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江地区,菩提树长什么样由于长的太快到冬天后新枝没有来得及木质化就被冻死了,该怎么办,有什么措施

天天读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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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简介:
她不由得想起从前拿油灯烧一个男人的手。忽然从前的事都回来了,砰砰砰的打门声,她站在排门背后,心跳得比打门的声音还更响,油灯热烘烘熏着脸,额上前刘海热烘烘罩下来,浑身微微刺痛的汗珠,在黑暗中戳出一个个小孔,划出个苗条的轮廓。她引以**的一切突然都没有了,根本没有这些事,她这辈子还没经过什么事。大姑娘!大姑娘!在叫着她的名字。他在门外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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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时候睡得早,尤其是城里,还没有装电灯。夏夜八点钟左右,黄昏刚澄淀下来,天上反而亮了,碧
蓝的天,下面房子墨黑,是沉淀物,人声嗡嗡也跟着低了下去。
& & 小店都上了排门,石子路下只有他一个人踉踉跄跄走着,逍遥自在,从街这边穿到那边,哼着京戏,
时而夹着个&梯格隆地咚&,代表胡琴。天热,把辫子盘在头顶上,短衫一路敞开到底,裸露着胸脯,带着
把芭蕉扇,刮喇刮喇在衣衫下面扇着背脊。走过一家店家,板门上留着个方洞没关上,天气太热,需要通
风,洞里只看见一把芭蕉扇在黄色的灯光中摇来摇去。看着头晕,紧靠着墙走,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条长而
凉的东西在他背上游下去,他直跳起来。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它抖掉,又扭过去拿扇子掸。他终于明白
过来,是辫子滑落下来。操那
& & 用芭蕉扇大声拍打着屁股,踱着方步唱了起来,掩饰他的窘态。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 & 一句话提醒了自己,他转过身来四面看了看,往回走过几家门面,拣中一家,砰砰砰拍门。大姑娘!
大姑娘!谁?大姑娘!买麻油,大姑娘
& & 叫了好几声没人应。关门了,明天来。
& & 他退后几步往上看,楼窗口没有人。劣质玻璃四角黄浊,映着灯光,一排窗户似乎凸出来作半球形,
使那黯旧的木屋显得玲珑剔透,像玩具一样。大姑娘!老主顾了,大姑娘
& & 嘭嘭嘭尽着打门。楼上半天没有声音,但是从门缝里可以看见里面渐渐亮起来,有人拿着灯走进店堂
。门洞上的木板咔啦塔一声推了上去,一股子刺鼻的刨花味夹着汗酸味,她露了露脸又缩回去,灯光从下
颏底下往上照着,更托出两片薄薄的红嘴唇的式样。离得这样近,又是在黑暗中突然现了一现,没有真实
感,但是那张脸他太熟悉了,短短的脸配着长颈项与削肩,前刘海剪成人字式、黑鸦鸦连着鬓角披下来,
眼梢往上扫,油灯照着,像个金面具,眉心竖着个棱形的紫红痕。她大概也知道这一点红多么俏皮,一夏
天都很少看见她没有揪痧。这么晚还买什么油?快点,瓶拿来。拉拉手。大姑娘,拉拉手。死人
& & 他吃吃笑着,满足地喃喃地自言自语,&麻油西施。&
& & 她一只手扭来扭去,乌藤镶银手镯在门洞口上磕着。他想把镯子里掖着的一条手帕扯下来,镯子太紧
,抽不出来,被她往后一掣,把他的手也带了进去,还握着她的手不放。可怜可怜我吧,大姑娘。我想死
你了,大姑娘。死人,你放不放手?架在白木灯台上,他手一缩,差点被他打翻了。嗳哟,嗳哟,大姑娘
你怎么心这么狠?闹什么呀?这死人拉牢我的手。死人你当我什么人?死人你张开眼睛看看!烂浮尸,路
& & 她嫂子从窗户里伸出头来。&是谁?——走了。&是我拿灯烫了他一下,才跑了。是谁?还有谁?那死
人木匠。今天倒霉,碰见鬼了。猪猡,瘪三,自己不撒泡尿照照。好了,好了,大家邻居,好意思的?半
夜三更找上门来。下趟有脸再来,看我不拿门闩打他。今天便宜了他,瘪三,死人眼睛不生。&
& & 她骂得高兴,从他的娘操到祖宗八代,几条街上都听得见。她哥哥终于说:&好了好了,还要哇啦哇
啦,还怕人家不晓得?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事。&你要脸?怎么怪人家看不起我。&还要哇啦哇啦。怎么年纪
轻轻的女孩子不怕难为情?娣反而把喉咙提高了一个调门,一提起他们这回吵闹的事马上气往上涌:你怕
难为情?你晓得怕难为情?还说我哇啦哇啦,不是我闹,你连自己妹妹都要卖。爷娘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还说我不要脸。我都冤枉死了在这里——我要是知道,会给他们相了去?&
& & 炳发突然一欠身像要站起来,赤裸的背脊吮吸着藤椅子,&吧!&一声响。但是他正在洗脚,两只长腿
站在一只三只脚的红漆小木盆里。好了好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等会给人家说得不好听,留
着做活招牌。&
& & 炳发用一条丝丝缕缕的破毛巾擦脚,不作声。告诉你,我倒真有点担心,总有一天闹出花头来。
& & 他怔了一怔。&怎么?你看见什么没有?&喏,就像今天晚上。惹得这些人一天到晚转来转去。我是没
工夫看着她,拖着这些个孩子,要不然自己上柜台,大家省心。&其实去年攀给王家也还不错,八仙桥开
了爿分店。了指。也是你不好,应当是你哥哥做主的事,怎么能由着她,嫌人家这样那样。讲起来没有爹
娘,耽误了她,人家怪你做哥哥的。下次你主意捏得牢点。&
& & 他又不作声了。也是因为办嫁妆这笔花费,情愿一年年耽搁下来。她又不是不知道。朱漆脚盆有只鹅
颈长柄,两面浮雕着鹅头的侧影,高竖在他跟前,一只双圈鹅眼定定地瞅着他,正与她不约而同。她瞅了
半天,终于拎出脚盆,下楼去泼水,正遇见银娣上来,在狭窄的楼梯上,姑嫂狭路相逢,只当不看见。
& & 银娣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热得像蒸笼一样。木屋吸收了一天的热气,这时候直喷出来。她把汗湿的
前刘海往后一掠,解开元宝领,领口的黑缎阔滚条洗得快破了,边上毛茸茸的。蓝夏布衫长齐膝盖,匝紧
了粘贴在身上,窄袖,小裤脚管,现在时兴这样。她有点头痛,在枕头底下摸出一支大钱,在一碗水里浸
了浸,坐下来对着镜子刮痧,拇指正好嵌在钱眼里,伏手。熟练地一长划到底,一连几划,颈项上渐渐出
现三道紫红色斑斑点点的阔条纹,才舒服了些。颈项背后也应当刮,不过自己没法子动手,又不愿意找她
& & 上回那件事,都是她嫂嫂捣的鬼。是她嫂嫂认识的一个吴家婶婶来做媒,说给一个做官人家做姨太太
。说得好听,明知他们柴家的女儿不肯给人做小,不过这家子的少爷是个瞎子,没法子配亲,所以娶这姨
太太就跟太太一样。银娣又哭又闹,哭她的爹娘,闹得要寻死,这才不提了。这吴家婶婶是女佣出生,常
到老东家与他们那些亲戚人家走动,卖翠花,卖镶边,带着做媒,接生,向女佣们推销花会。她跟炳发老
婆是邀会认识的。有一次替柴家兜来一票生意,有个太太替生病的孩子许愿,许下一个月二十斤灯油,炳
发至今还每个月挑担油送到庙里去。
& & 这次她来找炳发老婆,隔了没有几天又带了两个女人来,银娣当时就觉得奇怪,她们走过柜台,老盯
着她看。炳发老婆留她们在店堂后面喝茶,听着仿佛是北方口音,也没多坐。
& & 临走炳发老婆定要给她们雇人力车,叫银娣&拿几只角子给我&。她只好从钱柜里拿了,走出柜台交给
她。两个客人站在街边推让,一个抓住了银娣的手不让她给钱,乘机看了看手指手心。姑娘小心,不要踏
在泥潭子里。金莲。
& & 她早就疑心了。照炳发老婆说,这两个是那许愿的太太的女佣,刚巧顺路一同来的。月底吴家婶婶又
来过,炳发老婆随即第一次向她提起姚家那瞎子少爷。她猜那两个女人一定是姚家的佣人,派来相看的。
买姨太太向来是要看手看脚,手上有没有皮肤病,脚样与大小,她气得跟哥哥嫂嫂大吵了一场,给别人听
见了还当她知道,情愿给他们相看,说不成又还当是人家看不中。
& &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从来没想到在她身上赚笔钱,一直当她赔钱货,做二房至少不用办嫁妆。至今他
们似乎也没有拿她当作一条财路,而是她拦着不让他们发笔现成的小财。她在家里越来越难做人了。
& & 附近这些男人背后讲她,拿她派给这个那个,彼此开玩笑,当着她的面倒又没有话说。有两个胆子大
的伏在柜台上微笑,两只眼睛涎澄澄的。她装满一瓶油,在柜台上一称,放下来。一角洋钱。啧,啧!为
什么这么凶?
& & 她向空中望着,金色的脸漠然,眉心一点红,像个神像。
& & 她突然吐出两个字,&死人!&一扭头吃吃笑起来。
& & 他心痒难搔地走了。
& & 只限于此,徒然叫人议论,所以虽然是出名的麻油西施,媒人并没有踏穿她家的门槛。十八岁还没定
亲,现在连自己家里人都串通了害她。漂亮有什么用处,像是身边带着珠宝逃命,更加危险,又是没有市
价的东西,没法子变钱。
& & 青色的小蠓虫一阵阵扑着灯,沙沙地落在桌上,也许吹了灯凉快点。她坐在黑暗里扇扇子。男人都是
一样的。有一个仿佛稍微两样点,对过药店的小刘,高高的个子,长得漂亮,倒像女孩子一样一声不响,
穿着件藏青长衫,白布袜子上一点灰尘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怎么收拾得这样干净,住在店里,也没人照应
。她常常看见他朝这边看。其实他要不是胆子小,很可以借故到柴家来两趟,因为他和她外婆家是一个村
子的人,就在上海附近乡下。她外公外婆都还在,每次来常常弯到药店去,给他带个信,他难得有机会回
& & 过年她和哥哥嫂子带着孩子们到外婆家拜年,本来应当年初一去的,至迟初二三,可是外婆家穷,常
靠炳发帮助,所以他们直到初五才去,在村子里玩了一天。她外婆提起小刘回来过年,已经回店里去了。
银娣并没有指望着在乡下遇见他,但是仍旧觉得失望,她气她哥哥嫂子到初五才去拜年,太势利,看不起
人,她母亲在世不会这样。想着马上眼泪汪汪起来。
& & 她一直喜欢药店,一进门青石板铺地,各种药草干涩的香气在宽大黑暗的店堂里冰着。这种店上品。
前些时她嫂子做月子,她去给她配药,小刘迎上来点头招呼,接了方子,始终眼睛也没抬,微笑着也没说
什么,背过身去开抽屉。一排排的乌木小抽屉,嵌着一色平的云头式白铜栓,看他高高下下一只只找着认
着,像在一个奇妙的房子里住家。她尤其喜欢那玩具似的小秤。回到家里,发现有一大包白菊花另外包着
,药方上没有的。滚水泡白菊花是去暑的,她不怎么爱喝,一股子青草气。但是她每天泡着喝,看着一朵
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来,缓缓飞升到碗面。一直也没机会谢他一声,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拿店里的东西送人
& & 此外也没有什么了。她站起来靠在窗口。药店板门上开着个方洞,露出红光来,与别家不同。洞上糊
上一张红纸,写着&如有急症请走后门&,纸背后点着一盏小油灯。她看着那通宵亮着的明净的红方块,不
知道怎么感到一种悲哀,心里倒安静下来了。大饼摊上只有一个男孩子打着赤膊睡在揉面的木板上。
& & 脚头的铁丝笼里没有油条站着。早饭那阵子忙,忙过了。
& & 剃头的坐在凳子上打盹。他除了替男主顾梳辫子,额上剃出个半秃的月亮门,还租毛巾脸盆给人洗脸
,剃头担子上自备热水。下午生意清,天气热,他打瞌盹渐渐伏倒在脸盆架上,把脸埋在洋磁盆里。
& & 一个小贩挑着一担子竹椅子,架得有丈来高,堆成一座小山。都是矮椅子,肥唧唧的淡青色短腿,短
手臂,像小孩子的腿。他在阴凉的那边歇下担子,就坐在一只椅子上盹着了。
& & 店门口一对金字直匾一路到地,这边是&小磨麻油生油麻酱&。银娣坐在柜台后面,拿着只鞋面锁边。
这花样针脚交错,叫&错到底&,她觉得比狗牙齿纹细些,也别致些,这名字也很有意思,错到底,像一出
苦戏。手汗多,针涩,眼睛也涩。太阳晒到身边两只白洋磁大缸上,虽然盖着,缸口拖着花生酱的大舌头
,苍蝇嗡嗡的,听着更瞌睡。
& & 她一抬头看见她外公外婆来了,一先一后,都举着芭蕉扇挡着太阳。他们一定又是等米下锅,要不然
这么热的天,不会老远从乡下走了来。她只好告诉他们炳发夫妇都不在家,带着孩子们到丈人家去了。
& & 她一看见他们就觉得难过,老夫妻俩笑嘻嘻,腮颊红红的,一身退色的淡蓝布衫裤,打着补钉。她也
不问他们吃过饭没有,马上拿抹布擦桌子,摆出两副筷子,下厨房热饭菜,其实已经太阳偏西了。她端出
两碗剩菜,朱漆饭桶也有只长柄,又是那只无所不在的鹅头,翘得老高。她替他们装饭,用饭勺子拍打着
,堆成一个小丘,圆溜溜地突出碗外,一碗足抵两碗。她外婆还说:&揿得重点,姑娘,揿得重点。&
& & 老夫妇在店堂里对坐着吃饭,太阳照进来正照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但是他们似乎觉都不觉得,沉
默中只偶然地听见一声碗筷叮当响。她看着他们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在斜阳中睡了一大觉,醒过来只觉
得口干。两人各吃了三碗硬饭,每碗结实得像一只拳头打在肚子上。老太婆帮她洗碗,老头子坐下来,把
芭蕉扇盖在脸上睡着了。
& & 她们洗了碗回到店堂前,远远听见三弦声。算命瞎子走得慢,三弦声断断续续在黑瓦白粉墙的大街小
巷穿来穿去,弹的一支简短的调子再三重复,像回文锦典字不断头。听在银娣耳朵里,是在预言她的未来
,弯弯曲曲的路构成一个城市的地图。她伸手在短衫口袋里数铜板。她外婆也在口袋里掏出钱来数,喃喃
地说:&算个命。&老太婆大概自己觉得浪费,吃吃笑着。外婆你要算命?
& & 她们在门口等着。算命先生!算命先生
& & 她希望她们的叫声引起小刘的注意,他知道她外婆在这里,也许可以溜过来一会,打听他村子里的消
息。但是他大概店里忙,走不开。算命先生
& & 自从有这给瞎子作妾的话,她看见街上的瞎子就有种异样的感觉,又讨厌又有点怕。瞎子走近了,她
不禁后退一步。
& & 老太婆托着他肘弯搀他过门槛。他没有小孩带路,想必他实在熟悉这地段。年纪不过三十几岁,穿着
件旧熟罗长衫,像个裁缝。脸黄黄的,是个狮子脸,一条条横肉向下挂着,把一双小眼睛也往下拖着,那
副酸溜溜的笑容也像裁缝与一切受女人气的行业。
& & 老太婆替他端了张椅子出来,搁在店门口:&先生,坐!&噢,噢!身去。
& & 老太婆给自己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几乎膝盖碰膝盖,唯恐漏掉一个字没听见。她告诉了他生辰八字
,他喃喃地自己咕哝了两句,然后马上调起弦子,唱起她的身世来,熟极而流。银娣站在她外婆背后,唱
得太快,有许多都没听懂,只听见&算得你年交十四春,堂前定必丧慈亲。算得你年交十五春,无端又动
红鸾星。&她不知道外婆的母亲什么时候死的,但是仿佛听见说是从小定亲,十七岁出嫁的。算得不灵,
她幸而没有叫他算,白糟踏钱。她觉得奇怪,老妇人似乎并没有听出什么错误。她是个算命的老手,听惯
那一套,决不会不懂。她不住地点头,嘴里&唔,唔&鼓励他说下去。对于历年发生的事件非常满意,仿佛
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 & 她两个儿子都不成器。算命的说她有一个儿子可以&靠老终身&,有十年老运。还有呢?还有呢?
& & 银娣实在诧异,到了她这年纪,还另有一个终身结果?
& & 算命的叹了口气。&终身结果倒是好的哩!&他又唱了两句,将刚才应许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还有呢
& & 银娣替她觉得难为情。算命的微窘地笑了一声,说:&还有倒也没有了呢,老太太。&
& & 她很不愿意地付了钱,搀他出店。这次银娣知道小刘明明看见她们,也不打招呼。她又气又疑心,难
道是听见什么人说她?是为了她那天晚上骂那木匠,还是为那回相亲的事?太阳都在你这边,小刘,也不
理他?不晓得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添上了一句。她除了借钱难得有别的事来找他们,所以非常得意,到
底忍不住要告诉银娣。小刘先生的娘昨天到我们那里来。小刘先生人真好,不声不响的,脾气又好。
& & 银娣马上明白了。
& & 她继续自言自语,&他这行生意不错,店里人缘又好,都说她寡妇母亲福气,总算这儿子给她养着了
。虽然他们家道不算好,一口饭总有得吃的。家里人又少,姐姐已经出嫁了,妹妹也就快了。他娘好说话
& & 银娣只顾做鞋,把针在头发上擦了擦。姑娘,我们就你一个外孙女儿,住得近多么好。你不要怕难为
情,可怜你没有母亲,跟外婆说也是一样的,告诉外婆不要紧。&告诉外婆什么?你跟外婆不用怕难为情
。外婆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 & 老太婆呷呷地笑了,也就没往下说,她显然是愿意的。
& & 算命的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远远听见三弦忡响,她在喜悦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知道未来,她的
命运已经注定了。
& & 她要跟他母亲住在乡下种菜,她倒没想到这一点。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浇粪的黄泥地,刨松了像粪
一样累累的,直伸展到天边。住在个黄泥墙的茅屋里,伺候一个老妇人,一年到头只见季候变化,太阳影
子移动,一天天时间过去,而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变成个老妇人。
& & 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他要是做一辈子伙计,她成了她哥嫂的穷亲戚,和外婆一样。人家一定说她
嫁得不好,她长得再丑些也不过如此。终身大事,一经决定再也无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
女孩子。越美丽,到了这时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连旁边看着的人,往往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漂
亮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应当说不可测,她本身具有命运的神秘性。一结了婚
,就死了个皇后,或是死了个名妓,谁也不知道是哪个。
& &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外婆再问炳发什么时候回来,她回说:&他们不回来吃晚饭。&老夫妇不能
等那么久,只好回去了,明天再来。
& & 他们刚走没多少时候,炳发夫妇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听见说他们来过,很不高兴。炳发老婆说他们没
多少日子前头刚来要过钱。吃一顿饭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评他们过日子怎样没算计,又禁不起骗,还要顾
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 & 银娣没说什么。她心事很重。刘家这门亲事他们要是不答应怎么样?这不是闹的事。一定要嫁,与不
肯又不同,给她嫂嫂讲出去,又不是好话。
& & 晚饭后有人打门,一个女人哑着喉咙叫炳发嫂,听上去像那个吴家里。她又来干什么?偏偏刚赶着这
时候,刘家的事恐怕更难了。听炳发老婆下楼去开门招呼,声音微带窘意,也是为了那回给姚家说媒的事
。吴家婶婶倒哇啦哇啦,一上楼就问:&你们姑娘呢?已经睡了?我做媒出了名了,我一到姑娘们就躲起
& & 她满脸雀斑,连手臂上都是,也不知可是寿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黑黑胖胖,矮矮的,老是鼓着眼
睛,一本正经的神气,很少笑容。蓝夏布衫汗湿了粘在身上,作波浪型,好一身横肉。走到灯光底下,炳
发老婆看见她戴着金耳环金簪子,髻上还插着一朵小红绒花。到哪儿去吃喜酒的?到姚家去的,给他们老
太太拜寿。我们今天也出去的,刚回来。吃了老太太的寿酒马上跑到你这儿来,这是你的事,不然这大热
天,我还真不干。嗳,今天真热,到这时候一点风都没有。
& & 吴家婶婶把芭蕉扇在空中往下一揿,不许再打岔。&今天也真巧,刚巧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们少爷少奶
奶来给老太太拜寿,老太太看见他们都一对对的,就只有二爷一个人未了单。
& & 后来老太太就说,应当给二爷娶房媳妇,不然过年过节,家里有事的时候不好看,单只二房没有人。
只要姑娘好,家境差些不要紧。我就说:先提的那个柴家姑娘正合适。老太太骂:老吴,你碰了一次钉子
还不够,还要去碰钉子?天下的女孩子都死光了?难道非要他们家的?&
& & 炳发夫妇只好微笑。
& & 她用扇子柄搔了搔颈项背后。&我拼着老脸不要了,我说老太太,这就看出这位姑娘有志气,不管怎
样了不起的人家,她不肯做小。孔夫子说的,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这不是说人家长得不好,老太太自己
的人亲眼看过的,不用我夸口。老太太笑,说孔夫子几时说过这话,不过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
& & 她看他们夫妇俩还是笑着不开口,她把芭蕉扇向衣领背后一插,头一伸,凑近些,把声音低了一低:
&我向来有一句说一句。不怕你们生气的话,老太太说店家开在内地不要紧,在本地太近,亲戚面上不好
意思。我说嘿咦!老太太你不知道他们本地人,这些城里老生意人家,差不多的外地人他们还不肯给——
是不是?&要是过去做大,那是再好也没有,不怪你们不放心,你们是不知道,你们去打听打听,他们姚
家还怕娶不到姨奶奶,还要拿话骗人?本来也是为了老太太有那句话,二房没有人,娶这姨奶奶是要当家
的,所以又要出身好,又要会写会算,相貌又要好,所以难了,要不然也不会耽搁这些时,也是你们姑娘
福气。你等着看,三茶六礼,红灯花轿,少一样你拉着老吴打她嘴巴。真的运气来了连城墙都挡不住。也
不知道你们祖上积了什么德,这样的亲事打灯笼都找不到。&
& & 炳发咳嗽了一声打扫喉咙。&我们当然,还有什么话说。
& & 不过我妹妹要先问她一声,她也有这么大了——&哥哥嫂嫂到底跟父母不同,这是一辈子的事,还是
问她自己。你问她,你们姑娘又不傻。他们家的两个少奶奶,大奶奶是马中堂家的**,三奶奶是吴宫保
的女儿,都是美人似的,一个赛一个。所以老太太说这回娶少奶奶也要特别漂亮,不能亏待了二爷。他们
二爷才比你们姑娘大三岁。他眼睛不方便,不过人家都说兄弟几个是他最好。学问又好,又和气又斯文,
像女孩子一样。等你们姑娘过去了,要是我说的有一样不对,是他们北边人说的,叫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
& & 大家都笑了。她说明天来讨回话。她走了,炳发老婆和他嘁嘁促促商议了一会,独自到隔壁房里去,
银娣背对着门坐着做鞋。姑娘,吴家婶婶说的你都听见了。么样?&问了几遍没有动静,胆子大起来,把
她的针线一把抢了过去。&姑娘,说话呀!&
& & 她低着头撕芭蕉扇上的筋纹。你说。说呀
& & 迸了半天,她猛然一扭身,辫子甩出去老远,背对着她嫂子坐着。&讨厌!&好了,姑娘开了金口了。
恭喜姑娘。
& & 她走了。这房间仿佛变了,灯光红红的。银娣坐着撕扇子上的筋纹。她嫁的人永远不会看见她。她这
样想着,已经一个人死了大半个,身上僵冷,一张脸塌下去失了形,珠子滚到了黑暗的角落里。她见到的
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媒人的话怎么能相信,但是她一方面警诫自己,已经看见了他,像
个戏台上的小生,肘弯支在桌上闭着眼睛睡觉,漂亮的脸搽得红红白白。她以后一生一世都在台上过,脚
底下都是电灯,一举一动都有音乐伴奏。又像灯笼上画的美人,红袖映着灯光成为淡橙色。
& & 她想起小刘。都是他自己不好,早为什么不托人做媒?他就是这样。他这样的人不会有多大出息的。
也甚至于是听见人家说她,也有点相信,下不了决心。有这样巧的事,刚赶着今天跟姚家一齐来。也是命
中注定的。
& & 邻居婴儿的哭声,咳嗽吐痰声,踏扁了鞋跟当作拖鞋,在地板上擦来擦去,擦掉那口痰,这些夜间熟
悉的声浪都已经退得很远,听上去已经渺茫了,如同隔世。没有钱的苦处她受够了。无论什么小事都使人
为难,记恨。自从她母亲死后她就尝到这种滋味,父亲死的时候她还小,也还没娶嫂子。可惜母亲不在了
,没看到这一天。
& & 她翻来覆去,草席子整夜沙沙作响,床板格格响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会又被黎明的粪车
吵醒。远远地拖拉着大车来了,木轮辚辚在石子路上碾过,清冷的声音,听得出天亮的时候的凉气,上下
一色都是潮湿新鲜的灰色。时而有个案子发声喊,叫醒大家出来倒马桶,是个野蛮的吠声,有音无字,在
朦胧中听着特别震耳。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所以也忘了怎么说话。虽然满目荒凉,什么都是他的
,大喊一声,也有一种狂喜。
& & 她嫂子起来了,她姑娘家不能摸黑出门去。在楼梯口拎了马桶下去,小脚一搠一搠,在楼梯板上落脚
那样重,一声声隔得很久,也很均匀,咚——咚——像打桩一样。跟着是撬开一扇排门的声音。在这些使
人安心的日常的声音里,她又睡着了。三朝回门那天,店里上了排门,贴出一张红纸,&家有喜事,休业
一天。&店堂里摆上供祖先的桌子,墙上挂着旧货摊上买来的画像,炳发拣了长得富态些的男女,补服的
品级较低的。这也不算太过于,现在差不多过得去的人家都捐官。椅帔桌围是租来的,瓷器与香炉蜡台都
是办喜事现买的,但是这钱花得心安理得。
& & 亲戚已经都到齐了,吴家婶婶忽然来送信,说今天不回门,二爷不大舒服,老太太不让他出来,他向
来身体单弱。炳发夫妇猜着这是避免给柴家祖宗磕头,当然客人们也都是这样想,一方面表示关切,也不
便多问,话又回到新娘子身上,从小就看得出她为人,又聪明又大方,待人又好,是个有福气的人。吴家
婶婶本来今天不肯来,说当着二爷和新**奶,没有她的坐处,现在没关系了,炳发夫妇忍着口气,拉着
她留吃饭。菜是馆子里叫来的,冷盆已经摆在祭桌上许多时候,给祖宗与苍蝇享受。开饭另外摆上圆桌面
,吴家婶婶一吃完就推有事,匆匆走了,不让柴家有机会对她抱怨。
& & 大家都还坐着说话,街上孩子们喊了起来,&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呕!&不是我们家的?
& & 一担担方糕已经挑到门口,一叠叠装在朱漆描金高柜子里,上面没有盖,露出一片刺眼的深粉红色糕
面。柴家忙着放炮仗,撤台面,腾地方,打发挑夫,总算赶上轿子到门放鞭炮。两辆绿呢大轿,现在不大
看见轿子了,这是特为雇的,男女仆坐着人力车跟着,下了车黑压压围上来。男佣把新郎抱了出来,背在
背上背进去,一个在旁边替他扶看帽子,瓜皮帽镶着红玉帽正,怕掉下地去。炳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妹
妹嫁的人,前鸡胸后驼背,张着嘴,像有气喘病,要不然也还五官端正,苍白的长长的脸,不过人缩成一
团,一张脸显得太大。眼睛倒也看不大出,眯缝着一双吊梢眼,时而眨巴眨巴向上瞄着,可以瞥见两眼空
空,有点像洋人奇异的浅色眼睛。他先怔住了,看见姚家仆人驱逐闲人,他连忙帮着赶,赔笑张开手臂拦
着。对不起,对不起,大家让开点,今天只有自己家里人。
& & 大家也微笑,仍旧挨挨挤挤踮着脚望,这一会工夫已经围上许多人。新娘子跟在后面,两个喜娘搀着
,戴着珍珠头面,前面也是人字式,正罩住前刘海。头上像长了一层白珊瑚壳,在阳光中白烁烁的,累累
的珠花珠凤掩映下,垂着眼睛,浓抹胭脂的眼皮与腮颊红成一片,穿着天青对襟褂子,大红百褶裙,每一
褶夹着根裙带,吊着个小金铃铛。在爆竹声中也听不见铃声,拜祖先又放了一通炮仗。两个喜娘搀着新娘
子,两个男佣人搬弄着新郎,红毡上简直挤不下。
& & 柴家雇来帮忙的人早已关上那扇门板,门口的人还围着不散,女人抱着孩子站着。有两个半大的男孩
子叽咕着,&什么稀奇,不给人看。要不要到城隍庙去,三个铜板看一看。&三个铜板看一看,三个铜板看
一看!去撵,一窝蜂跑了又回来,远远的在街角跳跳蹦蹦唱着。
& & 里面另摆桌子,一对新人坐在上首,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边高坐堂皇,像
一尊神像,上身特别长。店堂里黑洞洞的,只有他们背后祭桌上的烛火。两个喜娘一身黑,都是小个子,
三十来岁,叽哩喳啦应酬女家的亲戚,只听见她们俩说话。炳发老婆捧上茶来,茶碗盖上有只青果。&姑
爷姑奶奶吃青果茶,亲亲热热。&
& & 两个喜娘轮流敬糖果。&新郎官新娘子吃蜜枣,甜甜蜜蜜。&吃&欢喜团,团团圆圆。&&新娘子吃枣子
桂圆,早生贵子。&
& & 坐了一会,炳发老婆低声附耳说:&姑奶奶可要上楼去歇歇?&
& & 银娣站起来,跟着她上楼去,看见她自己房里东西都搬空了,只剩一张床,帐子也拆了下来,只铺着
一张破席子。桌子椅子都拿到楼下去了,因为今天人多,不够用。她像是死了,做了鬼回来。姑奶奶到我
房里去,这里没地方坐。
& & 但是她仍旧进去坐在床上。炳发老婆在她旁边坐下来。她哭了起来。姑奶奶不要难过。姑爷虽然身体
不好,又不靠他出去挣饭吃,他们那样的人家还愁什么?姑爷样样事靠你照应他,更比平常夫妻不同。姑
奶奶向来最要强的,别人眼红你还来不及,你不要傻。&
& & 银娣别过身去。姑奶奶不要难过,明年你生个儿子,照他们这样的人家,将来还了得?你享福的日子
在后头呢。&
& & 银娣脸上的胭脂把湿手帕都染红了。姑奶奶不要难过了,脸上又要补粉。我去打个手巾把子。
& & 正说着,楼下忽然一阵喧哗,似乎是外面来的,吓了她一跳,连忙到窗口去看,是那班轿夫在门口嚷
成一片。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 & 有人噔噔噔跑上楼来,是她大儿子。&爸爸说再拿点钱来,&他轻声说,站在门口等着。晓得了。我马
& & 她走了,银娣才站起来,躲在窗户一边张看。门口人围得更多了。灰色的石子路上斑斑点点,都是爆
竹的粉红纸屑。
& & 一只梯子倚在隔壁墙上,有一个梯级上搭着一件柳条布短衫,挽了个结。是那木匠的梯子,她认识他
的衣服。他一定是刚下工回来,刚赶上看热闹。小刘也在,他的脸从人堆里跳出来,马上别人都成了一片
模糊。他跟另一个伙计站在对过门口,都背剪着手朝这边望着,也像大家一样,带着点微笑。所有这些一
对对亮晶晶的黑眼睛都是苍蝇叮在个伤口上。她不是不知道这一关难过,但是似乎非挺过去不可。先听见
说不回门,还气得要死。办喜事已经冷冷清清的。聘礼不过六金六银,据她哥哥说是北边规矩。本地讲究
贵重的首饰,还有给一百两金子的,银子论千。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就当他们这样没见过世面,
没个比较。她哥哥嫂嫂当然是拣好的说,讲起来是他们家少爷身体不好,所以没有铺张,大概也算是体谅
女家。替他们代办嫁妆,先送到他们店里,再送到男家,她看着似乎没什么好。等过了门,嫁妆摆在新房
里,男家亲戚来看,都像是不好说什么,连佣人脸上的神气都看得出。再没有三朝回门,这还是娶亲?还
是讨小?以后在他家怎样做人?
& & 她来到他家没跟新郎说过话。今天早上确实知道不回门,才开口跟他说他家里这样看不起她。你坐到
这边来。眼睛瞎,耳朵也聋?
& & 他沉下脸来,恢复平时那副冷漠的嘴脸,倒比较不可恶。
& & 两人半天不说话,她又坐到床上去。坐在他旁边,牵着钮扣上掖着的一条狗牙边湖色大手帕,抹抹嘴
唇,斜瞟了他一眼,把手帕一甩,掸了掸他的脸。&生气了?&谁生气?气什么?不要闹。嗳——!上床夫
妻,下床君子。嗳——!再闹真不理你了。你今天不跟我回去给我爹妈磕头,你不是他们的女婿,以后正
好不睬你,你当我做不到?&又不是我说不去。
& & 但是她知道他怕出去,人杂的地方更怕。&那你不会想办法跟老太太说?&从来没听说过,才做了两天
新郎就帮着新娘子说话,不怕难为情?你还怕难为情?都不要脸!怕有人进来。
& & 他神气僵硬起来,脸像一张团皱的硬纸。她自己也觉得说话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人都是这样&,
又把他一推。
& & 他马上软化了。&你别着急,&他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孝心。&
& & 归在孝心上,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屈服。于是他们落到这陷阱里,过了阴阳交界的地方,回到活人的世
界来,比她记得的人世间仿佛小得多,也破烂得多,但是仍旧是唯一的真实的世界。她认识的人都在这里
——闹轰轰的都在她窗户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阳光里。她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 & 楼下闹得更厉害了。新的一批红封想必已经分派了出去,轿夫们马上表示不满。舅老爷高升点!好了
好了,你们这些人,心平点,爷对你们客气,你们心还不足?&好了好了,舅老爷给面子,你们索性上头
上脸的。看我们回去不告诉。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 & 老夏妈的阔袖子空垂在两边。她把手臂缩到大棉袄里当胸抱着,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个办法。在暗黄
的电灯泡下,大厨房像地窖子一样冷。高处有一只小窗户,安着铁条,窗外黎明的天色是蟹壳青。后院子
里一只公鸡的啼声响得刺耳,沙嗄的长鸣是一支破竹竿,抖呵呵的竖到天上去。
& & 厨子去买菜了。&二把刀&与另一个打杂的在后院子里拖着脚步,在水龙头底下漱口,淘米,打呵欠,
吐痰咳嗽,每一个清晨的声音都使老夏颤栗一下,也不无一种快感。
& & 她在姚家许多年,这房派到那房,没人要,因为爱吃大蒜,后来又几乎完全秃了,脑后坠着个洋钱大
的假发,也只有一块洋钱厚薄。亮晶晶的头顶上抹上些烟煤,也是写意画,不是写实。现在她在**奶房
里,新**奶和别的少奶奶一样有四个老妈子,两个丫头,所以添上她凑足数目。
& & 一个女孩子穿着粉红斜纹布棉袄,枣红绸棉裤,揉着眼睛走进来,辫子睡得毛毛的。&夏奶奶早。&她
伸手摸摸白泥灶上的黑壳大水壶,水还没热。她看见手指染黑了,做了个鬼脸,想在老夏头上擦手。小鬼
,你干什么?让我替你抹上。腊梅,别闹
& & 腊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原来你已经打扮好了,&她咕哝着,在墙上一只钉上挂着的厨子的蓝布
围裙上擦手。&不怪你下来得这么早,不叫人看见你装假头发。&别胡说,下来晚了还拿得到热水?天天早
上打架一样。
& & 腊梅把袖子往后一捋,去摸灶后另一只水壶。&这只行了。&她拎了起来。嗳,那是我的,我等了这半
天了。大奶奶等着洗脸呢,耽误了要骂。**奶不骂?还是新娘子,好意思骂人?吓!你没听见她。哦?
怎么骂?还不拿来还我?也有个先来后到的。厨子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买油。在别处买**奶不生气?还要
瞎说?快还我。你看你看,水泼光了大家没有。你拿那一壶不是一样?
& & 都快滚了,嗡嗡响。&我怎么不听见?你耳朵更聋了,夏奶奶。
& &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发现她上了当,另一壶水一点也不热。厨房里渐渐人来得多了,都是不好
惹的,不敢再等下去,只好提着壶温吞水上去。楼上一间间房都点着灯,静悄悄半开着门,人影幢幢。少
奶奶们要一大早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起得早。 银娣在镜子里看见老夏进来,别过头来咬着牙低声说
:我当你死在楼底下了。还没有洗脸。我等来等去,又让腊梅拎走了。一个个都像强盗一样。谁叫你饭桶
,为什么让她拿去,你是死人哪?着,放着湖色夏布帐子,帐门外垂着一对大银钩。
& & 夏妈背过身去倒水,嘴唇在无表情的脸上翕动,发出无声的抗议。大清早上口口声声&当你死在楼下&
,&你是死人&,当着梳头的,也不给人留脸。她比梳头的早来多少年?
& & 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为难。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 & 银娣走到红木脸盆架子跟前,弯下腰草草擦了把脸,都来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调了点水粉,往脸上一
抹,撕下一块棉花胭脂,蘸湿了在下唇涂了个滚圆的红点,当时流行的抽象化樱桃小口。她曾经注意到他
们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亲戚里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屁股似的,她猜是北边规矩,在上海人看
来觉得乡气,衣服也红红绿绿,所有时行的素淡的颜色都不许穿,说像穿孝,老太太忌讳。脸上不够红,
也说像戴孝。她一横心把两手掌涂红了,按在两边脸上,从眼皮往下抹。梳头的帮她脱了淡蓝布披肩,两
个小丫头等着替她戴戒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后面跑,替她把紧窄的灰鼠长袄往下扯了扯。
& & 妯娌们坐着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间外房,已经一个人也没有。里面听见老太太咳嗽打扫喉咙,&啃啃!&
第二个&啃&特别提高,听着震心,尤其是今天她来晚了。老太太显然已经起来了,穿着木底鞋,每次站起
来总是两只小脚同时落地,磕托一声砸在地板上。她个子矮小,坐着总是两脚悬空。
& & 门钮上挂着块红羽纱。老太太的规矩,进出要用这抹布包着门钮。黄铜门钮擦得亮晶晶的,怕沾了手
汗。她进去看见老太太用异样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 & 她低声叫了声妈。老太太在鼻子上部远远地哼了哼。媳妇不比儿子女儿,不便当面骂。她的小瘪嘴吸
着旱烟,核桃脸上只有一只尖下巴往外抄着。她别过脸来,将下巴对准大奶奶。人家一定当我们乡下人,
天一亮就起来。
& &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绢子捂着嘴微笑。
& & 她转过下巴对准了三奶奶。&我们过时了,老古董了。现在的人都不晓得怕难为情了,哪像我们从前
& & 没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来得晚了,那还用问是怎么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体这么坏,这是新娘
子不体谅,更可见多么骚。银娣脸上颜色变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两块胭脂,像青苹果上的红晕。老
太太本来难得跟她说话,顶多问声二爷身体怎样,但是仿佛对她还不错,常向别的媳妇说:&**奶新来
,不知道,她是南边人,跟我们北边规矩两样。&其实明知她与她们不同之点并不是地域关系。现在她知
道那是因为她还是新娘子。对她客气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 & 老洋房的屋顶高,房间里只有一只铜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脚架上,照样冷。那边窗子关上,风转了
向了。小半扇。&她成天跟着风向调度,使她这间房永远空气流通而没有风。她在红木炕床上敲敲旱烟斗
的灰。&这儿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边房子是砖地。你们没看见我们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妇们
立规矩的地方,一溜砖都站塌了。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你们多享福。&
& & 大奶奶的孩子们各自由老妈子带着进来叫奶奶,都缩在房门口,不敢深入。老太太回话,自有各人的
老妈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们,然后是大爷。三奶奶与银娣喃喃地叫了声&大爷&,他向她们旁边
一尺远近点了点头,很快地答应了声&嗳&。他是瘦高个子,大眼睛,眼白太多,有点目空一切的神气。老
太太问他看坟的来信与晚上请客的事。他没坐一会就溜走了。
& & 十一点钟,老太太问:&三爷还没起来?&不晓得。叫他们去看看。不要叫他,让他多睡一会,他昨天
倒早,不过我听见他咳嗽,大概没睡好。咳嗽吃杏仁茶。这个天,我也有点咳嗽。妈吃杏仁茶?我们自己
做,佣人手不干净,
& & 老太太点点头。&二爷怎么样?气喘又发了?&
& &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说话了。银娣好几个钟头没开口,都怕喉咙显得异样,又不便先咳声嗽。&二
爷今天好些。这回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还好。&
& & 她站在原处没动,但是周身血脉流通了。
& & 老太太叫丫头们剪红纸,调浆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个小红纸圈,媳妇们也帮着做。买了好些盆水仙
花预备过年,白花配着黄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点红。派马车接她娘家的一个侄孙女来玩,老太太
房里开饭,今天因为有个小客人,破例叫媳妇们都坐下来陪着吃。一个大沙锅鸡汤,面上一层黄油封住了
,不冒热气,银娣吃了一匙子,烫了嘴。老太太喜欢什么都滚烫。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老。他妈的厨子
混蛋,赚我老太太的钱,混帐王八蛋,狗入的。她骂人完全官派,也是因为做了寡妇自己当家年数多了,
年纪越大,越学她丈夫从前的口吻。骂溜了嘴,喝了口汤又说。&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咸。&
& & 媳妇们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饭碗,不笑又不好。还是不笑比较安全。
& & 吃完饭她叫人带那孩子出去跟她孙子孙女儿玩,她睡中觉。媳妇们在外间围着张桌子剥杏仁,先用热
水泡软了。桌上铺着张深紫色毯子,太阳照在上面,衬得一双双的手雪白。打麻将?三缺一,等三爷起来
,你当三爷肯打我们这样的小麻将?纱镂空鞋,挖出一个外国字,露出底下垫的粉红缎子。这是什么字?
谁晓得呢?你们三爷说是长寿。我叫他写个外国字给我做鞋。可是大爷看见了说是马蹄子,正配你。&
& & 大家都笑了。&大爷跟你开玩笑,&三奶奶说。谁晓得他们?他反正什么都干得出,
& & 他们两兄弟都学洋文,因为不爱念书,正途出身无望,只好学洋务。姚家请了个洋先生住在家里,保
证是个真英国人,住在他们花园里,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好让兄弟俩没事的时候就去向他请教声光化电的
学问。学生从来不来,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里等着。难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几句骂人的中国话,当
作大笑话。每年重阳节那天预先派人通知,请他避出去,让女眷们到三层楼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张园,
跑马厅,风景非常好。你为什么不把这字描下来,叫人拿去问洋先生?不行,
& & 银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国人在花园里走,你穿着这双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马蹄。&
& & 她们俩妯娌自己一天到晚开玩笑,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的有点不上品。她懒得剥杏
仁了,剥得指甲底下隐隐的酸胀。她故意触犯天条,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站起来望着窗外。这房子是
个走马楼,围着个小天井,楼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刚巧被她看见一辆包车从
走廊里拉进来,停在院子里。咦,看谁来了!剃了月亮门,青头皮也还露出个花尖。&我当三爷还没起来
呢,这时候刚回来。&啊?你看三奶奶多贤惠,护着三爷。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
跟你们在一起。好了好了,
& & 三爷下了车走进廊上一个房门。包车座位背后插着根鸡毛掸帚,染成鲜艳的粉红与碧绿,车夫拿下来
,得意扬扬掸着锃亮的新包车,上下四只水月电灯。三爷晚上出去喜欢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
人出堂差一样。是要告诉三爷,他少奶奶多贤惠,他这样没良心,无日无夜往外跑,大爷还不也是这样,
可不是,我们都羡慕你呵,二嫂,
& & 银娣早已又别过身去向着窗外。包车夫坐在踏板上吸旱烟,拉拉白洋布袜子。这样子像是还要出去,
到帐房去这半天不出来,
& & 她的两个妯娌继续谈论过年做的衣服。为什么到帐房去这半天,她们有什么不知道?过年谁都要用钱
& & 一个男仆托着一只大木盆盛着饭菜,穿过院子送进帐房。这时候才吃饭?两个人吃。
& & 然后又打洗脸水来。另一个人送梳头盒子进去。他还不如搬进去跟帐房住还省事些,
& &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就提醒银娣她自己没有带陪房
的女佣来。
& & 三奶奶伸手解肋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 &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三奶奶不要给他,三奶奶不在乎嘛,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叫他自己来拿。&
& &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支。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什么那么
怕他?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我们!像我们好了!你
们才是恩爱夫妻。我是不跟他吵架,嗳,总是怪女人,
& &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李妈,去告
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不得了。&
& &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了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 & 李妈这才去了。帐房里黑洞洞的,旧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腻的深黄色,扶手上有个圆洞嵌着茶杯,男佣
提着黑壳大水壶进来冲茶。三爷占着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恳的神气,
半真半假望着帐房微笑。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 &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
& & 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刘海,只有一寸来长,直戳出来,正面只
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
角上再加这么一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西就是这样。
& &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说了,不先请
过示谁也不许支。&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三爷,要是由我倒好了。你不会摊在
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你?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那你替我
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 &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爷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钱?&谁知道你
,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这三爷就是这样!反正谁不知道你有钱,不用赖。我积下两个
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缝的。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想办法。拜托拜托。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
得出这些钱吧?&好,你马上就去。这些人都是山西的回回,这些老西真难说话。你今天找着他,就没的
可说,他非要他的三分头。&不管他怎么,要是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要他的。三爷总是火烧眉毛一样。快去
。我在你这儿打个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将。你不上楼去一趟?刚才说老太太找你。就说我已经走了。给
老太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
& & 但是他随即明白过来,他在这里不便,老朱先生没法开箱子,拿存折到钱庄去支钱。当然并没有什么
山西回回,假托另一个人,讲条件比较便当,讨债也比较容易。他年纪虽然轻,借钱是老手了。好好,我
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点。
& & 他上楼来,三个女人在外间坐着剥杏仁。他咕噜了一声&大嫂二嫂&,拖着张椅子转了个向,把袍子后
身下摆一甩甩起来,骑着张椅子坐下来,立刻抓着杏仁一颗颗往嘴里丢。你看他,是谁假传圣旨?老太太
不在睡中觉?就快醒了,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什么字?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
写着马蹄,
& &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缺德!好好糟踏人家一双鞋子。可不是,幸亏没穿出去,叫人看见笑死
了。去换鞋去了,穿在脚上?还笑!嗳,我的皮袍子呢?你先不要发脾气,件衣裳又出去。&天冷了不换
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 &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我可没替二爷扯谎,替他
担心事背着罪名。三爷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贤惠。
& &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太太舂杏仁茶。&这东西有什么好吃,淡里
呱叽的,三奶奶也不管管他!&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三奶奶你听听!拨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着的金
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 &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肋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太太没起来。
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叫你去呢。
& &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紫黑的,有螺旋形
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咦,我的指甲套呢?都是你打人打掉了。快拿来。咦,奇怪,怎么见
得是我拿的?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还要打人?你还不还?二嫂唱个歌就还你。我哪会唱什么歌?
我听见你唱的。不要瞎说。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呱呱唧唧的不是你?
& & 她红了脸。&没有的事。&快唱。是真不会。真的。唱,唱,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让她
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见。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
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插着的一只鸡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兰花种在黄
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折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一只
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嗒。单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也醉
了,她可以觉得。你看,我拣来的,还不错?是扑上去抢,一定会给他搂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
里浸了浸手,把两寸多长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向他一弹,溅他一脸水。
& & 她看见他一躲,同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大奶奶进来,他已经坐下了。她飞红了脸,幸亏胭脂搽得多
,也许看不出。老太太还没起来?仿佛听见咳嗽,了把杏仁。嗳——
& & 他丢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里一钻,大红呢门帘在他背后飞出去老远。
& & 大奶奶把杏仁缓缓倒到石臼里,用一只手挡着。&这是什么?咦?&她笑了。&这副药好贵重,有这么
些个金子。&嗳,是我的,看看还有没有,这回我留着。
& & 银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绢子擦干了。本来她还怕他拿去不好好收着,让别人看见了,上面的
花纹认得出是她的。还了给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笔勾销,今天下午这一切都不算,不过是胡闹
,在这里等得无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大奶奶可不会忘记。她到底看见了多少?
& & 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从前的门生,
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
,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家里请客不能叫堂差,一问佣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
& &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太更怕火气,认为全宅只有她年
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房间大,屋项又高,只有正中一盏黄暗的电灯远远照上
来,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
作主。钟声滴嗒,是个漏水的龙头,一点一滴加进去,积水更深。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乎乎的
,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活气,自己觉得可亲。
& & 二爷袖着手横躺在床上,对着烟盘子。他抽鸦片是因为哮喘,老太太禁烟,只好偷偷地抽,其实老太
太也知道。结婚以后不免又多抽两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双布鞋底雪白,在黄昏的灯下白得触目。从
来不下地,所以鞋底永远簇新。今天笑死了,三爷一夜没回来,**奶说还没起来——喳讲给他听。&回
来就往那房里一钻,一坐几个钟头,一块吃饭,还不是为了筹钱?说是连大爷都过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
爷,其实弟兄俩还不都是一样?照这样下去,我们将来靠什么过?&
& & 他先没说什么。她推推他。&死人,不关你的事?&也还不至于这样。
& & 她就最恨他别的不会,就会打官话。他反正有钱也没处花,乐得大方。也许他情愿只够过,像这样白
看着繁华热闹,没他的份,连她跟着他也像在闹市隐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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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胡琴又在咿哑着,她回到原处,坐得远远的,摸着皮袄的灰鼠里子,像抚摸一只猫。她那天在阳
台上真唱了没有,还是只哼哼?刚巧会给三爷听见了,又还记得。他记得。
& & 她的心突然涨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见一千棵树上的蝉声,叫了一夏天的声音,像耳鸣
一样。下午的一切都回来了,不是一件件的来,统统一齐来,她望着窗户,就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
里,栗色玻璃上浮着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个面影,一片歌声,喧嚣的大合唱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
& & 二爷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励他学佛,请人来给他讲经。他最喜欢这串核桃念
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罗汉。
& & 她没有回答。替我叫老郑来。都下去吃饭了。我的佛珠呢?别掉了地下踩破了。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
& & 一句话杵得他变了脸,好叫他安静一会——她向来是这样。他生了气不睬人了,倒又不那么讨厌了。
她于是又走过来,跪在床上帮他找。念珠挂在里床一只小抽屉上。她探身过去拎起来,从下面托着,让那
串疙里疙瘩的核子枕在黄丝穗子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在抽屉里?
& & 她用另一只手开了两只抽屉。&没有嘛。等佣人来。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奇怪,刚才还在这儿。总
在这间房里,它又没腿,跑不了。
& & 她走到五斗橱跟前,拿出一只夹核桃的钳子,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念珠一只一只夹破了。吃什么?
你吃不吃核桃?
& & 他不作声。没有椒盐你不爱吃
& & 淡黄褐色薄薄的壳上钻满了洞眼,一夹就破,发出轻微的爆炸声。叫个老妈子上来,饭总要让人吃的
。天雷不打吃饭人。
& & 他不说话了。然后他忽然叫起来,喉咙紧张而扁平,&老郑!老郑!老夏!&你怎么了?脾气一天比一
天怪。好了,我去替你叫她们。
& & 她夹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么办,还有这些碎片和粒屑。念珠穿在一根灰绿色的细丝绳子上,
这根线编得非常结实。一拿起来,剩下的珠子在线上轻轻地滑下去,咯啦塔一响。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忍
不住笑出声来。她用手帕统统包起来,开门出去。
& & 过道里没有人。地方大,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监视的气氛,所有的房门都半开着,擦得铮亮的楼梯
在她背后。她开了门闩,推开一扇玻璃门,阳台上漆黑,她也没开灯。冷得一下子透不过气来。有两扇窗
子里漏出点灯光,她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快步穿过廊上,那古老的地板有两块吱吱响着。到了
T形的阳台上突出的部分,铺着煤屑,踩着也有点声响。花瓶式的水门汀栏杆,每根柱子顶着个圆球,黑
色的剪影像个和尚头,晚上看着吓人一跳。她走到栏杆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
& & 下面是红砖弯门,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门。大门口灯光雪亮,寂静得奇怪。那条沥青路在
这里转弯,作半圆形。路边的冬青树每一片叶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浅色绣球花一样。在这里反而
听不见人声与唱京戏的声音,只偶然听见划拳的大声喊。但是她尽管冷得受不住,老站着不走。仿佛门房
那边有点人声。要是快散了,她要等着看他们出来。
& & 第一辆马车蹄声得得,沿着花园的煤屑路赶过来,又有许多包车挤上来。客人们谦让着出来,老头子
扶着虬曲的天然杖,戴着皮里子大红风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捂着嘴笑,脸上红红白白,袍子上穿着大镶
大滚的小黑坎肩。三爷的声音在说话,他站在阶前,看不见。她紧贴在栏杆上,粗糙的水门汀沙沙地刮着
缎面袄子。
& & 客都走了。阿福呢?我出去。
& & 啪啪的脚步声跑开了,一个递一个喊着阿福。三爷,这时候坐包车太冷,还是坐马车,也快些。快—
—?套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们快点。
& & 又有人跑着传出去。阶上寂静了下来。是不是进去了在里边等着?不过没听见门响。
& & 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他要是听见她唱过,一定就是这个,她就会这一支。西北风堵着嘴,
还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风把每一个音符在口边抢了去,倒给了她一点勇气,可以不负责。她唱得高了些
。每一个月开什么花,做什么事,过年,采茶,养蚕,看龙船,不管忙什么,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灯
芯上结了灯花,他今天一定来。一双鞋丢在地下卜卦,他不会来。那呢喃的小调子一个字一扭,老是无可
奈何地又回到这个人身上。借着黑暗盖着脸,加上单调重复,不大觉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
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一条大蛇,
在上下四周的黑暗里游着,去远了。
& & 她没听见三爷对佣人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
& &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红肚兜,他坐马车走了。&&因为是头胎,老太太请她嫂子来住着,
帮着照应。生下来是个男孩子,银娣自进了他家门,从来没有这样喜欢。是她嫂子说的,&姑奶奶的肚子
& & 老太太也高兴,她到现在才称得上全福,连个残废儿子也有了后代根。吃素的人不进血房,虽然她只
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门口发号施令,一边一个大丫头托着她肘弯,更显得她矮小。快关窗子,那边的开条
缝。今天东风,这房子朝东北。
& & 这时候着了凉,将来年纪大点就觉得了。想吃什么,叫厨房里做。就是不能吃鸭子,产后吃鸭子,将
来头抖,像鸭子似的一颠一颠。&
& & 她向炳发老婆道谢:&只好舅奶奶费心,再多住些时,至少等满了月。不放心家里,叫人回去看看。
住在这儿就像自己家里一样,要什么叫人去跟他们要。&
& & 孩子抱到门口给她看,用大红绸子打着&蜡烛包&绑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亲,有哮喘病,有人出主
意给他喷烟,也照他父亲一样用鸦片烟治,老太太听见说,也装不知道。
& & 二爷搬到楼下去住,银娣顿时眼前开阔了许多。她喜欢一样样东西都给炳发老婆看。一张红木大床是
结亲的时候买的,宽坦的踏脚板上去,足有一间房大。新款的帐檐是一溜四只红木框子,配着玻璃,绣的
四季花卉。里床装着什锦架子,搁花瓶、茶壶、时钟。床头一溜矮橱、一叠叠小抽屉嵌着罗钿人物,搬演
全部水浒,里面装着二爷的零食。一抹平的云头式白铜环,使她想起药店的乌木小抽屉,尤其是有一屉装
着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点怕闻。床顶用金链条吊着两只小珐琅金丝花篮,装着**,褥子却是极平常
的小花洋布。扫床的小麻秸扫帚,柄上拴着一只粗糙的红布条穗子。真可以几天不下床,
& & 他可不是不下床,这是他的雕花囚笼,他的世界。她到现在才发现了它,晚上和她嫂子拉上帐子,特
别感到安全,唧唧哝哝谈到半夜,吃抽屉里的糕饼糖果,像两个小孩子。她再也没想到她会跟她嫂子这样
好,有时候诉苦诉到流眼泪。
& &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着,让&秽血&流干净。整匹的白布绑紧在身上,热得生痱子。但是她有一种愉快的
无名氏的感觉,她不过是这家人家一个做月子的女人。阳光中传来包车脚踏的铃声,马蹄得得声,一个男
人高朗的喉咙唱着,&买……
& & 汰衣裳板!&一只拨浪鼓懒洋洋摇着,&得轮敦敦,得轮敦敦&推着玻璃柜小车卖胭脂花粉、头绳、丝
线,虬曲的粗丝线像发光的卷发,编成湖色松辫子。&得轮敦敦——&用拨浪鼓召集女顾客,把女人当小孩
& & 梳妆台的镜子上蒙着块红布,怕孩子睡觉的时候魂灵跑到镜子里出不来。满月礼已经收到不少,先送
到老太太房里去看过了,再拿到这里来,梳妆台上搁不下,摆了一桌子。金锁、银锁、翡翠锁片,都是要
把孩子锁在人世上。炳发老婆有点担心,值钱的东西到处摊着。新来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她不要紧,
& & 奶妈新来,不知道底细,所以比别人尊敬她。他们家难得用个新人,银娣就喜欢她一个新鲜。她奶又
多,每天早上还挤一碗给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补的。
& &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们进来看礼物。三奶奶又带两个表嫂来看。&这是舅舅的?&有人指着一盘衣
服问。不是。还没来呢。
& & 她们走了,银娣不能不着急起来。&还不来,&她轻声对她嫂子说。明天再不来,我再回去一趟。你听
见这些人说。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嗳,有些来了多少年连屁都没放一个,不要说养儿子了。
& & 她们的男人又还不是棺材瓤子。&
& & 三奶奶没有孩子。
& & 第二天她娘家的礼没来,炳发倒来了。男亲戚向来不上楼的,这次是例外,佣人领他到银娣房里。舅
老爷带来的,嗳呀,干什么?哥哥真是,还又费事。荷叶包肉,下面一大沙锅全鸡炖火腿。老郑,拿点给
& & 炳发穿着黑纱马褂,摇着一把黑纸扇。他老婆把孩子抱来给他看。家里都好?所以我着急。没办法,
只好来跟姑奶奶商量。
& & 都是低声说话,坐得又远,都向前伛偻着,怕听不见,连扇子也不摇了。每句中间隔着一段沉默。嫂
嫂知道我没钱,这里过得多享福,谁相信她一个月才拿几块钱月费钱?姑奶奶手里没钱,我到处想办法。
都去过了。王家里不肯?
& & 摇摇头一目夹眼。&昨天去找冯金大。&谁?还是小无锡的来头。
& & 她哥哥的难处不用说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听他们说姚家怎样了不起,讲起来外面谁不知道,难道
姚家少奶奶的娘家会借不到钱?她哥哥虽然是老实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长的,这些年也混过来了。这回
想必是夫妻商量好的,看准了她非要这笔礼不行,要她自己拿出来。姑奶奶跟姑爷商量商量看,他!姑爷
住在楼下?可不是,这两天送信也难。
& & 她也知道这不是叫人传话的事,要银娣自己对他说。
& & 银娣不开口。他向来忌讳提钱。他是护短,这辈子从来没有钱在他手里过。逼急了还不是打官话,说
送什么都一样,不过是点意思。姑爷可能想法子在帐房里支?不行呃,不是有这话,'瞒上不瞒下'?谁也
瞒不了。这些人正等着扳我的错处,这下子有的说了。姑奶奶向来要强,礼不全,也许不要紧,老太太不
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
& & 炳发说。老太太是不会说什么,别人还得了?也是——头胎,又是男孩子。
& & 其实她并不是没想到去跟老太太说,趁着老太太这时候喜欢。不过她喜欢向来靠不住,今天宠这个,
明天又抬举那个,好让这些媳妇谁也别太自信。为这事去诉苦也叫人见笑,老太太那副声口已经可以听得
见:&叫你哥哥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有什么要紧,都是自己人。&然后给她一笔钱,不会多,老太太不知
道外面市价——姚家替她办的嫁妆就是那样,不过换了他们自己去买,就又有的说了,等买了来东西粗糙
,又不齐全,正好怪他们不会买东西,不懂规矩。还是问姑爷,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子一个个的前程
都在这上面,做官都有份。她是不愿意说,她做不了主的事,也不便许愿,但是他们有什么不知道的?不
趁热打铁,她这时候刚生了儿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劲硬挺过去,处处要人家特别担待,谁拿你们当正
经亲戚?她恨他们不争气,眼光小,只会来逼她。
& & 奶妈吃了饭进来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佣人进进出出。我走了。
& & 迸了这半天,还是丢给她不管了。拿我的头面去当,
& & 她嫂子苦着脸望着她半天。&……姑奶奶满月那天不要戴?&就说不舒服,起不来。
& & 他们显然不愿意。什么不能当,偏拣一个不久就非还她不可的。头面至少平时用不着,戒指几天不戴
老太太就要问,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着,不过大累赘,怎么拿出去?&这要赎不回来怎么办?怎么办,
我上吊就是了,这日子也过够了。姑奶奶快不要这样说。你们晓得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们真不管了。姑奶
奶,给人听见了。本来也都是为你打算,噢,你现在懊悔了。早晓得还是卖断了干净。
& &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经站了起来。&我走了。&走了再也不要来了。情愿你不来。只有这一个
亲人。谁再来不是人。嫌我丢脸,皇帝还有草鞋亲呢。
& & 他老婆连忙说:&你这是什么话?过年过节不来,不叫姑奶奶为难?&有什么为难?你不用咒人,从今
天起你没有我这哥哥。
& & 他老婆把他往房门口直推。&嗳呀,你要走快走,在这儿就光叫姑奶奶生气。&
& & 到了晚上关了房门,银娣拿出首饰箱来,把头面包起来,放在她哥哥带来的提篮盒下屉。她嫂子第二
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来了。再过了两天,礼送来了,先拿到楼上外间,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三
奶奶第一个看见,把金锁在手心里掂着,估有几两重,又批评翡翠镜片颜色太淡,又把绣货翻来翻去细看
。还是苏绣呢。其实苏绣的针脚板,湘绣的花比较活。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篮盒拿出拿
进,谁晓得装着什么出去?嗳,我也看见。来来去去,总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
& & 奶妈照例到外间来挤奶,让老太太趁热吃。
& & 她站在房门外等老太太起来,都听见了,回去告诉银娣姑嫂,又把银娣气个半死。
& & 满月前两天,三奶奶叫了个穿珠花的来,替她重穿一朵珠花。她知道我要什么花样,她说话,不会吵
醒三爷,不过你不要走开,晓得吧?&我知道。这一向人杂。
& &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妈子进来倒痰盂扫地。老李在桌上铺了块小红毡子,珠花衬
着棉花,用一条绸手帕包着,放在毡子上,她叠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东西。粗做的扫到床前,扫帚
拨歪了三爷的拖鞋,正弯下腰去摆齐整,倒吓了一跳,他打着呵欠掀开帐子,两只脚在地下找拖鞋。三爷
不睡了?吵死了,还睡得着?我去打洗脸水。
& & 他站在衣橱前面把裤带系紧些,竹青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排须直拂到膝盖上,&快点,我吃早饭
,吃了出去。&三爷吃点什么?你去看有什么。快点。
& &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应,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早饭。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奶。她只好自己
下去,年纪又大,脚又小,又是个胖子,他还直催。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比寻常的女佣,是他少奶奶娘
家来的,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
& & 她一直气她的**受他的气。
& &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盘。
& & 忽然听见找阿福。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
& &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嗳,这样等不及,往外跑,还不是又迷上
了个新的。
& & 一会又听见说:&下来了。&&给三爷叫车。&早饭不吃,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房里没人,连忙又气喘
吁吁上楼去,看见房门半开着,帐子放着,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桌上铺着小红毡子,毡子上什么也没
有。她心里卜冬一响,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脚都软了,掀开帐子看看没有人,只好开抽屉乱找,万一
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粗做的打了洗脸水上来,把水壶架在痰盂上,也帮着找。也真奇怪,三爷一
走我马上上来。才这一会工夫,怎么胆子这么大?可会是三爷拿的?快不要说这话,让这些人听见了,说
你们自己房里的人都这样说。
& & 她只好去告诉三奶奶。先找她们自己房里的老妈子,跟了来在老太太门外伺候着的,问知里面正开早
饭,在门帘缝里张望着,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三奶奶跟她回去,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堆
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哭了起来。青天白日,出了鬼了。我叫你别走开嘛。三爷等不及要吃早饭,叫如意
也不在,只好我去。孙妈去打洗脸水去了。他也奇怪,起这么个大早出去了。三爷是这脾气,大概这两天
家里有事,晚了怕走不开。
& & 两人沉默了一会。**,这要报巡捕房,不查清楚了我担当不起,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要先告诉老太
太。嗳,请老太太把大门关起来,楼上搜到楼下,这时候多半还在这儿,等巡捕房来查已经晚了。&他们
胆子越来越大了,再也没有别人。不是那奶妈,她在老太太那儿挤奶。是那嫂子。
& &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大奶奶看见她神气不对,眼泡红红的,低声问怎么了。她要说不说的,
大奶奶就藉故避了出去,丫头们一个个也都溜了。老太太两脚悬空,坐在红木炕床边沿上,摇着团扇,皱
着眉听她哭诉,报巡警的话却马上驳回,只略微摇了摇头,带着目夹了目夹眼,望到别处去,就可见绝对
没有可能。
& & 三奶奶还是哭。&老李跟了我妈三十年了,别的也都是老人,丫头都是从小带大的,都急得要寻死,
一定要查个明白,不然责任都在她们身上。&那全在你跟她们说,好叫她们放心,别出去乱说。不管上头
人底下人,这话不好说人家。真要查出来又怎么着?事情倒更闹大了,传出去谁也没面子。东西到底是小
事,丢了认个吃亏算了。&
& & 三奶奶还站在那里不走。别难受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家里人多,自己东西要留神点,你去告诉你
房里的人,别让他们瞎说。&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着旱烟管的烟灰。
& & 三奶奶只好回去,跟老李说了,叫她等那穿珠花的来了回掉她,就说不必重穿了。老李气得呼哧呼哧
,在楼下等那女人,一见面再也忍不住,嘁嘁促促都告诉了她,越说越气,在厨房里嚷起来。&我们**
可怜,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我是不怕,拼着一身剐,皇帝拉下马。我们做佣人的,丢了东西我们都背着
贼名,我算管我们**的东西,叫我怎么见我们太太?谁想到今天住到贼窝里来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
有千年防贼的。他们自己房里东西拿惯了,大包小包往外搬,怎么怪胆子不越来越大,偷起别人来了,谁
叫我们**脾气好,吃柿子拣软的捏。&
& & 三奶奶后来听见了骂老李:&你这不是跟我为难么?我受的气还不够?&
& & 但是已经闹得大家都知道,传到银娣耳朵里,气得马上要去拉着三奶奶,到老太太跟前当面讲理,被
炳发老婆拼命扯住不放。你一闹倒是你理亏了,反而说你跟佣人一样见识。这种话老太太怎么会相信?反
正老太太知道就是了。&
& & 银娣没做声。坏在老太太也跟别人一样想。
& & 她哭了一夜,炳发老婆也一夜没睡。第二天满月,她的头面当了,只好推病不出来,倒正像是心虚见
不得人。老太太派了个老妈子来看她,也没多问话,就请大夫来开了个方子。炳发在楼下坐席,并不知道
出了事,当晚接了他老婆回去。他老婆虽然在这里度日如年,这时候回去倒真有点不放心,看银娣沉默得
奇怪,怕她寻短见,多给了奶妈几个钱,背后嘱咐她晚上留神着点,好在二爷明天就搬上来了。那天晚上
,老太太叫人给**奶送点心来,又特为给她点了几样清淡的菜,总算是给面子,叫她安心。炳发老婆临
走,又送整大篓的西瓜水果,自己田上来的,配上两色外国饼干,要她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 &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里又跟三爷讲失窃的事,以前一直也没机会说,说说又淌眼抹泪起来。他们佣人
不肯就这么算了,要叫人来圆光,李妈出一半钱,剩下的大家出一份。
& & 他皱着眉望着她,&这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赚两个钱不容易的,拿去瞎花。&圆光的剪张白纸贴在墙上
,叫个小男孩向纸上看,看久了自会现出贼的脸来。是他们自己的钱,我们管不着。他们说一定要明明心
迹。不许他们在这儿捣鬼。我顶讨厌这些。他们在厨房里,等开过晚饭,也不碍着什么。老太太也知道,
没说什么。
& & 他虽然不相信这些迷信,心里不免有点嘀咕。为安全起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第二天在堂
子里打麻将,就问同桌的一个帮闲的老徐:
& & 老徐马上讲得凿凿有据,怎样灵验如神,一半也是拿他开玩笑,早猜着他为什么这样关心。少爷们钱
不够花,偷家里的古董出来卖是常事。有什么办法破法,你可听见说?据说只有这一个办法,用猪血涂在
脸上。就不会在那张纸上露脸。
& & 圆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那地方不怕碰见熟人。他叫茶房去买一碗猪血,茶房面不
改色,回说这时候肉店关门了,买不到新鲜的猪血,要到天亮才杀猪。但是答应多给小帐,不久就拿了一
碗深红色的粘液来。他有点疑心,不知道是什么血。要了一面镜子,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实在腥
气得厉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让面颊碰着枕头,唯恐擦坏了面具。血渐渐干了,紧紧地
牵着皮肤。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别的房
间里有女人唱小调。楼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弄堂,关上窗又太热,怕汗出多了,冲掉了猪血。
& & 一个小贩在旅馆通道里叫卖鸭肫肝、鸭什件。卖白兰花!生,白兰花要口伐?&
& &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人,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
& &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挨着不走,回去不免一
顿打。有人大声吐痰,跟着一阵拖鞋声,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
& &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就开门叫茶房打洗脸水来。洗了脸,一盆水通红
的。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杀了人似的。
& &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来,叫李妈来捉臭虫。李妈扯着电线辂辘,把一盏灯拉下
来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到处找。他们圆光怎么样?早散了
,还不到十一点。嗳,不要说,倒是真有点奇怪——在人堆里随便拣了个小孩,是隔壁看门的儿子,才八
岁,叫他看贴在墙上那张白纸。&小孩&眼睛干净,看得见鬼。童男更纯洁。看见什么没有?先看不见。过
了好些时候,说看见一个红脸的人。红脸——那是谁?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就是奇怪,他说没有眼睛鼻
子,就是一张大红脸。嗳哟,吓死人了,别的没有了。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是真像关公似的?说是
真红。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他说看不出。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
& &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也许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你反正——
& &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那臭虫窝里受了半天罪。
在浴佛寺替老太爷做六十岁的阴寿,女眷一连串坐着马车到庙里去,招摇过市像游行一样。家里男人先去
了。银娣带着女佣,奶妈抱着孩子,同坐一辆敞篷车。她的出锋皮袄元宝领四周露出银鼠里子,雪白的毛
托着浓抹胭脂的面颊。街上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吃了一惊似的,尽管前面已经过了好几辆车,也尽有年轻
的脸,嵌在同样的珍珠头面与两条通红的胭脂里。在头面与元宝领之间,只剩下一块菱角形的脸,但是似
乎仍旧看得出分别来。那胭脂在她脸上不太触目,她皮肤黑些。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深红的阴影,别人就是
红红白白像个小糖人似的,显得乡气。她们这浩浩荡荡的行列与她车上的婴儿表出她的身份,那胭脂又一
望而知是北方人,不会拿她误认为坐马车上张园吃茶的倌人。但是搽这些胭脂还是像唱戏,她觉得他们是
一个戏班子,珠翠满头,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种突兀之感:扮着抬阁抬出来,在车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
在演戏,演得很高兴,扮作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
& & 马路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沿路望过去,路既长而又直,听着那萧萧的声音,就像是从
天上下来的。她微笑着几乎叫出声来,那么许多黄色的手飘下来摸她,永远差一点没碰到。黄包车、马车
、车缝里过街的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横在街心交错着,分外显得仓皇,就像是避雨,在下金色的大雨
& & 一条蓝布市招挂在一个楼窗外,在风中膨胀起来,下角有一抹阳光。下午的太阳照在那旧蓝布上,看
着有点悲哀,看得出不过是路过,就要走的。今天天气实在好。好又怎样?也就跟她的相貌一样。
& & 一行僧众穿上杏黄袍子,排了班在大门外合十迎接,就像杏黄庙墙上刻着的一道浮雕。大家纷纷下车
,只有三个媳妇是大红裙子,特别引人注目。上面穿的紧身长袄是一件青莲色,一件湖色,一件杏子红。
三个人都戴着&多宝串&,珠串绞成粗绳子,夹杂着红绿宝石、蓝宝石,成为极长的一个项圈,下面吊着一
只珠子穿的古典字坠子,刚巧像个S字样,足有四寸高,沉甸甸挂在肚脐上,使她们娇弱的腰身仿佛向前
荡过去,腆着个肚子。老太太最得意的是亲戚们都说她的三个媳妇最漂亮,至于哪一个最美,又争论个不
完。许多人都说是银娣,也有人说大奶奶甜净些,三奶奶细致些,皮肤又白。她不过是**奶,人家似乎
从来不记得她丈夫是谁。很少提到他,提到的时候总是放低了声气,有点恐怖似的,做个鬼脸,&是软骨
病——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他们家不愿意人多问,他也很少出现,见是总让人见过,不然更叫
人好奇。她喜欢出去,就是喜欢做三个中间的一个。
& & 今天他们包下了浴佛寺,不放闲人进来。偏殿里摆下许多桌麻将。今天他们亲戚特别多,许多人从内
地&跑反&到上海来。大家都不懂,那些革命党不过是些学生闹事,怎么这回当真逼得皇上退位?一向在上
海因为有租界保护,闹得更凶些,自己办报纸,组织剧团唱文明戏,言论老生动不动来篇演说,大骂政府
,掌声不绝,现在非常出风头,银娣是始终没看见过。姚家从来不看文明戏。唱文明戏的都是吊膀子出名
的,名声太坏。难道就是这批人叫皇上退位?都说是袁世凯坏,卖国。本来朝事越来越糟,姚家就连老太
爷在世的时候也已经失势了,现在老太太讲起来,在愤懑中也有点得意,但是也不大提起。跑反娣倒是有
点觉得姚家以后不比从前了。本来他家的儿子一成年,就会看在老太爷面上赏个官做。大爷做过一任道台
,三爷是不想做官,老太太也情愿他们安顿点待在家里,宦海风波险恶。银娣总以为她的儿子将来和他们
不同。现在眼前还是一样热闹,添了许多亲戚更热闹些,她却觉得有一丝寒意。她哥哥那些孩子将来也没
指望了。她的婚姻反正整个是个骗局。
& & 在庙里,她和一个表弟媳卜**奶站在走廊上,看院子里孩子们玩,小丫头们陪着他们追来追去。一
个孩子跌了一跤,哇!哭了。领他的老妈子连忙去扶他起来,揉手心膝盖。打地!打地
& & 三奶奶在月洞门口和李妈鬼头鬼脑说话。仿佛听见说&还没来……叫陈发去找了。&&陈发没用……&又
找我们三爷了,
& & 三奶奶走过来倚着栏杆,卜**奶就笑她:&已经想三爷了?&谁像你们,一刻都离不开,好得合穿一
条裤子。我们好不了,天天吵架。吵架谁不吵?你跟三爷相敬如宾。我们三奶奶出名的贤惠,聚在一起,
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连她们妯娌们都和睦起来。&我们三爷欺负她。&连老太太都管不住他,叫我有什
么办法?还好,你们老太太不许娶姨奶奶。只要不娶回来,眼不见为净。所以我情愿他出去,发毛了点都
要骂。&她低声说,大家都吃吃笑了起来。&青天白日,谁这么下流?&你们三爷的事,不敢保。我们难得
& & 她们这些年轻的结了婚的女人的话,银娣有点插不上嘴去,所以非插嘴不可。&你这话谁相信?&
& & 三奶奶马上还她一句话:&我们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提二爷,马上她没资格发言了。我们才
真是难得。脸上也确是顿时现出好奇的笑容。&我敢赌咒,你敢赌么?三奶奶你敢赌咒?&
& & 卜**奶笑。&你刚生了个儿子,还赌什么咒?&老实告诉你,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人一面
笑,眼睛里露出奇异的盘算的神气,已经预备当作笑话告诉别人。她们彼此开玩笑向来总是这一套,今天
似乎太过份了,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但是仍旧在等着,希望她还会说下去,再泄漏些二爷的缺陷。刚巧有
个没出嫁的表妹来了,这才换了话题。老太太叫,
& & 两个媳妇连忙进去。老太太在和三奶奶的母亲打麻将。三爷呢?怎么叫了这半天还不来?亲家太太惦
记着呢。三爷打麻将赢了,他们不放他走。别叫他,让他多赢两个。
& & 她的小弟弟走到牌桌旁边,老太太给了他一块戳着牙签的梨,说:到外边去找姐夫,姐夫赢钱了,叫
他给你吃红。姐夫不在那儿。在那儿。你找他去。我去找他,他们说还没来。
& & 老太太马上掉过脸来向三奶奶说:&什么打麻将,你们这些人捣的什么鬼?&
& & 三奶奶的母亲连忙说:&他小孩子懂得什么,外头人多,横是闹糊涂了。&到这时候还不来,自己老子
的生日,叫亲家太太看着像什么样子?你也是的,还替他瞒着,难怪他胆子越来越大。&
& & 三奶奶不敢开口,站在那里,连银娣和丫头老妈子们都站着一动也不动,唯恐引起注意,把气出在她
们身上。三奶奶母亲因为自己女儿有了不是,她不便劝,麻将继续打下去,不过谁也不叫出牌的名字。直
到七姑太太摊下牌来,大家算胡了,这才照常说话。老太太是下不来台,当着许多亲戚,如果马虎过去,
更叫人家说三爷都是她惯的。
& & 一圈打下来,大奶奶走上来低声说:&三爷先在这儿,到北站送行去了,老沈先生回苏州去。&
& & 她们用老沈先生作借口,已经不止一次了,他老婆不在上海,身边有个姨奶奶,但是姨奶奶们不出门
拜客。所以她们无论说他什么,不会被拆穿。他这时候也许就在这庙里,老太太反正无从知道。她正看牌
,头也不抬。大奶奶在亲家太太椅子背后站着,也被吸引进桌子四周的魔术圈内,成为另一根直立的棍子
& & 空气松懈了下来。连另外几张牌桌上说话都响亮得多。大奶奶三奶奶尝试着走动几步,当点小差使。
银娣看见她房里的奶妈抱着孩子,在门口踱来踱去。你吃了面没有?呢?小和尚,我们去找夏妈。&孩子
叫小和尚。他已经在这庙里记名收做徒弟,像他父亲和叔伯小时候一样,骗佛爷特别照顾他们。
& & 她抱他到前面院子里,斜阳照在那橙黄的墙上,鲜艳得奇怪,有点可怕。沿着旧红栏杆栽的花树,叶
子都黄了。这是正殿,一排白石台阶上去,彤花排门静悄悄大开着。没有人,她不带孩子去,怕那些神像
吓了他。月亮倒已经出来了,白色的,半圆形,高挂在淡清色下午的天上。今天这一天可惜已经快完了,
白过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像乳房里奶胀一样。她把孩子抱紧点,恨不得他是个猫或是小狗,或者光
是个枕头,可以让她狠狠地挤一下。
& & 廊上来了些挑担子的,系着围裙,一个跟着一个,侧身垂着眼睛走过,看都不看她。扁担上都挑着白
木盒子,上面写着菜馆名字,是外面叫来的荤席。不早了,开饭她要去照应。
& & 院心有一座大铁香炉,安在白石座子上,香炉上刻着一行行蚂蚁大的字,都是捐造香炉的施主,&陈
王氏,吴赵氏,许李氏,吴何氏,冯陈氏……&都是故意叫人记不得的名字,密密的排成大队,看着使人
透不过气来。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的女人。要是仔细看,也许会发现她自己的名字,
已经牢铸在这里,铁打的。也许已经看见了,自己不认识。
& & 她从月洞门里看见三爷来了,忽然这条典字栏杆的走廊像是两面镜子对照着,重门叠户没有尽头。他
的瓜皮帽上镶着帔霞帽正,穿着骑马的褂子,赤铜色缎子上起寿字绒花,长齐膝盖,用一个珍珠扣子束着
腰带,下面露出沉香色扎脚裤。
& & 他走得很快,两臂下垂,手一半捏成拳头,缩在紧窄的袖子里,仿佛随时遇见长辈可以请个安。他看
见了她也不招呼,一路微笑着望着她,走了许多路。她有点窘,只好跟孩子说话。小和尚,看谁来了。看
见吗?看见三叔吗?二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呸!等你,大家都在等你——出去玩得高兴,这儿找不到
你都急死了。怎么找我?不是算在外边陪客?还说呢,又让你那宝贝小舅子拆穿了,老太太发脾气。
& & 他伸了伸舌头。&不进去了,讨骂。&你反正不管,一跑,气都出在我们头上,又是我们倒霉。
& & 小和尚,你大了可不要学三叔。&二嫂老是教训人。你自己有多大?你比我小。谁说的?你不比我小
一岁?你倒又知道得这样清楚。心神不定起来。她颠着他哄着他,&噢,噢,噢!不要我抱,要三叔,嗯
?要三叔抱?&
& & 她把孩子交给他,他的手碰着她胸前,其实隔着皮袄和一层层内衣、小背心,也不能确定,但是她突
然掉过身去走了。他怔了怔,连忙跟着走进偏殿,里面点着香烛,在半黑暗中大大小小许多偶像,乍看使
人不放心,总像是有人,随时可以从壁角里走出个香仗来,上首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
二嫂拜佛?拜有什么用,生成的苦命,我只求菩萨收我回去。低下头去看了看孩子。&现在有了他,我算
对得起你们姚家了,可以让我死了。&她眼睛水汪汪的,隔着一排排的红蜡烛望着他。
& & 他望着她笑。&好好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因为今天在佛爷跟前,我晓得今生没缘,结个来世的缘吧
。没缘你怎么会到我家来?还说呢,自从到你们家受了多少罪,别的不说,碰见这前世冤家,忘又忘不了
,躲又没处躲,牵肠挂肚,真恨不得死了。今天当着佛爷,你给我句真话,我死也甘心。&怎么老是说死
?你死了叫我怎么样?你从来没句真话。你反正不相信我。起来。他不让她去抱他,一只手臂勒得她透不
过气来,手插在太紧的衣服里,匆忙得像是心不在焉。她这时候倒又不情愿起来,完全给他错会了意思。
衬衫与束胸的小背心都是一排极小而薄的罗钿钮子,排得太密,非常难解开,暗中摸索更解不开。也只有
他,对女人衣服实在内行。但是只顾努力,一面吻着她都有点心神不属。她心里乱得厉害,都不知道剖开
胸膛里面有什么,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抚摩着,揣捏出个式样来,她才开始感觉到那小鸟柔软的鸟喙拱
着他的手心,它恐惧地缩成一团,圆圆的,有个心在跳,浑身酸胀,是中了药箭,也不知是麻药。冤家,
& & 孩子嚎哭的声音在寂静中震荡,狭长的殿堂石板砌地,回声特别大,庙前庙后一定都听见了,简直叫
人受不了,把那一刹那拉得非常长,仿佛他哭了半天,而他们俩魇住了,拿他毫无办法。只有最原始的欲
望,想躲到山洞里去,爬到退色的杏子红桌围背后,挂着尘灰吊子的黑暗中,就在那蒲团上的孩子旁边。
两个人同时想起《玉堂春》,&神案底下叙恩情&。她就是怕他也想到了,她迟疑着没敢蹲下来抱孩子,这
也是一个原因。有人来了,我不怕,反正就这一条命,要就拿去。
& & 她马上知道说错了话,两个人靠得这样近,可以听见他里面敲了声警钟,感到那一阵阵的震动。他们
这情形本来已经够险的,无论怎样小心也迟早有人知道。在他实在是犯不着,要女人还不容易?不过到这
时候再放手真不好受,心里实在有气。二嫂,今天要不是我,嗨嗨!你不要这样没良心!没良心倒好了,
不怕对不起二哥?你二哥!也不知道你们祖上作了什么孽,生出这样的儿子,看他活受罪,真还不如死了
好。&又何必咒他。谁咒他?只怪我自己命苦,扒心扒肝对人,人家还嫌血腥气。是你看错人了,二嫂,
不要看我姚老三,还不是这样的人。袖子一甩走了,缎子咯啦一声响。
& & 她终于又听见孩子的哭声。她跪在蓝布蒲团上把他抱起来,把脸埋在他大红绸子棉斗篷里,闻见一股
子奶腥气与汗酸气。他永远衣服穿得太多,一天到晚出汗。过了一会儿,她拣起小帽子来给他戴上,帽子
上一个老虎头,突出一双金线织的圆眼睛,擦在她潮湿的脸上有点疼。
& & 她出来到走廊上,天黑了,晚钟正开始敲,缓慢的一声声砰!砰!充塞了空间,消灭一切思想,一声
一声跟着她到后面去。
& & 饭桌已经都摆出来了,他们自己带来的银器。大奶奶三奶奶正忙着照应。她找到奶妈把孩子交给她。
三爷站在老太太背后看打牌,和他丈母娘说话。也许他今天晚上会告诉三奶奶——这话他大概不敢说——
他怎么舍得不说?今天这件事干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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