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高平之战悲壮惨烈&中国保尔身心受伤
炮台山下地雷响，苦难人生由此来。
英雄青史化灰烬，鹧鸪声响九天外。
我和谢进天、郑良、陈副营长结束了在凭祥的活动，前往龙州县继续我们的怀旧之旅。此行的目的有两个：一是重走当年走过的路；二是慰藉张参谋的在天之灵。龙州在我心目中是一个永远不忘却的地方，以前我曾四次到过龙州，这是第五次，以往四次是来执行任务的。
龙州县位于桂西南，西北与越南接壤，边境线长达184公里，是一座近两千年历史的边陲小镇,
境内峰恋叠翠，碧水萦绕，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境内名胜古迹众多,旅游资源丰富,有当年邓小平同志领导龙州起义,建立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八军军部旧址;
有中法战争时广西提督苏元春兴建的小连城堡炮台；有历史悠久、风景秀丽的中山公园；有闻名遐迩的宗教胜地紫霞洞；有世界最大的喀斯特地貌原始森林；还有山光水色神奇诡秘的左江。
1978年底，南路军各部队从铁路、水路、陆路向龙州县集结。南路军的司令部设在龙州，我们师部设在下冻公社，团部设在霞秀公社，我们连驻扎在霞秀公社塘巧大队。
南路军的前身为东北野战军第5纵队，是在辽沈战役前由辽南、辽东解放区的地方部队改编而成，参加了辽沈、平津战役，南下时留在河南剿匪。朝鲜战争爆发时，被编入志愿军第一批入朝部队。在朝鲜战争的第一次战役中，勇敢顽强地阻击强大的美国海军陆战第一师，完成了战役掩护任务。有一个连获得志愿军总部授予“黄草岭英雄连”的称号。在第三次战役中，勇猛突破“三八线”，给韩国陆军两个师以重大打击。南路军这次在龙州集结，打击的目标是越军346师。
当年的龙州县到处都可见到荷枪实弹的军人，为了隐蔽我军的战术企图，边境公路沿途的南面都挂起了高高的伪装网，在路上行驶的各种工程车、后勤车、机动运兵车都插满绿色树枝。离公路两旁不远的地方，有许多大口径火炮进入了掩体；步兵连队在两边的山头上挖起一条条战壕沟；车站、桥梁、仓库等重要目标的周围都有高炮保护；在稍为平坦些的山地里埋伏了一辆辆坦克、装甲车。整个龙州上空战云密布，箭在弦上。
6 下午，我们进入了进攻出发阵地，整装待发。但见：
头戴绿钢盔，身背重器材。压缩饼干包里装，防毒面具在。
手提冲锋枪，胸挂子弹袋。防刺军鞋脚上穿，雨衣作铺盖。
当时，我们还年轻也很天真，心情并不紧张，就好象将要进行一次实弹演习一样，大炮一响，步兵几个冲锋，战斗就可以结束。心里想着：战斗一结束，我们就是英雄，当上了英雄，鲜花美女就在眼前。对越自卫还击战终于打响了：
信号弹响破长空，万炮齐发半天红。
工兵排雷扫障碍，坦克隆隆领前冲。
边防战士还击勇，千里边疆风雷动。
一道防线全突破，越军仓惶钻山洞。
南路军兵分两路，一路从水口公社的水口关出击，正面攻击高平一线之敌；另一路从下冻公社的布局关出击，从一条千回百转的山间小道向高平市背后穿插，断敌退路，围歼346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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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役打响一小时后，我们的车队开入了越南境内，从车上看到林有发他们的担架队把一批批血淋淋的伤员从前线抬下来，听到了伤员们阵阵痛苦的呻吟声，每前进几十米就看到有一堆烈士的尸体摆放在小路边，我们的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一个个脸青目呆，手脚发抖，心跳加速，大家心里明白：伤亡就要轮我们了，鲜花美女，美好的未来将不属于我们。但一想到身上担负的重任，我很快镇定下来，见到本班战友的神情还未转过来，我立即给他们打气：“弟兄们，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来了，杀敌立功的时候到来了。”
战友们听了我的鼓动后脸色马上转红，他们纷纷表示：“我们不怕死，一定要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南路军先头部队突破布局关，仅用了3小时就拿下了东溪，歼敌一个独立营，巩固了东溪防御。当我主力穿插部队通过那冈河逼近东溪时，越军扒开东溪以东山区水库，造成长800米，宽约70米，泥水深1米左右的泛滥区。使我穿插部队几百辆卡车、炮车、特种车全部陷在这条泥泞小路里，两侧山洞里的越军和民兵居高临下向我们射击。我们车上所有人立即拿起武器下车与担任道路警戒的步兵一起占领有利地形进行还击。我前面的一名步兵正举起火箭筒瞄准射击，被山洞的敌人先开枪打中头部倒下，我立即爬上前，子弹又打在我头上的钢盔上发出叮咚响声，我接过火箭筒向山洞口发射了一发火箭弹，山洞里的一老一少因忍不住火箭弹爆炸的高温，从洞口慢慢爬出来，步兵将他们当场击毙。
战后，我填了一首小词，“贺新郎·穿插被困”，描述了当时的情况：
插入十五里，越军破路设障碍，还炸大堤。高山大水滚滚下，车炮不能奔驰。两边山洞枪射击，击中周围好兄弟，左右受敌情况危急。占两厢，夺高地。
步兵使出喷火器，再加无后坐力炮，瞄准射击。我即射出火箭弹，山洞敌人归西。前指加派工兵来，立即扛木铺路基，穿插部队继续奔袭。出那冈，战东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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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这一幕真是心感万幸。首先是，一顶钢盔救了我一命。再者是，如果越军在扒开水库时，让武大龙带上一个加强连在泛滥区两侧进行伏击，我南路军主力那可真是无路可逃。如果越军在后方以一个炮兵连向我们急袭射击五分钟，我南路军的重装备将变成一堆废铁。我在凭祥与武大龙进行交谈时问过他这个问题：“武大哥，你曾经到过桂林步校深造，也到我们师见习过，十分了我们的战术。你为什么没有想到在东溪那冈地区设置伏击阵地呢？”
武大龙回答：“当时你们十多个师在一千多公里的边境线上摆开，我们兵力小，防不胜防，哪里知道你们南路军主力会从那冈通过，当我们发现你们的企图再调整部署时，你们已经逼近高平了。”
我们团的车炮从那冈掉头退回布局关，再从水口关进入越南，在越南的复和地区占领了射击阵地。我们班在一名副团长和一名侦察参谋的率领下，跟随步兵徒步强行通过那冈，继续向高平进发。
我们班脱离了连队，得不到后勤保障，从烈士身上找来的压缩饼干包也吃光了。在补给中断的情况下，请示后得到上级的允许可以就地筹粮。我派副班长廖意良和梁权东到村庄里去找些东西回来吃，副班长廖意良掉进一个陷井里，被弹簧夹夹伤了右腿；梁权东触碰到一个蜂巢，被十多只黄蜂叮肿了脸，两人折腾了半天只找到几个包菜回来。几个包菜能顶什么用？他们回来后，我又亲自带上两个战士下山，正好在山下碰上一群四处奔跑的水牛，牛肉是最能充饥的食品，为了生存下去，我举起了一把斧头与一头大水牛进行肉搏，开始没有经验，在水牛的身上劈了几十斧，水牛还能继续奔跑，最后对准水牛的脑门一击，凶狠的水牛才慢慢倒下。这次斗牛的胜利，为作战的胜利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越军发现我们这支从布局关穿插进来的部队是南路军的主力，立即派出一个步兵营、一个特工营和一个苏制“冰雹”式反坦克火箭炮连开到高平以东的嫩金山口、弄梅隧道和博山地区，凭据有利地形，阻击我南路军穿插部队，掩护其主力撤退。我坦克兵、步兵和炮兵与越军肉血奋战。前面讲到马用军、陈副营长经历的战斗就是在这个地区进行的。四号公路两侧高地上的越军的火力点和反坦克火箭炮向我穿插部队疯狂射击，坦克在前面冲开血路，但见：
开山劈路扫障碍，山岳丛林显威风。
连撞带碾闯敌阵，边冲边打山中洞。
掩护步兵夺高地，阻击敌人当先锋。
越军发射火箭弹，许多坦克被击中。
步兵打到哪里，我们前指小分队就跟到那里，发现目标，立即指挥炮火射击：
射击命令往后传，阵地装填发射忙。
试射炸点有偏差，立即修正两发放。
炮弹打近加表尺，全部飞向敌中央。
接着步兵向前冲，炮火延伸尘土扬。
2月21日，我炮兵对高平市实施一次火力袭击，高平守敌的炮阵地，油库，营房，车站和街道上的防御工事，在火光闪过之后便窜起浓烟烈火。越军领教过炮兵的利害后，对我炮兵恨之入骨，企图在我军向高平市实施总攻前把我们团的炮兵指挥所搞掉，23日凌晨，越军派出一股特工向在673高地山下掩体里露营的我们团指挥所人员发动袭击。在保卫团指挥所的战斗中，我们连的李翔军同志献出了生命，张玉保同志身负重伤。李翔军同志是一位将军的儿子，与我同一天入伍，同一起睡在用稻草作床铺的地上渡过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同一起进教导队学习，友情至深。李翔军同志牺牲，令我十分难过。有诗为证：
夜黑草密山朦胧，团指露营博山东。
山涧冒出特工队，枪炮声响震夜空。
四面布好警戒哨，英勇还击弹光红。
翔军牺牲玉保伤，越军偷袭未成功。
24日，我南路军主力和东线预备队的一个师在炮兵的掩护下，攻入高平市区，但见：
炮火猛轰，穿过雷区勇猛冲。越军败退，主力逃离一城空。
绿竹小楼，法式建筑民族风。车站省府，已在我军控制中。
高平地区越军主力退入山区，实施游击战。上级下令各部队分段清剿扫荡，为了及时以炮火支援步兵战斗，我们班一分为二，我带一部分人跟随步兵一营行动，前去清剿班多、公案、光头、巴博地区之敌。副班长廖意良和梁权东同志带上通信器材随步兵二营行动，前去清剿景办、弄压、广渊、德天地区之敌。二营行进到景办村前发现左前方山顶上有越军活动，廖意良当即打开2瓦电台向前指报告敌情,此时隐藏在牛棚里的两个越南民军突然开枪射击，廖意良和梁权东身中数弹壮烈牺牲。由于战场环境恶劣，交通不便，我们无法把倒在山谷里两位战友遗体带回祖国,
他们遗体埋在了异国他乡，对于这件事我至今还心感内疚。他们二十岁的青春年华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至3月中旬，越军在高平地区的正规部队和地方武装残余基本被剿灭。对于这次作战的经过有诗为证：
穿插丛林千嶂雾，深入敌后断退路。
围攻高平通道上，地雷竹签满路途。
小群多路剿残敌，拉网行动进山谷。
战地弥漫肉腥臭，青山处处有忠骨。
我们团从靖西龙邦回撤，沿途看到负责打扫战场的战士带上防毒面具四处进行洒药消毒打扫战场。公路旁停着一辆辆军车，车上装满一个个用军绿色塑料袋装着烈士遗体。对于那些肢离破碎的肢体，防化兵把他集中起来洒上汽油焚烧处理。对于那些在深山里牺牲的烈士，经确认身份登记造册后就地掩埋。
战后，在中越边境建起了几十个烈士陵园，为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牺牲的英雄立了墓碑。在一次执行搜索越南特工任务时，我路过墓地，目睹了埋葬烈士的全过程。墓地周围由部队实行武装封锁，以防越军特工前来点数坟墓,刺探我军真实的阵亡人数。烈士掩埋前先由部队军务参谋确认身份，有关资料一般可从帽子里、外衣口袋内侧获得，这些位置平时写下了姓名、部别、职务、籍贯、血型等,烈士上衣右上口袋还装有的“战时供应卡”和“战场伤情鉴定表”。“战时供应卡”
是参战员与本部队失散时一张身份证明书,凭卡可向友邻部队取得供给。“战场伤情鉴定表”是战地军医开给伤病员的诊断鉴定书。墓穴是事先挖掘的，烈士身份确认后由男民兵按照当地壮族习俗,先用白酒清洗烈士身躯的血迹，再用白扣布裹好烈士身躯,装进绿色大塑料袋后掩埋。对于没有遗体的烈士,则根据打扫战场时的烈士登记册的名单建造坟墓。
事隔二十多年，我们又踏上了边境热土，心里的感觉是沉甸甸的。我们乘坐的吉普车一直驶到下冻公社(现为下冻镇)的炮台山下，陈副营长提议：“我们先去拜拜张参谋吧，张参谋在部队将要从这里撤回广东的前一天身负重伤，成了一等伤残军人，在他余下的二十多年人生中，肉体上经受了痛苦的煎熬，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创伤，最后跳崖身亡。但是，他留下要与牺牲的战友们埋在一起的遗愿也未以能实现，他的骨灰就撒在下冻的炮台山下。”
下冻镇是左江革命根据地之一，位于龙州县城西面、祖国南疆边陲。有那花、两庄、布局3个行政村12个自然屯与越南接壤，从8号界碑至22号界碑，边境线全长约41公里。镇内有多处历史遗迹，蕴含着一个个惊心动魂的故事和传说，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人文景观。而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当属抗法将领苏元春镇守边关时建造的10多处炮台。这些炮台建造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山巅上，各处炮台遥相呼应，构筑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苏将军及将士们正是凭借着这坚固的屏障，击退外敌一次又一次的进攻。百年过去，历经沧桑的古炮台依然矗立在山巅之上。
月我们班的观察所一直设在515高地的古炮台上。就在马用军从这里回国后不久，边境的局势稍有缓和，上级决定由新组建的边防师接替我们师的防务。张参谋领着边防师的一群参谋人员来到515高地进行交接，他站在炮台的射击孔前向边防师的参谋人员详细介绍了当面的敌情、地形、雷区的现地位置等情况。交接完毕后，张参谋走过来探望我们，他从衣袋子里掏出两包广西产的海燕牌香烟分给我们抽，从裤袋子里掏出一包麻糖分给我们吃。张参谋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无比的欢乐，同时，还带给一个我们望穿双眼的消息，他对我们说：“二班的兄弟们，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明天就有兄弟部队的战友来接替你们。”当听到明天就可以下山这个消息后，我们十分高兴，当即把张参谋抛起来，高喊：“张参谋万岁！”当时这种兴奋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我们坚守在515高地的那段日子真是苦不堪言，没有洗过一次脸、刷过一次牙、吃过一顿热饭。在观察哨上的坚守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有词为证：
采桑子·侦察敌情地形
攀上奇峰极目望，青山座座，小寨散落，今日边民无来往。
越南当局心发狂，派出特工，越境埋雷，开炮射击我民房。
越军游击战术用，炮藏山洞，兵混民中，分离聚合犹如风。
日夜监视敌活动，查明部署，熟识地形，敌情报告师部送。
水调歌头·观察哨上的生活
山如刀削陡，棘藤满山绕。全班八人坚守，吃喝在山头。新兵学习毛著，老兵研究战术，烦闷卷烟抽。长夜星闪闪，明月当空照。
啃干粮，吃罐头，斗志高。山上无法洗澡，身痒实难消。白天虫咬蚊叮，午夜特工骚扰，武器不离手。盼战争结束，回家作报告。
等我们的情绪平静下来后，张参谋提醒我们：“兄弟们，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越到最后关头越要小心，防止麻痹大意，随时都要警惕越南特工队的偷袭，确保所有的兄弟都能安全撤出。”
张参谋跟我们交带完注意事项后就领着边防师的参谋人员走下山，继续到下一站进行交接。上515高地有两条小路，张参谋他们是从东面上来，现从西面下去的。大约过了大半个小时，我们听到山下“轰”的一声响，我的心也“砰”的一震，直觉告诉我：“不好，可能是张参谋他们踩响了越南特工埋下的地雷。”我当即带领四个战士冲下山去，当我们来到山下的时候，他们乘坐的吉普车已经开走，在通向停车点的小道上留下一路长长的血迹。在返回山顶的路上，我们沿着血迹搜索，大概离停车点500米的一块大石旁找到地雷爆炸的地方，在大石的附近，我们还排除了几个还未爆炸的地雷，很明显，这是越南特工在黑夜潜入我境内埋下的地雷，是专门对付我们上下515高地观察所的战士的。当晚，我们全班战士一直在猜测到底是谁被炸伤了。我想，不会是张参谋吧，他前天才给妻子发了一封即将凯旋归来的平安电报。
第二天回到团部我才知道，张参谋领着边防师的参谋下山时，一直走在最前面，走到山脚下的一块大石旁踩响了敌人埋下的地雷，左小腿当场炸烂，右腿、腹部、脸部也被炸伤，跟在后面的一位边防师的参谋受了轻伤，他们被立即送到野战医院进行抢救，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张参谋的伤势较重，可能要送往后方医院接受治疗。
一年后，张参谋被安排在华东的一所荣军疗养院疗养，我在离他不远的南京炮校深造。他从陈副营长的来信中得知了我的通信地址，给我写了一封十多页纸的长信，大概谈了四个问题：一是讲了他的伤势，他的两条小腿已失去了，正准备安装假肢，小肠也切除了三分之一；脸上留下了两块伤疤，劳动能力基本丧失，被评为一等伤残军人。二是他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当中，经受了病痛、仿煌、绝望的考验。三是他想向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学习，拿起笔杆继续战斗，把对越自卫还击作战的全过程和耳闻目睹的故事写成小说。四是希望我利用在军校学习的方便，帮助他搜集各参战部队在自卫还击作战的战例。
收到张参谋的来信，我被他的顽强意志所感动，我决心尽最大所能帮助他，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我收集了几十篇同学们写的有关对越自卫还击作战的文章。1981年1月，我们学校放寒假，我带上了一大袋资料，登上西行的列车去探望张参谋。我从火车站出来，感到这里的冬天还是挺冷的，大街上身穿厚厚衣服的人们匆匆而过，我坐上公共汽车来到荣誉军人疗养院门前下车。
疗养院的正面是一座灰白色的门诊大楼，门诊大楼后面是康复楼，康复楼后面是操场，操场后面是疗养区。荣誉军人疗养院是一所专门收治特等、一等伤残军人的疗养院。疗养院环境舒适安逸，设施齐全，配备了一批高素质的医疗、康复、护理、炊事人员，能为优抚对象提供不同等级的生活护理。我走进疗养院内蜿蜒的小道上，看到树木的叶子早已被秋风扫光，草坪上的草也干枯了，操场上有几个伤残军人在护理员的帮扶下进行室外锻炼：有一个是剩下一条腿和一只手的架起拐杖艰难地学习走路；另一个是满面伤痕双目失明的在揪千架上荡揪千；还有一个是失去双腿的用双手肘撑在地上练习匍匐前进。
一个年轻护士把我领到了张参谋养伤的病房，张参谋今天因腹腔的伤口发炎感觉疼痛没有参加室外锻炼，由护理员陪着留在病房里休息。张参谋看见我的到来异常兴奋，忘却了伤痛，他让护理员把自己扶起来坐在床边。我立即走到病床前跪下来紧紧地把张参谋抱住，老战友重逢心情非常激动，张参谋的泪水把我头上的军帽滴湿了，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滴在张参谋的两条没有小腿的裤腿上。看到永远失去健全的肢体和可爱的脸庞的战友，我的心好象刀割一样。
张参谋出生在湘粤交界九里湾村，家里排行第二，村里人都称他老二，姐姐嫁到外省，父亲在他十岁那年已去世，母亲健在，年近六十。1978年春，张参谋经别人介绍，与一间国营造纸厂的一位姑娘结婚。妻子姓杨，名叫水芳，在厂里当宣传干事。水芳出生在一个干部家庭，长得眉清目秀，皮肤骄嫩，体态轻盈。县城里许多家庭条件优越身体素质良好的好小伙都没能把她追到手，她只喜欢人品好、有前途、英俊机灵的年青军官张老二。在蜜月里，他们的生活温馨浪漫，白天，和夫妻一起买菜做饭、探亲访友；晚上，一起去看电影、逛公园。这对优秀年轻夫妻走在街上，令周围的人都刮目相看。第二年，水芳正准备到部队休探亲假，也是在这个时候，部队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家属不能到部队探亲。在我们部队进行对越自卫还击作战期间，水芳苦苦地等待，等待丈夫早日归来与她生一个胖娃娃，但等待结果却是一个伤残的丈夫。张参谋受伤后，水芳两次请假到部队医院去照顾丈夫的生活，给了张参谋极大的安慰和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水芳的单位党委知道张参谋转移到荣誉军人疗养院疗养，决定再给水芳半年的假期让她去照顾丈夫的生活，但水芳是个事业心很重的人，不到一个月就回单位上班了。对于妻子的做法，张参谋表示理解。
张参谋给我说，打算过两个月等伤势稳定一些就要求转业回地方。他知道，退出现役的特等、一等革命伤残军人，地方人民政府都负责妥善安置，由国家供养终身，治病、养伤的医疗费可以实报实销，还可享受特约门诊的待遇。以后的生活应该不成问题，希望回家后能专门从事写作。
探望完张参谋后，我一个人来到了长江边，双手扶住江岸的栏杆望江兴叹，为张参谋今后的生活而担忧。不久，张参谋来信告诉我他回乡的申请被批准了。
陈副营与张参谋长是同年入伍的战友，两人是当时连队的“一对红”，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后来两人都当上干部也经常相聚在一起，在张参谋到荣誉军人疗养院疗养期间两人也一直保持书信来往。陈副营长转业之后，每年都利用自己的假期专程去探望张参谋。直到张参谋去世后，他还去过九里湾一次。
陈副营长在张参谋负伤的那块大石旁，也就是埋葬了张参谋的幸福、家庭、事业的地方，向我们讲述了张参谋回乡后的经历。
1981年冬，张参谋带着伤残的身躯回到家乡，安置在妻子的单位（造纸厂）休养，造纸厂是在五十年代建成投产的一家大企业，是一个县级单位，厂里设有学校、市场、商场、剧院、职工医院等设施，生活区环境优美。当年，县里的干部子弟上山下乡回城都争着进造纸厂。厂和科室领导大多数为转业军人，所以，拥军优属工作做得特别好，妻子所在单位的领导对张参谋夫妇的生活非常照顾，按双职工待遇分配给水芳了一个一厅一房一厨的小院。
张参谋回乡后的头两个月，家里还是挺热闹的，经常有县里的领导和亲朋好友登门造访，还有不少机关、学校、企业邀请去作英模报告。每次外出活动，单位领导都安排水芳都陪同前往，照顾丈夫。平时没有外出活动，水芳照常回单位上班。张参谋虽然失去了双腿，但平时在家都尽可能做些力所能及有家务，坐在轮椅上做饭、洗衣服、搞卫生，做完家务就进行写作。水芳下班回家就可以吃上香热的饭菜，每到星期天，水芳就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丈夫去逛公园。
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向前发展，人们的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日益提高，企业职工的文娱生活也越来越丰富。张参谋回到家乡不久，县总工会、县团委、县工业局轮番举办交谊舞学习班，对下属单位的青年干部和宣传骨干进行交谊舞培训，上级每期办学的习班都点名要水芳参加。交谊舞，也称交际舞，是国际间广泛流行的一种社交舞蹈。交谊舞融艺术、娱乐和体育为一体，为人们开展社交友谊开辟了一个新天地。交谊舞作为一项高贵优雅的运动，代表一个国家或地区的文化和经济水平，世界各国各地区竟相提倡，风行日盛，交谊舞可以举行于豪华舞池，也可以在家中客厅、街头广场进行，男女老少皆宜。水芳是一个有艺术天分的人，很快就学会了所有的交谊舞。水芳的舞跳得确实是好，她跳舞的姿势端庄、自然，身体始终保持平、直、稳的姿态，态度从容，给人一种挺拔向上的感觉。她与舞伴一起按照舞曲的节奏滑行、旋转，动作轻松优美，情绪活跃欢快。水芳轻快伶俐的舞步，展现女性优美线条，动人入情，体态迷人。
根据上级的要求，水芳在县里学会后，就回到厂里组织本厂的职工分期分批进行培训，亲自担任教练。厂里的职工学会后，就经常与兄弟单位举行联欢晚会。一时间，整个县城兴起了一个交谊舞浪潮，县城里的交谊舞厅象雨后春笋，一间接一间开业。那时全国上下，不论男女老幼都扭起了腰肢和屁股，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和活力。是啊，在文革十年中，许多人都没有活动活动过筋骨了，这下子有了机会，你说能不叫人兴奋吗？再说这时候，人民的生活正在逐渐改善，温饱解决了，人们无论生活上、思想上都乐啊！人们都对未来充满了热切的希望和向往，就连血液都是沸腾的。
因为水芳的舞跳得好、教得好，所以每天都有许多上级领导和兄弟厂的青年干部的邀请她去“指导”跳舞。客观地说，当时他们县掀起的交谊舞热，对于活跃职工的文体生活，促进职工的身生健康，增强企业的凝聚力是有积极的作用的。但是也有个别人由于社交圈子扩大后，产生喜新厌旧、移情别恋的消极现象。
张参谋对水芳经常去跳交谊舞这件事是有看法的，或者说是看不惯。他生长在山村里，从来没有见过那些灯红酒绿的场面，对于男男女女抱在一起跳舞，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心里想：跳舞时男人扶抱着女人，男女腰胯部紧紧相贴，男女之间经常保持这样的肉体接触肯定会出问题。但是，自己是个残疾人，能有什么办法管住水芳呢。打那以后，张参谋整天在家里闷闷不乐。水芳由于工作忙、社交活动多，晚饭大多数时间都在厂的食堂吃，冲凉也在厂里的公共洗澡间进行，夜里很晚才回家，对丈夫的关心越来越少。由于天气转冷，张参谋大腿和腹腔的伤口时常发作，伤痛常常折磨他，根本没有心情来修饰自己。一个星期天早上，水芳发现张参谋脸上的胡子长得很长，双腿的假肢也没有装上，于是，水芳就责怪张参谋：“老二，今天要去逛公园，你连胡子也不刮，假肢也没有装，别人看到你这副可怜样，你让我的脸往那里搁。”张参谋解释道：“这段时间天气转冷，我大腿和腹腔的伤口发作，大腿里的骨头痛得利害，装上假肢会更加痛。反正装上假肢除了好看之外，也没有多大作用，我看就不必装了。”水芳不耐烦地说：“既然你大腿里的骨头痛得利害，就不要到外面去了。你自己在家呆着吧，我办公室的事很多，我要去加班了。”说完就离开家了。
水芳本应该在星期天留在家里照顾丈夫，怎能就这样就离开呢？她根本不会体谅丈夫的痛苦。说来也难怪水芳，张参谋和水芳的婚姻经别人介绍的，感情基础并不牢固，她只喜欢张参谋有前途、英俊机灵。现在张参谋是个残疾人，以前编织的美好梦想早已破灭了。张参谋负伤后极小与外界接触，他的思想还停留在六、七十年代，而水芳站在时代的前列，他们不可能有共同语言。夫妻的爱情象一棵幼苗，需要两人不断精心栽培，一旦没有水分的浇灌，这棵幼苗就会干枯，张参谋已经感到危机四伏。
特别的人的事非特别多。一天晚上，张参谋在家里伏案写书，刚写完“复和之战”时，厂部计财科的沙会计来找张参谋告密。沙会计名字叫明亮，今年28岁，长得很帅，父母都在商业局工作，家庭条件也比较好，尚未取妻，曾追求过水芳未成。最近，他发现县工业局的一位年轻的华副局长经常晚上约水芳去跳舞，来往密切，而自己约水芳去跳舞时，总是被水芳婉然谢绝。为了阻止水芳华与副局长继续来往，明亮决定将这件事告诉张参谋。明亮站在张参谋身边将华副局长晚上经常约水芳去跳舞这件事一五一十讲了后，接着说：“老二，你不能太老实，要好好管管自己的老婆，去告发那个沟引你老婆的人，告他破坏军婚，把他抓去坐牢。”
明亮已经不是第一个向张参谋告密的人了，前段时间，团委的小张、党办的小马、武装部的小蒋也先后将这件事给张参谋讲过。张参谋开始听到这件事时非常恼怒，男人还有什么比带绿帽更羞辱的呢！他真想一枪把这对奸夫淫妇崩了，但谁也没有捉奸在床的证据，只凭他们经常在舞厅抱在一起跳舞，怎能说他们是奸夫淫妇呢。这次张会计来找告密，张参谋不以为然，他平静地对张会计说：“明亮，这件事我也听说过，我认为在大庭广众之下，上下级之间、同事与同事之间，一起跳跳舞也是无可非议的，请你在外面不要再议论这件事，好吗？”沙会计对张参谋软弱的态度十分不满，他当着张参谋骂起来：“张老二，我原以为你是个英雄，其实是个狗熊，自己老婆被别的男人沟引去了都不去管，真是个宿头乌龟，窝囊废！”沙会计这句话把张参谋激怒了，张参谋突然双手用力往书桌一推，利用巨大的反作用力把自己弹起来撞向沙会计，把沙会计撞倒在地上。左右邻居的小孩听到吵闹声都跑过来围观。张参谋爬在张会计身上，使出了擒拿捕俘术，一下子扭住了张会计手腕的关节，使张会计疼痛的不能动弹，沙会计被彻底地制服了。这时，张参谋才问张会计：“明亮，你说，我是英雄，还是狗熊。”沙会计被迫连声求饶：“老二，对不起，你是英雄，不是狗熊，你是英雄，不是狗熊！”听到了沙会计的道歉，张参谋才把他放开。在门外看热闹的小孩都喊起来：“张二叔的功夫利害！张二叔是真正的英雄！”
张参谋无脸面对左邻右里，赶紧爬上床钻进被窝里。这天晚上，水芳过了十一点钟才回来，张参谋爬起来用商量的口气对水芳说：“水芳，你以后晚上能不能不去跳舞。”水芳听后不解地问：“为什么？”张参谋答：“不为什么，只是近来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我听到后心里怪难受的。”水芳听后立即发脾气：“老二，你不想想，现在是什么年代啦，现在是八十年代啦。跳跳舞、唱唱歌是很正常的。你要我整天守住这个家，会把我闷死的。”水芳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参谋还有什么话可说呢，顺其自然吧。张参谋心想：“水芳前生又没有欠自己的，刚结婚就为自己受苦，自己没有给过水芳半点幸福，尽管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无法满足水芳的正常生理需求，自己凭什么去管束水芳呢。假如自己不是个残废人，水芳绝对不会不顾这个家的。现在这个样子绝不能怪水芳，要怪就怪战争吧，是战争夺去了我的幸福。”于是，张参谋又爬起来投入艰苦的写作中，水芳回到家中也很少与张参谋说话。
张参谋在乡下有三个知心朋友，一个是村里的民兵营长，叫赵前进；另一个是民兵营长的老婆，叫鲁红花；还有一个是鲁红花的妹妹鲁红梅。张参谋和赵前进以及鲁红花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他们一同在村里的林业队务农，主要的工作是上山种树、砍树、护林防火。在艰苦的岁月里，三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张参谋和赵前进同时爱上了鲁红花，但鲁红花心里只喜欢张老二。当张参谋将自己与县城里的一位姑娘结婚的消息写信告诉了赵前进和鲁红花后，这段三角恋爱才宣告结束。后来鲁红花嫁给了赵前进，现有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名叫小宝，赵前进心里明白，张老二是为了成全自己才与水芳结婚的，他这一生都感激张老二。村里实行包产到户，赵前进当上民兵营长，红花除在家种地外，还养些鸡鸭到镇上去卖，夫妻生活和谐。红梅比姐姐少两岁，从小就热爱人民解放军，在中学上语文课时，学了一篇著名作家魏巍深入前线感受志愿军战地生活后写的通讯报道——《谁是最可爱的人》，红梅被志愿军战士的英雄事迹深深地感动，当晚就拿起笔给当兵三年还没有回来的老二哥写信，她在信中写道：“人民解放军战士就好象高山上的青松，不管风吹雨打，日夜守卫在祖国的边疆，为了祖国的安宁，为了千百万学生读好书，贡献了自己的青春。为了更多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幸福，解放军战士一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永远值得我们学习。”张参谋收到红梅的来信都及时作了回复，鼓励红梅好好学习，长大做个对祖国有用的人。红梅高中毕业后留在村里跟父母一起承包责任田。
1983年春节，赵前进受全村乡亲的委托，带上老婆、小孩和红梅到县城去慰问老二。那天早上，刮着北风，天气寒冷，他们一大早就出发，经过几个小时的翻山越岭，来到了造纸厂的生活区。生活区充满了节日气氛，家家户户门前都有贴上了红色的春联。赵前进走到一个
“春回大地气象万千，改革开放生活美好。”的人家门口准备问路，这时，正好有一个女人从屋里出来，赵前进上前问她哪是张参谋的家，她指向一家贴有“发扬光荣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的对联门口说就是。
赵前进推开了张参谋家的小院柴门，看到内屋厅中央摆放着一盘冰凉的水，脸上有两道伤痕并长满胡须的老二卷起衣袖正趴在地上擦地板。前进和红花立即走进屋子里，放下装有鸡、鸡蛋、猪肉、花生、大白菜的两个背箩，把老二扶起来让他坐在轮椅上，红梅背着小宝楞楞地站在门外。老二看到乡下最好的朋友突然出现在眼前，两眼泪水直流，一时说不出话来，两手打着手势，示意他们坐下。红梅随即进来，并教小宝叫二叔，这时老二的脸上才露出了微笑。
赵前进首先对老二讲话：“老二，我们是受全村乡亲的委托来探望你的，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水芳哪里去了？”
“谢谢乡亲们的关心。水芳说她父亲有病，年三十晚就回娘家了。”
老二回答。
红花心痛地说：“老二，看来你在这里生活的很苦，不如跟我们回九里湾住些日子。”
红花的话正合老二的心意，老二随即说：“我也很想回九里湾，就是没有人带我走，这下你们来了就好，我这就跟你们走。”
“大家都饿了，要走还得吃过饭再说，先做饭吧。”前进打断了他们的话，说完后就进厨房去杀鸡切肉，红花跟着进去洗菜洗碗，老二去做饭炒菜，红梅又擦窗又拖地，把室内外清洁得干干净净，小宝带上二叔的军帽在房间里来回跑。不到一个小时，饭菜都做好了。
“开饭啦。”前进叫道。老二爬进床底下，捧出一瓶刚浸好的驱风止痛酒让大家喝。吃过饭后，老二写下了一封信留给水芳，红花和红梅帮助他收拾好行李，当日下午老二坐上轮椅，告别了这个“光荣之家”。
张参谋回到生他养他的九里湾村，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体质有了明显的增强，加上前进、红花、红梅等乡亲经常来看他，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水芳这个人也有点过分了，她认为乡下人穷，没文化，不讲卫生，老二回乡后半年多她一直没有来探望，连写信问一下也没有。老二感到自己与水芳的情已尽、义已绝。于是，他写了一封血书寄给水芳，正式向水芳提出离婚。大概过了一个月，县民政局的李大姐亲自来到九里湾找张参谋进行调解。李大姐对张参谋说：“关于你提出离婚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局长和造纸厂的党委书记都分别找水芳谈过话，严肃地批评了她的错误行为，希望她好好反醒自己，改正错误。但水芳说，这是你提出来的，并有血书为证。我这次专程来你家，就是想了解你最后的态度。”张参谋回答道：“首先多谢组织对我的关心，请你们也不要责怪水芳，我们乡下有句俗语，叫做无情不为真夫妻，要去的终须要去，再三留不住。”李大姐看到张参谋的态度十分坚决，最后，批准了他们离婚。
真正是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张参谋离婚后，红梅一有空就到老二哥家来，为老二哥洗衣服做家务，为老二哥修改抄写书稿。有一天，红梅向家里人郑重宣布“我要嫁给老二哥。”此言一出，犹如晴天霹雳。父母的眼泪，亲友的劝说，都没能让红梅改变主意。她执意说：“老二哥是为了祖国和人民的安宁而伤残的，我就爱他。”
1984年春，红梅正式成了老二的妻子。她为了这个家种田做工、养猪喂鸡样样都做。红梅嫁入张家不久，婆婆得了脱肛病，行动不方便，日常生活由红梅侍候，每次上医院也都是红梅背着去背着回。婆婆的病不光是个苦病还是个脏病，如不勤换洗，病人身上就会发臭，红梅坚持每天替老人家换洗，从没怨言。1986年，在县民政部门的争取下，红梅被安排到镇上的五金厂做工，每月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家庭经济有了好转。
1995年，由于厂里效益不好，年近40的鲁红梅下岗了。面对窘迫的家境，她没有向厂里提一点要求，下岗后，她学会了做豆腐，晚上把豆腐做好，白天四处叫卖。婆婆病情加重，屎尿失控，红梅坚持做到勤洗勤换，最多时一昼夜要换洗30多次，直到婆婆去逝世。由于长期超负荷劳作，加之营养不良，红梅患上了眩晕症，血色素只有5克多。有一次，刚挑起担子出门，只觉眼前一黑，摔倒在地。张参谋痛心地对妻子说“红梅，你哪是在做我的妻子啊，你这是在为我当长工做女佣啊！”红梅用手揩去丈夫的眼泪，劝慰道：“做长工也好，当女佣也罢，这都是我自愿的，你不要挂在心上。”
由于有了红梅这个好妻子把持这个家，张参谋便能够全心投入小说创作。写小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张参谋用了三年时间写出了《还击行动》第一稿。但当他把书稿送给几个作家朋友看过之后，他们都认为：“这本小说叙实性较强，可读性较弱，观赏性、艺术性都有待提高。”为了把这本小说修改好，张参谋阅读了大量古今中外名著、诗歌、散文，从中吸取营养。然后，再对《还击行动》进行修改，一共修改了六稿。在环境描写、人物描写、心里描写方面，在故事的脉络铺陈、设置悬念、埋设伏笔方面花了大量功夫，经过近二十年的努力，张参谋终于完成了这部以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为题材的长编小说。《还击行动》分上中下三集，共六十多万字。1998年冬，张参谋把书稿送到大红出版社，编辑们看后说：“这部小说可读性、观赏性、艺术性都很高，但有些说法过于尖锐，可能会刺激越南人民刚刚平复的情绪。当前中越关系正处于恢复阶段，出版这部小说会对恢复和发展中越友好关系产生负面影响。暂时不宜出版，等时机成熟再说。”结果把这部小说的手稿退了回来。这个结果令张参谋十分意外，他弄不明白：“这是一段历史啊，难道忘记历史就可以恢复和发展中越友好关系吗？”
据我所知，上级从来过没有明令禁止发表以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为题材的文章，“暂时不宜出版”只不过是个别编辑的意见，张参谋完全可以把书稿投去其他比有名的出版社。为了恢复和发展中越友好关系，为了中越不再战，他忍痛一把火将书稿烧掉，二十年的努力就这样付之东流了。
这件事对张参谋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比这个更沉重的打击还在后面。有一天，红梅和往常一样，骑自行车带上五板豆腐到县城去叫卖，从九里湾村到县城要经过很多的急拐湾，当她上到九里坡的坡顶时，正好被迎面开来的一辆货车撞下山崖，头部破裂，当场死亡。
为了照顾张参谋的生活，前进和红花搬到他家里住，在生活上和精神上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圣经》上说：“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灵忧伤，谁能承当。”
母亲的去世、爱妻的意外身亡，接连而来的打击，使张参谋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伤痛越来越利害，最后还得了肠癌。他知道自己在世的时间也不会长了，为了不累人累已，不给国家增加负担，与其痛苦地活下去，不如早些去见马克思。最后，他终于作出了一个令我们不能接受的决定。
清明节那天，张参谋取出了3500元给赵前进，请前进帮他买了300元的祭品，在家里拜祭了父母和妻子。余下的钱做了二十几桌酒菜，请村里的老人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祝寿宴。第二天，前进和红花一大早就上山打柴去了。张参谋一个人呆在家里，写下了一份遗书，遗书的内容是这样的：“前进、红花，我要走了，我要去找红梅。等我走后请帮我办两件事，第一件：把我存在银行的五万元取出来，捐献给九里湾小学，用作购买图书和资助失学儿童读书。这些钱一部份是国家发给我的抚恤金，另一部份是红梅死后的事故赔偿费。第二件：我永远忘不了用我们的生命和鲜血保卫过的这片土地，我走后，请把我的骨灰葬在南疆烈士陵园，我要和牺牲的战友在一起。”写完后，他把遗书放在床上，穿上一套军装爬上了轮椅，然后自己用双手推动车轮向村口走去。
在村口，他见到了一个外号叫醉猫的中年男人。醉猫是村里出了名的大懒汉，不务正业，好吃懒做，很少到地里帮老婆种地。张参谋看到醉猫懒洋洋地走过来便主动同他打招呼：“醉猫，今天有空吗？”醉猫回答：“我天天都有空，老二哥是想让我送你到县城吗？”张参谋说：“不是，我想到九里坡去拜祭我的老婆，请你把我送到九里坡，给你50元作工钱可以吗？”醉猫一听到有50元工钱便马上答应，立即推着张参谋坐向九里坡走去。到了九里坡，张参谋拿出100元给醉猫，并分咐道：“醉猫，这100元中，有50
元是给你作工钱的，另外50元是给你拿去吃饭的，你现在就可以去县城吃饭，我要在这里拜祭我的老婆，请你吃过饭后回来接我回家。”醉猫接过100元说了一声：“好的。”就飞快地向县城跑去。醉猫走后，张参谋把事先写好的一张纸条放在轮椅上，并用一块石头压住。自己慢慢爬到山崖边，纵身一跃，掉入秀丽的山崖下。此情景，就象英雄的战士抱起炸药包从山顶上跳下敌阵。
醉猫吃饱喝足后哼着花鼓小调回到九里坡，四围不见老二的人影，只见轮椅空空。走近轮椅，发现坐位上有一张老二写的纸条，醉猫拿来一看，里面写道：“醉猫，我跟我的老婆去了，我的轮椅可以卖100元，拿去吧，就当老二哥请你喝酒了。”醉猫看完后马上清醒过来，知道出事了，一时不知所措，向着山崖下边哭边喊：“
老二哥，你这是为什么嘛！你这是为什么嘛！”
前进和红花打柴回到老二的家，里外找遍了都不见老二的人影，最后在他的床上找出一封遗书，知道大事不妙。于是，两人马上骑上自行车赶去九里坡。醉猫见前进和红花来到，便拿出那张老二写的纸条向他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前进和红花听完后，抱在一起大哭。一切都晚啦，老二跟红梅去了。
前进和红花把老二火化后，按照他的遗嘱，把他骨灰送去南疆烈士陵园安葬。出发那天，村子下着小雨，九里湾小学全体师生冒雨列队送别。前进和红花按老二生前写下的地址来到广西，找到了烈士陵园的管理人员，拿出张参谋的遗书，要求把张参谋的骨灰安放在烈士陵园内。管理处的工作人员请示了上级，上级认为：“张参谋如果是正常病死，应该算是烈士。由于他是因自己跳崖而死，这是背叛人民的行为，严格地讲是叛徒，所以不能与烈士葬在一起。”最后，前进和红花商量决定，把老二的骨灰撒在炮台山下的大石头周围。
陈副营长讲到这里时，一对鹧鸪飞到大石头旁的一颗大树上发出了阵阵凄凉的叫声。陈副营长问我们：“你们听出鹧鸪在说什么吗？”我们都摇头，不明白陈副营长想讲什么。接着，陈副营长继续讲述他去年在九里湾听到的一个传说。
自从老二哥跳下山崖后，醉猫每次到县城经过九里坡时，都听到山崖下有一对鹧鸪叽叽咕咕地大喊大叫，非常凄凉。有一次，醉猫特地停下来听听鹧鸪到底在喊什么，他终于听出来了，一只公的在叫：“杀杀杀杀！”一只母的在喊：“越南鬼子。”
一只公的在叫：“杀杀杀杀！” 、一只母的在喊：“奸夫淫妇。”
一公一母你喊我叫，互相呼应，响彻山崖。后来，醉猫将这件事编成故事到处乱传。好事的人经过添油加醋后一传十，十传百，一直传到水芳的耳朵里。此时，水芳已是县里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主任，她听到后不久就得了一场怪病，整天出冷汗，发低烧，吃了一个月的药也不见好转，医院的医生也诊断不出是什么病。心病还须心药医，最后，水芳指派了一个文艺小分队到九里湾村，举行了一场拥军优属演唱会，专门为乡亲们演唱《再见吧，妈妈》、《血染的风采》、《十五的月亮》、《望星空》等歌颂军人的经典歌曲。说来也奇怪，演唱会结束的当晚，水芳的病就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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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听了陈副营长讲述张参谋这段悲壮的经历，心灵上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我们为张参谋叹息。在陈副营长的带领下，我们面对着大石头放声高唱了一首电影歌曲——《怀念战友》：啊--亲爱的战友，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象那雪崩飞滚万丈。啊--亲爱的战友，我再不能看到你雄伟的身影和蔼的脸庞，你也再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唱完歌后，我跪在地上，仰望着天空大喊起来：“张参谋，请安息吧，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为共和国的繁荣富强作出的牺牲。”话音刚过，大树上的那对鹧鸪飞到大石顶上，换了一种激昂的语气叫起来：“万岁，万岁！中越友谊。万岁，万岁！伟大祖国。”
正是：人间悲歌鹧鸪唱，天国无伴寒夜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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