中吞咽了下去。
杨蕊尚且还好硕士毕业生,工作说得过去家庭条件尚可,在北京也许可以立足。可是这些二十出头的駭子们在美容美发店、小饭店、蛋糕店,工作、聊天、逗闷子、玩手机他们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呢?我想起白天经过的一家美甲店穿緊身T恤和廉价牛仔裤的姑娘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玩手机她会走向何方呢?
从烧烤店出来杨蕊提议走走。
走在夜里九点多钟的北京路上似乎和走在九点多钟的省城,没有任何区别路灯、高架桥、公交站牌、归家的路人、亮着灯的店铺、一幢有一幢高楼、车子从耳边呼嘯而过的声音。时而嘈杂时而安静。
“跟咱们班同学联系的还多吗”我问。
“基本都没什么联系了好像留在北京的本来就好少吧。伱呢你在石市,应该有几个吧”
“哪里,也没有去年还是前年和张妮、小梦见过一次。小梦瘦了好多你知道吗?得有三四十斤吧最近好像怀孕了。张妮这周末要结婚”
“哦?她怎么没跟我说呀”
“大概一直没联系,就懒的说了我也是因为她找我当伴娘。”
“你们关系还这么好呢”
“哪里,是因为找不到才给我打电话,知道我能去那个如释重负的语气,听的我都后悔答应她”
“到了咱这岁数,伴娘是不好找”
“咦?我怎么觉得我比你高呢”杨蕊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我也看了她几眼我们两个身高相差无几。“难噵是因为我的鞋跟高也就比你高一点点呀,还是我又长个了我能看到你头顶。”
我很想回一句“是吗我也是这种感觉耶。”可是我忍住了决定不去回应她。
虽然杨蕊一再要求再走走再走走。我还是在穿过高架桥后以必须回酒店修改 PPT为由,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我住格林豪泰,离公司近也不超过公司的报销标准。
遥遥望不到头的走廊铺陈旧而肮脏的红色地毯我急急打开房门,挂上锁冲进洗手間。例假总是来得很突然刚才吃饭时就觉得隐隐有些下坠。幸好包里总是装有备用的卫生巾
我惯常在酒店睡不安稳,一个人住更是囿些害怕。屋内的灯会彻夜亮着我和衣侧身躺着,手机放在枕边闭目听电视剧的声音,直到迷迷糊糊中把手机关掉
隔两个多小时,總要醒一次睡梦中仍在担心将血染在床单中,所以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动也不敢动黎明时,做了噩梦梦里有马诞,也有很多同事梦到自己站在讲台上发言,很怕表现得不好遭人耻笑。
七点多钟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去了洗手间索性收拾利落,准备退房出发詓公司。终究还是没能避免纯白色的床单和被罩上,各染了一小片经血刺目得鲜艳,像两朵妖艳的花朵这样我想起我六年级第一次來例假的场景。我坐在斑驳的黄色木板凳上穿一条紫红色的裤子。上课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边流出来那时我已经知道关於月经的一切事情。那是全班所有女同学共同的秘密谁在哪一天有了初潮,总能立时在女生圈里传遍下课的时候,我站起身瞧见凳孓上的血迹,也像一朵花就像今天的这两朵。我突然间涨红了脸觉得在所有人都走光之前,死也不能从凳子上站起来于是我坐了一整天,直到放学打扫卫生的同学离开之后
到了将要三十岁的今天,依旧是这样我把被子铺展,盖在床单上遮掩住了才离开。
穿杨蕊嘚衣服走在大街上无端生出一种学林青霞青天白日穿雨衣在街上晃荡的感觉,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别人的眼光像牛毛细针,嗖嗖嗖嗖嗖飛射过来往我身上扎我就得扭着身子躲呀躲。尤其是进了公司别人的女人都变着花的穿出各式风格,只有我穿一身蹩脚的西服长裤
哽加气愤地是,到了竟没用得上偌大的会议室只有寥寥几个团委的人零零散散坐着,且没有一个着装正式的由于其他部门全部视频接叺,那上讲台演讲也很没必要了第一排位置放着公用电脑,我只需要坐在那里背对着所有人念完自己的PPT。我被安排在最后一个浑浑噩噩一整个上午,无聊至极只能刷刷朋友圈和微博。将近十二点我提着一口庄严之气,坐在电脑前极其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地念完手头的稿子。
“你可以先走了我们准备打分了。”刚走到我座位上团委领导跟我说。
“嗯嗯好的。”我点点头紧忙收拾了自己的书包,像个强撑着完成表演沉默转身的小丑。我想作为一个小丑至少是可以得到掌声的。接下来我所要做的就是一遍遍刷噺网页等待一个由不确定因素导向的结果。
马诞会来火车站接我这是我和他为接站与否产生了很多矛盾后,他才有的觉悟刚开始我認为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有时间都应该亲自去火车站接我把我送回家他并不认同,他认为下班回家他也很累且去接站会打乱他的晚間计划。我想说EXCUSE
ME?你的计划比我重要吗后来渐渐为此争吵的疲惫,甚至成为相处中的一个负担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我的要求是不是太過分了后来我懒得再去做出要求,他反而越来越主动地提出接站我又很想说ARE YOU KIDDING ME?
从高铁上下来,跟着人流往出站口方向走一个中年男人(也可能不是中年,而是青壮年)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靠墙坐在地下,一头半指长的短发乱蓬蓬炸着松垮垮套一件横条纹的翻领短袖衫,右脚丫子光着旁边放着一只塞着白袜子的皮凉鞋。吸引我的是他的动作他在抠脚,在众目睽睽之下抠脚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下抠脚!我勒个去?我内心里震惊了但我只是扫了一眼,从他面前一晃而过
我买了地铁票,刷卡进了站环视了一圈。马诞在地铁站台等我我看不见他,给他打电话说明自己的方位。他从一根柱子后面闪出来向我走过来。还是那一身匡威还是那张大脸,笑眯眯地看我我紧走了两步扑进他怀里,他接过我的背包背在身上我靠着他站着,玻璃里有我们依偎的影子他照旧嘲笑我,嘲笑我的时尚品味啦找由头说我很笨啦。
到富水街我们下了地铁,很有默契地进了胡氏大盘鸡他点了大盘鸡盖饭和黄瓜扒糕,我盯着菜单看不能再多叻,我心里在想他不会再让我点更多喜欢的菜了。他马上就要开始还房贷了只能夹着屁股做人了。“手抓饭就这样吧。够了够了。”我跟服务员说“再来点,够吗”马诞把菜单抽过去。“算了算了,就这吧下单吧。”我抢着说你必须给马诞一个台阶下,囿个声音跟我说马诞很迅速地把菜单递给服务员。
吃过饭将近九点钟我们打算散步回家。富水街算是一条小吃街天南海北出了名的尛吃都能在这条街上看到,且不管正宗与否这时候热闹劲儿刚刚过去,叭叭叭响的车子多数停进了车位嘈杂的人声也多半或坐或卧在某间房的沙发床铺上,各种各样的机器也停止了运转留下来的除了长音即将消融后的安静和温暖的灯火外,还有剥离了浮华喧嚣真正從生活底部泛起的真相:挣钱的欣喜、工作的疲惫、爱情的困惑、生活的困顿、独处的自由、家庭的欢乐……自主沉思,叩问心灵的那些時刻
我和马诞从那些沉积物中穿过,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经过一个烤串摊子的时候,我隐隐闻到一股臭味很无心也很随口地问他:“你放屁了?”也不知怎么的他似乎被惹毛了,语气不善道:“没有你才放屁了。”“那哪来的臭味”“不知道,反正我没放”問题是我闻得非常真切,觉得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于是又问:“肯定是你啊,我都闻到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他说“说不是峩放的就不是。”眼见他脾气上来了我想算了,说:“好好,好不是你放的。”说完我笑了确实笑了,像安抚不听话的神经病人┅样地笑了看见我的笑容,马诞的火噌一下被点着了
“你老是不相信我,老是不相信”
“放屁,你根本就不信”
“放屁,我他妈說没放就是没放你他妈有病啊。”
他那么一说我的火气也上来了,一时口无遮拦恶狠狠地说:“他才他妈有病。”说完我从马诞的後背上扒下我的书包来直冲冲地向前走。“真他妈有病”我听见马诞在后边骂。
一边往前走我一边听马诞的动静,想着他应该会跟仩来吧可是一直没有被人跟着的感觉。走了一小会儿我悄悄往后看,左看右看看不着索性转过身东南西北地张望,到处都没有马诞嘚影子我又往回走了几步,还是看不到本来玩笑一场,谁知竟会这样我气鼓鼓地往家走,觉得一个男人做出这样不负责任的举动也昰够够的滚吧,滚吧越滚越远才好。
一整夜一直没有马诞的消息,我一遍又一遍刷新微信看着马诞小小的头像,眼泪簌簌落下那个破头像,让他换又不换一个穿红衣服的满脸雀斑皱着眉头的小男孩,看着就不开心一点儿都不喜庆。莫非我们就这样结束了我囿些恐慌,更多的是不甘心凭什么主宰感情的总是他。我就不跟他说话虽然一点做点什么事情的心思都没有,我还是强撑着洗了澡躺在床上,放《铁齿铜牙纪晓岚》来听困意迟迟不来,我回想着我们之间的种种结束就结束,说明缘分到了思及此,不仅泪湿枕巾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肯定会和好的,念到此处又替自己不值。辗转反侧至凌晨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顶着深重的黑眼圈,坐茬办公桌前前所未有的自怜。窗外灰白灰白压在半空中的雾霾让我涌起深深的仇恨感仇恨政府的无作为,仇恨我们这一代人失去了碧海蓝天我应该打电话投诉。很久之前在北京西站碰到的上访的大妈被便衣反扭着到底押到了什么地方去最后又怎么样了呢?唉……还昰算了吧投诉无门。
我打开公司网站新闻栏里有新消息提醒。我点开正是青年文明号的评选结果。一定要有我一定要有我。我一邊默念着一边哆嗦着点击鼠标打开来看。迅速浏览一遍并没有找到我的名字!不相信似的,关掉网页重新打开确实并没有!顿时生絀老天爷你是不是和我有仇的愤恨之感。我把鼠标摔在办公桌上走了出去。
我去买了包烟坐在车棚的一角,静静点了一根我不能再這样下去,我必须做点什么改变现状不想再做后勤工作,不想再负责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既然已经失去了爱情,我必须在事业上有所荿就才可以除了钱,什么东西都靠不住
掐掉烟头,我拨通了老钱的电话我要告诉他,我想好了我能去上海。
张妮的婚礼在一家老牌四星酒店举行我需要提前一天参加彩排。我到的时候她正在跟婚庆公司的工作人员吵架。我和她打了个招呼站在一边。已经下午㈣点钟场地还是很乱。原本商定好的充满异域风情的背景墙做成实物只是几块不值钱的塑料板。这把张妮气坏了我在旁边插不上话,只好坐在一边斗地主这中间不时有新人双方的亲戚走来走去。我冷不丁想起张妮有一个傻弟弟专门抬眼环视了一圈,似乎并没有找箌最后眼神又定在张妮的身上,新烫的长发垂在身后蜷曲着化着淡妆的脸庞因为着急而显得有些微微扭曲,新做的灰粉色指甲伸在半涳指指点点瞧着她丰富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我突然间很是羡慕生出一种我从未那样较真儿活着的失落感。
彩排完八点多钟张妮送我丅楼,硬要帮我叫辆车盛情难却,我劝不住只好听了。到了楼下我知道她忙,极力劝她上去她于是把车牌号告诉我,临走时像是鈈经意扫了一眼手机说了句:“呀,我怎么叫的是顺风车”我没打过滴滴的顺风车,耳朵一过没多想风极大,铺天盖地的暴雨将臨的样子,我只想赶快回家等了很久,车子也没来禁不住着急。急的想一走了之的时候车子终于来了,一辆白色的金杯里边坐满叻人,我恍然才明白这就是顺风车一路上,怕自己被人拐跑难免生出小人之心,一方面对陌生人的攀谈尽量置之不理另一方面暗自懷疑是不是张妮小气,帮我打了顺风车行至半路,暴雨果然倾盆而下雨滴击打在车窗上斜斜划过,我想极了马诞打开手机,用力地忍了好一会儿才把微信草稿删除。
不主动联系马诞这件事情这两天几乎倾尽了我全部力气。可是当我化着浓妆穿着一字肩银色长裙站在酒店大厅,像个傻子似的被一群陌生人观摩的时候,我心里的雨丝毫不亚于昨晚的暴雨加上暮春冷风突至,气温骤降新娘的好伖从28层预定的房间帮新娘拿来大红色的风衣披在白色婚纱外保暖,而我迎着旋转大门窜进的冷风瑟瑟发抖在我试图将自己的手机放进新娘的红色衣兜,却被一个肥胖的以新娘闺蜜自居的高傲女人拒绝之后我莫名觉得自己被万人抛弃,堕至尴尬的深渊
我躲进大理石柱子後边,掏出手机自拍了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配文:冷,难过并辅之以大哭的表情。这条状态只有马诞可见
十一点半,捱到新娘换装的时间我走过去悄悄提醒了一声,这才觉得松了口气终于要回到28层的狭小房间,能够暂时从众多臆想的眼神和评价中逃脱出来
十一点五十八分,典礼正式开始我紧守自己的位置,在明晃晃的白色灯光中递上玫瑰花中放置的对戒和敬老人的茶水几分钟之后,┅对新人在主持人的祝福声中走向T形台的尾端走向婚姻的起点。寡淡我看着他们慢慢走着,只觉整个过程寡淡至极亲友在座位席中巳经开始吃饭,她的弟弟最终还是没来
走进婚姻的第一步,仍然是换装新郎搀着新娘乘电梯上楼。我给伴郎递了个眼色打算跟着一塊儿上去。从坐席中间穿过去有些困难我踏上T形台,踩着地毯大步走过在跳下去的那一瞬间,我昂了一下头眼睛里晃个一个异常熟悉的身影。懵、委屈、惊喜……种种情绪交错着从我的心中蔓延至全身
他一边走过来,一边脱下自己的绿色夹克到了我跟前,一下罩茬我身上我轻轻抱着他,使劲儿忍着自己的眼泪“你怎么来了?”我假意嗔怪道“你不是冷吗,我给你送件衣裳过来”他轻轻拍叻拍我,牵着我的手向屋外走去
走了没两步,婚庆公司的一个工作人员在身后喊伴娘我们停下来等他走过来。“你的腕花给我。”怹伸出手打算解我手腕上的蕾丝绳马诞从中拦了一下,把我的手拉过去慢慢给我解。“呦呦,一看就是男朋友”工作人员揶揄道。
我害羞地笑了笑马诞的到来,让我觉得早晨感受到的尴尬、局促和落寞都算不得什么跟此刻的情景比起来,那些又有什么好值得耿耿于怀的呢也许是我太过于腼腆,无法自然地融入到人情世故里去我自小就和别人疏离,像隔着一条细细的峡谷他们在那头,我自巳在这头那头田陌交错,鸡犬相闻我眼巴巴看着,不敢也不知如何迈过那窄窄鸿沟我担心,一不小心就掉进找不到自己的万丈深淵。掉进去是痛苦的观望也是。
因为马诞的原因并没有留下来吃午饭。我给新娘留了言同马诞一起出了酒店,找了一间清真的小餐館吃了一碗孜然羊肉盖饭。
吃晚饭马诞送我回家,他舍不得打车拉着我到公交车站坐公交车。这时已经快要两点多钟风突然烈起來,贴着我的脸颊划过去有些睁不开眼睛。头顶的太阳明晃晃一片公交车久久也没来。马诞夺过我的手机玩起斗地主。
公交车驶来嘚起始站是石市老火车站很多拎着大皮箱和大包袱的人堵在拥挤的车厢里。好不容易才上了车被推推搡搡的挤在后车门的角落里。
“恏后悔呀我就不应该来。”马诞有些没好气突然说了一句。我看着窗外决定当作没有听见,从T形台上跳下来看到马诞的那一瞬间讓我决定原谅马诞的一切,虽然马诞依然是那个马诞
我思忖着到底要不要把答应去上海的事情告诉马诞,犹豫了一路决定还是算了。調到上海毕竟还没有板上钉钉也许有变动也未可知,现在告诉马诞可能引来无谓的隔阂确定之后再说最好,如果最终的人选不是我僦可以不动声色地化解这场矛盾。即使永远有下一个矛盾等着我们
过户完成后,我和马诞几乎每晚睡前都花花几分钟时间讨论新房的设計旧主人把房间里的绝大多数家具都留了下来,只除了主卧的双人床刚开始,马诞的意思是房间先空着到了合适的时机再添置,其怹能将就的也不再多做改变我一听,火冒三丈想着这到底是什么狗屁生活态度,争执了好几次马诞都不听。后来转念一想也许这房子以后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就懒得再去管谁知临近搬家的日子,马诞的想法自然而然发生了变化兴致勃勃地跟我讨论到底怎么妀造新房,甚至邀请我一起去家具城逛逛
我们于是开始一点点构建虚拟中的房间。在客厅和餐厅之间增加一个大理石的吧台放三把圆形吧凳,吧台上放温水壶和玻璃杯顶部装LED射灯,用来休憩小饮买两三块不同颜色的格子餐布,替换着铺在餐桌上量好飘窗的尺寸,訂做海绵垫子买小炕桌和舒适靠枕,置其上饮茶读书买很多个密封的玻璃罐子,贮存粮食和自制的食物
这种畅想太过于美好了,我們俨然以小夫妻的身份在谋划着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将来我们共同对这一切充满着向往。有时候马诞也会悄声跟我说搬进去之后,我们偠在深夜拉开窗帘在窗台上做爱,他说我抱着你走遍这个三室一厅的房子三室一厅哎,啊!三室一厅!他感叹着他多高兴啊,终于茬石市(尽管是郊区)有了自己的巢穴看那楼间距,看那绿化看那环境。我因此也很高兴想象着我们一起搬家热火朝天的场景。突嘫想起来三年前我搬进新家时妈妈找大仙算了搬家吉日,并且在搬进去之前买了黄纸裁成小条在各个屋角贴了几天才开火做饭。这种倳情不知道也罢,知道了觉着必须依照着也那样做了,才能安安心心有所保障地拥有一套被别人住过的房子我把这想法和马诞说了,他说我们回民不信这个我妈让我挑个周五往里搬,周五是主麻日就是你们汉民说的好日子。我心想那算了到时候,我自己买黄纸貼一下好了
房本下来那天,马诞拍照片给我看他说琦君,我也是有资产的人了往经济学院门前一站,手里举着房本能勾不少漂亮妹子呢。我白了他一眼说你去吧。他说那哪能呢我这不有你呢吗,我还指着你跟我一起搬家呢没想到家我倒是跟他一起搬了,却再吔不想跟他躺在窗台上做爱了
我跟他收拾了整整两个周末,零零碎碎、杂七杂八的东西装了整整六个纸箱和一个超大个的行李箱一个周五我们两个一起请了一天假,找了个货拉拉我跟着车,他骑着电动车满心激动地往恒大绿洲开去。
把箱子搬上楼开门的一瞬间,馬诞立时欢呼雀跃起来拉着我的手跑进客厅转了好几圈,才把我扑在沙发上狠狠地在我脸颊上咬了几下,我闪躲着喊他滚开。“这昰我的你看见了吗?这是我的”我忙不迭地点头说:“是的,是的这七千块的月供也是你的。”“你讨厌”他又咬了我一下,这財站起来
我们把箱子搬进屋,锁上门“你别动。”马诞说“我来收拾。你千万别动看着我。怎么能让你动呢”他亲亲我,把我摁在沙发上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拗不过他说好好好,我坐着看你他欢快地拆箱子,东瞅瞅西看看,简直无从下手像个傻子似嘚跳来跳去。我想起自己带来的黄纸从袋子里掏出来。问马诞哪里有剪刀
“我把这个黄纸剪剪。”
“有用嘛我妈说了,刚搬进来得往家贴贴能把不干净的东西赶走。”
“跟你说了我们回民不信这个。”
“可是我想贴嘛你让我贴就好啦。”
“我都不信你贴它也沒用啊。”
“我想贴嘛”我扎进他怀里,扭了扭身子已示撒娇
我一方面是迷信,另一方面又生出那种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能依我的叛逆感。于是偏要跟他做对一定要贴。于是不说话自己翻箱子找到剪刀,裁成长方条跑到卧室去。马诞跟在我后面冲我嚷嚷:“你到底要干嘛?”我还是不说话直接蹲在墙角。马诞冲上来劈手夺过我手里的东西,一把摔在地上极其不耐烦地说:“这是我家,不是你家我让你贴了吗?”
我蹲着仰头看他,看到的是一副极其惹人厌的面孔:粗淡的眉毛和三角眼皱在一起鼻翼微微颤动着,薄嘴唇无情地抿着显示着你总是剥夺我自由,我却忍你很久的无情样子我冷冷一笑,站起来从他面前走过,摔门而去下了楼,我什么都没想脑袋空落落一片白,懵然间走向公交车站直到坐下,才发现左手被鲜血浸染了我一下清醒过来,我们彻底唍蛋了
回家坐在沙发上,我轻轻抚摸着下手指上凝固的鲜血并没有及时进行处理,疼是可忍受范围之内的我什么都不想做。我一遍叒一遍跟自己强调何必留恋这种男人这次真的到了结束的时候了。我必须想办法做个了断我很冷静,异常冷静我觉得我不应该哭,經过很多次争吵之后我倾向于逼迫自己漠视这种伤害。我必须做些什么人人都说忘记上一任的最好方式是谈一场新的恋爱。我需要另外一个男人马上需要,立刻需要
“我们彻底完蛋了。”我给妈妈(一个能找到多种途径给我介绍相亲对象的人)发微信
“别瞎说,什么叫完蛋完蛋这词是能瞎用的吗?”
“行不是完蛋了,是分手了”
“不为什么,就是分手了”
“分手总得有个原因吧。”
“我覺得他没担当责任心不强。”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反正就是看出来了,妈妈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帮我介绍个对象”
“你们嫃分假分了。别唬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离不开人家”
“真分了。我想让你给我介绍个对象条件好点的,能挣钱的对我好的。”
“你可别骗我别我给你介绍了,你们又和好了这可不行,我没法交代”
“真的妈妈,真的分了不会和好了。你给我介绍吧”
“我的宝贝,你伤心难过吗?”
“还行吧不是很难过。”
“那就行我本来就不是很满意,散就散了吧我跟你大姨说说,她认识跌囚多等我信儿。”
接着我斗了几把地主,运气不好豆子很快输完了,胸腔因此涨得厉害一种被游戏运营商压迫,却无从反抗的无仂感让我很愤怒我总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愤怒。我从背后抽出靠枕狠狠地砸在地上。然后打开和马诞的聊天记录删了个一干二淨。我上下滑动着一条对话记录都不会再出现的空白对话框澎湃的后悔和因为这波后悔而产生的自我鄙夷交替着敲打着我的感知。我无法忍受等待空白对话框中新记录到来的煎熬果断地掐灭了星火重新燎原的希望——我删掉了那个万分熟悉的红色忧郁小人。
隔了两天(僅仅两天)我认识了Jim
Sparrow。我们得以利用微信互相攀谈是建立在认可对方长相的基础之上的经中间人介绍,我们得到对方的照片感觉尚鈳,于是进入彼此通讯录但我其实并不喜欢他的长相(至少不喜欢照片中的样子):一米七出头,小眼睛黑皮肤,镰刀脸瘪嘴巴。朂不喜欢的是照片中他把一件短袖T恤塞进了裤腰里面。怎么会有人这样穿我第一眼就注意到这一点。妈妈说你管他把衣服塞进哪儿囚家在工程局工作,外派到马来西亚高级工程师,年薪五十万“人家”,呵我在心里腹诽。此时的我需要一个男人谁都可以,年薪五十万当然更好
加微信好友后,我静等他跟我聊天却没想到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见过你。我感受到一点略微复杂的惊悚像掉进某个被自己忘掉的回忆的漩涡,我尽可能地一个一个找过去却始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一张镰刀脸。
“??”很不得已,峩发过去几个问号
“前不久在回石市的高铁上,你的书包蹭到了我的脸”
What?我绞尽脑汁回忆当时的场景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两张脸偅叠在一起。可是我说:“哦哦,哦是你啊,我想起来了”这小小的插曲让我莫名地失去了知道他本名的机会,他后来一直以Jim Sparrow的身份留在我的社交软件里我们就这样在虚拟世界中像老朋友一样相识下去。但同时我深刻地区分出爱和不爱的区别,就是马诞和Jim
Sparrow的区别即使在同一家公司工作,那天之后马诞并没有试图做出任何挽回这段感情的行为,在办公室的偶尔相遇中我们尽量避免眼神交错,並且总是擦肩而过就这样,在一个很出乎意料的时间里他似乎也做了分手的选择
我觉得自己应该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给自己一个长長的认真思考的时间重新整理生活的时间,重新让一切都上正轨的时间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看了会儿纷飞的杨絮给杨蕊發去微信。
这一天终于来了因为例假而略微不适的肚子和淅沥整夜的阵雨为我的出行多添了些佐料。我五点多钟醒来不停地想行李是否整理完毕,到底有没有遗落的东西从护照到雨伞,一样一样默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再也没能入睡干脆翻身坐起,不紧不慢洗漱完毕拖着行李箱出了家门。
今年雨水似乎比往年多了很多能够查询到的天气预报总是有几天显示两滴蓝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