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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2号应4092445要求发乐山新店路到3.8斤1.3米巨型黄鳝(据说超过世界最大的黄鳝)
海峡钓友4092445发短信息给我,希望我把新店路到的巨型黄鳝的另一张图发一下,我到嘉阳论坛(犍为的论坛)找到的图片(有黄鳝的那2张图片不是我照的),上传上来的。顺便再次介绍哈犍为罗城的新店水库。
先介绍哈罗城古镇:罗城古镇,位于犍为县东北部,距乐山市 60公里。古镇主街凉厅街俗称“船形街”,始建于明代崇桢元年( 1628年)。时至今日,这条幸存下来的老街仍保留着部分明清时代老四川文化的人文风貌。
& & 1983年在广州国际贸易交流会上,四川省西南建筑设计院展出了空中俯拍到的罗城“船形街”图形,结果该图形在投标中被澳大利亚参会方选中,双方于当年四月草签了协议。不久,由日本、泰国、香港等 8个国家和地区投资者组成的澳大利亚“中国城股份有限公司”,在澳大利亚墨尔本市 24公里处的洛克斯市,开始投资建设以罗城“船形街”为母本的“中国城”,该城占地 9公顷,建筑面积约 3万平方米。今年 3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对罗城进行了考察。成都南郊的石羊场客运站,每天有数班发往罗城的客车。 马赛克式的平庸楼房像既花哨又媚俗的掩体遮挡住了罗城的老街,记载中到处铺着青石板的街道早已成了水泥路。在新街与老街交汇处,充斥着各种杂货铺子、苍蝇馆子和冰淇淋贩子,有的人扑在栗色木桌上大口地吃着猪头肉,有的人躺在高脚凳上悠闲地摇着扇把上绑着布条的蒲扇。凉厅街是罗城旧时代的中心,它被当地人叫做“船形街”,长度为 209米,最宽处 9.5米,看上去完全像一条大船或是一把巨大的木梭。这条遍体浮动着迟暮之美的老街据说是中国惟一一条船形的街道,“船形街”的两侧是木结构的长排旧瓦屋,临街一面的屋檐异常宽大,形成了叫做“凉厅子”的罕见长廊,其支撑点是一百多根立在六边体长条石柱上的旧圆木。几百年来,罗城人在这不怕雨淋日晒的“凉厅子”下喝酒、吃肉、饮茶、听小曲、掏耳朵、抽叶子烟、卖狗皮膏药,享尽了人间红尘的清福。“凉厅子”下原来有一些如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老字号店铺,如三元号、丰泰店、亨又亨、四能堂、长清源等,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服装店、小食店、百货店、日杂店、五金店、理发店、葬品店、旅馆、茶馆、武馆、鞋庄、影楼、歌厅、诊所,其中茶馆的数量最多,大概有十几家。
&& 1.特色小吃:“三大炮”、 熨斗粑、酒米饭、盐酥饼、“白中白”的泡粑、羊肉炖汤、羊杂汤、八宝饭;干巴牛肉、焦巴牛肉、灯影牛肉、金丝牛肉、麻辣牛肉、五香牛肉、火鞭牛肉,手撕牛肉、牛肉粒等牛肉系列产品
  2.特产:川犍牛、铁山猪、罗城萝卜
  3. 罗城古镇属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气候温和,雨热同季,雨量充沛,四季分明。年平均气温 17度左右,年降雨量在毫米之间。因夏季多雨,故最好避开雨季。
  4. 犍为还有两个非常值得采风的题材就是嘉阳小火车和桫椤树。都是非常有意思而且有历史意义的。犍为县距离约10公里的地方,有一条通往山里的古老铁路。这个铁路至今还在运行,每个来回大约2个小时,全部都是窄轨小蒸汽机车(还有几辆是内燃机在运货物)。据说是中国为数不多正在正常运行的小火车。火车仅约2m高,铁轨约60公分,实在小巧得可爱。到了罗城古镇,建议还应顺便去看看植物活化石——与恐龙同时代的桫椤树。
& &&&再次介绍哈新店水库:四川乐山新店水库位于乐山犍为的罗城。该水库建于1973年,从未亲清过库。当地农民介绍,该水库他们见到钓起的大鱼有34斤的大口鲶,网打起的是200多斤的青鱼,后来放生了。该水库水质还是不错,以前是犍为罗城的饮用水库,水库修建时掩了土地3000于亩,估计水库大小有4000余亩。(据说年底会把网箱全部撤完)水库有鲫鱼,鲤鱼,草鱼,鲶鱼,翘客,三角峰,乌棒,潜鱼,江团,桂鱼,团鱼(这些鱼我朋友都钓到过)等鱼种。据我所了解,在罗城还将新建一个水库,比新店还要大4倍。收费5元白,黑10元,不限杆,钩,当地有农家乐路线:1,乐山上高速到犍为,下高速到罗城,到水库,过路费33还是35哦(单边),路程80公里左右,时间1个小时。全水泥大路。2,乐山到马踏过桥到黄钵乡到罗城,时间1个半小时,有一半路程乡村公路(也是水泥路),过路费5元(单边)路程70公里左右。
& &路到此黄鳝的时间是6月19日,一嘉阳路友在乐山犍为新店水库用软虫捕获一尾重3.8斤,长1.3米的巨鳝。(据说世界上最大的才1.5公斤)看图(本次钓鱼我是没在现场的,只是钓友希望我帮忙发一下。具体情况海峡钓友4092445估计更清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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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才给小王哥把分补上
成精了,建议卖给水族馆,养起来供参观
确实霸道!
经小王-介绍,不得不去看看。
罗城古镇非常古朴!
这说明乐山的生态很好呀
太厉害了,不是一般的猛!
搞快申请吉尼斯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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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狼 发表于
& & 可能吃球,没有证具不好申请得哦!
:victory:我钓过8两的都觉得很大了,这个有点恐怖,千万不要吃哈!
巨物、川货、干煸、红闷、爽!:victory::victory:
可以申请记录了
:lol吃了?
放生吧,世上太少了。
转基因黄鳝?
可能吃球,没有证具不好申请得哦!
cx1234cx 发表于
& & 呵呵& &很有可能 !!!!!!!!
& && &&&下 肚 了 !
& && && && && && && && && && && && &
:victory::handshake: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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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百年 父亲何大常常对我说:“要不是那场大冰雹……”
  冰雹发生在谷黄时节,曾祖父李一五反背着手,手里捉一根柔软的青皮黄荆条,喜色丰润地走在公元1914年的金秋。田埂上杂草丛生,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光头晒得像一片刚出炉的红瓦。黄澄澄的稻田紧邻渠边,渠已断流,田土大部分已经开裂,正是谷粒干浆的好季候。李一五小心翼翼地拨开稻浪走向深处。田中央一个脚盆大的水凼里,活跃着十几条鲫鱼。鲫鱼暗黑的脊背弓浮于水面,头一律朝着太阳的方向,时扁时圆的嘴,唢呐似的吹奏着无声的音乐。
  李一五要把鱼串在黄荆条上提回去,犒赏受到先生嘉奖的二小子。
  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些卖劲呼吸着的可爱生灵,一时有些不忍,就用黄荆条在水里轻轻搅拌了一下。
  他的眼前,立时出现了可怕的景象:鱼一尾不存,而是冒出来三条短短的麻花水蛇。他退却一步,踏倒了一窝稻穗,嘴里发出“吁吁”的声音,想把那些不速之客赶走。
  水蛇倏然消失,清水变得浑浊不堪。他探步上前,又在水里搅了一下,水面上突然出现了六七条同样大小的麻花水蛇。眨眼工夫,坑里便密密麻麻堆拥起黏黏稠稠撩着信子的丑陋恶物!
  李一五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钝响。
  他知道这是大灾年的征兆,咸丰年间曾出现过。
  但是,他没想到来得这么陡。喉咙里那声钝响的尾音还没落透,他的鼻子里就扎进一股辛辣的臭味。这是沤得发霉且流着脓血的热空气。紧接着,坑里的蛇悉数隐去,太阳兴冲冲地滚到了乌云的被窝里,蓝莹莹的天空突然黑得像女巫的脸。不远的前方,尘埃凝成气团,越积越厚,越转越高,形成山峦一样的云崖。那些在田间偷食稻谷的鸟儿,翅膀托着恐怖,遭到鞭打似的急匆匆越过变幻无常的天空。
  “老天爷呀,你要长眼睛哟!”李一五祷告着,脚趾死死抠住田里的裂缝,屁股撅在天上,伸开双臂,本能地想护住一家人的命根子。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到光头上像被石头砸了一下。接着又砸了一下。两下重击使他异常清醒:冰雹!几十年不遇的大冰雹!他听到了谷粒儿沙沙委地的声音。
  冰雹只不过下了半个时辰,风声止息,日头强硬的光柱捅破乌云,把林木苍翠的李家沟照得又嫩又亮。李高氏顾不了被冰雹击碎的满院瓦砾,直接向田里奔了过来。她颠着小脚迈过十数根田埂,就看到自己的稻田里像有一万只狗刚刚在里面交配过。指头大小的冰块,在青黄相间的稻叶间闪着一轮一轮割人的冷光。稻秆大半被折断,脱开母体未来得及干浆的谷粒,九成漏进了土地的裂缝里。李高氏从田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往复几次,才下田去。她把长襟一绾,做成口袋,将未漏进裂缝的谷粒拾进口袋里。一边拾,一边算计着窝数。如果未遭冰雹,应该打几十斤谷的,可她的口袋里才不过两三斤,何况这些谷粒儿没有干浆,一磨就成水。这时候,她才空虚起来,五脏六腑直往下坠,终于站不住身子,蹲了下去。她不知丈夫去了何处,心里只感觉到需要他的搀扶。平时,她是家里的绝对权威,丈夫干什么,不干什么,都受她的指使,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竟是这般软弱。
  很长时间过去,丈夫并没来接她,她艰难地撑起来,再次环顾四野。李家沟的坡坡岭岭,响彻着恸地的哭声。狗也狂吠起来,只是听起来不像狗吠,而像妇人的哀哭。我的曾祖母李高氏也想哭,手胡乱地挥动,想抓住什么;周围是倒伏的稻秆,没有可供她随手能抓住的物件,她只好抓住自己高挺的双乳,大声干嚎,响应着天灾给李家沟带来的集体的悲伤。
  李高氏只嚎了几声,立即就哑了。
  她看见了田中央两扇朝天打开的屁股!
  屁股上两块猪肺形的补疤,是她给丈夫缝上去的。
  李高氏奔扑过去,发现丈夫的脚和头都插进了田土的裂缝里,头部洇出一汪黑血。
  她一推,李一五像张废犁倒了下去。
  他死了。
  在他护着的地方,是唯一一窝没被冰雹打掉的谷穗。
  李高氏狂怒地泼掉了衣襟里的谷粒,疯跑回家。李田呆坐在半人高的门槛上,李地已从增先生的私塾回来。李高氏拉着他们来到稻田之中。两个儿子在家听到满山满岭的哭声和犬吠,早已害怕,及见了亲爹头上的血糊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李高氏首先跪下,两个儿子也跟着跪下。三人伏在李一五弓着的尸体上,哭到天黑。
  李高氏没有惊动沟里任何人,把丈夫埋了。
  这个时节,家里早没了积粮,冰雹砸遍数十个村寨,找人借粮已不可能,李高氏带着两个儿子,走上了逃荒的路。
  李家沟有一大半的人都外出逃荒,老者死于沟壑,幼者弃之道路的惨景,随处可见。七八成人马沿清溪河上行;上游三十里开外,万山丛中环抱着一块平坝,生活在平坝上的人素以富庶著称于清溪河流域。李地对母亲说:我们往下走吧,去上面的人多了,再大的盘子也不够舔。李高氏听从了她引以为豪并寄予厚望的儿子。
  三个月后一个冷风凛冽的傍晚,他们来到了清溪河下游的兴浪滩。这里属永乐县东巴场管辖。李高氏衣不蔽体,两个孩子身上也早已虱子成群。饥饿使他们对这些全然不顾。河水泛滥着暮秋的碧绿和哀愁,渺茫而切近的铜韵,在黄绿杂陈的草尖上弹响。李高氏嗅到了一丝甜味。这甜味里包容着难以言表的幸福。这是人在绝望时对世界最后的留恋和感戴,也是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对人最后的馈赠。
  就在李高氏闭眼前的一瞬,忽见一叶小船忽忽悠悠划过来。划船的是个老光棍,他单门独户住在对河一个黄土积成的小小平台上。船刚靠岸,李高氏幸福的感觉再次演化为求生的渴望,她放了孩子,三两步扑到老光棍面前,乞求他的怜悯。老光棍看着奶子和大腿差不多都暴露于外的女人,让她起来,之后跳下船,凑近李高氏耳边,对她轻声说了几句话。李高氏听见了他的话,并没懂得其中的意思,只管“唔唔”地应了,老光棍说了声好,就让他们三人上船。
  一到老光棍敞开的门边,李高氏就看见了堆在屋角的七八斤红苕,一脚跨了进去。老光棍也跟进去,并立即把门闭了,将两个孩子堵在外边。老光棍一面把李高氏往床上按,一面递给她一只泥巴糊潲的红苕。李高氏抢先啃了两口。老光棍来解她衣服的时候,她坚决不从,老光棍明白她的意思,又从窗口扔了两只红苕出去。李高氏这才放开了吃,红苕在手里迅速消瘦。老光棍的动作跟李高氏同样快,他首先剥光了自己,又慌手慌脚地脱光了李高氏的上身,盯着她那双大奶咻咻抽气。当李高氏啃完那只红苕,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上身被脱光了,用布条做成的裤带也被解开了。她“啊”了一声,飞起尖尖脚,踢在老光棍裸露出的阳物上,老光棍“嚯”的一声惨叫,蹲了下去。李高氏麻利地将裤带挽了两转,把扔在地上的衣服一披,布扣也不系,只将衣襟一绾,往那绾成的兜里放进四五只红苕,冲出门去,拉起儿子就跑下河沿。
  船已被牢牢系在木墩子上。老光棍追了出来,两只手分别捉住李田和李地的一条腿,倒提起来,嚷嚷着要把他们扔进河里。这时候,李高氏方知这个头已谢顶的男人竟有这般蛮力,跪下只管磕头。老光棍把两个孩子掼在沙地上,拖着李高氏就往坡上爬。
  李高氏在老光棍画着“人”字形刀疤的肚皮底下,又啃完一只红苕。
  事后,老光棍哭着说:“大妹子,我本想把你们留下,但我所有的口粮,就是屋角的那点生红苕,养不活你们娘儿仨。你跟孩子在这里歇一夜就走吧,把那些红苕都带走。”
  李高氏受了感动,只拿走两只红苕,到河边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只。这两个家伙,蜷缩在沙地上,惊吓得像被拔了毛的鸟。老光棍出来拉他们回去,李高氏不肯,挽着儿子向下游走。老光棍拦住他们,让他们上船,将其送到了对河。李高氏刚上岸,老光棍说:“大妹子,就从这里上山,八百米高山上,有一个名叫何家坡的地方。那里有两个财主,一个没生育,一个本有五个儿女,得天花死绝了,他们会赏你饭吃。这条路是根狗肠子,一直爬,爬到有房屋的地方,就是何家坡了。”
  何家坡在一座名为“老君”的大山中部,从山脚望上去,峭崖耸峙,似乎找不到能放稳一只背篼的平地,大有“陆断牛马,水截鹄雁”之险。可是,我的曾祖母李高氏别无选择,领着孩子,走走停停,天亮时分终于爬上了何家坡。
  她是怎样爬上来的?站在何家坡西边的古寨上,回望来路,结果根本看不见路,雄奇的山体,前面是坡,背后还是坡,坡坡岭岭之上,砂石、怪树和山岩比庄稼茂盛得多。薄瘠的黄土,像盖在死人脸上的黄表纸,默默昭示着日子的艰辛,石头上暗黑的青苔,静静述说着岁月的苍凉,挂着长长的、如龙头拐杖般粗大树须的古木,显现出傲视一切又排斥一切的刁蛮……总之,所有茶坊说书人讲的刁民,就应该出生在这样的地方。
  李高氏母子站立的古寨,是用巨石砌成的堡垒,为坚固起见,石缝里嵌进了数不清的麻钱。在那个秋风瑟瑟的日子,李高氏挽着两个儿子,向东边的村落走去。两袋烟工夫,他们来到一个半亩大小的堰塘旁边。从堰塘边一条小路插过去就是村子。随处可见的苦竹林中,零散地居住着几十户人家,贫穷比李家沟尤甚。不过,确有几户有钱人。最发财的是何华强,他祖上靠种罂粟发了迹,后来禁种罂粟,到何华强的父辈,家境便呈现出衰落的景观,好在他父亲及时去世,精明的何华强主持家政,终于使之重现生机。何华强说,他可以容忍一切,但决不容忍贫穷,他认为贫穷不仅丑恶,而且卑鄙,因此,他对“穷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仇恨。家产与何华强有一比的,是何亨,其次是何坤章。老光棍所说的两户人家,一个名叫杨光达,妻苟氏,老两口都已上五十,就是五个儿女得天花死绝的那家;一个名叫何兴能,妻张氏,张氏不生,何兴能本想再娶一房,无奈家道中落,而今也只有二三十挑薄田维持生计。
  李高氏首先到杨光达屋里要饭,杨光达只是将白眼一翻,就毫不含糊将她轰了出去。杨光达的脾气本来就孤僻古怪,儿女暴死之后,他更是得了一种怪病,怕光,怕人,连几十年熟识的坡上人也不敢接近;坡上人也怕他,怕他那一脸阴郁和时时翻出的白眼,同时也恨他,满坡人都姓何,唯他姓杨,就像庄稼地里的一棵杂草。李高氏又到了何兴能家。何兴能两口子却是分外热情,立马打发了她两碗饭,李高氏给儿子一人一碗,他们蹲在门槛边吃了。李高氏千恩万谢,就要离去,张氏却又盛出一碗饭给她吃,李高氏把饭分成两份,又让给两个儿子。李田二话不说,用黢黑的手指往嘴里塞,塞得喉管香肠一样挺立着;李地却坚决不吃,要妈吃。何兴能和张氏大受感动,让他们进屋来,张氏重新生火做饭,管他们吃了个满饱。李高氏说,她一路要饭下来,从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人家。
  张氏接受了她的感谢,转身跟丈夫商量,想留李高氏母子住些日子,何兴能满口答应。
  李高氏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只觉得自己是一个要饭的婆子,还带着两张嘴,能管一顿饱饭已经不易,怎么好住在别人家里吃闲饭?她不明白这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另有一番苦衷。由于没有孩子,他们就特别喜欢孩子,有年除夕,张氏做了满桌的好饭好菜,何兴能满坡去找别人家的孩子来吃,坡上的穷人都知道他家里吃得好,大人便撺掇孩子跟着他去。他一共找来十二个孩子,围了满满一席。小孩见了从没见过的美味,一阵风卷残云。何兴能和张氏自己不吃,只管给孩子碗里夹菜,哪知他们很快就吃饱了,“哗”的一声散开,喊着“回家过年喽”,顷刻间消失得无踪无影。老两口坐在冷冷清清的八仙桌上,相对无言……
  李高氏在何兴能家住了一个礼拜,就坚决要求离去。她是一个心性很硬的人,虽沦落为讨饭婆,只要饥饿没逼得她头晕目眩,就不愿受嗟来之食。张氏还要挽留,李高氏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她得回去点冬洋芋了。张氏说,点下冬洋芋,明年才能收,整个冬天和明年初春咋过?这说到了李高氏的痛处,她也不知道怎样过,只是明白,如果不点冬洋芋,就意味着明年还要逃荒。她坚持要走,何兴能和张氏知道再留也是无用,便双双落下泪来。
  何兴能说:“我们想抱养你一个孩子。”
  这一下,轮到李高氏落泪了,她说:“我早就看出你们的心事。按理,我是舍不得把孩子抱养给人的,但你们是好人,对我们娘儿有恩,我答应你们。”
  说罢她放声大哭,一遍一遍地呼喊我曾祖父李一五的名字。
  何兴能和张氏安慰着李高氏,表示一定把孩子带好。
  翌日,李高氏带着大儿子李田离开了何家坡。
  李高氏何以要把自己最喜欢且寄予厚望的李地留下?是因为李地比哥哥聪明,凡事自有主张,留在别人家里,不会受欺负。
  我父亲说,李高氏回到李家沟后,又挣了许多田产。但父亲也只是听说而已,事实上,李高氏和李田一离开何家坡,就音讯杳无,李地再没见到过母亲和哥哥。
  李地改名为何地。那一年,他十二岁。
  何兴能和张氏巴望李高氏从此消失,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完全占有何地。何地是他们最宝贵的、没花多大代价就得来的财产。一度,他们禁止何地出去跟别的小孩子玩,生怕这件财宝受了损伤。可何地虽然形象斯文,童心却在,不仅想跟同龄人接近,还要跑到大山上去,掏鸟窝,寻野果,捡拾猎人的枪弹切割下的五光十色的羽毛。何兴能将他锁在家里,即便大冬天哭出痱子也不放他出去。何地要被关疯了,他说我不玩了,我念书去!何兴能颇感新鲜,念书?十几岁的娃娃,马上就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为我何家传宗接代,还念啥书?在何家坡,何华强算发财了吧,可从他高祖父算起,就没一个人读过书!何华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却陆陆续续购置了上百挑田产,把土地侍弄得该长啥就长啥。这种比较让何兴能和张氏觉得读书是多么无聊。他们只需要有个儿子就行了,念不念书无关紧要。这个儿子不仅要为他们养老送终,还要去跟那狗日的何华强斗;眼下不能跟何华强斗,将来也要跟何华强的后人斗!……此外,他们不让何地念书,还有一层隐秘的担忧:传说清雍正年间,何家坡出过一个读书人,名叫何条元,此人才高八斗,狂放不羁,上京应试,竟把放在考官旁边的花翎先戴在头上再坐下答题。返乡途中,他买了一木船书籍,边读边扔,过目成诵。他中了进士,人未到家,榜已送达。谁知,他的木船刚进清溪河,突然腹痛难忍,暴死船中。何家坡人由此得出结论:此地只养罗大人那样的“武棒槌”,不养读书人——更何况,据说当年的何条元,就住在何兴能的屋基里!好不容易捡一个儿子,怎舍得让他半途夭折?
  但何地不管这一套,威胁说,如果不让他念书,他马上就去找母亲和哥哥。
  母亲遗传给他的坚定性格使他说一不二。
  何兴能和张氏被迫只好同意他上学。
  何地的聪明才智,从上学的第一天就展露出来,他不仅能背书,还能讲书,他的许多即兴发挥,让杨老先生一面大摇其瘦长的脖子,一面称赏不已。由于何地的超凡出众,使他很快就在同学中建立了威信,那些取笑他是外乡人并扬言要把他赶出何家坡的同学,不仅不敢再取笑他,还争先恐后巴结他。何地就在被巴结当中坏了德性。他让何家坡的同学做了一乘滑竿,上学的时候,一进入老林,就坐上滑竿,由同学把他抬到学堂附近,再将滑竿藏进林子;放学后,走到先生看不见的地方,就把滑竿拖出来,同学将他抬回何家坡,快出林子,他又下来,并将滑竿藏好。他这样逍遥了一年,突然得了“铁斑麻”,浑身长红疙瘩,连成一片,在当时的乡村,是绝症,可何地自采草药,捣碎之后,箍在身上,竟将铁斑麻“箍”好了!
  此时,何家坡来了一个算命先生,说何地是文曲星下凡,是比曾中进士的何条元还大的一条鱼,何家坡山太雄,土太薄,养不活这条鱼,如果他再读书,不上二十岁就会戴顶子,戴上顶子不出三月,就会死于非命。何兴能和张氏惊闻此言,再不让何地走鞍子寺那条路了。
  何地自己也被吓住,并不强求上学。
  他不知道,那个算命先生是何兴能特意找来且按他的旨意说出那番话的。
  儿子不再上学,张氏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到处物色媒婆,要为儿子定亲结缘。
  何地十六岁里定下亲,女方是何家坡后山——望鼓楼的人,姓许,单名一个莲字。她后来成了我的奶奶。父亲只用一句话来形容奶奶的长相:漂漂亮亮的。这一句过分抽象的话显然不足以说明问题,因为许莲的美,至今被人传扬,那些跟父亲年岁相仿的老人不服气某个模样儿生得周正的新媳妇,往往就是一句:“赶许莲差他妈蛮天远!”某年,我从外地回到故乡县城,在朋友家无意中翻阅民国时期当地文人出版的一部笔记,在“人物门”中竟有这样的句子:“老君山多出美妇,望鼓楼许素和之女许莲,年未及笄即有闭月羞花之容,嘴角一痣,似能言语,星目流转,顾盼传情。”这样的一个美人胚子,之所以沦落为我的奶奶,一为家贫,不与豪门纨绔公子般配,二为山高,不被怜香惜玉者所识……
  谁知,何地定亲不久,何兴能便一命归西,张氏也深感自己来日无多,就想给儿子完婚,无奈儿子守孝期未满,不能议定婚事。没想到仅过两月,张氏又死去了。张氏死得很奇,吃罢晚饭,她坐在火塘边打瞌睡,何地提了一桶猪食,泼泼洒洒地一边出门,一边说:“妈,瞌睡来了上铺里去困嘛。”张氏唔唔应声,还睁了眼说:“人老了没球得祥(福气),一坐下来就想挺瘟。”其间,三曾祖父何兴孝和妻严氏进来了,张氏招呼他们坐了,又继续打瞌睡。何兴孝把火塘掏了一下,加进一块烘焦了的青?柴,火便熊熊地旺了。严氏对张氏说:“这么大的火,坐那么拢,不怕把胯里的家私烤糊了?”张氏没回话。何地喂了猪回来,跟三爹三母打过话,又喊母亲到床上去睡,喊了数声,张氏没有反应。猛然间,何兴孝听到囫囵一声响,接着张氏的脖子搭了下去。何兴孝惊慌地吼叫:“娃娃,你妈怕不行了,我刚才听到她跨过奈何桥的脚步声呢!”言毕去探张氏鼻息,果然已经断气。
  何地哭了一回,在何兴孝的帮助下,安埋了母亲,就锁了房门,上李家沟去寻他生母和哥哥。他打算把生母和哥哥接到何家坡来。这几年,由于有了何地的帮助,何兴能又买了几亩田,日子当然比李家沟好过。
  何地到李家沟,根本没有生母和哥哥的踪影,以前的几亩田,早被别人占去。
  他什么也没说,阴悄悄又回了何家坡。
  听说何地要去接生母和哥哥,何家坡头号财主何华强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根皮面溜光、头部沾了星星点点狗血和几根狗毛的打狗棒。这根打狗棒他已用了十年。如果李高氏敢来,何华强将以极端的方式把那家人赶走。后来,何地一个人回了何家坡,何华强便只是冷笑两声,把打狗棒藏了起来……
  何兴孝对何地说:“娃娃,你爹妈都死了,那些旧规矩就不要了,依我看,赶快把婚结了是正经。”邻居都这样劝他。见过许莲的人说,那女子家里虽穷,可美若仙人,再拖延下去,说不定会拖出变故。何地完全没了主张,一切依照三爹三母的意志去办。
  来年的春天,我爷爷何地还没满十七岁的时候,与老君山望鼓楼的许氏完了婚。
  爷爷和奶奶婚后的生活,我父亲何大往往羞于谈论。
  结婚那天,何地与许莲入室合卺之后,十余青壮男人就闯进新房,嚷着要喝新酒。何地捧出一口酒坛,请他们畅饮。这些男人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都已结婚,对男女之事也早已了然,却永远不失新鲜,一个说:“何地,你龟儿子今天晚上就莫想歇气哟。”何地不懂,殷勤地说:“你们耍,耍一晚上也无妨。”一阵大笑之后,众人说:“我们不想耍,我们想帮你干活哩!”何地说:“晚上干啥活呢,外面连个月亮也没得。”又是一阵大笑。许莲粉颈低垂,面颊早已红过耳根。见新娘如此,一帮浪荡子更加来了兴致,一个说:“何地呀,今晚你可耍不成,要打井哩。”另一个说:“别看是一眼现成的井,要打下来,非把你龟儿子累得七吼八吼不行。”何地依然没懂,痴痴傻傻望着他们憨笑。一个年纪稍长的说:“何地,你找不找得到那眼井在哪里?”众人附和:“他肯定找不到,我们都是好兄弟,帮他一把好啦!”说罢,一个满脸长着疙瘩的家伙竟在许莲身上动手动脚。许莲一边躲,一边向何地斜瞟,见何地还在憨笑,她便将头一扬,正色道:“要喝酒就喝酒,不喝酒就各自回家歇息。何地,时间不早了,把灯点上,送各位大哥回去,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到酸梨树坡薅草。”
  许莲初来乍到,竟知道酸梨树坡是何地的土地,证明她早已从父母的口里对何地的家境知根知底了。
  这些青年毕竟是农家子弟,本无坏心,经许莲这么一说,亦觉无趣,不要何地拿灯送,相继出门去了。
  他们并没走远,出门又集合到一处,悄悄转到新郎新娘窗下,要听个究竟。
  通常情况下,听房者要冻得、站得、累得,直到后半夜才会有收获的,可这群人刚一转到窗下,就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许莲对何地说:“你当真不晓得?”何地没有应声,许莲说:“在这里,你摸摸就晓得了。”接下来就全是许莲的声音:“……憨子,你发抖了?……噢……痛……没事的……”几分钟后,有了何地的喘息声。何地说:“还真有趣。”许莲哼哼唧唧一阵,屋子里才静下来。
  窗外阴沟边拥拥挤挤的十几个人,发出一片声的气喘,好在并没被何地听出是人的喘息,他以为那是偏厦牛棚里的老牛在反刍,或者猪圈里的猪因为吃得过饱在放屁。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他们正打算离开,没想到许莲又说:“还来吗?”何地急切切地说:“还来。”一阵乱响。比第一次孟浪得多。那些年轻人忍耐不住,便一个接一个地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有七八个人都打了自家婆娘,说她们无用。
  许莲是一片丰饶的土地,让何地从未有过地滋润起来了。由于生在穷人家,许莲对什么农活都在行,里里外外也收拾得干净利索。何兴能和张氏离世的前两年,家里雇了短工,许莲嫁过来,就把短工辞退了,她认为两个人做几十挑田的活,是没有资格雇人的。奇怪的是,不管怎样劳累,许莲都嫩白如初。只是何地消瘦多了,同辈人——尤其是在何地与许莲的初夜听过房的人,就取笑他:“莫信你婆娘的话,还是雇个短工安逸点。”何地老老实实地说:“她干的活比我干的还多。”同辈人说:“傻子!她只是白天干,你晚上还要干嘛!”何地知道他们说孬话,满面羞红,那群人就把在窗下听到的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何地羞愤交加。回家后,他跟许莲赌气,许莲莫名其妙,取下挂在花篮口上的一根狗尾草,去撩丈夫的鼻孔。没想到平时说话斯斯文文从不发火的丈夫,竟然给了她一个耳光,还骂:“不要脸!”许莲摔倒在地,百般委屈涌上心头,但她并没流泪,艰难地爬了起来。她没有摔伤,可她的肚里已装上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出生在青黄不接的农历二月。这似乎早已注定了他一生的苦命。在生育孩子方面,许莲有着远大的理想,何地本想给孩子取一个文雅些的名字,可许莲坚持己见,把第一个孩子取名何大。她想这样依次排下去,何大何二何三何四以至无穷。果然,仅仅一年零两个月后,我的二爹出生了。我二爹当然就叫何二。
  春天里,金子般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地开放,整个何家坡弥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药香。中午时分,许莲从坡上弄回一大花篮牛草,就坐在门槛上奶何二。她的头发已被汗湿,一绺一绺地粘贴在白皙如藕的脖颈上;当她把衣襟打开,奶膛里立时喷出一股热气。她挺实雪白的乳房上,也密布着鱼子样的汗珠。何二不管这些,咂着汗津津的奶头,两只手还把母亲的两只奶握住,生怕被别人抢了去似的。这当口,何地回来了,他也弄了半背牛草,牛草之上,坐着下巴尖尖的何大。我父亲说,在那年月,大人上坡干活,哪怕是六七岁的孩子,也用小衣捆在床上,唯许莲不捆孩子,何地要捆,被许莲坚决制止了:“成天扔在家里,太阳也照不到,娃儿咋长?手脚一捆,连个痒处也搔不到,舒服吗?娃儿再小也是人!”一旦上坡干活,就是何地带一个,许莲带一个,即便她挑八十斤一担的粪上山,也把孩子用布条绾在背上。
  何地回来后,坐在街檐下的青石坎上抽了袋叶子烟,神经就有些不做主,好像有什么东西遗忘了,一时又想不起来,心里痒得难受。这时候,何大在石坎的缝隙里掏虫子,掏着掏着,看见弟弟在吃奶,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喊饿。何地没好气地给了他一巴掌,到碗柜里去寻冷饭,没想那半碗冷饭已被许莲倒给鸡吃了,何大便更加扬声地哭。何地怒吼道:“再哭,老子把你扔到朱氏板去!”朱氏板的岩堑里放着许多火匣子,匣子里装着死去的小孩;有的死孩子还用箢篼挂在树枝上。何大并没被吓住,他只怕妈妈,就跟何家坡的人只认许莲是这家的户主一样。何地气呼呼的,自去抱柴做饭。
  许莲不明白丈夫为啥突然坏了心情,她望着他瘦瘦的脊背和汗湿的衣衫,想他一定是太累了。她制止了何大哭叫,心痛地对丈夫说:“我来做饭,你把二娃子抱到沟那边找耍子儿去。”
  许莲温柔如水的言语,使何地的气全消了,也对自己突然发火感到不可理喻。他听话地抽出一根扎进衣服弄得他奇痒难耐的茅草,过来抱何二。何二已在母亲的怀里睡去。许莲翻动她那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娇嗔地说:“硬是该你耍的命哩,连二娃子都心疼你了。”说罢,将奶头从孩子的嘴里取出,起身把何二抱进里屋的床上去。何地站在原地,怔怔地发呆。妻子许莲不可思议的美,直到这一刻才打入他的心。他看着许莲粉嫩的脖子、摇曳的腰肢和花瓣一样的屁股,一股幸福的暖流从脑门直贯脚心,与此同时,他的家伙蠢蠢欲动,把单层的裤子顶得老高。他冲进了里屋。何地从她嘴唇亲下去,吃到了他儿子何二刚刚吃过的奶头。当他去解许莲裤带的时候,何大突然在伙房喊:“妈,我饿。”何地停下来,许莲也睁开眼睛,两人相视而笑。“晚上吧,”许莲说,“晚上!”
  何地也出门去了,但他没有去沟那边找耍子儿,而是空手去了坡地。
  他要去看自家的油菜。从屋后转过去,上一坡垒砌得龇牙咧嘴的石坎,只见艳丽的春光横躺在山坡上。向西望去,就是一片金黄的大海。其实西边也不平整,但高高的油菜秆,淹没了田间小路,也淹没了那些肥肥瘦瘦的土坡。何地慢悠悠地走过去。这是别人家的油菜地,秆子细瘦,叶片小小的,花也不繁,像永远也发育不全的女人,比起自家的来,差得很远。何地就在这比较当中体味着甜蜜,也憧憬着远景。到了酸梨树坡,就进入他的地界了。时下无儿无女的杨光达的油菜地与之毗邻,虽只一坎之隔,却是两重天地,杨光达地里的油菜,就像他两口子的老脸,干瘪瘪的,而他地里的,秆子肥肥壮壮,花也鲜鲜活活。何地想,这些油菜,就像许莲。
  何地痴痴的,一心一意地想着许莲。他对爱情的感受,远不像他对知识的感受那么灵光,结婚以来,他的爱情由小到大、由弱变强地发着光环,他就在这光环里勾画着未来的生活。只有此刻,他才感受到了那光环产生的热度。爱情的热度。
  走完了自家的油菜地,何地本可以往回走,可他还想绕过一道弯,到古寨梁上去,望一望鞍子寺那边的田。不到十年时间,何家坡去鞍子寺的路,再不是万山老林,大部分古树已被砍去,或起了房,或卖给山下东巴场让人作了寿木,以前的森林也变成了田地。鞍子寺周围的田土,原属于周子寺台一个绰号“光肉”的财主,其人惯吃独食,常是一个人围一席,膘肥腚大,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看不出骨头的痕迹。“光肉”结了三个老婆,共生了十四个儿女,一家大小,无论男女,都吸鸦片,没几年工夫,就把家产荡尽了,鞍子寺上好的四百挑田地,卖给了何家坡两户有钱人,其中何亨一百五十挑,何华强二百五十挑。何华强有三个儿子,何中财、何中宝、何莽子,分别是三岁,两岁,一岁——何华强四十岁前无子,四十过后连得三子;何华强说,鞍子寺那边的二百五十挑田,是为儿子准备的。
  当时,“光肉”放话卖地的时候,许莲有心去买十来挑,何华强本也没打算买那么多,听说许莲想买,就跟何亨联手,一下子买断了。在整个何家坡,只有何华强不愿意跟许莲说一句话,这不仅因为他与何兴能一家有世仇,还因为他似乎瞧不起许莲这个美丽得过分的女人……
  何地走到寨梁,站在一块石头上向鞍子寺望去。几十亩田奔流进他的眼睛里。那全是一片平地,几十亩合在一处,围成一个花的湖泊,学堂坐落其间,像把椅子。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可这好地方都被别人占去了。何地的心被刺了一下,初始的好心情完全消散。他收回目光,想回家去,可又觉得心里空空的;再说,许莲把饭做好,还有好一阵呢。这里做饭都是把吊罐挂在火塘上,蓄不住火势,烧开一罐水要大半个时辰。何地有些无聊,就分开深密的蒿草走进古寨中央。那里有一座形同葫芦的怪异土包——这就是传说中的打狗坟。
  何兴能生前并没把打狗坟的故事告诉何地。何地是前不久才听到这个故事的。
  那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时候,这一带是真正的蛮夷之地,莽莽苍苍的大森林里,但见日轮惨淡,夜月苍茫,走兽隳突南北,飞禽叫嚣东西,群兽之中,最多是毛狗、野猪和麂子,月白风高之夜,望月嗥叫的毛狗,声音孤独而恐怖,闪闪发光的眼睛,灯笼似的在山林中点燃。飞禽走兽都以为这里是它们永久的家园,可在某个烈日暴晒的夏季,一对何姓父子朝这方向来了。父亲五十余岁,儿子正值弱冠。从情形上看,这对父子是逃荒要饭的,他们挎着乞钵,拿着打狗棒。走到老君山脚,父子俩碰上了一个与那儿子年纪相当的姑娘。姑娘也是要饭的,她请求跟随父子俩同行,老人当即同意下来,于是三人结伴向山上爬去。要饭应该去人口稠密之地,为什么到这不见人毛危机四伏的森林中来?上山途中,老人受到了两个年轻人的激烈反对,但他固执己见,年轻人也只好听从。三人凭手上的打狗棒,披荆斩棘爬到八百米高处,老人气喘吁吁地坐下来,从黑乎乎的褡裢里取出乞钵,看到里面还余了一点从山下讨来的饭团,便对两个年轻人说:“娃们,去找点水来下饭。”两个年轻人端上水钵,领命而去。他们钻入林莽,在几十丈开外找到了一个小水坑。刚走到水坑旁边,两人就看到了可怕而诱人的景象:在那不到两尺见方的水坑里,出现了一个繁盛的村落,村落里人来人往,狗在墙角打盹,鸡在树巅啼鸣。不过,眨眼之间,这幻象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清澈见底的小水坑。他们被神秘笼罩着,都没说什么,揉了揉眼睛,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之后,男子蹲下身去,舀了一钵水,跟着姑娘回来见他父亲。
  装着残饭的乞钵还在那里,可是父亲不见了,不知从哪里钻出的一条狗,正将嘴筒子伸进钵里吃那饭团。这可是他们所有的粮食,是他们的命根子,怎么能让狗吃掉?男子把水钵往姑娘怀里一塞,冲过去操起打狗棒,一棒就敲在了狗头上。
  狗身子一翻,当即死亡。
  眨眼之间,死狗就显现出了男子父亲的原形!
  原来,这里是一片风水宝地,老人是个“地理先生”,他在大山之外就看到这里紫气升腾,因此特意带着儿子上来抢占这脉地气,当途中遇到一位姑娘,老人更觉得这是菩萨在保佑他子孙繁盛,他的事情也定成无疑。由于此地是棺脉而非宅脉,必须人死后葬在这里才能荫福后代,如果老人不化身为狗,他儿子就不会把他打死,他也就不能在第一时间抢到这脉风水。
  儿子悲痛欲绝,姑娘也哭得死去活来。两人将老人就地掩埋之后,思量老人的奇异死亡,又想了想在水坑里看到的图景,都悟出了其中的玄机,便双双留下,结为夫妻。由于老人倒下时,头朝向了东边,他们便把窝棚建在了靠东二里许的地方,食野果,饮山泉,夜以继日开疆拓土。没过多久,女人生孩子了。她一生只产了一胎,但这一胎产了五个,五个都是儿子。等这些儿子长大成人,坡地上已开垦出了大片田地,麦熟稻黄时节,很远地方的人也能闻到庄稼的香味。五个儿子快到结婚年龄时,做母亲的便将他们悉数赶下山去,命令他们三年内必须各自带回一个女人。他们全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其中老二和老五,还分别带回了三个女人。夫妻捉对生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这样,何家坡就形成了村落……
  何地站在打狗坟旁边,回想着这个趣味盎然的传说,禁不住朝那坟包笑了一下。他想,既然里面埋着何家坡人的祖先,为什么任坟头长满荒草,而且没人来这里敬香烧纸?据说,何华强掌事之前,每到年关时节,总有人来把坟打扫干净,献上鲊肉和白酒等贡品,何华强一掌事,并以其强硬的意志统治着何家坡之后,就没有人来做这些事了。这证明何华强根本不信。不仅何华强不信,何兴能看来也不信,否则,他生前曾数十次带着何地从古寨旁边路过,为什么都没向他提起过那个传说?他们不信,坡上人却大多相信,虽然不再来这里跪拜了,可心里是装着这座坟的;至于何华强与何兴能不信的道理何在,何兴能没来得及告诉何地就死了,何地不知道,也不愿深想。
  他走了出来,本想直接从一根长满猪鼻孔草的田埂走上回家的路,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也管不住自己的心,于是又站到开始站过的那块石头上,朝鞍子寺望去。
  梁上的风很大,料峭的春风,刺灵灵的,吹在身上很凉,何地全没觉得,只是傻痴痴地望着那几十亩田。
  他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死期临近了。
  一条精瘦的黑狗,从油菜地里钻出,夹尾垂头地向梁上奔来。在离何地百米之外,有一口水塘,那只狗在水塘边不停地抽搐,继之狂吠。这异常的举动,也没有引起何地的留意,他还在笑那只狗疯了哩!狗蹿到何地身前几米,略略抬了抬眼皮,露出血红的眼珠,然后直棱棱往前冲。何地正要吆喝,腿上已被咬了一口。咬了何地,它继续前奔,垂着头,夹着尾巴。
  直到这时,何地才惨叫一声,明白自己真正遭到了疯狗的袭击!
  这瞬息之间的变故,使何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蹲下去,强迫自己冷静。伤处在小腿肚上,齿印并不深,可已经破皮,殷红的血,迟迟疑疑地渗出来,凝成一粒小珠子,并不下坠。何地往手掌里吐一泡口水,抹去那粒血珠子。可是,一粒新的血珠子又渗出来,混合着唾液。我被疯狗咬了,我被疯狗咬了……何地木讷讷地念着这句话。那是疯狗吗?不,何家坡和周子寺台从没出过疯狗,只不过听老人们谈起过,可老人们也是听说而已,没有人真正见过疯狗。然而,那只狗走起路来夹尾垂头,见到水就发出恐惧的吠声,而且抽搐不已,与老人们描述的疯狗多么相像啊!何地的心直往上提,鞍子寺几十亩流光溢彩的油菜花,在他眼里变成一片虚空。他又往伤处抹了几大把唾液,恨不得用唾液把浑身的血液清洗一遍。可是,每抹掉一粒血珠子,一粒新的血珠子又依依不舍地脱离它习惯了的轨道,满面含羞地冒出头来。
  “妈卖×!”何地骂了一句粗话。斯文的何地很少骂粗话。
  他不再管那血珠子了,站起来,放步朝古寨右侧跑去。那里生满了拇指粗的黑斑竹。老人们说,要打死疯狗,只能用黑斑竹。何地扳倒一根最粗的,捡起一块刀片样的石头奋力地砸。砸碎斑竹的头,何地又用石片剔去枝丫,使力挥动了两下。湿润的空气里发出呼呼的闷响。这时候,他禁不住又挽起裤腿察看伤处:一粒血珠子圆溜溜地停靠在他的腿上。他心里重重地一沉,放下裤腿,穿过窄窄的田埂,越走越快,竟跑了起来,朝疯狗消失的方向追去。
  何地就像混迹江湖的侠客追杀他世代的仇人。从跟生母一起逃难,到养父母双双撒手归西,甚至结婚生子以后,何地都像一直没长大似的,除了要求上学念书,他从来没有为了某个目的而下强硬的决心,可这时候,他决心已定,就是要让那条精瘦的狗毙命!
  追过几重油菜地,也没有狗的影子。不一会儿,何地到了自家屋后,阳光底下,清淡如丝的炊烟从屋脊上扯出,他听见何大从外面回来,脆生生地叫了声妈,许莲应了,问:“乖儿子,爸爸哪去了?”何大说不晓得。许莲说:“你到屋后大田埂上喊爸爸回来吃饭行么?”何大不愿意,说他饿得走不动了,许莲一边笑,一边嗔骂儿子:“你不是啃过一个苕么,未必成了饭桶?不孝顺的家伙。”
  何地的泪水牵线子似的淌下来。
  “我被疯狗咬了……”他出声地说。他是在怀疑,同时也是在肯定;是说给自己听,同时也是在向妻子哀告。妻子听不见他的话,他也不想让妻子听见。
  许莲又在对何大说话,许莲说:“你不去喊爸爸,来帮妈把头发上的柴灰吹掉行么?”何大大概是同意了,因为许莲发出了脆生生的笑声。
  何地的心一硬,向后山上跑去。他相信那只狗跑到后山去了。爬了数十米高,没有看见疯狗的影儿,却把他自己累坏了。他不得不坐在铺满松针的湿地上歇息。刚坐下来,就听到许莲扯了嗓子的喊声。许莲是站在地坝边的碌碡上喊的。透过松针和青?叶,何地将视线从房顶抹过去,正好看见许莲挽成髻的头部。他的泪水再一次流出来。但他没有应声。他一定要击杀那只恶狗。要是那只狗咬了妻子和儿子……他不忍想下去。
  许莲喊了十数声,头一隐不见了,几分钟后,到了屋后的大田埂上,又扬了声喊,每喊一声,就在何地的心尖上扎下一刀,但他照旧没有应。许莲喊了几十声才怏怏地回转。这时候,何地想看一看伤处,却不敢看,便摸出怀间用塑料纸包着的兔耳朵旱烟,拾一匹干过性的青?叶作了裹皮,机械地裹好,划洋火点上了。淡青色的烟雾丝丝缕缕地扯出来。
  刚吸两口,他就听到山下堰塘边发出惊惧的狗吠声。
  何地把烟卷一扔,提起黑斑竹棒就向山下冲去。
  果然是那条狗!它在堰塘旁边望着自己水里的倒影,恐惧得浑身哆嗦。
  何地从后面操过去,飞起一脚,把狗踢进了水塘。狗发出惨烈绝望的哭嗥。它在水中刨动四蹄,游到了岸边,何地一竹棒打在它头上,可它似乎没有痛感,只是狂吠。眼见它的前爪已抓住岸上的干土,头拨浪鼓似的摇动,脏水四溅,何地又是一脚,踢在它的前肋上。
  疯狗发出短促的惨叫,再次入水,之后全身麻木,直往下沉。
  何地用竹棒一撩,使之到了岸边。他提住狗的后腿,像舞鞭子似的在干土上挞。
  当他气喘如牛地停下来时,发现狗头已经破裂了。
  旁边是一块旱地,一把锄头留在地里,何地就近挖了一个深坑,将狗埋了。
  他坐在湿淋淋的堰塘边上,悲伤地想:我能不能够回家去呢?
  他没有起身,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那时候的堰塘不像后来四面都有路可通,只有北面有条路通往鞍子寺,其余三面都被黄荆条和齐人高的茅草严严实实地遮掩着,何地躲在黄荆丛中,没有人会发现他……灰白的太阳在天上移动……许莲的喊声再一次响起……那喊声开始很切近,后来就变得越来越渺茫了,渺茫到极致,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幻影……
  直到日含西山,何地才站起来,慢腾腾地往家里走去。跨上地坝坎,他看见坝子里围了许多人,人群的中央,站着许莲,许莲一手抱着何二,一手牵着何大,眼睛哭得烂桃儿一般。老财主何亨坐在许莲面前的长凳上,双目微闭,左手轻轻运动五指,口中念念有词。何地知道许莲请了他来“掐食”。坡上有人家丢了人畜或其他物品,都请这老先生来“掐食”,占卜方向。何地径直挤入人群,拉起许莲就往屋里走。除了闭着眼睛不明就里的老先生,其余的人都惊诧莫名,哑然失声。进了屋,砰的一声,何地将门闭了。
  外面的人缓过气来,对何地的冷漠极为不满,扬声对运动着五指的老先生说:“莫掐了,人都回来了!”之后纷纷散去。老先生睁开双目,见许莲果然不见,摇一摇头,长叹一声,也起身回家。
  他刚转过一条猪圈巷子,就听到许莲撕心裂肺的哭声。老先生再次摇了摇头。他断定某个人的鬼魂,已附着到了何地的身上:何地不可能活多久了。
  许莲哭,是因为对丈夫的怨恨。半天时间,她跑了多少趟子,转了多少地方,连人们最怕去的朱氏板,她也去找过了。“你到底去哪里了呢?”她质问丈夫。何地垂了头,轻声说:“我在堰塘边。”许莲更加来气,“既在堰塘边,我像昂男那么喊你,你为啥不应我?”“昂男”是何家坡对母牛发情时求偶的形象说法,是对女人最恶毒的咒骂。
  何地把头垂在两胯间,一言不发。他不仅不说话,还坐到床上去,连饭也不吃。
  晚上,当许莲把何大何二弄到铺上睡去之后,再次来到沉默如石的丈夫面前。从小到大,她没有忍受过这样的寂寞,她的神经都要断了。她把丈夫的头抱在怀里,摩挲着。这时候,她有了何老先生一样的想法,认为一定是某个妖孽的鬼魂附在了丈夫身上。她听人说过,何华强的妹子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淹死在那个堰塘里,肯定是她的阴魂无疑了。在弄孩子上床的时候,她一面注意着丈夫的动静,一面想:今晚,必须请先生来禳治,看丈夫那样子,怕拖不到天明……她娘家望鼓楼山上,有一个阴阳兼端公先生,先生姓罗,据说是罗思举的后人,本住在白岩坡的,前几年才搬到望鼓楼去了。他搬迁的理由是说白岩坡风水已尽,望鼓楼却正处于地脉上升期。罗先生常年头裹黄巾,手执尸刀,游走四方,都说他有伏妖降魔的本领……许莲可以摸黑去请先生,但是把丈夫留在家里,她怎么放心哩!她想把丈夫哄睡,再想法子请人来看住他,自己上望鼓楼去。
  我奶奶许莲就这样搂住我爷爷的头,像搂着一个孩子,涟涟泪水,落进何地蓬乱的发丛里。
  何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是咋啦?这是咋啦?”许莲惊叫起来。
  何地不停地给许莲叩头。
  许莲确信他是鬼魂附体了,呼天抢地般嚎哭起来。
  何家坡的大部分人都听到了许莲的哭声,可都怕鬼魂转嫁到自己身上,因此没人来管她。
  何地还在叩头,许莲扬起巴掌,左右开弓,打在何地的脸上,边打边诅咒:“你个冤孽鬼,我男人是外地来的,与你无冤无仇,为啥要把他缠住?你放了我男人,明天我到寺庙给你烧刀头纸。”这里的寺庙,一个是许莲的老家望鼓楼,一个是鞍子寺,鞍子寺作为烧香拜佛的功能久已荒废,因此,何家坡人求神拜佛,只能上望鼓楼去。
  何地听许莲一说,才知她误会了。他站起来,抓住妻子的胳膊。许莲见丈夫的脸已被打肿,痛悔自己何以下这样的毒手;但是,丈夫流泪了,证明鬼魂已被她打跑了!
  何地放了妻子,走到柜台边挑亮桐油灯,端到床前来,递给妻子,把那一条受伤的腿举给她看。
  那粒血珠子已经凝结,像一粒长在腿肚上的相思豆。
  “我被疯狗咬了。”何地说。
  许莲一时没了言语,把桐油灯放回柜台,先侍候丈夫上了床,把衣服给他解去,再“扑”地吹灭灯火,自己也上去了。她把自己脱得精光,紧紧地搂着丈夫。何地像死人似的,毫无动静。许莲兰香一样的气息,吹在他的脖颈上,使他心如火焚。不知过了多久,何地迷迷糊糊的,正要睡去,感到自己的腿部发痒,惊醒过来,一摸,摸到了许莲的头。她要用嘴去吮丈夫的伤处,把毒吸出来。何地忽地坐起,抓住她的头发怒吼:“婆娘呢,你疯了!”
  这一吼,把另一张床上的何大何二同时惊醒,两兄弟哇哇大哭。
  许莲要下床去安抚,何地拦住她,亲自下去了。他安抚儿子的时间,不会很多了。
  何地回来后,许莲帮他脱去了裤子,又将热热的乳房顶过去,把丈夫往自己身上搂。何地的家伙挺挺的,身体却纹丝不动。许莲自个儿翻到丈夫身上,被何地一手扯头发,一手扳腿,拉了下来。许莲泪流满面,“我们不是白天说好的吗?”何地硬着心肠,不理睬她。
  他知道狂犬病是一种急性传染病,稍不留心,就会害了妻子和孩子。
  当天晚上,许莲几次偷偷地要去吮丈夫的伤处,都被何地及时发现。他脸青面黑地对妻子说:“如果你也跟我一起死了,娃儿还有活路吗?”许莲流泪说:“把毒吸出来,你就会好的。”
  将死的躯壳和对妻子无限膨胀的爱情,使何地的身心如五马分尸。他多么希望融化在妻子的怀抱里,可表现出的却是怒气冲冲的咒骂:“傻婆娘,毒早已浸到血液里了,吸得出来吗?”
  许莲“嗬嗬”地哭着,低低地叫着:“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啊……”
  何地闭着眼睛,妻子的呼唤让他肝肠寸断,但他能回报妻子的,就是提防她身体的靠近……
  第二天一早,何地和许莲同时起了床。两个人似乎已经说不上悲伤,只是心里空空的,空得人也要飘起来,但在乡民面前,他们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何地扛着锄头上坡去了,许莲在后面收拾两个孩子。那些确信何地鬼魂附体正打算看一看热闹的人,见他好好的,颇为失望。何华强倚在门后,望见何地走上坡地,还义愤填膺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何地一上屋后的大田埂,早起的锦鸡便扑扇着带露的翅膀,嘎嘎欢叫,从这丛树林飞到那丛树林,长长的彩色尾翼,从何地的头顶拂过。锦鸡一飞,各种小鸟也起床了,叽叽喳喳地呼朋引伴。一山鹅黄的树叶,经过夜晚的清洗,晶亮得扎眼。那些熟悉的石头,白得镜子似的。散发着春天香味的泥土,像是盛不下心中的喜悦,纷纷舒张开来。就连平时被何地讥笑过的别人的油菜,也友好地向他点头致意……何地扭头看了看白岩坡。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此时,一环淡红的光晕,泼洒似的扩展着。这一切,都要与他永别了。
  他想流几滴泪,可他的体内已没有泪。他的体内燃着一团火,把什么都烧干了。他的心虚虚地悬着,神经却异常活跃,心绪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最后,当他想到生母,想到哥哥,想到美丽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儿子时,泪水才汹涌而出。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许莲拖着两个孩子赶来了。
  何地连忙擦了泪,做出没事人的样子,东张西望。
  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被许莲看在眼里。从丈夫的态度来看,这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了。
  几天之后,何地开始流涎水。与此同时,他感到恶心,呼吸十分困难。许莲给他端水喝,他眼睛突然发直,怪叫一声,一掌将水瓢打出老远。疯狗怕水,中了疯狗毒素的人也怕水。
  此前,许莲与何地都暗存幻想,现在,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当夜,不管许莲怎样哀求,何地都拒绝许莲跟他同床。许莲说:“给我一次吧。”泪如雨下。何地朝他怒吼,害怕嘴角的涎水喷到妻子身上,就把脸朝着别处,乱叫乱嚷,像他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何地几天没出门了,因肌肉极度的痉挛痛得喊爹叫娘。
  这时候,坡上人才知道何地得了狂犬病。
  何家坡炸开了锅,何华强把三个根本听不懂话的儿子弄到近前,冷冷地说:“只有田土才是命根根,何家坡才是你们的祖先人!不老老实实伺候土巴,想精想怪,就要遭报应!记住了吗?”他指的是何地曾强烈要求上学的事。他的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大儿子何中财与幺儿子何莽子吓得哭,唯次子何中宝不哭,还使劲地点头。
  何家坡大部分人都认为何地是遭了报应,理由虽然都与他念书有关,却与何华强的有所区别:何地念书时要人用滑竿抬的事情传开后,坡上人就说:“那家伙小小年纪就做缺德事,今后要遭报应的。”这话果然应验了。连他三爹何兴孝也这样说。何地结婚半年后,何兴孝就对何地心生怨恨,因为何地不像刚结婚时那样天天请他和严氏吃饭。
  何兴孝对丈夫的恶损,使许莲对他极为不满,关系也由此紧张起来。
  坡上没一个人理会何地追了几匹山岭把那害人的疯狗打死的好事。
  不久,我爷爷何地死了。
  何地死后,许莲的去向成了最具养料的谈资。一大半人都认为许莲是守不住的。坡上人平常不好说出口的话,这时候也敢说了,那些听过房的,就肆无忌惮地把许莲新婚夜的“骚情”四处传扬。一个说不信,十个说就信了。
  大家得出结论:这样的荡妇,怎么可能守得住呢?
  最先关注此事的,是我的三曾祖父何兴孝。何地死后一年内,他虽心里担忧着许莲守不住,却没表露到口头上;一年后,他就和严氏利用一切机会对许莲进行恐吓和利诱。何家坡人,白天各忙各的,暮春至初秋,每逢月光铺洒的夜晚,是他们聚会摆龙门阵的时光。光绪初年,何家坡即形成三层大院的格局,富庶之家何华强、何亨、何坤章等,占据东边和中间两层院落,稍能过日子的住户如许莲、何兴孝等,占据西院,那些屙了泡干屎也要讲给人听证明自己有饭吃的穷人家,被排除在正门之外,散居于沟畔竹旁,盖不上木房,多筑土墙,顶以山茅草覆之。我父亲何大说,何家坡虽然跟天底下一样,贫富不均,但晚上摆龙门阵的权利是平等的,穷得只配舔脚板的何先东,天上地下仿佛无所不知,神吹鬼哄,把几层院子的男女老少逗得笑不过来,只有不停地放屁,因此,一到月亮出来,何先东便到处窜,不管走到哪,谁见了都为他设凳。他这闲吹的天赋,遗传给了他的儿子何逵元,这当然是后话。何地死后一年,只要何先东到了西边院子,何兴孝就不再让他讲那些上天入地不着边际的鬼话,而是给了命题作文:节妇的故事。
  何先东从未上过一天学堂,可让他讲什么,他都能讲得鼻眼周全,全赖他三十年讨饭的经历。他喝下一口我三曾祖母严氏亲自送来的凉水,又涎着面皮讨了碗稀饭吸溜下肚,就讲开了:
  叙定府有一妇人花氏,年幼即聪敏过人,十六岁嫁给张宗烈,张宗烈的父亲已死,母亲七十岁,花氏帮助婆婆料理家务,敬戒无违。没多久,张宗烈死了,花氏不过二十岁,儿子张光辉不过两岁,女儿张光绣还在襁褓中,家里又穷,衣食不给,花氏异常哀痛,日子过得凄凄惶惶,常常思谋在屋梁上搭一根绳子,一死了之。可她又想:死并不难,只是我死之后,衰老的婆婆靠谁赡养?子女又托付给谁?赡养老人,抚育子女,是未亡人的责任啊!于是,这花氏毁容撤饰,凡三姑六婆一类人物,都拒门不纳,每天只是勤苦纺织,想存一点钱,使老老少少都不受饥寒。婆婆李氏有心脏病,发作起来痛不可忍,花氏请来郎中,郎中说,要用指血和药服下,方能最终治愈。花氏一点也没犹豫,刺破十指,把血滴在药中。李氏吃了药,果然好了,后以寿终。花氏敬备棺殓,祭葬都合礼仪,无半点差池。花氏的儿子读了几年书,就停学经商,从此家业振兴,子又生子,孙又生孙,繁衍成一个大家族。花氏活了八十五岁,亲见五世才死。光绪十八年,族人为她请功,修了牌坊。花氏的曾孙女,十七岁嫁给萧清辉,没到半年萧清辉就死了,有了祖母做榜样,誓死不嫁,此人至今住在叙定,已经四十多岁了……
  这个故事,讲得一个院坝唏嘘不已。他们都同时想到许莲。丈夫死后,许莲里外操劳,可谓玉容惨淡,但她那逼人的美无法遮挡。哀伤不仅没损伤她的美,反而丰富了它的内容。她坐在街檐下,揽着两个孩子,颇有兴致地听先东说话,可越听越不是滋味,想径自离去,又怕留人话柄,在那里万箭穿心似的挨着。她知道在场的所有人,没一个像她那样爱何地,同时她也自信地认为,赵氏也好,花氏也好,都不如她爱自己的男人那么深沉。花氏爱的是自己在礼法之下的名声,以孱弱的身体来迎合社会强加给她们的道德,反而把自己男人忘得干干净净了,何曾像她许莲这样,灵与肉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自己所爱的人。她愤恨的是,何地生时,除了帮其娶亲,何兴孝从没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去关心他,还处处给他夹磨,何地被疯狗咬,何兴孝人云亦云地说是他应该遭的报应,何地死后,何兴孝又何曾关心过许莲?又何曾关心过何大何二?这里至亲的长辈,而今只有何兴孝和严氏(我的二曾祖父何兴品早夭),可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何地这个侄儿,更没有许莲这个侄儿媳妇,这时候,却知道来向她宣讲节妇的故事了。节与不节,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我漂亮的奶奶许莲,那时候就有一个大逆不道的观点:断定妇人是否贞节,不能单从身体上……
  她想进屋,不再听何先东的聒噪,不再听何兴孝严氏一帮人意向明确的感叹和点评。正在她找不到借口的时候,何大央求道:“妈,我要困觉。”许莲像得到救星,一手搂一个孩子,进屋去了。
  许莲一离开,虽然何先东兴致正酣地还在讲,听众却寡味了,都在等许莲再次出来。
  过了一袋烟的时候,许莲还没出来,严氏喊道:“莲,出来歇凉嘛,一天到晚没歇过气,男人也吃不消的,莫说婆娘!”
  许莲那时候已将两个孩子弄上床,闭门坐在伙房里,听了严氏的话,冷笑一声,只是不出。
  何兴孝便接下何先东的话头,大声说:“我听人说,马家沟有一个姓姜的女人,十五岁出嫁,十六岁男人死,她熬到三十多岁没再嫁,族人就议动给她建牌坊。牌坊修起来,只差封顶了,那天,她站在门边,看见一只公鸡给母鸡打蛋,公鸡把翅膀扇开,咯咯咯地追母鸡,姜氏就打了个抿笑。这一抿笑坏了大事,牌坊轰隆一声就塌了。可见牌坊真是有灵的,女人欲根不尽,就是享用不了;连看一下公鸡追母鸡也享用不了,莫说跟男人浪!”
  众人又是一片唏嘘。
  何兴孝的话,根根梢梢扎进正侍弄针线活的许莲耳朵,她一面听着,一面流泪。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哭。她不过二十岁出头,就死了男人,还拖着两个娃娃,这一辈子将如何消受?她无法想象如姜氏那样,挨到三十多岁,等着别人来给她修牌坊,更无法想象如花氏和花氏的曾孙女那样,一辈子守着空房。我奶奶许莲花容月貌,天生是要男人疼的。她知道何兴孝让何先东讲那些故事的用意:这何家不是只有他何兴孝一个长辈吗,何兴孝自己的两个儿子,浪荡成性,成日里去集镇跟纨绔子弟厮混赌钱,赢了就嫖,输了就偷就抢,迟早是靠不住的,何兴孝和严氏不过是想留住许莲为他们送终……许莲悬悬地想着,针扎破了手指。
  她把针线一扔,“扑”地吹灭桐叶灯,躺到床上去了。
  哪里睡得着呢!她思前想后,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有意思,一时间万念俱灰。两个孩子,傍壁儿睡在她的身边,均匀地呼吸着,又勾起她无限伤感。何大自幼跟爹的感情好,爹去后几天不见回来,他就逼问母亲:“爹咋还不回来?”许莲见儿子醒事早,就流着泪给他说:“你爹有了新家,他的家就在堰塘边的那撮坟里。”自那以后,何大就常常迈动着短短的腿,到爹的坟边独坐。有一天,他坐在那里,用一根小木棍往坟缝里掏,想掏出一个洞,看看爹到底在里面干什么。何坤章从此路过,说:“娃儿,那是你爹的坟,你掏啥?你要是有孝心,就给爹磕几个头。”何大老老实实地跪下磕了头。当弟弟何二会走路后,他就带着弟弟,有事无事到爹的坟边,摁着弟弟让他跪下,自己再跪下去,双双给爹磕头。那一幅惨景,连心肠最硬的何华强也看不过,意味深长地骂:“这两个小狗日的!”
  许莲看着孩子,猛地将他们搂紧,泪如雨下,之后痛哭失声。
  她慌忙扯过枕巾,捂了口。她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在哭。
  流了一回泪,许莲觉得好受些,身体却感到发热。蚊虫也嗡嗡扑脸。许莲睡不着,起来点上桐油灯,想再做一会儿针线活。灯一照,她发现几个大大的蚊子,正溜空儿叮在两个儿子的脸上。这屋子傍着阴沟,潮湿,蚊虫也生得早。她拍死了儿子脸上的蚊虫,下床来,用烂裤头一阵扑打,把蚊帐放下来,就走到伙房里去。院坝里已无人声。许莲把儿子衣服的袖口缝好,又在自己一条裤子的膝盖处补上一块巴,眼睛很涩,再也做不动了,就停下来。
  正在她凝神发呆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子里发出长长的叹息声。许莲一惊,握在指间的针再次戳伤了手。外面起了风,风从窗眼吹进来,把如豆的灯盏吹得摇曳不定。许莲惶然四顾,看到墙壁上到处都是缭乱的影子。这屋子里,除了她,就是两个孩子,不会再有别人了。由此,她又想起了丈夫。想着想着,她再一次陷入沉思,丈夫在世时枝枝叶叶的生活,浮现到她的脑海里来。不经意间,她又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许莲着实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
  她没有挪动步子,因为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可紧接着,她又听到了那声叹息!
  这一次她听清了,叹息声是她自己发出来的。
  许莲再也没了心情,把装着布头衣裤的筛子收拾好,进了里屋。
  她没有去掀儿子床铺的蚊帐,而是上了另一张床。
  这是她以前跟丈夫睡的床。
  丈夫死后,她从没有睡过这张床。她把被子叠得规规矩矩,蚊帐放下来,让丈夫的灵魂在里面安歇。每天从坡上回来,不管多么劳累,她都要进来看一看。现在,当她把蚊帐揭开,眼睛一花,仿佛丈夫真的睡在床上。
  一种新奇而鲜明的感觉,完全回复到她的身体里。她燥热得浑身汗淋淋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分开了。她觉得丈夫就伏在她的身上,丈夫的身体正进入她的身体。这种感觉是如此微妙而生动,使她一年多来积存在身上的硬壳舒张开来。她缓缓地脱去内衣,双手揉搓着乳房,就像丈夫曾经做过的那样。她的乳房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挺实,黝黑的乳头懒洋洋地缩进了肉里。这是没有丈夫疼爱的缘故。不一会儿,她把裤头也脱去了。
  她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玉体横陈,等着他来疼,他来爱。
  何地死后,许莲第一次有了身体的冲动。
  一个时辰之后,许莲抱着枕头哭了……
  酷热的夏天过去了,何家坡的山山岭岭,秋意惆怅地悬挂着,铺展着。自从那一次身体冲动之后,许莲干涩的皮肤渐渐好转,眼睛也活泛起来,时不时地,嘴角边还荡出笑意。有了一次命运的打击,她比先前成熟得多,她身上无处不在的美也跟着成熟起来,小妇人的风韵被她破旧的衣衫扇动开,令人着迷。何家坡的光棍汉都打着她的主意,一有机会,就到她劳作的田间地头大献殷勤。我奶奶许莲喜欢他们这样,内心却看不上一个。那些光棍不仅穷,且都不爱整洁。但是,她不会吝啬妩媚的笑脸和并不失态的骚话,逗得三四个光棍屁颠屁颠地粘在她的后面,争先恐后帮她干活。
  可以想见,许莲的名声就这样彻底败坏了。坡上传出话来,说许莲是地地道道的荡妇,夹着两片小×,侍奉几个男人。何华强竟说,他有天上坡打野鸡,野鸡没打到,却捉到了。众人不信,野鸡是一种灵敏的生物,虽习惯在低矮的草丛中歇息,可擅听风声,即便悄手悄脚走到它身边,它也会“噗”地飞起,把一阵腥风和失望同时刮到你的脸上。何华强说那只野鸡没有歇在草丛里,而是歇在水凼子边一块石头上,是一只没长毛的大野鸡。众人有所悟,一个说:“我猜得到,那一定是只母野鸡。”何华强正色道:“莫乱说啊,啥公野鸡母野鸡的!”之后迅速走开了。他永远那么正经,严肃,在何家坡另立一个世界,使你无法靠近。可事实上,此时的他,内心里却对许莲产生了特殊的兴趣:“那个婆娘,实在是太逗人看了!”何华强走后,留下来的人议论开了,说那只母野鸡定是许莲。何华强既然看到她没长毛,她定是脱得精光的。那么,肯定还有一只公野鸡,那只公野鸡又是谁呢?大家舌头卷着嘴唇,胡乱地猜疑一番,仿佛他们的想象也带着香味。大家对公野鸡不感兴趣,转过来再说许莲。何华强不是说她没长毛吗,那地方没长毛的女人称为白虎,白虎克夫,难怪小白脸何地要死在她的手里了。至此,那些善良的坡上人为何地着实叹息了一回。
  飞短流长,虽不能直接传到许莲耳朵里,可她从人们对她的指指点点和遮遮掩掩的说话中,已猜出十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摸到丈夫坟边,一坐就是一两炷香的时辰。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倾诉在丈夫的坟头。她一面怨恨丈夫的早死,一面请求他的原谅。她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之所以要在几个光棍汉面前赔笑脸,是因为只有他们才可能帮她干活,而且,在她的心目中,那几个光棍汉的心肠是最好的,他们虽然在她身上有想法,可都是想娶她,此外并无恶意,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没有说过她一句坏话。如此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许莲就遏制不住悲伤,伏在坟头长声痛哭。附近,只有何华强一所空房,她并不怕被人听见。她对丈夫说:“你个狠心贼呀,叫我咋过呀,咋过呀……”
  她越来越怕晚上了,也越来越渴望晚上了。儿子睡下后,她就躺到另一张床上去,身心的煎熬,压抑不住她的青春,生活的重负,使她更加需要一个男人。仲秋时节,入夜已有些寒冷,可许莲睡觉前,依然把自己剥得精光,让洁白如银的身体,在冷风中露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浑身起满了难看的鸡皮疙瘩,她才吹灭了灯,笼上被子。
  有一天,她正弓腰准备吹灯的时候,突然发现窗口有一个黑影。许莲惊叫一声,抱过被子捂住紧要的部位,然后颤悠悠地问:“哪个?”窗外响起一个老迈的声音:“一个女人,要晓得羞耻,光胯烂裆地仰在床上,未必是等哪个来日吗?我看何地不是被疯狗咬死的,是让你给浪死的!你浪死了一个男人,未必还想浪死第二个?”言毕,人影不见了。
  那是严氏。她与何兴孝早就听到了那些流言,因此一面暗中监视许莲,一面要给她点厉害。
  许莲又羞又恨,啪地把桐油灯打翻在地。
  此后数天,许莲躲着严氏,一见她扁着嘴走过来,她就垂着头远远地绕开。
  可何兴孝夫妇不想放过她。有一天,许莲站在猪圈外,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长势很好的猪嘬着嘴筒子吃食,忽然看见何兴孝和严氏来了。她提上猪食桶打算离开,严氏却挡住了她的去路。何兴孝冷冷地说:“你如果胆敢做出有损何家体统的事情,我们就把你绑到黄桷树上去!”
  许莲禁不住一阵战栗,可她很快克制住恐惧,翻他们一眼,从两人中间挤了过去。
  何兴孝所说的黄桷树,就在他当门一条大路边。黄桷树冠盖如云,主干却极短,五六米高处,就分出无数枝丫,随便一根枝丫,剖开来就可以当棺盖。那时候何家坡在世的人,已不知它到底有多大年岁了,只是把发生在它身上的故事,一代一代地往下传。何亨的女人陈氏就常常对人说,她嫁过来不久,黄桷树上就惩罚过一个淫荡的女人。那女人名叫翠花,是一个大家绅的千金,虽说比不上许莲好看,却比许莲狐媚。翠花十四岁定了亲,婆家在坝下的兴浪滩,姓杨,也是数百亩的田地,其祖上官至司马,颇有势力,可翠花竟不识好歹,跟家里请的私塾老师私通。这事情被她大哥发现了,大哥尚武,一枪托就把私塾老师打死了。翠花见势不妙,拥衣出逃,藏到了奶奶的屋里。当夜,大哥把枪横在枕上,预备随时将翠花处死,可睡到半夜,却做了一个梦,梦见兴浪滩背靠的杨侯山轰然垮塌。他被惊醒,问身边的女人,女人说,这是不祥之兆,定是你想处死妹妹引起的。大哥黯然神伤,也有了犹豫。女人说,这件事,只要瞒过杨家就得了,声张出去,丢脸的还不是自己。大哥觉得有理,心想那私塾老师是被他在天井里打死的,当场就扔下了废弃的古井,且用石盖封了,人们一定不会知晓。哪知第二天一早,坡上人就在议论这事了。大哥怒不可遏,把妹妹从奶奶屋里提出来,剥得一丝不挂,绑到黄桷树上去,吆喝坡上人前去鞭打。起初谁敢去打?翠花的大哥就亲自动手,舞着天麻扭成的大绳,没头没脸抽在妹妹的身上。翠花的声声惨叫,惊飞了树上的雀鸟。打累了,他便扔下大绳,声泪俱下地把翠花的恶行讲了出来。坡上人越听越气,终于有人走过去,提起了绳子……就这样,翠花被活活打死。没过多久,杨侯山果然坍塌,把沿坡居住的数十户人全都压死。山体如水一样流下来,形成一带缓坡。最让人惊异的是,流下来的山体,竟然铸成两只大靴,且是一只男靴,一只女靴,踩踏在兴浪滩上。水枯时节,兴浪滩满河的鹅卵石布成一个人头。人们传说,那两只靴子,一只是私塾老师的,一只是翠花的,那个被踩住的人头,自然就是翠花的大哥了。
  这件事情,不管哪朝哪代,何家坡都妇孺皆知。人们尽可以怀疑翠花被裸鞭致死的事实,但那两只绝像靴子的山体,至今犹存。由于这个缘故,没有人愿意到杨侯山脚居住,就连独居在那里奸淫过李高氏的老光棍,后来也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许莲没有被何兴孝吓倒,可她不得不思谋自己的出路了。她知道再呆在此地,即便不被鞭死,也会被流言杀死。
  她回了一趟娘家,泪眼巴沙地把她的想法告知了父母。
  她父母没有儿子,只有清一色的五个女儿。许莲是他们的幺女儿。说来奇怪,许莲的四个姐姐无不长得暴眼塌鼻的,唯她出脱得美艳绝伦,父母也最喜欢她。
  听说她在何家受了欺负,两个年逾花甲的老人暗自垂泪。
  许莲在娘家耍了四天,临走的时候,她母亲说:“女儿呢,你先耐着,我们设法再给你寻个婆家,干脆下堂算了。”说罢泪如雨下。
  许莲也流泪,许莲对母亲道:“要说就说远些。”
  二十天后,娘家来信,要她回去一趟。许莲带着儿子上了望鼓楼。
  与许家隔两条沟的钟大娘给她说了一个男人。男人姓杨名光武,前几年女人跑了,膝下一子,比何大长十岁。巧的是,这个男人居然是李家沟人,也就是我爷爷何地生身父母的家乡,当然远,离何家坡百多里地。
  听罢钟大娘的话,许莲一手搂一个儿子,低眉顺首,半晌不言。钟大娘是老媒婆,从十八岁给人说媒,至今已有五十年工龄。她见不得许莲那副样子!如果是个姑娘倒也可说,一个再婚嫂,有啥不好意思的?她要许莲快快表态。许莲颤着声音问:“他喜不喜欢娃娃?我是要把两个娃娃都带去的。”钟大娘重重地嗤了一声,“啪”地往掌心吐一泡口水,将她一辈子没有乱过的头发抹了抹,才翻着薄薄的嘴皮子说:“你晓不晓得人家是啥德行?见庙就捐,见菩萨就跪!人也长得伸伸抖抖的!你那何地是啥样?不是他死了才说,我还见不来何地那副猴头鼠脸的样子哟!——杨家又是啥家底?几百挑水田,十几亩旱地,外搭几十亩柴山,柴山里的树,黄桶那么粗!你那何家就算富啊贵呀,给人家打短工,人家还嫌何地力气弱!”钟大娘虽然老了,说起话来依然水也泼不进一滴。
  许莲见她这样糟蹋何地,如刀尖在心上戳,钟大娘嘴角的白沫还没积起来的时候,她就带着两个孩子,愤然离开火塘进里屋去了。
  许莲的母亲颇为尴尬,说女儿这些日子身子不利索,常闹头晕,呕吐,怕在钟大娘面前丢人才不辞而别的。可钟大娘一点也不尴尬,扬声道:“像杨光武那样的家庭,人家没养小娘子就不错了,要说,他娶三个四个也不算多,现在要娶个十五六岁的黄花女也不着难,你许莲要能嫁给他,是一万辈子的福分!即使他将来养小,你也为大,多好哩!一个再婚嫂,还拖着两条清鼻涕,人家同意不同意还要看我的嘴皮子功夫哩!”说罢起身要走。她口口声声“再婚嫂”,惹得许莲的母亲既伤心又不快,但她知道钟大娘的厉害,媒说不成,她就编造你的坏话四处传扬,女儿本来就在何家坡人的口水里过活,如果望鼓楼人再朝她吐口水,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母亲留住钟大娘,给她煮了两颗荷包蛋吃过,钟大娘才抹着甜腻腻的嘴,悻悻而去。
  许母进里屋,见女儿摸着两个孩子的头,伤心伤肝地啜泣着。两个孩子见妈妈哭,鼻涕眼泪也顺着瘦瘦的脸蛋流下来;何大横着抹一把鼻涕,又举起小手为妈妈拭泪。许母扑倒在女儿面前,搂过两个外孙,长声哭喊:“我造孽的儿呢……”
  一家三代紧紧地抱成一团。
  媒婆进屋之后,许莲的父亲就上山扯桦草皮去了(东巴场有人专购晾干了的桦草皮,价极贱),没有见到这幅惨景,否则,他又会把仅有的家当如锅儿罐子之类砸烂。他的脾气十分暴躁,愤怒和忧伤,都以砸烂东西来发泄。
  太阳含山的时候,许莲要走。母亲一把拽住她,像这一去将成永诀。母亲说:“你今天就走,不是要娘的命吗?天都快黑了,走得拢?你爸爸在山上还没回来哩!”许莲也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免不了又伤感起来。她答应明天再走。母亲高兴了些,忙颠颠地去弄饭。这时候,她们还没吃午饭。孩子到屋后的杉树丛里玩去了,许莲便到灶台边帮母亲。或许是因为生了火,屋子里有了些许生气,母女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一边做饭,一边拉扯闲话。不管扯多远,母亲的心里都挂念着女儿的婚事,她小心翼翼地说:“莲,你钟大娘的话说得难听,可想想也在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杨家既然那么富贵,你去了就不会受穷;再说,据你钟大娘讲起来,他人又那么实诚……”许莲正往灶孔里添柴,脸红扑扑的,轻声回母亲:“钟大娘的话,就像嫩豆腐,水一挤就剩不下啥东西了。”火光跳跃,照出她满口洁白如玉细密整齐的牙齿,嘴角边的那颗痣,映照着泪眼,楚楚动人。母亲说:“她的话是飞,可她也说成过几起媒。”许莲垂下眼帘,低声说:“我走那么远,你跟爸咋办?”母亲把拉好的面片往沸水里一抛,嗔道:“傻女子,莫说我们身体还强健,就是动不得了,你那几个姐姐是做啥的?她们都住得不远,一喊就到了。”说罢,母亲笑起来:“不是你自己要求说远些的么!”许莲不好意思,也跟着笑了。
  天黑尽后,许莲的父亲才背着一大捆桦草皮回来,一家人吃过饭,何大何二的瞌睡早已沉沉地吊在眼皮上,许莲把他们抱到床上睡了,便回到伙房里,因为有些事情还得告诉她爸。
  她爸静静地听许莲的母亲说话,一锅接一锅地抽烟,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次日,许莲回到何家坡。
  若干天后,许莲才知道,她出脚不久,父亲就扬起斧子,砸碎了他自己千辛万苦打出的一口石水缸。
  不知哪来那么灵的耳朵,何家坡人早就知晓了许莲回娘家的意图。这可急坏了那几条光棍汉。许莲下地干活的时候,其中一个扛着锄头走了过来,帮她锄地,不久,另外三个也陆续来了,都默默地弓着腰,铲掉地里那些芜杂的荒草。
  哪怕在这时候,许莲劳动的姿势依然动人。几乎可以说是妩媚了。她的哀伤蓄在眼里,悬在额上,挂在发梢,粘在衣襟袖口。她是哀伤凝成的人,可她劳动的姿势依然那么美!在田野里,她仿佛消失了自己的轮廓,同时又更精妙地显示出了她的轮廓。
  几个光棍汉看不出她劳动的美态,沉重的心事压得他们只知道机械地挥舞锄头。
  许莲知道他们的心情,突然一转身朝他们跪下了:“几位大哥,”许莲泪眼婆娑地说,“我不是看不上你们,我实在是不能在何家坡呆了。我也不是怕谁,只是见不得你们何地兄弟的坟。他才好点岁数呢,就死了,死得那样惨……”当着这几个好人,许莲掏出了心窝子话。几个汉子,平时乌鸡眼对乌鸡眼的,互相猜忌,这时候都怀着一样的心情,你看我,我看你,想去拉许莲起来,又觉不便,一起说道:“妹子,你要下堂,就下堂吧。”此外再无言语。许莲说:“这些日子,全靠你们帮我干活,不然,我一个女人家,哪干得下来!妹子不管下堂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化成了灰,也要报答你们。”
  言毕,许莲起身,说自己先回去,让他们再铲一会儿草,完事后到她家里来。
  她从来没有招待过他们,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们煮顿饭吃。
  几个汉子顺从地应了,都格外卖力又格外伤感地干活。
  那一顿饭异常丰盛,许莲拿出了家里最好的东西,还把陈放了数年的老酒捧了出来。许莲说:“相战大哥,你就劝几个兄弟喝,我是不会劝酒的。”这名叫何相战的,是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一位,已有四十七八,生了满脸的髭须,为人极是忠厚。许莲在地里说的话,已明白地表示她果真要下堂了,几个汉子既悲伤,又宽容,不需要劝,就端起了杯子。
  酒还没喝开,何兴孝摇晃着两条长瘦的腿,一脚跨了进来,见满桌的好饭好菜,怒火中烧。何地死后,许莲何时像这样请过他跟严氏?他抖了抖胡须说:“嘿,还安逸哩!”就挤到桌子上去。许莲递给他一双筷子,又倒了一满盅酒送到他面前,欢喜地说:“三奶子呢?我去叫三奶子来吃饭。”许莲的步子还没挪开,何兴孝就把一盅酒泼到了她的脸上:“老子们是狗?要吃别人剩下的?”许莲委屈得想哭,可她忍住了,一把抹了脸上的酒水,义正词严地说:“我没请你来,你要吃就吃,不吃就出去。”接着又招呼几个汉子:“你们尽管喝,这是我的酒!”那几条光棍汉,平时就怕何兴孝的刁钻古怪,哪里敢把杯子送到唇边?都把酒杯一放,讪笑着起身离去了。
  何兴孝一掌掀翻了桌子,破口大骂:“卖×婆娘,你是咋个进了何家屋的?还不是老子拼着一条老命,给那死鬼何地跑前跑后当牛作马!他爹妈死了,还不是老子帮助下葬!把家给你们兴起了,记不得我的恩也就算了,还要在何家屋梁下养野汉子,怕是胯里头骚昏了,体面流了!”
  许莲任他骂,带着孩子,背着花篮,门也不锁就上坡去了。
  此后数天,何兴孝跟严氏轮番上阵,骂声不绝。
  许莲决意下堂了。
  决心一定,她对那些牛也踩不烂的咒骂就更是全不理睬。
  何兴孝见骂不倒许莲,便想出一条毒计。
  他要去找回儿子。他到东巴场口,找了无数家茶馆,未果,又去了一个暗娼家里,终于在暗娼的被窝里揪出了他的大儿子何东儿。他知道儿子的脾气,不敢对儿子怎么样,只是让东儿快跟他回去。何东儿非常恼火,百般不情愿地与暗娼道了别,跟父亲走了。回到家,何兴孝闩上门,就进另外一间屋子去了。余下的事由严氏来给何东儿说。严氏吞吞吐吐地把他们的计策给儿子讲了,哪知何东儿气得钢牙直崩,进屋把何兴孝像捉小鸡似的捉出来,点着他和严氏的鼻梁说:“我问你们一声,你们是人还是畜生?”何兴孝张口结舌。何东儿继续数落:“许莲是我兄弟媳妇,我怎么能去奸淫她?人家长得好看是她的福,我凭啥要往她脸上泼镪水?这事情我不晓得就不说,既然我已经晓得了,如果莲妹子有个三长两短,就不要怪我不认你们是爹妈!你说人家想下堂,年纪轻轻的,为啥不下堂?嫁不嫁是她的权利,有你们屁相干!”说罢,何东儿径直上东巴场去了。从十来岁开始,何东儿兄弟就宁愿在外漂泊讨口,也不愿在家呆上一天半天。何兴孝和严氏脸青面黑,徒叹奈何。想去找二儿子何民,可有人说他在清溪场口(清溪河下游一大镇),有人说他在永乐场口,哪里找去?
  有了何东儿的警告,何兴孝和严氏再不敢过分为难许莲。可他们仇恨许莲的心思有增无减,恨不得剥下她的那一张“骚皮”,挂到黄桷树上去。
  有一天,何兴孝与何华强恰好在黄桷树下相遇,何华强连看了何兴孝几眼,眼神里仿佛充满关切。何华强从来是高高在上的,从来不会正眼看人,尤其与何兴能何兴孝兄弟之间,虽没明火执仗地干过,可他的眼光里好像能飞出刀子。今天的表现,使何兴孝大受惊宠,招呼道:“华强哥,吃了么?”何华强嘟囔一声:“吃了。”何兴孝以为谈话就此结束,没想到何华强说:“你咋个瘦球了?”何兴孝感动得抹了两把脸,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烦恼倒了出来。
  何华强淡淡地说:“她只要把兴能两口子的坟山修好,就放她走嘛。”
  何兴孝眼睛一亮,道了谢,忙颠颠地跑了回去。
  为死去的父母修坟,这是多么合情合理的要求!可是,修一座坟山,既要请风水先生看地,还要请精通文墨的人写碑文,再就是请开山匠到二三里外的大河沟辟石。大河沟的石头经长流水冲刷,异常坚硬,剥开表面的一层,石质白净如雪,辟下这样的石头要费多少工夫?石头弄回来,再请石匠上工。数月之后,一座坟山才能勉强修成。但这并不等于完工,还要请手艺高强的工匠把碑文錾上,坟山的正面,请画匠描上各种图形,比如八仙过海、大闹天宫之类,工匠再根据图形錾上纹路,錾好之后,讲究些的还要彩绘……一座坟山需要如此繁复的手续,何况是两座坟山!花钱是其次,一个妇道人家,怎经得住如此折腾?
  还是那几个光棍汉帮了忙。何相战说:“莲妹子,这也不着难,坟山由我们几个帮你修,只是你把田产典当给我们,你啥时候想回何家坡,我们把当纸揭给你就是了。”许莲闻言,差点又给他们下跪。
  何相战等人请了两拨人,很快把两座坟山修好了。
  何兴孝无话可说,我奶奶许莲便大明其白地再上望鼓楼,找到钟大娘,表示同意下堂给李家沟的杨光武。
  何华强说:“狗日的,我从没见过心性这么硬的婆娘!”
  这时候的杨光武,正躲在家里养伤。
  他是被一只体形硕大的野猪咬伤的。大半年前,杨光武带着小名豺狗子的儿子进万源大山打猎,这里有一条弧形山脊,山脊南部属四川泥溪场,北部属陕南岚皋,四川境内的部分是古树参天枯藤倒挂的大森林,里面最霸道的居民是体重可达数百斤的野猪;陕南部分是一带名叫坪落的缓坡,缓坡上长着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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