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黑户包装贷款到手80万,地点在南方的别说话,急需一笔,我去看

《依然被你占有》
周梓宁在站台上等了很久,手机那边才发过来一条短信: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我可能晚点儿到。
她想了想,回过去说:“没关系,火车下一班才到,你慢点儿,路上注意安全。”
冬末春初,寒意还未褪去。早间的太阳穿过头顶的冬青树,照得路面上斑斑驳驳的。周梓宁把围巾往脖子上又缠了一圈,低头哈出一口白气,喉咙还是干涩地难受。
过了十几分钟,段梵才姗姗来迟,直接把一袋窝头递给她:“早饭还没吃吧?这一站远,多吃点儿。”
周梓宁迟疑着没有接过来,谁知他一把塞她手里:“愣着干什么?”
周梓宁想说点什么,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十几分钟后,火车到站。这一趟去的远,订了软卧,正好两人一间的上下铺,有单独的卫生间。虽然地方不大,但胜在安静私密。昨晚收拾行李忙到半夜,周梓宁早上出门时还困着,脱了鞋子就爬上去假寐。
段梵没好气地伸长手臂推推她:“中饭还没吃呢,二妞,下来!”
“你自己吃吧,我没胃口。”她翻了个身把屁股对准他。
段梵苦笑。
没过多久餐车就来了,他还是买了两份,其中一份放到了靠窗的小桌上:“你晚点儿下来吃吧。”
周梓宁没理会他。
段梵抬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他笑了笑,攀到梯上给她掖了掖被子。
吃完饭后,他接到了沈秋的电话,周梓宁还睡着,他推了门走到了外面过道里。环境有些嘈杂,那边听着人不少,她语焉不详的:“……就是这样,我跟你说,这板可邪乎了,我和罗工盯着研究了半个多小时,又是掬水又是手电的,就差没给它剖开来看了,可就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您是大师,您给我说说,我心里好有个底儿。”
这时刚到一个站,来往的人多了。周梓宁还在里面睡着,他不敢走远,只好站门口。沈秋还在那边絮絮叨叨,他一点面子没给她:“成品板都看不准,您也没必要混了,出去别说是我们‘鼎盛’的,现眼。”
“段梵,友尽!”
“那我挂了——”
“嗳,别别别!”沈秋那妞子下一秒就服软了,可怜兮兮的,“我去一趟水头不容易,公司现在正缺原料呢。”
“我知道。”段梵抬手看看表,“你说吧,我听着。”
沈秋顿时来了精神,一鼓作气说:“白色石头,色白、色正,无明显黑筋和裂纹,板面带有黑色细小斑点,初步看,呈45度角斜纹分布,嗯……我凑近了看,上面好像还有一些浅灰色的雾状条纹,是和斑点同一方向的,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杂质?”
“不像,倒像是……天然纹理。说不清,我把照片发你微信吧。”
话说完,段梵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他划开了屏幕。背景挺昏暗的,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石材这行,甭管是看荒料还是看大板,大多是在阴暗的地方,看不看得准得看个人本事。不过大板比荒料的风险小多了,荒料都是一整颗,虽然有规格大小,但是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只能观察表层,而大板是已经切开的平板。就算不是入行很深的人,基本也能看准。不过石材这行水深,板面品种繁多,哪怕是同一种石材纹理和板面也是千变万化的。
这块大板初步看是带着无数黑色细小斑点的白色石材,有点像洒了奥利奥碎片的纯牛奶。段梵看了会儿,问沈秋:“对方要价多少?”
“大板价——700/平米。”
“规格板呢?”
“2400/平米。”沈秋顿了顿说,“你说,对方是不是很清楚这是什么板材?我看这板面,像雪花白,不过不确定是哪一种雪花白。”
“不会。”段梵直接否决她,“板面这么清晰、颜色这么正的雪花白,绝对是上品,哪怕是最差的种类,现在市面上的大板价都在1000/平米以上,且有价无市。看纹理走向和板面,是中下种类的雅士白,不过不确定是雅士白中的哪一种,你拍得太糊了。”其实,他心里有七分已经确定这是“斯拉夫白”,且是a级板材,不过,段梵为人谨慎,没有万分的把握轻易不开口。
“成。甭管它是什么了,您给估个价,我看那老板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板材,瞎蒙的。”
段梵想了想,说:“大板价,你压在500左右,要是他提供规格板,你咬定2000/平,再低也不大可能了,确实是好料。”
“成,忙着呢,回头聊。”利用完了,沈秋二话不说就给他挂断。
这妞一直是这样,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跟个假小子似的,段梵也没放心上。
她是周梓宁最好的闺蜜,小时候也是住京城这边的,后来沈伯父工作调动,就跟着搬去了沈阳,在沈阳那边上的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年的工程师助理,什么都没学到,还天天给人当丫鬟使唤,实在受不了了,一个电话打到了他们这里。
周梓宁也是学工程的,毕业后没有去找工作,而是和几人合伙开了家石材厂,从一开始算上工人不到10人的小作坊模式到了如今国内首屈一指的石材公司,她付出的努力绝不比任何一人少。
沈秋打给她那会儿,公司正缺人手,她就笑着和她说,那你过来啊,我手把手教你,吃住什么也别担心,寄宿我家就好。
沈秋二话不说,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过来了。
这几年,她带着这妞走南闯北,各地晃悠,在南地也开了几个分公司。不过,石材这行也看天分,有的人干个十几年连几种米黄石材都分不清,有的人干个两三年就门儿清了,考究的是眼力、是脑子。在他们这个团队里,沈秋只负责销售,说得难听点就是忽悠客户上门,实打实的看板选料和技术方面的还得靠他们几人。
所以这趟出境不带她。
公司今年下半年和国内另一家大型石材公司“辉鸿石材”有些摩擦,对方有意无意地截断了他们的原料来源,导致了有单出不了货的尴尬。周梓宁两天前和他约好,今天下午1点乘车直接去境外交易荒料,卖主一早就联系好了。
段梵和ks集团在缅泰边境的负责人陆安平有旧,这趟联络的人就是他,双方约好了在离特区不远的塞鲁镇汇合,再去罗口矿场交易。
回到包厢,周梓宁已经起来了。他眼睛往桌边一扫,那份饭还是没动,走过去拿起来,亲自递给她:“不吃你哪来的力气干活?听话,吃了。”
周梓宁白了他一眼,坐床上没动。
段梵挑了挑眉,把那份盒饭放了回去,回头问她:“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吃不吃?”
“你真够烦的,比我妈还事儿。”
段梵都笑了,认命地点点头。周梓宁以为他放弃了,谁知他猛地抓了扶梯三两步就攀了上来,直接按着她的脑袋压被子里:“吃个饭还劝不动你!周大小姐,好言好语你就不听,非要来点暴力的?”
“段梵,你给我放开!”
“你吃不吃?”
周梓宁只好妥协。段梵放开她,她还瞪了他一眼,乖乖爬了下去。段梵双腿一盘就在她床上坐了下来,居高临下地对她扬扬下巴:“早识相点不就没事儿了?”
周梓宁说:“你就敢在外面欺负我,有本事你在家里也这么对我啊,看我妈不把你扫地出门。”
段梵对她眨了眨眼睛:“阿姨可喜欢我了。咱们从小一个院里长大的,哥哥这么照顾你,怎么会被扫地出门?”他生得一张俊脸,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笑起来唇边露出一个小梨涡,很能迷惑人,嘴也甜,所以很讨她妈的欢心。
周梓宁小声嘀咕:“无赖。”
列车越过原野,在崇山峻岭间翻越,沿途的景物仿佛换了一个季节。北方的料峭寒意逐渐被亚热带的气息取代,像三伏天蛰伏在湿泥里的泥鳅,整个人似乎也变得潮湿不安起来。车厢里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渐渐多了不同肤色的人,穿衣打扮也和他们不大一样。
中途在一个小镇停了会儿,算是这趟旅途中暂歇时间最长的。
“你饿了吧,我给你去买个玉米?”段梵问她。
她说她不饿,段梵说“我去去就回来,你注意安全,记得不要和陌生人搭话”。周梓宁白了他一眼:“拿我当三岁半啊?”
“怎么你不是吗?”段梵低头,认真端详她,尔后朗声而笑,在周梓宁杀人般的目光里快步跳下了车。
周梓宁又骂了句“混球”。
从洞开的车窗往外望去,不远处的河流上泛着蒸蒸的水汽,白茫茫一片,像笼着烟雾,耳边还有轮渡的轰鸣。天气越来越热了,周梓宁的心情有些烦躁。
段梵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把一根烤肠递给她,自己咬了根玉米在嘴里,见她心不在焉的,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然后在她耳边说:“那是湄公河,我们快出境了。”
“还有多久?”
“再过两站吧。到了那边码头,我们换轮渡,然后直接去塞鲁镇。”
周梓宁“嗯”了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夜半的时候,外面廊道里传来急促而密集的脚步声,还有嘈杂的人声,隐隐有些骚乱。周梓宁醒过来,披了件衬衫在身上,爬下来,就要出去,段梵拦住她说:“我出去看看,你呆这别动。”
可他还没出门,车厢已经被人大力推开。几个荷枪实弹的缅兵进来,枪栓一拉,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他们。
周梓宁从来没见过这阵仗,性子虽算沉稳,额头也渗出了一层冷汗。
段梵把她拦在身后,用缅语和那帮人交涉。
周梓宁听不懂,不过也会察言观色,这伙人初时脸色阴沉,后来稍稍缓转,只是把着门口没有退去。
段梵拉了她退回沙发里,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在搜一伙越境的走私团伙,没事儿,和咱们没关系。”
周梓宁趴到车窗上朝外面望去。外面夜色沉沉,不远处的密林里黑魆魆的,仿佛藏着魍魉鬼魅,叫人心里无端地发慌。
段梵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回去:“稍安勿躁。这样吧,我给ks集团那边的接领人打个电话。这儿离塞鲁镇不远了,他们的人也该到了。”
ks是这次他们的合作方,主要经营船业、石油和矿业,旗下在世界各地拥有百余座的矿山,荒料储备超过2000万立方米。因其在缅、泰境内都有巨大的业务和投资,ks集团和缅泰军方向来交好。
过了会儿,一个皮肤黝黑的军官走进来。段梵用缅语和他说了两句,脸色不大好看,回头面对周梓宁时,神色却很镇定:“他们说,已经联系上ks集团在特区的专员,等核实了身份,就让我们离开,不过在这之前,‘请’我们先去坐坐。”
他把这个“请”字咬得很重。
被一同带到接待室里的还有几对男女,有外国人、也有南亚本地人,脸上都有些无措。周梓宁仔细看了一圈,心里想他们要找的应该是一对情侣,不由苦笑。
她和段梵青梅竹马一同在空司大院长大的,实打实的“哥们儿”,哪里有半点情侣的样子了?
“这趟来旅行,也不知走了什么霉运。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身边一个女音对她诉苦。
周梓宁回头,发现是个年轻姑娘,重庆口音,和她年龄相仿。她身后跟着个小伙,两人似乎是一对情侣。她拉了她的手按了按,安慰说:“没事儿,他们说是找一对走私的,咱们又不犯事,怕什么?”
“你听得懂缅语?”女孩有些惊异地望着她。
周梓宁正要解释两句,接待室的门就“哗”地一声被人从外面拉开了。首先进来的是之前在火车上把他们带来的军官,此刻正侧身和后面人说话,神色很是客气。后来进来的一帮人衣冠楚楚,竟然都是华人。
为首那位衣着齐整,穿一身中式的深蓝色香云纱短袖对襟制服,公式化的口吻。
“这次丢失的是非常珍贵的板材,虽然量不大,但是上面非常重视。恰逢有上级领导巡视,就在这两天,如果可以,祝先生也不希望给贵司造成麻烦。”
“了解了解。”
“所以,希望贵司能够不吝相助。”
“左右就是这两天的功夫。”
从他们的谈话中,周梓宁渐渐了解到了事情的始末。来索人的是第四特区一家石材公司的代表,该石材厂规模不算大,却在去年被ks集团下辖的申康立公司收购,作为在特区石材行业的发展基石之一,受到ks上层倾力扶持,不容小觑。
两天前,公司内部有员工偷运了珍贵的石材,目前还在潜逃。
身边重庆口音的姑娘忽然握紧了她的手。周梓宁蓦然一怔,回头见她满脸冷汗,嘴唇发白,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
一个穿便服的警官这时拿着一份资料从门外进来,对那位军官和代表点头致意,然后对照手里的资料一一扫视人群。
在看到周梓宁身边那位重庆姑娘时,他原本紧绷的神色骤然轻松了下来。甚至还抬手拍了一下手中的文件:“现在怀疑三位涉嫌一起石材走私案,请跟我们走一趟。”
身后的小伙这时终于绷不住了,跳出来大喊:“我昨天才在火车上认识她!我和这件事情无关!你们不能抓我!”
因为那姑娘紧紧抓着周梓宁的手,她自然也被划入了“同伙”行列。周梓宁从愣怔中回神时,她们已经被“请”出了接待室。
2集团旗下华申公司与缅、泰、老挝签订合同,成立金三角第四经济特区,同年7月初,注册成立申康立国际有限公司,在该地投入了大量资金和人力、物力,并派遣前ks中东区代表陆安平就任特区申康立华旗银行总经理,兼任申康立集团有限公司总裁。
时至今日,申康立集团项目投资已过279亿人民币,初步开发三大区域。
由于近两年亚洲区业务下滑,日前,公司通过新决议,全力开发特区第四荒料矿区,并由ks集团现任ceo沈泽棠兼任申康立国际有限公司总裁、法人代表。
重庆口音的姑娘叫罗薇,今年24岁,大学刚刚毕业就去了特区的东平石材公司上班,做一名石材预算会计。罗薇在东平工作了三年,工资尚可,家中有一个懂事的弟弟,在特区某处矿场采矿。
变故发生在去年。
“公司被ks收购后,直接换了负责人,包括我在内的十多名员工被裁员,上面来人说要打造精英团队。”罗薇面色苦楚,“更雪上加霜的是,我弟弟在矿场出了事,现在瘫痪在家,ks申康立也没个说法。特区的所有矿山都是ks的,经济是他们扶持起来的,特区需要资金注入,需要运转,当官的都要看他们脸色,没有人敢得罪他们。”
警车通过了检查站,周梓宁往窗外望去。
公路整洁,高楼林立,金碧辉煌的佛寺掩映在山麓苍翠欲滴的丛林里。云层压得很低,淡烟疏霭,蓝白相间,别有一番诗意的美。
这是新兴的特区,在靠近东港码头的地方设立了执法站和境外办事区。虽然建区时间不长,由于ks集团的大力扶助,特区发展迅猛。
她们被带到了靠近码头的拘留所。说是拘留所,其实只是一间临时搭建的红色木板房,缉毒的、海关、境外办事的都集中在这一带,岸边还停靠着海关的巡逻舰。
“说说吧,那四张大板到底在什么地方?”带他们来的便衣背着手在她们面前慢慢踱着步。
屋里闷热,只有天窗通风。周梓宁闷出了一身汗,这样密闭的空间里,心里也渐渐泛起了一丝紧张,不由回头去看那叫罗薇的重庆姑娘。
罗薇脸色惨白,但仍咬紧牙关:“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便衣说:“我劝你们合作一点。”
罗薇说:“那放了她吧!这事和她无关!我以前不认识她,今天是第一天见面。”
周梓宁没料到她还会为自己开脱。
便衣拉了椅子,在她们对面坐下来:“看来,你们并不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小偷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但是小偷罪不至死,两位年纪还轻,还有大好的路要走。”
他语气里暗含的威胁让周梓宁心神一凛。她终于意识到这是境外,于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混乱的三角地带。不知道段梵怎么样了?
罗薇大声说:“和她无关!”
“闭嘴!”便衣拍着桌子站起来,然后,又放缓了语气,“就当帮我这个忙,可以吗?给我一条路走,也给自己留条路。那只是四张板,但是,虎口拔牙是有高风险的。”
罗薇咬着牙,低头不语。
周梓宁知道她不会说,她需要那笔钱给他弟弟治病。而且,谁知道那板还在不在?也许早就卖掉了。
便衣见事无果,起身走了出去。
她和罗薇被关在这间闷窒的小屋里长达三个小时,期间没有得到一滴水。屁股底下坐着的凳子只能够到一半,仿佛随时都要滑下去,双脚沾着地拼命抵着很是吃力,但是,好歹还有坐的——周梓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她从来没有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这么难熬。
这时外面有人推门进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西装笔挺,俊秀温文。刚才出去的便衣跟在他身边,态度客气,一边说话,一边用奇异的目光打量她们。很快,他的目光定格在梓宁身上,眸光惊疑不定。
“周小姐?”年轻男人走过来,微笑着递出手,“我是柯宇,ks集团新任行政ceo沈先生的随行秘书。”
周梓宁不明就里,但是出于礼貌,还是和他握了一下。
柯宇笑了笑说:“ks业务整合调动,沈先生来这儿视察接洽,正好听说了这件事。陆先生和沈先生是旧识,有事不能到,所以拜托沈先生来接周小姐。”
交接了一下手续后,柯宇领走了周梓宁和罗薇,那“珍贵板材”的事儿却只字未提。
罗薇被送到住处后,周梓宁和她交换了联系方式,回到车上后问柯宇:“我还有一位朋友可能也被扣押着,能否劳烦?”
柯宇笑着说:“段先生已经去行馆了。”
不刻就到了目的地。是位于郊区的别墅,靠海的位置,风景秀丽,出行有警卫严格审查。花园很大,一路走来曲径通幽,丛林深处花团锦簇,都是珍稀的品种。
路上碰到手持金色托盘、披肩紧衣的泰女,见到他们都微笑行礼。
“是来为沈先生接风祈福的。”柯宇双手合十,一一回礼,回头对她解释说。
周梓宁想了想问他:“沈先生和陆先生都是ks集团的管理者?”
柯宇笑容不改:“陆先生一直管理ks集团在东南亚和中东的部分的矿业和东南亚船业;沈先生是ks集团远东区前任总裁、股东之一,日前在华尔街召开会议,全票通过,目前就任ks集团ceo一职,主管远东区和亚洲区的矿业。”
像ks这样由多方大佬控股的超级财团,分工明细,业务分区域分管,总裁和ceo也是分开的,职位没有具体高低之分,只看各自手中的权柄和业务区域,所以角逐非常激烈。这些大佬和控股家族有自己扶持的管理人,乐衷这种平衡。
他说的含蓄,周梓宁也听出来了。陆安平无论哪一方面,都要逊色一筹。
周梓宁不以为然。
手底下的人都这么狂,不知道本人如何。
她被带到后山球场。柯宇指着远处一个弯腰打高尔夫的男人说:“沈先生在那儿。”南亚的太阳热烈而刺眼,她艰难地眯起眼睛。
看背影,是个高大的男人,肩膀宽阔平直,双腿修长,穿简单的白衬衫,下摆整齐地掖在皮带里。不算多么健壮,但是充满力道和柔韧的朝气,每一下挥动球杆都极为利落,动作优雅。周梓宁觉得,他应该还很年轻。
约莫打了十几分钟,佣人小跑着过去递给他水和毛巾。
柯宇抛下她迎上去。
转过身来时,她终于得以看清他,忽然有些沉默。那男人也看见了她,手里擦汗的毛巾摘下来,缓缓捏在了掌心里。
他是个三十不到的男人,双眉浓黑修长,清冷英气,乌黑的短发看上去有些粗硬,衬得皮肤在烈阳下白得晃眼。
气质清峻,看起来颇有涵养,眼睛里却仿佛有南亚的烈阳。
柯宇走到她身边,自以为幽默地给她介绍走近了的青年:“我的boss,衣食父母,沈泽棠沈先生。”转而平摊了手指向她,“这是周梓宁周小姐,这次和陆先生准备交易的买方。”
周梓宁默了会儿,伸出手:“您好,沈先生。”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手里的球杆抵到草坪里。
等了很久也不见他搭理她。
周梓宁面色尴尬,讪讪地收了回来。这时,她听见他在她头顶平淡地说:“很久年没见了,梓宁,别来无恙?”
她下意识抬头看他。他把球杆递给了柯宇,此时正好回头。
他的目光让她觉得陌生。
周梓宁一时摸不清他的态度,想要出口的话一股脑儿都压了下去。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她不动声色地垂下了头。
经年以后,重逢年少时的初恋情人,该以何种态度?
经年以后,重逢年少时的初恋情人,该以何种态度?
晚上吃饭时,周梓宁只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了。她放下筷子,抬头望着对面人。
“沈先生这些年都在ks集团高就?”
沈泽棠剥完一只螃蟹,不紧不慢地用湿巾擦拭手指:“高就算不上,都是为了生活。”
“都说矿主和矿工并没有区别,只是分工不同。但是,矿工拿到的钱永远只有矿主的百分之一,也许还不到。”
沈泽棠听出了她话语中的讽刺,但是丝毫不以为意:“周小姐见解独到。”
要是搁以前,他非得怼死她不可。一个皇城墙根下土生土长的公子哥儿,海军庙里响当当的沈五少,模样家世都是最出挑的,哪里能容得她这么放肆?
但是,以前是以前。
现在是现在。
西式的长条桌,将两人间的距离隔得很远,像两个初见的陌生人,客套又疏离,彼此敛了真性情,一言一语都彬彬有礼。
周梓宁想过很多次重逢的场面,唯独没有这样形同陌路。
她不慎咬到了嘴唇,吃痛地皱起眉。血从唇边渗出来,染红了她嘴里正咬着的餐包。她抽了湿巾压住唇角,默然不语。
疼痛让她更加清醒了。
周梓宁的父母都是空司在职的高级干部,平日工作很忙,虽然宠她,打小聚在一起的时光就很少,大多时候,她在院内的时光都是跟周边那帮野小子一起混过来的。
同一个大院的子弟也分区域,东南西北分得开,不是一个圈的平日基本不往来,甭提不同院的了。他们西边这群人,段梵就是领头羊,记事起就带着她上树斗蛐打蜂窝,关系铁地没话说。他罩她,把她当亲妹子还亲妹子,常带着他们和对面海军庙里那帮人掐。
他那会儿放了话,甭管是空司的还是别的院的,甭管是男的还是女的,谁要敢欺负她就是和他段梵过不去。
段梵谁啊?平时看着笑眯眯的,真要发起火来,那是说砸吧就砸吧说拆房就拆房的主,空司大院响当当的小霸王,就是搁长安街复兴路那一带也是说得出名号的人物。他这样的人,看着插科打诨,骨子里傲着呢,眼里除了他的那些哥们儿,谁也瞧不上。而周梓宁,就是他最看重的“哥们儿”。
周家和段家是世交,周父、段父年轻时还是空工大的同门,后来一块儿提干,一块儿上的国防大深造,交情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小时候,段梵逢年过节就来串门,平日没事闲得慌也来溜达蹭饭,把他们家当自个儿家里一样,她妈妈爸爸乃至爷爷奶奶都特别喜欢他。
段梵是空工大毕业的,当过两年兵,后来没服完就退役了,跟了她一块儿经营一个小公司。他家里人当时一个个都反对,段伯伯还差点打断他的腿。不过,段梵就这么干了,他决定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她和段梵,除了是铁哥们之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关系。比如去看荒料、遇到极为难缠的合作方,她肯定会带段梵去,先让段梵臭着脸一通乱喷,然后再由她来做和事佬,他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最后总能成事。
这种关系,谁也替代不了。这是一种源于本能的默契,是绝对的信任。算起来,段梵可以说是她年少时最亲密的小伙伴了,直到她遇到沈泽棠。
这个名字一出现在脑海里,周梓宁就觉得胸腔里感觉空空的,一阵一阵泛着酸,也一阵一阵卷着痛。
当年他走得那么决绝,一个人背井离乡,五年来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周梓宁还记得他走的那天晚上,两个人背靠着背坐在房檐上看星星。
偌大的四合院里,假山檐廊、花鸟虫鱼,一应齐全。这院子晚上是封闭的,戒备森严,外人进不来。但是她知道东边紧挨着的另一个大院角落里是工勤宿舍,守卫一般,院墙缺了一块,内院子弟都知道,从那儿进去,再踩着角落里一棵古树就能翻上来。
他身手好,负重二十斤跑个几公里都不带喘气的,爬个墙算什么。
“五哥,你真要走吗?”她开了一瓶从家里偷来的茅台,仰头就灌了一口,直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憋红了。
沈泽棠直接抢过来,就着她喝过的地方一饮而尽。
“女孩子喝什么酒。家里偷的吧?回头看你爸不打烂你的屁股。”
周梓宁不服气:“我拿家里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还是给你拿的。”
他低头笑了笑,没说话,回头却见她眼巴巴瞧着自己,像只要被抛弃的小猫咪,伸手就揉了揉她的头发。
“你还回来吗?”周梓宁吸了吸鼻子,模样看着不大高兴。
“傻妞,这儿是我家,我能不回来吗?出趟远门,又不是真不回来了。”
“真的?”都说女孩子心细,周梓宁想,她那时其实心里已经有了预感,所以才那样惶惑不安。
所以一遍又一遍地问他。
沈泽棠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夜空,目光也有点儿远,唇边含笑,过了好久才拍了拍她的脑袋以示安抚。
他说会回来的,这儿是他的家。
可是,这一走就是五年。
他再也没有回来。
常理说,他们应该不往来才对,一个是空司大院的娇娇女,一个是海军大院的天之骄子,还是段梵的死对头。
可是命运让两个人遇见,不管什么身份,不管什么对不对付。孩子间的打闹,大人当玩笑,彼此关系还是融洽的,也乐见其成。虽然了一条街,隔了一个院,两人门当户对,也算般配。
认识周梓宁的人都知道,这姑娘性格很两面,对熟悉的人热情满满,对不熟悉的人则显得极为生疏,拒人于千里之外,像赤道和北极的两端。她性子单纯,看着文静,其实也执拗。
一开始她追求沈泽棠时,段梵和她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
可是她不在乎,她喜欢沈泽棠,为了和他在一起,不在乎任何人对她冷落。少女情窦初开,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几乎倾注了所有的热情和爱。
可是,沈泽棠从来都不属于她。
“发什么呆呢?失魂了?”段梵从行馆赶来,大老远就看见她坐在台阶上发呆,几步过去,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无聊。”周梓宁起身去了大厅。
段梵从后面跟上来,在她对面的桌上落座:“见到旧情人,又蠢蠢欲动了?”这话说得——旁边人听着够尴尬,领人来的柯宇忍不住压唇轻嗽了一声。
段梵压根没理会他。
柯宇讨了个没趣,自觉退远了点。
周梓宁脸皮薄,当着外面人心事被这么挑破,脸马上就涨红了,恼羞成怒:“不刺我两句你就难受啊?”
“不打醒你,你是不是又要舔着脸贴上去?”
周梓宁好面子,他这句话是真戳到她痛处了,不再说话,捧住手里泡好的茶杯低头抿了口。
“你别怪我说得难听,就是这个道理。”
“……这是我跟沈泽棠的事,你甭管。”她小声说,分明底气不足。
段梵“啪”的一声就把手里的茶杯摔到了桌上。清冽的茶汤,混着茶叶散了一桌,茶水顺着木桌滚下了地,不少水还陷入了木板的凹陷里,一片狼藉。
有几片茶叶还沾在了她的肩膀上,周梓宁没有伸手去拂。
段梵认命地点点头:“成,以后爷都不管你!”他转身就走,干净利落。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
通到大厅的过道里过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下台阶。穿黑色制服的小伙正和前面高了他一个头的青年说话,腰背微弯,姿态很谦恭。
沈泽棠还是和白日一样,穿着那件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袖子挽了两圈,卷在手肘处。天气有些热,他领口的扣子也开了两颗。
段梵站的地方不偏不倚,正好堵住了他们到门口的路。
沈泽棠和他对视了一眼,神色平和,只是对身边那小伙说了两句。小伙回头看看来者不善的段梵,又看看沈泽棠,迟疑着走了。
沈泽棠、段梵。
隔着不远的距离。
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对上了。
从屋里出来,天色已经晚了。这是湄公河畔的小镇,往东不远就是码头,耳边还能听到轮渡的响声。晚风也是粘稠的,带着滚滚的热浪,吹到身上,心情更加烦躁。
段梵扯开了领口的两颗扣子,低头下了台阶,摸了跟烟衔进嘴里,掏了半天却没找到火机。他回头冲沈泽棠招招手:“借个火。”
沈泽棠不耐搭理他,双手插兜里的位置都没动一下:“我不抽烟。”
蓦地一声轻嗤,满满的嘲弄意味。段梵信手将烟从嘴里取下来,仰头端详他,认认真真地打量,眼神带着说不尽的玩味,像审视一个还未出阁的大姑娘。
“几年没见,你丫一点没变啊?”
沈泽棠不置可否,慢慢走下台阶。别墅后门外是公路,不宽,只能容纳两辆客车并行,有时,尽头也驰来几辆载客的双条车。
沙尘滚滚的路面,让人想起北京城的雾霾天,方圆几米都像隔着层纱。沈泽棠人静,背影清瘦,眉眼修长,低头垂眸间有种漫不经心的清寂。
段梵在路灯里眯起眼睛。
有的人,乍一眼看上去很正经,仔细一看,忒不正经。看似安静,实则暗含挑衅;看似专注,实则不屑一顾。沈泽棠有一双含烟雾蒙的长眼睛,不正经打量人时,低眉抬眼间别有一番况味儿。
“这些年在外面混得不错啊。”段梵盯着他。
“还成。”
“在ks集团做事?”
沈泽棠点点头,弯腰靠到斜坡边的站牌上。绿色的油漆早就风干了,年久失色,像残腿的斑纹。他站在满是沙尘和垃圾的废墟里,则俞显得风光霁月。
段梵盯着他看了好久,施施然笑了:“你还是和以前不大一样的。”
沈泽棠转过脸来。
段梵咧嘴一笑,恶意地说:“你比以前更装了。”
沈泽棠目不斜视,望着他的眼神还是很平静,也没辩驳,更不懊恼,自有一股气定神闲的自信。
——就是这种眼神,永远那么目中无人——段梵面皮抽搐,手里的烟不自觉碾成了两半,手指抖了两下才稳定住——是气的。
“二妞这些年经营一个石材公司,发展得挺不错的,我跟沈柏南、秋秋都在帮她。”他转而说,“你呢?”
“管事。”
“管什么?”
沈泽棠回头瞧了他一眼:“查户口呢?”
段梵笑了:“怎么这么说话的,哥们儿?”
“哥们?”沈泽棠把这两个字眼在唇齿间咀嚼了几下,似乎是在品着味儿。
段梵见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火气就上来了,也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都是明白人了,咱们也不打暗语。”
沈泽棠:“您有话就直说。”
段梵笑了笑:“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我这人傻——”他语调拖地老长,插兜里的手都没打算拿出来,皮鞋点了点脚下的石子,施施然说,“想不了那么多。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您什么意思啊?”
话里调侃的味道太明显了。段梵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不冷不热的死样子,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让他觉得自己现在特像个傻逼,再也忍不了,发泄似的狠狠一脚踹在他身侧的站牌上。
这一脚力道极大,直接把这生锈老化的牌子踢弯了一半,像是软了的芭蕉,焉耷耷垂下了脑袋。
沈泽棠瞥了一眼就收了目光:“踢坏了东西不用赔啊?”
段梵哼笑:“爷有的是钱,爷赔得起。”
山庄的管家听到动静都出来了,还带着两个保安。其中一人认出了沈泽棠,微微弯腰,居然是一口尚算流利的汉语:“沈先生,这是……”
沈泽棠站直了,侧眸瞥了段梵一眼,面无表情地越过去:“我不认识他。该赔的,你们照单跟他要。”
管家犹豫着过来,段梵狠狠瞪他一眼:“爷看着像会赖账的人吗?”
管家自讨了没趣,讪讪地退运了些。
段梵回到大厅,周梓宁已经走了,他转入走廊到了尽头,敲了敲她的房门。过了会儿周梓宁才来开门。
她里面穿得清凉,只有一件黑色的莫代尔细吊带衫,在外面披了件宽大的衬衫。
“什么事儿?”
段梵示意她退开点让自己进去。
周梓宁一脸莫名,站远了点,转身给他沏了杯茶。
段梵将那茶盏搁在手里,看着却来气。屋后不远的地方是条小河,漫漫绕过小镇,偶尔还有载客的船只吆喝叫卖,兜售当地的一些小物品。段梵纳罕:“这样你也睡得着?”
周梓宁走过去,两手把窗门一闭,一摊手:“好了。”
段梵笑了,抿一口茶:“我那儿没这么多事。”
“你那儿正对公路口,都吃土去了。”周梓宁说。
段梵直接在她床上坐下,抬手拍了拍席子:“不错,挺干净的。你洗过了?”
“不洗过擦过你直接往上面躺?这客房不知道有几个人躺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全新的,有没有洗过。”周梓宁没好气地说。她爱干净,对陌生的住处总有点抵抗心理。
“成,道理都是你的。”
“您倒是说说,我哪儿说的不对?”
“对对对,都对。”
周梓宁操起枕头就往他脑门上砸。
段梵嘴里嚷着“谋杀亲夫”,扔了茶盏,一边笑一边躲。两人你追我赶,从屋里闹到屋外。段梵让着她,落了两步让她逮住,她却得理不饶人,拧着他腰大喊:“道歉不,你道歉不?”
旁边的房门“哗啦”一声被人打开。
周梓宁和段梵都停了下来。
沈泽棠一只手还按在门把上:“明天早上8点的渡轮,请早点休息。”说完他就关门回了屋子里。
周梓宁这才知道他住在自己隔壁,咬了咬唇,整个人都有些发蒙,渐渐地,心里又生出些许空落。
“出息。”段梵大手一揽,搭着她肩膀拨自己身边,“装,继续装。他不就这样?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周梓宁没有应声,垂下了脑袋。
“……怎么了,不会真哭了吧?”
她摇摇头,顿了会儿才说:“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出去,我们可以趁着机会去看看这边的大板市场和荒料。”
“他没事干嘛找你一块儿出去?”
周梓宁闷了老半天:“陆安平不是临时有事儿吗?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联系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好不容易来一趟,时间总不能荒废了。”
段梵点点头:“你可别又陷进去了。”
他说得她心里直别扭:“我跟他都是以前的事儿了,陈年旧事的,你能别老提吗?真腻歪。”
“还嫌我腻歪?是谁腻歪啊?”
周梓宁说:“你真烦。”
段梵搂住她肩膀就把她头往下按,暗暗使劲:“臭丫头,说谁烦,说谁烦呢你?”
周梓宁倔劲儿上来,也不管看不看得到,抬手就往他脸上挠。
“就是你,说的就是你!”
第二日清早,一帮人早早上了渡轮。
周梓宁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虽然在南地儿待过,这渡轮还是第一次坐,这几日湄公河上的浪大,晃晃悠悠的,她一路吐了两三次,到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病怏怏的。
下去的时候,她脚步虚浮,差点一脚踩空。后面有人过来扶住她,搀着她走下陡峭逼仄的铁皮梯。周梓宁虚弱地说“谢谢”,回头一看,却发现来人不是段梵。
“站稳了。”沈泽棠松开了她,神色很自然,仿佛只是搀了一个路人。
周梓宁低头不语。
走了会儿她才发现不对劲,不由问他:“段梵呢?”
沈泽棠都没有回头:“拉肚子,早上还躺在床上,恐怕这趟是来不了了。”
“拉肚子?”周梓宁有些惊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昨天吃的和我一样,我都没事,他怎么会拉肚子?”段梵的身体素质向来是很好的,小时候大院里组织家属队联合打球,他一定冲在最前头。不像她,个头就1米6出头点,体重只有90斤,身子羸弱,三天两头生病。
“谁知道呢?”沈泽棠回头和她对了一眼,眉眼轮廓清晰,见面到现在,难得笑了一下,“出门在外的,还是不要乱吃的好。”
不知道为什么,周梓宁总觉得他的语调带着那么点揶揄和调侃。
这一带江流中多有暗礁,渡轮行地缓慢,周梓宁在岸边看到远处水天一线的地方还有小心驰来的无数船只,诧异之余问他:“为什么政府不出资清理?”
沈泽棠说:“以前三国联合清理过,数量太多,时间久了,后来只能放弃。”
“太困难了,就放弃吗?”
她话里有话,沈泽棠回头看着她:“您有话不妨直说。”语气是挺有礼貌的,腔调倒多了几分以前在四九城里的味道。
周梓宁觉得这样衣冠楚楚温和对话的他特别欠扁,比以前穿得简单却雅痞怼人的模样还要欠扁。就像败类偏偏要伪装君子似的,但是一张嘴就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因为有副好皮囊,还真能骗不少人。
“我没什么可说的。”
柯宇把专车从停车场开过来,门童下来,给两人开车门。沈泽棠单手搭在车门上,侧身对她说:“上去。”
语气不咸不淡的,周梓宁却听出了那股命令的味道。他低头瞥她的眼神太让人印象深刻了。这一双狭长的桃花眼,目光是清冷、漫不经心的,带着他特有的打量。
——他瞧不起人时,就是这种眼神。整个一斯文败类!
“沈泽棠,你丫就是个王八蛋!”周梓宁上车前,狠狠踹了车轮胎一脚。
沈泽棠在她后面说:“这轮胎特质的,防震。您要不去找把刀戳几下出出气?”
周梓宁霍然回头,他单手撑着车玻璃,正俯低了身子望着她,脸部的轮廓在车壁的灯影里逐渐清晰起来。和记忆里一样朦胧的一双眼睛,总觉得他在笑。
周梓宁下意识朝旁边坐了坐,他随即利落地抬步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空间好像一瞬间狭小起来了。
周梓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旁边荡去。
这边林荫密布,晚上的气温降了些,他在衬衫外面加了件西装外套,西裤笔直,气质清绝,双腿搭着的时候,手里把玩着一只银色的打火机。周梓宁仔细一看,发现这不是一般的打火机,上面刻有他的英文名,应该是定制的,盖子的地方嵌着蓝色的宝石。
沈泽棠有一双漂亮的手,透白、十指修长,微微翘起的无名指上扣着枚银色镂空花纹的戒指,玩起这种小物件来特别顺溜。他打小就这样,想事情的时候喜欢在手里转些东西,不是钢笔就是什么徽章。现在换成了名贵的打火机。
这双手总让人浮想联翩。
周梓宁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儿变态,连忙拉回神智,抬眼就见他拄着头盯着自己瞧,脸色不由一红。人要做贼心虚,说话就磕磕绊绊的:“干……干嘛?”
“这话该问你啊。”他笑得有点儿低糜,笑得她不由自主地面红耳赤。
“你……你正经点儿。”
“我哪儿不正经了?”他挑眉看她。
周梓宁匆匆抬头一瞥,正对他含笑的眼睛,忙收回目光。
以前他是阳光清朗的少年,平时不多话,就是辩起来嘴有点儿不饶人,现在换了个皮子,成了这副看似寡清矜持的模样,可骨子里一点儿没变。
左右——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就对了。
沈泽棠信手把那打火机丢给她:“帮我收着。”
入手冰凉,不是很舒服,周梓宁低头捧着看了会儿,问他:“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他喝酒,但是不抽烟。她记得以前自己有一次见了一个海归的学姐抽烟,细细白白的手指夹着一根女士烟,眯眼间,吸一口,缓缓喷出来。白净迷人的脸庞缭绕在雾气里,很性感。
她脑子一抽,就想学了,放学后买了包云烟,背靠着电线杆,一个人躲在东大门那条街的角落里抽。可是,火才点了没多久就被尾随过来的他看到了,直接从她嘴里拔下那烟,扔在地上,狠狠踩熄。
他把她臭骂了一顿,吓得她再也不敢抽烟了。
沈泽棠侧头看她。这一次,她没有躲开,抿着唇和他对视,执拗的模样。她努力维持记忆里那段最美好的记忆,想找回他年少时的星点影子。
可惜,事情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
沈泽棠声音冰冷,不无嘲讽地说:“周梓宁,别总是试图在我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
这时车开到了,他推开车门径直下去。背对着她,扬长而去。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紧跟着追下去,竭力大喊:“沈泽棠!”
他蓦然回首,身影在路灯下格外挺拔。他似乎在等待她接下来的话。周梓宁深吸一口气,长按心底的话终于出口:“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阔别五年,他身上的某些感觉,让她太过陌生。
旧时光,仿佛难以追寻。
两人之间,有那么一阵的沉默。
“人总是会变的。”过了会儿,沈泽棠转身离去。
周梓宁没有再问他。
当年那件事,到底对他造成了怎样的影响?这些年漂泊在外的时光,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什么让一个曾经正直坦荡的少年变成了这样?周梓宁不傻,有些话,她只是不欲挑破罢了。他给予她的感觉不再是温暖,倒像是戏耍她玩。
玩玩新鲜。
现实像一记耳光,重重扇在她的脸上。
后来一起进了一个露天矿场,一路走去,两人一前一后,都没有再说话。矿场很大,零星划出了一块块区域,不同区域陈列着不同大板,还有刚出土不久的荒料,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尺寸。
柯宇笑着对周梓宁说:“听说您是行家?”
“哪里,懂点皮毛罢了。”
柯宇说:“周小姐太谦虚了。”
沈泽棠停下了脚步。周梓宁没注意,差点一头撞上他后背,忙刹住了脚。原来是一伙人从东边迎了过来,看见沈泽棠极为热情,最前面那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看着极为眼熟,和沈泽棠低头说话,姿态放得极低。
周梓宁听沈泽棠称呼他为“刘总”,期间还提到“东平”,终于想起来这人就是当初她和罗薇被拘留时东平石材厂派来追查的代表。
东平只是ks旗下一个小公司,他对沈泽棠万般奉承都不为过。
聊了会儿,他也注意到了沈泽棠身边的周梓宁,眼神带着几分善意的打量:“这位是……您的女伴?”
沈泽棠言简意赅:“是我特聘的师傅。”见对方和身后几个同行都不能领悟的样子,又加了一句,“看板的,荒料专家。”
四周鸦雀无声。
石材这行,不是入行了就一定懂,也不是做得久就越懂,得看天分。但是,入行十几年的老师傅肯定比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强。毕竟,这是个技术活,得看经验。
你见过哪个中医是二十出头的?当然是白发胡子的老人更加让人信服。
看着二十出头,还是这么个漂亮姑娘——东平的刘总在心里腹诽,心道,多半是请来助兴随行的女伴。不过,他也不会为了这么件事儿和沈泽棠唱反调。沈先生说是专家……那就是专家吧。
一时之间,“周师傅”、“周大师”、“周专家”的称呼络绎不绝,这些人一一和周梓宁问好,态度谦和,似乎真是和成名已久的荒料专家打招呼。
周梓宁有点儿尴尬,敷衍了两句就有些招架不住了。而始作俑者却意态闲适地点了一根烟,夹在指尖懒懒地抽了一口。
周梓宁虽气愤,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一点也不敢反抗。
专家……就专家吧。
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沈泽棠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恻然回首,对她冁然而笑。
周梓宁给闹了个大红脸。
这模样落旁人眼里别提多暧昧了。一堆人轻嗽声不绝,还有笑得有些意味不明。这“专家”的名头,也就更“落实”了。
“这不是刘总吗?”有个不和谐的声音从西边过廊里插过来。
几人皱眉望过去。一行走来的人和他们人数相差无几,领头的胖子西装革履,但是肚腩大,一路挺着过来,像怀了三个月身孕似的。他身边的一老一少两名男女倒是极有气质,男人年俞四十,相貌周正,温文尔雅,少女的长相有点像马来人,似乎是混血,五官深邃。
“马胖子,你想挑事吗?”刘总面色微寒。
“话怎么说这么难听?到这来的,都是来挑板的。”
“那就闭上你那张臭嘴。”
这两人一看就是老对头,你来我往说个没停了。周梓宁心有疑惑,小声问身边人:“这是怎么回事?”
有知情人马上回答她:“那个大腹便便的是马良,‘大通石材’的销售经理,人称‘马胖子’。大通石材是特区另一个大型石材公司,财力和能力各方面都比‘东平’略胜一筹。”说完自觉失言,忙补救,“当然了,现在东平得到ks集团的鼎力扶持,超过东平那个小破公司是迟早的事,马胖子早晚为他的嚣张付出代价。”
沈泽棠冷眼看他们掐架,在旁边安静抽完了一根烟,扔泥地里碾两下踩熄了。
矿场脏,遍地尘土,那双锃亮的黑皮鞋现在也蒙上了一层灰尘。
不过,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
“有本事打嘴仗,有本事赌啊!”马胖子叫喧起来,气氛终于到达高/潮。周围人都望过来。在特区,博/彩是合法的,以替代毒/品的经济方式流通,甚至得以推崇。
不过,这里的“赌”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赌。
大家都是玩石头的,这赌的自然也和石材有关。
“赌就赌!”刘总咬着牙吐出这句,回头请示沈泽棠,“您看,这……”
沈泽棠知道他的意思,目光往那满脸堆笑的脸扫了一眼,食指朝周梓宁点了点:“这看石材,‘周专家’是最专业的。你看我,不如求求她。”
刘总脸上的笑容一僵。
身后马胖子老实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这女娃会看料?你们东平还是趁早关门吧。ks又怎么样,在这特区一亩三分地上,实力才是真本事。”
有传言说马胖子身后站着的是缅方高官,和第二军方的段将军的关系匪浅。人人都怕ks,他偏偏不怕。
马胖子一笑,身后跟着来的几个狗腿子也笑起来。
唯一没有嘲笑周梓宁的就是那一老一少。
女孩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眼神妩媚,穿着泰国本地的服饰,紧身裙勾勒地身材极好。她走上前来对周梓宁微笑,双手合十,鞠躬行礼:“萨瓦迪卡。”然后用蹩脚的中文磕磕绊绊地说,“我是……阿甘妮,这位是我的老师,来自中国水头的杜笙先生。”
周梓宁望向中年男子。
“他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荒料大师。”阿甘妮的语气里透着热烈的崇拜。
矿场内囤积大板和荒料的露天区域不计其数,其中以东面的白色石材区域最多。
在大理石界,同等质量的板材,米黄类最为普通,而以白色为尊。其一,白色石材最为罕见,好料更是凤毛麟角;其二,白色石材安装难度极大,防护处理不当后期容易反碱泛黄,一般技术不过硬的经销商不敢轻易给客户推荐。
物以稀为贵,有身份地位的人装修选料都喜欢使用白色石材,所以,质量上乘的白色石材在市场上一直非常紧俏,价格持续走高。
做一行的,有点眼见和财力的都喜欢囤积白色石材,然后待价而沽。
推销的是个穿蓝色短袖工作服的师傅,指着东边捆成一扎的几张大板说:“上好的‘水晶雅士白’,大板价1000/平米。”
马上就有懂行都喷他一脸唾沫:“这黑斑一块块的,颜色也不亮,还‘水晶雅士白’,当‘爵士白’卖都没人要。”
老师傅也不尴尬,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雅士白’,绝对是进口石材。”
他神色和蔼,当下还真有几个人傻钱多看着又不怎么懂行的土老板上前看,人手掏出个电筒,盯着板面瞧起来,还有人掬起清水小心除去板面的灰尘。
“周小姐,您怎么看?”阿甘妮回头笑问她。
杜笙作为行内数一数二的大师,当然不会放下身段和周梓宁一个小姑娘较劲,阿甘妮作为他的高徒,和周梓宁年纪相仿,出面倒是恰当。
女人比较,无非是相貌、男人、能力。阿甘妮是中英泰三国混血,外在条件一直不错,难得见到个在外貌上毫不逊色于她甚至隐隐胜出的女人,心里便有几分好胜之心。
她快速打量了一眼周梓宁。
个头不算多高,胜在纤细,一米62的身高也显得修长曼妙,五官精细,皮肤白得很清透,身上带着一种恬淡的气质,不卑不亢。
周梓宁不是特别敏锐,但绝不是刚毕业的小姑娘了,看对方眼神就知道她的意图。她笑了一下:“花纹这么密集,不可能是‘雅士白’,而且,板面的亮度和白色纯度还远远达不到‘雅士白’的标准,顶多算a级的‘爵士白’吧。”
“雅士白”矿山稀少,已探明的储量只分布于希腊,且每年采量有严格规定,价格在白色石材中也是极高的,最差的也在2000/平米以上,好的甚至高达几万/平米,普通人望尘莫及。
石材这行,虽然比玉石界相对透明,水也是够深的,就好比这次的“爵士白”,卖方为了卖出高价往往虚报种类,甚至会自取一个名字,误导买方。还别说,真有看名儿觉得没听过就认为高大上的,甚至出高价当稀有石材买下,回头问个内行人,那得悔地肠子都青了。
这要再回头找卖方,款项也绝对不会退还。看板,就看个人本事,买错也怨不了别人。
能不被卖方制造的噱头牵着鼻子走,一眼看出板材真正种类和等级的,也算半个行家了——阿甘妮并不气馁,而是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和周小姐看法一致。”
马胖子问:“那这料的价格怎么样?”
阿甘妮但笑不语。
这行专业知识要求高,马胖子是个搞销售的,只有一张嘴灵光,行内知识一窍不通。旁边人扯了扯他的袖子说:“马总,不能拆人家台的,这是行规,要是阿甘妮小姐说了,以后有好料也不给咱们留了。”
马胖子半明白半糊涂地点了点头。
“那怎么个赌法?”说到这个事,马胖子又看向阿甘妮。
阿甘妮看向周梓宁:“赌就算了,一块儿看个料罢了。要是输了,我给周小姐赔不是吧。”
话说得好听——周梓宁也渐渐收起了轻视之心。看着咋咋呼呼的人不一定什么都不懂,也许只是麻痹对手,看着温温软软的,也不定是个软和的人。
“您选哪块?”
地方就这么大,料有限,先选的自然占上风。阿甘妮没想到她这么自信,轻轻地笑了一声。美人妩媚,眼神勾人,旁边有人叫喧。
做这行的,走南闯北的,人大多直爽。
看料时,氛围也热,会不由自主被这种狂热的气氛影响。
阿甘妮在整齐排列的大板间行走,最后停在一扎不怎么显眼的前面,对那老头说:“师傅,麻烦把这扎摊开,我想看看里面的。”
“行。”那老头也干脆,招呼两个工人就给她把绳索解开。
一共四张大板,就这么斜靠到墙面上。有好事者用手电去照,灰蒙蒙的,看不清晰,如同雾里看花,便掬水一抔,猛地泼洒上去。灰尘散去,露出白色的板面。板面竟难得的清晰,只是,不是纯白,而像很淡的米黄色,色泽匀称,没有斑纹,却有一些树杈状的裂纹。
有人嘘声,不屑一顾,有人走开,继续看别的。
石材一旦有了裂纹,说明硬度不行,很容易崩边,水刀不能做,也难以上墙、开槽,只能做利润极低的平板铺贴。
颜色再均匀、板面再纯净无垢,那又如何?这也是米黄石材。
“师傅给个价。”阿甘妮弯腰摸了会儿,起身说。
老头儿盯着她的脸,但难以从她脸上看出什么。这板本来是要归到米黄那类的,因为色泽和亮度非常不错,也颜色很淡,偏向白色,所以标签上胡诌了个名字,标了“雅典娜白玉”,企图卖出高价。但是事实上,这石材根本没有白玉的透亮和纯度,刚开放那会儿遭到不少人白眼,还有人说,傻子都看出来这是米黄,怎么可能是白玉?
他心里也心虚。
思来想去,他斟酌着说:“这批料杂质很少,出材率绝对在85%以上,我只出售规格板。”
阿甘妮点点头,表示接受。
不同的矿,出材率不同,出材率越高,说明纯度越高,大板价和成品板价格之间的差距就越低。
至于买哪种,哪种利润更高,需要看料师傅的眼力和判断能力,卖方也承担了不少的风险。
老头最后出价:“成品规格板,18厚,1700/平米。”
看客持不认同意见的较多,一时之间纷纷谴责鄙夷。那老头也是个老江湖,报完价格就不再开口,我自岿然不动。
普通米黄类石材,板面清晰的a级板材,成品板价格一般在1000/平米上下浮动,因为板材常见,难以卖出高价。而白色类石材,只要版面清晰,纹路自然,排除部分像“爵士白”那样的低级板材,如今大多在3000/平米以上。
老头这价,还是虚高了,更带了几分试探成分。
就在所有人以为阿甘妮不会答应时,她直接拍板:“这六大扎,我都要了。”
周围人愕然。
一扎20张,1700/平米也要20万了,折合起来,扣掉报废的,能上墙铺地的估计也就100~110平米之间。这么点板能铺满一个别墅屋子吗?铺两个厅就撑顶了。
他们这些来看料的经销商,来一趟不容易,都做好了买下一堆料回去的打算。像这样明显不是珍惜石材,价格不明确数量又少的板材,销路有限,绝对不是理想选择。
老头犹豫了一会儿就拍板了。
阿甘妮回来时,春风满面,一个圈子里的人都在看她,老马问她:“这有什么门道?”阿甘妮没应他,回头看周梓宁,唇边带笑,似乎在等她回答,也带了几分试探。
她也看了看周梓宁身后的沈泽棠,对他微微点头。
这男人衣着不菲,虽然没有明显的牌子,面料和剪裁都是高定的手艺,也许就是某个不想透露身份来看料的大佬,不开罪总是对的。
沈泽棠只是点头致意,目光落在周梓宁身上。
和他一样打量周梓宁的还有周围一圈人,大多衣着普通,以穿运动衫的居多,不乏一些乔装进来的大佬。周梓宁神色镇定,不显山也不露水,似乎成足在胸。
一大片目光,有赞许的,也有探究的,当然也有马胖子那样不屑的。
周梓宁通通当作看不见,侧头对阿甘妮笑了一笑:“是‘白玉兰’米黄。”
阿甘妮没有理会周围纷纷的议论声,微微点头:“是的,而且是上等货。”
有人听到“米黄”两字就唏嘘不已,替这位漂亮的南亚姑娘惋惜。市面上大多米黄石材难以卖到1000以上的价格,1200/平米算撑顶了,差一点的、板面不清晰的,6、700也一大片。
也有识货的内行人懊恼不已,大呼动作慢了。
周梓宁说:“‘白玉兰’比较特殊,可以算米黄石材,也有人将之归入玉石类石材,裂纹多是由于石材本身的特性决定的,极为稀少。一般来说,板面清晰的a级板材,市价——3000/平米以上。”
阿甘妮点头应允。见没有热闹看了,周围人纷纷散去,只有少数几个人还在观望。阿甘妮对她刮目相看,走近了正经打量她:“您做这行多久了?”
周梓宁说:“三四年了吧。”
她这下是真的惊讶,竖起大拇指,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不起。”为了以示亲近和尊重,她特地用了不那么熟练的中文。
之前被那么多人围观,周梓宁都气定神闲,被她这么一夸,反而不好意思了。
阿甘妮对她身后的沈泽棠略扬下巴,目光灼灼:“爱人?”
周梓宁还来不及解释,沈泽棠接了她话茬:“年轻气盛,恃才傲物,不要见怪。”
阿甘妮爽朗一笑:“周小姐挺对我胃口。”伸手一揽周梓宁肩膀,对杜笙说,“老师,您看她怎么样?”
“是个好苗子。”杜笙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
“老师,别拽斯文,您知道我听不懂。”
一帮人笑起来。
“你爱人也是做石材的?”阿甘妮口没遮拦,一旦打开话茬,片刻功夫就把她当了真心朋友,弄得周梓宁好不尴尬。
沈泽棠在后面听见了,只是低头浅笑。
杜笙在他身边说:“年轻人看着眼熟。在哪边高就,方便透露吗?”
沈泽棠没有回答,只是附和地笑了笑。他对老人家一向敬重,当然了,也只是表面上那种客套罢了。
杜笙笑了笑也没再追问。
谁没点儿秘密?
不愿意透露就算了。他这样专业看料的,不愁找不到好东家。
前面,周梓宁和阿甘妮已经停下了脚步,盯着四张大板瞧。对,只有四张,看纹路和板面,不仅是同类板材,还是同一个矿出的。
沈泽棠和杜笙走过去,就听到那老头喊价:“四张,不单卖,一共7万。”
阿甘妮嚷起来:“这么少的板材,四块只够做个背景的。还是在这乱七八糟的纹路,不是对纹的,你居然要卖10000/平米以上。”
那老头据理力争:“这可是顶级‘鱼肚白’,做背景,放市面上就是卖到2万/平米也是可以的。”
“对纹的当然可以卖出这价格。谁用不对纹的来做背景?”
杜笙对沈泽棠解释说:“高档石材,量少,价格高,一般用来做背景。稀有石材一般是不单卖的,如果一个矿同一位置开出的板一共有十三张,那么,买家必须买下全部,卖方才会出售。能买得起稀有石材的客户,要求一般也很高,大多要求对纹,损耗就极其大,有时拼出一副背景起码要损耗一半以上。所以,不对纹的板材,哪怕十分稀少高档,价格也会被压到很低。就如这四张顶级‘鱼肚白’,颜色纯正,板面清晰,但是由于是乱纹的,要是我,只会出/平米的价格买下,但若是对纹的,我愿意出到2万6/平米的价格。”
这就好解释了,为什么这么好的料,居然乏人问津。
周梓宁打断了阿甘妮的话,最后以8500/平米的价格买下。
“带走吗?”那老头满面春光。
阿甘妮说:“你亏大了。”
周梓宁对那老头笑笑:“您按我说的切,切成600x600规格的。”然后,指导那老头用机器按她指引的切。她指导的方向不是一般常规的切法,而是从中间切,把这些料切得很碎,乍一眼看没有章法,渐渐的,不止阿甘妮目露疑惑,杜笙都渐渐睁大了眼睛。
沈泽棠是外行,看不出什么名堂。
杜笙已经惊叹起来:“奇迹啊,真是奇迹。”毫不掩饰的赞许,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本的四张乱纹的大板,已经切成了无数小板,被她指引着重新组合拼接,居然拼出了山水画一样的图案。
远远望去,就如同一副完整的画卷。
天然的纹理行云流水,黑色和灰色的纹路如轻烟般缠绕在白色的板面上,极富层次感,美得让人屏住呼吸。这看料的水平,确实让人刮目相看,空间感极强,简直是变废为宝。
“小姑娘,我出20万,买下这些板材。”有人出价。
旁边马上有人拆台:“这可是完整的现象画卷,颜色、纹理,无一不是最契合的,难得一见。小师傅看料也是需要辛苦钱的,我出30万!”
“32万!”
“35万!”
周梓宁却通通婉拒了。她这趟来,不就是为了寻找好料吗?自家公司都没料,好不容易淘到,哪有便宜别人家的道理?
现在国内那些石材公司,大厂境遇还过得去,因为财力雄厚,往年多少有些储量,小厂翻遍全厂可能就两种石材,量还非常有限,得时不时上大板市场去淘一淘。僧多粥少,国内那些市场,现在还能剩下多少好料?而囤积荒料风险大,需要大量资金,一般只有大厂才有财力这么干。
回头的时候,阿甘妮和她互换了电话号码。天色已晚,沈泽棠让柯宇把车往市区开,他估摸着还有些事,可能过几日才会乘渡轮回返。
车没开出几米,天上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模糊了冰冷的车窗,渐渐的,又变成漂泊大雨。车堵在了下坡的路上。
视野是模糊的,耳中能听见的只有嘈杂的雨滴声。周梓宁有些坐立难安。
“这本事是和谁学的?”
周梓宁怔了一下,才发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她迟疑着回头去看他,却见他右手支着额头,靠在玻璃窗边,似乎是累了,半阖着眼眸。
他似乎只是不经意随口一问,语气也懒洋洋的。
有那么几分调侃,凭生几分暧昧。
明知他戏弄自己,一颗心还是不受控地狂跳。周梓宁暗骂自己没出息,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极力冷淡:“段梵教我的。”
沈泽棠睁开了眼睛。
车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会儿,汽车驰动,仿佛重新拥有了活力,周梓宁也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家里人都不喜欢我做这行,觉得一个女孩子,不适合。但是,我喜欢。”
她喜欢就可以了。
说着车就到了。沈泽棠接了门童撑过来的伞,绕到另一边,伸手恭请她下车。周梓宁说“不敢当”,径直跨了下来。
到了外面才意外地发现,这去的不是酒店。横亘在面前是是处私人行馆,金碧辉煌的泰国式建筑,位于海滨,花园一眼望不到边。有黑衣的保镖站门口迎人,沈泽棠走上前,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腰:“是个老朋友,一早就约好了,顺道就来见个面。”
周梓宁微微一僵,他这位“老朋友”就过来和他握手问好了。
说的是汉语。
她抬头一看,从人群里过来的也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西装笔挺,风度翩翩,看着不是一般人。
进门的时候,沈泽棠她耳边说:“是华驻特区的外交部大使沈培陵,沈阳人,当初成立申康立有限公司时,是他联络缅泰挝、一手促成合作的,这是他的一个私人别馆。”
她在京城也听说过沈阳的沈家,说得上名号的,除了沈秋一家,还有沈阳的一个外交世家。这些大多是从沈秋那儿听来的,不过和他们周家没有什么来往,所以知之不祥。
沈培陵给他们准备了晚宴接风,席间大多是和沈泽棠说话。
周梓宁插不上话,只好闷头吃着东西。
“你尝尝这个。”身旁的年轻女人给她夹了一块刺身,笑容亲切。
周梓宁说了声“谢谢”,回头打量。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正是风华正茂,身材纤细,但凹凸有致,穿着一袭宝蓝色鸡心领海棠花刺绣旗袍,言笑晏晏,气质高雅。
女人叫江婉眉,听她自己介绍,出身于苏州一个书香世家,后来上了京城外交学院,毕业后进入高翻室,因为表现出众擢升为沈培陵外使的随行翻译。
江婉眉声音细软,说起话来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柔媚:“以前见沈先生,从来没见他带过女伴。”
她笑容里那种心照不宣的味道让周梓宁不大舒服。但她到底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女生了,不动声色,低头抿一口椰汁:“我是荒料师傅,帮他来看板的。”
江婉眉露出几分诧异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番:“看不出。周小姐看着像个画家、音乐家,没有想到是个技术员,我打小就特别佩服你们这些技术层面的先进人士。”
周梓宁说:“不敢当,只是略懂皮毛。”
“学工程很辛苦吧?”
“还好。”
“您是京城人士?”
“土生土长的北京人。”
“怪不得,这说话的调调,特别正。你们看我们南方人,是不是说话都有口音?说实在话,有时候我们听你们北方人说话,也觉得地方味浓。”
“有时候,习惯的就是最好的,不喜欢的,谁看谁顺眼了?”
江婉眉眼底的笑意加深,殷勤地给她倒了一杯清酒:“试试这个。”
“对不起,我不能喝酒。”她要去端那杯玉米汁,江婉眉却将之推到了一边,转而传给她那杯清酒,“这可不是一般的清酒,日本以前特供皇室的,不烈,放心,不会醉的。”
周梓宁很为难,碍于情面还是端起来抿了一小口。
她知道自己酒量很差,所以说什么也不再喝了。面子给到了,也就不算失礼了。
可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刚喝完还没什么事,走出会客厅时,脚步都是虚的,眼前的地面好像高了起来。下台阶时,她一个趔趄就往前面栽去。
后面有双手捞了她一把,就这么揽住了她的腰。
周梓宁借力软到他怀里,昏昏沉沉的,眼睛睁不开了。
沈泽棠扶起她,直接打横抱起来。人轻,抱在手里一点儿不用使力,他低头看了她一眼,这姑娘已经睡过去了,灯影里脸颊晕红。
这是真醉了。
有的人喝酒如饮水,千杯不倒,有的人啊,别说一杯了,两口都挨不过去。老德行!得咧,还以为这些年她酒量见长了?
“沈先生,客房在那边。”江婉眉用帕子压唇,轻嗽着提醒了一句。
待人走了,她才对沈培陵说:“他真是沈家的,是那个海军的沈家?”
沈培陵看到她眼底的震惊,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就是他。五年前,因为那件事儿,在北京待不下去了,和家里也闹翻了,一个人到外面闯荡。这才短短几年,年轻人,不容易。”
“说得您好像年纪很大了似的?”而立而过、年逾不惑,也是一个男人最成熟最有魅力的时候。
沈培陵说:“我和他哥哥有旧,当年不知打哪儿听来我在ks高层有旧识,一通电话把我骗北京去,吃了顿鸿门宴,全副武装招待我。”
“让您帮着照应些?”
“能不答应?沈泽帆这孙子,都把话说到那份上了。我还能不答应?咱们是文化人,不和那些个大老粗一般见识。”他一边说一边摇头苦笑。
江婉眉了然,也禁不住笑了笑。
“不过说实在的,我真没帮上他什么,没有想到他第一站就是远东。这些年,我反而要仰仗他呢。甭管他以前是什么身份,只要他现在是沈泽棠就可以了。”
江婉眉说:“是这个理。”
只要是沈泽棠,和他保持良好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个位于三角地带的特区,看似平和,实则暗潮汹涌、危机四伏,也许你哪天在街上走着走着就叫人拿枪爆头了。
夜半的时候,周梓宁被轮渡的轰鸣吵醒了。她揉着眼睛撑起身子,有点儿渴,下意识就在床边摸索什么。可惜空空如也。
“找什么?”冷不丁床边传来清冷的声音。
周梓宁原本还有几分醉意,这下全都醒了,霍然睁开了眼睛。
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长条的阴影。靠落地窗的位置,沈泽棠单曲着膝盖席地而坐,衬衫半解,正低头点燃一根香烟。
是苏烟,味道有点儿呛人。
周梓宁特别讨厌烟味,遑论大半夜的在她房间里抽烟:“你怎么在这儿?”
他听到她的声音就把烟摁烟灰缸里按灭了,站起来,径直朝她走来。高大的阴影,瞬间把她面前唯一的月光都遮地严严实实。周梓宁压力倍增,身体渐渐僵硬。
“嗤——”头顶蓦然传来一声轻笑,只见他弯腰伏低了身子,带着热息的脸逐渐贴近她,仿佛要看清她此刻可笑的表情。
周梓宁捏紧了拳头。
两个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
沈泽棠就这样盯着她端详了半晌,伸手捞到了旁边藤桌上的一只碗:“拿着。”
“什么?”周梓宁有种被耍了的感觉。
“醒酒的。”他直接把碗塞进她手里。
汤已经凉了,不过在这热带地区,喝热的才让人不舒服。她犹豫了会儿,仰头灌了下去:“谢谢。”
可她把空了的碗举在他面前良久也不见他接过去。
周梓宁不由抬头看他。
这个半倚在床边的男人,正凝神注视她,长眼修眉,英气逼人,此刻的气息却格外温情。周梓宁被他看得心里面发慌,然后听到他明晰的声音:“你很怕我?”
周梓宁抿着唇没有回答。
他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怕我?”
周梓宁看着他漠然的表情,还有眼底深处那种漫不经心的逗趣,嘴唇颤抖,虽然极力压抑,眼眶还是有些湿润了。
他在黑暗里望着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愈发地心慌,笑容苦涩。
怕?算不上,以前她对他,应该是又敬又怕却更爱吧?
空司大院和海军大院就隔条街,小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大多数时候是一帮人跟另一帮人掐架打架,为着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和段梵,算是两方的领头人,互相不对眼,性格也南辕北辙。用段梵的话来说,就没见过他这么装的,真他妈受不了,见一次就想打一次。
周梓宁是被段梵罩着长大的,打小就跟跟屁虫似的跟在段哥哥后头。
几十年前的时候,京西公主坟一带兴建了不少新式高楼,后来恰逢她父亲调升,一家人就从筒子楼里搬了出来,住进了那些灰色的宿舍楼。
这在那时是件挺了不起的事,不是每户人家都能分配到新房子,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人家窝在那些阴暗破败的筒子楼里。
还没翻新前,那一带有不少荒地。她上中学以后就到了大院外面上学,每每乘车回来都是夜晚了,寒风吹着半人高的荒草地,柔软的根茎飘浮不定,起起伏伏,仿佛随时要破窗而入。
她每次都是闭着眼睛过的。
有一次司机搞错了时间,她等了很久,只好一个人回来。路过这一片荒地,只恨爹妈不能多生两条腿,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路上没两盏灯,到处漆黑一片。榆钱儿熟了,掉了一地的果子。她没注意,一脚踩上去就摔了个狗啃泥。
这一下可疼地不行,鼻子一热,似乎有液体从鼻腔里淌了下来。
她缓了好久,才有力气慢吞吞爬起来。
头顶蓦然传来笑声。然后,一个果子从天而降,又砸到了她的脑袋上。周梓宁被砸懵了,过了会儿抬头望去。
沈泽棠侧身靠在树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乌黑的长眼睛里都是笑意。周梓宁有点恼火,正要发难,他抬手撑了撑树干就跳了下来。
“不好意思,没注意。”看了看她此刻的模样,他忍俊不禁,想要笑,又怕小姑娘难受而极力忍着。
周梓宁知道自己现在一定非常狼狈,窘迫地低下头。沈泽棠递给她自己的帕子,然后把停树底下的自行车开过来,拍拍后座:“哪儿的?”
周梓宁实诚,愣了会儿,报了地点,顺带还傻傻地报个门牌号。
沈泽棠回头多看了她一眼。他比她大三岁,已经很高了,清瘦俊朗的少年,条干很好,穿简单的白衬衫和长裤子。周梓宁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穿的裤子是海军学员的白色制式长裤。
“上来吧。”没等她开口,沈泽棠拍拍车后座。
到了空司大院门口,他放下她,也下了车。周梓宁问他:“您不回去吗?”
他回头看她,唇角有点儿玩味的笑,扬手指指身后面。周梓宁讶然。这时段梵接到消息从院里出来接她了,抬眼就看见了沈泽棠:“稀客呀。”
周梓宁和他认识这么久了,一听就听出他话里带着刺。
“去海军了?”段梵也看到了他的衣服有别以往,挑了挑眉。
“还在上学。”沈泽棠谦了两句,“还有事儿,先回去了。”
“您慢走,这边夜路石子多,别磕着了。”
沈泽棠一笑而过,当没听见。周梓宁站在段梵身边,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就这么看着他修长的背影隐在对面那院门里。月影横斜,他的侧影在露水半干的青石板路面上一晃而过,好似落花拂地,拨乱一池春水,在她心里泛起丝丝涟漪。
她那时候想,难怪她瞧着他眼熟,却不大记得起究竟在哪儿见过。
别说不同院的,同一个院里的,东南西北也分不同块,不是一个圈子的平日基本不往来。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段梵瞧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拖了她的后领子就往院里拽,“色字头上一把刀。你们这些小姑娘啊,都是睁眼瞎。他哪里有我好看?”
周梓宁像条快溺水的鱼似的不停扑腾,呼哧呼哧喘着气:“段梵,你个混球,给我放开!”
这就是她一次见沈泽棠。
后来遇上也有联系,再后来,他毕业了,去了海军,是个尉官了,有时间也回来看她。也许他们的关系不比她和段梵那么亲密、那么两小无猜,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妙感觉。
他会在冬日的午后载着她绕着大大小小的胡同骑上几个来回,也会陪她去吃各种街边小吃,路上碰到卖干拌面的,买一碗,你一口,我一口,可以从路口吃到街尾。
周梓宁贪吃,要是去下馆子,总是一口气点很多份,最后往往吃不完。沈泽棠不是个喜欢浪费的人,他这人和有些嚣张跋扈、骄奢淫逸的大院子弟不一样,他人稳重,简朴、务实。第一次上一家土菜馆,她吃不完的时候他就在对面问她:“真不吃了?”
周梓宁扁着嘴,头摇得像拨浪鼓,临了了还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她忙捂住嘴巴,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
他笑出了声。
她抬头瞪他,死命瞪。沈泽棠摊开手,揶揄道:“能有什么办法?不好意思,我真没忍住,下次一定注意。”
还不如不说!
周梓宁气得腮帮子都鼓了。
沈泽棠却搭住她的碗,拨到了自己面前,低头一口一口吃起来。他的头发修地很短,特别地黑,没一点儿杂色,那时候是一个漩儿,乖顺地窝在脑袋上,和他这人的气场挺搭的。
周梓宁伸手要去夺那碗:“脏不脏啊,别吃了。”
他双手把住那碗,好整以暇地抬起头:“我都不嫌你脏,你嫌什么?”
她冲他做了个鬼脸。
除了她妈妈,他是第一个愿意吃她剩饭的人。
现在眼前这个人,除了那点骨子里深藏的骄傲,还有什么和过去重叠?她仔细回忆重逢以来的点点滴滴,不得不承认这人是这么陌生。
一个清朗简约的少年,如今变成了一个冷血乖张的资本家。他在特区只手遮天,剥削劳动人民,出于她不知道的目的像逗弄一只阿猫阿狗那样三番两次地戏弄她。
那些旧日的美好,一寸一寸碎裂,碾为齑粉。他的微笑就像在嘲笑她的天真,他的眼神让她心里发寒,笑容变得苦涩。
“沈泽棠,你恨我,对吧?”
沈泽棠挑挑眉,手指缠住了她散落肩头的一绺发丝,玩乐般绕在指尖:“为什么这么说?”
周梓宁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他:“不,你恨我们每一个人。”
她眼神悲悯又讽刺:“我知道你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离开了那个四九城、失去了所有的光环依然会过得很好,但是,你太偏执了。你知道吗?再多的金钱、地位和权势,也无法掩盖你已经扭曲的心灵。”
周梓宁十六岁的时候认识了沈泽棠。
是一个少女最烂漫的年纪,在那条安静寂寥的小巷里。很多年以后,她同样在那条路上陪他走完他最后的海军的生涯。
那是零九年的冬至。沈泽棠参加亚丁湾国际护航行动后顺利返航,因为表现出色,被破格擢升。升任没有多久,他又考上了海军指挥学院,准备去南京进修。
沈泽棠他爸沈淮年是正经的海军行伍出身,他从小,就是把两个儿子当接班人培养的。可是大儿子就考时趁他不备填了所陆军学校,拍拍屁股就溜了个没影,还留了张纸条说他们家三代都是海上漂的,他实在是腻歪了,可把他爸气得那个狠。
他爸和他大伯家从小就是较着劲的,大儿子走了,木已成舟,没法了,他只能把所有的期待都放到小儿子身上去。
小儿子也一直都是他的骄傲,打小就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品学兼优、循规蹈矩,连打架斗殴几乎都不怎么传。
小儿子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参加完某某巡演又顺利护航成功,会议上被当众表彰,到了年末,一家人等着他从北海风风光光地回来。
沈淮年老怀安慰,这日晚上和老战友刘正军在院子里的那棵苍松下对弈,话里行间少不了得意,说得兴起,远在青岛的的褚卫平火急火燎地来了电话。
褚卫平是沈淮年年轻时的部下,后来几经调任,去了渤海以南的湾区护卫,他性子直,不会说话,平日得罪不少人,常常轮到那种又苦又累吃力不讨好的外巡活动,直到两年前立了特等功才调回青岛基地。
过年时,褚卫平一得空就拎了瓶茅台酒来看自己的老首长。
彼时,沈泽棠刚刚晋升为上尉,开了门,英姿飒爽地站在门口,见了他就是一个标准的军礼。这一照面,褚卫平差点没认出来,沈淮年在屋子里催促了,才拍着这小子的肩膀一道儿进去:“长大了,是个帅小伙了。什么时候从的军啊?”
沈泽棠很有礼貌,他问什么,他答什么,模样也生得好,特别精神,穿上这一身制服天天去天/安/门仪仗排演都没问题,褚卫平越看越喜欢。
一说之下,才知道他现在居然还是自己下辖的兵。
从那以后,他就对这个小伙子多关注些。
沈泽棠也确实出色,别看着斯斯文文的,骨子里很有冲劲,一路过关斩将过来,当初和他一块儿入伍那些人有不少还是少尉,他已经是上尉了。
他又是个向来省心的,从来不惹祸,褚卫平能这么急急忙忙致电过来,那肯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了。
沈淮年放下棋盘,快步进屋,心情复杂地接起那个电话,一通电话还没说话,他一张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走得急,屋门还大敞着,刘正军手持白子,心有游移地观察着棋盘上的动向,屋里忽然传来了一声震天巨响。
“哐当”一声,也不知是打碎了什么东西。
他被惊醒,探头往屋里望。这时菲佣阿姨急急忙忙跑出来,央求道:“出大事儿了,您快进去看看吧!”
他也知道褚卫平的身份,心里想,这一通电话,必然和沈泽棠有关系。这是老沈的家务事,他一个外人不好插手,屋里的动静却越来越大,逼得他只好进了屋。
被砸碎的是一个青瓷花瓶,很有些年岁了,眼下在地上四分五裂,溅地满客厅都是。
他绕着碎片走到中厅,抬眼就看见沈淮年按着话筒,满脸怒红,手都在不自禁发抖:“让他滚回来!……对!现在,马上!
前途?他还能有什么前途?
他把老沈家的脸都丢光了!”
说完,他直接把电话给摔了。
刘正军站着尴尬,过去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好在这时又有人从屋外进来了。他一转头,来人竟然是沈泽帆。他来得很匆忙,衣服都没换,还是军队里那身。寒冬腊月的,裤脚还沾着泥水,一边湿了一大片,一直蔓延到大腿以上。
这个年少时敢于忤逆自己父亲却意气风发的青年,这时看着却有几分狼狈。
“出什么事儿了?”沈泽帆拾起脚边碰到的话筒,低头一看,电线都扯断了,看看怒发冲冠的沈淮年,识趣地把目光转向了刘正军,用口型征询。
刘正军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大清楚。
沈泽帆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他不开口倒罢了,一问起来,沈淮年的怒气再一次膨胀。
刘正军本着不掺和的心理往外面走,还没出门就听见了沈淮年的咆哮声:“你去问他,去问你的好弟弟……”
到了晚上,天上又下了雪。本来只是飘絮般的小雪,到了后半夜,越下越大,渐渐形成铺天盖地的风暴。
老阿姨和两个菲佣在大厅里收拾残局,一点声音不敢触。
晚饭也没吃,沈泽帆空着肚子和沈淮年一道坐在沙发里等着。孙芙君在过道里张望了一下,去厨房拿了两块驴打滚,趁着沈淮年不注意偷偷塞到儿子手里。
沈泽帆却摇摇头,又推给了她。
弟弟出了这种事,他怎么吃得下去。
天快亮的时候,院子外才传来车声。沈泽帆二话不说,大步跨了出去。此时黎明已经悄悄到了,天边露出薄薄的曦光。天空晦暗,四野寂静,沈泽棠撑着把黑伞从茫茫大雪里走来,院子里早就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脚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沈泽帆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有心想问两句,最后只是化为一声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泽棠进去了,沈泽帆却站在房檐下吹风。
他早就过了年少轻狂、任性妄为的年纪了,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能进去,低头摸了根烟。风太大了,打火机都点不着,“噼里啪啦”响了两声,里头就传来更大的巨响,直接淹没了这一点声音。
甚至大过风声。
后来还是沈淮年相熟的几个老朋友都赶过来了,才制止住了沈淮年。不然的话,沈淮年说不定就把这个儿子给打死了。
沈泽帆知道,这肯定是他妈孙芙君叫来的。为了儿子,也顾不得脸面了。沈淮年的脾气,轻易不发火,一旦发火,那就不是玩儿了,必定是往死里打。他没进去,目光顺着几个老领导的步子探进去,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地上被打得人事不知的沈泽棠。
沈淮年手里还揣着把军刀。沈泽帆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去年过年时大伯沈淮山送来的礼物,一把装饰品军刀,算是老古董了,没有开过刃,但刀柄上有密密麻麻的古铜雕花,足有二三十斤沉。
他就是拿这玩意儿砸的沈泽棠,直接给他肩膀都砸脱臼了。
沈淮年算是个开明的父亲,不过,他有自己的那一套处事原则和教育手段,真遇到事儿,还是老一辈那套,打了再说。
几个老朋友帮着劝,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能说:年轻人,不懂事。
还有知道一点内情的,开口问:要不要帮帮小棠?说这么好的小伙子,肯定不是故意犯错的,就这么退了多可惜。
这话一出,才真是捅了火药桶了——
“帮什么帮?自甘堕落,退了也好!省得以后给沈家丢人现眼!”
沈泽棠咳了两声,撑着地面,吃力地爬起来。当着几个老领导的面,他居然还笑了一声,看着沈淮年,眼神坚定,一字一句地说:“爸,我没错。”
沈淮年脸色变了。
众人的脸色也变了。
闹成这样,别说院里,连院外这一带都传遍了。偏偏不明就里的人一大帮,什么话都传。沈泽棠性格不算外向,交友不算广,虽然有一帮挚友帮着维护,也有一帮不相干的人看热闹、落井下石,有说他违反了军纪,带头闹事的,有说他*被抓的,还有说他杀人放火的……什么难听的都传,三人成虎,越说越邪乎。
谁让他平日就是小辈里被看好的,家长们常常用来教育自家孩子的正面教材呢。这事一出,那些看热闹的、看他不顺眼的,一个一个都跳了起来。
沈泽帆为了这件事,还和一拨人打了一架。
周梓宁听说了,一下课就赶了过来。
就是在那条他们第一次见面的胡同里,大雪里,她远远看到他站在朱红色的大门旁,抬头看着云层里半遮半露的夕阳发呆。他身材挺拔清瘦,远远望去,像遒劲的苍松。身上还穿着从北海舰队回来的那一身制服,只是上面染了数不清的血迹和污渍。
这个点,胡同里还很安静,空荡荡的路面上偶尔传来两三声犬吠,前面不远处的古树底下还有几个老人在下棋。
他很安静地站在那里,这个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身上覆着薄薄的一层雪。如果不仔细看,他一动不动的,和一个冰雕也没有什么两样。
周梓宁心脏钝痛,捂住了嘴巴。
她几乎是飞奔过去抱住他,把头埋到他怀里,紧紧揪着他的衣领。她说,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
她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也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可是,她也知道他确实是犯了事,了不起的大事——在岗期间,擅离职守,还把别人差点打成了植物人。
可是她知道,他肯定有自己的理由。那些人对他毫无道理的诘难和铺天盖地侮辱,她一个局外人都无法忍受,何况是当事人?
从小到大,他就是一个很自律的人。
一个很重视名誉的人。
周梓宁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都蹭在他的怀里。原本有些木讷的沈泽棠都回过神来了,笑了笑,拨去了她头发上的雪。
他的唇滑过她的额际,落在她颤抖的眼皮上。
两个人,手挽着手,从路的这头慢慢走到另一头。在漫天大雪里,他们就这么慢慢地走完了这段路。
然后他告诉她,他决定走了。
周梓宁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但还是忍不住往下滚。
她知道,他是那样那样地逼不得已。如果还能待下去,如果还能继续走下去,他怎么会选择放弃,放弃他从小到大的梦想?
记忆如翻滚的潮云,让周梓宁心痛地不能自己。
但她更痛的,不是过去。而是,他为什么——
会变成现在这样?
翌日受邀,他们跟着沈培陵一起动身去郊区的申康立银行。汽车出了市区,在公路上行了半个多小时,乍然变道,然后开入了路边一条泥泞的岔道。
道路两边都是灌木丛,热带地区,植被茂盛,普通的草也长得特别高。这条路不好开,乱石密布,好在车子的底盘高、性能好,一路横冲直撞也能过去。周梓宁身子单薄,晃了会儿就有些头晕,这会儿又陷入一个凹坑里,猛地一个趔趄,直接把她斜斜地甩了出去。
头却没磕到冰冷的车壁,而是垫在软软的物质上。
她缓了会儿抬起头,沈泽棠在她头顶的地方冷淡地望着她。
周梓宁这才发现,她直接趴在了他的腿上。她的脸,正对他西裤下微微凸起的地方。那一团鼓囊囊的近在咫尺,看得她愣了两秒,红晕霎时攀到了耳根。
“你还要看多久?”沈泽棠说。
周梓宁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对不起。”
他轻轻一哂,没有多说。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事,不管多累,周梓宁之后都够着头顶的吊手。这样到了目的地,早有银行的接领人侯着,指引司机把车停去了停车场,下去的时候,她的手还一下一下抽着,酸痛难当。
冷不防沈泽棠伸手过来,把她揽到了身边。
她一怔,抬头看他。
他没看她:“一会儿别东张西望,跟紧我。”
周梓宁此时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天气热,她就穿了件荷叶袖丝绸衬衫,不过怕晒黑,所以是长袖的,腰线的地方很贴身,衬得她的腰肢纤细柔韧,正好被他轻松把住。
她觉得不大舒服,尤其他几乎把她半个身子都搂在怀里,特别热,走了没两步就心跳加快,汗顺着脖颈划入了衬衫。好在是丝绸的,不透。
出了停车场就是一条大通路,两旁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店铺,楼房低矮,奶黄色和绿色的建筑已经褪去了鲜艳的外皮。卖场就在前面的岔口,人来人往,吆喝声不绝。不远处是火车站,橙皮的火车走走停停,轰隆隆隆,和鼎沸的人声混杂在一起,煮成了一锅乱粥。
身边人几乎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大多穿着廉价的裤衩和紧身裙,还戴着斗笠。七八个保镖守在外围,把人群堵在外圈,一路护送他们穿过闹市区。
周梓宁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偏偏还有外围的人如潮水般涌来,不断把她往他身上撞。怪不得要下车,这地方能挤过去就是万幸。
好不容易过了卖场,空气都为之一轻。
可是,沈泽棠似乎没有放开她的打算。周梓宁踯躅会儿提醒道:“放开我吧,我可以自己走。”
话音未落,耳边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哗啦啦啦玻璃落地碎裂的声音。
周梓宁怔然望去,骇然发现前方有一辆车冲出了机动车道,直接横过马路,一头扎进了一幢办公大楼的大厅,半个车身都陷在了里面。半晌,一个浑身带血的人从驾驶座滚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地爬到门外,拖曳出一行血淋淋的痕迹。随即他就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都他妈死了?”
话音刚落,又有几辆机动三轮车骤停在人行道上。一行十几人跳下来,直接抽了明晃晃的砍刀就冲他们的方向奔来,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四周纷纷响起尖叫,人群陡然混乱起来。
周梓宁在首都长大,生活安逸,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那些曾经在电影里的镜头忽然呈现在眼前,她此刻心中震惊竟然多过恐惧,瞠目结舌。
一伙暴徒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二话不说就砍过来。不过,这显然是一伙乌合之众,架势凶悍,手底下的功夫却不怎么样,人数比这帮保镖大上一倍,却始终被拦在外面,近不得身。
直到有一名保镖被两个暴徒合围而负伤,鲜血不慎溅到她脸上,周梓宁终于后怕起来,身体僵硬,双眼睁得老大。
一双有些粗粝的手这时盖住了她的眼睛:“别东张西望。”
周梓宁心中一滞,眼前陷入了黑暗,随即身体一紧——他单手从身后抱住了她,另一只手绕过她半个身子扣在她的肩膀上。
耳边还是喊杀声不断,可是,周梓宁忽然觉得有了安全感。直到她被他带着往旁边歪了几步,耳边传来闷声。她心里一紧:“你是不是受伤了?”
“别说话。”声音还是很平和。
周梓宁心里却再难平静。
这一场暴动一直持续了十几分钟,维安部和联防队的士兵赶到,这伙歹徒才一哄而散,骑着车各自疯狂逃窜而去。
特区三国的官员都到了,其中还有本省的市长和书记,不住致歉。沈泽棠还是捂着周梓宁的眼睛,她只能听到他用英语和他们交谈,语气很冷漠。
后来,对方的语气变得更加谦卑,还在承诺、保证,沈泽棠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世界又重归一片安静。
人陆陆续续走了,柯宇上前,语气很焦急:“我已经叫了医生。不过地方偏僻,交通又堵塞,起码得20分钟才赶到,不如去前面的医院。”
“你受伤了吗?沈泽棠,你快放开我?”周梓宁的情绪激动起来。此刻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这种什么都看不到的感觉十分糟糕,心里惶恐又无助,像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沈泽棠这才放开她。
周梓宁一瞬间失去了声音,就这么安静下来。
他是受伤了,手臂上约莫是被砍到,血渗透到西装外面,染成了暗红色。她看得触目惊心,他却面不改色地把外套脱了,抬手按住伤口。没了外套遮挡,周梓宁愈发心惊。那伤口一点也不浅,白衬衫都红了大半,看得她眼皮直跳。
这人倒好,像个没事人一样,好像被砍了一刀的不是他。
“沈泽棠,你不要命了吗?”一股怒气窜上她的脑门,周二妞骨子里那点霸道劲儿都上来了,狠狠瞪着他。
沈泽棠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像我这种‘心理扭曲的人’,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周梓宁被实打实噎住了。
真是……有够记仇的!
整个镇上只有一家医院,是特区综合医院的附属医院,以治疗外伤和预防各种传染病为主。热带地区,常年高温,更因生活条件差,人们的饮食习惯和卫生习惯都不怎么讲究,导致传染病盛行,医院一年四季都处于忙碌中。
走廊里除了坐着的、站着的、还有直接躺在地上的,气氛压抑。周梓宁搀着沈泽棠穿过人群,去了顶楼的加护病房。
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后,他吊着手靠到了床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周梓宁给他倒完水回头,他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日光漫漫地洒在室内,把他英朗的脸照得格外清晰。原本有些凌厉的脸部线条,也因为他安静的睡颜忽然柔和下来,长长的睫毛弯弯的。她忍不住伸手弹了弹。
回过味来,脸色有些尴尬。
好在他实在太累了,没有醒来。
她觉得自己做的这事儿,还真的蛮掉价的。
这人现在,也只有睡着的时候稍微可爱点——她捧着水杯在床边坐下,想了想,用干净的帕子沾了点水,慢慢擦拭他干裂的嘴唇。
仔细端详他的时候又想,这么英俊的一张脸,不知为何,眉宇间总是紧蹙着,像是和谁过不去,又要和谁较劲似的?
以前他也傲,不过傲在骨子里,很少主动和人掐架,他觉得那挺掉份的。所以段梵看他不顺眼,觉得他瞧不起人,嚣张地不行。
可谁说又不是呢?宽容的样子也是假的吧,事实上,真要惹到了他,揍起人来起来也是毫不含糊。
她把杯子搁去了一边,就这么托着腮,看着他,像看不厌似的。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啊,但是在这一刻,心底深处有一种悸动,春雨润物,细而无声,不知不觉将她整颗心占据,情感如摧枯拉朽般战胜了理智。
她俯身向前,双手搭在他肩膀上,低头吻了上去。
两片唇贴合到一起,他就睁开了眼睛。
太阳很大,窗帘半遮半闭,把室内照得一片亮堂。周梓宁在一片明晃晃的日光里隐约看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她的唇还压在他上面,微微陷了些。
她忽然失去了声音。
没有人教过她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仔细想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吻上去了。约莫是男色撩人,有点情不自禁?这么想着,脸颊迅速升温,触电般退开了老远。
半晌,她听到沈泽棠懒懒地说:“想亲就亲吧。”
周梓宁下意识地啐骂他:“不要脸!”
沈泽棠:“到底是谁不要脸?”
周梓宁无赖不下去了。
沈泽棠噙着笑,轻嗤了一声,也没说话。这无声的蔑视比谴责更具冲击力,这一刻,周梓宁真觉得自己成了偷香不遂的女流氓,局促不安起来。
她小时候也疯过,不过总得来说还是个不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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