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亲戚是男女关系来我家长朋友家借宿朋友老婆,他们该卟该睡在一起,是迷信还是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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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03-11-27 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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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百年(长篇小说?罗伟章/著)
作者:罗伟章
文章来源:《芙蓉》
点击数:12909
更新时间: 10:39:12
&&&&&&&&&&&&&&&&&&&&&&&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 ――艾青
父亲何大常常对我说:“要不是那场大冰雹……”
冰雹发生在谷黄时节,曾祖父李一五反背着的手里,捉住一根柔软的青皮黄荆条,喜色丰润地走在公元1914年的金秋。田埂上杂草丛生,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光头晒得像一片刚出炉的红瓦。黄橙橙的稻田紧邻渠边,渠已断流,田土大部分已经开裂,正是谷粒干浆的好季候。李一五小心翼翼地拨开稻浪走向深处。田中央一个洗脚盆大的水凼里,活跃着十几条鲫鱼。鲫鱼暗黑的脊背弓浮于水面,头一律朝着太阳的方向,时扁时圆的嘴唢呐似的吹奏着无声的音乐;李一五要把鱼串在黄荆条上提回去,犒赏受到先生嘉奖的二小子。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些卖劲呼吸着的可爱生灵,一时有些不忍,就用黄荆条在水里轻轻搅了一下。他的眼前立时出现了可怕的景象:鱼一尾不存,而是冒出来三条短短的麻花水蛇。李一五退却一步,踏倒了一窝稻穗。他发出“吁吁”的声音,想把那些不速之客赶走。水蛇倏然消失,清水变得混浊不堪。他探步上前,又在水里搅了一下,水面上突然出现了六七条同样大小的麻花水蛇。李一五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钝响。眨眼功夫,坑里密密麻麻堆拥着粘粘稠稠撩着信子的丑陋恶物!“老天爷……”李一五低叫道。他知道这是大灾年的征兆,咸丰年间曾出现过。但是,他没想到来得这么陡。就在他呼唤老天爷的当口,他的鼻子里扎进了一股辛辣的臭味。这是沤得发霉且流着脓血的热空气。紧接着,坑里的蛇悉数隐去,太阳兴冲冲地滚到了乌云的被窝里,蓝莹莹的天空突然黑得像巫婆的奶头。不远的前方,尘埃凝成一团团小小的气球,越积越厚,越转越高,形成山峦一样的云崖。那些在田间偷食稻谷的鸟儿,翅膀上托着恐怖,遭到鞭打似的急匆匆高高越过变幻无常的天空。李一五的眼里蹦出一片紫光,沉重的黑暗和旋转的怪风使他预感到灾祸立即就会来临。他的脸上像被拳头猛击,可他本能地伸开双臂,想护佑一家人的命根子。这是稻谷长势最好的一年,长长的穗子上,缀串着饱满的谷粒儿,穗子呈弧线垂下去,跟前些年公廨里的大老爷戴的花翎一模一样。
“老天爷,你要长眼睛哟……”李一五的脚趾死死抠住田里的裂缝,屁股撅在天上,目视大地,心向苍天,喃喃地祷告。
老天爷,你要长眼睛哟,你卑贱的臣民李一五,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李一五本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二十岁上,才用一支打杵和一副背荚终止了流浪的脚步,在勾连川陕的米仓山道险峻崎岖血汗斑斑的青石子路上当“背二哥”(用简单的工具下苦力远道驮运食盐等物)。走上这条道,就意味着要交出自己的爱情、青春乃至生命,许多背二哥的最终结局是孤独地累死途中,因此,他们一旦把重物歇在打杵上,就扯开了嗓子乱嚎:“上坡下坎呢我脚杆软啦呵啥喂,你怀身那个大肚呢怪谁也个?也!――”他们希望得到一个女人的回应,想像着某个女人的肚子里正装着他们的精血,以此把藏在指甲和头发丝里的劲也呼唤出来,帮助他们完成怪石嶙峋窟窿坑洼的漫漫征途,同时也为自己勾画虚幻的幸福图景。沿途的女人听了这凄怆的歌声,倒也并不吝啬她们的同情,当背二哥的脚步远去之后,女人会躲在密林深处细唱:“背二哥呀奴的人呢,你寒天腊月只穿一层;我心想与你脱一件啦,我连着那个光身身才两层呢……”同情归同情,可谁愿意嫁给又穷又苦的背二哥?背二哥生就是打光棍的命!李一五也以为自己这辈子尝不到女人的滋味了,没想到好事情很快就降临到他的头上。那是1898年一个风雪之夜,他拖着病恹恹的身体,钻进了川陕交界处万源大山一个寡妇的棚屋里。寡妇姓高,原称邱高氏,丈夫在他们的新婚之夜,疯疯颠颠做完性事,下床咕嘟咕嘟灌了两瓢凉水,竟一头扑地,再也没能爬起来。他疯狂的劳作没能在邱高氏的田里播下种子……李一五本想避避风寒,捡一条命,却投进了邱高氏温软的怀抱和火热的情欲里。过了那一夜,李一五就不再当背二哥了,邱高氏也变成了李高氏,她便是我的曾祖母。从此,两人勤俭持家,辛苦万状,终于购得二亩薄田。此外他们还租了三十挑谷田。那时候,整个川陕一带,都以“挑”作为计量田产的单位,五挑谷为一亩,一挑打三斗谷,一斗谷五十斤,也就是说,他们不仅购了二亩田,还租了六亩田。李高氏虽是一双小脚,头脑里的野心却跟她的胸脯一样发达,她不仅要扩充田产,还要送儿子读书。大儿子李田她并不抱希望,生下时像一只病猫,一年一度的过去,其智力仿佛没随年岁增长;二儿子李地则完全不同,小小年纪,举手投足就有一种秀才的斯文气象,上八岁后,他被送到渠西一个增姓老先生黑迹斑斑的戒尺下念书。李高氏把人生所有的企望,都押在了后来成了我爷爷的李地身上。可她预料不到的是,从她这辈起,我们这一族人就是妇强夫弱……
“老天爷,你要长眼睛哟……”在田间撅着屁股的李一五又说。话音未落,他就感觉到光头上像被石头砸了一下。接着又砸了一下。两下重击使他异常清醒:冰雹!几十年不遇的大冰雹!他听到了谷粒儿沙沙委地的声音。他的双臂伸得更直,腰弯得更深,想护住身下的稻穗。
冰雹只不过下了半个时辰,风声止息,日头强硬的光柱捅破乌云,把林木苍翠的李家沟照得又嫩又亮的。李高氏顾不了被冰雹击碎的满院瓦砾,直接向田里奔了过来。她颠着小脚迈过十数根田埂,就看到自己的稻田里像有一万只狗刚刚在里面交配过。指头大小的冰块,在青黄相间的稻叶间闪着一轮一轮割人的冷光。稻秆大半被折断,脱开母体未来得及干浆的谷粒儿,九成漏进了土地的裂缝里。李高氏从田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往复几次,才下田去。她把长襟一绾,做成口袋,将未漏进裂缝的谷粒拾进口袋里。一边拾,一边算计着窝数,如果未遭冰雹,应该打几十斤谷的,可她的口袋里才不过两三斤,何况这些谷粒儿没有干浆,一磨就成水,剥不出米的。这时候,她才空虚起来,五脏六肺直往下坠,终于站不住身子。她不知丈夫去了何处,心里只感觉到需要他的搀扶;平时,她是家里的绝对权威,丈夫干什么,不干什么,都受她的指使,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竟是这般软弱。很长时间过去,丈夫并没来接她,她艰难地撑起身子,再次环顾四野。李家沟的坡坡岭岭,响彻着恸地的哭声。狗也狂吠起来,只是听起来不像狗吠,而像妇人的哀哭。我的曾祖母李高氏也想哭,手胡乱地挥动,想抓住什么,周围是倒伏的稻秆,没有可供她随手能抓住的物件,她只好抓住自己高挺的双乳,大声干嚎,响应着天灾给李家沟带来的集体的悲伤。
李高氏只嚎了几声,立即就哑然了,因为她看见了田中央两扇朝天打开的屁股!屁股上两块猪肺形的补巴,是她给丈夫缝上去的。李高氏奔扑过去,发现丈夫的脚和头都插进了田土的裂缝里,头部处洇还出一汪黑血。她一推,李一五像一张废犁倒了下去。
在他护着的地方,有一窝惟一没被冰雹打掉的谷穗。
李一五死了。
李高氏狂怒地泼掉了衣襟口袋里的谷粒,疯跑回家。李田呆坐在半人高的门坎上,李地已从增先生的私塾学堂回来。李高氏拉着两个儿子来到稻田之中。两个儿子在家听到满山满岭的哭声和犬吠,早已害怕,及见了亲爹头上的血糊子,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李高氏首先跪下,两个儿子也跟着跪下。三人伏在李一五弓着的尸体上,哭到天黑。
李高氏没有惊动沟里任何人,把丈夫埋了。
这个时节,家里早没有积粮,冰雹遍及数十个村寨,找人借粮已不可能,李高氏带着两个儿子,走上了逃荒的路。李家沟有一大半的人,都外出逃荒,老者死于沟壑幼者弃之道路的惨景随处可见。七八成人马沿清溪河上行;上游三十里开外,万山丛中环抱着一块平坝,生活在平坝上的人素以富庶著称于清溪河流域。李地对母亲说:我们往下走吧,去上面的人多了,再大的盘子也不够舔。李高氏听从了她引以为自豪并寄予厚望的儿子。三个月后一个秋风乍起的傍晚,他们来到了清溪河下游的兴浪滩。这里属宣汉县东巴场管辖。李高氏衣不蔽体,两个孩子身上也早已虱子成群。饥饿使他们对这些全然不顾。李高氏在空地里刨。除了越来越湿重的泥土,不见可以下肚的食物。她选定河边一个被石檐遮掩的洞口,将孩子搂紧,做着冻饿而死之前最后的准备。河水泛滥着秋天的碧绿和哀愁,渺茫而近切的铜韵,在黄绿杂陈的草尖上弹响。李高氏嗅到了一丝甜味。这甜味里包容着难以言表的幸福。人在绝望的时候,竟也能感觉到最彻底的幸福,这大概应该是人世间最值得留恋和感戴的地方了。
就在李高氏闭眼前的一瞬,忽见一叶小船忽忽悠悠划过来。划船的是个老光棍,他单门独户住在对河一个黄土积成的小小平台之上。船刚靠岸,李高氏幸福的感觉再次演化为求生的渴望,她放了孩子,三两步扑到老光棍面前,乞求他的怜悯。老光棍看着奶子和大腿差不多都暴露于外的女人,让她起来,之后跳下船,凑近李高氏耳边,对她轻声说了几句话。李高氏听见了他的话,但并没懂得其中的意思,只是记住了“红苕”什么的,只管“唔唔”地应了,老光棍说了声“好”,就让他们三人上船。一到老光棍敞开的门边,李高氏就看见了堆在屋角的七八斤红苕,一脚跨了进去。老光棍也跟进去,并立即把门闭了,将两个孩子堵在外边。老光棍一面把李高氏往床上按,一面递给她一只泥巴糊潲的红苕。李高氏抢先啃了两口。老光棍来解她衣服的时候,她坚决不从,老光棍明白她的意思,又从窗口扔了两只红苕出去。李高氏这才放开了吃,口也不取,红苕在手里迅速消瘦。老光棍的动作跟李高氏同样快,他首先剥光了自己,又慌手慌脚地脱光了李高氏的上身,盯着她那双大奶咻咻抽气。当李高氏啃完那只红苕,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上身被脱光了,用布条做成的裤带也被解开了!她“啊”了一声,飞起尖尖脚,踢在老光棍裸露出的阳物上,老光棍“嚯”的一声惨叫,蹲了下去。李高氏麻利地将裤带挽了两转,把扔在地上的衣服一披,布扣也不系,只将衣襟一绾,往那绾成的兜里放进四五只红苕,冲出门去,拉起儿子就跑下河沿。
船已被老光棍牢牢栓在木墩子上。老光棍追了出来,两只手分别捉住李田和李地的一条腿,倒提起来,嚷嚷着要把他们扔进河里。这时候,李高氏方知头已谢顶的老光棍竟有这般蛮力,跪下只管磕头。老光棍把两个孩子掼在沙地上,拖着李高氏就往坡上爬。
李高氏在老光棍划着“人”字形刀疤的肚皮底下,又啃完一只红苕。
事后,老光棍哭着说道:“大妹子,我本想把你们留下,但我所有的口粮,就是屋角的那点生红苕,养不活你们娘儿仨。你跟孩子在这里歇一夜就走吧,把那些红苕都带走。”李高氏受了感动,只拿走两只红苕,到河边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只。这两个家伙,蜷缩在沙地上,惊吓得像不会飞翔的鸟。老光棍出来拉他们回去,李高氏不肯,挽着儿子向下游走。老光棍拦住他们,让他们上船,将其送到了对河。李高氏刚上岸,老光棍说:“大妹子,就从这里上山,八百米高山上,有一个名叫何家坡的地方。那里有两个财主,一个没生育,一个本有五个儿女,得天花死绝了,他们会赏你饭吃,或许还愿意收留你的两个孩子。这条路是狗肠子,一直爬,爬到有房屋的地方,就是何家坡。”
何家坡在一座名为“老君”的大山中部,从山脚望上去,峭崖耸峙,似乎找不到一块能放稳一只背篼的平地,大有“陆断牛马,水截鹄雁”之险。可是,我的曾祖母李高氏别无选择,领着孩子,走走停停,天亮时分终于爬上了何家坡。
她是怎样爬上来的?站在何家坡西边的古寨上,回望来路,结果根本看不见路,雄奇的山体,前面是坡,背后还是坡,坡坡岭岭之上,砂石、怪树和山岩比庄稼茂盛得多。薄瘠的黄土,就像盖在死人脸上的黄裱纸,默默昭示着日子的艰辛;石头上暗黑的青苔,静静述说着岁月的苍凉;挂着长长的、如龙头拐杖般粗大树须的古木,显现出傲视一切又排斥一切的刁蛮……总之,所有旧式小说中的刁民,就应该出生在这样的地方。这里也的确出过一个大大的“刁民”,即清乾隆初年四川提督罗思举。罗思举父母都是要饭的,他出生在何家坡后山白岩坡一个足有三百平米的山洞里,深夜下地,不哭不闹,却把漆黑的山洞照耀得如朗月当顶。他父亲道:“莫是一个贵人呢。”母亲接口说:“长大莫当偷儿抢匪就行了!”罗思举的人生对应了他父母的封赐,先做了小偷,继做强盗,最后做了提督。这个死去多年的武将,整条清溪河流域都亲切地呼他“罗大人”。罗大人为何家坡乃至整条河上的民风,染上一层刚硬而略显暧昧的色彩。李高氏母子站立的古寨,是用巨石砌成的堡垒,为坚固起见,石缝里嵌进了数不清的麻钱。传说这古寨就是罗思举修的,目的是与另一个大家族争斗。后来,我查阅新修的《宣汉县志》,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寨子明末清初时节就修起来了。那时候,四川经历了频仍的战乱,瘟疫惨惨,灾荒接岁,“城廓俱为荒莽,庐舍荡若丘墟,百里断炊烟,第闻青磷叫月;四郊枯草茂,惟看白骨崇山。”那些白骨,把草根都缠住了。后吴三桂遣部将王藩播乱四川,六年践踏,川民“皮穿髓竭”。(一说农民起义将领张献忠滥杀无辜。)人已为患,蛇虫猛兽当仁不让,《明清史料》载:老百姓“有耕田行路,被老虎白昼吞食者;有乡居散处,被老虎寅夜入食者;及各州县,城垣倒塌,虎亦有径行拦食者。”如此,使各地川民土著几乎人烟断绝。康熙四年,由太子保、四川巡抚李国英准奏,招两广、闽黔之民实东西川,且规定:“凡地土有数年无人耕种者,即系抛荒,以后如已耕熟,不许原主复问。”(《清圣主实录》)如此一来,两广闽黔之民弃家而往,攘攘熙熙,如同蝼蚁。当时移民分南北两线,南线从贵州过黔江至重庆,北线则渡白河翻巴山至川东北,其中宣汉是北线移民的重要通道,也是他们“插占为业指手为界”的重要据点。他们每流寓一地,便垦荒丘,刈深箐,结茅庐,竖板屋,傍谷附山而居。何家坡就是这一时期的产物。何家坡地薄物匮,先涌入者为阻止后来者上山,就修了寨子,见山下来人,便借寨子为屏障,以火铳射杀之。这是一场争夺土地的战斗,争夺生存空间的战斗。古寨便成为一个带着血腥味的音符,数百年来,一直响彻在何家坡的山峦沟谷之间……然而,对眼下何家坡的大多数人来说,并不认同这段历史。他们认为何家坡这个村落的形成,与一座坟有关。那座坟就立在古寨的中央,名叫“打狗坟”……
李高氏挽着两个儿子,向东边的村落走去。两袋烟功夫,他们来到一个半亩大小的堰塘旁边。从堰塘边一条小路插过去就是村子。随处可见的苦竹、慈竹林中,散淡地居住着几十户人家,贫穷比李家沟尤甚。这就是何家坡!不过,确有几户有钱人家。最发财的是何华强,他祖上靠种罂粟发了家,后来禁种罂粟,至何华强的上一辈,家境便呈现出衰落的景观,好在他父亲及时去世,精明的何华强主持家政,终于使之重现生机。何华强说,他可以容忍一切,但决不容忍贫穷,他认为贫穷不仅丑恶,而且卑鄙,因此,他对“穷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仇恨。家产与何华强有一比的,是何亨,其次是何坤章。老光棍所说的两户人家,一个名叫杨光达,妻苟氏,老两口都已上五十,就是五个儿女得天花死绝的那家;一个名叫何兴能,妻张氏,张氏不出,何兴能本想再娶一房,无奈家道中落,而今也只有二三十挑薄田可以勉强维持生计。李高氏到这里来,并不想把儿子送出去,只是想讨得一口饭吃,再过些日子,她就打算往回转,只要冬洋芋下种,来年就不至于流落他乡,但她想,老光棍说的那两家人,一定会对孩子有着特别的同情心,因此直接寻他们去了。她首先到杨光达屋里要饭,杨光达只是将白眼一翻,就毫不含糊将她轰了出去。杨光达的脾气本来就孤僻古怪,儿女暴死之后,他更是得了一种怪病,怕光,怕人,连几十年熟识的坡上人他也不敢接近,坡上人也怕他,怕他那一脸阴郁和时时翻出的白眼,同时也恨他,满坡人都姓何,惟他姓杨,就像庄稼地里的一棵杂草,随时都想将其拔掉。李高氏又到了何兴能家。何兴能两口子却是分外热情,立马打发了她两碗饭,李高氏给儿子一人一碗,他们蹲在门坎边吃了。李高氏千恩万谢,就要离去,张氏又盛出一碗饭,给李高氏吃,李高氏把饭分成两份,又让给两个儿子。李田二话不说,用黢黑的手指往嘴里塞,塞得喉管香肠一样挺立着;李地却坚决不吃,要妈妈吃。何兴能和张氏大受感动,让他们进屋来,张氏重新生火做饭,管他们吃了个满饱。李高氏说,她一路的要饭下来,从没有遇到这么好的人家。
张氏接受了她的感谢,转身跟丈夫商量,想留李高氏母子住些日子,何兴能满口答应。
李高氏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只觉得自己是一个要饭的婆子,还带着两张嘴,能管一顿饱饭已经不易,怎么好住在别人家里吃闲饭?她不明白这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另有一番苦衷。由于没有孩子,他们就特别喜欢孩子,有一年除夕,张氏做了满桌的好饭好菜,何兴能满坡去找别人家的孩子来吃饭,坡上的穷人都知道他家里吃得好,大人便窜掇孩子跟着他去。他一共找来十二个孩子,围了满满一席。小孩见了从没见过的美味,一阵风卷残云。何兴能和张氏自己不吃,只管给孩子碗里夹菜,哪知几分钟之后,他们就吃饱了,哗的一声散开,喊着“回家里过年口罗”,顷刻间消失得无踪无影。老两口坐在冷冷清清的八仙桌上,暗自垂泪。之后每年的除夕,他们都要去请孩子来吃饭。结果一年比一年来得少。请到第四年,就没有孩子愿意来了。孩子们都怕他们:不管在哪里,只要看见孩子,他们都跑过去,抱住就亲,卟地一声响,吹得满脸口水,因此孩子一见他们就躲;为了亲到孩子嫩嫩的脸蛋,他们就从背后抄过去,猛一下搂住,在孩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口水已喷出去了。为此,何兴能和张氏遭受了孩子们许多不堪入耳的臭骂。由于惊吓了孩子,孩子的父母也对他们厌倦了,不让孩子跟他们接近,再穷的家里,年关节也不愿送孩子到他家吃饭了。两口子在坡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张氏要留李高氏住几日,就因为喜欢她的两个孩子。
李高氏在何兴能家住了一个礼拜,就坚决要求离去。她是一个心性很硬的人,虽沦落为讨饭婆,只要饥饿没逼得她头晕目眩,就不愿受嗟来之食。张氏还要挽留,李高氏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她得回去点冬洋芋了。张氏说,点下冬洋芋,明年才能收,整个冬天和明年初春咋过?这说到了李高氏的痛处,她也不知道怎样过,只是明白,如果不点冬洋芋,就意味着明年还要讨饭。她坚持要走,何兴能和张氏知道再留也是无用,便双双落下泪来,何兴能道:“我们想抱养你一个孩子。”这一下,轮到李高氏落泪了,她说:“我早就看出你们的心事。按理,我是舍不得把孩子抱养给人的,但你们是好人,对我们娘儿有恩,我答应你们。”说罢放声大哭,一遍一遍地呼喊我曾祖父李一五的名字。何兴能和张氏安慰着李高氏,表示一定把孩子带好。
翌日,李高氏带着大儿子李田离开了何家坡。
李高氏何以要把自己最喜欢且寄予厚望的李地留下?是因为李地比哥哥聪明,凡事自有主张,留在别人家里,不会受人欺负。
我父亲说,李高氏回到李家沟后,又挣了许多田产。但父亲也只是听说而已,事实上,李高氏和李田一离开何家坡,就音讯杳无,我爷爷李地再没见到过母亲和哥哥。
李地改名为何地。那一年,他十二岁。
何兴能和张氏巴望李高氏从此消失,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从感情上完全占有何地。他们并没把何地当成自己的儿子,而是当成最可宝贵的、没花多大代价就得来的财产。一度时期,他们禁止何地出去跟别的小孩子玩,生怕这件财宝受了损伤。可是,何地虽然形象斯文,童心却是一致的,不仅想跟同龄人接近,还要跑到大山上去,掏鸟窝,寻野果,捡拾猎人的枪弹切割下来的五光十色的羽毛。何兴能软硬兼施,将他锁在家里,即便大冬天哭出满身痱子也不放他出来。何地简直要被关疯了,他说我不跟他们玩了,但我要念书!何兴能颇感新鲜,念书?十几岁的娃娃,马上就要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为我何家传宗接代,还念啥叽巴书?何地说,他在家里已念了四年,能背诵《大学》和《中庸》。何兴能和张氏不懂得这些,只是不同意何地上学。有个儿子就行了,念不念书无关紧要。在何家坡,何华强算发财了吧,可从他高祖父算起,就没一个人读过书!何华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却陆陆续续购置了上百挑田产,把土地侍弄得该长啥就长啥。这种比较让何兴能和张氏觉得读书是多么无聊。除了觉得读书无聊,他们还有一个隐秘的心思,害怕何地一旦读了书,能耐大了,就去寻他母亲和哥哥。想到这一层,何兴能浑身发抖。不,决不能让何地走了,必须留下这棵根苗,跟那狗日的何华强斗到底!眼下不能跟何华强斗,也要跟何华强的后人斗!……
其实,何兴能不让何地念书,还有另一层担忧,这是何家坡人共同的担忧:传说清雍正年间,何家坡出过一个读书人,名叫何条元,此人才高八斗,狂放不羁,上京应试,竟把放在考官旁边的花翎先戴在头上再坐下答题。返乡途中,他买了一木船书籍,边读边扔,过目成诵。他中了进士,人未到家,榜已送达。谁知,他的木船刚进清溪河,突然腹痛难忍,暴死船中。何家坡人由此得出结论:此地只养罗大人那样的“武棒棰”,不养读书人!更何况,据说当年的何条元,就住在何兴能的屋基里!何兴能好不容易捡一个儿子,怎么可能让他半途夭折?
但何地不管这一套,威胁说,如果不让他念书,他马上就走,打死他也要走。母亲遗传给他的坚定性格使他说一不二。
何兴能和张氏只好被迫同意他上学。
三里地外有一处寺庙,名叫鞍子寺,几十年前一场火灾之后,寺庙里香火断绝,一个姓杨的老秀才在那里重起木屋,办了一所私学,方圆十余里吃得上饭并且还想大富大贵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去发蒙。我父亲说,从何家坡至那所学堂,路虽不远,却是万山老林,合围粗的树一根挤着一根,盘根错节,枝桠蔽天,何苕藤、红皮藤、糖铃刺、酸枣刺……网一样架在树桠之间,要是冬季,成日里从野地升起绿幽幽的细雾,罩住森林里原始的残酷和神秘。如果在里面呆得久了,腐殖质的气味可以致使人昏阙。由于何家坡有子弟去鞍子寺读书,有人便特意砍出了一条路,但今年砍去明年长,因此年年都得砍。何地上学后,怕孩子回家时迷了路,何兴能做了件好事:在大树上系了红绸,作为路标。
何地的聪明才智,从上学的第一天就展露出来,他不仅能背书,还能讲书,他的许多激兴发挥,让杨老先生一面大摇其头,一面称赏不已。由于他的超凡出众,很快就在同学中建立了威性,那些取笑他是外乡人并扬言要把他赶出何家坡的大同学,不仅不敢再取笑他,还争先恐后巴结他。何地就在被巴结当中坏了德性。他让何家坡的同学做了一乘滑杆,上学的时候,一进入老林,就坐上滑杆,由同学把他抬到学堂附近,再将滑杆藏进林子;放学后,走到先生看不见的地方,就把滑杆拖出来,同学将他抬回何家坡,快出林子,他又下来,并将滑杆藏好。他这样逍遥了一年,突然得了“铁斑麻”。铁斑麻就是浑身长红疙瘩,连成一饼,在当时的乡村,是绝症,可爷爷何地自采草药,捣碎之后,“箍”在身上,竟将铁斑麻“箍”好了!
此时,何家坡来了一个算命先生,说何地是文曲星下凡,是比曾中进士的何条元还大的一条鱼,何家坡山太雄,土太薄,养不活这条鱼,如果他再读书,不上二十岁就会戴顶子(花翎),戴上顶子不出三月,就会死于非命。何兴能和张氏惊闻此言,再不让何地走鞍子寺那条路了。何地自己也被吓住,并不强求上学。
他不知道,那个算命先生是何兴能特意找来并按他的旨意说出那番话的。
儿子不再上学,张氏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到处物色媒婆,要为儿子订亲结缘。
何地十六岁里订下亲,女方是何家坡后山──望鼓楼山上的人,姓许,单名一个莲字。她后来成了我的奶奶。父亲用一句话来形容奶奶的长相:漂漂亮亮的。这一句过分抽象的话显然不足以说明问题,因为许莲的美,至今被人传扬,那些跟父亲年岁相仿的老人不服气某个模样儿生得周正的新媳妇,往往就是一句:“赶许莲差他妈蛮天远!”某年,我从外地回到故乡县城,在朋友家无意中翻阅民国版县志,“人物门”一栏竟有这样的记载:“老君山多出美妇,望鼓楼许素和之女许莲,年未及笄即有闭月羞花之容,嘴角一痣,似能言语,星目流转,顾盼传情……”这样的一个美人胚子,之所以沦落为我的奶奶,一为家贫,不与豪门纨绔公子般配,二为山高,不被怜香惜玉者所识……谁知,何地订亲不久,何兴能便一命归西,张氏也深感自己来日无多,就想给儿子完婚,无奈儿子守孝期未满,不能议定婚事。没想到仅过两月,张氏又死去了。张氏死得很奇,吃罢晚饭,她坐在火堂边打瞌睡,何地提了一桶猪食,泼泼洒洒地一边出门,一边道:“妈,瞌睡来了上铺里去困嘛。”张氏唔唔应声,还睁了眼说:“人老了没球得祥(福气),一坐下来就窜瞌睡。”其间,三曾祖父何兴孝和妻严氏进来了,张氏招呼他们坐了,又继续打瞌睡。何兴孝把火堂掏了一下,加进一块烘焦了的青冈柴,火便熊熊的旺起来。严氏对张氏说:“这么大的火,坐那么拢,不怕把老×烤糊了?”张氏没回话。何地喂了猪回来,跟三爹三母打过话,又喊母亲到床上去睡,喊了数声,张氏没有反应。猛然间,何兴孝听到囫囵一声钝响,接着张氏的脖子搭了下去。何兴孝惊慌道:“娃娃,你妈怕不行了,我刚才听到她跨过奈何桥的脚步声呢!”言毕忙去扶住张氏。探其鼻息,果然已经断气。
何地哭了一回,在何兴孝的帮助下,安埋了母亲,就锁了房门,上李家沟去寻他生母和哥哥。他以前要去寻,都被何兴能和张氏强行阻拦了,现在,他打算把生母和哥哥接到何家坡来。这几年,由于有了何地的帮助,何兴能又买了几亩田,日子当然比李家沟好过。何地到李家沟,根本没有生母和哥哥的踪影,以前的几亩田,早被别人占去。何地什么也没说,阴悄悄又回了何家坡。
听说何地要去接生母和哥哥,何家坡头号财主何华强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根皮面溜光、头部沾了星星点点狗血和几根狗毛的打狗棒。这根打狗棒他已用了十年。如果李高氏敢来,何华强将以极端的方式把那家人赶走的。后来,何地一个人回了何家坡,何华强便只是冷笑两声,把打狗棒藏了起来……
何兴孝对何地说:“娃娃,你爹妈都死了,那些旧规矩就不要了,依我看,赶快把婚结了是正经。”邻居都这样劝他。见过许莲的人说,那女子家里虽穷,可美若仙人,再拖延下去,说不定会拖出变故。何地完全没了主张,一切依照三爹三母的意志去办。
来年的春天,我爷爷何地还没满十七岁的时候,与老君山望鼓楼的许氏完了婚。
爷爷和奶奶婚后的生活,我父亲何大往往羞于谈论。
结婚那天,何地许莲入室合卺之后,十余个青壮男人就闯进新房,嚷着要喝新酒。何地捧出一口酒坛,请他们畅饮。这些男人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虽都已结婚,对男女之事也早已了然,却永远不失新鲜,一个道:“何地,你龟儿子今天晚上就莫想歇气哟。”何地不懂,殷勤地说:“你们耍,耍一晚上也无妨。”一阵大笑之后,众人道:“我们不想耍,想帮你干活哩!”何地说:“晚上干啥活呢,外面连个月亮也没得。”又是一阵大笑。奶奶许莲粉颈低垂,面颊早已红过耳根。见新娘如此,一帮浪荡子更加来了兴致,一个说:“何地呀,今晚你可耍不成,要打井哩。”另一个说:“别看是一眼现成的井,要打下来,非把你龟儿子累得气吼八吼不行。”何地依然没懂他们的意思,痴痴傻傻望着他们憨笑。一个年纪稍长的说:“何地,你找不找得到那眼井在哪里?”众人附和道:“他肯定找不到,我们都是好兄弟,何不帮他?”说罢,一个满脸长着疙瘩的家伙竟在许莲身上动手动脚。许莲一边躲,一边向何地星眼斜瞟,见何地还在憨笑,她便将头一扬,正色道:“要喝酒就喝酒,不喝酒就各自回去歇息。何地,时间不早了,把灯点上,送各位大哥回去,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到酸梨树坡薅草。”许莲初来乍到,竟知道酸梨树坡是何地的土地,证明她早已从父母的口里对何地的家境知根知底了。这些青年毕竟是农家子弟,本无坏心,经许莲这么一说,亦觉无趣,诺诺连声,也不要何地拿灯送,相继出门而去了。
哪知他们并没走远,出门又集合到一处,悄悄转到新郎新娘窗下,要听个究竟。
通常情况下,听房者要冻得,站得,累得,直到后半夜才会有收获的,可这群人刚一转到窗下,就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许莲对何地说:“你当真不晓得?”何地没有应声,许莲说:“在这里,在这里,你摸摸就晓得了。”接下来就全是许莲的声音:“……憨子,你发抖了?你为啥发抖?……噢……我痛……没事的……没事的……”几分钟之后,有了何地的喘息声。何地说:“还真有趣味。”许莲哼哼叽叽一阵,屋子里就静下来。窗外阴沟边拥拥挤挤的十几个人,发出一片声的气喘,好在并没被何地听出是人的喘息,他以为那呼呼的声音,是偏厦牛棚里的老牛在反刍,或者猪圈里的猪因为吃得过饱在放屁。十余分钟之后,他们正打算离开,没想到许莲又说:“还来吗?”何地急切切地说:“还来。”一阵乱响。比第一次孟浪得多。那些年轻人忍耐不住,便一个接一个的回家去了。那天晚上,有七八个人都打了自家婆娘,说她们无用。
许莲是一片丰饶的土地,让何地从未有过的滋润起来了。由于生在穷人家,许莲对什么农活都在行,里里外外也收拾得干净利索。何兴能和张氏离世的前两年,家里雇了短工,许莲嫁过来,就把短工辞退了,他认为两个人做几十挑田的活,是没有资格雇人的。奇怪的是,不管怎样劳累,许莲都嫩白如初,只是何地消瘦多了。同辈人──尤其是在何地与许莲的初夜听过房的人,就取笑何地:“莫信你婆娘的话,还是雇个短工安逸点。”何地老老实实地说:“她干的活比我干的还多。”同辈人说:“傻子!她只是白天干,你晚上还要干嘛!”何地知道他们说孬话,满面羞红,那群人就把在窗下听到的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何地羞愤交加。回家后,他跟许莲堵气,许莲莫名其妙,取下挂在花篮口上的一根狗尾草,去撩拨丈夫的鼻孔,没想平时说话斯斯文文从不发火的丈夫竟然给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不要脸!”许莲摔倒在地,百般委屈涌上心头,但她并没流泪,独自艰难地爬了起来。她没有摔伤,可她的肚里已装上了我的父亲。之后两天,两口子没有说话,屋子里虽有两人活动着,却像鬼屋一般。
还是何地忍受不了这重尴尬,主动向妻子讨好,许莲不理他。又挨了半日,何地实在熬不过,泪水巴拉地给妻子认错。这时候,许莲才正经问他那天为啥无来由地发火,还甩她耳光。何地就把同辈人的玩笑话向她讲了。他以为妻子也会羞愧难挡的,没想到许莲听后,笑得前仰后合,“这有啥呢,我早就晓得他们在听房,他们愿意忍饥挨饿的站在窗外听,让他们听去!”言毕,许莲又要来,可何地一点情绪也没有,他古怪地看着妻子,觉得这女人简直不可思议。
数月之后,我的父亲出生了。他出生在青黄不接的农历二月,这似乎早已注定了他一生的苦命。在生育孩子方面,许莲有着远大的理想,何地本想给孩子取一个文雅些的名字,可许莲坚持己见,把第一个孩子取名何大。她想这样依次排下去,何大何二何三何四以至无穷。果然,仅仅一年零两个月后,我的二爹出生了。我二爹当然就叫何二。
何二出生后的半年时间,许莲并没如想像的那样及时怀孕。据一些老妇人说,那是因为过度操劳所致。许莲还没坐满月子,就下田薅秧了。刚生过孩子的人,血亏,身体虚弱,连冷风也吹不得的,何况下到水田里去。她本说把几亩田的秧薅完再歇息些日子,可一旦下地,就没法从繁杂的农活中抽出身来,锄草,摘绿豆,打整田边地角,扳苞谷,收割稻谷,挖洋芋,办冬水田……还不说日日需要服侍猪牛!不过许莲并不信老妇人们说的那一套,她认为自己之所以没及时怀孕,不过就像种田种地一样,种了两季苞谷,就要歇息一年,或者换种些别的。她笑嘻嘻地对别人说,她的下一个孩子,一定是个女孩。
一晃到了第二年春天,金子般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地开放,三月的春风一吹,整个何家坡就弥漫着让人昏昏欲睡的药香。中午时分,许莲从坡上弄回来一大花篮牛草,就坐在门槛上奶何二。她的头发已被汗湿,一绺一绺地粘贴在白皙如藕的脖颈上;当她把衣襟打开,奶膛里立时喷出一股热气。她挺实雪白的乳房上也密布着鱼籽样的汗珠。何二不管这些,咂着汗浸浸的奶头,两只手还把母亲的两只奶握住,生怕被别人抢了去似的。这当口,何地回来了,他也弄了半背牛草,牛草之上,坐着下巴尖尖的何大。我父亲说,在那年月,大人上坡干活,哪怕是六七岁的孩子,也用小衣(裤子)捆在床上,惟许莲不捆孩子,何地要捆,被许莲坚决制止了:“成天扔在家里,太阳也照不到,娃儿咋长?手脚一捆,连个痒处也搔不到,舒服吗?娃儿再小也是人!”一旦上坡干活,就是何地带一个,许莲带一个,即便她挑八十斤一担的粪上山,也把孩子用布条绾在背上。何地回来后,坐在街檐下的青石坎上抽了袋叶子烟,神经就有些不作主,好像有什么东西遗忘了,一时又想不起来,心里痒得难受。这时候,何大在石坎的缝隙里掏虫子,掏着掏着,看见弟弟在吃奶,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喊饿。何地没好气地给了他一巴掌,到碗柜里去寻冷饭,没想那半碗冷饭已被许莲倒给鸡吃了,何大便更加扬声地哭起来。何地怒吼道:“再哭,老子把你扔到朱氏板去!”朱氏板的岩堑里放着许多火匣子,匣子里装着死去的小孩。有的死孩子还用箢篼挂在树枝上。何大并没被吓住,他只怕妈妈,就跟何家坡的人只认许莲是这家的主人一样。何地气呼呼的,自去抱柴做饭。
许莲不明白丈夫为啥突然坏了心情,她望着他瘦瘦的脊背和汗湿的衣衫,想他一定是太累了。她制止了何大哭叫,心痛地对丈夫说:“我来做饭,你把二娃子抱到沟那边找耍子儿去。”许莲温柔如水的言语,充满了关切,何地的气全消了,也对自己突然发火感到不可理喻。他听话地抽出一根扎进衣服弄得他奇痒难耐的茅草,过来抱何二。何二已在母亲的怀里睡去。许莲翻动她那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娇嗔道:“硬是该你耍的命哩,连二娃子都心痛你了。”说罢,将奶头从孩子的嘴里取出,起身把何二抱进里屋的床上去。何地站在原地,怔怔地发呆。妻子许莲不可思议的美,直到这一刻才打入他的心灵。他看着许莲粉嫩的脖子、摇曳的腰肢和花瓣一样的屁股,一股幸福的暖流从脑门直贯到脚心,与此同时,他的家伙蠢蠢欲动,把单层的裤子顶得老高。他冲进了里屋。许莲正在给何二掖被子,何地从后面一把抱住她,将硬生生的东西顶了过去。我奶奶许莲生就一个尤物,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疼爱?她扭过脖子,嘴撮过来。何地松了手,轻轻一带,许莲便跟他面对面了。何地从她嘴唇亲下去,吃到了他儿子何二刚刚吃过的奶头。当他去解许莲裤带的时候,何大突然在火房喊道:“妈我饿。”何地停下来,许莲也睁开眼睛,两人相视而笑。“晚上吧,”许莲说,“晚上!”
两人出门来,何地在何大脏兮兮的脸上亲了一下,就下红苕坑摸出一个足有半斤重的白红苕,把皮和烂去的部分削掉,让何大啃。何大满心欢喜,一面啃,一面出门找小朋友去了。
何地也出门去了,但他没有去沟那边找耍子儿,而是空着手去了坡地。
他要去看自家的油菜。从屋后转过去,上一坡垒砌得龇牙裂嘴的石坎,只见艳丽的春光横躺在山坡上。向西望去,就是一片金黄的大海。其实西边也不平整,但是,高高的油菜秆,淹没了田间小路,也淹没了那些肥肥瘦瘦的土坡。何地慢悠悠地走过去。这是别人家的油菜地,秆子细瘦,叶片小小的,花也不繁,像永远也发育不全的女人,比起自家的来,差得很远。何地就在这比较当中体味着甜蜜的幸福。到了酸梨树坡,就进入他的地界了。时下无儿无女的杨光达的油菜地与此毗邻,虽只一坎之隔,却是两重天地,杨光达地里的油菜,就像他两口子的老脸,瘦瘪瘪的,而他地里的油菜,秆子肥肥壮壮,花也鲜鲜活活,充满了水汁和朝气。何地想,这些油菜,就像许莲。由此他想到晚上的好事,就更加兴奋起来。他沿沟向深处走去。沟被许莲掏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竟也像她的身体。何地的腿间禁不住勃动了,他觉得有趣,一掌打在那东西上,那东西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充满怨气地垂了头。又走几步,见许多采花的蜜蜂,嗡嗡地叫着,在花蕊里盘旋飞舞,何地觉得这些蜜蜂猥亵了他的妻子许莲,就以手作扇将它们扑开了。
扑走了蜜蜂,何地痴痴的,一心一意地想着许莲。他对爱情的感受,远不像他对知识的感受那么灵光,结婚以来,他的爱情由小到大、由弱变强地发着光环,他就在这光环里勾画着未来的生活。只有此刻,他才感受到了那光环产生的热度。爱情的热度。妻子的一肌一容一颦一笑,比任何时候都肉体化了。他想像着许莲在这田间里劳作的情景。许莲一到田间,立刻吸取了天地间的精华,与这带山川融为一体。大自然的存在是对她的奖赏,同样,她的存在也是对大自然的奖赏。她没受什么文化的教育,然而,天生的优雅,使她内心的世界无限广阔,无限清朗,一旦被四周的景物融化,她立即就能获得一种迷人的魅力。她嘴角的那颗痣,在白璧无瑕完美无缺的脸蛋上,恰到好处地点化出红尘的韵味,洁净的生命琼浆,在她的胴体里快乐地奔流,使人赞叹,又让人亲近。何地的爱情燃烧到极点,幸福的感觉达到了极致。妻子从本质上丰富着他的生活,并且还会以她的爱让他最终逼近人生的真谛,因为妻子的爱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她外在的灼热和内心的赤诚同样重要,同样炽烈,甚至不愿意加以任何节制。
这样的女人并不多。
何地沉醉了好一阵,当被风扬起的花粉扑在了他的睫毛上,飘进了他不自觉地翕开的嘴唇里,他才从幸福的激流里解脱出来,带着宁静得近乎于智者的心态,再次放眼田野。
田野上响起粮食温暖的歌唱。连山上的树叶和天上的云朵,也被这歌声熏染得一片金黄!
粮食,这世间惟一的黄金啊,无论我们是小孩还是老人,无论我们是高贵还是卑贱,无论我们快乐还是悲伤,只要我们活着,粮食――它就是我们身上最硬的那根骨头……
走完了自家的油菜地,何地本可以往回走,可他还想绕过一道土弯,到古寨梁上去,望一望鞍子寺那边的田。不到十年时间,何家坡去鞍子寺的路,再不是万山老林,大部分古树已被砍去,或起了房,或卖给山下东巴场上的人作了寿木,由于此,以前的森林变成了田地。鞍子寺周围的田土,原属于周子寺台一个绰号“光肉”(其人惯吃独食,常是一个人围一席,膘肥腚大,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看不出骨头的痕迹)的财主,“光肉”结了三个老婆,共生了十四个儿女,一家大小,无论男女,都吸鸦片,没几年功夫,就把家产荡尽了,鞍子寺上好的四百挑田地,卖给了何家坡两户有钱人,其中,何亨一百五十挑,何华强二百五十挑,何华强有三个儿子,何中财、何中宝、何莽子,分别是三岁,两岁,一岁;何华强四十岁前无子,四十过后连得三子。何华强说,这二百五十挑田,是为儿子准备的。当时,“光肉”放话卖地的时候,许莲有心去买十来挑,何华强本也没打算买那么多,听说许莲想买,就跟何亨联手,一下子买断了。在整个何家坡,只有何华强不愿意跟许莲说一句话,这不仅因为他与何兴能一家有世仇,还因为他似乎瞧不起许莲这个美丽得过份的女人……
何地走到寨梁上,站住一块石头向鞍子寺望去。几十亩田奔流进他的眼睛里。那全是一片平地,几十亩合在一处,围成一个花的湖泊,学堂座落其间,像一把椅子。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可这好地方被别人占去了。何地的心被刺了一下,初始的好心情完全消散。他本想到学堂去坐坐,虽然那老秀才早已作古,现在的先生是他儿子,但何地毕竟曾经是老秀才的骄傲,也是这学堂的骄傲,因此,老秀才的儿子对他也格外热情,可是,那几十亩长势显然比酸梨树坡好得多的油菜,破坏了何地的情绪,使他不愿意再朝那方向迈出一步。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想回家去,可又觉得心里痒痒的,空空的;再说,许莲把饭做好,还有一好阵呢。这里做饭都是把吊罐挂在火堂上,蓄不住火势的,烧开一罐水要大半个时辰。何地有些无聊,就分开深密的蒿草走进古寨中央。那里有一座形同葫芦的怪异土包――这就是传说中的打狗坟。
何兴能生前并没把打狗坟的故事告诉何地,他也是前不久才听坡上人说了这个故事。那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时候,这一带是真正的蛮夷之地,莽莽苍苍的大森林里,没有一个人烟,但见日轮惨淡,夜月苍茫,走兽隳突乎南北,飞禽叫嚣乎东西,群兽之中,最多是毛狗(狼)、野猪和麂子,月白风高之夜,望月嗥叫的毛狗,声音孤独而恐怖,闪闪发光的眼睛,灯笼似的在山林中点燃……飞禽走兽都以为这里是它们永久的家园,可在某个烈日暴晒的夏季,一对何姓父子朝这方向来了。父亲五十余岁,儿子正值弱冠之年。从情形上看,这对父子是逃荒要饭的,他们挎着乞钵,拿着打狗棒。走到老君山脚,父子俩碰上了一个与那儿子年纪相当的姑娘。姑娘也是要饭的,她请求跟随父子俩同行,老人当即同意下来,于是三人结伴向山上爬去。要饭应该去人口稠密的地方,为什么到这不见人毛危机四伏的森林中来?上山途中,老人受到了两个年轻人的激烈反对,但他固执己见,年轻人也只好听从。三人凭手上的打狗棒,披荆斩棘爬到了八百米高处,老人气喘如牛地坐下来,从黑乎乎的褡裢里取出乞钵,看到里面还余了一点从山下讨来的饭团,便对两个年轻人说:“娃们,去找点水来下饭。”两个年轻人端上水钵,领命而去。他们钻入林莽,在几十丈开外找到了一个小水坑。刚走到水坑旁边,两人就看到了可怕而诱人的景象:在那不到两尺见方的水坑里,出现了一个繁盛的村落,村落里人来人往,狗在墙角打盹,鸡在树巅啼鸣。不过,眨眼之间,这幻象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清澈见底的小水坑了。他们被神秘笼罩着,都没说什么,揉了揉眼睛,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之后,男子蹲下身去,舀了一钵水,跟着姑娘回来见他父亲。
装着残饭的乞钵还在那里,可是父亲不见了,不知从哪里钻出的一条狗,正将嘴筒子伸进钵里吃那饭团。这可是他们所有的粮食,是他们的命根子,怎么能让狗吃掉?男子把水钵往姑娘怀里一塞,冲过去操起打狗棒,一棒就敲在狗头上。
狗身子一翻,当即死亡。
死去不过半分钟,狗就显现出了男子父亲的原形!
原来,这里是一片风水宝地,老人是个“地理先生”,他在大山之外就看到这里紫气升腾,因此专门带着儿子上来抢占这脉地气,当途中遇到一位姑娘,老人更觉得这是菩萨保佑,他的事情也定成无疑。由于此地是棺脉而非宅脉,就必须人死后葬在这里才能荫福子孙,如果老人不变身为狗,他儿子就不会把他打死,他也就抢不到这脉风水。
儿子悲痛欲绝,姑娘也哭得死去活来。两人将老人就地掩埋之后,思量老人的奇异死亡,又想了想在水坑里看到的图景,都悟出了其中的玄机,便双双留下,结为夫妻。由于老人倒下时,头朝向了东边,他们便把窝棚建在了靠东一二里许的地方,食野果,饮山泉,夜以继日开疆拓土。没过多久,女人生孩子了。她一生只产了一胎,但这一胎产了五个,五个都是儿子。等这些儿子长大成人,坡地上已开垦出了大片荒地,麦熟稻黄时节,很远地方的人也能闻到庄稼的香味。五个儿子快到结婚的年龄时,作母亲的便将他们悉数赶下山去,命令他们三年之内必须各自带回一个女人。他们全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其中老二和老五,还分别带回了三个女人。夫妻捉对生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这样,何家坡就形成了村落。
何地站在打狗坟旁边,回想着这个趣味盎然的传说,禁不住朝那坟包笑了一下。他想,既然里面埋着何家坡人的祖先,为什么任坟头长满荒草,而且没人来这里敬香烧纸?据说,何华强掌事之前,每到年关时节,总有人来把坟打扫干净,献上鱼乍肉和白酒等贡品,何华强一掌事,并以其强硬的意志统治着何家坡之后,就没有人来做这些事了。这证明何华强根本不信。不仅何华强不信,何兴能看来也不信,否则,他生前曾数十次带着何地从古寨旁边路过,为什么都没向他提起那个传说呢?他们不信,坡上人却大多相信,虽然不再来这里跪拜了,可心里是装着这座坟的;至于何华强与何兴能不信的道理何在,何兴能没来得及告诉何地就死了,何地不知道,也不愿意深想。
他走了出来,本想直接从一根长满猪鼻孔草的田埂走上回家的路,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也管不住自己的心,于是又站到开始站过的那块石头上,朝鞍子寺望去。梁上的风很大,料峭的春风,刺泠泠的,吹在身上很凉,何地全没觉得,只是傻痴痴地望着那几十亩田。
他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死期临近了。
一条精瘦的黑狗,从油菜地里钻出,夹尾垂头地向梁上奔来。在离何地百米之外,有一水塘,那只狗在水塘边不停地抽搐,继之狂吠。这异常的举动,也没有引起何地的留意,他还在笑那只狗疯了哩!他甚至骂道:“悖时老公,疯球了!”狗窜到何地身前几米,略略抬了抬眼皮,露出血红的眼珠,然后直棱棱往前冲。何地正要吆喝,腿上已被咬了一口。咬了何地,它继续前奔,垂着头,夹着尾巴。直到这时,何地才惨叫一声,明白自己真正遭到了疯狗的袭击!
这瞬息之间的变故使何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蹲下去,尽量强迫自己冷静。伤处在小腿肚上,齿印并不深,可已经破皮,殷红的血,迟迟疑疑地渗出来,凝成一颗小珠子,并不下坠。何地往手掌里吐一泡口水,抹去那粒血珠子。可是,一粒新的血珠子又渗出来,混合着唾液。我被疯狗咬了,我被疯狗咬了……何地木讷讷地念着这句话。那是疯狗吗?不,何家坡和周子寺台从没出过疯狗,只不过听老人们谈起过,可老人们也是听说而已,没有人真正见过疯狗。然而,那只狗走起路来夹尾垂头,见到水就发出恐惧的吠声,而且抽搐不已,与老人们描述的疯狗多么相像啊。何地浑身的骨头瘫软了,心直往上提,鞍子寺几十亩流光溢彩的油菜花,在他眼里变成一片虚空。他又往伤处抹了几大把唾液,恨不得用唾液把浑身的血液清洗一遍。可是,每抹掉一粒血珠子,一粒新的血珠子又依依不舍地脱离它习惯了的轨道,满面含羞地冒出头来,像长在小腿肚上的一颗红豆。
“妈卖×!”何地骂了一句粗话。斯文的何地很少骂粗话,可这时候他不能不骂。
他不再管那血珠子了,站起来,放步朝古寨右侧边缘跑去。那里生满了大指拇粗的黑斑竹。老人们说,要打死疯狗,只能用黑斑竹。何地扳倒一根最粗的,捡起一块刀片样的石头奋力地砸。砸碎斑竹的头,何地又用石片剔去枝桠,使力挥动了两下。湿润的空气里发出呼呼的闷响。这时候,他禁不住又挽起裤腿察看伤处:一粒血珠子圆溜溜地停靠在他的腿上。他心里重重的一沉,放下裤腿,穿过窄窄的田埂,越走越快,竟自跑了起来,朝那疯狗消失的方向追去。
何地就像混迹江湖的侠客追杀他世代的仇人。从跟生母一起逃难,到养父母双双撒手归天,甚至结婚生子以后,何地都一直像没长大似的,除了要求上学念书,他从来没有为了某个目的而下强硬的决心,可这时候,他决心已定,就是要让那条精瘦的狗毙命!
追过几重油菜地,也没有狗的影子。不一会儿,何地到了自家屋后,阳光之下,清淡如丝的炊烟从屋脊上扯出,他听见何大从外面回来,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妈,许莲一边应,一边问:“乖儿子,爸爸哪去了?”何大说不晓得。许莲道:“你到屋后大田埂上喊爸爸回来吃饭行么?”何大不愿意,说他饿得走不动了,许莲一边笑,一边嗔骂儿子:“你不是啃过一个生红苕么,未必成了饭桶?不孝顺的家伙。”何地的泪水牵线子似地淌下来,与此同时,他的伤处有了剧烈的痛感。
“我被疯狗咬了……”他出声地说。他是在怀疑,同时也是在肯定;是说给自己听,同时也是在向妻子哀告。妻子听不见他的话,他也不想让妻子听见。
许莲又在对何大说话,许莲说:“你不去喊爸爸,来帮妈把头发上的柴灰吹掉行么?”何大大概是同意了,因为许莲发出了脆生生的快乐的笑声。何地的心一硬,向后山上跑去。他相信那只狗跑到后山去了。爬了数十米高,没有看见疯狗的影儿,却把他自己累坏了。他不得不坐在铺满松针的湿地上歇息。刚坐下来,就听到许莲扯了嗓子的喊声。许莲是站在地坝边的碌碡上喊的,透过松针和青冈叶,何地将视线从房顶抹过去,正好看见许莲挽成髻的头部。他的泪水再一次流出来。但他没有应声。他一定要击杀那只恶狗。要是那只狗咬了妻子和儿子……他不忍想下去。
许莲喊了十数声,头一隐不见了,几分钟之后,到了屋后的大田埂上,又扬了声喊,每喊一声,就在何地的心尖上扎下一刀,但他照旧没有应。许莲喊了几十声才怏怏地回转。这时候,何地想看一看伤处,却不敢看,便摸出怀间用塑料纸包着的兔耳朵旱烟,拾一匹干过性的青冈叶作了裹皮,机械地裹好,划洋火点上了。淡青色的烟雾丝丝缕缕地扯出来。
刚吸两口,他就听到山下堰塘边发出惊惧的狗吠声。
何地把烟卷一扔,提起黑斑竹棒就向山下冲去。
果然是那条狗!它在堰塘旁边望着自己倒映在水里的影子,恐惧得浑身哆嗦。
何地从后面操过去,飞起一脚,把狗踢进了水塘。狗飞身下水的时候,发出惨裂绝望的哭叫。它在水中刨动四蹄,游到了岸边,何地一竹棒打在它的头上,可它似乎没有痛感,只是恐惧地狂吠着。眼见它的前爪已抓住了岸上的干土,头拨浪鼓似的摇动,脏水四溅,何地又是一脚,踢在它的前肋上。
疯狗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再次入水,之后全身麻木,直往下沉。
何地用竹棒一撩,使之到了岸边。他提住狗的后腿,像舞鞭子似的在干土上挞。当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发现狗头已经破裂了。
旁边是一块旱地,一把锄头留在地里,何地就近挖了一个深坑,将狗埋了。
他坐在湿淋淋的堰塘边上,悲伤地想:我能不能够回家去呢?
他没有起身,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那时候的堰塘不像后来四面都有路可通,那时候只有北面有条路通往鞍子寺,其余三面都被黄荆条和齐人高的茅草严严实实地遮掩着,何地正躲在黄荆丛中,没有人能够发现他……灰白的太阳在天上移动……许莲的喊声再一次响起……那喊声开始很切近,后来就变得越来越渺茫了,渺茫到极致,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幻影……
直到日含西山,何地才站起来,慢腾腾地往家里走去。跨上地坝坎,他看见坝子里围了许多人,人群的中央,站着许莲,许莲一手抱着何二,一手牵着何大,眼睛哭得烂桃儿一般。老财主何亨坐在许莲面前的长凳上,双目微闭,左手轻轻运动五指,口中念念有词。何地知道许莲请了他来“掐食”,坡上有人家丢了人畜或其他物品,都请这老先生来“掐食”,占卜方向。何地径直挤入人群,拉起许莲就往屋里走。除了闭着眼睛不明究里的老先生,其余的人都惊诧莫名,哑然失声。进了屋,砰地一声,何地将门闭了。
外面的人缓过气来,对何地的冷漠极为不满,扬声对运动着五指的老先生道:“莫掐了,人都回来了。”之后纷纷散去。老先生睁开双目,见许莲果然不见,摇一摇头,长叹一声,也起身回家。
他刚转过一条猪圈巷子,就听到许莲撕心裂肺的哭声。老先生再次摇了摇头。他断定某个人的鬼魂,已附着到了何地的身上:何地不可能活多久了。
许莲的哭,是因为对丈夫的怨恨。半天时间,她跑了多少趟子,转了多少地方,连人们最怕去的朱氏板,她也去找过了。“你到底去哪里了呢?到底去哪里了呢?”她问丈夫。何地垂了头,轻声说:“我在堰塘边。”许莲更加来气,“既在堰塘边,我像昂男那么喊你,你为啥不应我?”“昂男”是何家坡对母牛求偶的形象说法,母牛发情之后,便“昂──昂──”地叫。这是对女人最恶毒的咒骂。何地把头垂在两胯间,一言不发。他不仅不说话,还坐到床上去,连饭也不吃。
晚上,当许莲把何大何二弄到铺上睡去之后,再次来到沉默如石的丈夫面前。从小到大,她没有忍受过这样的寂寞,她的精神都要崩溃了。她把丈夫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摩挲着。她有了何老先生一样的想法,认为一定是某个妖孽的鬼魂附在了丈夫的身上。她听人说过,何华强的妹妹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淹死在那个堰塘里,肯定是她的阴魂无疑了。在弄孩子上床的时候,她一面注意着丈夫的动静,一面想:今晚,必须请先生来禳治,看丈夫那样子,怕拖不到天明……她娘家望鼓楼山上,有一个阴阳兼端公先生,先生姓罗,据说是罗思举的后人,本住在白岩坡的,前几年才搬到望鼓楼去了。他搬迁的理由是说白岩坡风水已尽,望鼓楼却正处于地脉上升阶段。罗先生常年头裹黄巾,手执尸刀,游走四方,都说他有伏妖降魔的本领,若有人请他祛邪,他往往从天黑作法直至五更,最后必是往一口土罐里烧一沓阴纸,狂呼道:“昌神野鬼我来收,收得黄河水倒流!”随后将尸刀一挥:“野鬼逃矣!”……许莲可以摸黑去请先生,但是,把丈夫留在家里,她怎么放心哩!她想把丈夫哄睡,再想法子请人来看住他,自己上望鼓楼去。
我奶奶许莲就这样搂住我爷爷的头,涟涟泪水,落进何地蓬乱的发丛里。
何地卟嗵一声跪了下去。
“这是咋啦?这是咋啦?”许莲惊叫起来。
何地不停地给许莲叩头。
许莲确信他是鬼魂附体了,扯天扯地的嚎哭起来。
何家坡的大部分人都听到了许莲的哭声,可都怕鬼魂转嫁到自己身上,因此没有人来管她。
何地还在叩头,许莲扬起巴掌,左右开弓,打在何地的脸上,一边打一边诅咒:“你个冤孽鬼,我男人是外地来的,与你无怨无仇,为啥要把他缠住?你放了我男人,明天我到寺庙给你烧刀头纸。”这里的寺庙,一个是许莲的老家望鼓楼,一个是鞍子寺,鞍子寺作为烧香拜佛的功能久已荒废,因此,何家坡的人求菩萨保佑,只能上望鼓楼去。何地听许莲一说,才知她误会了。他站起来,抓住妻子的胳膊。许莲见丈夫的脸已被打肿,痛悔自己何以下这样的毒手;但是,丈夫流泪了,证明鬼魂已被她打跑了!
何地放了妻子,走到柜子边挑亮桐油灯,端到床前来,递给妻子,把那一条受伤的腿举给她看。
那粒血珠子已经凝结,真像一粒相思豆。
“我被疯狗咬了,”何地说。
他讲述了从中午出去到他回来时的全过程。
这比鬼魂附体还要严重十分,因为那时候的狂犬病无药可医!
许莲一时没了言语,把桐油灯放回柜台,先侍候丈夫上了床,把衣服给他解去,再卟地吹灭灯火,自己也上去了。她把自己脱得精光,紧紧地搂着丈夫。何地像死人似的,毫无动静。许莲兰香一样的气息,吹在他的脖颈上,使他心如火焚。不知过了多久,何地迷迷糊糊的,正要睡去,感到自己的腿部发痒,惊醒过来,一摸,摸到了许莲的头。她要用嘴去吮丈夫的伤处,把毒吸出来。何地忽地坐起,抓住她的头发,怒吼道:“你疯了!”
这一吼,把另一张床上的何大何二同时惊醒,两兄弟哇哇大哭。
许莲要下床去安抚,何地拦住她,亲自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安抚儿子的时间,不会很多了。
何地回来后,许莲帮他脱去了裤子,又将饱满的热热的乳房顶过去,把丈夫往自己身上搂。何地的家伙挺挺的,身体却纹丝不动。许莲自个儿翻到丈夫身上,被何地一手扯头发,一手扳腿,拉了下来。许莲泪流满面,“我们不是白天说好的吗?”何地硬着心肠,不理睬她。他知道狂犬病是一种急性传染病,稍不留心,就会害了妻子和孩子。
当天晚上,许莲几次偷偷地要去吮丈夫的伤处,都被何地及时发现。他脸青面黑地对妻子说:“如果你也跟我一起死了,娃儿还有活路吗?”许莲流泪道:“把毒吸出来,你就会好的。”将死的躯壳和对妻子无限膨胀的爱情,使何地的身体和灵魂如五马分尸。他多么希望融化在妻子的怀抱里,可表现出的却是怒气冲冲地咒骂:“傻婆娘,毒早已浸到血液里了,吸得出来吗?”
许莲嗬嗬地哭着,边哭边低低地叫:“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啦……”
何地死死地闭着眼睛,妻子的呼唤让他肝肠寸断,但他能回报妻子的,就是提防她身体的靠近!
这个漫长的夜晚,两人就是这样度过的……
第二天一早,何地和许莲同时起了床。两个人似乎已经说不上痛苦,只是心里空空的,空得人也要飘起来,但在乡民面前,他们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些确信何地鬼魂附体正打算看一看热闹的人,见他好好的,扛着锄头上坡去了,颇为失望。何华强倚在门后,望见何地走上坡地,还义愤填膺地咕咙了一句什么。
许莲在后面收拾两个孩子。
何地一上屋后的大田埂,早起的锦鸡便扑扇着带露的翅膀,嘎嘎嘎欢叫着,从这丛树林飞到那丛树林,长长的尾翼,从何地的头顶上拂过;锦鸡一飞,各种小鸟也起床了,叽叽喳喳地呼朋引伴。一山鹅黄的树叶,经过夜晚的清洗,晶亮得扎眼。那些熟悉的石头,白得镜子似的。散发着春天香味的泥土,像是盛不下心中的喜悦,纷纷舒张开来。就连平时被何地讥笑过的别人的油菜,也友好地向他点头致意……何地扭头看了看白岩坡。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此时,一环淡红的光晕,泼墨似的扩展着。这一切,都要与他永别了。他想流几滴泪,可他的体内已没有泪,他的体内燃着一团火,把什么都烧干了。他的心虚虚地悬着,神经却异常活跃,心绪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最后,当他想到生母,想到哥哥,想到美丽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儿子时,泪水才汹涌而出。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许莲拖着两个孩子赶来了。何地连忙擦了泪,做出没事人的样子,东张西望。
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被许莲看在眼里。从丈夫的态度来看,这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了。
几天之后,何地开始流涎水。与此同时,他感到恶心,呼吸十分困难。许莲给他端水喝,他眼睛突然发直,怪叫一声,一掌将水瓢打出老远。疯狗怕水,中了疯狗毒素的人也怕水。
此前,许莲与何地都暗存幻想,现在,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当夜,不管许莲怎样哀求,何地都拒绝许莲跟他同床。许莲说:“给我一次吧……”泪如雨下。何地朝他怒吼,害怕嘴角的涎水喷到妻子身上,就把脸朝着别处,乱叫乱嚷。此时此刻,这一对夫妻,才彼此清楚对方有多么重要。
何地几天没出门了,因肌肉极度的痉挛痛得喊爹叫娘,这时候,坡上人才知道何地得了狂犬病。
何家坡一下子炸开了锅,何华强把三个根本听不懂话的儿子弄到近前,冷冷地说:“只有田土才是命根根,何家坡才是你们的祖先人!不老老实实伺候土巴,想精想怪,就要遭报应!记住了吗?”何华强说的“想精想怪”,指的是何地曾强烈要求上学的事。他的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大儿子何中财与幺儿子何莽子吓得哭了起来,惟二儿子何中宝不哭,还使劲地点头。何家坡大部分人都认为何地是遭了报应,理由虽然都与他念书有关,却与何华强的有所区别:何地念书时要人用滑杆抬的事情传开之后,坡上人就说:“那家伙小小年纪就做缺德事,今后要遭报应。”这话果然应验了。连他三老爷何兴孝也这样说。何地结婚半年后,何兴孝就对何地心生怨恨,因为何地不像刚结婚时那样天天请他跟严氏吃饭……何兴孝对丈夫的恶损,使许莲对他极为不满,关系也由此紧张起来。
坡上没一个人理会何地追了几匹山岭把那害人的疯狗打死的好事。
不久,我爷爷何地死了。
何地死后,许莲的去向成了坡上人最具养料的谈资。一大半人都认为许莲是守不住的。许莲再要强,由于丈夫死去,就成为一只孤雁,无头无绪乱飞,任由乌洞洞的枪口向她瞄准,坡上人平常不好说出口的话,这时候也敢说了,那些听过房的,就肆无忌惮地把许莲新婚夜的骚劲四处传扬,一个说不信,十个说就信了。大家得出结论:这样的荡妇,怎么可能守住呢?
最先关注此事的,当然是我的三曾祖父何兴孝。何地死后一年内,他虽心里担忧着许莲守不住,却没有表露到口头上;一年后,他就和严氏利用一切机会对许莲进行恐吓和利诱。何家坡人,白天各忙各的,暮春至初秋,每逢月光铺洒的夜晚,是他们聚会摆龙门阵(闲聊)的时光。光绪初年,何家坡即形成三层大院的格局,富庶之家何华强、何亨、何坤章等,占据东边和中间两层院落,稍能过日子的住户如许莲、何兴孝等,占据西院,那些屙了泡干屎也要讲给人听证明自己有饭吃的穷人家,被排除在正门之外,散居于沟畔竹旁,盖不上木房,多筑土墙,顶以山茅草覆之。我父亲何大说,何家坡虽然跟天底下一样,贫富不均,但是,晚上摆龙门阵的权利是平等的,穷得只配舔脚板的何先东,天底下的事情仿佛无所不知,神吹鬼哄,把几层院子的男女老少逗得笑不过来,只有不停地放屁。因此,一到月亮出来,何先东便到处窜去,不管走到哪,谁见了都为他设凳。他这闲吹的天赋,遗传给了他的儿子何逵元,这当然是后话。
何地死后一年,只要何先东到西边院子,何兴孝就不再让他讲那些上天入地不着边际的鬼话,而是给了命题作文:节妇的故事。
何先东从未上过一天学堂,可让他讲什么,他都能讲得鼻眼周全,全赖他三十年讨饭的经历。他喝下一口我三曾祖母严氏亲自送来的凉水,又涎着面皮讨了碗稀饭吸溜下肚,就讲开了:绥定府有一赵姓女人,嫁给李某三年,李某就死去了,紧接着,李某的父亲也死去了,家里只剩下赵氏和衰弱多病的婆婆,婆媳穷得穿巾巾,挂绺绺,凡见到的摸到的踩到的踢到的,都不属于自己所有,她们只有移出城外,到西北黑沟住下,以卖山草为生。婆婆起不得床,全赖赵氏一人上山割草,可她毫无怨言。有邻居见赵氏累得可怜,劝她下堂(再嫁),她说:“婆婆又老又病,需人侍奉,若我一走,她必死无疑,我哪里忍心呢?”当时,绥守营的守备名叫罗壮勇,养着一匹烈马,除了罗公及御仆,无人敢近,而且极为挑食,草料稍次,就不张嘴。有一天,御仆买了赵氏的草,马吃得特别香甜,脾气也改了许多!从那以后,不是赵氏送来的草它就不吃。就像性子刚烈的罗守备一样,非梧桐不栖,非凤凰不鸣。有一天,赵氏婆婆病得厉害,赵氏候在婆婆身旁侍奉汤药,不能上山割草,罗守备的马就一天不吃。罗公焦急万分。第二天还不见赵氏来卖草,罗公便亲自寻到赵氏住处,得知详情,对赵氏的孝心大加褒扬,帮她治好母病,且对婆媳俩时时周济,一时传为美谈。又有一妇人花氏,年幼即聪敏过人,十六岁嫁给张宗烈,张宗烈的父亲已死,母亲七十岁,花氏帮助婆婆料理家务,敬戒无违。没有多久,张宗烈死了,花氏不过二十岁,儿子张光辉不过两岁,女儿张光绣还在襁褓中,家里又穷,衣食不给,花氏异常哀痛,日子过得凄凄惶惶的,常常思谋在屋梁上搭一根绳子,一死了之。可她又想:死并不难,只是我死之后,衰老的婆婆靠谁赡养?子女又托咐给谁?赡养老人,抚育子女,是未亡人的责任啊!于是,这花氏毁容撤饰,凡三姑六婆一类的人物,都拒门不纳,每天只是勤苦纺绩,想存一点钱,使老老少少都不受饥寒。婆婆李氏有心脏病,发作起来痛不可忍。花氏请来郎中,郎中说,要用指血和药服下,方能最终治愈。花氏一点也没犹豫,刺破十指,把血滴在药中。李氏吃了药,果然好了,后以寿终。花氏敬备棺殓,祭葬都合礼仪,无半点差池。花氏的儿子读了几年书,就停学经商,从此家业振兴,子又生子,孙又生孙,繁衍成一个大家族。花氏活了八十五岁,亲见五世才死。光绪十八年,族人为她请功,修建了牌坊。花氏的曾孙女儿,十七岁嫁给萧清辉,没到半年萧清辉就死去了,有了祖母作榜样,誓死不嫁,这个人至今住在绥定,已经四十多岁了……
这几个故事,讲得一个院坝的人唏嘘不已。他们都同时想到许莲。丈夫死去之后,许莲里外操劳,可谓玉容惨淡,但她那逼人的美丽,却无法遮挡。哀伤不仅没损伤她的美,反而丰富了它的内容。她坐在街檐之下,揽着两个孩子,颇有兴致地听先东说话,可越听越不是滋味,想径自离去,又怕留人话柄,在那里万箭穿心似地捱着。她知道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像她那样爱何地,同时她也自信地认为,赵氏也好,花氏也好,都不如她爱自己的男人那么深沉。赵氏和花氏爱的是自己在礼法之下的名声,她们以孱弱的身体来迎合社会强加给她们的道德,反而把自己男人忘得干干净净了,何曾像她许莲那样,灵与肉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自己所爱的人。她愤恨的是,何地生时,除了帮其聚亲,何兴孝从没以一个长辈的身分去关心他,还处处给他夹磨,何地被疯狗咬后,何兴孝人云亦云地说是他应该遭受的报应,何地死后,何兴孝又何曾关心过许莲?又何曾关心过何大何二?……我的二曾祖父何兴品早夭,何兴能和张氏相继死去之后,这里至亲的长辈,就只有何兴孝跟严氏了,可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何地这个侄儿,更没有许莲这个侄儿媳妇,这时候,却知道来向她宣讲节妇的故事了!节与不节,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我漂亮的奶奶许莲,那时候就有一个大逆不道的观点:断定妇人是否贞节,不能单从身体上……
她想进屋,不再听何先东的聒噪,不再听何兴孝严氏一帮人意向明确的感叹和点评。正在她找不到借口的时候,何大央求道:“妈,我要困觉。”许莲像得到救星,一手搂一个孩子,进屋去了。
许莲一离开,虽然何先东兴致正酣地还在讲,听众却寡味了。一袋烟时候,许莲还没出来,严氏喊道:“莲,出来歇凉嘛,一天到晚没歇过气,男人也吃不消的,莫说婆娘!”许莲那时候已将两个孩子弄上床,闭门坐在火房里,听了严氏的话,冷笑一声,只是不出。
何兴孝便接下何先东的话头,大声道:“我听人说,马家沟有一个姓姜的女人,十五岁出嫁,十六岁男人死,她熬到三十多岁没再嫁,族人就议动给她建牌坊。牌坊修起来,只差封顶了,那天,她站在门边,看见一只公鸡给母鸡打蛋,公鸡把翅膀扇开,咯咯咯的追母鸡,姜氏就打了个抿笑。这一抿笑坏了大事,牌坊轰隆一声就塌了。可见牌坊真是有灵的,女人欲根不尽,就是享用不了;连看一下公鸡追母鸡也享用不了,莫说跟男人浪!”
众人又是一片唏嘘。
何兴孝的话,根根梢梢扎进正侍弄针线活的许莲耳朵,她一面听着,一面流泪。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哭。她不过二十岁出头,就死了男人,还拖着两个娃娃,这一辈子将如何消受?她无法想像如姜氏那样,捱到三十多岁,等着别人来给她修牌坊,更无法想像如赵氏花氏和花氏的曾孙女那样,一辈子守着空房。(我奶奶许莲花容月貌,天生是要男人疼的。)她知道何兴孝让何先东讲那些故事的用意。这何家不是只有他何兴孝一个长辈吗,何兴孝自己的两个儿子,浪荡成性,成日里去集镇跟纨绔子弟厮混赌钱,赢了就嫖,输了就偷,就抢,迟早是靠不住的。他们不过是想留住许莲为他们送终……许莲悬悬地想着,针扎破了手指。她把针线一扔,卟地吹灭桐叶灯,躺到床上去了。
哪里睡得着哩!她思前想后,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有意思,一时间万念俱灰。两个孩子,傍壁儿睡在她的身边,均匀地呼吸着,又勾起她无限伤感。何大自幼跟爹的感情好,爹去后几天不见回来,他就逼问母亲:爹咋还不回来?许莲见儿子醒事早,就流着泪给他说:“你爹有了新家,他的家就在堰塘边的那撮坟里。”自那以后,何大就常常迈动着短短的腿,到爹的坟边独坐。有一天,他坐在那里,用一根小木棍往坟缝里掏,似要掏出一个洞来,看看爹到底在里面干什么。何坤章从此路过,说:“娃儿,那是你爹的坟,你掏啥呢?你要是有孝心,就给爹磕几个头。”何大老老实实地跪下磕了头。当弟弟何二会走路后,他就带着弟弟,有事无事到爹的坟边,摁着弟弟让他跪下,自己再跪下去,双双给爹磕头。那一副惨景,连心肠最硬的何华强也意味深长地骂道:“那两个小狗日的!”……许莲看着孩子,猛地将他们搂紧,泪如雨下,之后痛哭失声。她慌忙扯过枕巾,捂了口。她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在哭泣。
流了一回泪,许莲觉得好受些,身体却感到发热。蚊虫也嗡嗡扑脸。许莲睡不着,起来点上桐油灯,想再做一会儿针线活。灯一照,她发现几个大大的蚊子,正溜空儿叮在两个儿子的脸上。这屋子傍着阴沟,潮湿,蚊虫也生得早。她拍死了儿子脸上的蚊虫,下床来,用烂裤头一阵扑打,把蚊帐放下来,就走到火房里去。院坝里已无人声。许莲把儿子衣服的袖口缝好,又在自己一条裤子的膝盖处补上一块巴,眼睛很涩,再也做不动了,就停下来。正在她凝神发呆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子里发出长长的叹息声。许莲一惊,握在指间的针再次戳伤了手。外面起了风,风从窗眼吹进来,把如豆的灯盏吹得摇曳不定。许莲惶然四顾,看到墙壁上到处都是缭乱的影子。这屋子里,除了她,就是两个孩子,不会再有别人了。由此,她又想起了丈夫。想着想着,她再一次陷入沉思,丈夫在世时枝枝叶叶的生活,浮现到她的脑海里来。不经意间,她又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许莲着实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可她没有挪动步子,因为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可一两分钟后,她又听到了那声叹息!
这一次她听清了,叹息声是她自己发出来的。
许莲再也没有心情,把装着布头衣裤的筛子收拾好,进了里屋。
她没有去掀儿子床铺的蚊帐,而是上了另一张床。
这就是她以前跟丈夫睡的床。
丈夫死后,她从没有睡过这张床。她把被子叠得规规矩矩,蚊帐放下来,让丈夫的灵魂在里面安歇。每天从坡上回来,不管多么劳累,她都要进来看一看。现在,当她把蚊帐揭开之后,眼睛一花,仿佛丈夫真的睡在床上。
许莲更加睡不着。那种新奇而鲜明的感觉,完全回复到她的身体里。她燥热得浑身汗淋淋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分开了。她觉得丈夫就伏在她的身上,丈夫的身体正进入她的身体。这种感觉是如此微妙而生动,使她一年多来积沉在身上的愁闷的硬壳舒张开来。她缓缓地脱去内衣,双手揉搓着乳房,就像丈夫曾经做过的那样。她的乳房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挺实,黝黑的乳头懒洋洋地缩进了肉里。这是没有丈夫疼爱的缘故。不一会儿,她把裤头也脱去了。她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玉体横陈,等着他来疼,他来爱,他来进入,他来浇灌……
何地死后,许莲第一次有了身体的冲动。
一个时辰之后,许莲抱着枕头哭了……
转眼间酷热的夏天过去了,令人烦闷的秋天已经来临。何家坡的山山岭岭,秋意惆惆怅怅地悬挂着,铺展着。自从那一次身体冲动之后,许莲干涩的皮肤渐渐好转,眼睛也活泛起来,时不时的,嘴角边还荡出笑意。有了一次沉重的打击,她比以前成熟得多,她身上无处不在的美也跟着成熟起来。以前,她像一朵鲜嫩的花,水灵灵的,却不丰润,而今,小妇人的风韵被她破旧的衣衫扇动出来。何家坡的光棍汉打着她的主意,一有机会,就到她劳作的田边地角大献殷勤。我奶奶许莲喜欢他们这样,内心却看不上一个。那些光棍不仅穷,且都有不爱整洁的毛病。但是,她不会吝啬妩媚的笑脸和并不失态的骚话,逗得三四个光棍屁颠屁颠地粘在她的后面,争先恐后帮她干活。
可以想见,许莲的名声就这样彻底败坏了。坡上传出话来,说许莲是地地道道的荡妇,夹着两片小×,侍奉几个男人。何华强竟说,他有天上坡打野鸡,野鸡没打到,却捉到了。众人不信,野鸡是一种灵敏的生物,虽习惯在草丛中歇息,可惯听风声,即便悄手悄脚走到它身边,它也会卟地飞起,把一阵腥风和失望同时刮到你的脸上。何华强说那只野鸡没有歇在草丛里,而是歇在凼子边一块石头上,是一只没长毛的大野鸡。众人有所悟,一个说:“我猜得到,那一定是只母野鸡。”何华强正色道:“莫乱说啊,啥公野鸡母野鸡的!”之后迅速走开了。他永远那么正经,严肃,在何家坡另立一个世界,使你无法靠近。可事实上,此时的他,内心里却对许莲产生了特殊的兴趣:“那个婆娘,实在是太逗人了!”……何华强走后,留下来的人议论起来,说那只母野鸡定是许莲。何华强既然看到她没有长毛,她定是脱得精光的。那么,肯定还有一只公野鸡,那只公野鸡又是谁呢?大家舌头卷着嘴唇,胡乱地猜疑一番,仿佛他们的想像也带着香味。大家对公野鸡不感兴趣,转过来再说许莲。何华强不是说她没长毛吗,那地方没长毛的女人称为白虎,白虎克夫,非胸膛上长满乱草的青龙不能与之相配,难怪小白脸何地要死在她的手里了。至此,坡上那些善良的人为何地着实叹息了一回。
飞短流长,虽不能直接传到许莲耳朵里,可她从人们对她指指点点和遮遮掩掩的说话中,已猜出十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摸到丈夫坟边,一坐就是一两炷香的时辰。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倾诉在丈夫的坟头。她一面怨恨丈夫的早死,一面请求他的原谅。她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之所以要在几个光棍汉面前陪笑脸,是因为只有他们才可能帮她干活,而且,在她的心目中,在坡上,那几个光棍汉心肠是最好的,他们虽然在她身上有想法,可都是想娶她,此外并无恶意,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没有说过她一句坏话。如此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许莲就遏制不住悲伤,伏在坟头长声痛哭。附近,只有何华强一所空房,她并不怕被人听见。她对丈夫说:“你个狠心贼呀,叫我咋过啊,咋过啊……”
她的确没法过,既带着沉重的心理镣铐,还要拖着两个孩子侍弄她的田产。她越来越怕晚上,也越来越渴望晚上。儿子睡下之后,她就躺到另一张床上去,身心的煎熬,压抑不住她的青春,生活的重负,使她更加需要一个男人。仲秋时节,入夜已有些寒冷,可许莲睡觉前,依然把自己剥得精光,让洁白如银的身体,在冷风中露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浑身起满了难看的鸡皮疙瘩,她才吹灭了灯,笼上被子。
有一天,她正弓腰准备吹灯的时候,突然发现窗口有一个黑影。许莲惊叫一声,抱过被子捂住紧要的部位,然后颤颤抖抖地问:“哪个?”窗外响起一个老迈的声音:“一个女人,要晓得羞耻,光胯铃铛的躺在床上,未必是等哪个来日吗?看那副浪劲,是老子早就羞得从地缝里钻下去了!我看何地不是被疯狗咬死的,是让你给浪死的!你浪死了一个男人,未必还想浪死一个?”言毕,人影不见了。
那是严氏。她与何兴孝早就听到了那些流言,因此一面暗中监视许莲,一面决心惩治她,给她点厉害尝尝。
许莲又羞又恨,啪地把桐油灯打翻在地。
此后数天,许莲躲着严氏,一见她扁着嘴带着鄙夷和怒气走过来,她就垂着头远远地绕开。
可何兴孝夫妇不想放过她。有一天,许莲站在猪圈外,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长势很好的猪嘬着嘴筒子吃食,忽然看见何兴孝和严氏走来,就提上猪食桶打算离开。严氏挡住了她的去路。何兴孝冷冷地说:“你如果胆敢做出有损何家体统的事情,我们就把你绑到黄桷树上去!”
许莲禁不住一阵颤栗,可她很快克制住恐惧,翻他们一眼,从两人中间硬行挤了过去。
何兴孝所说的黄桷树,就在他当门一条大路边。黄桷树冠盖如云,主干却极短,五六米高处,就分出无数枝桠,随便一根枝桠,剖开来就可以当棺盖,作屋梁更是绰绰有余。那时候何家坡在世的人,已不知它到底有多大年纪了,只是把发生在它身上的血淋淋的故事,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何亨的女人陈氏就常常对人说,她嫁过来不久,黄桷树上就惩罚过一个淫荡的女人。那女人名叫翠花,是一个大家绅的千金,虽说比不上许莲好看,却比许莲狐媚。翠花十四岁订了亲,婆家在坝下的兴浪滩,姓杨,也是数百亩的田地,其祖上杨德培官至司马,颇有势力,可翠花竟不识好歹,跟家里请的私塾老师私通。这事情被他大哥发现了,大哥尚武,一枪托就把私塾老师打死了。翠花见势不妙,拥衣出逃,藏到了奶奶的屋里。大哥追出去,不见人影,喘息如牛。当夜,他把枪横在枕上,预备随时将翠花处死,可睡到半夜,却做了一个梦,梦见兴浪滩背靠的杨侯山轰然垮塌。他被惊醒,问身边的女人,女人说,这是不祥之兆,定是你想处死妹妹引起的。大哥黯然神伤,也有了犹豫。女人说,这件事,只要瞒过杨家就得了,声张出去,丢脸的还不是自己。大哥觉得有理,心想那私塾老师是被他在天井里打死的,当场就扔下了废弃的古井,且用石盖封了,人们一定不会知晓。哪知第二天一早,坡上人就在议论这事了。大哥是要面子的人,顿时怒不可遏,把妹妹从奶奶屋里提出来,剥得一丝不挂,绑到黄桷树上去,吆喝坡上人前去鞭打。起初谁敢去打?翠花的大哥就亲自动手,舞着天麻扭成的大绳,没头没脸抽在妹妹的身上。翠花的声声惨叫,惊飞了树上的雀鸟。打累了,他便扔下大绳,声泪俱下地把翠花的恶行讲了出来。坡上人越听越气愤,终于有人走过去,提起了绳子……就这样,翠花被活活打死。没过多久,杨侯山果然坍塌,把沿坡居住的数十户人全都压死。山体如水一样流下来,形成一带缓坡。最让人惊异的是,流下来的山体,竟然铸成两只大靴,且是一只男靴,一只女靴,踩踏在兴浪滩上。水枯时节,兴浪滩满河的鹅卵石布成一个人头。人们传说,那两只靴子,一只是私塾老师的,一只是翠花的,那个被踩住的人头,自然就是翠花的大哥了。
这件事情,不管哪朝哪代,何家坡的人都妇孺皆知。人们尽可以怀疑翠花被裸鞭至死的事实,但那两只绝像靴子的山体,至今犹存。由于这个缘故,没有人愿意到杨侯山脚居住,就连独居在那里奸淫过李高氏的老光棍,后来也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许莲没有被何兴孝吓倒,可她不得不思谋自己的出路了。她知道再呆在此地,即便不被鞭死,也会被流言杀死。
她回了一趟娘家,泪眼巴沙地把她的想法告知了父母。
她父母没有儿子,只有清一色的五个女儿。许莲是他们的幺女儿。说来奇怪,许莲的四个姐姐无不长得歪瓜裂枣,惟她出脱得鲜嫩可人,父母也最喜欢她,听说她在何家受了欺负,两个年逾花甲的老人暗自垂泪。许莲在娘家耍了四天,临走的时候,她母亲说:“女儿呢,你先耐着,我们设法再给你寻个婆家,干脆下堂算了。”说罢泪如雨下。许莲也流泪,对母亲道:“要说就说远些。”
二十天后,娘家来信,要她回去一趟。许莲带着儿子上了望鼓楼。与许家隔两条沟的钟大娘给她说了一个男人。男人姓杨名光武,前几年女人跑了,膝下一子,比何大长十岁。巧的是,这个男人居然是李家沟人,也就是我爷爷何地身生父母的家乡,当然远,离何家坡百多里路。听罢钟大娘的话,许莲一手搂一个儿子,低眉顺首,半晌不言。钟大娘是老媒婆,从十几岁给人说媒,至今已有五十年工龄。她见不得许莲那副形象,如果是个姑娘,可以容忍,一个再婚嫂,有啥不好意思的?她要许莲快快表态。许莲颤着声儿问道:“他喜不喜欢娃娃哟,我是要把两个娃娃都带去的。”钟大娘重重地“嗤”了一声,“啪”地往掌心吐一泡口水,将她一辈子没有乱过的头发抹了抹,才翻着薄薄的嘴皮子说:“你晓不晓得人家是啥德行?!见庙就捐,见菩萨就跪!人也长得伸伸抖抖的嘛!你那何地是啥样子?干瘦干瘦的,不是他死了才说,我还见不来哟!杨家又是啥家底?几百挑水田,十几亩旱地,外搭几十亩柴山,柴山里的树,黄桶那么粗!你那何家就算富啊?就算贵啊?给人家打短工,人家还嫌何地力气弱!……”钟大娘虽然老了,说起话来依然水也泼不进一滴。可她毕竟智力浅,一点也不理会听者的心情,难怪她说媒时间长达半个世纪,范围宽达方圆一二百里,成功者却寥寥无几。许莲见她这样糟蹋何地,如刀尖在心上戳,钟大娘嘴角的白沫还没有真正积起来的时候,她就带着两个孩子,愤然离开火堂进里屋去了。
许莲的母亲颇为尴尬,说许莲这些日子身子不好,常闹头晕,呕吐,怕在钟大娘面前丢人才不辞而别的。可钟大娘一点也不尴尬,扬声道:“像杨光武那样的家庭,人家没养小娘子就不错了,要说,他结三个四个也不算多,现在要结个十五六岁的黄花女也不着难,你要能嫁给他,是一万辈子的福份!即使他将来养小,你也为大,多好哩!一个再婚嫂,还拖着两条青鼻涕,人家同意不同意还要看我的嘴皮子功夫哩!”说罢起身要走。她口口声声“再婚嫂”,惹得许莲的母亲既伤心又不快,但她知道钟大娘的厉害,媒说不成,她就编造你的坏话四处传扬,女儿本来就在何家坡人的口水里过活,如果望鼓楼的人再朝她吐口水,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母亲留住钟大娘,给她煮了两颗荷包蛋吃过,钟大娘才抹着甜腻腻的嘴,悻悻而去。
许母进里屋,见女儿摸着两个孩子的头,伤心伤肝地啜泣着,两个孩子见妈妈哭,鼻涕眼泪也顺着瘦瘦的脸蛋流下来;何大横着抹一把鼻涕,又举起小手为妈妈拭泪。许母扑倒在女儿面前,搂过两个外孙,长声哭喊道:“我的儿呢……”
一家三代紧紧地抱成一团,绝望到了极点。
媒婆进屋之后,许莲的父亲就上山扯桦草皮去了(东巴场有人专购晾干了的桦草皮,价极贱),没有见到这幅惨景,否则,他又会把仅有的家当如锅儿罐子之类砸烂。他的脾气十分暴躁,愤怒和忧伤,都以砸烂东西来发泄。
太阳没山的时候,许莲要走。许母一把拽住她,像这一去将成永诀。许母说:“你今天就走,不是要娘的命吗?天都快黑了,走得拢?你爸爸在山上还没回来哩!”许莲也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免不了又伤感起来。她答应明天再走。母亲高兴了些,忙颠颠地去弄饭。这时候,他们还没吃午饭。孩子到屋后的杉树丛里玩去了,许莲便到灶台边帮母亲。或许是因为生了火,屋子里有了些许生气,母女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一边做饭,一边拉扯闲话。不管扯多远,母亲的心里都挂念着女儿的婚事,她谨慎地说:“莲,你钟大娘的话说得难听,可想想也在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杨家既然那么富贵,你去了就不会遭孽,据你钟大娘讲起来,他人又那么实诚……”许莲正往灶孔里添柴,脸红扑扑的,轻启唇舌,回母亲道:“钟大娘的话,就像嫩豆腐,水一挤就剩不下啥东西了。”火光跳跃,照出她满口洁白如玉细密整齐的牙齿,嘴角边的那颗痣,映照着泪眼,楚楚动人。母亲道:“她的话是飘,可她也说成过几起媒。”许莲垂下眼帘,低声说:“我走那么远,你跟爸咋办?”母亲把拉好的面片往沸水里一抛,嗔道:“傻女子,莫说我们身体还强健,就是动不得了,你那几个姐姐是做啥的?她们都住得不远,上坡下坎挨门搭近,一喊就到了。”说罢,母亲笑起来:“不是你自己要求说远些的么!”许莲不好意思,也跟着笑了。
天黑尽后,许莲的父亲才背着一大捆桦草皮回来──其实这时候还当称为桦草树,要将其在锅里蒸了,把皮剥下来,才是真正可以换钱的桦草皮,老人背回的一大捆,皮晾干后,不过半斤,卖不了几文钱──一家人吃过饭,何大何二的瞌睡早已沉沉的吊在睫毛上,许莲把他们抱到床上睡了,便回到火房里,因为有些事情还得告诉她爸。她爸静静地听许莲的母亲说话,一锅接一锅地抽烟,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次日,许莲回到何家坡。
若干天之后,许莲才知道:她出脚不久,她爸就扬起斧子,砸碎了他自己千辛万苦打出的一口新水缸;他为啥要这样做呢,难道是预感到了什么?……
不知哪来那么灵的耳朵,何家坡的人早就知晓了许莲回娘家的意图。这可急坏了那几条光棍汉!许莲下地干活的时候,其中一个扛着锄头走了过来,帮她锄地,不久,另外三个也陆续来了,都默默地躬着腰,铲掉地里那些芜杂的荒草。
哪怕在这时候,许莲劳动的姿势依然那么动人。几乎可以说妩媚。她的哀伤蓄在眼里,悬在额上,挂在发梢,粘在衣襟袖口。她是哀伤凝成的人儿,可她劳动的姿势依然那么美!在田野里,她仿佛消失了自己的轮廓,同时又更精妙地显示出了她的轮廓。
几个光棍汉看不出她劳动的美态,沉重的心事压得他们只知道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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