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请来了弥来佛放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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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佛请进门》 作者:于晴(全文完)
是是是,他是一介文弱书生,
  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可——可他也非百无一用啊!
  瞧他眼界就特好,打十岁就明白要为自己拐——
  呃,不,不是拐,是聪明地为自己订门亲事。瞧瞧他那个能干的爱妻啊——
  她喜欢与人歃血为盟起誓,手指全扎满了伤,九指都拿去义结金兰了,
  唯独他的那指——嘿嘿!是共结白头盟用的!
  说起他的那个妻,能“斩妖除怪”,又——又多以夫为尊啊!
  这也难怪啦,谁叫他这么有男子气概呢——他就是喜欢在上面嘛!
  所以,那个狐媚强要“上”他,也是可以理解的啦!之时,拖着这幅异躯,他早晚都得——
  他的妻、他的儿啊——他能保他们一世平安康泰吗?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楔子某庙内。
  “我,万家佛。”
  “我,马毕青。”绑着辫子的小女娃接着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为万家哥哥两肋插刀死也无怨。”
  “不不,不是这样说的,毕青妹妹,那是义结金兰用的,你是打哪儿学来的?”男孩的声音带点好笑,也有点柔气。
  “我、我……我是听人家说的。”小脸红红的,像颗小桃子似的。
  “原来如此。喏,我念一句,你念一句……我,万家佛,于今日今时今地起誓,今生愿与马毕青同结连理、祸福相依、白头偕老……嗯,再加个子孙满堂好了。”万家开枝散叶子孙满堂,他临老也有天伦之乐可享,多美好的远景。
  “我,马毕青,于今天今时今地起誓,今生愿与万家佛成亲,我有一碗饭,他就有一碗饭;我有十文钱,他也会有十个响当当的铜板,然后,然后……他头发白白,我也白白;如果他有一个小娃娃,我也会有一个小娃娃;他有十个小娃娃,我还是跟他一样,都十个,一定要很公平很公平的。”语毕,学他一样,向庙里的神明磕了三个小响头。
  男孩闻言,忍住笑,摸摸她的头,很想问她是不是常去玩义结金兰的游戏,才会出口都是这种话。
  “万家哥哥,我可不可以起来了?”
  万家佛知她年纪小,挨不得久跪,连忙扶她一块起来。
  起身的刹那,两人同时天旋地转,两颗小头颅不小心撞在一块,万家佛暗暗吃痛,眼前顿时起了一阵白雾,随即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子里活生生地抽了出来,马毕青见他整个人摇摇晃晃,立刻撑住他。 “万家哥哥!万家哥哥,你是不是很痛啊?”
  万家佛用力眨了眨眼,看见自己赖在她小小的身子上,差点要亲到她像桃子的颊面,他微带稚气的俊脸蓦地通红,赶紧退开,说道:
  “我没事。你痛不痛?”
  “不痛,我是铁头功。”她摇着头,小脸却皱成一团。
  他都痛得要命,她会不痛?他是不是替自己先预定了一个说谎也不懂掩饰的小小娘子?轻轻揉着她肿起的小包包,直到她的神情稍微好看了点,他才牵起她的手,拉着她离开这座庙宇。
  “毕青妹妹,我送你回家,你家在哪儿?”
  “我家在马车里。”
  他愣了下。马车?“我是问,你住在哪儿?”
  “马车里啊,很多很多马车喔。”
  他天性聪明,立刻联想到什么样的马车。原来她爹是杂耍艺人吗?难怪方才她在野狼嘴下救他时,好像懂点拳脚功夫。杂耍艺人啊……那真是居无定所了。
  “我送你回去后,拜见你爹娘,好不好?”
  “我爹娘死了。万家哥哥,我改牵着你吧,你的手心真软,好像软豆腐,弄得我痒痒的。”她细声道,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白嫩嫩的手。
  他又脸红了。知道他向来养尊处优惯了,双手才会柔软无茧,只好任她改拉自己有点硬的手指。她爹娘死了,那她就是孤儿了,这个也不算麻烦,重要的是——
  “毕青妹妹,你可别忘了,虽然咱俩是随便找到一间庙拜的,但承诺是要守的,你跟我,有婚约了哦。”
  “好,有婚约。”她点头,黑黑的辫子滑到平平的小胸前。
  他今年十二,明明她只小他两岁的,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在骗小孩。
  从小看大人样,长大后她一定是桃子脸的清秀佳人;性子也很好,将来算是个贤妻吧。唔……经过他调教后,相敬如宾绝不是问题,运气好点,他吟诗作对,她舞剑练武,光幻想就觉得这是非常完美的神仙眷侣。万家的家境极好,他俩可以悠闲安稳地过下半辈子,接着子孙满堂,等他七老八十,众多小孙小辈来送终,多好。他年纪虽小,已经懂得开始盘算他美丽的未来人生——
  酆都城,小鬼出……奈河桥上黄泉路……
  细微阴冷的歌声钻进耳里,他微愣了下,垂下头看她:“毕青妹妹,你在唱歌?”歌声有点可怕,他得考虑一下了。
  她用力摇摇头。“我没唱。”
  没唱?那可能是他把风吹树叶的声音听成有人在唱歌了吧?
  “万家哥哥,我没看过神明,神明是不是长得都很恐怖?”她抛好奇问。
  “这个嘛,应该吧,都是一个样子。”刚才他是没怎么看仔细啦。虽然他被取名家佛,被府里的人喻为“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但万府聘请的夫子教他“子不语怪力乱神”,世上无神无鬼,乱世盖庙求心安而已。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下,他的确也不怎么信鬼神,这种庙宇最多骗骗毕青妹妹这种实心眼的娃儿……不不,不能说骗,是世间习俗就是如此。
  “毕青妹妹,我想想还是不妥,我送你回家后——不,马车后,征得你……你有长辈吧?征得他同意,你跟我来客栈,我请你吃顿饭,顺道交换信物。”
  “交换信物?万家哥哥,是不是要歃血为盟?”她仰头问。她九根手指头都差不多流过血,还有一只可以留给他。
  “不不,那是义结金兰那一套,我只要交换信物就好了……奇了,这里的风声像唱歌,还真令人毛骨悚然,我来的时候怎么没听见呢?毕青妹妹,咱们走快一点——”
  即使没有感觉到有风,她还是乖乖地牵着他快步离开。两人愈走愈远,终于消失在庙宇的范围之内。
  庙宇四周,自始至终飘散着——
  丰都城,迎鬼神,
  鬼门开,断阴阳,
  奈河桥上渡亡魂,
  过奈河,过奈河,请进来,请进来……
  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老人的,凄凉歌声从庙里若有似无传了出来,一年四季从不歇止。
  一名青年藏身在庙旁的老树上。他穿着先朝的服饰,胸前悬挂着银牙链子,默不作声地看向路的尽头,再回头看看那座阴森森的庙——
  “随便找间庙?”他低喃:“这两个小孩……找错庙也找得太错了点吧?”要互许终生,来到这种会下地府的鬼庙做什么?
  这间鬼庙正值鬼门方向,直通阴曹地府。每年七月十五,鬼门大开,百鬼夜行,今天还不到七月十五,但位于酆都城的鬼庙阴气实在过重,一般妖魔精怪也不敢随便靠近这种鬼地方,命轻的人类经过此处,才会听见奈河桥下的哀歌,而他只是路过此处,在这里休憩片刻,就看见了两个小娃娃在庙前起誓的过程里,一个掉出了半个灵魂,另一个娃儿则吃掉了对方那半个魂。
  “万家佛跟马毕青啊……”他重复喃着,终于想起自身来到人世间的目的了。
  十四年后——
  万府。
  “夫人呢?哎,不用说,一定在小四那儿,是不?”相貌极为出众的年轻男子唉声叹气,挥退掩嘴偷笑的婢女,往儿子房里走去。
  “现在快过子时,就要初八了啊。”他自言自语:“要过年了,可要赶在那之前,把新年礼物买到手……”微咳一声,看见妻子从廊腰走来,他怔了怔,连忙取下自身的披风,喊道:“青青,你穿这么单薄,小心着凉哪!”
  “佛哥哥,我不冷不冷啦,披风你披着就好。”
  万家佛瞪她一眼,不理她的抗议,替她披上。“都什么时节了,你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是存心要让我跟小四担心吗?”
  马毕青忍笑,道:“是,相公。以后我会多注意的。”夫妻两人里,明明是他身子较差,偏他老是把她看得比较重要。
  “我以为你会在小四房里。”害他以为今晚得一人独眠。
  “没有。小四今晚早早上床,我乘机到厨房炖了人参鸡汤。佛哥哥,我知道你这两天在外头一定吃不好,所以亲手炖鸡汤,你那什么表情,不准拒绝。”她笑着哄道:“你放心,我将鸡腿肉剁成碎丝,你好入口。”
  万家佛神色虽然满足,但还是故意叹了口气,端过她手里热腾腾的人参鸡汤,拉着她的手,走回房里。
  “青青,明儿个我一早还得出门,大约过子时之后才会回来。”
  “嗯,我知道。”每年过年、他总是在外头东奔西走,不到半夜不回家。
  他看她一眼,柔声道:“这几天,你自己要多多保重,听说苏城瘟疫横行,虽然离咱们平康县有千里远,但是小心点总是好的。要哪儿不舒服,赶紧请大夫过来瞧瞧,明白吗?”
  “我知道。佛哥哥,你出门在外,也要小心为上,现在世道这么差,你又不懂功夫……”
  “是是是,为夫一定小心,看见有人要害我,我一定转身就跑;要有疾病想缠上我,我一定也跑得比谁都快。”语毕,咳了一声,看她瞪着自己,连忙无辜地撇开脸。他也不过是咳个一声而已,又不是生病了。真是,有必要这么担心吗?
  自从他依约娶了青青后,就觉得家里好像多了只娘……唔,不能这样说她,会被罚跪算盘的。只要想到青青,他心里就充满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快乐,即使世道不好、即使战火连连,他还是很庆幸出生在这世间,能与她相遇与她相爱——
  等等,他是不是还没跟他的青青说过这种话?
  “青青,咱们成亲几年了?”
  “八年了,小四都七岁了。”她笑道。
  “喔……才八年,真短啊。”
  “跟一生一世比起来当然短。佛哥哥,咱们说好的,头发白白还在一块,八年,连一半都差远了呢。”
  “这倒也是。”反正才八年,再过两年跟她说好了。要他这么个大男人说这么肉麻的话,还真有点尴尬,反正就算他不说,青青应该也是明白他心意的。
  先拉着她走进睡房,要关门之际,突然听见——
  咭咭……真稀奇,世间竟然有人魂魄只剩一半,真不像人,又不成鬼,太可惜了……咭咭……
  万家佛闻言,直觉抬头看向庭院。
  “佛哥哥?”她奇怪地看着他挡在门口的背影。
  咭,苏城瘟疫已布,我路过平康县,观察这人好几日,既聪明又懂世道,实在太适合当鬼……太好了,终于可以实践我的愿望了……让他变鬼让他永远孤独让他成鬼吧……
  万家佛耳边嗡嗡嗡的,直到妻子再低喊一声,他蓦然回神,看见天空竟然飘下雪。“真是,原来是下雪,我还以为……”抹去一脸的汗,真是自己吓自己。
  “佛哥哥,怎么啦?”
  门被掩上,传出他清朗的笑声:
  “没事,我听见风声,最近的风声真像人在说话,怪可怕的呢。”他一向认定世间无鬼神,一切杂音都会被合理化。
  “佛哥哥,那是你太累了。喏,我坐在这儿,盯着你把鸡汤喝光才准上床。”
  “暍光?青青,我胃口不大的……”他有点委屈。
  “不成,一定得喝光,里头还有很多中药材。佛哥哥,你别上床,喂,佛哥哥,你别拉我衣服,你不是一大早就要起床吗?”她忍笑。
  “青青,这一个月我天天外出,已经很久没跟你行房了……”俊脸微热地暗示。即使有些疲累,也想跟心爱的妻子温存一番。
  “……那是因为你,脱了衣就倒在我身上睡着了。”
  “这一次绝对不会,我精神奕奕,保证这一次一定让你怀个胖小子。”
  “先把汤喝完!佛哥哥,别拖我上床,你忙着脱衣服也没有用……哎,瞧,不是睡着了吗?”她咕哝:“趴在我身上这么好睡吗?明明你身子也不好的,怎么不就多多照顾自己呢?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苏城有瘟疫,你成天在外走动,万一……”小心地替他拉上棉被,充满怜惜地环住他修长纤弱的身子。真的好纤细啊,想给他补补也补不出半两肉来,如果她的好体力能分他一半,那该有多好。她真的很心疼她的佛哥哥啊!
  “青青……”他喃喃着。
  “嗯?”她神色好柔。
  “咱们是要一块活很老很老的……”
  明知他在说梦话,她还是轻声回答他:“这是咱们起过誓的,你不爽约,我也不会,咱们一块头发白白,一块走。”
  随即,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传染,她这个万年难得病一次的身体,感觉有点冷,跟着咳了一声。
  她也没在意,心满意足地跟他相拥而眠。
  翌日。
  人影幢幢,杂乱的脚步声充满不安,穿梭在廊院内。
  “死了!死了,不得了了,断气了——”
  “胡说!谁说死了!大夫呢?大夫!你快过来看!只是场小病而已,怎么会——不对,没病没病!她嫁给我之后,哪有过病痛了?大夫,她是不是睡着了?我要怎么叫醒她?你快说啊!”他嘶哑地喊道。
  “这是急病啊!老夫无能起死回生。你瞧,连呼吸也没有了,请节哀顺变吧……其实这种鬼神作祟的疾病,老夫也不是没有遇过,没得救的……”
  “胡说八道!哪来的鬼神!你这个老庸医……你们愣在门口干什么?再去给我请大夫!快去啊!”不停地抓起床榻上的手,那手又软绵绵地垂下,怎么摇也摇不醒。怎么可能?怎么会?一点征兆也没有啊——
  今天一早还一块起床的,她笑着送他出门,他怎么会没有察觉?怎么会?那时候她看起来多有精神,他还抽空买了她的新年礼物啊!
  “真的是死了。”有个家奴小心翼翼道:“我亲眼看见的……突然咳了两声,就倒地了。其实,去请大夫的时候,就已经断气了……”
  “没死!没死!你们全在说谎!给我滚出去!全滚出去!”气血攻心,一口血喷了出来,溅湿了床榻上的尸体。
  她还是连动也没动的……死了!真的死了吗?
  “青青,青青,你醒醒,我是你的佛哥哥啊,你快点醒来,我还有很多事没跟你做,还有很多话没跟你说,咱们不是约好了要生四个胖娃娃吗?你答应过我的啊!”气血不停地翻涌,窜上喉口,他嘴一张,暗色的血像不要钱的水一样,一直呕了出来,身后家仆的惊呼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不想听也听不清楚。
  明明他们夫妻俩还有好多好多的未来啊!那年在庙前起誓的,说好一块白发一块走的,如今却在眨眼间阴阳相隔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如今他一个人留在这种民不聊生的乱世里,又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意义?
  “青青,你活过来,活过来……”紧紧抓着她没有生气的小手,不肯放,即使失去意识也不放手。“青青……青青……”
  他答应过她的,永远不放手。今生今世他不放手不放手,绝不放!第一章半年后——
  蓝中带黑的薄雾在无人的暗街上弥漫着,清冷的空气完全不同于白天,凉凉的,拂过颊面时带丝阴气。
  街底的尽头有些微光,随着「跶跶跶”的马蹄声,微光愈来愈明亮,最后,一辆马车从黑暗里脱身,缓慢而稳定地走在夜街上。
  驾驶马车的是一名年轻的书生,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相貌俊美出尘,带丝病容,一身雪白长衫罩在他飘逸优美的身骨上,显得有些仙风道骨、弱不禁风,近看之下,他的神色悠闲而愉快,似乎是一个很懂自得其乐的男人。
  马车行至近客栈的地方,书生小小暍了一声,拉住缰绳,半掀车幔,对着马车内的小孩低声道:“小四,饿不饿?”
  车内的小男孩摇摇头。
  书生闻言,露出狡黠的浅笑,道:“可是你娘睡醒了,一定饿。你去跟客栈的大叔买几个馒头,一斤卤牛肉,记得,牛肉切细片点,再讨壶热水,你爹我想喝热腾腾的茶。”
  那叫小四的小男孩扁了扁嘴,爬出马车,接过碎银,便去敲客栈的大门。
  书生微微一笑,看到车内熟睡的妻子,小心地拉下车幔,防止冷风吹进去。然后,他嫌着无聊,就着车灯看起《搜神记》来。
  未久,客栈的门开了,店小二揉了揉眼睛,骂道:
  “三更半夜的,敲门跟催魂似的,你当赶着去投胎……”低头一看,是名七岁大的小男娃,一时愣住说不出话来。
  “大叔,我要买五个馒头,一斤切细片的卤牛肉,可不可以再给我壶热水?我爹要泡茶喝!对了,如果厨房还有软软易嚼的糕点,也顺道帮我打包,冷掉的也没有关系。”童稚的咬音十分清晰流畅。虽然爹爹说家产已经变卖光了,得省吃俭用,但他早就发现爹爹把大半的家财存在钱庄里,还背着他跟娘偷吃好料的,他偶一为之应该不算不孝吧。
  “小娃儿,你爹呢?”店小二瞄到不远处的那辆马车,不管是眼前这小孩或者坐在车上的美书生,看起来都像是一对养尊处优的优雅父子。他连忙改口:“小公子,你们是外地人吧?既然又饿又累,不如在客栈里住一宿,明儿个再离开也不迟啊。”
  “不成不成,咱们是要赶天亮离开这城镇的。大叔,我爹说,你要不卖,我们就再另外找间客栈好了。”小四连眼皮也不眨地说。
  “好好好,小公子你在这里等等吧,我去把水烧热,顺便温一下牛肉跟馒头,很快就好。”
  “谢谢大叔!”他中气十足喊道,乖乖站在门口等着。
  黑夜里,空气冷冷地,冻到他的鼻子。他掩嘴打了个喷嚏,轻微的气体从指缝里钻了出去,喷散了四周诡异的蓝雾。
  神似亲爹的眸瞳骨碌碌地转着,他偷偷吹了一小口气,好奇地看着夜雾四散……倏地,他张大眼,瞪着破雾而出的大胡子!
  那大胡子也没有料到眼前会有个小孩,及时煞住脚步,再定睛一看,发现这童稚小孩生得十分讨喜,英眉大眼配上白里透红的小脸蛋,身骨偏细,不宜练武……
  这小娃简直是某人返老还童了——
  “万家佛?”胡子不由自主地脱口。
  “你认识我爹?”
  那大胡子一怔,直觉顺着小男孩的目光转身看去,瞧见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马车上的白衣青年——他惊喜地咧嘴大笑,激动上前,声若洪钟地嚷道:
  “万家佛!家佛贤弟!”那声量,几乎一条街都清楚可闻了。
  万家佛被迫抬头,俊美的脸皮虽然一贯的优雅,但黑眸流露极短的错愕,随即展开迷人的笑颜:“原来是严大哥。你住这儿?”
  “是啊!”严仲秋一脸喜色,大胡子下的大脸充满久逢故人的兴奋。“你这小子,自从喝你一杯喜酒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那小娃子是你小儿?”
  万家佛含笑睇向还在客栈前的儿子,点头道:
  “正是我的小孩,取名佛赐,乳名小四,七岁了。”
  “七岁?是是,他那模样正是你七岁时的样子,你小时要站在他身边,那简直是一对出色的双生子!你来应城作客?”
  “……不,我只是路过。”
  “路过?哼!你要是没让我瞧见也就算了,今天让我看见,非得要跟我回去住个三两个月不可!”严仲秋天生的豪迈性子,说起话来直来直往,加上他一向大声大气,老让人以为他是在威吓人似的。
  是自幼相处的好兄弟,万家佛当然明白他毫不修饰的个性,当下遂笑道:
  “不行不行,我的行程里没要打算留下。这样吧,改天我专程登门拜访,要不,一定亲自写信给你。”
  “写信?这半年来,我写信给你不知道几次,次次石沉大海,没有一次回信。怎么?是你的日子过得太悠哉,还是弟妹不准你回信给我这个老粗汉子?”
  谈到他的妻子,万家佛俊秀的脸庞染上温柔,温声道:
  “青青不是这种人。”
  “那弟妹呢?你带着儿子出来,她没吭声吗?还是她在府里照顾其他小孩?这小孩叫小四,家佛,你家里真是好福气,上头还有三个呢。”
  “不,万家单传,就小四一人而已。”万家佛想起了车内妻子还在熟睡,他放下书,下了马车,低笑道:“青青这回跟我一块出门,她正在车内睡着呢。”
  严仲秋连忙跟他走离几步,也跟着降下声量:“连弟妹都一块出门?那你们一定要来我家作客啊!何况在马车里睡多难受,小四这孩子一定受不了这样的颠簸吧?”奇怪,之前他嗓门奇大,怎么马车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小四他习惯了。严大哥,你一向是铁铮铮的汉子,平常舞刀弄剑对你是小事,但要你提笔写信比登天还难,你说你半年内就写了好几封信给我,是你有喜事?”他故意将重心从自身拉到严仲秋身上,不料却看见眼前的豪迈兄长一脸烦恼。
  他所知道的严仲秋,脾气虽粗,但顶天立地,就算挨了刀,去了半条命也绝不会吭上一声的。
  他轻蹙眉心,回头看了马车一眼,轻声问道:
  “严大哥,你心里有事?”
  “这……也没有什么事……小事一桩,说了你也不信的……”
  “难得看你吞吞吐吐的。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你说我听听就是。”
  “唉,我说了,依你性子肯定撇头就走——”严仲秋匆地瞄到搁在车上的书,藉着车灯隐隐看见书名。他脱口:“家佛,你看《搜神记》?你不是不信鬼神的吗?”
  “我闲着无聊打发时间看的。”万家佛答得很顺。
  闲着无聊也绝不会看这种谈论鬼神的书,那才是他认识的万家佛啊!严仲秋应了一声,迟疑一会儿,才道:
  “其实,我之所以频频写信给你,是想你满腹经纶,一定能改变我的想法,让我不再迷惑。这半年来,我家小妹淑媛不太对劲,我以为是她闹病,才会三天两头变性子,后来有一回家仆经过她闺房,听见不堪入耳的声音,私下来禀告我,我心想哪个采花大盗胆敢来我严仲秋家里毁我小妹名节,立即配刀闯进去,结果瞧见……瞧见一抹黑影从窗口窜去。”
  “不是采花大盗?”俊脸略带凝重。
  “不,应该不是。你知道我眼力好,不会看错,那黑影根本不及人的身高,反而像头畜牲……”大胡子下的牙齿咬得锵锵作响:“我知道其中一定有问题,接连几天守在她闺房外,本以为没事了,哪知她突然发疯了,不准我靠近她的房间,否则她就要自尽给我看,明知一入夜那畜牲就会来,我却无能为力!家佛,会不会是我的错觉?也许是小妹她有什么意中人,打通了地道夜夜私会?”
  “小妹她房间离严府外墙有多远?”
  双肩微软,胡子下的声音很无力:“难道真是鬼魅作祟?为什么挑上她?这世上真有鬼魅?”
  “我看书上说,乱世一起,妖孽必出。严大哥,这年头挑上谁不稀奇,稀奇的是没被挑上的人。”万家佛敛笑,沉思良久,直到马车突然有了动静,他回过神,走到马车前。“青青,你醒了?”
  “嗯。”马车内传来低哑的应声。
  万家佛没掀开车幔,柔声道:
  “你刚醒,容易受凉,别出来。我……我有个好兄弟住在应城里,他家里有事,咱们叨扰一个晚上,你说好不好?”
  车内,沉默一阵后,才有女声传出来:“相公,你要上哪儿我全听你的。”
  万家佛闻言,转身面对严仲秋,薄薄的俊脸充满得意,甚至带点炫耀。
  “我家青青一向以夫为尊。大哥你羡慕吗?要羡慕,你可得早点成亲啊。”
  严仲秋见他一跟妻子说过话,态度就变得有点轻佻,他内心虽然烦忧却也感到好笑。“岂止一晚上?就算不为小妹的事,也要你们住上好一阵子我才肯放人。”
  “我怕到时候,你会求我赶紧走。”万家随口笑道,向买好食物的儿子招手。“小四,来见过严大伯。今晚咱们一家子要打扰严大伯了。”
  小四明显一愣,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只能呆呆地看着亲爹。
  严仲秋以为小四怕生,顿时哈哈大笑,抱起小四软软的小身体,朗声道:
  “小四,你爹啊,叫万家佛,你爷爷他是要‘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现在,我不止请了一尊大佛回家,连你这尊小佛也一块带回家,我严府从此万事顺遂!当然,弟妹也一样。她叫菁菁——”
  “马毕青。严大哥,她叫马毕青,是我的结发妻子,你可别喊错,就算她以夫为尊,我也会被罚跪算盘的。”万家佛打趣说完,身手俐落地坐上马车。
  小四也迅速钻进车幔之内,连让人看见马毕青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严仲秋跟着坐到万家佛身边,听见车内小四小声地问:
  “娘,咱们真的要去严大伯的家吗?”
  没有听见马毕青的声音,小四也没有再问了,严仲秋也不以为意,说道:
  “我来驾马车吧。”他心里高兴,因此没有注意到蓝黑色的雾气迎面飘散开时,在万家佛没有血色的脸皮上勾勒出几许阴森之气。
  不过,他倒是察觉到,在往严府的路上,马车内除了偶尔有小四的声音外,马毕青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他明明记得,家佛的妻子年少曾走遍天下,照理说应是个很直爽的姑娘啊……
  严仲秋搬到应城已有十多年之久,一开始只有十余人口,后来落地生根,以教城里青年刀术为业,宅院逐渐改建扩充,如今的严府包括家仆家婢、寄住的学艺青年,共计七十上下人口。
  东边的楼院是给客人住的,这两天无人,万家佛一家子正好住了进来。
  轻巧地开门又关上,万家佛脱了白色的外衫后,忽然像想到什么,呆呆地看着干净舒服的床铺好一会儿,嘴角泛起兴奋,连忙熄了油灯,贼溜溜地爬上床。
  “娘子……”那声音有点赖皮,完全不像平常正经八百的万家佛。
  “嗯?”黑暗里有一双亮晶晶的大眸。
  “那个……”他吞了吞口水,很热切地说:“我们有好久好久没有……唔,车上有小四那小子坏事,车内又挤,让我数数,半年内才三次,我这个相公,一点也不威猛对不对?”
  “相公,你在我心目中是很威猛的男人。”黑暗里,女人的声音带点甜带点笑,令人想到多汁甜美的桃子。
  万家佛一想到她浑身的桃子气味,不由得心醉神迷,索性不规矩地抚摸她的身子,嘴里说道:
  “青青,我好想要你好想要你……”吻上她尚带点凉的小嘴,他情欲微动,见她没有拒绝,心里暗喜,更加放肆,干脆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她的上头。真乐真乐,要早知今天晚上能有一番温存,他晚上一定先吃三个大馒头,让自己有体力迎接接下来的惊涛骇浪,他真的不愿再去想起,每次温存后,活下来的是谁。
  “相公,你来你兄弟这里住,就是为了要这样啊……”她呼吸微微紊乱,却还是带着甜笑说。
  “是啊,我正是这个目的——不,我的意思是,咱们夫妻老带着一个小四,很麻烦,要他滚边去,他还看得津津有味——”想到就气,气到顺道偷偷拉松了她的肚兜——哎啊,成功!
  “小四呢?”她暗暗深吸口气,极力克制他挑逗下的反应。
  “我让小四跟他严大伯一块睡。”双手继续不规矩,很积极地帮妻子拉下衣物。“娘子,娘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很爱很爱你?”
  “相公,你爱我哪儿?”
  脱光了,脱光了!他心里高兴,小心地不流露出猴急,吻着她桃子般的脸,嘴里应付道:“我当然爱你的身……爱你的全部。青青,是不是我的错觉?这段对话,好像每次都要说上一遍是不是?”
  他身下的女人噗哧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食色性也,人之天性,何况他是个男人,又不是个太监,有个亲爱的妻子随时在身旁,还能毫无反应才有问题。
  “可是,佛哥哥,我不想动耶。”
  “你不动也无所谓,我来就好。”错此机会,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他只能依赖上一次的回忆,每天回味一点点;再回味,他怕回忆都要风干了。
  “我是说,我刚睡醒,骨头还有点懒散的,没什么精神……”
  他黑眸微眯,瞪着那双在黑暗里发亮的星子。“青青,你睡了一整天,现在应该很有力气要发泄才对!你尽管对我发泄,来啊来啊!”
  “我想去练个武也许会好点。”
  “马毕青,你明不明白,为什么夫妻夫妻,夫要排在妻前头?”
  “……明白。”
  “那你愿不愿意让证实我是个很威猛的丈夫?”
  “……相公,如果这是你的命令的话,我一定配合。”
  他咬咬牙,考虑了半天,终究屈服在他男人的需求——不,是屈服在妻子莫大的吸引力下。“好,命令就命令。娘子,你等着吧,我让你回味回味再回味,下回求我,我都要考虑!”
  刹那顿了一下,像想到什么,他扯下床帏,确认青青的春色不会外泄后,随即像头饿了三天三夜的野兽一口吃掉她。不,不,要小口小口吃掉她,要反覆地吃,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每一小口都要小心收藏到心里他才甘愿!
  因为,下一次真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好可爱的娘子啊……这娘子真像颗桃子,令人垂涎欲滴,尤其她的声音销魂到连我骨头都酥了。小老弟,我就让你看看,要吸食精气,得像我这般。这种书生,苍白无力,能战一回就了不起了,不像我,待会让桃子娘子欲仙欲死……
  你口水都流了满地啦,这小娘子就你碰吧,再半个月,那严家小女人也差不多了,咱们可要换地方修练了……
  嬉笑淫语若有似无地飘进床帏,惊动了万家佛的意识。他心里恼怒万分,张开眸子,瞧见趴在自己身上、精力还十分充沛的妻子。顿时,恼怒化为无比哀怨:
  “娘子,我睡了多久?”
  “不久,才半个时辰而已。”她柔声笑道。
  “你精神真好啊。”他有点不是滋味。
  “是啊,我睡了大半天,当然好,是相公你驾一天的马车累了,眯个眼而已。”她很给他面子的。
  “你……下次可不可以稍微委屈点,由我在上你在下?”虽然很快活,但毕竟稍稍损了他的男子气概。
  “好啊,相公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她一向以夫为尊的。
  是啊,她每次都这样说,但往往结果都一样,他这头野兽到最后后继无力,变成一只虚弱的小白兔。所幸,青青对男女情事并不熟悉,全由他教导,她才没有发现其实她的相公是一个不算很威猛,甚至有点虚弱的男人。
  他满心怜惜地摸着她又软又长的青丝,想起之前令他火大的对话。
  “青青……刚才是你在说话?”刚才真吵,吵得连他想再眯一下都不能。
  她眨了眨眼,注视他一会儿才摇头。“我知道你睡着,不会无故吵醒你。”
  “是吗?”他浅笑。真的很不想承认妻子柔软又结实的娇躯很诱惑他的心灵,但他——
  还没有那体力可以配合心动下的心痒难耐。
  他暗暗埋怨自己,轻轻将她推向床的内侧,翻身坐起。
  “佛哥哥,你一向睡到天明的。”她有点惊讶。
  她是想说,行房之后他通常很没用的一觉到天亮吧?基于保全丈夫最基本的尊严,他转身对她眨眼贼笑:
  “青青,你想不想再战一回?”俊目一眨一眨地,语气很邪恶,却不敢把视线往下移,趁她微愣的同时,赶紧耸着他白皙纤弱的肩,道:“好吧,我体贴你,放你一马。”下床、穿衣,一气呵成,然后暗喜自己保住自尊。见她的衣物散落在地,他顺手交给她,命令:“你穿上吧,毕竟这里不是自己家,要有人闯进来可麻烦了。”
  马毕青见他小心翼翼将床帏拉好,他自个儿守在外头,好像真的在防人偷窥似的。心里虽然疑惑,但还是很“以夫为尊”地穿上衣物。
  “佛哥哥,你肚子饿了吗?”她问。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肚子叫得很大声。我去厨房帮你找点东西来吧。”
  “不了。”俊脸微微发红。真是困窘,下回他一定要积极奋力向上,为自己搏回颜面。“半夜你不方便行动,我去找吧。”
  她闻言,点头。“我也饿了,佛哥哥,你吃什么顺便也帮我带上一份吧。”
  他的妻子真是体贴入心,明明不饿也要为他的薄脸皮着想。他笑道:“我去去就回。”回头正要给她暗示,见她正在扎起乌溜溜的长发,露出了整个细颈,衣衫有点不整,娇躯的曲线一览无遗,这样的风情是她成亲那一晚后才产生的,看了八年,怎么也看不腻。他黑眸闪过一抹柔情,哑声说:“青青,你身子只有我能看光,你领口拉好,记得,只有我能碰你。”跟她眨了眨右眼,亲自监督她把领口拉好,才慢吞吞地走出门。
  夜凉如水,严家的风灯共有十盏,点在主要的道路上。今天为了他们夫妻,特地在院内点上一盏。
  万家佛头也不回走出微亮的庭院,随即院墙上的狐影立刻化为白衣俊朗的青年,他哼笑一声,变出一盘食物,然后推开门,笑道:
  “娘子,我回来了!”桃子娘子,我来啦!马上让你忘掉那个很无力的相公!
  马毕青一愣,掀开床帏,讶道:
  “佛哥哥,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厨房里的冷饭冷菜还真不少。万家佛挑挑拣拣了一些,确定两人份够吃——唔,再多加一人份好了,今天真的太难得那个杀风景的小四不在。也许他稍晚恢复点精力,可以再战江湖,至少也要让青青偶尔觉得他没那么无力才成。
  想着想着,对下半夜又充满无限希望,他顺手拿过厨房的小灯,很悠闲地返回客院。
  一到客院外,就发现里头人声鼎沸,灯影交错。好几名仆役奔过他身边时,他刻意保持距离。他走进院内,瞧见院中央刀光剑影好不精采。
  “爹!”缩小版的万家佛,奔到他面前,嚷道:“娘在跟人打架!”
  “喔……”万家佛神色自然,拉着儿子到柱旁躲起来。“你娘跟人打架,咱们不能被她发现。”
  “爹!娘打的那个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刚才严大伯要去阻止,娘却喝住了他!”
  “哦哦,那小四,你阻止了没?”
  小四摇摇头。“娘从来不打爹的。”
  万家佛闻言,绽开一抹浅笑:“那当然!你娘向来以夫为尊,连我走过的路,她都要膜拜一番,小四,这世上大概再也找不到像你娘这样崇敬你爹的女人了。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你爹是世上难得一见很有男子气概的大丈夫。”那语气明显地拽了起来。
  “那是爹太弱了,娘不敢打吧。就算娘想打了,爹也自动拿算盘过来了……唔唔……”小四咕哝,随即小嘴唔唔唔地发不出声音,因为被狠心的亲爹塞了一堆肉丝。
  “小四,你多学着点。这世上,有很多事不能光看表面的。要不是你娘跟我向来心有灵犀,这下可要被妖怪骗了,那多冤枉啊。”
  “妖怪?”连忙狼狈吞下,小四小脸充满紧张。“爹,那娘不是有危险吗?”
  “就因为有危险,我才不能现身啊。”病态的俊颜染上美丽的回忆,他幽幽叹息:“想当年,你娘还没嫁过门的时候,每年咱们都会相聚一个月。唉,你不知道你娘对付坏蛋时像只黑熊似的多神勇,但一看见我,她就成了羞怯的小兔子,每回我抚琴,她就提议舞剑。小四,你不知道当年你爹憋得快要内伤了,你娘在我面前舞剑紧张得像是木头在跳舞……说起来,这也全怪我让你娘这么迷恋……”唉,光是回想,他就忍俊下禁了。
  小四看看正在冒死激斗的娘亲,再抬头看看亲爹。爹爹看起来的确又在得意洋洋,遥想当年美事,但目光却是盯着娘不放。
  院里遽生变化——
  “是妖怪!”
  “是头狐狸啊!”严府的家仆传出惊呼。
  白衣俊美的青年在中了马毕青一剑后,浑身的毛发迅速激生,整个活生生的人变得毛绒绒的,她连惊讶也没有,眼明手快,腕间一转,趁他转身要逃离时,剑尖准确无误地送进他的心窝里。顿时,毛绒绒的人体急速缩小,化为断气的狐尸。
  在旁目瞪整个经过的严仲秋一脸错愕,瞪着一眨眼前还是万家佛的妖尸,好一会儿,才迟疑唤道:
  “弟妹……”是弟妹吧?
  “别过来!”马毕青冷声喝道,挽了个剑花,直指墙上若隐若现的斑点。“还有一只呢!是你自个儿出来,还是要我逼你现原形?”
  严府院墙上斑剥的痕迹开始凝聚成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窜出,连马毕青都来不及锁住它的身形,就见它看中了柱子旁的小孩儿,直往那儿疾窜而去。
  “小四,快跑!”她大惊叫道。
  那头狐妖原本打算拿小娃儿当要胁,匆见小娃的身后站着大号的娃儿,正是方才同伴幻化的万家佛。它暗叫声好,一并要拿下这两人的同时,却见到万家佛含笑注视着它。
  明明当定它爪下人质了,他为什么笑?
  那脱尘病态的俊颜连点错愕恐惧都没有,自在的笑颜愈扩愈大,传达到那双闪着异采的黑眸里。蓦地,眸中瞳仁化为点点青光,微勾的嘴角在半暗的柱影下,噙着若隐若现的阴森笑意。
  那笑,简直是在说——来得好!就等你自找死路!
  畜牲的本能极强,明白什么东西对自己最有害。刹那间,它舍弃抓人质的念头,硬生生地从万家佛身边打擦过去,好像沾到了什么,它不及细察,随即跃出严府高墙,消失不见。
  “小四!”马毕青原要冲上前抱住儿子,后而像想到什么,踢起脚边的长布,迅速包住她那把长剑后,才奔前用力抱住软绵绵的小身子。“小四,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哪儿被擦到了?疼不疼?怕不怕?”
  “没有,娘,我很好啦!”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四的小脸染晕。
  “真的没有?”她摸着他小小软软的身体,确认他真的没有事,才松了口气,亲亲他带着乳香的额面,笑道:“我的小四没事就好。”
  糟了,感觉一道恼怒的视线送到他头顶了,小四悄悄回抱了娘亲一下,确定她暖呼呼的,才说道:“娘,爹也没事。”脸红红的,再偷抱一下好了。他愈长愈大,以后要这样抱娘的机会会愈来愈少的。
  “我知道他没事的。”
  “哼。”头顶传来不悦。
  马毕青跟儿子眨眨眼,抿嘴笑道:“因为你爹天下无敌嘛,小小的狐狸精当然伤不了他,你不一样,你只是个小娃儿,没你爹强,是不?”
  “哼。”头顶传来的不悦声,稍微降低了点。
  马毕青又偷亲了儿子一口,然后起身,看见严仲秋有点闪神地走过来。
  “相公,这就是你常说的好兄弟吗?”她轻声问。
  “是啊。”
  “……我不喜欢。”那声音几乎是含在嘴里的。
  万家佛闻言,唇畔浅笑,并不答话。
  “家佛,方才……方才弟妹……”
  “严大哥,先前下马车你可能没看清楚,她就是我娘子,青青。”万家佛十分炫耀与得意。
  严仲伙见她拱手,他连忙还礼。“果然是弟妹,刚才小四喊是他娘,我着实吓了一跳——”下马车时,他忙着吩咐仆役清理客房,小四跟他睡,仆役则带着这对夫妻去客房,所以当他一转身时,只看见万家佛小心扶着一身披风的女子离去。
  眼前这少妇,约莫二十三、四岁,个头儿只到万家佛的肩头,穿着粉红桃色的夏衫,右腕紧紧系着老旧的红丝绳;她的貌色远不如自家相公来得出色,但久看之后,发现她有张别有韵味的桃子脸,眸色分明,即使在黑夜里,依旧感觉得出她炯炯有神的双眸,只是看起来不像是成过亲的妇人,反倒像是小四的姊姊。
  是了,他终于看出眼前的马毕青与之前他所感觉的马毕青有何不同了。
  之前的马毕青在马车内一声不吭,下了马车穿着披风像在御寒似的弱不禁风;而现在的马毕青则确实是万家佛跟他提过的那位走遍大江南北的马毕青。
  “严大哥,方才的妖怪已死,你可以放心了。”万家佛展笑道。
  严仲秋疑惑地喃道:“真有妖怪?真有妖怪?”怀疑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一回事啊!
  “眼见为凭。再者,小弟不是说过,这种乱世,连积善之家都有妖孽存在,要有人遇不上妖怪,那可真要谢天谢地了。”原是带点讥诮的语气,在看向妻子时,又皮了起来:“就我家青青跟我心有灵犀,我暗示她可能有妖怪,那头狐狸精化身成我,她都认得出来。你瞧,我跟青青多么情深意重、恩爱无比了,是不?”
  “……相公。”在他面前,马毕青一向不会按捺住疑惑。“你,暗示过我?”
  万家佛一愣。“我朝你眨眼了,不是吗?要不,你怎么认得出来那不是我?”
  “相公,他走进来时端着食物,你一向挑食,那盘食物里至少有三样是你不爱吃的。”
  “……”他微微眯眸。“青青,你再说一次。”
  “相公,他走进来时端着食物,我一向挑食,那盘食物至少有三样是我不爱吃的,再加上你的暗示,我自然明白那不是你。”她一向很“以夫为尊”的。
  万家佛满意地笑了,转向严仲秋,得意地耸肩,态度好像在说,世上还有哪个妻子能像他万某人的妻子一样那么地听话?
  严仲秋暗自失笑,对着马毕青问道:
  “弟妹,你的功夫看起来并非高手,为什么能一剑斩了妖怪?”
  “那是我千方百计找来的斩妖剑。”万家佛代她回答,绽开笑道:“不然青青哪有这份能耐去灭个妖怪。小四,你去收好那把剑。”
  小四闻言,立刻跑去抱起那把被长布包得密实的利剑。
  “严大哥,晚点你将那头狐尸给火化,切莫埋了了事。小妹明早应该就能恢复正常……正好,明天一早我们一家就要离开。”
  “什么离开?现在你可是咱们严府的大恩人!好歹也要住个几天才能走,何况,方才还逃了一头狐妖……”
  “严大哥,你放心,那头狐狸就算逃了也不敢再回来。不等妖怪跟人不同,多半没有什么代人报仇讲义气的事。”
  “你怎么知道?”
  “古书上都这么说的。”万家佛掩了个呵欠,拉过妻子,笑道:“严大哥,折腾了半夜,我可累了。小四,你赖在你娘身边做什么?你去跟严大伯睡。”
  下半夜他还要努力呢。不知道刚才一番打斗有没有消耗青青的体力?最好是有。好歹也要有一次让他在体力上胜过青青,让他能彻底地压住青青吧!
  小四迟迟不肯离开娘亲的腿边,最后索性抱住她的大腿。
  “小四,你想跟娘睡吗?”马毕青柔声问道。
  小四看着化身为凶神恶煞的亲爹,然后鼓起勇气点点头,细声道:
  “严大伯的胡子好刺人,娘……我跟你睡,好不好?”虽然他年纪不小了,可是,还是很想撒娇。
  “好啊!”她开心地抱起儿子,在他的忍耐下亲了他小嘴一口。“娘也好想跟小四一块睡呢,小四的身体软软的,跟你爹一样,可你比你爹好抱许多,小四,你的嘴甜甜香香的呢。”
  “喂!”见母子俩真的很乐的回房,万家佛一愣,赶紧追过去。“青青,等一下,我呢?我呢?”有了儿子就忘了丈夫,算什么啊?
  “家佛,既然如此,不如你到我那儿,咱俩好久没有聊个过瘾——”严仲秋原要抓住他的手臂,哪知才一碰到他的衣袖,万家佛立刻翻脸拂袖。
  “别碰我!”他疾言厉色道。立刻察觉自己不当的反应,俊美的脸皮像翻书一样,马上噙着迷人的笑。“严大哥,真是对不起,我受了点风寒,怕传染给你。”
  “风寒?难怪你脸色苍白……”简直是毫无血色的病容。
  “是啊,既然青青疼儿子,不肯照顾我这个文弱的丈夫,严大哥,今晚我睡在青青隔壁那间空房就行了。”他哀怨道。
  “这怎么行?一定得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万家佛摇头苦笑。“还没那么严重,睡个觉就好了。严大哥,夜深了,你别待在这里过久,小心受了风寒;风寒也就算了,要是莫名其妙加重病情,我可会内疚一生的。”语毕,他拱手作揖,迳自往隔壁的空房走去,嘴里还在嘀嘀咕咕的:“青青,你一向以夫为尊的,为了那小家伙,抛弃我像话吗?明天不好好念念你,我真不甘心真不甘心……一张床,多了个小家伙,怎么挤?可恶!”
  门关上,掩去了他不肯停止的抱怨。
  直到冷风吹过,严仲秋才从他碎碎念里回过神。就算他再老粗,也察觉了这一家子好像有些不对劲,大的、小的、男的、女的,全不对劲,只是,他还没有足够的细腻心思看穿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大老爷……”仆役悄声来报:“厨房的老张急病死了。”
  “什么?”
  “方才咱们经过厨房时,发现老张断气了,可爷儿当时正在处理妖怪的事,所以没敢马上来报。”
  “老张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得急病死了?你带我过去看看。对了,先别张扬出去,免得府里人心慌慌。”刚收了个妖怪,现在又死了个人,老张年岁大了,迟早会走,却没有料到会走得这么突然。
  严仲秋临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客房。
  今晚没有月光,只靠着一盏风灯照亮客房。此时此刻,他竟有种错觉,这客房外的光……带点诡绿,一闪一闪的,阴冷又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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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独自一个人睡,也不是不习惯,只是有点寂寞。
  尤其这半年来都是在马车上度过,难得有一夜床榻可以尽情打滚,他那个没良心的妻子却选择了儿子……他辗转难眠,半睡半醒,到最后决定起床读书修身养性算了。
  一张眸,发现窗外天色已经微亮。
  “这么快就天亮?”万家佛起身下床。青青未免太狠了吧?连过来露个脸都不肯,害他一直等着时机完成他下半夜的愿望……
  正在暗怨的当口,轻巧的推门声忽然响起。俊面露出喜色,连外衣都来不及脱又爬上床,盖上被子装睡。
  细碎的脚步声走进内室。嗯,是女人的没错,那就是青青了,果然夫妻情深,心有灵犀。
  来人停在床前,然后轻轻坐在床缘上。
  装睡的俊脸几乎要开心得笑了。他十分敏感地察觉到女子柔软无骨的娇躯轻轻压在他的身上。小四小四?你爹也有比你强的一天啊……
  呼吸彼此交错,他内心突然微疑。青青的呼吸向来轻柔又带点甜香,今天却不大一样……正这么想的当口,柔软的唇瓣就已经覆上他微启的嘴。
  “……”青青这么具有攻击性吗?气味也……根本不对!他猛然张开俊目,看见压在他身上的是一名陌生的女子,正垂涎地吻着他亲着他,猴急地扯开他的上衣,只差没有撕裂他的长裤。
  “等等!”他吓得一把推开她。“你是谁啊?”赶紧拉妥衣服。
  “公子,你是家兄昨晚带回来的书生贵客吧?小女子严淑德,昨晚没出面招呼公子,真是失礼了。”那声音明明不算柔媚,但经由她嘴里吐出的媚语,却足够让男人骨酥肉软了。
  失礼?现在才是真的失礼了吧?
  万家佛见她饥不择食地爬向自己,连忙后退抵住床墙。
  “严小姐,你干什么你?”严仲秋的妹子不是应该摆脱狐狸精了吗?怎么还像是被妖怪附身似的。
  “公子是怕墙太薄吗?你大可放心,你妻子刚去厨房,没人会发现的。”
  “严小姐,请你自重。”俊秀的脸庞开始黑了。
  “公子,你不喜欢我吗?我等你等很久了呢……”
  他眯眼。“等我?”
  “我成天关在这间大宅子里,好寂寞好寂寞……”十指不着痕迹地爬上他的胸前,撩开他的衣襟,来回抚摸他光滑的胸膛,低喃:“看看这书生般吹弹可破的肌肤,看看这书生般的柔软,看看这书生般纤细的锁骨,看看这书生……”说到最后,已经是猛吞口水,只差没饿狼扑羊了。
  羊,当然是指书生的万家佛。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书生的身分,会带来这么大的“艳遇”。
  百无一用是书生,在这种乱世里,纵然他相貌绝品,但既不是高官也不是家财万贯的金主,女子想找一生可以依赖的良人绝对自动跳过他。唯有青青,十六岁就被他骗回家,哪来的女人自动送上门过?
  他低头看着她微颤的指腹抚过他光滑柔软的胸肌。眼前的女子明明看起来就像是良家妇女,但在神情举止之间却异乎常情的媚态,还有那种强烈的饥渴实在令他很怀疑她是……
  “书上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公子,我知道你是文弱书生,什么都不行,由我来教你最是恰当的了……”能迷惑男人的媚唇滑过他赤裸洁白的胸膛,柔细的青葱环到他身后开始拉扯他的裤腰。
  他什么都不行?他心里恼怒,眯眸瞪她,试探地问:
  “姑娘,你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是啊,书上都这么说的。我偷瞧过你妻子了,她看起来比文弱的公子还健康,听说府里的妖怪是她亲手斩死的。公子,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然没有办法满足你的妻子,我可以亲授你几招哦。”
  已经不是恼怒可以形容他的火大了。他哪里无能了?青青可从没有嫌过他!
  他难以压抑的怒气必定流露在脸上,她笑道:
  “公子,家仆们都在笑你没有用呢,昨晚你娘子降妖伏魔后,不就不顾你的抗议,让你独守空闺?来吧,你也一定忍得非常辛苦吧,趁这个机会,你也可以比较看看,是你家的娘子行还是我厉害!”
  万家佛正欲开口,忽见她犹如猛虎出闸,锐不可当,没有预警地扑到他纤瘦的身上。他鼻间好像飘过什么异香,不及细闻,外衫就遭撕裂,整个纤细出身子被强压到床板上,然后狠狠地被吻住——
  趁着天还没有亮,马毕青问了家婢严府路线后,就进厨房熬着早粥。
  她相公跟小四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不只长相一模一样,连喜好胃口都差不多。在老家里每顿饭菜要没弄得烂碎易嚼,他父子俩是会耍赖不肯吃的,有时候连她都觉得在万府里养的不是一对父子,而是一对大小老头儿。
  直到这半年在外头流浪,父子俩才勉强改变喜好,就算啃着馒头包子也不曾有过抱怨。
  因为不曾抱怨,她才心疼啊。佛哥哥可以忍,小四年纪小还能忍真是了不起,所以,难得有地方可以住上一夜,特地借了厨房熬锅肉粥。
  “平常这对爷俩喝粥只喝稀粥……简直跟喝水没两样,不成,还是熬稠点才好,只是要哄他们吃下,很难吧。”她苦恼地叹息。
  天开始大亮了,严府的厨房外走动的人多了。她听见有两名婢女在交谈——
  “话可不能乱说,你真的看见了?”
  “我哪乱话说了?我亲眼看见大小姐走进客院的。瞧她样子,还偷偷摸摸的像怕被谁发现似的呢。”
  “可是现在客院里不就是万相公那一家子吗?大小姐认识他们?”
  “不认识也能进去啊。”第三名婢女加快脚步,加入她们的谈话,低声说:“昨晚大小姐找我去问话,直绕着万相公打转,一会儿问我万相公是怎么除妖的,一会儿又问我万相公生得如何、是不是书生身分、身于是不是弱不禁风的……总之,就绕着万相公打转。说实话,你们有没有发现每回一接近大小姐,就有股好香好香的味道呢。”
  “我有闻过,那香味让我心跳好快,当时大小姐看了我一眼,叫我马上滚出去。这样说来,上回大老爷的朋友来,经过大小姐闺房,突然闯了进去,结果被大小姐一脚踢出来,还骂他不是书生就滚出去,事后那人好像不记得曾闯进大小姐的闺房,现在想来……是不是大小姐身上的异香在作祟?”
  “大小姐喜欢书生,那她去客房不就是去找万相公?”
  “嘘,别大声,要让大老爷知道,大小姐肯定受罚。大小姐平常都把好吃好用的全送给咱们,要保密啊。”
  “是是,男人都是受不住的,说不定等万相公离开严府,会多带一个人呢。”三名婢女掩嘴嬉笑地走进厨房,一看厨房多了一个姑娘,纷纷住口。
  “啊,是万夫人!”一名婢女小声惊呼。昨晚她是亲眼看见万夫人的,万夫人生得眉清目秀,可惜站在相貌绝品的万相公身边很容易被忽视。
  三名婢女连忙裣衽行礼,马毕青神色冷淡地点头,随即继续熬着她的粥。
  婢女彼此互看一眼,暗想万夫人应该没有听见她们的窃窃私语,要不早就赶回客房弄个清楚了。
  三人同时暗松口气,各自忙着做自己的事。
  过了一会儿,马毕青见粥熬得稠了,肉香混着粥香,算算时辰,小四也该醒来了。她端起这锅粥,要走出厨房,瞄到婢女们正在忙着切菜煮饭煮水样样来,在万府里有专门的厨娘,她从没有见过这么手忙脚乱的景象。
  匆地,她怔了怔,身手极快地上前,脚尖挡住跌落的汤盅,婢女双手捣住嘴,连失声尖叫的机会都没有,汤盅已经完好无缺地摆回炉灶上。
  “小馨小馨,你没事吧?”婢女们赶紧围过来。
  “没……没有。”小馨声音已然变调:“差点就泼到我了!是万夫人一脚踢回的。咱们要不要赶去警告大小姐,万夫人回客房去了?”一旦被发现,死的是大小姐,还是万相公啊?
  已经走出厨房的马毕青闻言,冷淡的桃子脸忍不住抹上浅笑。
  她的佛哥哥绝对不是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夫妻八年,他要是受不住女色诱惑,家里早就三妻四妾,也不会只有她一个娘子了。
  只是,那个严大小姐一大早找佛哥哥,到底有什么事?依佛哥哥的性子,照说是不会让她接近的——
  快步走进客院,要叫他们爷俩趁粥热时喝光,走到隔壁的睡房时,窗子半掩,她往内一瞧,要笑着叫相公起床,突地,她浑身僵住。
  薄薄的床帐掩住床铺上的任何春光,但可以看见床帐不住地被床内的人扯动,看得出床上很激烈……她呆呆地看着两具隐约交缠的身影,缓缓往地上一看,去年她亲手帮佛哥哥做的衣服被撕个七零八落丢弃在地,女子衣物也覆在上头,怎么看都很像是——
  “娘!”小四刚走出客房,看见娘亲就站在隔壁的窗口。“娘,好香喔,你煮粥给小四吃吗?”
  “咳。”她忽然咳了一声,小四立刻脸露惊吓,连忙奔前,叫道:“娘,别激动别激动,你会难受的!”
  床上的人听见有人在咳,硬是从床上狼狈地跌出来。万家佛看向窗口,暗叫不妙,脱口:“青青!”他死定了!
  “万相公,万相公,快上床来啊!”
  “娘,那是谁的声音?”小四个头不够高,根本看不见窗口内的景象。
  万家佛见她一脸呆呆,接着看她咳了好几声,他暗惊,叫道:
  “青青,别激动,你要气就气我好了,别跟自个儿身子过不去——小心啊!”用力扯开抱住他纤腰的藕臂,冲过去及时隔窗捧住那锅差点翻倒的肉粥。
  好烫!差点松手,但不能松手。
  “青青,你听我说……”他忍着双手疼烫,试着用他最深情的声音来解释。
  “爹!”小四用力眨着眼,抬头看着他,讶问:“爹,你怎么光着身啊?咦,爹,你嘴巴好红,好像娘每次亲你的样子啊。”
  “听说,弟妹跟小四到城里的市集走走,是不?”
  “嗯。”脸色微黑。
  “你怎么没一块去呢?咱们应城虽然算不上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但还算热闹,你难得路过此地,要不要我陪你去找弟妹?”
  “不必。她只是去买个布料而已,替我跟小四换新衣而已。”他现在去,必死无疑。
  严仲秋回头看了他一眼,道:
  “家佛,你心情不好?”
  “没啊。”万家佛绽开如沐春风的笑颜:“我很好啊。”最多被你妹子害惨而已。他跟青青一向情深似海,从来不曾过过这种恼人的误会。
  “跟弟妹吵架了?”他试探地问。
  “哈哈,严大哥,你说笑了。我家青青,一向很以夫为尊的,我要她往东,她就往东,怎么敢跟我吵架呢?我也不瞒你说,今早有点事让她不快活,我骂她几句,她立刻后悔得跟什么似的,所以我这个相公也得稍微体贴她一下,让她出去走走逛逛街。”他微笑,俊朗的脸庞充满大丈夫的威风,只是心里怨个半死而已。
  “那就好了。早上我听下头的人说,弟妹出门时脸色不佳,好像受了点风寒直在咳着,我还在想回头请个大夫过门——”
  万家佛闻言,俊脸微流疼痛,仿佛感同身受,他柔声道:
  “不,不用了。那是她的老毛病。她一激动,就容易咳着。”语气里有着难掩的怜惜,随即他振作起来,跟着严仲秋一块走向严小妹的楼阁。
  他暗自打量着四周,注意到严府在此落地生根后,宅院占地虽广,建筑方面却十分朴实;人口虽多,但除去前来学艺的青年,其他奴仆算是各司其职,并没有多余的人手。
  他所知的严仲秋自幼就肯吃苦耐劳,能仗着一股义气去助人,即使现在还谈不上什么积善之家,但将来严家在应城若有善名,必始于严仲秋。
  这样正派的人,在这种乱世里,一定能平安无事吧。思及此,万家佛勉强心安,与严仲秋行至楼阁的外面,便不再前进。
  从侧面可以看见半掩的窗内,有个年轻姑娘正在吃药,神态自然而有病气,为了预防万一,万家佛退了几步,见严仲秋转头看他,他绽开安抚的笑容,道:
  “终究男女有别,我在这里就成了。严大哥,这是你妹子?”
  “是啊,你瞧她现在可正常吗?”
  “嗯,我想应该是没有事了吧。严大哥,你家里就这一个小妹?”他状似无心地问。
  “不止。大妹淑德,小妹淑媛,小弟小夏。大妹不常出闺房,女孩子年纪大了,连兄长想要看她一面她都不愿意,要谈婚事她也不理。”严仲秋摇头叹息:“她要有个意中人也好办事,现在这种世道要找个让我安心的人不容易。你要没成亲,我一定要你当严家妹婿。”
  万家佛眸瞳虽恼,但依旧含笑,道:
  “是啊,我有青青了。严大哥,你家小弟呢?”真是奇事,明明严仲秋看来正气无比,下头两个妹子都被妖怪缠上,不会连小弟都沦陷吧?
  “小夏他自出生就病弱,不曾出过房门,对了,我带你去见见他吧——”
  “不不不!我风寒还没好,不能去见他。”他连忙推辞。
  “这倒是。书房往这儿走。家佛,你肯留下,大哥我是最高兴了,咱们兄弟太久没见,真要聊起来怕是三五天都说不完。对了,你跟弟妹提过你们要留下吧?”
  “……提过,她一点也不介意。”万家佛暗自苦笑。正因为提了,青青才会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才会情绪激动地猛咳着,才会带着小四到外头走动去。
  她这个傻瓜,夫妻多年还不明白他吗?她一激动,身子就难受得紧,是存心让他心疼的吧?
  “看来你真是娶了个好妻子。”
  万家佛脸色转柔,应声:“是啊。”
  “家佛,你是什么时候学会道士那种术法?我以为是弟妹才懂的。”
  “哎,她那一套是我教的,她才是什么也不懂的那个。”走近书房,万家佛忽然说道:“严大哥,这几天我家青青若是没给你个好脸色,你也千万别在意,她自幼就在外面抛头露面,看多了世间的险恶,见了许多不快活的事,所以她防心重,性子也孤僻,除了对我好之外,她一向不太理人的。”
  “我怎么会在意!”严仲秋压根不放在心上:“我只是没有料到你会娶像弟妹这样的姑娘,万家一向书香门第,你也是个温文儒雅的书生,我一直以为跟你私订终身的小姑娘是个直爽的性子,哎,我可不是说弟妹的不好。”
  “没办法啊,我跟她立过誓的,不娶也不成的,还好,她啊,什么都做不好,就是以夫为尊最好,我也不算亏本。”万家佛毫不掩饰语气里的骄傲。
  严仲秋笑看了他一眼,忽然注意到他袖间的腕上系着跟马毕青一模一样的旧红绳。
  万家佛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
  “严大哥,你对这条旧绳有兴趣?”
  “不,我只是想到弟妹好像也有一条……”
  万家佛面不改色地笑道:
  “这是平康县流行的玩意。一模一样的红绳可以系住对方的魂魄,我拉住青青的,让她可别跑了。唔……我们戴了半年了,一时之间也不想拿下来。”
  严仲秋听他声音带着浓浓的温柔,推开书房房门的同时,不由得说道:
  “家佛,你这一家子一定过得幸福无比。”
  “是啊,咱们一家一向如此的。”万家佛柔声道,正要跟着他走进书房内,匆地一阵麻感从脸上开始窜起,好像有人自暗处阴狠地窥视他一样。
  他一怔,目不转睛地瞪着书房墙上阴暗处挂着一幅画。视线……像是从这画上来的。
  “家佛,还记得这幅画吗?”严仲秋哈哈大笑。
  “……记得,我当然记得。”万家佛呼吸微微不顺,勉强笑道:“我记得,这是仿吴道子的画作,好几年没看见了。我送你的,怎会不记得呢?”
  他开始冒汗了,直觉退出一步,让日头完全罩住他的身形。青青呢?小四呢?几乎想要拉着他们拔腿就跑了。
  “钟馗食鬼图。”严仲秋证叹道:“当年我离乡时,你笑说你不信鬼神,但这幅图够气势,像极我的身姿,于是就送了我。这几年虽然少有联络,但我时时刻刻惦着你,每回看见这幅画就想到故乡有个好兄弟。”
  这幅钟馗食鬼,左手捉鬼右手抉其鬼目,目光炯炯而极具骇人的气势,怎么看都觉得令人背脊发毛,当年他到底哪来的灵感送严仲秋这种丹青画的?
  严仲秋取了算盘,走出书房外,正要说话,看见万家佛充满敌意地瞪着自己,他心里暗讶,再一定睛,那样的敌意已不复见。是他错看了吧?
  “严大哥,我一向贪静,如果没有其它事,就不要来客房。对了,府里除了小夏外,还有其他老弱病人吗?”
  严仲秋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答道:
  “严府上下七十人口,老弱妇孺不多,都住在府里另一头。啊,倒是昨晚厨房的老张年岁到了就死了。”
  万家佛一怔,脱口:
  “死了?这么快?”
  “对外说是年岁到了,但今早在厨房的后院里发现死去的狐尸,我猜是昨晚逃掉的狐狸。兄弟,你说的没错,它果然逃不远,我在想……说不定是狐狸死前对老张出手……”
  “他有亲人吗?”
  “我记得没有。”
  “那就立刻火化吧。”万家佛立即道:“狐狸跟人一块火化,不要晚,就现在。大哥,书上说,妖怪身上有百病,要是传开了,那可不得了了。”他面不红气不喘地解释。
  严仲秋闻言,感到事态严重,道:“我马上去……家佛,你要算盘做什么?”这节骨眼儿,总不会拿去算帐吧?
  万家佛还是脸不红气不喘地笑道:“这算盘是给小四用的。”等严仲秋赶着去处理一切后,他低头看看算盘,叹了口气。
  这算盘是给他自己用的……今天晚上,他要下跪不知道青青愿不愿意原谅他?背脊始终发毛,他回头看一眼那书房,想到里头的钟馗食鬼图,内心一凛,赶紧依着脑中严府的路线,专走不容易碰上人的冷门单径。
  能少害死一个人就少害吧。
应城街上。
  “娘!娘!你等等我,等等小四,小四跑不快啦!”
  马毕青闻言,停下脚步,转身朝气喘吁吁跑来的儿子伸出手,抹笑道:
  “小四,娘差点忘了你呢。”
  小四赶紧牵住她的手,跟她一块走在街上。
  “娘,爹他也不是故意的啦……”
  “嗯。”她又咳了一声。
  小四暗骂爹一声,又抬头看娘的侧面。“娘,你放心,爹虽然脱光光,但是他说过,就小四这么一个儿子,不会找其他二娘三娘来生胖娃娃。”
  “嗯。”她微笑。
  “那你别气了好不好?咱们回去,等爹认错——不不,爹已经跟小四认错了,他要小四转告娘,虽然不小心跟不是娘的人在床上打滚,但这种事绝不会再犯第二次的。”
  马毕青停步看他,笑道:
“你爹要你这么说的?”
  小四用力点头。
  她失笑,牵着他走进布料店。
  “小四,你一说谎,跟你爹简直一个模样。”
  “我、我没说谎啦,娘,你……”注意到娘亲挑选着布料,他转了转灵活的眼珠,小声说:“爹最近在说他想换新衣了呢。”
  “嗯哼。小四,你喜欢什么颜色?”
  “耶?我、我喜欢树木色,爹喜欢白色哦。娘,爹真的很喜欢你帮他做的衣服——”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娘结了帐,抱着土黄色的布料走出店。
  小四赶紧再追上去,小脸苦苦,呐呐问:“娘,你是不是真的在气爹?”
  “我没有啊。”
  “那、那你怎么不帮爹做衣服?以前都是小四跟爹的衣服一块做的。”
  “因为小四一直在长大,需要新衣服,你爹嘛……有剩下的再帮他做好了。”她又咳了一声。
  小四皱起眉,不敢再吭声,跟着娘亲手牵手走在街上。
  忽然间,他看见前方有丧家,低叫:“娘,娘,快撑伞,有丧家!爹说见到丧家,要快点避开的!”赶紧拉着马毕青钻进小巷子里,避开秽气。
  马毕青吓了一跳,直觉抱起小四,将伞挡在她跟丧家之间的方向。
  “娘,你没事吧?”小四紧张兮兮地问。
  她摇摇头,小心地退出巷口,走进另一条街上,直到远离丧家的范围,她才暗吁了口气,亲了小四一口。
  “小四真贴心。”她柔声笑道。
  小四小脸晕红。“这都是爹教我的。他说娘不能见丧家、不能咳,身子容易会不好;也不能让人大叫娘的闺名,他不能时刻顾着娘,就叫小四看着娘,所以,娘,爹真的很好,他今天脱光光,一定是一时被狐狸精迷惑,以前我在家里听扫地的叔叔说,偶尔枕边换人睡一下,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爹才一次应该不打紧的,对不对?”
  马毕青默不作声地看着一脸无辜的儿子,不知道他是真心为他爹说话,还是故意一直害他爹?
  “娘,咱们要回去了吗?爹还在等着呢,今天早上爹把那女人赶走之后,我们很努力地吃完娘煮的粥,爹赞不绝口哦。”虽然粥很稠,父子俩还是苦着脸埋头吃完。他最冤了,明明是爹爬墙摘花,却有一半的粥要他负责,以前起码娘会边哄他边亲他,他才肯吃的。
  她笑着把他放下地,拉着他的小手,说道:
  “娘还要买把刀,小四想不想吃点甜点?咱们一块买。”
  “爹也很喜欢吃甜点,酥酥软软的,比饭还好吃……”
  “买你的就够了。”她打断他的话。
  “那、那娘买刀……”不是要砍爹的吧?他不想失去爹啊。
  马毕青终于忍俊不住,把布料交给儿子抱着,收了伞,从荷袋里掏出一个小佛像。“小四,你瞧,这像不像你爹?”
  小四惊讶地看着这尊笑脸木娃娃,脱口:
  “好像喔,好像喔,娘,真的好像爹喔,你哪儿买来的?”
  “我雕刻的。”见儿子一脸吃惊,她牵着他走到靠近街尾的某户破旧人家。“以前娘还没嫁给你爹时,都在外头跟人四处流浪,每次娘看见不快乐的事,总是会躲在一旁想着你爹的模样,然后雕出这个小佛像。”她蹲下,然后在人家门口旁挖了一个小小的洞,把佛像埋在里头,然后双手合十,诚心地祈祷:“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愿天上菩萨保佑这户人家,愿佛哥哥保佑这户人家。”她默念了十遍后,看向小四,展笑。“以前娘一不开心,就是这样做的。所以,娘嫁给你爹前,只要娘走过的地方,那里一定有你爹的佛像埋在人家家门口,也可以说你爹虽身处平康县万府,却在年少时跟娘走了好多好多的地方呢。”
  “可是,爹不爱咱们说他是佛了。”小四低声说。
  “是啊,他不喜欢咱们说他是佛,可是在娘心里,你爹跟你都一样,都是一尊佛。”她低喃:“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啊,咱们都会平安无事的,不会再出事的……”
  小四默默地看着她,然后鼓起勇气说道:
  “娘,小四叫佛赐,是天上神佛赐的,那佛赐一定会活很老很老……所以,你跟爹也会陪我一块很老很老……陪我一块长大一块老好不好?”眼眶顿红,立刻垂下小脸,不敢让娘亲看见他丢脸的样子。
  马毕青注视着他,眸瞳内抹过浓浓的遗憾,而后绽出快乐的笑颜。
  “那是一定的。”她道。见他开心地猛然抬头,她又说:“你爹跟我,本来就是打算要赖定小四的。当年你出生时,你爹快活得每天都抱你玩你,咱们为你取了乳名小四,就是要打定主意,怎么样都得生四个孩子。小四、小三,小二,小一,就这样倒回来,现下虽然只有小四,但小四足够抵上所有孩子了。将来咱们不靠你养老,难道你要让你爹跟我露宿街头吗?”
  “娘,你别骗我啊!”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爹会骗人,你娘何时骗过你了?”
  说得也对!爹偶尔会说谎吹捧自己,娘却是从不骗人。小四激动地抱住娘亲的身子,叫道:“娘,你跟爹一定要等小四!小四会长得很快!等小四长大了,小四来保护你们!小四生一堆小孙子完成爹的愿望!娘睡醒了会冷,小四会盖个大房子,一年四季生火炉,娘,你跟爹还有小四永远也不分开!”
  马毕青闻言,圈住他软软的小身子,很满足地笑道:
  “娘小时候有你爹陪着,现在有小四,娘这一辈子能有你们两尊佛,真的好快乐。”
  “娘,你一辈子还没过完呢。”他有点不高兴。
  “是是,小四说的对。娘有点累了,可是还要去买雕刀,这样好不好,你自个儿去买甜糕,娘在这里等你,你也好久没有逛大街了,是不?”
  他迟疑一下。“可以买爹的份吗?”
  她眨眨眼,从荷袋里取出钱给他。“娘不知道这里的价钱如何,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小四看向手里的钱,暗喜够买爹的了,顺便他要好好看市集有多热闹,爹已经没有办法走进人群了,他有责任把这里的热闹跟爹说。他用力点头,说道:
  “娘,你别乱跑,我马上就回来。”
  “好,娘就在这儿等你。”
  小四一转眼,就溜进人群里。马毕青立刻扶着老树,掩嘴猛咳着。
  情绪一激动,就容易生咳,一咳浑身好难受。这种身子、这种身子与她之前万年无病的身子比起来,真是天差地远……
  能活下来,就是件好事了,她暗想,不由得又想起方才小四的话。这一生,她跟佛哥哥,也只能有一个小四了,之前明明说好要生四个胖娃娃的……
  “咳咳——”不能再想了,一想又要激动了。
  “桃子妹妹?”
  她恍若未闻。
  “不对,是毕青,小青?”
  马毕青闻言,抬起脸看到一名年轻高壮的汉子走到自己身边。
  他一看清她的长相,惊喜叫道:“果然是小青!”
  她微皱眉。谁啊?
  “你忘记我了吗?我是跟你义结金兰的冯二哥啊。”那男子笑得开心,走近几步,见她神情冷漠地退了一步,他愣了下,搔搔头。“你真忘了我?咱们曾歃血为盟的,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啊。”神色有点哀怨。
  马毕青想了想,默念冯二哥好几次,隐约有个印象,却不太记得了。
  “你以前在温爷那团杂耍艺人的手下打杂,记不记得?你那时差不多九岁左右,个儿好小,桃子脸跟现在没两样,大眼大大的,白里透红,好像颗好吃的小桃子;你手脚灵活又勤快,那年你们到我那镇上表演,我不小心扭伤了腿,你拖着我回家,待在那里的一个月你常常来看我,事后我想跟你讨个承诺……呃,是义结金兰,你告诉我,你剩下三根手指还没流血,可以分我一根,你记不记得?”一想起她的童言童语,冯二哥就很想笑。
  她皱眉,想了下,答道:
  “好像有个印象。”她九根手指头上的确有小小的伤痕在。
  “不怪你,那时我都十五岁了,记得十分清楚,你才九岁左右,记不清是应该的。”
  “不,是因为半年前我生了场大病,太久远的事有些模糊了。”
  “原来是生病了啊。小青,你现在住在应城里吗?还是跟温爷他们路过这儿?”他很积极地问,双眼亮晶晶的,充满期待。
  “我不住在这儿,也没跟温爷爷在一块……”对温爷爷的记忆也很模糊了,她又咳了一声,淡声道:“我以前住在平康县。”
  “平康县?”冯二哥讶道:“半年前我才在那儿住上半个月呢。”
  这里离平康县至少有好几个月的路程,正要问她为什么独身出现在这里,有个声音忽然插进来,叫道:
  “娘,我买了两盒。”小四古怪地朝他看了一眼。
  “小四,来,喊冯二叔,他跟娘认识。”
  “冯二叔!”
  “……这小娃儿,是你的儿子?”冯二哥有点不可思议地瞪着小四,见马毕青点头,他难掩一脸浓浓失意。
  早知如此,小时候就不要那么憋了,她不懂什么叫私订终身,硬生生地被转成义结金兰,那也就算了,现在见到她,觉得她跟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还是一样的甜甜桃脸,偏偏已嫁人妇……好想哭哪!
  “是我儿子啊。”她朝小四抹开温柔的笑:“小四,都买好了,娘有点累,帮娘抱着布,咱们一块去刀铺买雕刀,好不好?”
  “好,小四拿着!”小四赶紧接过这匹土黄色的布料。
  “小青,你要买刀正好,我在应城开了间刀铺子……雕刀啊,我想想,铺里头现在的货色都不算上等,这样吧,你现在住哪儿?我晚点拿给你。”
  马毕青迟疑了下,道:
  “我现在暂住在严府,是严仲秋那间。你知道在哪儿吗?”
  “知道知道!原来你暂住在严府,那可方便了。严爷是教刀术的,他府里的刀也是我刀铺子送过去的,明儿个我正要过去磨刀,你明天……还在吧?何时回平康县呢?”呜,真有点依依不舍。
  “我不回平康县了。”见他一怔,她道:“我跟我相公,还有儿子都在一块,想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
  “你相公啊,他也是平康县人?”
  马毕青点点头。
  冯二哥看向小四,觉得这小孩一点也不像小青,多半是像她相公,看得出她相公应该是相貌出众的男子。不过,他记得小青根本不太介意男人的长相啊,太过份了吧,到底是哪个好运的小子没有被她硬转成义结金兰?
  “你们离开也好。”他叹道:“我离开平康县之后,听说那里有些混乱,好像有暴民把县官给杀了。说起来,应城算是和平许多,对了,你在平康县时,有没有听过一户万姓人家?”
  马毕青愣了愣,握着她的小手紧张得有些发抖,她轻轻压了下小四的手心,摇头。“我不常出门,没有听过。”
  “这倒是,你嫁人了,你相公也不会准你常出门的。”冯二哥柔声说:“现在世道多乱,即使嫁了人,也得看看嫁的丈夫有没有能力保护你。我在平康县时,听说万家少爷出生书香世家,他也是名书生,却成天跟些狗官厮混在一块……”见她脸色不悦,他连忙解释:“小青,你别误会,我挺佩服他的,在这种世道里,风骨正直的人是活不下去的,他帮贪官污吏出主意,周旋在州官知县之间,迎合喜好,却也保住平康县不受战火波及,那些官员都很倚重他的才智。在那一带的县城里,大概也只有万府完整无缺地保全下来,其他富贵人家早就被贪官看中,挑了个名目封了屋子。当男人的,就是要这样能保护家里的人……小青,你相公能保护你吗?”
  “嗯。”
  “那,那他对你也很好吧?”
  “嗯。”
  冯二哥叹气。“若有空,我真想见见他。”
  “他身子不好,不太能见风。”马毕青朝他点点头,难得露出淡笑:“冯二哥,谢谢你说了些我家乡里的事,平常我都没法知道的。”低头看向一头雾水的小四。“小四,回去了。”
  “好,冯二叔再见。娘,娘,别再走回去,那儿有丧家秽气,小四刚跑到另一头看过,也能走回严大伯家的。”
  “小四真贴心。”她眉开眼笑,牵着他的小手慢慢走回去。
  “唔……都是爹教我的。功劳都归给爹好了。”他忍痛割舍自己的功劳。
  “小四,你又说谎了喔。”她噗哧笑出来。
  冯二哥目送她温婉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
    当晚。
  门轻悄悄地被打开了,俊美白皙的年轻男子穿着黑色的长衫,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默默地走到床边。
  在娘亲怀里的小四张大眼,看着爹一脸哀怨。他想张口跟娘说,但娘闭着眼睛……不对啊,娘要睡着的话,身子一定会又冷又硬,现在还很暖和,根本是不想理爹吧。
  万家佛看儿子根本没有用处,索性低声喊道:
  “青青……青青……”见她不理,他厚颜地挤上床,硬是挤挤挤,在她身边挤了个床位出来。
  “爹,别这样,小四挤到边边了啦。”床睡三个真的很挤耶。
  “你闭嘴。”万家佛咬牙骂道。然后吞了吞口水,侧身小心翼翼从妻子的背后环住她。“青青,今儿个早上你熬的粥真好吃,我一个人就全吃个精光,真巴不得再继续吃呢。”吃得他胃好痛啊。
  “爹爹,有一半是我吃的啦。”娘挡在中间,他看不见爹的身子,小四只好稍微大声点。
  “你闭嘴!”哪儿来的卖爹贼!万家佛又挤出讨好的笑,手掌不规矩地移向她平坦的小腹。“青青,别不理我,我发誓,绝对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今天早上,我被她压住,我想逃啊,但我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听见她咳了一声,他立时闭嘴,怕她情绪又激动了。
  “娘……你也知道爹是书生,别人给他一拳,他就飞到千里外头去了。”小四摸着娘的桃脸,小声说道:“会被人压住不能动弹,也不意外,虽然小四也不懂为什么爹会脱光光……”
  “你不会说话就不要给我乱说!”万家佛恨声骂道:“什么叫脱光光?你爹我只是上衣被她给撕了而已,好不好?”
  “小四,娘跟你换位子好不好?”马毕青忽然说道。
  小四一脸为难,呐呐道:“娘……现在这样也不错啊。”
  “娘不喜欢背后有人贴着我,不舒服。”
  小四闻言,只好小心翼翼地爬过娘的身体,当着爹哀怨无比的脸庞,挤到两人中间,趁着娘背过他之前,连忙拉住娘的手臂压到自己身上,小声说道:“娘,你抱着我睡,我才睡得着啦。”
  马毕青闻言,只好转身面对儿子跟万家佛,她当作没有看见床边快掉下去的那个无比哀怨的人,对着小四柔声道:
  “娘要睡着了,小四就叫醒娘,要不然你会冻着的。”
  小四点点头,正要跟娘说话,就见她闭上眼。
  万家佛默默地伸出长臂,硬是把小四夹在中间,抱住妻子的腰身。
  “爹,这一次没有你的衣服,娘说只有我的哦。”小四小声地说。
  俊目狠狠地瞪他一眼,骂道:
  “你在你娘耳边灌了什么奸言奸语?”
  “哪有!”小四抗议:“爹,我是帮你说话,我跟娘说,以后你绝对不会再爬墙摘花了……”
  “爬什么墙?”差点失控掐死自己唯一的儿子。“我哪要爬墙了?谁要爬墙?万佛赐!你是专扯我后腿的,是不?”
  “爹,你安心啦,我跟娘分析过了,男人喜欢跟不同的女人睡,这是司空见惯的,爹才这么一次,很了不起了,简直是绝无仅有的,娘一定原谅你。”
  “……”万家佛深深吸了口气,闭上俊目,再张开时,瞪着小四,瞪到他害怕地紧紧缩进娘亲的怀里。
  “万佛赐,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啊!就是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家伙,青青才连晚饭也不搭理我!”眼角匆地瞄到青青嘴角有点上扬,他心一喜,故意再对着小四说道:“你爹才无辜呢!我原以为你娘疼我怜我,来屋子里看我有没有睡好,哪知冒出个连看都没有看过的女人!她饿虎扑羊,你爹差点晕死在她的手下,你娘却误会我跟她有染,你爹一向不好色,唯一的色字只给你娘,偏你娘连顿晚饭都要避着我——”说到最后,已有埋怨,俊目直瞅着那张紧闭大眸的桃子脸。
  “爹,娘晚上不跟你吃饭,是因为你身上还有那姐姐的味道。”
  万家佛闻言,微愕,问道:“味道?哪来的味道?”
  “不好闻的味道。”小四坦白道:“我跟娘一靠近你,就不舒服。小四心跳得好快,头晕晕的;娘离开饭桌跟小四回来时,头昏脑胀得差点撞到墙呢。”
  万家佛沉吟不语,想起严淑德扑向自己时,鼻间的确有抹极淡的异香,但那味道一晃即过,后来就再也没闻过,是他嗅觉出了问题,还是——
  那女人果真有问题。他闻不到,而青青他们闻得到,多半表示那女人是妖怪没有错了。
  严府里的妖怪,多得令人感到可怕啊!
  他慢慢收紧臂上力道,见青青没有抗拒,他暗吁口气,环住他的妻小,低声扬笑道:
  “你爹啊,就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妻子。”瞪了小四张大的小嘴,骂道:“小四闭嘴闭眼,不准再多话!你爹是劫后余生,你不同情也就算,少在那里加油添醋的。”
  小四乖乖闭上眼,内心偷偷在高兴,一手握着娘香香的手臂,一手碰着爹,左右都有人,他心里乐得很,很快地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打了个哆嗦,冷得清醒过来。
  万家佛立刻张眸,一看他受寒发冻的表情,再看青青的睡颜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嘘,别吵醒你娘,你睡到我身后来。”
  “不要。”
  他瞪眼。“你会受寒的。”
  “小四不怕,我要让娘暖暖地睡。”
  万家佛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脸,低声说:“去睡到你娘另一头,要真是冷得受不了,别硬撑,你娘醒来她会内疚的。”
  小四再度爬过马毕青的身子,小心翼翼地从她身后贴着她睡。好冷,娘的身子真的好冷喔。
  万家佛轻轻圈过她冰冷无比的身子,内心又是心疼又是微恼。小心地吻了吻她冻得有些发硬的唇瓣。
  他曾在她睡着后试过,不管怎么吻她,想让她的唇有些柔软有些血色都没有用。不等她醒来,她是绝不会回温的。
  “爹,娘的咳咳真的没有办法治吗?她一激动,就一直咳,身子很难受耶。”
  “嗯,没有办法治的。”
  “以前娘不是这样的。”小四低声说,脸颊贴着娘的背。“娘以前,就算几天不睡觉,她还是精神奕奕,只要小四张开眼,她随时都能陪我玩,陪我念书。”
  “小四,爹跟你说过,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万家佛柔声道,轻轻抚着她的脸颊。“你娘能活着,就是件天大的好事,是不?”
  “嗯。那,爹,咱们要在这里待多久?你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的。”
  “我知道。”
  “爹……”小四吞了吞口水,假装无事地问:“你是不是为了那个想当二娘的姐姐才留下的啊?”
  “二娘?”
  “要不,这半年来,爹从来不停在同一个地方超过一天以上的,这次留下……其实爹是想帮小四添个二娘吧?我不要,我只要娘一个就好了。”用力抱住娘。“二娘给你,娘给我!”
  万家佛的青筋在抽动,嘴里柔声道:
  “小四,这些话你也跟你娘原封不动说过吗?”
  “爹,小四是帮你说话哦。我跟娘说,爹留下,有可能是想给小四添二娘帮忙照顾小四,可是爹最喜欢的还是娘啦。”
  “……”为什么他会教出这种儿子?为什么!“万佛赐,我警告你,从今天开始,少在你娘耳边进谗言,什么二娘!你爹现在已经跟半年前不一样了……怎会去碰其他女人?”
  “原来如此。爹,你放心,明儿个我告诉娘,爹不想去躇蹋其他姐姐,所以不会有二娘,娘一定很高兴的。”
  如果不是青青挡在中间,他一定会爬过去狠狠地掐死他这个唯一的儿子!万家佛略感挫败,用力地深吸口气,轻声说:
  “好吧,小四,爹跟你说实话,可你要保证先别跟你娘说。”听见小四应了声,他才压低声音道:“你严大伯的家里还有妖怪,如果爹不替你严大伯除掉它,难保将来你严大伯不会受它所害。”
  小四闻言惊讶。“爹,你说的妖怪,该不会是想当小四二娘的那个姐姐吧?”
  “没有二娘!你到底要我说几次?”要不是小四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他真的怀疑这小孩是他半夜睡着时捡回来的!怎么专门吃里扒外?
  小四紧紧抱住娘亲,咕哝:“这么凶,还是娘好。爹,为什么不跟娘说?你不能用剑,娘可以啊。”
  “斩妖剑能杀妖也能砍人,你是打算连人也一块砍了,是不?”万家佛叹了口气:“爹这半年才知道世间有妖魔鬼怪,所知还有限,爹正在查古籍,瞧瞧附在她身上的妖怪到底是什么东西,爹才好对症下药,别让你娘知道,她会担心的。你也知道你娘的身子大不如以往,很多时候还需要小四照顾呢。”
  “是,娘需要小四照顾的!”小四得意洋洋:“今天经过丧家,小四有拉着娘避开哦。”
  万家佛唇上抹笑:“你真聪明,快睡吧。”
  “……爹,今儿个,有个人在跟娘聊天耶,好像认识娘,他长得高头大马,跟爹完全不一样呢。”
  万家佛先是怔了怔,后而失笑:
  “小家伙快闭眼,你娘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吗?”青青的眼光与众不同,就爱他这种柔软的书生身体,他还知道青青爱拉着他的手,因为他的双手一向保养得宜,握起来像是软豆腐一样。高头大马?哼,完全不必担心。
  青青啊……他充满爱怜地注视妻子的睡颜。她睡着时嘴角隐约含着笑,像在作着美梦,他掌心轻轻抵着她的左胸口,感觉到她心跳如常。
  他小心翼翼地吻着她的额、她的鼻、她的唇,虽然十分冰寒又僵硬,他却尝到淡淡的桃子味。
  不知道是不是青青的脸太像桃子,每回吻她亲她,老觉得自己在吃鲜嫩多汁的大桃子,害得他习惯了她的身子跟气味,一有其他女子强压住他,他全身还会发毛呢。
  他吞了吞口水,没料到短短几个对妻子的吻,就开始心猿意马起来。
  “爹,娘还在生气耶,你欺负娘不到时间不会醒来,一直把口水留在她脸上,这样子娘很委屈耶。”他也想亲娘。
  “……你给我睡觉。”他咬牙切齿道。不顾她身子冰冷,以额轻触她的额面,闭上俊目养神,不理会专门背叛他的儿子。
  小四扁了扁嘴,将软软的脸颊窝进娘亲的背乖乖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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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弱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马毕青一阵发冷,意识逐渐清明之后,她才掀开眼皮,赫然瞧见近在眼前绝尘脱俗的俊脸。
  她怔了一下,立刻想起昨晚明明睡在小四身边的,怎么会……背后有个小小身体紧紧赖着。
  这对父子该不会一个晚上都躺在她的两侧吧?
  “青青……”他喃喃。
  她见他美眸紧闭,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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