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有没有管法律权利的权利,我家新盖的房子,当时盖房的时候邻居同意和我一起走属于他的路段,他已经走了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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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之前,曾经在贵地发表部分,不料琐事太多,没能完成。忽然发现,注册密码都遗忘了,只得另起炉灶,愿以自励,如得众意,必结!
茫点,字典里是没有这个词的。在百度里搜索,居然发现倪匡先生也有本小说叫《茫点》的,意义表述有所出入。我所想的可能是茫茫中一点的意思,似无还有,亦虚亦实。起初起名的时候又好象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起过去的有些事情,如果不去回忆,也许就会成为记忆的盲点,而我不希望那些故事只是盲点,他们也是这个时代留下的印记。
前边分明就是茅缸,翠绿的扁豆藤缠绕着芦竹搭起的篱棚,紫色碎花还在风中颤抖,文涛三步并做两步赶过去,掏出小鸡鸡就想屙尿,忽然发现吴海云她们都在旁边看着,手慌的从裤裆里缩回来,拔腿就跑。四周一下子空空的,没了遮挡。下面实在胀得厉害,文涛想想,反正也看不见人,屙吧,大人们不是常说 “鸟(diao)子没毛,通庄好跑”吗,文涛脱下裤子,叉开大腿,站在路中放心的屙起尿来,但断断续续,老觉得放不开手脚,尿意难尽,难道——不好,又来尿了(尿床)!文涛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身下的被单已热了一大块。
文涛后来回想每次来尿被爸爸妈妈责骂还是觉得很冤的,自己不具备主观作案动机,只是在大脑意识不受控制的状态下完成,这跟精神病人杀人不需负刑责没什么两样。搞得平时紧张到大白天小便还得掐自己的大腿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文涛不敢声张,轻轻的拨开哥哥文波的脚——千万不能让哥哥的脚感觉到床单的湿度,然后慢慢掀开被子,从床上小心爬下来。深夜寒气早已从掖着稻草和坏塑料纸的窗户缝隙透进房间,文涛脱下冰凉又臊气的裩裤拎在手里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定了定神,趁着窗外透过破碎的月光,光着屁股蹑手蹑脚的走到外间。文涛极其小心的拨开大门褡子,站在泡灰堆前将剩下的尿赶紧屙掉,回到屋里,轻轻的扣上门褡,又用力把裩裤挤干,想了一下,搬来小椅子,爬上去。光线太暗,看不清洗澡布挂在晾衣绳的哪一边,伸手一阵乱摸,扯下一条干毛巾,可能是洗脸布,但是管不了那么多,文涛已经冻得直打哆嗦了,他把湿裩裤用干毛巾包起来,使劲又挤了一会儿,然后把毛巾重新挂绳子上去,脚下一崴,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椅子脚跟地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吓得文涛赶紧站住。房里传出爸爸均匀的鼾声,文涛仔细确认父母没有吵醒,这才从椅子上爬下来,又挪回到原处,拿着稍微绞干的裤头迅速的爬回床上,钻进被窝。因为不敢碰到哥哥,又不能躺在尿湿的地方,文涛只好蜷着双腿,缩成一团,趴在紧靠枕头的地方。裩裤暂时不好穿,文涛咬咬牙,将它硬塞在自己胸口下,希望早上起来的时候能将它捂干。这样悄悄的折腾了很长时间,文涛才昏昏睡去。
整个晚上,文涛做梦都光着身子到处跑,幸好母亲喊床的时候,裩裤已经能将就穿起来。文涛没有像往常赖在床上,赶紧躲开被窝,自己胡乱地把衣服穿好。虽然下面仍觉得有点不舒服,但总比上次没有穿感觉好多了。
“涛子,过来洗脸,刷下子牙齿。”文涛妈打来热水,将毛巾放在水里烫热。文涛瞅了一下毛巾,又回头看看晾衣绳,“我,我先吃早饭,一刻儿私家洗。”说着就到锅灶旁自己拿碗盛山芋茶。
“又懒了,怎么这阿邋遢,跟吖(“恁的”的意思)爸爸一样。还笑——坐着做什的,还不帮伢儿端碗?涛子,丝冒点,叫吖爸爸端,不要烫到手。” 文涛妈一边说一边在手上涂歪子油。母亲的手一到冬天就干得不行,一道一道的,弯弯斜斜,布满了口子,像树皮一样。乡下人没有钱买高档化妆品,只好买八分钱一个的歪子油,据说防裂又止痛。装油膏的歪子壳又不同于河里摸的普通歪子,据说是海贝制成的,壳质厚硬,壳面光滑,歪子油用完洗干净,将歪子壳打开,拿一跟细绳从两扇壳片中间一穿,各剪两小片红纸和绿纸分别贴在两扇壳片的内侧,一只手拎住细绳,一只手拿住歪子壳一转,红红绿绿的,特别好看。一个冬天,文涛能够收集四、五个歪子壳,花子就不行,她妈妈的手特别细嫩,家里从不买歪子油,每次都很羡慕的看着文涛玩,跟前跟后,直到文涛很得意的并且装作很随意的递给她,“拿去耍子吧,佤家里还多哩!”花子会很满足的拿在手中,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粒水果糖送给文涛,“不要告诉佤妈妈,她不肯我把杲子把人吃。”这时候,文涛就会很不屑的接过糖果,迅速剥开糖纸,随即撂进嘴里,满不在乎的说,“其实我才不喜欢吃糖呢,每次我舅舅从上海家来的时候,带很多好吃的杲子,桃酥、金枣,什子都有,我从来不吃糖。——恁(你)还有几块糖?”结果,花子迫不及待的将口袋所有的糖拿出来,生怕文涛不肯吃。
母亲抹完歪子油开始帮文涛整理衣服。因为穿得匆忙,衣服七上八下的,里面的头绳衣好几根断线头都露出来,用红布绳做的裤带子又打的死结,母亲解了很久才解开,伸手将里面的棉裤往上捞,碰到文涛的肉,文涛被母亲冰冷的手刺激得叫起来。
“吵什的,昨朝夜里过曾来尿?”
“不曾。”
“不说实话要打。”
“不曾。”
初冬的早晨寒意正浓,洁白的晨霜铺满田野和路边枯黄的野草,就连乌黑的屋顶也给笼上淡淡的白纱,细雪般,映着朝阳发出五彩的光芒。三五缕炊烟从烟囱腾出,立即被一层白色的水气裹住,如薄薄的棉胎,一团团的向空中散去。文涛抬头看着红色的炮楼映着蓝色的天空,像一幅色彩鲜明的水粉画,有些莫名的兴奋。
吴春花没有来喊文涛,文涛就自己一个人去上学,走到豁子家后门口时,文涛知道自己今天又迟到了。
幼儿园借用的是五老老家的房子,五老老家三间房子,七架梁的,比其他人家房子要大,前面还有二十多平方用河泥填实的院子,除了吴社长家的二层楼房,可就没第二家可比了。大儿子宏生在外面做手艺,小儿子宏健在北星高中上学,就空出正屋做教室,也可以抵算一个劳力全年的工分。桌椅自己带,文涛家没有小呙子,和吴春花合用一张呙子(一种四方形的小桌子)。文涛至今都不记得幼儿园具体什么时候迟到,只知道去得早的同学先读书,什么都可以读,但不许交头接耳,“ā、á、ǎ、à,1+1=2、2+1=3,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红旗升……”。五老老家与豁子家只隔两户人家和一块巴掌大的菜田,读书的声音基本上能够传到豁子家后门口。等到吴淑萍老师一到,就开始上课——也就是在吴老师后面到的就算迟到。记得上个礼拜,吴老师很早很早就到了教室,把吴海云吓哭了,因为她是班长,从来没有迟到过。那一次全班同学都迟到,但是罚站的还是文涛。文涛搞不懂,为什么吴春花跟自己一起来,她就不需要罚站,难道就因为她说是为了等他才迟到的就不需要罚站吗,早知道自己当时就先说自己为了等她了。为什么花子今天没有喊我呢?文涛正想着,不觉已经到了五老老家门口。
“吴文涛!老师让恁上位了吗?”吴老师放下手中的课本,目光锐利的盯在准备悄悄溜到位置上的文涛身上。文涛低着头,两手拨弄着还没有来得及放下蛇皮袋(化纤的)缝制的书包。“今天怎么又迟到了?”文涛就等她问这句话,他早就看到花子不在位置上,“我去等吴春花,她肚子疼,来不了,我就……”还没等文涛说完,同学们已经笑成一片,吴红军夹在笑声中大声起哄,“吴老师,吴文涛不诚实,吴文涛不诚实。”吴老师气愤的拿着教鞭指着吴文涛,“吴文涛,过来。”文涛懵了,非常害怕的走到吴老师跟前。
“把手伸出来,教恁不说老实话,手不准让,往开来吧点,伸好。又让,伸过来!”吴老师第一下打偏了,教鞭只从文涛的手指尖滑过去,于是便用另一只手握住文涛的四指。眼看着教鞭从空中迅速划过一道弧线,就要跌落在文涛手上时,文涛条件反射似的手倏的从吴老师手中抽回来,教鞭又一次落空。
“还敢跟老师这么犟,倒不好了,我就不相信打不到恁!”吴老师用力擒住文涛藏在身后的手,压在讲桌上,教鞭雨点般的落下来。文涛疼得龇牙咧嘴,眼泪终于刷刷的下来了。
“不许哭,再哭再打!”
“老师,疼!”
“现在晓得疼,下次过再说谎?”
“下次不说谎了。”
“下次再不说老实话,把恁的手打断!小吖儿,迟到不要紧,但是不许说谎,过曾听见?”
“听见。”
“大声点,让同学们都听见!”
“听——见——了!”
“把老师刚才的话重说一遍,大声点!”
“老师说,小吖儿迟到不要紧,不许说谎!”
“还有也不许迟到!”
“还有也不许迟到!”
“站到后面去!”
文涛右手捂住疼得发烫的左手,悻悻的往后走,眼睛仍偷看吴春花的空座位,满心的疑惑,也很懊悔——早知道要被打,还真不该说谎——花子明明不在嘛,我没说错呀。文涛倚在教室后面靠北房门的墙上,一节课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下课后,顾红峰从文涛身旁走过,故意大声唱起来:“刘少奇,睏早起,毛主席喊他起来答问题,答不起来揪眼皮。”文涛懒得理会,拖着冻得发麻的双脚坐到座位上,心里想着今天总算可以一个人坐张桌子。不一会儿,吴红军阴声怪气走到文涛跟前,“吴海云她僬跳绳,我僬抄伙去。”
“去、去,我不贺喜开裆裤的。”文涛一直就看不起吴红军,去年就因为红军他妈到大队萝卜田里偷萝卜,文涛妈一时可怜,没有举报,结果丢了看青的美差,但吴红军家却认为是妈妈举报的,一直记恨在心。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堕落到与吴红军同流合污的地步。
“恁,恁,”吴红军感到很受侮辱,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恁是来尿宝,来尿宝!”
“恁放屁,恁才是开裆裤、来尿宝!”文涛最忌讳别人骂他“来尿宝”,坚决的反驳。
“我不曾放屁,恁夜里就来尿!”吴红军故意放大嗓门。有几个女生正在跳生皮筋,这会儿都向教室这边看过来。
文涛恼羞成怒,一拳冲过去,吴红军没来得及躲,额头被打过正着,两眼金星直冒,双腿踉跄着往后退,绊住身后的小板凳,整个身子都仰了过去,裸露的屁股一下坐到冰凉的泥地上。文涛仍不解气,没等吴红军重新爬起来,又扑倒在他身上,双手分别掰住吴红军的两只手腕,“逼养的,过再说?”
“来尿宝!来尿宝!来尿宝!”吴红军在下面使劲挣扎,嘴里仍不肯服软。
“老师来了!”两个人都从地上跳起来,吴红军赶快扑扑身上的泥土。
吴老师已走到他们身边。
“吴老师,他们打架!”吴海云第一个告状。
“吴文涛,过是的?”
“他骂我来尿宝!”
“是他先骂我开裆裤的!”
“他先骂我的!”
“是他先骂的!”
“不要吵!骂下子就要打架吗?谁先骂的?”
“吴老师,我听见吴红军先骂吴文涛的。”又是吴海云。
“不是的,她不晓得。”吴红军急忙争辩。
“还吵?!难道别人故意冤枉恁啊!还有恁,吴文涛,上课迟到,不说老实话,又同人打架,恁就这啊没出息!都站后面去!两个豁棒!”
虽然被罚两次站,但文涛很满意吴老师的处置结果,自觉的往教室后面走,对吴海云也有些许感激。
文涛远远的看见自家门口晾起的粉红条白底的床单就知道东窗事发,一回家放下书包头都没抬就往外走。刚好吴建从门口过,看见文涛妈在洗锅便叫了声“娘娘(意即婶婶)”,文涛知道不妙,紧紧的给吴建递眼色,但无济于事。
“建建啊,放学拉?涛子在幼儿圆过曾犯腔呀?”文涛妈一边拿抹布揩锅角落一边问。
“吖涛子早上又迟到,被吴老师罚站,还被打的。下课跟人家打架,又罚站。”吴建说完便一溜烟的跑掉,听得文涛恨恨的,心里直骂“贩祸精”。
“过是的啊,涛子?!昨朝晚上来尿还不曾找恁算帐,又同人家打架。往拉开跑,坐那儿不要动,同我好好张门口,等我下河淘米家来。”
文涛乖乖的端张爬爬凳坐在门口,从口袋里掏出歪子油壳儿,用指甲使劲抠歪子壳内侧残留的已经发黑的油脂。
“好啊,涛子,昨朝又来尿拉,怪不到晚上脚头冰冰的。”文波也从小学放学回来,他大概也一眼看见了晒在门口的床单。
文涛不睬他,继续朝歪子壳上吹气,然后用衣袖仔细擦拭。
“既然没得人儿我,我自己耍子了。”文波故意提高嗓门,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写过字的田字格纸,还有一只已叠成小方块的纸片。文涛看得真切——哥哥要折驳壳枪了。果然,文波很快叠成另五个方块,每个方块上面又都留了接口,拿根筷子当作枪杆,三片小方块依次穿在筷子的一端,剩下的两块分别接在刚才三片中的两个下面,中间一块空开,这样枪托就做成,最后一片方快套在筷子的另一端,做瞄准器。为了确保小方块之间不互相松动,文波又折了三张纸条上下左右的一包扎,一把漂亮威武的驳壳枪就这样诞生了。文波拿在手中,不断做瞄准状,“帮!帮帮!站住不站住,我是小八路,投降不投降,我是李向阳!”
文涛看得入神,不觉跟着高兴起来,“哥哥,让我耍子哒,让我耍子哒!”
“就——不,恁另先不是不儿我的哩,现在不给!”文波捞起一边的衣服,将驳壳枪别在绿帆布的裤带子上。
“不给拉倒,回来我告诉妈妈,上次大队场上草堆拉个弄着起来的?恁文具盒里还有流氓画儿。”文涛不想很快示软,他觉得有必要让文波晓得这一点。
“恁敢说,我下次就再也不带恁出去耍子。”文波很紧张。
“恁从来就不带我耍子。”
“拉个叫恁每次都话多?!”
“我不曾。”
“上次烧野锅腔是拉个说的?”
“我又不是有意的。”
“吵什的?一家来就吵,小波,恁就不知道让着涛子!”妈妈回来了,兄弟俩一下子噤住声。
“好吧,涛子,叫我一声好哥哥,我把枪给恁。”文波算是让步了。
“不叫。”
“不叫不给。”
“不给拉倒。”
“又吵!小波,把枪给涛子。听见啊,这啊大了,一点都不会哄宝宝。”
文涛拾起被哥哥扔在地上的驳壳枪,也不去看哥哥委屈的脸,兀自“帮帮帮”的玩起来。
等到妈妈把米酸粥煮熟的时候,爸爸也从窑上回来了。妈妈先给爸爸捞上厚厚的一大碗米,从钵子里挖了一大筷子脂油放在爸爸碗里,然后将剩下的米和着菜汤分成两碗,分别挑了两小块脂油让兄弟俩端去,最后才把浮在锅面上的青菜连汤带水的盛在自己碗里。
文涛没有象往常一样去跟文波比谁挑的油多,他希望这顿饭早点结束,免得节外生枝。
但是爸爸没有领会文涛的心思,一边吃一边问,“涛子,昨朝晚上又来尿了?!让恁多吃点山芋恁就不肯,从今朝晚上开始不准喝粥。”
“光吃山芋,又不削皮,花子家为什子就能吃肉滚子山芋?”
“花子家有老老、奶奶,拉个教吖老老奶奶死得早的?”妈妈接话道。
“花子又不来尿。”文波在一旁煽风点火。
“花子?!妈妈,花子今朝赖学。”
“人家不曾赖学,她婆奶奶昨朝晚上过世了,她老老一大早就帮她请假了,拉象恁在学校里,成天睡觉,还跟人家打架,恁僬吴老师过曾打恁啊,下次遇到让她好好教训恁。”文涛本想岔开话题,没想到又引火烧身,赶紧埋下头吃饭。
“上什子学,还不如在家张门口哩。”文波不冷不热的笑道。
文涛突然看见绳子上的洗脸布,想起什么,问文波,“哥哥,早上过是恁先洗脸的啊?”
“洗拉,拉个象恁邋遢?”
文涛本来想笑,没想到一块青菜叶呛进喉咙口,“噗”的一声,一口粥全部喷到了饭桌上,结果又是免不了一顿痛斥。
本帖最后由 小名吴文涛 于
18:01 编辑
文涛觉得这几天上学很不得劲,上课虽然还象以前一样昏沉沉的,但总睡不塌实,有一次还睡过了,不是五奶奶把他喊醒,他还可能在幼儿园里过夜呢。要是花子在,他就不要担心了,也不知道花子请了几天假,而且——文涛有好几天没有水果糖吃了。想想这几天的郁闷,他开始每天注意吴建的行踪——这把怂什么事都敢告诉家里,要让他尝尝厉害。
吴建这家伙鬼得很,他爸爸收鸡蛋,据说每次从季家市回来总要带梨子、豌豆糖什么的给他,他从来不肯分给别人,只有一次用三粒豌豆糖向花子换了一块水果糖。还别说,豌豆糖真的比水果糖甜。但文涛就是不信,他爸爸真的能每次都带东西给他吃,他要看吴建这些吃的到底从哪儿弄来的。
吴建家住六队,文涛家住五队,因此吴建每天放学都要从后门的大路或者从文涛家门口抄近回家,文涛只要在巷子里就能等个正着。
“吴建,恁站住,我看见恁偷家里的钱买杲子吃。”文涛纯粹是吓唬他。
“恁瞎说,我不曾。”吴建连忙抵赖,同时拔腿就跑。文涛心中开始怀疑,于是每天继续堵截。
“吴建,昨朝晚上恁上小店去干什的?”
“我、我帮家里打酱油的。”
“我怎没看见恁手里拿酱油瓶子?”
“小店里没得酱油了。”吴建寻过空隙,从文涛身边迅速溜掉。
“吴建,不要溜,恁狗日的过来!”
吴建远远的躲开,也不答腔。
很长一段时间,吴建都是绕过大队厂多走很长的路回家,在幼儿园也尽量避着文涛。文涛很开心,再也不需要担心这个贩祸精向家里告状了。
花子终于从婆奶奶家回来了。显然没有象文涛担心的那样,两眼会哭得象桃子。
“吖婆奶奶死恁也不哭啊?”
“我哭的,后来佤妈妈教我不要哭,佤兵兵哥哥、霞儿姐姐都不哭,还互相吵架。”
“吵什的?肯定是吖兵兵哥哥不好!”花子的兵兵哥哥文涛见过,还栽在他手上。那次他把花子惹哭了,正好这个兵兵哥哥也在,当场就把文涛摔倒在地。没有办法,人家都上二年级了,等到文波晚上回来的时候,人家已经回家了,没报上仇,文涛一直记恨在心。
“不是的,是佤大舅母跟二舅母先吵的,说婆奶奶挂水的钱二舅母一分钱也不曾出。佤妈妈本来劝他们的,结果不晓得怎么的也吵起来。”
“我晓得了,吖妈妈也不曾把钱把吖婆奶奶望病,哈哈。”
“不是的,佤妈妈说的,老早佤婆老老死的时候有多少洋钱和金镯头、银镯头,佤妈妈一个都不曾得到……”
“吖舅母过曾骂吖妈妈狐狸精啊?”文涛忽然很感兴趣的问。
“恁再说我不儿恁了。”花子显得异常激动。
花子其实长得蛮可爱的,白白胖胖,眼睛大,睫毛也长,冬天的时候两边脸颊通红通红的,像供销社柜台上的洋娃娃,平时花子妈妈自己就很爱打扮,也很注意花子的穿着。但文涛有个奇怪的癖好,喜欢看花子生气的样子,
文涛咂咂嘴,把目光从桌子上离开,忽然发现吴建正拿眼睛偷看自己,而且躲躲闪闪,欲言又止。文涛没有睬他,朝花子说:“不说就不说。”便伏在桌上睡觉了。
傍晚放学的时候,文涛发现吴建老跟在自己身后,非常奇怪,于是让花子先走,他故意站在路上不走,过一会儿又突然加快步子,躲进路旁的竹园,穿过竹园,顺着吴社长家楼房的后墙,从小店前的油菜地快速的绕到吴建的身后。
吴建还在向前面张望,文涛凑到他耳根大声叫道:“喂——”,吴建跟着“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逼养的,恁为什子跟老子后头?”
吴建摸摸被震得翁翁的耳朵,支支呜呜,“我,我拉是跟恁后头的,我,我拉不好走这条路?”
“好,逼养的,我上次问双儿大大的,他说恁经常到他小店买吃的,我告诉吖家里恁就吃不消了。”
“不要不要,”吴建一下子慌了,忙从围褂里面的袋子里抠出一沓绿色的票子来,都是二毛钱的,新旧不同。
“恁,恁做什的?”文涛还从没有亲自摸过这么多钱,也慌了。
吴建瞅瞅旁边没人,赶快从中间抽出几张塞到文涛手中,恳求道:“恁不要告诉别人,我分点把恁。”
文涛心中狂跳,手也抖起来,“恁拉来的钱?”
“恁就不要问,反正我拉个都不告诉,恁也不要告诉佤家里。”
文涛还是忍不住将钱藏进棉袄里,他不敢放在外口袋。“恁先走吧,我还有事哩,下次要买杲子吃,不要到小店,上糖担子买,就没得人晓得了。”
见文涛把钱收下,吴建放心的走了,可文涛两手还是忍不住的发抖,这样可不能回去,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静一静。文涛赶忙钻进竹园,直到浓密的竹叶厚厚实实的遮住大路,才从棉袄里把钱掏出来,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的数了数,一共五张。一个脆烧饼四分钱,一块水果糖一分钱,一粒豌豆糖,哦不,十粒豌豆糖一分钱,哈,这啊多钱该买多少脆烧饼、水果糖、豌豆糖啊。文涛不会算术,但他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数目。想着这么大的数字,文涛心又沉了起来:毫无疑问,这笔钱肯定是吴建这把怂偷的家里的,他爸爸知道了还不打死他,要是他爸爸打他,他把我交出来怎么办,那样佤妈妈不打死我才怪。眼看着天色不早,文涛不敢多耽搁,连忙往家赶,要是回去迟了,整个村子都会听见文涛妈响亮而又严厉的喊声:“涛子哎,还不曾好死家来!”到时候回去轻则一顿痛骂,重则屁股上两巴掌,特别严重的话就要跪灶家菩萨了。
文涛回到家时,爸爸正在剁猪草。家里养了两只壮猪,食场特别大,妈妈每天回来得晚,不但要完成生产队的工分,还要挑一大篮子猪草。
文涛紧紧攥住手中的钱,站在爸爸旁边好一会儿。
“涛子,今朝咋家来这阿晚的?”
“我,我在路上,在路上耍子了一刻儿。”
“在幼儿园犯腔被老师罚的吆?”
“不曾,不曾。”文涛忙不迭的解释。
“不曾就好,要犯腔被吖妈妈晓得被打我不高兴拉啊。”爸爸一边说,一边拿箕箕畚猪草往锅里倒。文涛家只有两间五架梁,房间里既要放两张床,又要凳橱子、籼缸,猪窠只能放在当中屋锅灶对面。此时,两只壮猪在圈里叫得正欢。
文涛走到猪圈旁学大人模样“鸟女鸟女”的唤,猪居然停住叫声,一齐挤到文涛前,来回甩起起长长的嘴巴,引得文涛咯咯直笑。
猪食很快烧好了,整个屋子充满田间青草的香气。爸爸叉了一瓢麸子准备串细食——就是把麸子倒进煮熟的猪草里搅拌均匀,增加猪食的营养。
文涛还是没忍住,终于走到爸爸跟前,“爸爸,今朝子吴建把了几张钱我。”说着把钱拿了出来,也不知为什么,自己悄悄的留了一张。
爸爸很奇怪的接过钱,估计也吓了一跳:“八角钱啊,他拉来的钱,咋有得把恁的?”
“我拉晓得,他放学的时候把我的,我不要,他硬把我的。”
“哦,其他人过晓得啊?”
“不晓得,就我僬俩人。”
“小吖儿不能拿这么多钱,我同恁收起来。恁去把外头的山芋篮子拿过来,晚上我来削点肉滚子山芋给恁吃。”
吃夜饭的时候,妈妈问爸爸:“今朝咋想起来削肉滚子山芋的?”
“我晓得,我晓得,肯定是涛子好几天没有来尿,奖励他的。”文波说完还拿眼睛朝文涛挤。
“就不是的,”文涛根本就没有顾到爸爸这边的眼色,连忙辩解,“就不是的,今朝吴建把钱把我,我不曾抗(藏)起来,爸爸才奖励我的。”
“噢,拉开的钱?”
“四个二角的,把了爸爸。”
“过是的呀,恁咋不说的?”妈妈反问爸爸。
“嗯,嗯,我先同他收起来,要是人家来要就给人家。”
“恁呀,咋还不如吖儿的幺,这钱肯定是偷的家里的,人家忠义收鸡蛋赚两个钱挨的什子杲啊,还要把私家吖儿教坏。把钱拿来,吃过饭我送过去。”
“我拉说的不把人家?”爸爸感到在孩子面前失了面子,赶紧补救。
“嗯,恁有这种好事来。”
他们两个说着话,把文涛紧张坏了,还有一张钱在自己口袋里,要是妈妈去,吴建说出来那自己不弄巧成拙了吗,可现在又不敢再说。文涛心里懊悔得很,感觉自己一连犯了好几个错误。
妈妈出去的那会儿,文涛魂丢了似的,也不像往常一样去骚扰哥哥做作业,一个人早早的躲进被窝里。文波在旁边刺激他:“呆不日猴的,恁要是把钱抗起来把我,我可以买多少图书把恁望啊。”文涛也很懊悔,只好不吭声。
妈妈终于回来了,说是忠义已经发现钱少了好几块,开始只晓得打吴建两个姐姐,后来吴建自己招了,只交出两块二角钱,还有两块多钱就是记不得用哪儿了,估计都让吴建平时偷买东西吃了,又被打得鬼哭狼嚎,劝都劝不住。建建妈还气得到小店跟双儿吵了起来,怪他只晓得赚钱,也不问吖儿的钱从哪儿来。
“这吖儿太不得了了,这阿小偷这阿多钱,期朝大了还了得。恁僬兄弟俩要出这事,我不打死才怪。”说完母亲又顺势教育了兄弟俩一顿。
文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钻在被窝里将那张二角钱的票子小心的塞进棉衣脱落的线缝里,同时对吴建充满了同情。
文涛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成了同学们学习的榜样。
第二天上学,文涛又迟到了,但吴老师居然没有罚站,开始文涛以为吴老师又忘了,但上课的时候吴老师突然把吴建拉到了黑板前。经过一夜的折磨,吴建憔悴了许多,两眼通红通红的,左脸还留下两道清晰的指印。文涛根本不敢多看,悄悄的埋下头。
“同学们,过晓得吴建今朝犯什么错误?”
“不晓得。”大家异口同声拉长声调回答。
“吴建,恁说过把同学们听下子。”
吴建深深的低下头,开始抽泣起来。
“吴建同学偷家里的钱,四块多钱,啊,过得过了。恁过晓得吖爸爸一个月贩鸡蛋也不过赚两块钱啊。今朝同大家把个警告,拉个要像他偷家里的钱,也同他一样的被打。我早就说过,小吖儿,要诚实,不要说谎,更不要谈偷钱。”吴老师声声警训像锤子一样敲打在文涛心上,吓得文涛一阵阵尿急。
“今朝还要表扬吴文涛同学。”文涛猛地听见自己的名字,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吴文涛同学听老师的话,不说谎话,吴建把了他八角钱他全部给他妈妈退还给人家,这种精神我们一定要学习。”说得文涛面红耳赤。
“另外,我再问大家,其他有没有人收到吴建的钱,有的现在就交上来,老师不怪他。”又转过来问吴建,“有没有?”吴建只是摇头哭泣,什么也不说。
“吴老师,我有。”忽然,花子站起来,文涛一惊,诧异的看着花子。
“吴老师,上次我用水果糖问吴建换了三块豌豆糖,过算啊?”
同学们都笑起来,吴老师也想笑,但终究忍住了,“这个不算。”
下课了,大家都来喊文涛跳皮筋,连吴海云都拉文涛跟她们一伙来,这让文涛很受用。
吴红军跟顾洪峰正拿牛皮筋弹弓打五奶奶家的鸡子玩,见文涛这么得意,很不高兴,就互相附和着冷嘲热讽。“假积极,平时一天那骗吴春花的杲子吃。”“我才不学这个呆怂哩!”
要是光吴红军,文涛怕是早过去跟他打起来了,可是这个顾洪峰生得虎背熊腰的,不好对付,正准备忍气吞声时,吴海云不服气了,“恁僬两个再说我就告诉吴老师。”一下子就把他们噤住了。
文涛倒并没有跟她们一起跳皮筋,他看见吴建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应该去安慰安慰他。
谁知吴建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鼻尖两缕青翠的鼻涕一直垂挂到桌面,抬头看见是文涛在拍他肩膀,有点茫然,顺手捋了一下鼻子,脏黑的脸上更多了一道青杠。“不要难过了,下次不要偷就行了。吴老师不说的,知错就改也是好吖儿。”
吴建没想到文涛在这样的时候会来安慰他,本来对他还有怨言的,一下子全变成感激,听话地点点头,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又哭了——恁真的记不得把多少钱我的啊?”
吴建摇摇头,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
文涛放下心来,又劝了吴建几句,突然想起晚上大队场上放电影,便想约吴建一起去。吴建摇摇头,“佤家里肯定不肯。”
“没关系,我去跟吖家里说。”文涛现在对自己充满信心。
乡下放电影对小孩子来讲简直是过节。三里八村的社员都涌过来,有些人家还专门带亲眷过来,白日里四处叫卖的糖担子,平日里不大出门的老人们,全聚在一起,人山人海。且不说放什么样的故事,但在电影场上学电影里的人互相打闹,追逐嬉戏,就有无限的乐趣。有学李向阳骑着自行车举枪瞄射,有学董存瑞振臂高呼“为了新中国”,还有人学《地道战》中的日本太君举刀大叫“米西米西,死拉死拉”。文涛总是趁别人不注意,用哥哥做的弹弓往人群里发一颗子弹,然后装模做样的看着银幕,听人群中一阵尖叫:“拉个死龛吖子,打住我的头。”但文涛总不能轻易的出来看电影,尤其是冬天。每次文涛都是趁家里人睡着偷偷的溜出来。
今天应该有把握正式得到许可吧,文涛心里想。吃夜饭的时候,文涛就把自己在幼儿园被老师表扬的事狠很的吹了一通,然后又故意问哥哥文波,“今朝晚上大场上有电影,过是的呀?”其实在家里已经听见电影场上“啊牡丹”的歌声。
“嗯,说的放《平原游击队》,李向阳,帮!帮。”并作瞄准状,其实文波也想去。
“有电影也不准看,小波,吃过饭去做作业。还有几天期末考试了,还有心事望电影,上次恁家赵老师印的奖状不够,单看看咯学期有没有印到恁的。”文波上一年级的时候没有拿到三好学生,回来说老师印的奖状不够发,让大家笑了好几年。于是文波不再说话。妈妈又朝文涛,“涛子也不准去,天这阿冷,冻伤咋弄?”文涛一撅嘴,心里开始着急:还答应帮吴建出来,自己都通不过,总不见得又等到大家都睡了觉再逃出去吧。文涛左思右想,顿生一计。
吃过晚饭,文涛借口说要大便,刚关上门,准备顺便小个便,后门突然开了,原来爸爸也出来大便,文涛吓得连忙蹲在屎缸边,裤子都忘脱了。
“又想去看电影了,去就去,早点家来。”
得到爸爸的批准,文涛一溜烟的找吴建去了。
吴建妈正在鬻猪子,看见文涛过来,很亲热的问文涛,“涛子,吃过拉?”
“吃过拉,娘娘,我是来喊吖建建望电影的。”
“佤建建不听话,不准去望,恁自己去望吧,啊!”
“我僬吴老师说的,吴建能承认错误也是好吖儿,佤妈妈教我来喊他一起去望电影的。”文涛尽量帮吴建说情。
忠义正在房里和吴建姐弟三个一起数鸡蛋,看吴建可怜巴巴的样子,也说:“让吖儿去吧,不要把吖儿吓过伤。同涛子一起去噢,多穿点衣裳。要不是涛子来喊恁,才不肯恁去哩。”
吴建耷拉着脑袋,偷看了他妈妈,见没什么反应,赶紧跟着文涛一起出了家门。
电影场上已经传来小丁师傅熟悉的开场白:“请观众朋友抓紧时间进场,电影马上就要开始放映了。今天是吴贵生书记(吴社长)的母亲吴刘氏逝世十周年,为了纪念他的母亲,放映一场。今天放映的电影一共两部,第一部彩色故事片《五女拜寿》,第二部战斗故事片《孤胆英雄》……”还没进场子就听见哥哥在喊,“涛子!涛子!在拉开?”原来妈妈知道文涛溜出来看电影,文波赶紧主动要求帮弟弟送衣服过来,还带了一条长板凳。file:///c:/users/tzds/appdata/roaming/360se6/User%20Data/temp/u=,&fm=21&gp=0.jpg
本帖最后由 小名吴文涛 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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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大队部特别热闹。
听说公社派工作组到吴家堡协助大队书记吴贵生开展工作,上午大队部开了个隆重的欢迎仪式,社员们都拖张小凳到小学操场上开会,学校停课,幼儿园也跟着放半天假。
文涛在家闲的慌,跟着妈妈来到操场上。文波正和吴红兵、吴军政、赵晓明甩拍子(小孩玩的一种游戏,用写字纸折的四方形状的拍子,按照拳头剪刀布的顺序,谁能用自己的拍子将对方放在地上的拍子掀翻,谁就算赢,那张被掀翻的拍子也就归谁),看见爸爸妈妈过来,赶紧收起拍子躲到旁边的水杉林里,但是还是被妈妈发现了。
“好啊小波,怪不到天天要钱买本子,原来全部用来甩拍子。下次试试看过再要到钱?把涛子领过去,不要瞎跑啊。”文涛高兴的跟过去,文波却一脸的厌烦,对他不理不睬。文涛没办法,很无聊的看着他们玩。
吴社长没有参加会议,据说是头疼,让吴瘌子,也就是吴春花的爸爸主持。
“大家不要吵,不要吵,康老儿,赶紧坐下来。”吴瘌子一脸紧张的指挥会场秩序。好不容易稍微安静下来,从主席台左边上来一拨人,为首的穿一件灰色中山装,架一副眼镜,身材魁梧,虽不到三十的模样,倒别有气质。他跟吴瘌子简单握了手,便在主席台中间的位置坐下,文涛看见舅舅也毕躬毕整的坐在主席台上,兴奋的连喊“舅舅”,舅舅只朝这边微微看了一下,再没有任何表情,但在在文涛眼中,舅舅当时实在是威风极了。
“社员同志们,我代表吴堡大队全体——”吴瘌子刚一开口,为首的中山装给了他一个奇怪的眼神。
“咳,受吴书记委托,今天把全体社员召集过来,啊,就是欢迎公社驻我僬大队的工作组,啊,工作组的各位领导,各位领导!啊,大家欢迎!”
人群里满是熙熙攘攘的交谈声,压根儿就没有人响应。
吴瘌子很尴尬,正准备发作,坐在旁边的赵峰倒是机灵,赶快站起来主动鼓掌,大家这才领悟,像是为了补偿,掌声特别热烈。文涛奇怪的看大家鼓掌,没注意文波跟几个伙伴悄悄的溜走了。
吴瘌子干咳了两声,掌声平息下来。
“下面给大家介绍一下——”吴瘌子话没说完,那个中山装就主动接个话筒。
“不劳吴营长,本人做个自我介绍,我姓袁,因为抗美援朝胜利那年出生,家里给我取名字叫朝鲜,北星老庄的,大家可以叫我小袁。坐在我旁边的想必大家都认识,刘根生,这位是黄红根,这位是黄朋殿,还有公社顾干事,我们的妇女代表。”随着袁朝鲜的介绍,大家一一起身致意。
“今天承蒙吴营长受吴贵生书记之托,搞了这啊隆重的场面,我代表工作组全体同志表示感谢!”
“这次到贵大队,跟吴营长一样,也是受人之托,不过我是受公社黄富林书记之托。”下面有人笑了起来。吴瘌子从上衣袋子摸出根香烟点起来。
“黄书记对吴贵生同志二十多年的大队书记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吴堡大队工农业生产全县有名阿,尤其是工业生产,我们这个水泥机械配件厂,是全县的样板企业,啊,这不光是吴堡大队的荣誉,更是向阳公社的荣誉。我过来之前,黄书记一再嘱咐,要好好学习吴贵生同志的工作精神,要好好学习吴堡大队的先进经验,以便有机会在全公社推广。”不知不觉间,袁朝鲜直呼吴贵生的名字,这显然让大家有点诧异。
“这次来,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协助吴贵生同志抓革命、促生产。说实在的,吴书记确实不简单,吴家堡十二个生产队,四百多户,少说有两千五百人吧,管理这啊多人的吃喝拉撒、思想教育,要保证生产跟得上,还要不出乱子,很辛苦。大家都听说过,去年周韩庄几个社员闹事,差点闹出人命,为什子?也是我去调查的,根子在拉开,一方面确实我们社员的素质不高,一方面也是大队干部平时思想教育不够,官僚主义泛滥,整天只晓得卡权要位,碰到软的逮起来关两天,碰到硬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教老百姓咋服恁?过是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要为人民服务,我僬就是这啊服务的呀,啊?所以,最后大家也晓得,周志清兄弟三,这啊殎(qiá),不也被关了两个月,周常贵书记党内检查。”会场安静下来,气氛有点诡异。
“当然,我们吴堡大队在这方面就做得相当好,我好象从来没有听说吴堡大队有什么类似情况呗,是吧,吴营长?”
“是,是!”吴瘌子慌忙点头,脸色已是红一阵白一阵,相当难看。
“岔远了,言归正传。这次受黄书记之托,来吴堡大队,协助吴贵生书记,调查民情,了解情况。刚才说过,吴书记事务繁忙,大家有什子要反映的情况,比如好的建议,还存在什子问题,包括大队干部平时工作中有什子纰漏,都可以向我反映。当然,拉个要是动机不纯,故意打吴书记的小报告,我概不接受。”
大家一阵哄笑,气氛又活跃起来,有人在下面开始喊话。
“小袁组长,我来问哦,佤大丫头要出门(结婚),到大队部开个介绍信,盖个章,吴营长非要让我把欠大队的公粮缴掉,格个事过好反映啊?”
下面又一阵哄笑。
“韩老三,乱讲什的,我什子时候不肯盖章的?”吴瘌子连忙制止。
“吴营长,不要着躁。老韩,上缴的公粮当然是不能欠的,当然拉,不好跟介绍信直接挂钩,恁说过是的啊,吴营长?”
“我,我没有——”
“好,好,这个事我相信恁再找吴营长应该没得问题,婚姻自由嘛,我僬不能影响年轻人自由恋爱吧,毛主席不是说过,不以婚姻为目的的恋爱就是耍流氓。万一因为这点事结不了婚,啊,总不能说人家耍流氓吗?”
全场子都笑起来了。
吴瘌子使劲瞪了韩老三一眼,终究没有吱声。
袁朝鲜转而问了句,“咦,恁僬大队的章咋在恁跟头的,不应该在王宝书大队长那儿的?”
“啊,啊,吴书记让我代管,暂时代管。”搞得吴瘌子一点脾气都没有。
从大队部吃过饭,舅舅带着一身酒气来到家里,把文涛就高高举起来:“涛子,咋不叫人的?”
文涛在半空中高兴的蹬着脚,笑得咯咯的,“舅舅,舅舅,我叫的,放我下来!”
文涛刚被放下来就用双手围住舅舅的大腿,两只小手悄悄地磨蹭舅舅的裤子袋。舅舅弯下腰,拿开文涛的手,笑着说:“不要瞎摸拉,糖在衣裳袋子里呢!”说着果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块花花绿绿的糖果,文涛眼前一亮,居然是高级奶糖,立即伸手抢过去。
“好了,不要闹了,留两块把哥哥。”妈妈拉过文涛,“恁也少喝点酒,不要学吖姐夫,几百世不曾有酒喝似的。”
“晓得了,姐。再说我的酒量也不好跟姐夫比。”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还没开拆的大前门,“姐夫,这儿有包烟拿去抽。”
“不用了,我这儿弄点旱烟吃吃就行了,恁还是留着做人吧。”爸爸边说还边拿眼睛瞄崭新的大前门烟盒。
“我又不抽烟,也不需要发给别人,恁拿去吧。”没等爸爸伸手,妈妈就接了过来,“这包烟我收着,等到以后来人。到他那儿过不了夜。”爸爸操起旱烟袋,吸口烟,憨憨的笑。
文涛知道没自己的事,揣着一把糖果跑出去喊吴春花一起上学去。一路上对着花子把舅舅狠吹了一通,花子嚼着文涛的奶糖,一脸的奉承,还说:“吖舅舅喝酒也扎实,把佤爸爸灌多了,把家里吐得块块是的。”又看见吴建和吴红军正玩香烟纸,就挥手叫道:“吴建,恁过来。”吴建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什子事?”
“教恁来恁就来,咋话多的?”文涛没好气的说,也拿出一块糖给吴建,吴建顿时就开心起来。
“以后不要跟吴红军玩。”
“晓得晓得。”吴建迅速剥开糖纸把糖扔进嘴里,跟着文涛一起走,也不管吴红军在后边使劲骂“哈巴狗”。
整个下午,文涛完全处在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上课时两只手不停地捏住口袋中的奶糖,等到再拿出来时已粘满碎布纸屑。
在文涛看来,吴社长真是天生的官相。长一头短小斑白却精神百倍的头发,圆圆胖胖的脸,小小的眼睛老是眯着,显得不怒自威,一身青灰色咔叽衣服,从没见过补丁,尤其是走起路来,不象其他社员慌慌张张的,而是不紧不慢,一步三摇,敞开的衣襟露出乡下人少有的大肚子,威风极了。社员们平时遇上总要很客气的招呼“吴书记,在拉忙的?”“吴社长,又到公社开会拉?”之类的话。小孩子们则躲得远远的。
文涛也很敬畏,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放学的时候,文涛刚从豁子家后门转到大路口,迎头正撞上吴社长,文涛心理莫名其妙的一阵慌张,想低下头装作没看见,不料吴社长主动问起来:“涛子,望见大老老咋不叫的?”
文涛只好停住脚步,双手拨弄着油黑的衣角,乖乖的叫道:“大老老!”
“恩,放学拉,下次望见人要叫来。”
文涛一动也不动,很紧张的看着。
“吖舅舅这几天过曾上吖去?”
“去的。”文涛一边说却又一边摇着头。
吴社长用肥厚的手掌摸摸文涛的小脑袋:“他跟吖家里说了些什的杲子啊?”
文涛觉得有股热气在背后翻腾,翻腾得颈项后边有点奇痒,想伸手去挠,但衣服穿的太厚,够不着。吴社长就顺手沿着后脑勺替他挠了两下,“回去让吖妈妈帮恁洗下澡,多少垢哦——过曾说什子啊?”文涛感觉浑身开始发痒,又极不自然的扭动了一下身体,才吞吞吐吐的说:“佤舅舅带糖把我的,都被我分掉了。还把了一包烟把佤妈妈,本来是把佤爸爸的。还,还,”
“还说什子了吗?”
“还,还记不得了。”文涛确实想不起来了。
“哦,好了,路上丝冒点,不要着水着火的,听见啊。”吴社长松开耷在文涛肩头的手,又拍了两下。
文涛这才感到一阵轻松,那些奇痒的感觉忽然不见了。发现吴社长比想象的要亲切许多,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哦,大老老,还有来,另天佤舅舅喝了不少酒,佤妈妈教他下次不要喝这啊多。”
“晓得了。”吴社长摇着高大肥胖的身子朝桥北边晃去。
文涛目送着吴社长好一会儿,不觉有点得意,也有点遗憾,要是花子跟在后面看见吴社长这样温和的和自己说话,一定羡慕死了。别以为她爸爸成天屁颠屁颠的跟在吴社长后面,可花子看见吴社长还是一样的大气不敢喘。
晚饭的时候,爸爸妈妈压低嗓音说大队部的事。
爸爸说:“以后不要让根生过来了,人家晓得了不好。”
“佤弟子上佤家来有什子不对?再说工作组人多来,拉个问许多啊?”
“这一次他们可是专门查吴贵生的,万一他晓得了还以为我僬说他什子呢!况且公社以前不也来了几趟,有什子用,过去了不还是他的他。”
“根生不是说这一次是动真的吗?”
“恁懂过屁,吖弟子年纪轻轻的,拉晓得深浅啊。我跟恁说,在根生面前有些话不要瞎说,恁也劝劝根生,让他不要没事找事,到头来查不出名堂反让佤跟着倒霉。”
文涛听到吴社长的名字,想起白天的事,几次想插话都没插上,这会儿看妈妈不说话了,赶紧说:“妈妈,今朝放学的时候。吴社长还同我说话的来。”
“说什子话拉?”爸爸警觉起来。
“他问舅舅过曾上佤来?”
“恁说什子拉?”文涛本来还挺兴奋的,一看爸爸妈妈都紧张起来,也给懵了,一下子又不敢吱声了。
“恁到底说什子了,说煞。”
“我,我不曾说什子,我说佤舅舅,佤舅舅,不曾上佤来,我,我不晓得。”文涛不敢说实话了。
“恁真这啊说的呀?”妈妈还不放心。
“真这啊说的。”文涛发现自己真不该话多。
“没说什子就好。涛子,还有小波,下次吴社长问恁僬什子,包括其他人,恁都喊不晓得,过听见?还有不要没事就到大队部找吖舅舅。尤其是涛子,跟花子在一起的时候不要话多,弄不好他爸爸也把恁抓起来。”这话文涛信,上次八队上的吴得胜因为偷大队猪舍的麸子,就被吴瘌子抓住,打得鬼呀似的,在家躺了好几天。其实谁都晓得,吴得胜老实得偷根菜叶子都要抖三天,哪有胆量偷麸子,就因为上次公社来人,吴得胜话多,一不小心说了大队厂要搞承包的事,得罪了吴社长。
文涛埋下头喝粥,突然想起什么问题,又问:“说不晓得过算说谎啊?”
“恁说的谎还少来?!同我好点吃夜饭,再话多打嘴。”
“骂得好,才不成天的告状来。”文波幸灾乐祸的笑文涛,文涛没有反击,他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话多。
果然舅舅来少了,文涛的糖果也少吃了,但文涛还是没听家里的话,有事没事的往大队部跑,尤其吃饭的时候。舅舅看见在门口转悠的文涛,总会把他喊进来,选几块大肥肉给文涛解解谗。那个叫袁朝鲜的组长,最喜欢拿文涛开心。
“涛子,叫我。”
“大大。”
“嗯?咋不叫爸爸的?不叫不给吃。”
“恁又不是的。”文涛摇头不肯。
“咋不是的?恁过叫涛子啊?”
“吖爸爸过叫吴宝中?”
“恁说我咋晓得的?”
文涛摇摇头。
“恁说吖家里过曾说恁是抱的船上的?”
文涛点点头,又忙说:“这是佤家里骗我的。”农村里,小孩不听话,大人们都喜欢吓唬小孩,说他们是从船上拣回来的,如果不听话,就送回船上去。文涛起初是信了的,有一次问起花子,居然也是她家拣的船上的,于是两人就想,船上那么好玩,天天在水里晃,又不用上学,还有鱼吃,为什么就不去呢?结果两个人真的跑到港边上找船。要不是涛子爸爸从河口撑一船黄泥(做砖头用的)回来刚好遇上,还不知道两人要跑哪儿去。
“不曾骗恁,我就是船上的吖爸爸,恁说恁名字里怎么有个‘涛’的?说明恁是在水上养的。”
“就不是的。”文涛知道说的不是真的,就是不知道怎么反驳。
桌上的人都笑,有人打圆场道:“涛子,弄口酒吃就不要恁叫。”
文涛看看舅舅,舅舅也说:“好啊,喝口酒。”其实文涛并不怕喝酒,爸爸每天喝酒,没有了都让文涛到小店打,文涛在路上经常偷偷的尝几口。
文涛接过小酒盅,学大人的样,滋滋的一抿,一股热火直灌喉咙,比家里打的辣多了,却赢得一片喝彩。这一次舅舅挑了根大骨头,文涛顾不得抹嘴边余酒,抓起来就啃。
更多的时候是文涛才啃几口,那边就听见妈妈喊起来,文涛连忙放下手中的骨头什么的,飞也似的往家赶,沿路上还要用衣袖把嘴揩干净,拿过骨头的手放泥土上搓搓——脏点没关系,不能看出油腻来。
但那一天,文涛在大家的怂恿和喝彩中,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整个人都晕忽忽的,眼皮老抬不起来,踉跄着往门边走,心想坏了,回不去了,便瘫倒在门槛上。等到文涛口干得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家里的床上,屋子里站了好多人,妈妈哭红着眼睛看着自己,爸爸、舅舅都在旁边坐着,哥哥也没睡觉,在屋里屋外来回的走动,看见文涛醒了才悄悄的溜掉——机枪声、喊杀声不断从小学操场上传来。
原来,文涛酒喝醉以后,舅舅把他抱到隔壁休息室的床上,就只顾做事去,到了晚上工作组的人都直接回家,把文涛一个人忘在大队部里。中午文涛没回家吃饭,妈妈估摸着到大队部蹭饭去,就没有管,到了晚饭的时候又没看见,因为操场上放电影,让文波去找了一下,还是没找到,这才慌了。问花子吴建,他们一下午都没看见文涛上学,于是赶快到电影场上广播找人,又发动左右邻居到全村各个井口、河坎子、渠道边、草垛旁找,还是找不到,妈妈急的眼泪都出来了,一路上哭个不停,不断责骂文波放学回家不晓得照顾弟弟。爸爸本来在窑上看夜工的,也连忙赶回来,跑到刘韩庄舅舅家去一问,才晓得。结果舅舅又被舅母、妈妈一顿抱怨。
幸运的是,谁也没有责怪文涛,除了文波,除了第二天上学的吴淑萍老师。
而文涛的遗憾只是错过一场电影。
天气越来越冷了。
黄昏时候,太阳还没来得及下山,就让西边赶来的乌云遮住,紧接着便呼呼刮起刺骨的寒风来,走在路上,呼吸都困难。文涛回到家时,满身都是塘灰,因为中午还没这么冷,少穿了件马甲,这会儿冻得直打哆嗦,一回来便往锅门口钻。
“要下雪了,涛子帮妈妈烧火,我去把山芋塘口盖起来。”涛子乐得暖和,连忙答应下来。
猪食的热气在整个小屋里腾开,两只壮猪又在圈里不安起来,拼命把食槽拱得哐啷响。涛子拿起烧得通红的火勺柄,对准其中一只的鼻子一捅,只听得嗤拉一声,两只猪子叫都没敢叫就躲到了墙角,恐惧的望着小主人,以至于每当文涛走到猪圈旁,两只猪子就抑到墙角边。“惹瘟,恁再拱煞!”文涛感觉很威风。
等文波放学回来的时候,外面已经纷纷扬扬的飘起雪花来。
“明朝过冬,家里过搞扁食吃啊?”文波的话倒提醒了文涛,怪不到吴老师说明朝不上课的,还以为她猜到明朝下雪哩。
“吖舅舅刚才来说了,他家已经多搞了扁食皮子和陷儿,教明朝吖兄弟俩拉个去拿下子。”
往年过冬,加工扁食皮的地方特别忙,前天晚上就要去排队,每次都是文波兄弟俩去,那个搞面机难摇得很,兄弟俩常常搞得满头大汗。
“可是明朝我要上学。”文波说。
“我僬不上。”刚说完,文涛就觉得自己嘴快了。上舅舅家还要走好几里路呢!
“那涛子去吧!”妈妈说。
第二天早上,雪果然下了很大。
文涛起得很早,一出门,除了门口已被爸爸打扫干净,其他地方满眼的白色,已经分不清哪儿是田,哪儿是路,平时光秃秃的桃树、白果树,这会儿挂满了沉甸甸的雪条,映着碧蓝的天空,好看极了。微风催来,雪末一阵轻扬,在暖黄的阳光下,射出一道道七色的彩晕。不远处,吴社长家的竹园,全都被压弯了腰,象盖上一条厚厚的棉花被。文涛忍不住在雪地里跳起来。
“家来,涛子,恁穿的棉鞋,要湿来。”妈妈在家里喊。
文涛哪里顾得,隔壁建琴、建军正在和花子滚雪球,看见文涛正在雪地里闹腾,便扔了几团雪球过来,其中一个在文涛头顶开了花,周围邻居都笑起来。文涛不服气的抖抖身上的雪,也从地上捏个雪球,他不敢往建琴建军那儿扔,一使劲扔在正笑得咯咯的花子的脸上,大概用力太大了,花子疼得捂住眼睛哭起来。
“哦好,恁把花子眼睛打瞎了,花子家爸爸要抓恁了。”建军在旁边起哄。
“恁骗人。”文涛嘴上犟,心里虚,赶快跑过来。花子背过身继续哭。
这时候,花子妈从屋里走出来,夸张的叫道:“咋拉,花子,拉个欺恁的。”花子见妈妈来,哭得更凶。
“过是恁啊,涛子。成天不学好,欺佤花子,吖家里也不管管,将来咋得过了。”
文涛一下子愣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搞耍子的,娘娘,眼睛进了点雪,化了就好了。”建琴连忙帮文涛解释。
“涛子,家来,棉鞋弄湿了咋弄?”妈妈又在家里喊文涛。
文涛噘起嘴,跺跺棉鞋上的雪,很不情愿的往家走。花子停下了哭声,楞楞的看着文涛,文涛狠很的瞪了她一眼,便跨过了门槛。门外花子妈还在絮絮叨叨说过不停。
“教恁不要出去疯,就是不听话,一会儿换鞋子上舅舅家去。”
“我又没得套鞋(塑料靴子)。”文涛想起花子刚才穿了一双红色的小套鞋,在地上挪着自己有点浸湿的棉鞋,极不情愿的说。
“又不懂事了,不要省钱把吖兄弟俩上书房啊?”
“那花子咋有的。”
“还顶嘴!”妈妈已从房里拿出爸爸穿过的脚尖已破了的大套鞋。“快穿上。”
文涛慢吞吞脱下棉鞋,又使劲摔在地上,见妈妈面有怒色,赶紧把脚往套鞋里伸,发现里面全都垫的碎芦柴花,又把脚缩回来。“拉没得棉花?我嫌冷。”
“我来找。——在路上跑还冷什子啊?”妈妈把覆在马桶盖上的破棉垫子拿起来,从里面扣出几块棉絮,替文涛在套鞋里铺好,帮文涛把鞋穿上。“格这好去了。”
文涛拖着又大又沉的套鞋极不情愿的往外走。花子又开始和建琴他们堆起雪人,这会儿看见文涛,立刻停下来,略带歉意的看着。文涛掉过头就往巷子里转去。
路上的雪太厚了,文涛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只有中间一条灰线,可能走的人多,硬挺挺的结了冰。文涛专挑雪多的地方,大套鞋深深的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响。文涛没有选择从大队厂门口的大路,而是靠着大队厂的西墙根沿河边的路走,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穿着坏套鞋狼狈的样子。
河岸的景子就是不一样。雪白的坎子如起伏的棉絮,一半微波轻漾一半如覆薄纱的河面倒映着碧蓝的天空,几段锯毁的树桩在积雪中显出醒目的枯黑,一艘绿柒班驳的机械船顶一身洁白的被子静静的泊在岸边。吴家堡有两个显著的标志:一是大队厂四层高的炮楼,当时建炮台是防止第三次世界大战、全民皆兵的需要,之所以选在吴家堡因为这儿地势最高,有句俗话:“高不过吴家堡,矮不过何家桥”,夏季雨讯的时候,吴家堡的河面刚漫过木头水凳,何家桥的井水已溢出井面了。每次从舅舅家回来,文涛累得要妈妈抱的时候,妈妈总会指着远处的炮楼说:“快到家了,呶,都看见炮楼了。”现在一楼二楼是大队厂宿舍,三楼四楼整个一个垃圾窠,到处是蜘蛛网和散落的硬纸盒。文涛曾和哥哥偷偷的溜上去过,最上面除了挂了两个银灰色的大喇叭,还真的有一挺锈迹斑斑的机关枪。第二就是这艘用方向盘掌舵的机械船了。当初大队厂里外拉货全靠它,汽笛声一响,小孩子们就蜂拥过去看大轮船起航,后来因为又买了一部大型拖拉机,才渐渐不开了,但吴社长每年年底都会请人重新油漆一遍,因此它在吴家堡仍然有崇高的地位。
文涛边走边踢着雪,看雪末子从地上四溅开来又象在下雪,刚才懊恼的情绪也渐渐淡下去,正得意着,不想脚下一滑,人朝河坎子里倒过去,紧急中文涛张开两手在雪里一阵乱刨,抓住几棵芦苇根,总算没有顺着雪滑下去,但一只套鞋已滚落下去。文涛赤着一只脚站在雪地里,可怜巴巴的看着在水边轻荡的套鞋,忍不住哭起来。
文涛又冷又怕的等了好久,终于看见桥北有个带着鸭舌帽的人走来,却不敢做声——原来是“瞥(biā)天”。“瞥天”本来叫吴亚明,先天性眼疾,眼睛四周布满赖宝皮般恐怖的疙瘩,看人的时候总是斜视着天空,小时侯发高烧烧坏了脑子,二十几岁的人,说话含含糊糊,很不清爽,平时穿着邋遢,不懂考究。却长得一身蛮肉,力气很大,哪家拖粪挖泥缺个人手,只要给他一包劳动,他就高兴得不得了。但小孩子都怕他,文涛当然也不意外。
瞥天也看见了文涛,就拐了过来,“宝宝…跌啊…?”
文涛害怕的点点头,还是哭。
“(不)哭…(不)哭…☆◎▲#鞋啊?亚明拿…哭不拿…哭?”
文涛抽泣着止住哭声。瞥天看文涛不哭了才顺着河坎揪住几棵小树丫下到了河边,捞起已经灌水的套鞋,沿着刚才踩过的脚印艰难爬上来。
文涛看见套鞋已经湿透不能穿,想到还要上舅舅家去,又哭了起来。
“哭啊?…不穿鞋…亚明驮宝宝。”瞥天边说边打着复杂的手势。
“我上佤舅舅家哩。”文涛哽咽着说。
“舅舅…认得…亚明驮宝宝上舅舅。”瞥天说着转过身蹲下,一只手拍拍后背,“宝宝…来…亚明上舅舅。”文涛没得办法,拎起套鞋趴上他的肩膀。
到了舅舅家庄门口,文涛不顾冻得冰块似的脚,怎么也不肯瞥天再驮了,非要自己下来走,急得瞥天连连说:“舅舅…烟…舅舅,☆◎▲#…烟……。”但最后还是没拗过文涛,撂下一句“妈妈逼”就气都都的走了。
文涛拖着湿漉漉的套鞋,一步一拐的朝舅舅家走去。舅母正在捏扁食,看见文涛,大吃一惊,急忙把文涛抱进来,朝屋里喊:“根生,快点,涛子过来了,恁望,鞋子透湿的,咋不冻杀的?”舅舅忙从房里出来问什子事,文涛还没来得及张嘴,眼泪就花花的涌出来,所有的委屈随着伤心的哭声全部释放了出来。
舅舅把文涛抱过来,把两只脚放在火钵子上烘,直到答应帮文涛去买新套鞋才止住文涛的哭声。舅母边捏扁食边埋怨:“教恁骑车子送过去,就是不听,吖姐姐也真是的,下这啊大的雪,还舍得让吖儿个人来。”
听见舅母责怪妈妈,文涛赶紧解释道:“不是的,是套鞋不好,太大了,才滑过河里去的。”
“恁说过吓的怕,万一人跌下去不得了哦,恁一个人穿湿鞋子走到现在啊?”
“恩。”文涛有意掩去瞥天的事。
“涛子,恁先烘脚,舅舅帮恁到街上买鞋子。”舅舅放下涛子,去趟脚踏车。
“恁路上也丝冒点,路上雪大,骑慢点。”舅母一边接过涛子,一边嘱咐。文涛光着脚丫,蹭在舅母的围裙里取暖,来回扭动的身子碰到舅母略微凸起的小肚子。“舅母,恁的肚子比佤妈妈大。”舅母拿指头戳文涛的头:“呆怂,再胡说还把恁蹬外头冻冻。”
舅舅家离街上近,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买了一双蓝色镶白边的套鞋。文涛从没穿过这么崭新漂亮的套鞋,等不上垫鞋垫子就穿进去,虽然还是有点大,却把文涛开心死了。
表弟建春从外面玩耍回来,看见文涛买的新鞋子,也缠着舅舅要,舅舅赶紧哄住,答应他重买一双旅游鞋过年才着罢。
看时间不早,舅母把捏好的扁食用塑料袋裹好,打发舅舅早点送文涛回家。一路上文涛抱住舅舅的腰坐在车后,不停的晃动着穿着新鞋的双脚,害得舅舅的车子几次差点歪倒在雪地里。
刚才亚明来过,喽喽唆唆说过一大堆,家里已经知道,也没有责怪文涛不说老实话。因为舅舅中午要回家敬祖宗烧纸钱,没有打等就回去了。
舅舅家的扁食就是好吃,皮薄馅香,尤其肉多。
文涛在幼儿园的地位日增。
不但吴建成了名副其实的跟班,大凡那天在操场上见过文涛舅舅的无不对文涛有所敬畏——太厉害了,据吴春花证实,舅舅那天敢把吴瘌子灌醉吴癞子还连连喊好,除了吴社长,他还对谁认过下?连吴红军都羡慕的问:“吖舅舅过打得过吴癞子啊?”——花子当然不在场。文涛两脚一蹲,撇开双掌,摆出马步的造型,吹嘘道:“肯定打得过,佤舅舅上少林寺练过武功。”“吴瘌子有枪。”“佤舅舅有本事接子弹,才不怕。”吴海云也经常在文涛面前讨好:“我从来不曾在老师面前说恁坏话,过是的?”
文涛也不再经常迟到,这样可以在老师到之前在同学们面前吹吹牛皮。当然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五老老的大儿子许红生从江南做手艺回来了,吴淑萍老师上课就没有准点了。不过让文涛不解的是为什么上次许红生回来的时候,吴老师就上课很早,害得同学们集体迟到,现在却反而起得很迟——但终归是好事,而且每次课间休息都很长,吴老师一钻到西边厢房里要好一会儿才肯出来,当然许红生也在房里。
这天下课,大家都在外面做游戏,吴建趴在地上“打盖子”,文涛悄悄的把吴建拉过来说:“刚才吴红军躲窗眼口看见吴老师和许红生捧住块亲嘴哩。”
“真的啊?”吴建感到无比希奇。
“真的,恁去望呐。”吴红军证实道。
“我又够不到窗眼,咋望?”
“没得事,房门不曾锁,恁从门缝里看。”
吴建看看文涛,文涛点点头说:“没事,我帮恁打照。”
吴建猫着腰,蹑手蹑脚的沿着墙边走过去,刚把头靠近门缝,文涛就双手一推,吴建身子朝门上撞过去,门吱呀一声打开,吴建一下子伏倒在地。文涛和吴红军迅速跑开,吴老师从房里,揪住吴建的耳朵把他拎到门外,脸气得红扑扑的,厉声问道:“拉个扛的?”吴建掂着脚,咧着嘴,哭丧着脸道:“我不晓得拉个扛我的。”
文涛、吴红军躲在其他同学的后面,不敢吱声。
“吴海云,恁过曾望见拉个扛的?”
吴海云、吴春花、吴小美、王秋月四个人本来在跳皮筋的,这会儿正歇下来,谁也没注意,“我也不晓得。”
“拉个扛的,私家站出来!”
站在文涛前面的吴国政想张嘴,被文涛用脚踢了一下。
这时候许红生也从房里出来,解围道:“算噢,吖儿家,懂什的?”又朝吴建:“下不为例,下次再没出息,把恁撂后头屎缸里。”吴建赶忙捂住耳朵跑开。
文涛和吴红军追过去问吴建:“恁过曾望见啊?”
吴建一脸的气愤:“恁僬两把怂没出息仇弄我,跌过跟头,哪个来得及望的呀。”
上课的时候,文涛趴在桌上,老想着吴老师和许红生如何亲嘴,是不是跟画儿上一样——文涛曾经一回看见哥哥文具盒的纸垫下面藏着一张两个外国人亲嘴的贴画。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梦见自己和吴海云在一起,也在学着吴老师他们亲嘴,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尿急,一下子惊醒,发现桌上流下许多涎水。文涛悄悄的推了下花子的胳肘,花子一只手支着下巴,不曾防备,手一松,头猛的向下一磕,差点撞在呙子面上。见是文涛使诈,很厌恶的回推了一下,便撇个脸去,不再睬他。文涛暗自发笑,因为桌上的涎水已被花子的衣袖揩去大半。
讲台上,吴老师正在教音乐。近一段时间,吴老师老喜欢教一些大家听不懂的歌,有一首叫做“拔根芦柴花”的,因为妈妈在家里唱过,文涛也会一点,听得吴老师教到最后一句 “小小的狼儿来,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很费解,就站起来问:“吴老师,狼不是吃羊的吗,咋也吃花儿的?”吴老师先是一楞,随即扑哧笑出来,可能笑呛了,突然一阵呕心,跑到外面干呕起来。
文涛以为自己又闯祸了,连忙坐下来再不敢做声。
舅舅已经一个礼拜没有来了。
文涛爸对文涛妈说:“我没说错吧,就晓得顶上总是有头无尾,查了一半就查不下去了。”
吴瘌子重新活跃起来,没事就组织民兵训练,领着八、九个穿解放军衣服的小青年抗着几把三八式步枪在大队部门口的大路上来回拉操,搅得整个路上尘土飞扬,因为雪下得大,还没化开,路边的雪上便多添一层脏脏的泥土,象冷却的猪食,难看死了。文涛一直喜欢看他们训练的,文涛有个亲爸爸(干爸)吴凯在大队厂保卫科,也是民兵营的,还是副营长,平时都是吴凯带领民兵操练,列队、走步、打靶,吴凯参加公社的打靶比赛还得了第一名,领回一张奖状、一朵大红花、一只浅绿色的小闹钟。每次训练空闲,吴凯见文涛在旁,都会让文涛摸摸步枪的枪杆,教文涛如何瞄准,有时将演习的手榴弹让文涛乱扔,文涛感觉特别带劲。但这几次都是吴瘌子亲自带队,文涛自然少了这么多优待,而且学校里有些同学已经开始怀疑舅舅的神话,文涛感到非常失落,每次出去闲逛也不愿意带着花子。
意外的是小明哥哥从学校回来了。
算起来,文涛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看见小明哥哥了。小明哥哥是大大(伯父)家的二儿子,在皇桥中学上学,也是村里目前唯一正在上高中的高才生,连吴社长都佩服得不得了,从小成绩就非常好,年年带许多盖有学校红印章的日记本回来,当然大多数给了文波,文涛也不稀罕,因为小明哥哥会画许多漂亮的图画,还用颜料上色,非常漂亮。文涛书包里曾经藏有许多这样的图片,可惜大多为了折拍子,输给别人了。文涛是在放学的路上遇见他的,那时他正站在桥上倚着水泥栏杆看西边快要落山的太阳。
在文涛后来的记忆里,这座叫做“向阳桥”的石拱桥每次都是和小明哥哥一起出现在脑海中的。
“小明哥哥,小明哥哥。”文涛一看见就兴奋的喊起来。
“涛子啊,放学拉?”小明哥哥一直喜欢文涛兄弟俩,看见文涛很开心。
吴春花站在一旁,也很崇拜的看着,一直以来,小明哥哥就是大人们用来教育吖儿好好学习的榜样。文涛转过头骄傲的朝吴春花说:“花子,恁先家去,我上佤小明哥哥家去耍子来。”吴春花失望的撅起嘴,慢吞吞的一个人往回走。
文涛拉住小明哥哥的手,感觉精瘦精瘦,冰凉冰凉的,这才发现小明哥哥的眼眶又凹进去许多,脸色不似以前的苍白,而是发黄了许多。
“小明哥哥,恁今朝咋有得家来的?”
“学校放寒假,我就家来了。”
“恁僬学校放假这阿早啊?”
“恁僬学校过有电影望啊?”“中学老师过打人啊?”“恁咋这啊瘦的?恁僬吃得不好哦?过有得肉吃噶?”“这一次过曾有本子带家来呀?上次的画儿纸总没得过了,恁同我再画过好啊?”“……”一路上,文涛的问题和要求提过没停。
大明的在大队厂还没有下班,大妈正在家弄羊草,见文涛过来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亲热,只是责怪小明哥哥,不应该出去吹风,小心再受凉。
小明哥哥没有搭大妈的话茬,径自带文涛往房里去。
小明哥哥的房间很小,是从左厢屋中间树了几块木板隔起来的,却非常整洁。一张长凳支的竹板床,床前边是用水杉树打的简易的书桌,上边一溜边整齐的摆放着新旧厚薄不等的书,墙上贴满了“三好学生”的奖状。与以往不同的是,床下的小柜子上多了几瓶酱油色的药罐子。
文涛蹲下身,钻到床下边拿着瓶子一个个的摇,看有没有空的瓶子。
“又想要盖子拉?”小明哥哥帮文涛把瓶子都取出来,把药片少的两个瓶子里的药片调整到另外两个瓶子里,把空瓶子递给文涛。文涛高兴的接过来。这两个瓶子对文涛来说用处很大:瓶子盖子可以用来“打皇帝”——一种小吖儿玩的游戏,瓶子的用处就更多了,可以装洗衣粉水吹泡泡,可以装泥沙去洒别人身上,最好玩也最危险的用处就是装几块生石灰,然后浇上水,看石灰起烟冒泡最后炸裂整个瓶子。
“小明的,教恁给吖爸爸写的信过曾写啊?”大妈在屋外问。
“写什子信啊?没事的,再说马上过年他不就回来吗?”
“宝宝嗳,这大的事,恁咋好不告诉吖爸爸?也要让他带恁到苏州看一下,万一,唉!”大妈最后几个字似乎带着哭音。
“晓得了,明朝我就写信。”小明哥哥边说边从桌上抽出一本用过的作业本,找了一张没有写字的纸,问文涛:“涛子,想要画什么画?”
“画什子都好。”
门外传来大妈轻轻的叹息声。
大妈没有留文涛吃晚饭,文涛怕妈妈骂也没有敢蹭饭,趁天色还早,赶紧往家赶。回到家,见文波还在借着晚霞的余辉做作业,便拿着手中的画纸向文波炫耀。
“把我看看,小明哥哥拉家来拉?”
“恩,他僬(他们)今朝放寒假。”
“胡说病话,放假还有一个多月,拉可能今朝放?”
“是的呗,小明哥哥私家说的。我还从他那儿拿了两个玻璃罐子。”
妈妈从屋里走出来,伸手接过药罐子,看了看上面没有标签,问文涛:“恁今朝拉上大妈家去的?”
“我在路上遇到小明哥哥,他喊我去的。”
“哦,吖小明哥哥今朝家来的呀?”
吃过晚饭,妈妈对爸爸说:“上次说小明的身体不大好看来是真的,不然咋今朝就从学校家来的?吖老大又不在家,晚上我去看下子到底过严重。”
妈妈出去后,爸爸又看窑去,留下兄弟俩在家。文波问文涛:“恁过想吃鸡蛋?”
“想,要是妈妈晓得呗?”文涛当然想吃。
“我今朝到鸡窠里拿蛋,少数了一个,恁不要告诉妈妈,我就分给恁吃。”
“好,我不告诉,咋啊吃噶?吃生的呀?”
“放罩子灯上烘,马上就熟。”文波果然从鸡蛋盒子里取出一只蛋来,刚好放在罩子灯的玻璃罩口,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罩子灯的火苗开始变得微红,火尖的黑烟也变多起来,将鸡蛋下面对着火的壳儿熏得黑黑的。
文涛又紧张又兴奋的等着,突然“砰”的一声轻响,玻璃罩子从上口边裂开一道缝,紧接着就“哐啷”一下全碎在桌上,灯心被鸡蛋砸个正着,屋内一片漆黑。兄弟俩顿时傻了。
文波慌忙摸索着找来洋火(火柴)刮着了,一边赶紧叫文涛把窗台上的蜡烛台拿来。蜡烛台是文波平时将淌下的蜡烛油聚在空清凉油的铁盖子里穿一根粗线做起来的,因为隔着桌子,文涛踮着脚够了半天,又“拍”的滚落到地上。文波眼看着一根火柴点完,骂道“笨怂!”,扔掉剩下的洋火烃子,又点了根。文涛惶惶的从地上拾起来,蜡烛点着了。
罩子灯惨不忍睹。糊状的蛋青蛋黄裹满圆拱形的灯头,桌上满是散落的玻璃片。文波伸手一摸灯头,连忙缩回来,烫,赶忙用嘴吹凉,又让文涛去找畚草灰的箕箕。
文涛拿来箕箕,准备帮文波清理碎玻璃片,不料被碎玻璃划了一下,“哎哟”一声尖叫,被文波赶到一边,“去去,成事不做,败事有余。”文涛委屈的站在床边,看着文波将玻璃渣滓慢慢的掳进箕箕,还在地上寻了半天,然后用削笔刀小心的将蛋青蛋黄从罩子灯头刮下来,又仔细看看有没有残余,收拾完当,才捧起箕箕倒到门外墙旮旯。
“唉!灯罩子咋弄?”文波气馁的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
文涛小心的问:“过好去重买啊?”
“重买?拉来的钱啊?一角钱,恁敢偷啊?妈妈晓得更加打杀恁。”
文涛语塞。其实文涛刚才站一边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自己棉衣里不藏了二角钱吗,要不要告诉哥哥,不说吧,妈妈回来肯定要骂的,说吧,自己就把自己买出去了。
犹豫了半天,文涛还是开口了:“昨朝我在路上拣到二角钱。”
“真的啊?!在拉开?不要骗我。”
“真的拣的。”文涛解开褂子纽扣,从棉衣裂口处抠出已挤成一小撮纸团的二角钱。
文波连忙接过来,对着烛光小心的摊开纸钱,果然不错,“恁在家,我去买灯罩子。”
文涛担心的等着,很快文波把灯罩子买回来了。“还有找的钱哎?”文涛着急的问。
“嘻嘻,我买了几根生皮筋。”
“恁咋把我的钱总用掉的呀?”文涛的担心果然不错,急得掉下眼泪。“恁把钱还我,把钱还我,家来告诉妈妈。”
“总买了拉,拉有钱,明朝我用生皮筋做个弹弓把恁,过好。”文波连忙哄住。
文涛心想,要是真的告诉妈妈,万一查起这二角钱的来处,也不好说,只得问:“过真的?”
“骗恁是咯种人。”文波竖起小拇指。
“恁说话算数。”
“算数,赶快睡觉,不要等妈妈家来晓得噶。”新装的罩子灯格外的亮堂,兄弟俩又查看桌上还有什么痕迹,熄了灯赶快钻进被窝里。
小明哥哥真的是得了大病,据说很严重,还传染。妈妈叫文波兄弟俩少去大妈家,“要是真去了,千万不要随便吃小明哥哥的杲子,不然也要得病的。唉,咋有这种病的,小明的多可惜噶!”
哥哥从学校带回一个恐怖的消息,说目前有几个坏人在这一带活动,专门挖女吖儿肚脐眼吃,公安局都过来破案了,文涛就亲眼见过两个穿白制服、戴大盖帽、腰间别着盒子枪的公安局开着白色的警用摩托卡到文波学校去的。吴老师说这是不法分子造谣,制造混乱,让大家不要怕,也不准回家瞎说,但还是要求大家上学放学一起走。花子每天都来喊文涛一起上学,这让文涛很不舒服,有一次文涛晚上又来尿,早上妈妈刚训着就被花子听见了。文涛感觉很丢人,但又没得办法,只好警告花子不准告诉别人,否则就不让她跟自己一块走。
这天中午吃过饭,舅舅骑着脚踏车过来,文涛本来想蹭过去要糖的,见舅舅神态严肃,行色匆匆,就没敢上前。舅舅也没有像以前跟文涛亲热一会儿,直接使个眼色让妈妈一起到房间里去,并从大衣里面的口袋掏了个牛皮纸包交给妈妈。“这几天公社不太太平,这个东西一定收好。”妈妈打开厨子,解开一个灰黑色的包裹,里面都是以前做衣服留下的五颜六色的碎布。妈妈找了一块较大的深蓝色卡其布将牛皮纸包起来并重新放回包裹用一根红头绳扎死。“出什子事了?”妈妈刚问着,花子又过来等涛子,舅舅摇摇手从里屋出来。“花子,吃过中饭啦。”“吃过了,舅舅。”花子随文涛的辈分叫舅舅。“吖爸爸过在家啊?”舅舅随口问。“才走的,咯两天要搞民兵训练,说马上有坏人搞破坏。”“没得事的,是有人造谣,不要怕。恁僬上学去,涛子要把花子带好,路上不要着水。”文涛厌恶的看了花子一眼,却也没得办法,只好跟花子一起上学去。
走到五老老家门口,发现吴红军在鬼鬼祟祟的东张西望,教室里有一团人挤在墙角,许多男生手上还拿了白纸,只有几个女生伏在桌上。
“里头戕做什子啊?”文涛很奇怪。
吴红军把文涛拉过一边,压低喉咙故做神秘的说:“顾洪峰让顾云霞脱裤子把人望,望一下子把一张白纸。我在开帮他僬放哨。”
“流氓!”文涛脱口就骂道。
吴红军撅起嘴鄙视道:“就恁正经,人家女生上厕所恁不也在旁半上偷了照,不就是舍不得几张纸?”
“拉个舍不得花纸,恁再说攉恁个逼养的。”文涛被这句话激红了脸。
吴红军领教过文涛的厉害,急忙往后一退,但嘴上还是不服软:“我就说,怕恁?”
这边花子已经知道教室里发生了什么,红着脸从教室里跑出来,一看这边要开架,连忙拉住文涛的手,“不要同他打,马上吴老师家来又要被打。”
“哈哈,今朝吴老师不得来,胆小鬼,还晓得怕来。”吴红军在一旁得意的笑,他不知道他这一漏风正好壮了文涛的胆。文涛一把甩开花子,一个箭步转到吴红军右侧,身子跳起来,两只手一下子搂住吴红军的脖子(这一招是文波刚教的,“双龙抱柱”,打架很管用,能一剑封喉),吴红军被文涛勒住脖子,使劲不得,只能顺势往后倒。
文涛趁势把他摁倒在地,手却不敢松:“逼养的,过说噶?”
吴红军涨红着脸,两只手死死的扒住文涛的手,呼吸都困难,哪里有反抗的余地,“恁----恁先----先松手”
“恁先认下。”
“好----我----我认下”
文涛防止他使诈,在松手之前赶快骑到吴红军身上。吴红军摸着被勒红的脖子一阵阵咳起来,忽然趁文涛不备,双手使劲一推,将文涛扛倒在地,自己赶快从地上爬起来。文涛也没等吴红军站稳,从地上直接扑住他的双腿,又一次将他绊倒。吴红军急得使劲蹬脚,满鞋的泥都蹬在文涛脸上和嘴里。文涛手一抹,居然出血了,这还了得,索性摁住他的一只蹬掉鞋子的脚,上去就是一口。吴红军杀猪般的嚎起来:“哎吆——吴文涛咬人,吴文涛咬人拉!”
教室里一听外面打架,全都呼啦跑出来,那顾云霞也匆忙捞起裤子往外看热闹,倒是顾洪峰赶紧蹲在地上拾起四处飘散的白纸。
这边吴红军正坐在地上抱住自己被咬伤的脚丫使劲在哭,“呜——恁耍鸡皮,动嘴咬人,算什子本事?呜——”文涛也不搭理他,兀自站起来,掸掸身上的泥土,将口中的泥土淬出来。花子见文涛嘴皮子出血,连忙问“要不要紧?”吴建也帮着文涛说:“咬得好,拉个教恁先把人家嘴上打淌血的?”
“吴建,人家打架关恁屁事?”顾洪峰从教室里出来推了吴建一把。
“逼养的,不要动手。我说吴红军关恁屁事。”吴建毕竟胆怯,虽然嘴上说着,但人还是往后退了几步,躲在吴春花后面。花子她爸是民兵营长,一般的人都有些忌惮。
顾洪峰却得寸进尺,又上前两步,“就关我屁事又咋说?”
“顾洪峰,恁不要欺人太甚!”文涛挡住吴建,不知怎么的,刚才一架,把自己的胆子打大了,“恁僬私家做流氓事,我还不曾告诉吴老师来。”
“顾洪峰,恁再打架,我就真正告诉老师。”吴海云也站出来。
顾云霞也害怕的拉住顾洪峰的手,“不要打架,要是告诉老师咋弄啊?”顾洪峰也开始心虚,回头扶起地上的吴红军,“今朝不同恁僬计较,下次不要怪我不客气。”
“怕恁个鸟!”文涛不肯示弱。
一个下午,吴老师没有过来上课。要到傍晚的时候,五老老从外面回来让大家先放学回家。吴文涛看吴红军一拐一拐的走回去,心里有了点担心。
果然回到家,妈妈一看文涛满身是泥,衣裳纽子掉了两粒,嘴唇边还破了皮,便责问有没有跟人打架,文涛当然不肯承认。才说着,吴红军的妈妈桂英拖着吴红军怒气冲冲的过来了,顾洪峰也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
“涛子妈,不是我僬做大人的不讲理,吖涛子也太野了,咋这啊小就学会咬人,长大了不要杀人。恁望佤红军的脚,——皮都咬破了,路都走不起来。还有一点教养啊?”
“桂英的,话不要说这么难听。有什子事先进来再说。”文涛妈心中已明白一半,但听桂英这么一喊,也很不快活。
“还什子事?恁问问吖小伙,佤红军脚上过是他咬的?”
“涛子!说什子事,还有恁嘴上到底是什子回事?”
“是他先惹我的。”
“过是的,红军。”桂英转过身责问自己的儿子。吴红军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他先惹恁的,恁也不应该用嘴咬佤。红军不好恁不会告诉我,下次拉个碰到恁恁还会用刀杀人嗳!”
“吖吴红军先把涛子嘴打破的,还在学校同顾洪峰一起耍流氓。恁问顾洪峰。”不知什么时候花子来到文涛家门口,也帮文涛辩护。
顾洪峰一看形势不对,顾不上回答,蹭脚就跑。桂英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只好问吴红军,“过是的?”
吴红军哪敢说话,一个劲儿的哭。桂英听着心烦,一巴掌掴在吴红军脸上,“死杀头,教恁不要一天那手轻,脚断掉才好,死家去,不要在人家丢人。”也不打个招呼,一路拎着吴红军的耳朵回去了。
文涛妈朝花子笑笑说:“还是花子蛮好的,肯说老实话。”
“娘娘,恁不要打涛子哥哥,过好啊?”
“恁放心,娘娘不打他,恁早点家去吃夜饭。”
花子回头看看站在旁边的文涛,慢吞吞的回家了。
“跪下来!”文涛妈转过身来,厉声喝道。
文涛赶紧跪下。
“说过多少趟,不准打架,不准打架,恁就是不听,恁耳朵留下做什子的。”说着就拧起文涛的耳朵,疼得文涛直挤眼睛。“问恁过曾打架,还不说老实话。恁望恁这鬼形样子,还要买新衣裳,什子衣裳恁能穿出过好来?今朝同我跪,不准吃夜饭。”
文涛想挤一点眼泪出来,以示悔改,可奇怪今天怎么也哭不出来,只好闷声不响的低着头。
文波放学回来,一看弟弟跪在锅灶旁,也不敢问,赶紧自己做作业,等过会儿妈妈不在了才悄悄的问:“又跟人家打架了?”
“不要恁问。”文涛正在思考问题,冷不丁有人打扰,很不耐烦。
“有没有用我上次教恁的‘双龙抱柱’?”
“用的。”文涛抬头看看妈妈在不在后才说话。
“用的咋还打成这个样子。”文波早看见文涛衣衫褴褛的狼狈相。
“他不曾打得过我,我——”刚要辩解,爸爸回来了。
“涛子,跪地上做什子?哎吆,跟人家打架的吆,快点起来把衣裳换掉。”
文涛不敢起来。
“小波,拉涛子起来。吖妈妈上拉开(哪儿)了,下河洗猪草拉?没得事,就说我教起来的。”
文涛才在文波的拉持下站了起来,跪的时候没有感觉,这一站还真觉得膝盖部位有点酸疼。
本帖最后由 小名吴文涛 于
18:03 编辑
一连几天都不用上学,据说吴老师病了,下次上学要等大队喇叭通知。刚开始文涛还很兴奋,因为天天可以睡懒觉,不必忍受从暖和和的被窝直接接触冰冷空气的痛苦,白天也开始带着花子四处游荡,看吴瘌子训练民兵,有时候跟吴建偷偷的溜到大队部的炮楼上,摸摸锈迹斑斑的机关枪,想象一下解放军的英勇,隔着栏杆看下面的田野和房子,蚂蚁一样的人在田间和马路上来往,又兴奋又恐惧。文涛每次都试图找舅舅家的房子,虽然看不见,但仍然要跟花子、吴建吹牛皮。
“恁僬过望见,北边另个大房子就是佤舅舅家。”文涛随手一指。
“过有吴社长楼房大呀?”花子问。
“当然有,有两个大哩!”
“吹牛。”吴建显然不相信。
“骗恁是咯种人。”文涛竖起小拇指。“佤舅舅家门口还有花果山,晚上还有蒙面人,我望见过的。”有时文涛自己都觉得吹过了,但吴建、花子并不敢反驳,只是半信半疑的听着。
“吖舅舅咋多长时间总不来的?佤爸爸说他僬的工作组要解散了呢?”花子问。
“胡说,佤舅舅昨朝还来的。”文涛刚说着,转念想到家里交代的话,又压低声音:“恁僬不要告诉别人,佤舅舅是地下党,李向阳。”
花子一听吓一跳,“我僬庄上有坏人阿?”
“不要吱声,工作组过来就是抓坏人的。”
经常牛皮吹到一半,就听见楼下有人在喊:“拉个在顶上?过是涛子,恁不同我死下来,我告诉吖妈妈!”那肯定是看门的顾老儿。文涛他们只好赶紧爬下来。
但这种日子过去几天就没意思了,整天跟花子一起,吴建又不是每天都出得来,花子不会摔拍子,又不会打盖子,就连跳皮筋,还差个绷绳的,天天上大场上看民兵训练,也太看得起她爸了。上小明哥哥家吧,妈妈不是说只要不随便吃他的东西吗?文涛心里想。
几天不见,小明哥哥又消瘦了很多,但肚子明显鼓起来,精神还不错,看见文涛也很高兴。
“涛子,咋不上学的,又赖学拉?”
“不曾。吴老师有病,要等大队喇叭通知才上哩。”
“恐怕要再等十个月来!”小明哥哥一脸坏笑。
“恁咋晓得十个月的?”
“小明的,不要跟吖儿瞎说,他晓得什子。”大妈正在切羊草,这会儿赶忙来堵话。
文涛并不理解他们的意思,也很快岔个话头,“小明哥哥,恁今朝过能帮我画个仙女啊?”
“画仙女?恁咋啊想到画仙女的?”小明哥哥奇怪的问。
“仙女——仙女会飞啊。”其实对仙女的理解,文涛还不止晓得这么多,家里有几本《垦春泥》,上面有许多有关仙女的民间故事,闲暇的时候,妈妈会在晚上读上几篇,有时自己给涛子讲几个,什么会唱歌的刘三姐,知恩图报的小龙女,能织云彩一样漂亮衣服的织女,还有心灵手巧的七仙女,应该都长得象电影里的孔雀公主一样漂亮。
“会飞?我帮恁画个孙悟空吧,比仙女更有本领。”
“好吧。”虽然有点失望,文涛也只好点头。
文涛心中一直想要有一个仙女的画儿,虽然孙悟空也是他神往的一个英雄。在他的想象中,仙女应该象画纸中的白素贞,白色绣花毡帽半遮住乌黑的秀发,最好还是吴老师披肩的那种,身着轻如蝉翼的薄纱,白色的百褶裙随风飘扬,脚下踩一朵七彩的云霞,翩翩起舞。但是小明哥哥似乎不喜欢画女的,多半是古代骑马的武将,或者练功的和尚,即使画女的,也只是短短的头发,小小的眼睛架个镜框,以至很长一段时间文涛以为美女都是带眼镜的——即使这样,小明哥哥画完后总是会撕掉的。
那一天还真来了个穿蓝布棉袄的短头发戴眼镜的姐姐,身上背了个绣红五星的军用书包,说是小明哥哥的同学。大妈把文涛喊过去刨麻萝卜丝,也不知道小明哥哥跟她说了什么,只一会儿,那个女的就从房里哭着跑出来,大妈拦都没拦住。文涛去看小明哥哥,正一个人对着墙壁发呆,一会儿又伏在桌上抽泣起来。大妈扶着小明哥哥的后背,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陪着流眼泪。
文涛看见桌上多了一本崭新的红色的塑料封皮日记本,看来是那个姐姐留下来的,打开的第一页还有几行娟秀的字迹,文涛不识字,后来知道是刘半农的诗——教我如何不想他。如果不算那些荤谣,这大概是文涛听的第一首情诗了,直到许多年以后,文涛依然还记得小明哥哥读给文涛听的诗。
两天后,大大把小明哥哥接到苏州去检查身体。
“不在无聊中灭亡,就在无聊中爆发”。这是文涛后来跟自己总结的。
这一天吴建过来找文涛玩,花子也在,实在想不到玩什么东西,文涛就翻起床底下哥哥的硬纸盒子,扒拉着搜出一把弹弓。好家伙,弹弓做好了也不把我玩,还是用我的钱买的生皮筋。文涛心里嘀咕着,不由分说把它拿出来,“走,出去打雀儿。”雀儿肉确实好吃,以前吴瘌子用气枪打过几只,回来拔光了毛,倒点豆油,用大歪子壳放在火钵子炖,文涛跟着花子沾了几次光,味道特别特别的香,想着就流口水。
花子跟吴建当然高兴,跟着文涛就出来了。
上哪儿去呢?吴社长家门前有一片水杉林,倒是好去处,但小孩子谁也不敢去。
“到大圩子上,树多,雀儿多,肯定好打。”吴建提议。
“呆怂,大人总在田里,一去就望见,还不骂杀过了。”
“刚阿上西北靶场上,另边靠港,雀儿多,还有野兔,就是——就是靠吴海云家,万一她告诉吴老师——”
“怕什子?”花子没说完,文涛就打断她,“吴老师还要再等十个月才上课来。”
“十个月?恁咋晓得的。”
“佤小明哥哥说的,走,我僬就上靶场上去,还可以拣点儿子弹头子、铜帽儿呢!”
靶场其实是过去打仗留下来的战场,据说皇桥决战新四军在这儿阻击过韩德勤的部队,有一个两百米长、二十米宽、五米多高的小土坡,大队的民兵每年都要在这儿举行打靶练兵比赛,社民们习惯叫它靶场。小孩子们经常挖到铜制的子弹帽儿,放在嘴边当哨子吹,去年有个人居然拾到一个手榴弹,木头柄都烂了,带回去扔在猪圈边,半晚上只听见“轰”的一声,两只壮猪当场牺牲。因此大人怕危险正常不肯让小孩子去玩。
三个人一路上互相追逐很快来到靶场。因为气节已过大寒,靶场地处荒田,紧挨河边,北风吹得正劲,连个雀儿影子也看不见,三个人浑身寒噤,不免有些气馁。
不远处有几个人在田里挑猪草,文涛发现其中一个正是吴海云。
“趴下。”文涛示意吴建跟花子一起趴下,拿起弹弓,找了一粒小石子,对准了就是一下。石子击中吴海云棉衣的后背,弹起一小撮灰尘。
“拉个阿?”吴海云站起身四下张望,看见了趴在地上的文涛他们。
“哈哈,撤!”文涛跳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和吴建花子一起开心的笑起来。
“恁僬又来靶场,我马上告诉吴老师。”吴海云放下小铁锹,两手叉腰,气嘟嘟的说。
“才不怕来,吴文涛说吴老师要等十个月才上课来。哒哒哒哒,咚!”吴建手作开机关枪样,又摆了个摔手榴弹的造型。
“真的啊?”吴海云有些不相信,转身看旁边几个一起的大一点的同伴。
“这些死吖儿也晓得胡说。不要相信。”那个扎个大麻花辫的女的告戒吴海云。
这一讲,吴海云反倒有点相信了,“吴春花,恁僬来做什子的?”
“打雀儿的。恁过跟我僬一起耍子啊?”花子问。
吴海云显得很为难,斜眼看旁边的麻花辫子。
“恁不要望我,只要恁不怕吖家里骂。”
“噢,另个人不敢去。”文涛开始起哄。
“小妖精,挑猪草,猪草少,把了皇桥,皇桥不要,把了蛤蚤,蛤蚤咬人,把了小凳,小凳锕人,把了和尚家丈人。”吴建和文涛一起唱。
“春兰姐,我去耍子一刻儿,过好。”吴海云有点耐不住了。
“随恁,被吖妈妈晓得不要怪我。”
“好,我杲子先放这开,耍子一刻儿就过来。”
看见吴海云能过来玩,文涛比吴海云自己还高兴。
现在四个人玩的项目就多了。躲小猫儿、跳格子、玩皮筋,都可以,可是靶场上太冷,谁又都不愿意回去。
“上轮船上去,里头没得风,还可以扮大人(一种类似过家家的游戏)。”文涛的建议立即获得大家的赞同。
轮船就是大队部那艘方向盘掌舵的机械船,紧靠着岸边,因为冬季枯水,吃水浅,船舷高出河岸很多,必须扒住船体爬上去。
文涛他们个子都不高,幸好岸边有许多大石头,他们几个人一起将石头搬到船边,垫在脚下,先由文涛爬上船,然后文涛在船上接手,吴建在下面将花子和吴海云凑上去,最后吴建自己再爬上船。
由于长期不开,船体外的油漆已开始剥落,从驾驶室拖出的铁链生满了锈,很奇怪为什么今年大队部没有重给船上漆。文涛从驾驶室后面的一个小窗户翻进船舱,里面沿舱壁放置了两个床铺,床铺上方各开了个百叶式小窗,可以清楚的看到外边的河面和河岸。除靠驾驶室这边的窗户可以进来,对面还有一个木梯通上边的小门。小门上贴着两个暗红色的对子:“抓革命,促生产。战天地,斗鬼神。”文涛不认得字,看那红纸挂挂的,一把撕扯下来,朝外面喊道:“恁僬从咯边门下来。”
扮大人的游戏很简单,正常需要三到四个人,两个人扮爸爸妈妈,剩下一两个人扮小孩。爸爸妈妈是要睡在一起的,小孩子必须听话,不听话就会罚跪,否则就违反游戏规则。现在刚好四个人,谁都想做大人,只好通过伸拳并(石头、剪刀、布)来决定。先是文涛跟吴建比,本来是文涛输的,但文涛坚持三盘两胜,结果文涛当爸爸。接下来吴海云跟花子比,文涛希望吴海云嬴,结果在文涛的怂恿下,一直搞到七盘四胜,吴海云都没有嬴。文涛很沮丧的接受事实,花子却很兴奋。
于是开始睡觉。按照规定,爸爸妈妈是可以抱在一起睡觉的,但是小孩子必须分睡两头。——正常人家家里就是这样的,不好改。睡觉后,大家要闭上眼睛在心中数到100,才好起来,但文涛才数到十就坐起来了。
“还没数好呢!”花子说。
“恁数得慢。”文涛看看对面躺着的吴建和吴海云。“起来了,起来了,再不起床就罚跪。”
吴建和吴海云赶快爬起来,吴建还故意伸了个懒王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起来就要吃早饭,可是没有锅子怎么烧饭呢?文涛建议大家一起动手砌锅子。
“到外面捧些石头堆起来不就可以吗。建建,去帮爸爸捧石头。”
“我个人咋捧?”吴建很不满意。
“花子,恁是妈妈,恁帮他下去捧,我在家里砌,妹妹还小,可以帮我做小工。”
花子和吴建只好下船去,左挑一个文涛嫌小,右挑一个文涛嫌难看,好不容易拣了个大的,花子和建建两个人一起吃力的移到船边,刚准备往上抬,突然不知谁手上一滑,石头“碰”的一声掉到水里,溅起半人高的水花,打得大家一身水。
大家看着对方的狼狈相,互相开心的笑起来。
第二块石头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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