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对外人好,而苛待毕打自己人 百度云?家庭是这样国家外交也是这样?

绿痕《掮客》
  「你是何人?」
  「第三。」
  站在书房外的余繁盛,在听了来者的名号后,一颗心登时沉沉地落了下去。
  这些日子来,江湖上早传言有人在暗地里高价买他的人头,为此,他处处小心谨慎,日夜提防,却没料到这一日,来得竟是如此防不胜防。
  就在方才,眼前这名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不远之客,大剌剌地出现在他书房前的院王异,丝毫不将他派来重重严密保护着他的府卫给看在眼底,猛烈的日光下,一袭不起眼的黑色衣衫,顺着他的一举手一投足迎风翻飞,以隔空点穴之法撂倒了那二十来名的府卫后,这名江湖上人称第三的刺客,紧接着迎上了府里的十二名暗卫。
  余繁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的来者以诡异得紧的步法与轻功,混进了十二名举剑的暗卫中,紧接着他以分不出是何门派、辨不出是出自何处的功夫,或点穴或在脑杓后重击,就这么放倒那十二名自府罩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暗卫,而后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衫,朝早就被点了麻穴浑身动弹不得的他走来。
  眼前这名其貌不扬,看似与普通人无异的刺客……就是江湖杀手排行榜上最神秘,始终都无人能一见真面目的第三名杀手?
  据传闻,杀手榜上的前三名之人,杀手状元是手持龙刑剑的龙项,列位第二的则是为人冷清善用刀的冰霜公子,唯独这人称第三的第三名杀手,无名无姓,甚至连相貌也从无人知晓,更不知他擅长何等武艺。人们只知,第三所开出的价码远低于杀手界的行情,可他效率极高,所接下的生意从不曾失败过,生意也接得频繁,与杀手榜上的其他人相比,可说是生意最兴隆的一人。
  换作今日来者是他人,余繁盛或许还会认为自个儿还有条生路可走,但来者既是第三,那就代表,眼下无论如何他是难逃死劫了。
  「何人派你来的?」
  严彦大方告知,「为数不只一人。」
  原来又是那些村民……
  打从半年前他派人劫了朝廷赈灾的米粮,将那批欲拨至几个犯了水患的灾区的米粮转卖,饿死了几个小村的百姓后,江湖上就传出了风声,说是那几个灾区幸存的村民欲报血海深仇,已集资雇了杀手。
  连月来,他手下之人已打发了好几批深夜欲入府杀他的杀手了,可他万没想到,那些村民竟有本事能请到第三,而他更没想到的是,这个第三,他竟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闯进府里来,即使派出了大批府卫与暗卫也丝毫无招架之力。
  「阁下能否放老夫一马?」余紧盛犹豫地问,想知道对方是否真如传言所言,每接一单生意就必定完成不可。
  「不能。」
  余繁盛攒眉想了想,而后把心一横,也不再与这看似不可能饶他一命的杀手拖泥带水。
  「你身上可有鸩毒?」最少也还能死得又快又不痛苦。
  严彦摇摇头,没料到他会主动提出这一点,还指名要那一滴就得花上一枚金饼的昂贵毒药。
  余繁盛并不死心,「西域最凶最猛烈的毒?」他也只是个凡人而已,既然接下来都得身赴阴司了,最少,他也想在临死前为自个儿争取点。
  「没买。」他向来只做无本生意,从不事前另行添加行事成本。
  余繁盛怔了怔,「啥?」那不是近年来大盛其道,全江湖中人随身必备之物品吗?怎他会没有?
  「太贵。」严彦挽起衣袖,举步直朝他走来。
  「且慢!」眼看他目带凶光步步逼近,余繁盛连忙再问:「刀子总有吧?」
  严彦四处张望了下,而后走上前一把拎起他,直拖着他往厨房的方向走。
  沿途上,偌大的府院中阒无人声,不见奴仆也无半点声息,在他被拖着经过小院时,余繁盛瞧见府内大批的府卫与奴仆皆躺倒于院一内,身上看似无伤只像是睡着了,他这才明白这名自称是第三的杀手,为何能这般从容地拖着他去寻找作案凶器。
  将人拖进厨房后,严彦将他往地上一搁让他坐正了身子,再走至灶台前,伸手拿起方才对方所指定的刀子。
  浑身不能动弹的余繁盛,对他手中的菜刀怒瞪着眼。
  「你就用这把刀?」这小子他当是在剁猪肉不成?有他这么做生意的吗?
  严彦瞧了瞧手上的菜刀,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
  「剑呢?」余繁盛完全控制不住嘴角的抽搐,「难不成你连剑也没捎上?」
  「没带。」腰际上藏了柄软剑的严彦,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
  「小子,你以往杀人都是怎么杀的?」什么都没带就行事,有他这般随便应付的吗?还是他自负此行无人可阻,故就索性什么都不携不带?
  他两肩一耸,「就地取材。」光是混进这府里部属不易了,他哪会蠢得多带些什么刀械来妨碍他行动?横竖杀人的结果只有一种,至于手法……唔,他个人是不反对时不时来个创新的。
  怪不得……
  怪不得全江湖至今都无人知晓,排行榜上第三名的杀手是何人.使用什么武器,这家伙……他根本一点职业杀手的专业武器和道德都没有!不配戴专用的武器,这等行事作风,难怪从无人可认出他来!只是……这家伙究竟是出自何门何派?究竟是谁将他给教得这般无良的?
  余繁盛极力掩下心火,「给老夫来条白绫吧,屋真有。」
  然而严彦却两手环着胸,神情颇严肃地朝他摇首。
  「自尽与他杀的价码差很多。」干这一行可不是随意杀杀人就算了事,他事后可是还得交差的。
  气急攻心的余繁盛差点吐出口血来,「你就不能让老夫死得有点尊严吗?」他居然还讨价还价?
  严彦压根就没心情与他探讨尊严那类的麻烦事,他只是微微侧过身子,拿起放在灶台旁的几枝甘蔗,认真地掂量起哪根较为结实。
  余繁盛的额上青筋直跳,「你,你……」
  见他仍是不满意,严彦再拿起地上一棵长得极为壮实的萝卜,开始思索起将它全都塞下去的可能性。
  「喂,好歹老夫也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了十来年,就当是给点面子吧?」萝卜?这也太……太耻辱了!这家伙就不能稍稍考虑一下被害者的心情吗?
  在他刁难的日光下,严彦叹口气,搁下了萝卜后改拿起灶台上那块看似厚重的砧板。
  「能否让老夫死得体面些?」气得七窍生烟的余繁盛死咬着牙,实是不想自个儿的死状那般不光彩与不堪……好歹树死留皮,人死留名,这家伙就不能让他死后能在江湖上留点脸面吗?
  严彦改拿起锅铲向他瞄了一眼,没注意到那锅铲上头还沾了几片菜叶。
  「你这是在作践老夫吗?」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何须羞辱人至此?这小子简直就是太无良、太可恶了!
  怎么也挑不着合适的工具,严彦索性把厨房里所有可能派用得上的凶器与食物,全都摆在他面前的地面上任他挑选。
  余繁盛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当老夫是在抓周不成?」
  遭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剔后,严彦也不耐烦了,他冷冷瞥瞪了余繁盛半晌,而后两眼改瞄向门边那柄也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旧扫帚。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余繁盛登时心火骤熄,当下也不想再挣扎什么了。
  「就菜刀吧。」罢了,再挑下去,不会有更好,只会有更不堪。
  终于选定了行凶工具后,严彦也不等他做好准备,在他正欲喘口气的瞬间,已扬刀极快地冲至他的面前,外头斜照的日光正巧自窗棂透了进来,在他的颈前反射出一道灿白刺目的流光……
  自余繁盛身上取下一枚造型奇符的玉饰,和其他几样可作为信物的贴身物品后,严彦大致整理了四下,抹去所有可能泄漏身分的痕迹。算算时辰,外头那些犹躺倒在府院里的府卫和奴仆,也差不多是时候该醒了,他从容地掩上厨房的木门,绕过后院庭园造景美不胜收的花园,推开一道小门离开余府,很快地,他的身影即淹没在大街上来往的人群里。
  样貌平凡的他,走在人群中,无丝毫特别起眼出众的地方,最多,也只是身材健壮了点、个头稍稍高了些,因此街上的行人无人多看他一眼,也不知他方才做了什么事。
  两个道人般打扮的武林中人自他的身畔走过,他侧首多看了一眼,只见那两人身后带了十来名排成两行的孩子,人人的手上都携着包着红巾的大大小小礼品,严彦想了想,这些人应当是前去离这镇不远的慕城派贺寿的,听说,那位在江湖上地位极高的慕城派掌门,再过几口,就将度过六十整寿。
  看着那些穿着相同服饰的孩子,严彦停下了脚步,恍恍惚惚的在想,他当年,也曾和那些孩子一样,和师兄弟们穿着同样的衣裳,那时的他,或许就和这些孩子一样,面上的表情曾有点天真,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与想象,期待着早日踣出师门步入江湖……
  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他竟会是那样离开师门。
  在那久远以前,尚年幼的他也曾和这镇上许多的家庭一样,过着单纯而普通的日子,一家六口,日子过得虽清苦,倒也挺幸福的。直到他七岁那年,朝廷对外征战下令全国征军,他的父亲与两位兄长都被官吏强行扯去从军了,他与娘亲在等了一年之后并未盼到父兄们的归来,倒是等到了父兄三人的死讯。
  娘亲在伤心之余,害怕又开始征兵的官府,将会继他父兄之后,再次将刚年满八岁的他也给拉走,于是她便带着他与小弟回到了故乡,典当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将他兄弟俩送上慕城山拜入慕城派学习武艺,而娘亲则是只身一人在山下的小镇上,日日为人户人家洗衣好换取银钱,以支付他们兄弟俩庞大的门派束修费用。
  身为武林一大门派的慕城派,派中弟子甚多,几百名的弟子中,也不知要在山上待上个几年才能见着那个只闻其名,却从不见其人的掌门师父一面。
  打从他上山以来,他与弟弟就是只待在后院中,与其他几名新进门的弟子一般,成日砍砍柴火、打打井水。与其说是弟子,倒不如说他们像是慕城派最底下的下人,可即使这样,他还是在每日的劳累过后,带着小弟偷偷潜至演武堂旁的小院里,待在花丛中偷瞧师兄们练武时的情况,并乘机学个一招半式下来……
  但这样的日子也只过了两年。
  在他十岁以后,不知为何,代为教养他的二师叔即将他和他的小弟赶出了后院,并将他们撤离了弟子的行列,不许他们再自称为弟子,只许他们与其他奴仆一块待在柴院工作。
  对此他虽是不解,却又始终问不出个原由来,他因此想带着小弟下山与娘亲团聚,可二师叔却也不许,依旧拘着他们,于是他们兄弟俩就只能日复一日被关在柴院中砍柴过日。
  这般枯燥乏味的日子,仅仅只延续了一年,在他满十一岁后不久,某天夜里,二师叔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他自床铺上扯了下来,逼他换上一袭门派中属于高阶的弟子服,点了他的哑穴将他交给了等在门外的官差,不顾他身后小弟的哭喊,任由他被那此一身形壮硕的官差给押上了囚车运送下山。
  被关进府城官牢的那几天里,严彦在狱卒的告知下,这才明白他流落至此的原因,那个他从未见上过一面的掌门师父……将他给卖了。
  听狱卒说,掌门师父手下的某位姓宁的弟子,出身显贵,身为刺史宁琅大人嫡长子的宁公子,一日带着门派里的师兄们下山到镇上替师父办事,为了件小事与路人争风吃醋,不慎错手杀了寡妇的独子与数名路人,遭寡妇给一状告上了衙门。由于事发当时寡妇在场目睹了真凶,一口咬死他们门派的宁姓弟于即是凶徒,不管衙门私底下再怎么想息事宁人,更不管宁刺史暗中派人欲赠多少钱财与她,她皆不肯撤告更不肯善了,于是,刺史大人便改将主意打在门派中的其他弟子身上。
  他听说……好像是一百两吧,只一百两,他的掌门师父与二师叔,便将身形、年纪皆与宁公子相似的他,卖给了急于找个替罪羔羊的刺史大人。
  不久后,身在牢中的他,在一个深夜里遭奉命的狱卒给打得遍体鳞伤,尤其是那一张脸,几乎肿胀得看不清原本的面目,次日清晨,他便给人拖上了囚车运住法场。
  在赴法场的那段路上,神智犹清醒的严彦,虽是浑身疼痛没什么力气,却还是狠心地将自己的胳膊和手腕给扭了脱臼,并在暗地里悄悄地解开了身上的刑枷,等到达了刑场外头被拉下车时,他用尽了全身所有仅剩的力气,将沉重的刑枷狠狠砸在监管他的狱卒脚上。
  在场所有的狱卒都没想过,一直都安安分分的他,居然会捡在这个时候逃,措手不及下,也没人来得及防他,而他,慌乱中抢过了一把刀,发疯似的一阵乱挥猛砍,并在引来更多人赶来之前转身逃向法场外的西山。
  在大批官府府兵的追剿下,严彦整整在山里躲藏了半个月,幅员广阔的西山,森林树木甚为茂密,而他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要躲藏也不是什么难事。
  在山中,一旦饿了就摘些野果和认识的野菜果腹,渴了就喝夜晚自叶上集来的露水解渴,日日勤在山中移动换地点……严彦一步步往森林的更深处躲避大批追兵,夜夜听着夜枭在树梢上低吟悲唱,躺在地上透过枝哑看着天上繁星,他常遥想着还待在慕城山上的小弟,以及不知会不会遭到官府为难的娘亲。
  半个月后,又饿又累的他,连着数日没在山上见到追兵的蛛丝马迹,以为追捕他的风声应当是较为平息了,急于回山去接小弟和娘亲的他,这才拖着身子躲躲藏藏来到了镇上,然而就在他回到娘亲所租赁的小茅房外时,却赫然发现里头所居住者早已换成了一户不认识的人家。
  后来,还是那户人家的大婶告诉他,他的娘亲早在两年前就已病死了,就近葬在镇外东郊上,他这才总算明白,为何他与小弟会从弟子的身分,沦为门派中的奴仆……
  当严彦汲着泪水赶至东郊的坟场找着了娘亲之墓时,他却看见,紧挨在娘亲的墓旁,又另起了一座简陋的新坟,那墓碑上头,正书着他小弟的名字。
  听坟上的守坟的老爷说,小弟的那座坟,是慕城派门下的弟子私底下托他这老人代修的。他唯一的小弟,在那日他逃了后,小弟成为了宁公子的下一只代罪羔羊,也跟着他的脚步上了法场……可那孩于,却没有逃过一劫的运气。
  严彦不记得那日他是怎么离开坟地的,他两眼空洞地在镇外的荒郊徘徊了很久很久,漫无目的走了大概一个日夜,直到他累得再也没法挪动两脚半分了,他才弯着腰钻进一户人家的后院,趴在花丛里藏好身子,然后便合上了双眼。
  也不知睡了多久后,阵阵食物的香气,唤醒了他过饿的肠胃,在他腹里响起了阵阵腹鸣扰醒了他,他微微睁开眼,抬起头往花丛外看去,一个年纪此他还小的女孩就坐住园中的石凳上,正秀气地吃着刚出炉的烤饼。
  被那香气诱得满腹饥虫的严彦微微动了动,造成了花丛间的枝橙一阵轻响,女孩蓦地循音看过来,一眼,即瞧见了躲在其中的他。
  她先是被他吓了一大跳,但在走上前来拨开枝叶大致看清他的模样后,她没有叫嚷,也没唤人来,她只是扬起一手作势要他躲回原处等等,接着她便在他不解的目光下,溜进厨房里拿了一个大碗,装盛了满满的饭菜后,又装了一壶的水,这才偷偷摸摸的溜进院子里来朝他招招手。
  严彦却动也不动,等不及的她见他迟迟都没个动静,她索性将手上的东西部拿去了院外的柴房里,再奔回院子来吃力地拉起他,扯着足下似重有万斤的他一块躲至柴房里。
  将柴房门扉掩上后,她伸手拉他坐下,奉上碗筷给他,便静静的坐在他身旁看他狼吞虎咽。
  近一个月没有正经吃过东西的严彦,麻木地嚼着口中的饭菜,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
  随着热呼呼的食物下腹,在他空旷的脑海里,片段片段的过往也一一浮上,他颤抖的双手几乎捧不住大碗,因他想起了这阵子来所发生的一切,亦想起娘亲和弟弟的死,尔后,颗颗再也锁不住的泪水滴落进他的饭菜里,他缩着身子,边吃边将那些泪水都顺着筷子咽回他的腹里去……
  泪眼蒙眬中,他只记得,那个坐在他身边的女孩,一手拿着绣帕,安安静静地替他擦去满面的泪痕,一手,则在他背后轻轻拍抚着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上。
  自那日之后,严彦就在那儿住了下来。
  收留他的女孩名叫云侬,她爹则是这镇上有名的镖局之主云天,经她告知他的来历与经历过何事之后,那时云天在看向他的眼神中,明显地带着浓浓的不舍,而后便二话不说地收留了他。
  栖身在镖局里的严彦,在身子好些后便接受了云侬的提议,在镖局里打起零丁,有时工作做完了云天见他在后院闲着,也会带他到堂前与那些镖师一块练练拳脚。过了数月,云天发现他的功夫基础并不扎实,索性将他从头教起,顺道再教了他几套拳法,一副俨然将他视为关门弟子的模样。
  镖局中的日子,虽然挺忙的,但也不是没有收获。
  严彦偶尔在云天接到镖后,也会跟着云天一块上路,亲自体验护镖的过程。跟随着云天走了几趟镖下来后,严彦发现,云天他不但是镖局之主,他在暗地里还是个走江湖的掮客,平日里除了护镖之外,也私底下仿些仲介起那些杀手一些杀人买卖。
  后来,严彦陆陆续续听到了关于他师门的事,听说那位宁公子,一直都安然无恙地在慕城山上待着,年前还晋升成了内院弟子,看样子,掌门师父还真是有心要扶植这位赞助慕城派的大金主之子……
  年纪比他小两岁的云侬,全然不知生性沉默的严彦究竟在想些什么,身为掌上明珠的她,每日每日,就是开心地对他笑着,一心只希望他能早点走出曾经历过的阴霾。
  她时常在他得空时围绕在他的身边,不是对他说说笑话,就是又偷渡厨房大婶煲的汤给他喝。
  她老是叫他木头,说是因为他这人看上去木木呆呆的,加上又格外不喜欢说话。严彦由着她,任她喜欢唤他什么就唤他什么,他都不在意,他只希望这个善心的小姑娘能每日都这么开心就好。
  十三岁那年的深秋,严彦考虑了许久,独自找上了云天,告知云天他想从事杀手这一行的生意,央请人脉广阔又身为掮客的云天能为他介绍门生意。然而云天听完了他的话便紧蹙着眉心,毫不考虑地拒绝了他,并要他从此打消这个念头。
  可严彦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过阵子后,他改而找上了自小就跟着云天四处随镖行走的云侬,求她给他介绍门生意。
  那时的云侬,年纪尚小,又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长久以来她对待严彦的态度便是一味地纵容,举凡能满足他的,她都不吝于去实现他的愿望,因此当他这么开口要求时,不知轻重的她也没多加细想,便擅自自她爹一所承接到的生意中,找了一笔看似最简单也没什么难度的小买卖。
  可她事前并没有预估到,事后严彦必须得付出什么代价。
  那笔买卖,成功是成功了,但是返家归来的严彦,腹上被人捅了深深的一刀,不知对方早已聘雇了数名保镖的他,就这么拖着血流不止的身子倒在她家后院。
  半昏半醒中,严彦因胸前的一片湿意而张开了眼,就见向来总是笑得如雨后初晴般的云侬,跪趴在他床畔直掉着泪。
  「别哭……」他对眼泪很没辙的。
  早就被云天痛斥过一顿的云侬,泛着泪,自责地瞧着他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庞。「你不可以死……」
  「好,我不死。」严彦费力地伸出手揉揉她的发。
  由得他说不死就不死吗?
  伤得这么重,拖了这么久,请来的大夫们个个都说没把握了,云侬恐慌地看向他的伤处,愈想愈是对自己的自作主张感到后悔,如她爹所说的,她这一窍不通的门外汉,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她怎可以事先什么消息都没有打听清楚,就擅自作主替严彦介绍了买卖?严彦今日会如此,全都是她亲手造成的。
  她不禁感到懊悔万分,她怎么把他害成了这个样子?他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充其量,也不过只是个练过一两年功夫的半调子而已,她爹骂得没错,莽莽撞撞地就为他接了那买卖,简直与推他入虎口要他去死无异。
  在云侬的泪水都濡湿了他的衣襟时,严彦叹息地抚过她红肿的眼帘,轻轻拭去她眼角犹悬着的泪。
  「别哭,这事本就是我的错,我什么都答应你,所以不要哭了……」早知她会成了个泪人儿,他说什么都不该不加考虑就央求她这事了。
  几个月后,当严彦的伤况好转时,云侬拿了本秘笈来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严彦不解地看着放在他手中,那本泛黄破旧的书籍。
  「日后要给你练的。」
  他扬起眉峰,「哪来的剑谱?」
  「我向找爹买的。」整整缠了云天十来日后,云天总算是败往她的缠功下,收下了她存了多年的私房钱,从箱底挖出了这么一本听说是某位已仙逝的用剑高手所着的奇书。
  「为何要买?」好端端的,她没事拿这来给他做什么?
  「……我不能害了你。」她顿了顿,微微垂下了头,两手直揪着自己的衣袖。
  严彦迎上她自责的目光,「小侬,你从没害过我。」他没想到她一直都把那事放在心上,且深深地认为是她的考虑不周详才害得他如此的.
  她却向他摇首,怎么也走不出因她的无知而害他差点枉送性命的这道坎。
  「听我的,把它练好来,好不好?」只要他能练好这一套剑法,让他的身手更上一层楼,那么往后,也就可以替他避开许多危险了。
  瞧着她那副一心一意只为他着想的模样,严彦的心头登时觉得暖洋洋的,他小心地握住她白嫩绵软的小手,感觉像是在心上搁放了件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好。」
  云侬不忘向他嘱咐,「从今日起,你要多吃点,你的身子要快点好起来。」
  「好。」
  「只要你功夫大成了,往后就不会再有任何人能欺负你或是伤害你了。」她打听过了,她爹那一箱藏在床底下的武书,全都是她爹二十多年来天南地北四处走镖时,特意寻来的上品。
  「好。」
  「无论你要做什么事,你都要平平安安的。」
  「好。」
  她不安地看着他,「……以后,别杀人了好不好?」
  严彦却不再像方才一样,什么都顺着她应着她,沉默蓦然降临在他俩周围。
  她渴盼地拉着他的衣袖,「三百六十五行各行都能做,咱们别挑杀手这一行了吧?」刀口上过日子,怎算是日子?风险大不说,若是出了什么事,又有谁来帮他救他?
  「我想当杀手。」
  「是因为你想报仇?」她曾听他说过那些关于他师门的事,也曾在清明时陪着他去东郊上过坟,所以她也很清楚,他心里从来都没有放下过他那名早逝的小弟。
  严彦轻轻摇首,现实地道。.「不只是想报仇,还有因为钱多。」
  「钱?」
  「我需要钱。」
  她一怔,「要钱做什么?」
  「我娘生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我长大后能娶房媳妇。」他哀伤地垂下眼睫,「我想实现她的心愿……」
  他的娘亲是怎么病死的,他不知道,他甚至没法子去见她最后一面,所以他想,最少他可以努力实现娘亲生前说过的愿望,这也是他仅能为娘亲做的。
  相识以来,这些年已摸清他脾性的云侬,很清楚他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更改了,她安静地坐在他的身旁,拉过他的掌心掩在她的面颊上,无声地把泪流进他的掌心里,为了他的安危,也为了他那茫然不定的未来。
  「别哭。」严彦挪开手,以袖擦着她的脸,「我早巳选好我今后的路了。」
  他有自知之明的,他胸无文采,脑筋也死板不知变通,在人前口舌也不伶俐,更不喜与人打交道往来,因此既没法从文也无法从商,日后唯一能做的事,八成也只剩体力活这一途了,可他身无半点可用技艺,种田农事,工务建筑也皆一窍不通。
  人贵自知,这一点他很清楚的。
  自他在刑场为求自保杀了第一个官兵后,他的双手早就已染上了血腥,日后他若是能大仇得报,那么,届时他的双手怕是怎样都不能干净了,既是已染血,他为何又得避开这丑陋的一面而不去正视它?
  不只是如此,他亦不想在日后成为颠沛流离于江湖中,过着舔血于刀口上的日子,那永不知未来在哪儿的武林人士。
  他很清楚,所谓的武林人士,说好听点的,就是侠士与不人流的无名之辈,说现实点的,就是拿刀剑又要有名声和武道气节的流匪,若是背后无山庄、无门派、无商家可倚仗,基本上,就是个声誉比强盗好些的江湖飘萍而已。
  与其流连于江湖中,不知下一顿饱饭在哪儿地过日子,他情愿现实点,就用习来的功夫做买卖,若是将来死了残了,那叫活该,也叫天意不可违,但倘若能靠此混口饭吃,他就要活着好好的过上每一日。
  「一定要走那条路?」过了好阵子,云侬在整理好思绪后再次问他。
  「嗯。」
  她扬起头,认真地道:「那日后我来当你的掮客。」
  严彦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想,他沉着脸,两眉紧紧朝眉心靠拢,不说也不动地僵坐在她身旁。
  「好不好?」
  严彦紧抿着唇没出声。
  她知道掮客是门什么样的行业吗?别看云天做起这行业来似游刃有余,她不知道,那是因为云天走镖的缘故,在江湖上累积了多年的人脉与声望才能有今日,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家,怎么能卷入那样复杂的是与非中?她怎么可以去与那些也不知品行是否端正的江湖中人打交道?一旦她踏上了江湖这一途,她以为日后她还有法子脱身吗?
  「我会努力向我爹学习的,我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绝不会让你再险些枉赔上性命的。」她不管他的面色有多难看,心中又是在为她顾己心些什么,她径自地向他保证。
  「小侬……」
  她独断地说着,压根就不理会他的反对,「总之,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严彦看着她把话说完后,就飞快跑出去的背影,虽然心底因此而有些焦急,但他想,她年纪还小,或许就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随口说说而已,就算不是,他也可以往日后慢慢去改变她的心意,他总不能……总不能看着她因他而走岔了人生的路。
  自那天后,云侬再也没跟他提及这个话题,这让严彦莫名地感到心安,以为她打消那个念头了。他于是安心地练起她所给的剑谱,并时常去请云天指点,渐渐地,他的功夫有了明显的进步,再也不是个未出茅庐的半调子,他总算有了可傍身的技艺。
  就在他十六岁、她十四岁的那年,他们难得地跟着云天所带领的镖局车队,块护镖远行至北方的第一大城沙京。
  北地冬日甚是酷寒的天候,令他们三人极度的不适应,在交了镖后的不久,云天便因水土不服而病倒了,犹来不及让云天将病治好,局里的镖师们又一个个都染上了风寒,严彦与云侬万没料想到,一个小小的风寒,就这么要了云天的性命。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严彦一直都深深地记得,那一夜,在云天的病榻前,昏睡许久的云天忽地醒了过来,对他们殷殷说了些话后,突然紧握住他的手,要严彦发誓,在日后会好好照顾他唯一的女儿,而后,云侬靠在严彦怀里哭昏了过去,由于连日来心神耗损太大的缘故,身子撑不过来的云侬连着两日都没能醒来……
  严彦不发一语地穿起了孝服,代云侬办理身后种种事宜,代她治丧答礼,还在云天的灵前连连跪了两夜替云侬守灵。
  云天死后,由云天一手创建的镖局也如盘散沙般地散了,等不及让整个镖局车队回到慕城,在沙京时,镖局里的镖师们便已转行的转行,谋他业的谋他业,趁此良机投效其他镖局的镖师更是人有人在,到头来,竟是无一人愿留下来。原本镖局所带来的银钱和这趟护镖所得,也都被镖局里那些自恃老人的镖师给瓜分光了,短短几日间,严彦与云侬看尽了人世间最是丑恶的嘴脸,也看清了在失去云天保护的羽翼后,他俩日后必须面对的人情冷暖。
  待严彦办妥云天的丧事,他与云侬身上的钱财已所剩无几,再不能拖着时间滞留于沙京,于是他携着云天的骨灰,带着云侬踏上了回乡的路程,要让客死异乡的云天回到慕城落叶归根。
  可才出了沙京不远,他们所跟行的车队于旅途中遇上了一帮悍匪。遇匪来袭的那个刹那,严彦一把拉山坐在车里的云侬,将她给塞进马车底下要她噤声,而后他向随行的人借来把刀,与车队的壮丁们一同抵御大批来袭的匪寇。
  漫天的喊杀与妇孺的尖叫声中,整个车队如遭狂风强袭的枯叶,齐心的抵抗丝毫起不了作用,彻底遭到匪徒们血洗。
  在云侬遭人白车底下搜出来的惊险那一刻,严彦奋力自人群中杀出一条血道,扑至她的面前将她紧搂住护在身下,并死死地压住她,不让她动弹挣出他的怀抱,在乱刀挥砍而过的啸声中,温热热的鲜血自他的胸膛漫出来,染红了怀中云侬的脸庞。
  当祸事总算了结告终,那帮匪徒搜刮光了车队财物得意远走后,毫发无伤的云侬这才含着泪,推开压在她身上动也不动的严彦,然后拖着他染血的身子,一步步跨出成群的死人堆。
  那一日,除了他俩外,整个车队在匪刀下全灭,暴烈的雪势顺着狂风帘卷过北国的冰雪大地,似是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咆哮,然而云侬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因为她手中的严彦,为了救她,伤重得只剩一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严彦过得不是很清醒,他身上处处的刀伤皆深可见骨,能自鬼门关前拖回一命已实属不易,因此病中的他并不知这段时日来,云侬独自一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每日深陷在病海中的他,周身暖洋洋的,宛如置身在桃花盛绽的浓厚春意中,他已有好多好多年,都不曾有过这么舒心睡去的感觉了,往这其中,他什么也不必多想、什么也不必烦恼,只须安心地逗留在这难得一求的温暖梦境中。
  意识模糊间,严彦感觉似有人摸了摸他的额,然后扶起他又灌了他一些米粥,其间他曾感觉到一双冰冷粗糙的手抚过他的脸庞,可他却怎么也认不出它的主人。
  他也不知自个儿究竟昏昏沉沉地度过了几日,当他总算是醒了过来时,他正身处在一座废弃的破庙里,他身下所躺着的是干燥的稻草堆出来的临时床铺,在一旁,有具看似煎药用的小药炉,而在他身边则有个盛了点稀粥的木碗,破旧的窗扇外,正下着鹅毛般的大雪,可他身畔,却没有云侬纤细的身影。
  严彦试着动了动身子,身上几处严重的刀伤剧烈地作疼,他艰难地起身,两手扶着庙墙缓慢地往外头走,没在外头的荒地上寻着她的身影后,他有此一担心地走出了庙门,沿途拦了个住在破庙附近的妇人问了问后,便扶着一路上民家的土墙往大街上走去。
  当手脚无力的他,气喘吁吁地来到邻人指点的酒楼不远处,在人来人往的酒楼前头瞧见云侬的那一刻,他顿时整个人僵住。他作梦也没想到,当他大梦一场醒来时,云侬竟穿着薄薄的冬衣,跪在酒楼前的雪地中哀歌乞讨。
  定眼看去,她那身子,芦苇似的,枯瘦得好像风一吹就折,而她那张昔日红润的小小脸庞,此刻驿瘦得连颧骨都凸了出来,唇裂面刮,将人世的风霜都染上,令他几乎都快认不出她。
  严彦紧咬着拳头,试着尽力拦住那到了眼眶中的泪,胸口似被人重重闷击了好几拳,不是简单的一句心痛可以形容。他张开嘴,费力地大口呼吸,然而他的眼泪却直直落进雪地里,连声呜咽也不肯留下。
  他怎么把她照顾成这样?
  明明他就跪在云天的面前发过誓的,可他怎会把她照顾成这样?
  再也站不住的严彦沦着墙缓缓滑至雪地上,捉紧身上的衣裳跪在街角失声痛哭,不再去瞧那道令他打心底感到痛惜不已的身影。
  自他指尖下布料所传来的触感,令他觉得他的十指有若火焚般的灼烫,因他知晓,他身上所披的这件衣裳,是他们所有家当中仅剩的一件厚衣,她情愿穿着薄薄的久、衫跪在雪地中乞讨,也不肯自他的身上脱下来;他这些日子来所喝的汤药与米粥,则是她辛苦攒回来的血汗,而这些,也全都进了他的腹里……
  他怎能让她这样拖着他,靠着乞讨好能换口饭吃?
  身上刀伤所带来的种种剧疼,再疼也疼不过此时她所带来的心痛。
  她怎能这样?打从她收留了他起,这些年来,他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他的心坎上,她知不知道,她这是拿他的心在石臼上磨啊,就算以往他再如何能忍,他也熬不过的。
  不该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的……再这般下去,他都已分不清,他这辈子,究竟是欠了她多少了……
  那日天色擦黑的时分,当云侬携着外头的雪花回到了破庙里,发现严彦终于醒来时,她欣喜万分地搂住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然后又喂他喝了些她自外头带回来的米粥,并在熬好了汤药后,又有条不紊地开始帮他身上的伤口换药。
  静静看着她做这一切的严彦,一直都没出声说话,他只是在咽下药碗中最后一口药汁躺回去后,冷不防地拉住她的手,并深深地望进了她的眼瞳中。
  「别哭。」
  云侬楞了楞,有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我没哭。」她有些敷衍地对他笑着。
  严彦却依旧两眼锁住她那双失去光彩的眸子,抚慰般地对她轻哄着。
  「别哭。」他抬起一手,指尖轻柔地抚过她的眼角,「小侬,不哭了。」
  像是春风抚过人间的一双素手,拂撩过她已因这雪地而荒芜的心田,替她捎来了丝丝的暖意,融化了她心房冰封许久的天地。
  自那日严彦在血泊中倒下,怎么也不肯再对她睁开双眼后,长久以来,一直处于担忧害怕、日夜皆寝食难安的她,藏在身子里始终都紧紧绷着的那根弦,清脆一声地断裂了。
  慢慢地,云侬眼中如他所言地蒙上了一层泪雾,她捉紧他的掌心,手劲大得连她也不自知,颗颗如晨露般的泪珠自她的面颊上滑了下来,纷纷落至他的面上,随后她哽咽的哭声也渐渐漫开了来,她抖索着瘦弱的身子,趴伏在他的胸膛上哭得不能自抑。
  「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她牢牢捉住他胸前的衣衫,像是害怕下,刻又将会失去他般,「我什么都不多求了……」
  严彦侧过身子,拉开被他体温烘暖的衣衫将她整个人给搂进怀中,再将她冰冷的身子与他一块密密包裹起来,然后任凭她紧抱着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
  那一年最难捱的冬日,盛雪皑皑皆下得无止无境似的,在那间堪堪可遮风避雪的小小破庙里,任凭外头旷地里的野风如何吹袭,他俩紧偎着彼此,撑过了他养伤的这一段严寒时日,待他伤愈后,他们随即起程回乡。
  回乡后的云侬像是变了个人般,转眼间长大了许多,再也不似以往需要有人照顾她,加上她本就聪颖,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也远远超过严彦,因此在她卖了祖宅,便与他离开慕城,来到了另一座有着她父亲老友的城镇,独自开了间小杂货铺后,她便将严彦赶去所买小屋后的山崖上,给了他几本云天压箱底珍藏多年,昂贵且无行无市的剑谱与刀谱要他闭关练习,并且严格地规定他每日必须练至夕日临山时分才能返家。
  严彦下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她打理好所有会烦扰他的日常大小琐事。打从她私底下去联系了她爹以往生前私交甚笃的江湖友人后,白日里,她边教乡里的孩子识字,边做起杂货誧的生意,夜里,她则时常在灯下替他缝补衣裳,严彦几次叫她不要做了,她却说她缝制的是自她爹友人那边传来的天丝绸衣,穿了后刀剑不伤,市上熊售亦无价可得。
  「我只剩你一人了。」她将一套簇新的衣裳整齐地迭好,放妥在他的床头后,转身瞬也不瞬地凝睇着他,「这世上,我的亲人,只剩你一人了。」
  严彦看着她那双无波无涧,仍旧剔透得一如当年花丛里所见的眼眸,在这一刻,他才发现他俩身后的清冷孤寂是如此的相似,她所有隐藏的惶恐与不安,他都曾先她一步经历过,她手中所失去的一切,他也都早已经失去了……
  不远处摇曳的火光,灯影斑驳,拖长了地上两道同样历经过沧桑的身影,严彦一步步走上前,直至他俩的影子纠缠往一块儿,他怎么也压不下他心坎上那狂肆翻涌的波涛,某种情绪化为言语梗在他的喉际隐隐地挠痒着,亟欲寻找一个出口,逼得他无法抑止这份激越,必须出口去许诺她什么。
  「无论发生何事,我俩都会一直在一起。」他像小时候一样,一手拉着她的掌心,一手拥住她的腰际,让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窝上找着了她习惯的那个姿势。
  「这是承诺?」
  「嗯。」
  云侬紧握住他的手,「既是说出口了,就要做到。」她从没忘记过他所选的路途,她更深深地知道,今后他的人生,将会有多少刀光剑影与生死擦肩。
  「好。」他用力回握她,俯下身子靠在她的耳畔低声应着。
  随着岁月脚步的流逝奔走,严彦记亿里的那一年风雪,那盏豆大般的摇曳烛光,还有那个在灯下替他缝衣的女孩……都一一化为尘埃,消散在光阴因风扬起的发梢上,在转过身后,成了点点落在他心头上的过往。
  此时此刻,刚办完一桩买卖的严彦,正站住余府外不远处的大道上,看着四周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们,在风闻消息后,纷纷与他错肩而过,走向听说已出事的余府一探究竟。
  他缓缓抬起头来,此刻正值夕日西下,天际朵朵如着了霓裳的云彩问,乍见只只归鸿。
  这让他想起了,那个曾说过是他唯一亲人的女子,他不禁迈开了步伐大步往前疾走,再不理会身后那一张张与他无关的脸庞。
  他的小侬,还在等他回家。
  初秋的午后,小巷里寂静无声,当空的艳日还拖着夏季燥热的尾巴,懒洋洋地在开始枯黄的草木间添上几笔热意,也将避热的人们赶进了屋檐下,
以避开外头石板路上的阵阵燠热气息。
  肩上背着一只包袱走来的严彦,在拐过街角处后,远远即见到家门前的榆树底下那个熟悉的杂货摊,在那小小的摊面上,左边摆了些当日新鲜的蔬果,右边则有些居家常用的锅碗瓢盆,最上面的地方,则有些零星的胭脂香粉。
  此刻坐在树下顾着摊位的云侬,敌不过午后的睡意倚着树干睡着了,自顶上树梢洒落而下的点点日光,在她下方的地上形成顽皮跳动的光影,然而她却丝毫不受影响,在树下徐来的风中依然睡得很熟,长长的眼睫低垂着,她手中的凉扇则静搁在她的腿上。
  严彦站在她身旁,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她安心的睡容后,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她的脸蛋轻声唤她。
  「小侬。」
  「你回来啦……」云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来者是他,下意识地即对他绽出一笑。
  他转首看了看四下门户紧闭的街坊,觉得这个午憩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客人会上门,于是他把包袱放进屋里后,即回到她的身边一块帮她收拾起摊子。
  「咦,小侬,今儿个这么早就收摊了?」一张眼熟的面孔,在他俩已把摊子收妥,正准备进屋关上大门时,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她笑笑地指着严彦,
「我表哥难得回来,便早早歇了。」
  「严兄弟,你这回又是上哪去跑买卖了?怎这么久都不见你回来?」福嫂热情地走上前,一年到头也没见过这位小兄弟出入家门几回,不禁有些好奇起听说在跑商的他究竟在做什么大买卖。
  严彦言简意赅地应着,「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很远。」
  「……」
  听着他的回答,一旁的云侬已经没有半点睡意了。
  她就知道……这人的口舌又懒又吝啬,平时对着外人开口蹦句话都嫌烦,就连朵微笑也欠奉,这木头,光长了双好看的眼又如何?又不是每个人光看他的眼神就识得他腹里的蛔虫到底有几只。
  在福嫂的面色变得愈来愈尴尬之前,她忙着出来替严彦打圆场。
  「福嫂,您别介意,他天生就这闷葫芦的性子。」她频频点头向福嫂示意,边拉过还杆在门口的严彦,
「不好意思,我们兄妹今儿个就先歇息了。」
  随着身后的门扇一合上,严彦的疑问也随之飘进了她的耳底。
  「福仰耀?」
  「住隔壁隔壁的婶子,很会绣花的那个。」
  他皱着眉,
「没印象。」
  云侬一手抚着额,
「她都同你打了几年的招呼了……」就知道他不上心的人,他老兄就连认认脸也都嫌太多余。
  「交差。」他自怀中掏出个她所缝制的绣袋交给她。
  她打开绣袋,拈起一枚通体透绿的扳指,并在扳指间清楚地看到了个余字。
  「辛苦你了,这趟买卖下来有没有受伤?」仔细收好信物后,她将他拉至她的面前,仔细地打量起他。
  「没。」严彦伸手揉揉她的发,而后粗砺的大掌爬上她的面颊,习惯性地揉捏起她的脸。
  她伸手推开一脸尘灰的他,
「先去洗漱洗漱,待会过来吃饭。」
  「好。」
  午后的凉风轻巧巧地溜过窗棂,外头一望无际的晴空,让屋内敞亮亮的,云侬坐在饭桌前一手撑着下颔,微笑地看着他吃着再简单不过的汤面,觉得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挑食,只要是她端出来的,他都能吃得十足美味。
  「这回可顺利?」
  严彦一脸淡然,
「还好。」
  「过阵子有笔买卖。」她自袖中取出一封信,还在想这一回要不要先让他歇上几个月。
  「我接。」他三两下便吃得碗底朝天,搁下碗筷后即接过那封信。
  「不问问价钱?」他就不怕她这中间人会暗坑他一笔?
  「你拿主意就成。」严彦点着头,过了一会儿冷不防地对她道:
「小侬,接完这笔买卖后,我要金盆洗手。」
  他要收山了?
  「你当真?」云侬震愕地两手撑着桌面站起身,难以想象以往不管她再怎么劝也不听,执意要走入这一行的他,竟在这年纪说要退出,全然无视于他目前的身分地位。
  「嗯。」
  她轻蹙柳眉,
「赚够娶媳妇的钱了?」
  严彦神色自若地再朝她点点头,收拾起碗筷起身往厨房的方向走。
  「我知道了。」像是生怕他会反悔似的,她急急往大门的方向走,
「我这就出去联系联系,你歇歇!」
  暮色翩然降临的时分,云侬在严彦点上厅里的灯时回来了,
自从知道他要退出杀手这行后,心情就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下的她,唇边始终都泛着笑意。
  「这是下一单买卖的订金。」
  严彦看也不看,凭着多年来的信任,只管把银票往怀里一塞。
  她再拿出本泛黄的书册,犹豫了一会儿后,也不知他愿不愿意收下。
  「听说,是你前师父的师父秘而不传的独门剑法,就连你的前师父也不曾习过。」
  慕城派剑谱?
  严彦微微挑了挑眉峰,将剑谱接过翻看了一会儿,便将它搁在桌上。
  「花了多少银子?」若不是不想拂了她的好意,这种门派的剑谱,他连碰都不想碰。
  「不要一文钱,透过关系拿来的。」她一语带过,「我知你不想要这玩意儿,但知己知彼总有好处,你若是练了,我会较心安。」她想,再过几日,全江湖就会知道慕城派的多宝阁里少了一本镇派之宝了。
  「知道了,有空我会翻翻。」严彦心底有些估算不清,这究竟是第几本她带来给他的秘笈了。
  打从他们搬来这儿后,云侬就拿来了她爹生前收藏的数本武功秘笈给他,因她认为,既然他都已决定日后要走杀手这行买卖,那么像他头一回做生意受伤回家的事,就不能再发生,可江湖上身手比他高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因此在全心走入杀手这一行前,好歹他也得先把做买卖的本钱给练好来,不然日后又会重演做完一单买卖,就又得伤病躺上一阵的旧事,拨拨算盘一算,这种的做买卖法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若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还会入不敷出。
  后来几年间,她又断断续续地扔了几本内功、轻功心法、刀剑谱和暗器谱给他,叫他有空就多翻翻练练,每当他疑惑地问她,他真需要练上这么多功夫不可吗?她总是笑咪咪地对他说,反正技多不压身嘛,有练有心安。
  在她从容的笑意下,严彦明白的是她那颗无时不刻在为他着想的心,为了能让她心安,他从不管手上的秘笈是她打哪淘买来的宝贝,每拿到一本,他就潜心地去练,也因此入行后的这十年来,他的买卖一年比一年做得顺风顺水,所受的伤也一年少过一年,在他两套剑法与刀法先后大成之后,他的实力更是一口气跃上了杀手榜位居前三,要不是他老嫌懒,做买卖从不固定武器,而她又要求他干这一行做人要懂得低调,不然说不定他早就名扬天下,或是挤下排行榜上头的两名前辈了。
  去厨房端了碗红豆粥来的云侬,在见他回房换上了那套被她洗得有些褪色的练功服,还把腰际上的软剑解了下来时,她便知道他又想住家后头的山崖上跑了。
  「要去练功?」
  严彦接过她手中的粥碗,
「嗯,上回你给的那套剑法已练至第六层了。」
  「那还是照旧一个月后回来?」趁着他喝粥,她动作俐落地将桌上几个吃剩的馒头装进布包里,又塞了个装满水的竹筒一块放进去。
  「嗯。」他轻轻拨动汤杓,慢条斯理地享用着他最喜爱的一道粥品。
  她不忘叮咛,
「别忘了按时送去的东西要吃,衣裳脏了要换。」
  「好。」
  「你可别再没日没夜的练,累了要歇歇,就算不回来睡,每隔三日也要回家一趟。」她可不想看他回来时又瘦了一大圈。
  「好。」
  「这回练完后是打算直接接生意,还是歇阵子?」一想到日后他俩就可以脱离这行业了,她的心情就轻盈得宛如树梢上的雀鸟。
  「接生意。」
  「记得小心点。」趁他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她可得好好盘算一下日后他俩该去何处,又该如何安排以后的生活。
  「小侬。」
  她仰起螓首,
  「你等我回来。」严彦轻抚过她微弯的唇角,将她所有既快乐又期待的模样都收进眼底,再小心翼翼地珍藏至他的心里。
  她浅浅一笑,说得再理所当然不过,
「不然我还能上哪去呢?」
  「余老爷的那块玉玦就是玉盘中的其中一块?」某位大汉激动地扬高了音量,
当下引来了来到茶棚里大部分人们的关注。
  「可不是?」
  「那玉玦呢?」
  「也不知是被谁取走了。」负责提供消息的店小二摇摇头,转身再替他添上一壶茶水,
「听山底下的人说,余府现下正高价悬赏凶手与买凶之徒。」
  怎么这个月来……全江湖都在热烈讨论余繁盛所失的那块玉玦?
  做完杀手生涯最后一桩买卖后,严彦在返家途中路经座小山顶,在这烈日当头的正午时分,打扮得与往来旅人一样的他,
自然也进了这间坐落在山顶的小茶棚里歇歇脚并用顿午饭。
  严彦品了品碗中温润入喉的茶水,边轻抚着茶碗,边不动声色地继续聆听着前头那几桌,正说得热火朝天的江湖中人们的对话。当他捺着性子又坐了小半个时辰后,他大抵上算是摸清了这阵子在江湖中满天飞的那些怪异传闻。
  听他们说,在已故的余老爷生平大肆搜刮劫来的财宝中,有着一块造型奇特微弯似刀的玉玦,而这块玉玦,正是传说在江湖上已失踪了近三十年的玉盘图,被分开来后四块中的一块,在那完整的玉盘图里,藏有着一批宝藏的秘密,而那大批的宝藏中,则有着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绝世剑谱与刀谱。
  严彦不以为然地瞥看他们一眼,这江湖上大部分的剑谱与刀谱,不都在早些年前就已被小侬给收购得差不多了吗?怎还有什么大批绝世的玩意儿?放出这传言的人,算不算是欺人也不事先描点草稿?
  不过若是说到造型十分独特的一块玉玦……他怀里正好有那么一块,且刚好,就是当日他在余府时多拿的那一块。
  默然置了几文钱在茶桌上后,严彦起身离开了茶棚,离开了行人偶有往来的官道,改走向偏僻的山径,直走至一处无人烟的地方,他才取出那块本该是拿来当作买卖信物的烫手山芋,再随手扔至山径旁的一条无名小溪里。
  数日后,当严彦返抵家门,在家门前的榆树下,并未一如往常地见到云侬的身影,就连她摆在门前的小摊也不见了,他急急走上前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一脚甫踏进屋子里,纷至沓来的不安霎时笼上他的心头。
  严彦呆站在家门口,平常可见的家具等物品,全都被彻底搬空了,就算他找遍了整间屋子,也遍寻不着半点能透露些许消息的东西或印记,云侬她,全然没有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她只给他留下空屋一间。
  正打算回家烧饭的福嫂,住路过门口看见严彦动也不动的身影时,有些疑惑地拍拍他的肩。
  「严兄弟?」
  「大婶,小侬呢?」宛如见着浮木般,往日对待芳邻皆惜言如惜金的他,猛地转过身,紧握住她的肩头焦急地问。
  「你不知道?」福嫂反倒觉得奇怪,
「前些天小侬就搬家了,也不知她是怎地,搬得可急了。」
  他瞠大了眼,
「搬了?」
  「嗯……」难得见他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福嫂怯怯地点着头。
  「她可有说她搬去哪了?」不可能的,云侬怎会不声不响地就抛下他?莫不是,她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或是工作上出了什么岔子?
  福嫂颇同情地摇首,
「她什么也没说……」
  「那她可有留话给我?」
  「也没有,我以为你事前知道的……」
  严彦茫然地走回屋里,目光空洞洞地看着这间再也没有她的家,一室的孤旷空寂中,只剩下无声飘飞在空气中的尘埃,伴随着他失措的心跳。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以为,她会永远在这儿守着这间破破旧旧的杂货铺,守着这个家,也等着他。
  有云侬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她若不在原处等待着他归来,他的家便没了,当他发现她再也不在这儿守候了,而他又不知该上哪去找她时,他登时慌了乱了,仿佛遭人割了心摊在火炉上煎似的,急于将他胸膛里所失去的那一部分再找回来,可她,在哪呢?
  若是无了她,这世上,还有谁会用等待的眼神盼着他回来?
  若是无了她,他该归家何处,他的心还可停泊在哪儿?
  他试着镇定下心神,思考起她可能会上哪儿去,但他反复思来想去,却始终没有什么把握,因为身为掮客的她,有那么多相互传递消息往来的江湖朋友,他根本就不知该从何找起,于是他只能闭上眼,将那些她曾经挂在嘴边说过的人名,开始在他心底一一翻阅复习着,试着想找出一个可供他寻找的方向。
  「严兄弟,方才我忘了告诉你一事。」福嫂弯起指节,轻轻在他身后的大门门板上敲了敲。
  「何事?」严彦抹了抹脸,勉强重新振作起精神来。
  她递给他一包沉甸甸的豆子,
「这是小侬前阵子在城里订的红豆,昨日这才送过来……」
  「多谢。」关上大门后,严彦走向厨房的方向,然而在仅剩下灶台的厨房里,既没有人令他惦记的人儿,也没有他心爱的红豆粥。
  他打开手中的粗布麻袋,将一颗晶莹饱满的红豆倒在他的掌心上,他一直都记得,他是怎么养成喝红豆粥这习惯的,他十八岁的那一年,他做完买卖回家的路途上,撞上个得道武僧,连连被追杀了几日,虽是侥幸全身而退,却被剑风伤了心肺。
  云侬听人说红豆对心疾好又补血,因此每回逮着了他回家的机会,她就必定熬上一大锅浓稠绵密的红豆粥给他喝,久而久之,他俩也就养成个习惯了,每当他踏进家里时,空气中定是飘浮着那股甜糯糯的气味,后来他返家时要是没能喝到,他反而会觉得不像是回到家似的。
  他记得云侬的身上也有这种味道,长时间蹲在厨房里为他熬煮红豆粥的她,身上都染上了那股细致的甜味……
  一再回味着记忆中属于她的气息,严彦更觉得胸口憋得闷、躁得慌,他将那袋红豆按在他的胸坎上,却怎么也平息不了里头那颗布满了恐惧与忧虑的心。
  白云苍狗下,世界这么大,天地如此的宽广无垠,他的小侬……去哪了?若是她有个万一,他该怎么办?
  她究竟上哪去了?
  她上哪去了?
  答案是,逃命去。
  仇家都找上门来了,她不搬家逃命行吗?
  连夜火速搬走的云侬,此时正蹲在一处她租来的小屋院子里,拿着一小袋的包谷喂起养了半个多月的小鸡崽们。
  这处她所挑选的临时住所,是她多年前曾向某位同行借来的弃屋,她虽是来此看过一回,却从没想过她也会有不得不躲来此地的一日。
  那一日她在收到了同行的消息后,当机立断地收拾好简便的行李与银钱,去问了住在街角的牙婆收不收她这一屋的东西转卖,牙婆派人来估价搬走了大半能用的东西,其他卖不掉的,她全都送人或是扔了,在她走时,抹去屋内所有痕迹,仅仅只留下空屋一座。
  当了多年的掮客,说起来,这还是她头一回避风头,因她怕其他有心人会顺藤摸瓜找上严彦,她就索性暂时与严彦全面断了往来,也好过严彦会因她而被那位苦主给找着了。
  据她收到的消息上说,这回逼得她不得不连夜搬家的主因,正是严彦上一回所做的余繁盛这笔买卖,也不知怎地,余繁盛死后不久即走漏了消息,余氏后人眼下正四处追缉第三这名杀手,
以及她这个也被抖了出来的第三专用掮客。
  消息到底是被谁传出去的?
  做这行这么久以来,她自认她与她的那些朋友,皆不曾走漏过半点风声,也无人能寻得着什么把柄,更别说是顺着线头一路找着她再找至严彦的身上。因为每回事前事后,她皆已做了全盘的规划,该打听清楚的,她从不会放弃半点相关的消息,该断尾的,她断得干干净净,该拿捏敲打的,她做得缜密无缝……
  倘若问题不是出在她与严彦的身上,那么,就是出在那帮买凶杀人的苦主身上了,可她事前查采那些村民的来历时,并没有注意到任何异样,那么问题究竟是出在哪儿?
  眼下躲在这儿有大半个月了,严彦他,应当不会有事吧?在他做完买卖回家,却赫然发现她不见时,他会不会很着急?
  不知道,那张素来以没表情作为表情的脸,会不会,因她而稍稍变了样?
  过几日也该给他消息了,不然她还真怕他会像只无头苍蝇般四处盲目找她。
  当云侬还在想着该如何给他消息,一道阴影,遮挡住了她顶上洒落的日光,蹲在地上的她抬起头来,有些看不清他面上被阴影遮住的轮廓。
  与她暌违半月的严彦阴沉着脸,两眼扫视过眼前她身上他所能看见的部分,大抵上确认过一回,肯定她安全无虞也没受半点伤后,他闷不吭声地伸手将她拉进屋子里。
  对于他的出现,云侬是很错愕的,因为这一回她走得太急,就连她爹的旧友和她往来的同行,也都不知她躲在这穷乡僻壤,而他这个向来就是情报不通,总倚仗着掮客的专职杀手,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你还真能找……」在他金盆洗手后,说不定他们可以改行寻人寻物,
以他的本事,相信到时定也会生意兴隆。
  他能找不着自家预定的媳妇人选吗?别说是茫茫人海,就算是掘地三尺,他也会把她挖出来。
  「你没留下线索。」风尘仆仆赶来这儿的严彦不悦地启口,音调里有着明显的指责。
  「事情来得太突然,怕若有个什么万一会连累你。」
  听完了她的解释,他又再次沉默了好一会儿,转眼打量起这间她暂栖的小屋,屋内简陋的家具和破旧的桌椅及她身后那面隐约透着天光的泥墙,令他不满地皱起了两眉外,
同时也在心中加快了他的决定。
  「木头?」云侬拉拉他的衣袖,试着把走神的他给唤回来。
  「我想成家了。」他突然天外飞来了这一句。
  云侬错愕地张大水眸,有些没法反应讨夹。
  「噢……」他今儿个吃错药了?
  「成亲好不好?」
  「好啊。」她不怎么专心地应着,还在想她这一回失踪是否刺激了他什么,
「当然好,男子汉大丈夫总是要成家的,你也早过该成家的年纪了。」算一算,他今年二十六了吧?
  严彦蓦地对她一笑,那笑意,温温润润的,也不知其中揉进了多少温柔,又掺了多少喜不自禁,衬着他明亮的眼眸,看上去,像是副流溢着光彩的画。
  突如其来的笑脸,让没半点心理准备的云侬,发怔地把眼眨了又眨,或许就是因为,严彦他这人平常时面上都没带什么表情,十多年来,也没见他笑过几回,她才更觉得冷不防一见下的震惊效果还真大。
  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个样子啊。
  这笑容,远比雨后的彩虹还要来得难能可贵多了,这让她有种难以言喻的优越感和满足感,可她……还是不懂他这是在笑什么。
  严彦突然紧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令她生疼之余,只能不解地看向那张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脸庞。
  「等我。」他再三地看了她几眼,而后状似不舍地转身离开。
  有些摸不清状况的云侬,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发呆了好一会儿,没过多久,她又摇摇头,没把他方才奇怪的行径放在她的心上,也没去想他这回出门又是要上哪去。
  她已经很习惯了,他这人的习性就是这样,天生就像只关不住老爱往外跑的猫儿,出门去时她就当丢了,回来就当作捡到,就算不去理会他,他也会突然从角落里冒出来,尤其是在他的武功造诣愈来愈高,武林中颇难寻得几个敌手后,她更是不愁他会找不到路回家。
  三日后,严彦是如她所料地冒出来了没错,但同时也把她给吓傻了。
  呆坐在房里的云
,两眼瞬也不瞬地瞧着那正忙碌着的严彦,看他将披了大红绸布的聘礼,一台又一台地搬进她的临时闲房里,再一箱又一箱地将它们打开。她定眼数了数,三箱珠宝、四箱布匹,最后是他亲手为她捧来,置在她床上的那套新制成的凤冠霞帔,一屋子闪烁珠光与红艳绸云,刺目得令她无法直视。
  「给……我的?」她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尖。
  严彦再正经不过地朝她点点头。
  她有些恍惚,眼底尽是一片困惑,
「可你不是说你要成亲吗?」
  他又再肯定地重重一颔首,继续打击着她现下有点脆弱的心神。
  「冒昧请教一下,与你成亲之人是哪家闺秀?」她好声好气地问着,就觉得她当日似乎是忘记问他这个具有决定性的问题。
  严彦的指尖,毫不客气地正正指向她。
  好吧,这就是平日他俩太少用言语沟通的后果。
  「我何时答应要嫁你为妻了?」她深吸了口气,突然觉得两际有些隐隐作疼。
  他甚是理直气壮,
「我问了,成亲好不好,你说好。」
  「……」生平头一回,云侬深刻体悟到,无语问苍天这些字是怎么生书的了,现下她只想出门去买块豆腐回来撞一撞,再顺道问问,今儿个到底是天上哪路神仙忘记上工了?
  他不忘补述,
「你答应了。」
  「慢着,我想我俩之间有点小误会。」她扬起一掌,想试着先让她的脑袋冷静下来。
  「你答应我了。」严彦字字铿锵有力地再道,语气中蕴藏着不可动摇的气势,令她又惊又急之下,连心跳也不禁跳得急快了些。
  「木头,你能不能先听我——」她忽然觉得,此刻她很需要做买卖时的那一套伶俐口舌,可在他这等看似固执的目光下,她偏又翻找不出些什么字句。
  「你亲口答应的。」他不给她说完的机会,张口就把她的话截住。
  「我——」
  「人须言之有信,你既应了我,就该守诺。」严彦像头优雅的豹子,一步步地逼近她。
  云侬愣愣地看着近在眼前张合的唇办,因他唤她的语气,很硬沉,既不柔软也没留给她什么退路,她有点想逃离他的面前,又胆小地不敢妄动。
  「你应了我,你就是我媳妇,是我的。」他只手抬起她的下颔,两眼紧盯住她不放,丝毫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哪有他单方面这么赖皮的?
  「我盼着这日盼了十年了……」严彦粗糙的食指轻轻摩挲着她柔嫩的面颊。
  十年?
  等、等会儿……这么说早在十年前他就有意娶她为妻了?
  「我想和你过日子。」他沙哑的嗓音有种奇特的质感,听来就像是在耳朵里平顺地滑行似的,
「就咱俩,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我会从一而终的。」
  哑口无言的云侬,好半天,就只是呆楞楞地坐在他的面前,像被下了定身咒般,没法移动脚下的步子逃开,也没法挪开直视着他的眼眸,此刻她脑中,似有千军万马正在奔腾乱窜。
  她一直都知道,严彦有张平淡不出众的脸庞,可她也知道,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像泓池水,寂静而幽深。
  此时他的眼神,蜕去了以往在她面前时百应百诺的温顺,锐利得像把猎刀,充满了侵略的味道,当他靠上前来时,那暧昧的氛围,随着他的呼吸与举手投足腾升了上来,屋里掩映的光影中,更令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幽动人,仿佛有种烙印至灵魂里的力量。
  他人习武,或许为的就是称霸武林,或是在江湖上高人一等这类的雄愿,但严彦不是,他没有什么鸿愿,他就只是,单纯的想娶媳妇而已。
  为了他娘亲生前的一个心愿,他可以一声不吭,咬着牙辛苦努力十多年,哪怕练功之道再难再漫长,不管她扔给他什么秘笈或拳谱,他都照单全收,日日夜夜刻苦地练着。他也可以不去管杀手这一途他走得有多艰辛,哪怕一路上腥风血雨、身上伤痕无数,几次都险些去了一条命,差点再也不能回家,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不怕吃苦不怕累更不怕死,豁出了性命踏踏实实地做着他的买卖,再将他所赚的血汗钱全都揽存下来,准备日后要娶媳妇。
  云侬想着想着,脑海中又浮现起当年那个她陪伴着一路走来的男孩,为此,她的心都不自觉地变软了,可在心软过后,明明窗外就是朗朗晴空,她却觉得有股寒意,正自她的脚底一路攀上她的背脊,令她不禁要感到害怕。
  没错,就是害伯。
  因为……她发现他很认真啊!
  打从认识他起,这些年来她最最受不了他的一点就是他的认真,他这古板木头,简单来讲,就是个既单纯又固执的一个人。
  单纯与固执这两点,若是分开放在不同人的身上,那还没什么关系也不打紧,但若是同时放置在他身上,那就变成了单纯地固执。
  所以一旦严彦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时,他就会格外认真,而他的认真又与寻常人有所不同,他就是全心全意投入、执着得令人发毛、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不达成目的誓不罢休的这种程度。
  因此当她知道,他是「认真」的要娶她回家,事前还已经筹划了十年之久时……
  可说是从不曾出现在她脸上的红晕,随着她心血翻涌的缘故,一点一点地蹭上了云侬的面颊,艳丽得有若两朵瑰霞,可伴随着严彦十足十认真的态度,还有他老是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为举止,她的心,却随着那打骨子里透进来的寒意,一层一层地降了下去,直降至冰天雪地的寒窖里。
  她想,这下是该换她发毛了。
  在那年仲春时分,栽植在门口的那株榆树,翠绿亮眼的枝叶像春天张开的伞,伞下的绿意与阳光点点斑驳错映,笼住一季春。
  刚踏进杀手这一行的严彦,收入并不丰,于是云侬在自家门口摆摊摆了一阵子后,见街坊邻里间识字的人旅不多,而乡间的夫子束修又昂贵,大部分穷家孩子们皆读不上书,她便在小摊旁摆放了许多幼童读书用的桌椅,边摆摊边教孩童识字,一来算是分担生活家计,二来,则算是偿还街坊邻居对她与严彦的照顾。
  当严彦回到家时,远远所见着的,就是已上完课的云侬,正亲昵地拍拍一票孩子的脑袋或是脸蛋,嘉许他们方才课堂上的认真,不一会儿,又有个临完字帖的男孩,蹦蹦跳跳来到她的面前,在她微笑地称赞他后,他居然不顾男女之别,朝云侬伸长了两手要她抱起他。
  薄薄的怒气迅即在严彦的眼底积聚,尤其是在云侬乐呵呵地抱着那男孩转圈圈时,他感觉,某种一直以来只专属于他的温暖,就在他的没有防备下,遭人偷偷窃走了。
  暴躁的情绪像道来得急的狂风,他正想上前分开那些与她太过亲近的孩子,住在他们家对面,年过四十却仍风韵犹俘的韵姨,却在这时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进屋。
  打发走孩子们的云侬,还没收拾好小桌上的笔墨,突遭人紧握住一手,她吓了一跳,未及拨开来人,不轻不重的力道就已拖着她往屋里走,她忙跟上脚步,隐约间只见着了严彦冰霜覆面的侧脸。
  「你不能调戏别人。」严彦二话不说地将她拉到屋里,两手紧握着她的肩,再慎重不过地对她嘱咐。
  满头雾水,
「啊?」她什么时候调戏过良家夫男来着了?
  「你只能调戏我。」
  「只能?」
  「对。」
  「不调戏你行吗?」她有些为难地问,不知他这严峻的脸色究竟是从何而来。
  更是满面阴霾,「不行。」
  紧紧捉握在她两肩上的大掌,在她迟迟不给个答复时,隐隐地用上了劲,云侬怕疼地缩了缩肩,见他一反往
也没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
  「你希望我怎么调戏你?」这种要求……他都不觉得奇怪吗?
  严彦想了想方才所见着的那些,一股子酸味又止不住泛滥地涌上心头。
  「见着我就得摸摸我的脸。」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别的,只好依样画葫芦。
  她抬手抚上他的脸庞,
「像这样?」
  「还得牵牵我的手。」
  「一定要吗?」她皱着眉,总觉得他俩已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再这么亲近的话,别说邻里间见了不妥,就连她也觉得,这似乎有些过于亲密了……
  生怕她不肯似的,他强硬地要求,
「一定要。」
  「好吧。」她伸手捞来他的大掌,握住他温暖干燥的掌心,
「牵也牵了,行了吧?」
  然而他却还是在心底闹着饥荒,觉得这些仍旧不能让他那颗高悬着的心,回到地面落实稳当地扎根,他忍不住拉过她,弯下身子两手随即环上她的腰际,并在她一动也不动时,再急忙地加上这个要求。
  「还得抱抱我。」
  「不这么做呢?」云侬发懵地靠在他的怀中,耳畔传来的,是他跳得有些急的心跳声。
  严彦微微拉开她,受伤地问:
「你不关心我?」
  她终于明白问题的症结点在哪了。
  「木头,是谁告诉你调戏你就等于关心你的?」她深吸口气缓缓镇定下来,再笑意盈盈地问。
  「韵姨。」他想也不想地就供出元凶。
  云侬拉开又再次遭人拐骗的严彦,大步大步地来到窗边朝外头一吼。
  「韵姨!都说我表哥的脑袋是驴脑袋,你别逮着了机会就欺负他这呆木头!」就知道这些邻里没一个省心的,每每见他回来不逗逗他就不快活。
  就住在正对面的韵娘,在欣赏完小俩口的一举一动后,风情无限地倚在窗扇旁,朝她掩着嘴直笑。
  「谁让他这么好骗?」这年头像他这般纯情的呆瓜不好找了。
  此起彼落的窃笑声,纷纷自四下传来,云侬面色微赧地再瞪了韵姨一眼,接着便赶紧把窗扇关上以免家丑外扬。
  可当她转过身来时,却险些撞着了默然站在她身后的严彦,虽说他面上仍旧是没什么表情,可他的眼眸里却清清楚楚地写着悲伤。
  「你不肯调戏我?」
  她不禁感到头痛万分,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偏又苦无良策可解,因严彦这人,通常就只认一个死理,一旦他认定了,那么就算是八匹骡子也拖不回来。
「这般调戏你,往后你娶不着媳妇怎么办?」他这是逼她采他这朵家花吗?
  严彦一点也不介意,
「娶不着别人没关系。」反正他要娶的人又不是别人。
  她眉心直打结,
「我嫁不出去怎么办?」
  「也没关系。」不是还有他在等着娶吗?
  对于他的单纯与固执,她很想来个仰天长叹,可每每在他面前,她又总会不知不觉地软下了心,只希望能让他开心些就好,只是她始终都不明白,对于他,她怎么让着、惯着、宠着,就把他给养成这副德行了……
  自窗纸的破洞问穿照进室内的阳光,映照在云侬已睁开的眼眸上,一夜旧梦辗转的她,边抬起手遮住耀眼的朝阳,边在嘴边喃喃。
  「原来在那么多年前……他就懂得为难我了?」
  是,她怎会突然梦到那么多年前的事?
  该不会是被昨日的事打击到了,才会想起这桩她早已遗忘许久的旧事吧?只是那时的她老摸不清严彦在想些什么,而他又是个有心事就往心里藏的人,只要他不说,她也无从知晓半分。
  现下想想,不只是从前,她就连现今的他也愈来愈看不懂了,这不,那些还摆在她房里的嫁妆,正无声地杆在她的面前提醒着她。
  在房内草草洗漱后,云侬出了房门,就见早起的严彦正好手拿着两颗鸡蛋自外头走进来,厅里的小桌上已经有了热腾腾的米粥与一些家常酱菜,没一会儿,严彦将刚煎好的鸡蛋摆上桌,金灿灿的两个煎蛋,就像绣荷包似的。
  「你怎么……」坐在桌边看他忙碌的她,有些不解向来远庖厨的他,今儿个吹的是什么风。
  他轻声说着,
「快趁热吃吧。」
  当食不知味的云侬总算用完这顿早膳,方抬起头,即撞上严彦那双不知已盯着她看多久的眸子。
  「怎么了?」
  他慢条斯理地道:
「昨日你没给我熬红豆粥欢迎我回家。」
  「我忘了……」她一顿,随即站起身,
「前阵子急急忙忙避来这里,一时之间也没备上什么,我这就上街去买。」
  「我替你带上了。」严彦一手按住她的肩,取来那包她买的红豆交给她,并对她奉上了一脸的期待。
  在他渴盼的目光下,云侬挽起了衣袖走进那狭窄简陋的厨房,蹲坐往小火炉前以细火熬了一个时辰,这才把锅中的红豆熬得绵软糯香。
  她一手撑着下颔,坐在饭桌边看严彦满足得微眯着眼,小心的一口口吹凉汤杓上的红豆粥再送进口中,就像是在吃什么珍馐似的。
  「小侬。」再次将屋中那股熟悉的甜味吸嗅进肺叶里后,严彦轻声唤着她。
  「嗯?」
  「我回来了。」他就像在举行个虔诚的仪式似的。
  她怔了怔,想起他以往每每远行归来,总是在喝完红豆粥就对她这么说,她顿时觉得心房暖暖,再满足不过地笑了。
  「回来就好。」
  他问得很顺口,
「那咱们可以成亲了吗?」
  「……」会不会一下子跳得太远?
  他还在等着,
「小侬?」
  「当真要娶我?」看样子昨日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而那纠缠的梦境也是其来有自。
  「当真。」
  「为何?」
  「你是我媳妇。」自他口中吐出的,就像是个再自然不过的真理。
  她这是遇上了拦路打劫的土匪吗?
  哪有他这么说不通的?这棵木头其实不是木头,而是顽固不通的乌龟吧?还一口咬死就不容得他人更改他的固执了?
  当云侬还在头痛不已地想着该怎么弄清他的想法时,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后的严彦,伸出十指拆散了她顶上随意挽起的松松发髻,并自怀中取出一柄他早备好的玉梳,一下又一下地梳理起她披散的长发。
  「坐好,别动。」严彦在她惊讶地想转过身时,转过她想往后看的小脸。
  「我、我自己来……」她有些不适应这般的亲昵。
  「不成
  「为何?」
  「梦想。」他定定说着,语气无比真诚.
  她的两眉直朝眉心靠拢,
「哪门子的梦想?」
  「帮媳妇梳头。」在他所剩不多的旧日记忆里,小时候,他爹就曾这般浓情密意地对他娘做过。
  云侬顿时觉得头疼得可以敲钟了,
「你不会是打算……往后都这般帮我梳头吧?」
  严彦慎重地颔首,手中的玉梳滑过她乌黑光滑的发丝。
  多年相处下来,她虽是早就知道他的性子有些古怪了,可她万没想到竟是已到了这般世俗不通的地步……
  「你知道,在常人眼中,这是个很奇怪的梦想。」别说是成年男女了,就连普通的兄妹间也不会这么做,更何况他俩又没成亲。
  「不觉得。」他就是任何金玉良言都听不进的化外之人。
  「我……能拒绝吗?」他们又不是……又不是新婚的夫妻……
  他面色无改,只是扳过她的身子无言地看着她,一双黑眸中静静流淌着浓得化不开的请求,令他看起来简直就像只湿儒着乌溜溜眼眸的无辜柯儿,这反倒让她觉得,像是自己欺负了他似的……哪怕她再有心想要抵挡,他就是满心渴盼地凝视着她,那目光,就像是拿着软刀子慢腾腾地札着她的心,就是要拖着她一块儿疼。
  这个赖皮大王……
  啧,怎么他近来在说不听后,就二话不说地对她使上了撒娇这一招?以往他从没这样过啊,到底是哪位身斜影歪的江湖人士带坏他的?
  「想梳就梳吧。」不过就是梳梳头嘛,行。
  或许是以往从没练过为女人梳头这门功夫吧,严彦的技术并不是很好,来来回回梳了好几遍,也没能成功地将发发簪给插上他刚梳好的发髻上,但他却没有放弃,即使她都坐等得昏昏欲睡了,他仍是执着地要亲手替她挽发插簪。
  当他总算大功告成时,云侬起身按了按都快僵硬的颈项,冷不防地,一套簇新的衣裳已被他捧来她的面前。
  「这……这又是做什么?」
  「帮你更衣。」他将衣裳摆放在桌上,然后不经她的同意便拉开她方才随意搭上的外衫。
  她连忙按住他造次的手,
「我自个儿会……」
  「帮媳妇穿衣。」他手边的动作一刻也未停,十指灵巧地避开她的,转眼间就已剥掉她身上的那件,再亲自为她穿上他特意买来的新衣。
  她一顿,
「又是梦想?」
  「说吧,你还有什么梦想?」敢情他想娶媳妇的原因就是想服侍她?
  彦并不急于一时,
「日后做了你就知道。」
  「给点提示。」该不会也是这类的吧?
  「咱们……」他俯下身来,温暖又暧昧地在她耳畔低语,「慢慢来。」
  吹拂至她耳底的那阵暖意,所引发的战栗感登时酥麻了她半边身子,她不自觉地扭了扭身子想闪避,见她那模样,严彦忍不住又在她贝耳边再吹口气。
  「你……」她红着脸,一手紧掩着被轻薄的那只耳朵以免再遭袭。
  他不疾不徐地拉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在她掌心里印下一吻。
  「小侬,咱们成亲吧。」
  「我……」
  「我等你答应。」他的吻再三流连于她的掌心,在她想不着痕迹地抽开手时,他轻轻咬住她的指尖。
  柔软圆润的指尖,在他轻咬后,随即收了回去,他留恋地反刍着那滋味,极力压抑下满心想将她搂至怀里啃噬的冲动,就怕会吓着了她。
  她大概还不知道吧?对于她,他始终都有种不够不满足的感觉。
  在他的记忆里,
自小开始,她总出现在他最危难、最是需要温暖的时候,他一直都认为,她是老天对他网开一面,特意抛给他的一棵浮木,他这溺过水的人,没道理不紧紧搂住私藏不是吗?
  可搂着搂着,却也搂出一番滋味来。
  那滋味,悠悠缠在他的心坎上绕呀绕,萦绕在他的梦里飘呀飘,时不时地映在他的脑海里,命他在没有她伴着的日子里,怎么也戒不掉回忆她一颦一笑的习惯。
  他从没有忘记当年云天对他的托付,只是那曾经存在他心上的责任,不知不觉中竟变了味,化成了浓稠得化不开的念想,晕染成他心安之处唯一的光芒,成为了他可归家之处唯一的烛光,而那烛光所指引的地方,则是他真真正正,能彻底把心放下来,安心歇息的港湾。
  在他人生岁月中,他魂萦梦牵,恨不能搂紧她与她呼吸缠绵的人儿,此刻就在他的身边,虽然她现下对他有些犹疑不解,不识他的心,也不明白他无论如何都想将她锁在身边一辈子的渴望……
  无妨,那就慢慢来吧。
  他有的是耐心。
  遍染秋意的山林间,大清早的,在某条不知名的乡间小道上,一辆大型马车辘辘地辗过被露水濡湿的黄土,若是定睛细瞧,即可见某两名男女正坐在马车车辕上纠纠缠缠、拉拉扯扯。
  「光天化日下,你检点一些。」板着脸的云侬,极力捺下满面不由自主的红晕,使劲打飞某人那只又偷偷摸至她腰际上的大掌。
  「我无所谓。」严彦面无表情地再接再厉。
  「倘若被人见着了,
日后我怎么做人?」
  「不必做人,做媳妇就成了。」纤纤柳腰摸不得,他的大掌自动自发地改而窜上佳人小巧的香肩。
  「行啊,你还伶牙俐齿了是不?」她以两指揪住他的掌背再转上一圈,皮笑肉不笑地再次逼他撤离禁区。
  打从严彦把他的「媳妇梦想」挑明了后,他即认真异常地展开他对待自家媳妇的大业。
  不,或者又该说,他只是单方面不讲理也不接受拒绝地霸住了自个儿认定的媳妇人选,惹得云侬闹心无比,偏又抵不过他的死皮赖脸和百折不挠。
  老实说,这些日子来,其实他也没做出什么太出格的大事,不过是时不时摸上她的手揉揉捏捏,不然就是一直将她置于他两眼看得到的地方……总之,一整个千手观音上身的他,只要逮着了机会,他的手便会三不五时地绕上她的腰将她搂着,就像是小心翼翼在确认她的存在,又像是在确定她是真正属于他的般,结实贯彻与她日日形影不离,无论她推了几回,面部向来就没能多几个表情的他,都能不败不屈地贴回来,搞得她现下都快有些知觉麻木。
  最让她禁不住的是,他老爱站在她的身后将她深深搂进他的怀里,再弯下身拿面颊轻轻贴着她的,每回被他这般粘着蹭着,她都怀疑会再如此生木取火下去,他俩会不会不小心蹭出个什么好歹来,逼得她不得不按住胸口那颗狂跳的心,再三驱赶自家出品的登徒子,省得他这么蹭到后来,她的心一个意志不坚就会跳出她的胸坎,然后蹦
到他的掌心里去。
  「木头,关于成亲一事,以往我是真的没想过。」再次被他占了便宜紧紧箍住腰肢后,她抚额长叹,
「你也知道,一直以来我就当你是我的亲人。!
  这教她怎么能习惯呢?
  在彼此相伴的长久岁月里,她早已在心头上为他挪了个家人的位置,也认定了他这人,就是她永生不离不弃的血肉至亲。可他却心血来潮地突然对她说,他认为他在她心头上所居之处风水不好,大爷他要搬家,还硬要搬至良人这位置上落户生根,不经她同意便开始大兴土木,任她这地主拦也没法子拦,只能望赖皮兴叹。
  江湖上打滚这么多年来,见过不要脸的,也见过没骨头撒泼的,独独就是没见过这高人一等的赖皮大仙。
  「不然这样,从今日起,我开始慢慢考虑?」知道他左右都听不进耳,她好声好气地改采另一策略。
  「要考虑多久?」严彦不上当地问,大有挟持人质不放之意。
  「呃……」她一个头两个大地推搪,
「时候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的黑眸缓缓扫过她的心虚,虽是早就摸透了她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却还是敞开了大门任她这要犯暂时脱逃喘息。
  「好,你考虑。」
  「那么现下你可以告诉我,咱们究竟要上哪了吗?」大大松了口气后,云侬总算有心情探知自个儿在前些天夜半里,莫名其妙被人自床上挖出来塞进马车的原因。
  「新家。」
  「哪来的新家?」何时起他俩之间有小秘密了?她怎事前都不知情?
  「买的。」
  「你老实说,你哪来的银钱?」素来在她面前皆是坦白的他,居然不显山露水,将这事在她眼皮子底下瞒过了去
  「攒的。」
  「那——」
  「待会儿再问,就快到了。」严彦将马车往小道上一拐,策马走进一片古木参天的密林。
  行至密林深处后,一间建在小坡上的不起眼民家便映在眼前,当马车一进入民家外围的围墙后,一股子令人不适的胸闷感立即拂至,她低下头深吸了口气,好半天才觉得舒坦些,待她再次抬起螓首时,眼前的风景霎时令她一窒,方才所见的破旧民家已不知哪去了,她瞠大了水目,定望着眼前这座不但有楼有阁,还有数座整齐院落的小山庄。
  「这是怎么……」障眼法?
  「碧绸老人独创的阵式,专为我打造的。」严彦停妥了马车,指着外头的院墙向她解释,
「这阵式可隐可守,普天之下只有他与我能解,等会儿我会告诉你如何解阵以便日后出入。」
  碧绸老人?
  那位满头花发白须曳地,凭着一身莫测高深的本事,听说被朝廷养在宫外的客座国师?
  「你……买这阵式做什么?」她问得颤巍巍的,也终于体认到了他在「认真」之后的事情严重性。
  「安家宅。」为了日后不让任何人擅闯,也为了她的安全。
  「花了多少银两?」
  严彦却选择收声不语藏起答案,她偏首看他一眼,隐隐又开始觉得头皮发麻不已……
  倘若她没记错的话,据传闻碧绸老人一个普通的阵式,就得花上千两白银,若是特意为人打造的话,那就非得耗上万两不可……为了娶媳妇,他真有必要这么认真和大手笔吗?
  「进去看看。」严彦没空看她发呆,扶她下了马车后,就将浑身飘飘然的她拉进庄内。
  踏进里头后,云侬才发现,这处山庄其实并无她想象中的那般雕梁画栋,反倒是她已习惯多年的朴实无华,或许是严彦针对了她的喜好所安排吧,令她连适应的时间都不需要,淡淡的熟悉感立即笼住了她。
  她一一看过庄内每处院落,里头的桌椅床——生活用具,全都一应俱全,就连她房里的衣柜也塞了满满的新衣裳……被他拖着逛过庄内一圈后,云侬站在花影扶疏的庭园里,对于倍大的新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这些年,你把赚来的钱都……」原来一直坚持省吃俭用,从不浪费半点银钱的他,为了就是这个?
  「喜欢吗?」
  总觉得有什么哽住了喉际,
「你这呆子……」
  「嗯。」严彦没有否认她的说法,只是……
  他是呆,但她是傻啊。
  她这个人前处事精明俐落,人后护短的傻姑娘,自小以来就是一门心思地对他好,总是傻傻的为他设想,恨不能事事为他做尽,好让他避开所有险途与可能产生的伤害,可她却从不想想,她呢?她又将自个儿的人生放在哪呢?
  当年为了他的一个心愿,她这个傻姑娘便为他人了掮客一途,他一日没达成心愿,她便一日继续当着掮客为他张罗生意。而今她这年纪,换作是他人,约莫都有近十岁的娃了吧?他已是耽误了她多年青春,再不赶紧加快脚步将她娶回家呵护着怎么成?难道真要让她操碎了心,十年如一日的为他夜夜辗转难侧吗?
  兀自捺下心底对新家的震撼后,云侬勉强回过神,并想起了方才往参观厨房时所见着的不对劲之处。
  「木头,柴米油盐酱醋茶呢?」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没买。」他有些困窘地别开了脸。
  她睐他一眼,
「你是要咱俩啃这座宅子吗?」
  「钱没剩多少……」一口气办妥了她的新居、嫁妆和聘礼后,他十年来的努力,也差不多空空如也了。
  眼前的这座山庄,再加上那一马车令她眼花撩乱的聘礼,想当然耳,定会将他的心血全都耗之殆尽……云侬轻轻叹口气,挽着他的臂膀一块走向马车准备卸货。
  「走,上镇子买东西去,咱们不当喝露水的仙人。」若没记错的话,在来时的路上是有经过一座不大的小镇。
  一路出了准备隐居的山林来到了镇上,他俩先是去添了该备上的用品,还未走至午间快打佯的菜市,云侬便在街上转角处发现了同行在镇上所留下的暗桩标记,她顺着沿途上的标记,在隐蔽处取来了同行所留下的江湖最新消息细读后,再不言不语地将东西放回原处。
  「小侬?」严彦推推站在墙边不动的她。
  「木头,你有没有这一带的地图?」不知怎地,她突然很想碰碰运气。
  「我去买。」
  她点点头,
「那我先去买菜。」
  抢在菜贩与肉贩收摊前买好一堆食材的云侬,才想拎着这些去马车上置放时,就见满街的平凡百姓中,突兀地出现了一行神色勿忙的黑衣人,个个步伐疾快,行走落地无声。她再三确定了他们腰际上一模一样的徽记后,她心湖上的怀疑涟漪,也开始一点一滴地扩大中。
  买个菜都能遇上魔教教徒?
  她想,这绝非是路太窄的问题,而是某人的运气实在是太好,而她又搬家搬得太过凑巧。她站在路边思索方才所得知的消息,再配合上那些已然远去的魔教教徒背影,接着,她很诡异地笑了。
  当严彦回来寻她时,就见她一人站在路边,笑得行经她身旁的人们都莫名心生寒意,她还掏出怀中的算盘拨了又拨,再拿过他送来的地图看了又看。
  「小侬?」他不解地抱着她买来的青菜与萝卜看着她的举动。
  她收起地图,满心成就感地拍拍他的宽肩。
  「还是你乖,有听我的话从不和他们走在一道。」招摇过市与从不张扬的差别,就在于其一有着被追着跑的风险,其二则可安稳地过着无风无雨的好日子。
  听得满心云雾缭绕,「他们?」
  「你的同行啊。」她边说边径自去拿他系在腰间的水壶。
  严彦虽是不明她话里兜藏着些什么,但他还是逮住她心情不错的时机赶紧打铁趁热。
  「既然我乖,那咱们明日成亲?」
  正喝着水解渴的她,
当下被呛咳得结结实实。
  「咳,我不都说我要考——」她好不容易喘过气,一抬首就撞上了他可怜兮兮的目光。
  「小侬……」
  她不自在地挪开眼眸,
「这事……这事咱们回家再慢慢说。」
  严彦扬扬墨眉,在讨不了好处之余其实一点也不心灰,不顾街上人来人往大家都在看,他探出一掌揽过她的腰,她侧首瞪他一眼,他只好收敛点改牵住她的柔荑。
  有过深刻教训的云侬知道,反正甩也甩不开这块牛皮糖,所以这回她干脆就不在大庭广众下挣扎丢他俩的脸面。
  「等会儿先去药铺一趟。」快走至街尾的马车停放处时,她摇摇他的手提醒。
  「你病了?」
  「不是,有备无患而已。」
  家中都已有了无人可破的阵式了,她这是想为谁备上?
  因她而堆积了满腹疑问的严彦回到家后,还来不及找她解惑,就被她叫去一块整理起客房,然后又与她一块裁剪起包扎用的纱布。
  「记得,今晚别那么早就歇下。」将一切准备好,又至后院收了一只信鸽后,云侬即对他交代。
  「为何?」
  「到时你就知道了。」她神情愉悦地向他再道,
「对了,子时过后,你把外头的阵式解了放个客人进来。」
  客人?新家还住不到一日就有客人登门?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
  一如云侬所料,
当晚就在刚过子时后不久,果不期然真有名不速之客前来他们家的大门前拍门。
  拉开大门应客的严彦,在手边灯笼的烛火照映下认清了来客的面容,接下来,他便与来客双双僵着身子定立在大门里外,两两持续地干瞪着眼,大有隔门对峙相看到天荒地老的态势。
  云侬的声音自宅内远远传来,
「木头,别看了,把咱们的榜眼君请进来吧!」
  高居杀手排行榜第二顺位的韩冰,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深夜黑不择路地奔逃至深山野林处,好不容易终于找着个可暂时歇脚的民家,却没料到,
当这看似简陋的民居大门一开,随即敞开了另一处天地。
  他先是瞪着大门里的华屋美院,怎么也想不通这之间的变化由来,而后他挪过眼,满心不痛快地瞪着眼前不对盘多年的同行兼某人帮凶。
  「居然在这儿也遇得上你们……」
  「你大可滚远点。」对于来客,严彦还是数年如一日的死人脸。
  往里头等了好半天的云侬,走至院中盯了韩冰身上被血染污的衣袍一会儿后,及时打住了这两位同行间的无限含情对视。
  「又不是不熟,进来吧,把门带上。」
  只可惜犹豫着该不该踏进门里的韩冰,与压根就不想迎客的严彦,两人皆没把她的话给放在心上,照样以无声的目光在暗地里你来我住得好不热络。
  她淡淡撂下一句警告,
「再不把门关上,不怕魔教教主找到这来吗?」
  当下大门处人影迅疾一闪,携着满身伤的韩冰飞快地跟上她的脚步步入屋一内,而还杆在大门边的严彦,则是不情愿地照着云侬事前的吩咐,重新合上外头的阵式,不再放人进来。
  做完这一切后,严彦带着一身的寒意站在厅里,看云侬将早就备妥的热水与纱布交给韩冰,并指示面上几无血色的韩冰得快些将受创严重的胸口先行止血。
  「他又惹了什么麻烦事?」
  「有位不长眼的高人看上他了。」云侬扔开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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