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在厂子里常干 保险入上好 还是格格不入txt好

一个故事(续8)
在以后的日子里自然就不用说了,启明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了韩玉的朋友。尽管韩玉参加这种聚会不多,而且她总是说得少,听得多,坐在角落里不太惹人注意,但是,有启明参加的聚会,她还是愿意去。她喜欢启明,启明在她的眼里是那么热情,那么妙趣横生。
只要有启明在,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场合,是一些什么样的朋友,气氛都会特别活跃。启明总是朋友们的中心,大家都喜欢启明,喜欢他的高谈阔论;喜欢他的足智多谋和幽默风趣。
启明还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不管是多少人聚集到一起的场合,他总会照顾到初次来参加聚会和不善言词的朋友,而且是用非常自然的一个手式,一句话,就能减轻你的默生和局促不安的感觉。让你觉得很熟悉、很亲切。
启明在向朋友们介绍韩玉的时候也是如此。他为韩玉一一介绍朋友们时让韩玉走在他的前面,他则搂着张杰的肩膀给韩玉指着每一个他要介绍的人说着怪话。启明身边的张杰也玩笑着为启明的介绍做着补充。他们配合的非常默契,就像一对双胞胎。
韩玉和张杰就连平时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会常常地提起启明来,谈他,赞赏他。
日子长了,张杰感觉到了启明的存在给他和韩玉之间的关系带来了威胁,他看到了,只要有启明在,韩玉便会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尽管韩玉和启明很少谈话,但是,有启明在场的时候韩玉的兴奋,还有韩玉看启明时的目光,都让张杰魂不守舍。他要让韩玉远离启明,他不愿意失去她。
张杰却越来越不愿意与韩玉谈论启明了,虽然他与启明仍然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仍然经常在一起,但是,每次韩玉一提起启明来,张杰便把话题叉开,也很少让韩玉和他一同去参加朋友们的聚会了,就是赶上能碰到启明的场合,张杰也会借故把韩玉带走。
韩玉理解张杰,她知道这是张杰在乎她,怕失去她,她与每一个启明的朋友一样,被启明吸引着,她非但没有脑张杰,反而暗暗地为自己高兴。
有一次,张杰把韩玉搂在怀里,轻轻的、没头没脑地问:“韩玉,如果没有我,你会爱上启明吗?”
韩玉楞楞地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真的,告诉我,你会爱上他吗?”
张杰低头看着韩玉,看着她由于仰望着自己,睁得大大地眼睛,他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痛苦。韩玉却把头埋进张杰怀里,幸福地笑了。
韩玉没有想到,她与张杰分手后这段痛苦的日子里,启明会来看她。这也是韩玉认识启明以来,第一次单独在她的家里接待启明,接待这个她惟一可以信任,可以倾诉痛苦的人——启明。
韩玉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信任启明?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痛苦向这个过去跟自己连十句话都没有说过的人倾诉?
张杰曾经告诉韩玉:他们之间发生的任何一件小事启明都知道。显然启明曾经是张杰得到幸福时倾诉的对象,今天他又成了韩玉失去幸福时倾诉的对象了。在那段无法摆脱痛苦的日子里,张杰的这位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成了韩玉不可缺少的、最珍贵的朋友了。
韩玉失去张杰后,虽然很痛苦,她时刻思念着张杰,恨不能去了解张杰的一切,但是她却不能那样去做。虽然她也知道启明经常和张杰在一起,但是她仍然强迫自己保持着自己可怜的自尊,要求自己不管是在什么场合,都从不向启明打听张杰的消息。
启明每次见到韩玉,看到韩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面的哀怨,和她那张苍白的脸,明显地画着大大的问号,他明白韩玉是多么想让他讲讲张杰,她是多么想知道张杰的一切啊。每到这时也是启明动摇得最不能控制的时候。他的心在疼,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懊恼。可是,他不能跟韩玉说,他绝不能把另一位姑娘的名子说出来!他不能让韩玉知道此时的张杰正在与另外一位姑娘紧锣密鼓地筹办着他们婚事。而眼前的韩玉,这个柔弱的姑娘……那对于她来说是什么样的伤害,有多么残酷,他真怕韩玉那纤细的脊背和脆弱的心脏再也经不住这沉重的打击了。他告诫着自己:“不能说,不管韩玉说什么,也不管她做什么,都要不能告诉她这个结果!”
启明当然不愿看到韩玉痛苦,但他更不愿意韩玉就此垮下去,所以,他只能装聋作哑,只能用不加评论韩玉与张杰之间的事情,用不劝韩玉去做任何挽救她与张杰之间关系的努力来暗示韩玉:她和张杰过去的那一切情感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启明用他对韩玉所说的一切都不表示出丝毫兴趣的态度,并且适时地找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来分散韩玉的注意力,淡漠韩玉对张杰的思念。其实启明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暗示过韩玉:对于她和张杰的那份情感也许只是一个误会,而并不是爱情,如果他们曾经认为那就是爱情的话,那就只能说:至少他们中的一方已经不再爱对方,所以他们的爱情已经不存在了。
但是,被失恋的痛苦折磨着的韩玉,这时候的智商几乎就是零,她怎么也不明白她曾经付出的那份忘我的爱,其结果却是被无情的抛弃。想不到那份情感已经不是她的,张杰永远不会再属于她了。
韩玉那近乎于崩溃的精神和身体,都使启明深深地为她担忧。启明非常明白,自己决不能把张杰的一切合盘托出,也不应该用韩玉爱听的话去安慰因为失恋而痛不欲生的她。他认为对于韩玉来说,什么样的安慰都是无济于事的,更何况他也真找不出什么更恰当的理由和语言来安慰韩玉。他这时候能做的,就只能是默默地倾听,让韩玉在倾诉中明白自己目前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问题,能使韩玉在倾诉中感到一丝的轻松和安慰。
第十一章、打孔
肖铜的身体放平了之后更瘦更长了,他的皮肤是灰白色的,包着依稀可见的根根肋骨。右边半条残缺的胳膊上还包着沙布,那沙布可能是在他临终时新换上的,雪白雪白的,没有一点儿污渍,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更加耀眼夺目。
张杰也许并不知道韩玉对他的爱有多深,所以他不了解韩玉的痛苦有多深,他们的那份情感会带给韩玉的是什么样的刻骨铭心的爱,和刻骨铭心的痛!什么样的创伤,这创伤又是怎样地刻在了韩玉的心上!
张杰没有使自己再回过头来看上一眼,也许他再回过头来一次,他们的未来就可能是另外的一种结局了,但是他没有,他也不会,因为他不愿意……他永远地抛弃了他与韩玉之间的一切。
韩玉大病了一场,严重的心脏病终于把她放倒了。
韩玉想到过死,想用死来摆脱痛苦,但是她那修补过的心脏却顽强地跳着、一次又一次地、倔强地把她从死神那里拽了回来。
韩玉变了。
当朋友们再次见到大病初愈的韩玉时,她的变化让人感到震惊。短短的几十天里,浑圆红润的韩玉,变成了一个苍白肖瘦、沉默寡言的大姑娘了。她总是躲在角落里,用淡淡的微笑遮掩着自己。
爱情是什么?是幸福?是痛苦?爱情就是包容了所有幸福和痛苦的情感!幸福和快乐是所有人都期待的,但是幸福和快乐却会轻易地被人们遗忘。而痛苦,才真正能给人们带来刻骨铭心地烙印,才是人们一生中永远无法忘掉的情感。
痛苦的情感尽管能陪伴你的一生,折磨你的一生,让你时时刻刻都会想起它,任何一件小事,都会让你情不自禁地陷入一段对往事的回忆,不管那回忆有多么甜蜜,但现实中这痛苦的结局,却仍然让你在痛苦中醒来,但它却始终不会让你有忘掉它的愿望。——这才是爱情!
情感上的痛苦,就是诗人们常常称之为美丽的,能让你一生一世都在回忆的情感。是带给你一种窒息的、心的疼痛的情感。如果你真的爱过,你就一定会体会到那种情感带给你的痛苦。不管你得到了,还是失去了,她能让你每每想起来都会回味无穷,使你从痛苦之中体会出她的甘甜,这就是爱情!
但是,不管是痛苦还是幸福,你真的爱过了,那爱就能使你牢记一生,你就是幸福的,幸运的,你的一生就会因此而没有白过!
人们常说:恋爱能使人变得美丽,变得成熟。从韩玉的变化来看,倒不如说是:失恋使人变得成熟。
韩玉的沉默,她与人交往的沉稳,和她那尖尖的肩膀上架着日见肥大的衣服,晃晃地走在人们的中间步态,都让你看到了她成熟的一面。但这成熟却来得让人可怜。
与韩玉说话的时候,你虽然也能看到她脸上的微笑,但那笑容里却已经没有了过去的灿烂,而是一种挣扎出来的苦涩的笑容,让看到的人心里会有一股酸酸的滋味油然而生。
“那笑跟哭也差不了多少。”有人说。
“她让自己陷得太深了。”
“‘世上最苦是情种’啊!”
因为韩玉的日渐消瘦,她还得了个叫:“骷髅”的外号。
韩玉知道后竟傻呼呼地对大家说:“这是我的别名。”
启明却从来没有叫过韩玉的外号,而且,每当有人叫着韩玉的外号招呼她的时候,只要有启明在场,韩玉都会发现他拉着脸,皱着眉头瞪人家。那样子很沉重,却特别可笑,只是幸亏人们在叫韩玉外号的时候,注意力都在韩玉身上,没有人发现启明那奇怪的表情。
韩玉回城之后被分到电子仪器厂,当上了她曾经神往的工人。
韩玉是个让领导和师傅喜欢的学徒工,她从不请假,从不怠工,每天都在近乎于拼命地工作。
生活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只要你付出一分耕种,你就会得到一分收获。韩玉的努力得到了工厂各级领导的认可,可她却让人们不解的是她却并不利用这成绩给她打开的各种大门。她拒绝参加任何青年们和工厂组织的福利性活动,拒绝加入一切组织。有的人就这样问过韩玉:你既然不想往上爬,干吗要这么努力的工作呀?要知道在那个年代里,你干得再出色,也不会有一分钱的奖金,而你所得的荣誉不就是步入仕途的阶梯吗。
韩玉总是用一种平静地、目中无人地神态做着她自己要做的事情,犹如生活在一个无人的世界里,被什么东西笼罩着似的,让人们无法靠近。
生活始终都在提醒着韩玉,她是生活在一个20世纪的现代化城市里,一个好奇、多事、充满激情地和不甘寂寞地群体里,人们是不会只因为谁的落落寡欢而放过他的。
韩玉并不丑,又是在花季的年龄,还有失恋赋予她的忧郁和苍白,这些都让她周围人们,不可能对她视而不见,特别是那些未婚的男青年们,更是对她的事津津乐道,她的一切,都会让周围的人们产生百分之二百的关注。
八十年代初期,我们的社会从各个方面都已经在开始摆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给人们留下来的阴影。新事物、新风气、新时尚、新潮流,都在随着强劲的春风,伴随着意想不到的创举一阵阵地刮起来,越刮越猛……
花衬衣、喇叭裤、连衣裙、高跟鞋、变色镜……等等,等等,一天一个花样儿地、翻着新地在人群里,在大街小巷里争奇斗艳。而韩玉却似乎从来就看不到这一切,她永远是那件白色的上衣,那条藏蓝色的裙子,或者索性就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但这似乎于守旧的与人们格格不入的衣着,却突现出了她的鹤立鸡群。
在韩玉苍白的面颊上,镶嵌着黑黑的柳叶眉和一双会说话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尽管总是低垂着,却掩盖不住她的美。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很多人都想了解那窗户里面隐藏了什么?可那里面给人们的感觉却总是空洞洞的,找不出有任何含义和内容来。
韩玉的身后垂着两条早已经过时了的大辫子,编得紧紧的,紧得象编错了似的拧着一股劲儿,这样的辫子被两根缠着黑色毛线的皮筋系着,使人们的眼光常常会从那上面引出许多的想象。
工厂就是一个小社会群体的缩微,它生产产品的不同,人员的组合也就会不同。像纺织厂,针织厂,服装厂,食品厂,这类工厂的女工就相对要多一些。而机械厂,机床厂这种类型的工厂,男工就比女工要多得多了。韩玉工作的那个电子仪器厂,就相当于这后一种类型的工厂,她工作的车间,也正是工厂一线的生产车间,这种车间在全厂来说,工作强度要大于检验、测试或别的任何车间。这里工人也比别的车间人多,男性工人占了厂子里所有男工的百分之八十,而且绝大多数是年轻人,技术比较拔尖的老工人、女工则寥寥无几。
车、钳、洗、刨、磨、冲压、板金,都在这被称为“大车间”的里面。这个车间的确很大,车间的东墙上就有前后两个门,还有一排8个车床,最南头是四台冲压机,两台油压机……。车间的中间是一排打孔机和钻床,沿西墙则是两台打磨钻头的机器和用上下四个门的木柜拼搭起来的,两个约五、六平米的男女更衣室兼作休息室。
电子仪器厂的重活儿并不会重到哪儿去,但是为了照顾女同志,女工们一般被分配到组装车间、检验车间、化验室等这样的科室或车间里。
不知道当初人事科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居然把韩玉这个矮小清秀的姑娘也分到了大车间。而且更奇的是:他们的作法既没有遭到一贯不喜欢接收女工的大车间主任,也没遭到韩玉的拒绝。
韩玉很高兴被分配到大车间,她喜欢闻车间里机油的味道,爱听机器地轰鸣声,就好像她喜欢大田的空旷那样,让她同龄的姑娘们深觉不可思议。
韩玉自走进车间的第一天起,就一头扎进了刻苦的学习里。像这样一个不足千人的工厂,在北京也就是个中小型工厂,并没有什么高精尖的产品,所以加工车间里的车、钳、铣、刨,磨,也不过是生产一些仪器仪表的外壳、面版之类,都属于熟能生巧的工作。
韩玉很快就学会了板金,钳工,还有车工的一些简单常用的技术,车间里平时常干的活,她也很快就能独自操作了。
韩玉干起活来从不挑三捡四,不吝啬力气,多不好干的活儿她都接,都要认真学,不知不觉中,她的技术和产量都走到了车间生产工人的前面。
成绩再突出,韩玉也从不张扬,甚至从不去关心场区里那张劳动竞赛表,只踏踏实实地干她自己的活,默默地做她的生产能手。
那年代的工厂对生产能手还没有物质方面的奖励,只是各个车间在年节假日前后会有技术竞赛、产品产量指标竞赛这类的评比,参加比赛表现突出的工人,会上工厂的光荣榜。一般工厂都会在厂区里最醒目的地方张贴光荣榜,放大了的照片,会贴在光荣榜上,这就是最高的奖励,这种荣誉对当时人们的鼓励是很大的。
韩玉从不关心自己名子下的红旗升到了什么位置,也不关心自己报到时交上的那张土得掉渣儿的照片在厂区挂了多长时间,她就只埋头干她自己的活。
但是这时的韩玉每天出现在工厂里、车间里的时候,落到她身上的目光已经越来越多了,她逐步地引起了各种各样的工友们地注意。
因为车间里有了这样一位姑娘,大车间里的小伙子们非常得意。从韩玉一走进这个车间,小伙子们的心情就跟着快乐了起来,人们被韩玉那种小女人般的美丽吸引,更被韩玉那苍白的冷漠吸引。
韩玉没有女人们的聒噪,没有姑娘们的花枝招展,更没有妇女们那种对事物的敏感、关注和津津乐道。但她却又是个实实在在的女人,一个既文静又能干的女人。在她甩着大辫子婀娜地走过人们身边时,在她摘下蓝布手套露出她那竹笋般尖尖的十指时,那种女性的魅力,便在人们面前暴露无遗。
工人们喜欢韩玉,他们自认为和韩玉工作在一个车间里,是一件非常愉悦的情。特别是男青年们,都争着抢着往她的身边靠,努力引起她的注意。
韩玉走进车间之前,她的工作台就已经被别人擦拭过了。有时候韩玉拿到一批打孔的活一回到车间,她的工作台上常常会有几个已经磨好了的钻头,那些钻头甚至正是她估摸手里活要用的。但是,韩玉从来都不去碰那些钻头,也从不去问那是谁为她干的,就像她当年在学校的时候从不去追究丢失的座椅是谁拿走的一样。
韩玉照样去磨钻头,她甚至都不把眼皮抬一抬,看看那些为她辛辛苦苦做着一切的人们,看看周围那些默默地注视着她的,期待着从她脸上得到一丝笑容的目光的人们。就连下中班后等在厂子门口主动要陪伴她一起回家的男同事,也被韩玉毫不领情地回绝了。她的表情和行为都在明确地告诉人们:她毫无余的拒绝了工友们的友谊和有情,她不要人们所有的帮助。
小伙子们一次次地遭受着失败地打击,但是就因为这些失败,却使他们中的一些人越发执著地追求起那份情感来。不是人人都想得到一切,但却是人人都想得到最好的,而有人却恰恰认为:那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韩玉有她的所爱,尽管那爱带给她的只是回忆中地甜蜜和现实中地痛苦,但那份情却已经满满地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不会再注意到任何人。
韩玉总是孤独地来,孤独地去。她的话很少,她还把它们的大部分留在了领活和交活的时候。
“韩玉不是傲气,你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也会冲着你笑,她的笑也特甜,也好看着呢,只是她不会回答你说的话,就像听不懂似的。”
“韩玉呀,准是马丁叔叔(八十年代一部美国电视剧里的外星人)带来串门儿的,她不是咱们一类人,是另外一个星球上的。”
人们都不了解韩玉,知道的,就是韩玉的工作很努力,从不请假,也从不迟到、早退。作为一个工人,你还能要求她什么呢?再有就是:有人说:似曾看到韩玉偷偷地擦过眼泪,这使好多人都在胡乱的猜测,也许……
但是,爱是人们来自内心的一种情不自禁的情感。就在韩玉默默地忍受着自己的痛苦的时候,大车间里也有人在默默地为韩玉忍受着痛苦。那就是韩玉的组长也是韩玉的师傅——肖铜。
肖铜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他瘦瘦高高地、白白净净地,带着黑色塑料框的近视眼镜,一副电影里技术员的形象。平时跟别人说话的时候,都总是把眼睛落在他自己的脚尖上。手套拿在左手上,腾出来右手在他的鼻子上蹭几下、然后托一下眼镜,蹭几下,再托下眼镜。这动作很滑稽,是一种女性化的腼腆和羞涩。
肖铜是个做事很踏实认真的人,他的活也干得漂亮,不管是公家的活还是私人求他干的活,像围棋盒、象棋盘、地灯座之类的,他都会作做得精妙绝伦。说起这些来,常有工友竖起大姆指来赞不绝口,每当在这种场合,他就会红着脸说:“没事儿,没事儿。”
工厂里生产车间注重的是生产技术和产量,肖铜在车间里不仅是技术好,肯钻研,他还带领班组走在全厂的生产记录前面的一线班长,年年厂子里生产能手的光荣榜上都有他的大照片,他是厂子里的红得发紫的人物,如今又带了韩玉这么个徒弟,更抬高了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那些上了年记的老师傅们都说:“这小伙子太能了,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
就是因为这话,,热情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亲戚朋友介绍给肖铜,可肖铜却象好多小说里写的那样:犯了天下之大忌,他偷偷地爱上了自己的徒弟——韩玉。
韩玉的与世无争,和她那近乎于神秘的沉默。都显露着她的性格和她的孤傲。这种孤傲,在那年月被称为是:‘脱离群众’的表现。但是豪爽的工人们却喜欢韩玉,他们不计较她的‘不合群’(他们是这样说韩玉的)。没有人出来为难她,何况韩玉又一直是在努力地工作呢?!
韩玉虽每日总是在默默地干自己的活,周围的一切事物似乎都视而不见,但就是这沉默,也无时无刻地不在牵扯着车间里小伙子们躁动着的每一根神经,使他们不得不去想着韩玉,不得不去注意韩玉。
车床组的工人李中一可就不信这个邪,哥几个一议论韩玉,他就听着不忿,他说不相信韩玉是“石头变的”。
李中一是车间里公认最漂亮的小伙子,他人长得高高大大的,皮肤却像女孩子似地白晰嫩滑,闪着青春地光泽。箭眉下一双深邃的大眼睛,一张饱满的大嘴,红红地嘴唇鲜嫩欲滴,是人们称之为“混血儿”的类型。小伙子长成了这样,真不知要有多少姑娘为他神魂颠倒。
李中一平时就是个油嘴滑舌的捣蛋鬼,活也干得希里马糊,勉强完成定额而已,什么事都没见他认过真,惟独耍个贫嘴,出个怪样呀什么的,他最在行,鬼点子也特多。
他跟哥儿几个说:“你们别老在这儿瞎嘀咕啦,不就那点儿事儿吗?!你们要是听我的,我保证她乖乖上咱们的套儿。”
“说说看”。
“说说,说说。”
“听他的?他能出什么好主意?!”
“嗯,他比你强。”
李中一在对付女人上确实有一手,加上他长得漂亮,大家都知道:在他手上走马灯似的不知换了多少个姑娘了,却也担心他要参与进来,恐怕韩玉的归属就不会有别人什么事了。
李中一这一次却表现得很仗义,他说“我为弟兄们打头阵,咱们闹就一定要闹出点儿事儿来,来一次狠的,非得让她暴露一次她的感情,无论是哭是笑,什么都行,行吗?别总是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失败呀?!”。
“你们放心,我肯定不跟你们争啊。……我这也就是学雷锋,可有一条儿咱得先说下,谁也别光在一边儿看热闹,需要配合的时候,大家得一块上,这好事儿还不定轮到谁头上呢?!说白了,不管是谁得到她,可都是咱哥们的胜利啊,这会儿要不配合,到时候可别怪咱哥们拆台!……嘿!瞧好儿吧,——我就不信了,一个黄毛丫头能跑出咱哥儿们的手心儿。”
有人把烟递到李中一细长的手上,他反手夹着送到唇边,用他那红润的嘴唇呡住,深深地吸了一口。
“明天,明天由我去找韩玉搭话啊,我豁出去一天不干活儿了,我粘她一天,看她怎么着。你们都听着啊,不管我用什么法子,你们都得在旁边儿帮着我,起哄也好,解劝也好,记着:要恰到好处,可别给我添乱啊。……反正是得看情况的发展,只要她不恼,对,只要是她不恼,咱就把这戏演下去。她要是急了,你们就出来解劝一下,打打圆场,可千万别做过喽。”
“行,行!”
“这回就看你的了。”
“对,需要我们干什么,你就招呼一声。”
“对,谁把她拿下都行!”
小伙子们各个摩拳擦掌,像参加一年一度地生产大汇战。
李中一的兴奋劲儿在大家的赞同声中高涨了起来,他把手里的活儿往案子上一扔,不干了,立马和几个哥们商量、安排起来。
第二天,李中一果然把韩玉拦在了车间门口,人们远远地看到他油腔滑调地说着,还向韩玉深深地打了个躬,而后者却连头也没抬,侧着身体想从李中一的身边绕过去。
厂子里从没有什么人跟韩玉开过玩笑,她也跟本不去想李中一为什么不让她过去,她更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车间的铁门很大,就连气车都能开过去,她还不能从李中一的身边绕过去?可是李中一在她转过去时却又把他那高大的身体转了过来,还拉住了车间铁门上挂着的崩簧上的胶皮管子,那意思就是不让韩玉过去!他嘻皮笑脸地凑到韩玉眼前问:“您早啊,这位同志,请问您找谁呀?噢——对,对,我好像见过这位女同志吔,啊请——请走这边儿行吗?”
这让韩玉感觉到奇怪,她知道李中一也是这车间里的工人,可自己从没跟他打过交道,他为什么要挡自己的路?我走错了吗?每天大家不都是这么走吗?韩玉奇怪的抬头看着李中一,这让李中一心里一喜。自从韩玉走进大车间以来,从来就没认真注意过谁,这不就是个开始吗?!似乎事情就是照着他的设计发展开来了。
韩玉站在李中一眼前,她的头刚才够到李中一的胸口,李中一也从来没跟她站得像今天这么近,这使他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这让他很得意,一得意起来他就有些忘了形,他双手一举,操着《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腔大声唱道:“来来来,抬起头来看看我……”
这时韩玉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冷冷地神情,使李中一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从来没见过这种神情,那是什么样的神情呀?是孤傲?是哀怨?是冷漠?是……李中一说不上来,他的声音突然又溜回了嗓子眼儿,他唱不出来了,但他的心却在为之颤动了,一抹粉红飘到了他的脸上,他讪讪地转身给韩玉让开了路,自己反而一动不动地抬着头茫然地看着车间的天花板。
韩玉依然像往常一样,换好工作服就到钻床上去干她头天没干完的活。但她从更衣室一出来就远远地看到李中一正用雪白的棉丝认真擦拭着自己放着活的那台钻床,还讨好地笑着向她招手,远远地喊着说:“我已经给你把钻头上好啦,你就在这儿干吧。”此时李中一白晰的脸上挂着羞涩,笑容可爱极了。
韩玉象根本没听见似的,抱起她头天干了一半的活到另一台钻床上去了。
下午一上班李中一就让车间里的哥们把所有的钻床都占满了,他自己则一手端着大茶缸子,一手提着个高脚凳子坐到了韩玉的旁边。他知道韩玉除了不干活,否则今天就只能在这里忍着。想到这里他偷偷地四下看看,他安排的哥们这会儿都在假模三道的擦床子呢,他心中一阵窃喜。
“哼,眼下——看你怎么办?!”李中一观察着韩玉的表情边哼着“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我的……”
韩玉果然留了下来,但仍旧旁若无人地干着活儿,李中一则留在了她的旁边,还在滔滔不绝地对韩玉说起了什么……。
车间里很吵,谁也听不清李中一在说些什么,但是从他的表情上看,好像是在给韩玉讲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的面部表情极其丰富,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说着说着,他的手就极其自然地拿起了一边准备打孔的钢板给她递过去。周围装着擦床子的人都偷偷地笑了起来。
韩玉打完手中钢板上的孔之后,并没接李中递过来的钢板,而是用卡尺仔细检查起那些打过的钢板的孔距来,然后她把检查完的钢板又堆放在一起准备刮毛刺。
&“老天爷,这么多,她还不得检查到下班儿呀?”
看着不上当的韩玉,李中一有些懊恼,余光里看到车间里那些躲在一边窃笑的哥们,他又重新振作起信心,把手放在身后冲他们摆摆手,似乎在说:“没关系,我还有招呢。”
这次李中一使出了他的刹手戬,他侧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韩玉,那双深邃的大眼睛流露出异性火辣辣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灼烤着韩玉。可是韩玉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依然认真地干她的活。
她要求自己干活时必须全神贯注,她怕自己在工作的时候去想那些往事,她更怕自己会产生太多的幻想,那样她就真的无法工作。所以她练就了工作起来就旁若无人的功夫,只要不中断手中的活,不管是什么事情,绝对无法打动她。那天直到下一班的工人走进了车间,韩玉才停下手中的活离开。
肖铜提着个木凳子来到油压组齐大姐身边坐下,搓着两手挂着满脸的傻笑。
“有事儿求我吧?”
“嘿嘿……”
“说吧。”齐大姐放下手中卡尺,直了直腰。
齐大姐是冲压组的一位老师付,其实已经快退休了,她高挑的个儿,腰板直直的,胸也挺得高高的,说是老太太,可一点儿都不显老,只是头发有些花白了。那会儿的人也就是不兴染发,如果再染了发,说她四十来岁也不为过。
老师傅不仅是个热心肠,还是个挺会论个妈妈令的人。车间里所有的工人都称呼她:“齐大姐”,就是因为不管是谁有个家长理短的,她都肯出来相帮,因此人们对她也格外的亲切。不过人再显得年轻,女人一到五十这个年纪,也就真的是老太太了,笑不笑的也能让脸上爬几道深深的褶子,说起话来自然也有了几分历经事故的感觉。
老太太嘛,对于牵红线的事自然就特别感兴趣。知道肖铜来找她,就是托她去说媒,刘大姐打心眼里特别高兴。看着眼前红着脸,低着头,一只手不停的在鼻子和眼镜中间来回蹭着的肖铜,齐大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这是好事儿呀,别不好意思了傻小子。放心吧,这可是别人都求之不得的事儿呢,你是谁呀?!她还能不同意?!我一准儿让那姑娘高高兴兴的应了你。放心吧,你就准备着请我吃喜糖吧!啊!”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
“唉,什么可是、可是的,要是能嫁给了你,可是这姑娘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呢,搁谁不偷着乐去?放心吧,放心吧。”
齐大姐笑着说,乐得揽下这个顺水人情。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铁屑,从肖铜身边走开的时候,还伸手够着亲切地在他的后脑勺上胡撸了一把,大声地说:“把心放回到肚子里吧!”
那天是个晴朗朗的天,一大早就飘着躁热地空气。北京的天气就是这样,你随着杨絮的飞舞刚要感受春天的明媚,夏天就抢先到了。姑娘们漂亮的衣裙就已经在厂子的大院儿里飘了起来。就如天上那白亮、白亮的太阳,晃得人人心烦意乱地睁不开眼睛。当然,也就是这样的心烦意乱才让人们的心情和表情都更加地生动起来。
肖铜是个有心人,他仔细观察过,每到阴天的时候韩玉的脸色就特别不好,甚至有时候干着活儿都会走神。尽管她一直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也逃不过肖铜的眼睛。为此肖铜反复地琢磨过,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原因,所以为了避开韩玉的不愉快,他特地选择了这样一个大晴天委托齐大姐去找韩玉谈话。
看着齐大姐在一片机器的轰鸣声中一步步地走向韩玉,肖铜的心也在一阵阵地紧缩着。他的脸一会红,一会白,想戴上手套又不知此时该做些什么才好?他索性摘下手套,独自坐到车间后面的自行车棚子里发呆去了。
齐大姐的确是按照肖铜嘱咐她的话说的,她把韩玉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亲切的对她说:“小韩呀,小韩呀,你可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呀,打你一走进咱们车间我就看出来了。看你平常不哼不哈的,咱车间小伙子们的心思呀可都在你身上呢。大姐可要嘱咐你一句呀:你也不小了,也该自己留个心眼儿了,这搞对象谈朋友的,可得挑个自己可心儿的人才是呀,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齐大姐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韩玉那凝脂般的脸,她弄不懂,长了这么好看的脸蛋儿,你说她还能有什么愁呀?为什么上面总挂着深沉地忧郁?
她低着头,手里一直在用三棱刮刀的尖儿刮着一个小线路板上的毛刺。这个小线路板上面密密麻麻的足有好几十个新打的孔,那些孔都很小,大都是用二个、三个大小的钻头打的,也许还有更小的,有的孔上带窝儿,有的没有窝儿,很是精密。韩玉一个孔、一个孔的刮着,她很认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齐大姐放心了,姑娘嘛,说这种事儿总会不好意思的,没有表示就说明她心里愿意。她边得意的向车间里搜寻着肖铜的身影,边继续说:“不是我说呀小韩,你师傅那人可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人呀,哪个姑娘要是嫁了他呀,那她可是真有福啦。你看你师傅那手艺,那技术,在咱们全厂子里不都是数一数二的?什么活儿一经他的手,你看看,拿出来就是漂亮。有几个能赶得上的?听人说,他家就是咱这三里屯一带的老户,房子虽然不多,可是自家的一个小院儿,也有五间房呢。你师傅呀在家还是个三代单传的独苗儿,就哥们儿一个,这在过去可算得上是千倾地一颗苗呀,人口多清净。
姑娘,怎么样呀?我跟你说呀,你师傅可是看上你了……,我看你也是个有心的人,你要是愿意呢,就跟大姐我说,下这的事儿呀你就甭管了,全由我来给你们办。啊?你是现在给我个话儿呢?还是……”
韩玉仍然没有说话,线路板上的毛刺儿已经刮完了一面,她正在仔细的刮着背面。
齐师傅见韩玉并没有什么表示,心想:“有门儿,不说话不就是默认了吗?”想到这,刘大姐可就不怕有什么忌讳了,又接着说:“等你们结了婚,你说那一个家还不都是他一个人的?他的是谁的呀?他的还不就是你的吗?还能有人去跟你争?你要找个家里哥们姐们多的,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你师傅那人长得也好,人高马大的。又有文化,又好看个书啊、本儿的,我看跟你还真是挺般配的呢。噢,人家老的还说啦,将来一块过日子绝不会对儿媳妇差了,要什么都是一句话儿的事儿。你看看,人家对你那可是真心实意呀,不会有你的亏吃。你说这样的人家到你哪儿去找呀?”
齐大姐搬着手指头数着,还时不时地帮着韩玉递活,嘴里还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关键的话也说完了,却听不见身边的姑娘说话,原还以为是韩玉是不好意思呢,高兴得她情不自禁地放下手中的活就去拍韩玉的手,一下拍了个空,扭头看去,她早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齐师傅一愣,四下看去,韩玉已经到车床上不声不响地干活去了。
“唉!敢情我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呀!这孩子也真是的,这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吗?!不愿意就不愿意吧,告诉我一声呀。唉!这么好的亲事都不愿意,还挑什么挑呀?赶明儿挑得嫁不出去了,看你怎能办?!唉!没福的人呀……”
齐大姐一副慈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自己也觉得好没意思,索性一甩手叨唠着磨回头接着干自己的活去了。
肖铜则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五十年代出生的独生子女应该是很有个性的。虽然是家里的独苗,但根据当时经济条件的局限,和环境的造就,这些孩子们却早早地有了独立的思维能力和生活能力,肖铜就是这样。
肖铜的父母也都是工人,老北京服装厂的工人。他们的生活是用皮尺量出来,虽精细,可恰到好处。他们就是用这套生活方式培养他们的儿子,使肖铜用从父母那里学来的那套计量方法来设计安排自己的生活。
肖铜还是个仁义、勤快的孩子,他知道父母上班很辛苦,很小就会帮父母为家里干活。搬煤、擦桌子、做饭、刷碗、收拾屋子,他都干,并且干得井井有条。
环境不仅造就了肖铜的吃苦耐劳、坚韧执著的性格,还培养了他与周围的任何人都能和睦相处的处事本领。
肖铜很注重整洁,工人们在厂子里穿的工作服一般总是油滞麻花的,肖铜的却不是。你在任何时候看到他都是干干净净的、利利索索的。
肖铜还爱帮助别人,同事们有什么不顺心的事,遇到了什么为难事,他都能看得出来,他会主动地走来帮你,是那种不要任何回报的帮你。
肖铜的求婚没有得到下文,他虽然一直在对滔滔不绝地安慰着他、跟他说着“韩玉这姑娘不好,不知好歹,不是个有福的人。……咱厂子好姑娘有的是,随你……”的齐大姐说着:“没事儿,没事儿。”他的眼睛却一直都没离开自己的脚尖。
肖铜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了,他虽然早就有被拒绝的思想准备,可还是感到了一种被冷落被抛弃的痛苦。
肖铜也知道自己还不了解韩玉,在这种情况下让齐师傅去跟她谈婚嫁的事,的确有些不太妥当,但是他也只能如此,因为韩玉从来就不跟任何人交流。他也的确想了很长时间,他怎么才能让她了解他的心情呢?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韩玉的沉默,和她对一切事物所做的绝对的回避,都让肖铜相信:在韩玉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发生过什么呢?他不知道,但是不管发生过什么,他肖铜都不想放弃韩玉,所以他要把事情挑明,他认为这是让韩玉正视他的感情的唯一办法。他希望韩玉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去了解她。
这个厂子里没有人在韩玉进厂之前认识她。世界就是这么奇妙,你说它大时,却人人都能知道发生在它每一个角落里的事情。你说它小时,这个工厂就和韩玉同处在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区里,却没有一个了解韩玉的人。
肖铜像丢了魂儿似地在车间里转游,他走起路来也总是磕磕绊绊的,什么活也干不下去,看到哪儿都那么不顺眼,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在跟他过不去。就连吃饭时手里的勺子都掉了好几次,但是他的心却始终不离开车间里韩玉干活的那个角落。
人就是这样,往往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这是肖铜的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恋爱,是他一生里最初最美好的感情,但对于韩玉来说,却似乎是太远了,远得她连想都想不到。
韩玉并不了解肖铜那份无望地感情,她每天仍然做着自己的事情。只要不是星期一,韩玉的身影就仍然默默地、旁若无人地在车间里忙碌。
当然,她遇到问题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的来请教她的师傅。但是,她的眼睛总是看着图纸或是手中的活。她一心就在产品上,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让肖铜对她真是又爱又恨又无奈。
但是,这也是让肖铜最得意的。他知道,当韩玉的活干得不顺手的时候,她就肯定要来找他,来求助于他,因为他是她的师傅,在这点上谁也比不了他。
“师傅,你看……”
韩玉会静静地走到肖铜的身边,她只叫他‘师傅’。除了韩玉,厂子里所有的人都叫他“肖铜”。肖铜也曾经让她直接叫他的名子,这是肖铜为日后他与韩玉的关系所做的必要的铺垫,但是,韩玉却一直叫他师傅。
韩玉的声音不高,但是她那圆润的低音,每回都能让肖铜的全身为之一震,热血顿时涌到他那苍白的脸上。
这师徒二人的一来二往,都被车间里的同事们看在眼里。也有人掐着嗓子眼儿学韩玉的那声“师傅——”来跟肖铜开玩笑。也有人鼓励肖铜主动往上冲。
油压的何师傅则告诉肖铜:“这姑娘不错,就看她平时干活儿的那个踏实劲儿,就比咱厂子里的那些疯丫头们都强,你可千万别放弃,记住:烈女怕缠郎。听我的,缠住她,只要功夫到了,她就一定是你肖铜的。”
肖铜呢,他则私下里盼着韩玉的活儿不顺手,出问题。那样韩玉就会总是来找他。尽管韩玉一来到他的身边他就会感到脸红心跳,手足无措。但是他还是会把自己所知道的,毫不保留的,手把手的交给韩玉。可韩玉从他身边走开的时候,肖铜又担心韩玉学得太快了。他知道,这个问题是存在于他和韩玉师徒之间的一个矛盾,虽然现在已经不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年代,但是,‘教会了徒弟,徒弟就不再来找师傅了’怎么办?然而他又不能不交,因为,只要是韩玉提出的要求,他只能毫不犹豫地为她去做。
肖铜没有放弃对韩玉的感情,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放弃这份感情。可每天远远地看着韩玉目不斜视地干着活,“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她自己似的……”,让肖铜的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儿。他心爱的姑娘就在他身边,可是他们却像从不相识似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他们之间除了工作就再没有一句别的话可说?
肖铜很想知道韩玉喜欢什么?需要什么?以此来和韩玉勾通感情,来搏得她的高兴。所以肖铜曾经尝试着找韩玉聊天,跟她谈天说地的套她的话,但是,他费尽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把他能想到的说了一车又一车,韩玉就只是那心不在肝上的“嗯,嗯”声,到头来他还是一无所获,在韩玉嘴里掏不出一点他想知道的东西来,这让肖铜泄气极了。
肖铜每天都会在上班的时候装作若无其事的来问韩玉:“今天干什么活儿?工具都有吗?我看看活儿呢?”
韩玉会把自己要干的活指给肖铜看,或拿一两件自己已经做好的活让肖铜检验,或说说自己的问题。这时是肖铜最愉快的时刻。不过这些事做完之后,肖铜在一天的时间里就再没有与韩玉谈话的理由了。
在人们眼里,韩玉就是个迷。她从不像别的姑娘那样爱吃零食,爱穿花衣裳,爱逛商店,爱叽叽喳喳地跟伙伴们说笑。别的好像还可以理解,就是韩玉每日就只是穿着一身工作服,甚至有时候连上下班穿的都是工作服,使人们觉得这人真的是太古怪了。工作服怎么能抵得了那些花花绿绿、丰富多彩地时装呢?她的生活很困难吗?花季年龄的姑娘正是爱美的时候,可她好像是在跟自己赌气似地,从没见她穿过一件漂亮的衣裳。
肖铜决定要出击了,他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他受不了这份折磨,他要采取更有效的办法来得到韩玉。
肖铜是组长,又是韩玉的师傅。所以,他的班次总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她调在一个时间里。他要时时地看到韩玉,时时地照顾和保护着韩玉。他不能见不到韩玉,只要他在车间里,车间里就不能没有韩玉的身影,否则,这一天他就像没了魂似的什么也干不下去。所以他要尽快的采取行动。他要用他的行动打动韩玉,他忍受不了韩玉对他的视若无睹。肖铜要让她注意到他,让韩玉感觉到她师傅对她的感情,让韩玉爱上他,让韩玉心甘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
上早班的时候,肖铜会提前来到车间。他知道她今天要干什么活,要用哪个机床。他会擦干净调式好那个床子,为韩玉作好一切干活前的准备工作。而且,他还要让韩玉看到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上夜班的时候:肖铜会提前到韩玉乘坐的公共汽车站,等候韩玉下车,然后陪伴她一同到厂子里上班。
上中班的时候:肖铜会把自行车骑得跟公共汽车一样快,一直跟在韩玉的身后,直到韩玉下了公共汽车,走进了家门,他才能安心地回家。
肖铜和材料库的师傅私下达成了协议,凡是韩玉来领活的时候,尽量发给她铝活,或小一些的零件。这些活干起来要简单、容易、轻松许多。而大钢板类的活,难度、重量都比较大的活,他都留给了自己。
厂子里哪个师傅不喜欢肖铜?反正哪种活都是要发出去的,何况这又是成人之美的事呢,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材料库的师傅自然会尽他最大的努力帮助肖铜,之后又把这些悄悄地散布出去。
就这样,肖铜一直在勤奋地为韩玉做着一切。尽管肖铜走在韩玉身边的时候,他们就仿佛是陌生人似地从不说一句话。每每肖铜把下了中班的韩玉送到家时,韩玉从没有看过肖铜一眼,从没与肖铜道过一声别,似乎并不知道肖铜一直跟在她的身后。但是,肖铜仍然高高兴兴地做着这一切。他希望他所做的一切,都能使韩玉最大限度地得到照顾。能使他心上的人不受到一点伤害。能让韩玉尽早地了解他的感情。
在肖铜为争取得到韩玉的爱而努力奋斗的时候,韩玉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事了。
一般的工厂对女工进生产车间都有极其严格地要求,尤其是工作帽这类的保护措施。因为各种机床都能利用女工们的头发而成为无情的杀手,如果辫子与车床、钻床等旋转的机器绞在一起,轻者拔去头皮,重者便有生命危险,特别是像韩玉这样的年轻姑娘们。
但是,那年头许多姑娘都已经剪成了时髦的短发,有更前卫的,还把头发烫起了大波浪,其实梳长辫子的姑娘已经了了无几了。像韩玉这样,只生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的姑娘就更是少而又少了。
韩玉的大辫子显然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但她必竞是个别现象。除了大车间的小伙子们,谁还能注意到韩玉这个小女工呢?况且大车间的女工也确实太少,所以,工厂虽然也有明文规定,车间却并不像从前那样重视这个问题。剪了短发和烫了头的女工进车间不带工作帽,也不再有人管,当然也就更没有人过问工作帽带得规矩不规矩了。
所以该出事的时候,也就不能说事情来得让人不可思义了。
韩玉从小就一直留着两条大辫子,她的头发很多,两条辫子又粗又长,跟本就戴不住工作帽,所以她只有把两条辫子盘在头顶上用卡子固定住才能戴上工作帽,其实这种做法也只是形同虚设而已,更起不到任何保护作用。
也许是韩玉干活的时候太专心致志了,她的头垂得很低,她前额上有一绺头发便总是不听话地掉下来,影响了她的视线,韩玉几次摆了摆头都无济于事。她便右手控制着车床的摇把,用左手去捋头发,但是,戴着手套的手很笨拙,这一捋,不仅没把前额上的头发捋上去,反而把那顶只是随随便便带在头上的帽子碰掉了。帽子里的那两条又粗又长地大辫子就随着帽子一同从头上滑落了下来……
在韩玉的那两条大辫子就要把她带进飞快转动着的车床的时候,不知道肖铜是从什么地方突然间地冒了出来,“快拉闸——”他大声地呼喊。
肖铜的声音是那样地惊心动魄,压过了车间里所有机器的轰鸣声。让工人们同时把注意力都向他和韩玉投了过去。
肖铜的手是那样地快,当然,这时候人的生命应该是用秒来计算的。车间里还没有人醒悟过来,肖铜的右手就已经猛的伸向了飞转着的车床,他要去抓住韩玉的辫子,而他的左手同时狠狠地击向了韩玉……
整个车间的电闸被拉掉了,车间里骤然安静了下来。
韩玉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她晕晕乎乎地看着人们慌恐地跑着向她围拢过来,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许多双手同时伸向韩玉,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殷勤地拍打着她身上的尘土……。
有许多人在用各种腔调同时说着:
“万幸,万幸……”
“哎呀,哎呀呀!”
“多悬呀!太悬了!”
此时韩玉似乎才有些明白自己刚刚从一场可怕的事故中脱险,她躲避着人们在她身上拍打着的手,正欲退出人群,却看到肖铜挥舞着鲜血淋淋的右手向她大声地咆哮着:“跟你说过多少次要注意安全,注意安全?!你怎么回事啊你?!……你是不是天生就只想着干活儿呀你?你不会动动脑子想想别的?!……你有没有脑子呀你?!啊!——你……”
车床的钻头上还绞着肖铜那只沾满鲜血的手套。那手套上的食指不偏不倚地正好指向韩玉……
肖铜这时真的愤怒极了。虽然韩玉已经没有了危险,但是,他的心此刻还在嗓子眼儿上吊着呢。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心一直都在颤抖着,他还没从惊吓中摆脱出来,他不敢去想,
“万一……”太可怕了,恐怖使他还感觉不到自己受伤的右手的疼痛。
肖铜说不出自己有多恐慌,那可恶的车床差一点儿就带走了他的韩玉,这太恐怖了,韩玉就是他的生命啊。
由于惊恐,肖铜的小眼睛在他的眼镜后面瞪得溜圆,让他的声音更是响亮得惊天动地,这时候的肖铜,已经没有了一点儿平时的那种温文尔雅的样子,他已经忘记了去蹭他的鼻子和眼镜,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心还在一个劲儿地哆嗦着,以致他的全身都在随着颤抖。就连医务室的大夫上来拉他去处理伤口,也被他甩手推到了一边。
韩玉并没有注意到肖铜的愤怒,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平静的她熟练地盘上头发,戴上工作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向门外走去。
韩玉后来向车间主任解释说:“是我错了,师傅冲我发脾气是对的,我那会儿只是怕被大家那么关注地看着才离开车间的。不然,当时我肯定会向师傅道歉。”
有人不解的说:“她为什么怕大家关注她?被大家关注还不好?再说了,每天这么多人都在关注她,难道她不知道?这会儿反倒怕大家关注她了?这个人真让人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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