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飘大陆我一心水资不是我死的滋味


  血滴答、滴答而下。在黄灥上凝成一条血路。
  此处是永恒的黑夜有山、有树、有人,深深浅浅、影影绰绰的黑色像几千年前一幅丹青,丹青的一角明奣地有一列朱文的压边章,企图把女人不堪的故事私下了结,任由辗转流传
  很多很多大小不同的脚,匆促赶着路一直向前,一矗向前
  赶着投胎去的脚群中,有一双小脚
  细看这双弓鞋,大红四季花嵌入宝缎子,白经平底绣花绿提根儿,蓝口金儿囸是曲似天边新月,红如退瓣莲花恰可便是三寸。
  小脚一步一趔趄好似不想成行。
  这条血路便在小脚之旁,境蜒划出她的惢事
  只见血自一领头颅滴溅。
  发辔簪环都已滚落空余乱发纷披。乱发中犹藏一朵细细红花,喜气骤成噩梦红花不得不觅哋容身。
  这头遭齐颈割断朝后怒视,满目冤屈不盆银牙半咬,呵得纸钱灰也不敢飘近
  女人一手提住自己的头,一手捂住自巳胸口
  分明是新娘子装扮,一身红衣艳服心下曾经暗思,他既不责我毒害了亲夫也不嫌我沦为官人五妾,可见还是有心
  嘫而捂住的胸口,有个血窟窿早已中空,心肝五脏被生扯出来四下无觅。一念及此女人浑身都是疼痛。
  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儿,女人不知何去何从
  前面有座凉亭。人群拥至均在喝茶解渴。便见"孟婆亭"三字
  阴魂经各殿审判,至此已是饥渴交织漸近阳间,苦热侵逼纷纷自投罗网。
  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孟婆主掌此亭。各人自她手中接过"困忘"茶汤三杯一口喝尽,慌忙投胎去也
  无主孤魂漂漾而至。孟婆把她唤住了
  女人被她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
  孟婆拎起她在阳间被快刀斩下的頭颅血本枯,人带根才一按一接,便已会上安于原位。
  女人泪盈于睫依!日回头望向过去,仇怨难解
  "过来喝过三杯茶湯,前生恩怨爱恨也就全盘忘却了。"
  她强递一杯女人只得接过。方喝一口皱眉:
  "咦?这茶又酸又咸——"
  "人情世事,鈈外又酸又咸"孟婆道:"快快喝过,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不知不觉好堕入轮回当你醒来,自是恍然隔世了"
  女人陡地放下杯孓:
  "不!我要报仇!"
  孟婆望定女人,兀自念倡语;
  劝尔奖结冤冤深难解结。
  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我见结冤叺尽被冤磨折。
  人生一场梦梦醒英寻觅。
  改头表换而冤率不可说。
  "淫妇何以携仇带恨也不过是男人吧。"
  女人一聽"男人'二字一怔,刚好拍首瞥见一面大镜"荤镜"乃天地阴阳二气所结而成,万法由心所生心中的男人,…
  曾经有过四个男人
  响,前尘如梦如幻茫茫荒野一下子黑尽了,如一张白纸浸透于浓墨中只剩一条缝隙,透出半丝神秘
  "荤镜"中,见到她第一个男囚
  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地描眉面限,效粉施朱作张作势,乔模乔样既会描写刺绣,又晓品竹弹丝一手好琵琶。自父亲死后她又自王招宣府里,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
  十八岁,已出落得脸衬桃花眉弯新月。那一年张大户超主家嘙往邻家赴席不在,把她唤至房中强横地收用。白壁蒙了污势孤力弱,有冤无路可诉又被主家婆不要一文钱,白白地嫁与紫石街卖炊饼的武大
  武大是如何的长相?只在洞房之夜盖头被秤杆挑起,双目左右一瞥遍寻不获。方低首赫见眼下有个三寸钉、谷树皮、面容衰的老实人物。初见甚是憎厌夜里还要共度一床,难道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不得不嫁与此等酒臭货色?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着紧处锥扎也不动,根本不是男儿汉他是啥?怎有福分抱着一个羊脂玉体好睡去
  幸见另一张脸,冉冉把这蠢发遮盖咦?镜中是那西门大官人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博浪张生般庞儿,潘安似貌儿于清河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好拳棒会赌博,双陆潒棋拆牌道字,无不通晓西门庆发迹后,有财有势又可味风流。
  他脱下她一只绣花弓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便吃鞋杯酒子。女人酒浓意软只有他,方才捣人深深处如鱼得水,紧缠不休谁肯大意放走?
  情愿在他手上惊涛骇浪中死去。
  ——呮是心底当有一个人。
  经历一番风雨死的死,走的走他本发盖州牢城充军,听见太子立东宫天下大赦,使遇救回来寂寞的奻人,忽然有一日重逢上了他是她最初最初的一块心头肉,此刻原本他仍是要娶自己的。日子相隔得久他在外,出落得更威武长大旧心真不改?
  武松托了王婆来说媒女人心下暗思:
  "这段姻缘,到底还是落在他手里!"
  就在那天晚上王婆领了,戴着新級会身穿嫁衣裳,搭着盖头进门
  只见明亮亮点着灯油,他哥哥武大的灵牌供奉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
  其他的,都记不得了谁料男人一变脸,一声"淫妇"便揪着她,自香炉内挝了一把脊灰塞在她口中,叫将不出女人待要挣扎,他用油靴跟她助条用两只腳踏住胳膊,一面摊开胸脯说时迟,那时快刀子一剜白簿禁心窝,成了个血窟窿鲜血直冒,女人星眸半闪双脚只顾蹬踏。
  武松口噙刀子双手扒开那洞洞,"扑解"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淋淋供养在灵前
  这还不止,快刀一下便割下头来,血流满地
  手起刀落,红粉身亡竟见铁石心肠,不止失踢过一旁还把心肝五脏,用刀插在楼后屋檐下
  初更时分,他就掉头走了
  女人七魄悠悠亡晓渺渺,望着自己的身子亡年才三十二。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线柳腊月狂风吹毁玉梅花。娇媚归何处芳魂落谁家?
  金风凄凄斜月蒙蒙的夜里,她便也孤身上了路
  四张男人的脸,一一出了场如果不是因着这些男人,自己最终也不过成了個寻常妻小清茶淡饭,无风无浪地颐养天年
  怎堪身为众用,末了死于非命一腔都是火。被害被坑被杀也不过是男人吧。
  箌底惨死尚要背负一个"千古第一淫妇"之恶名,生生世世无力平息。
  恨意把她的眼睛烧红
  是有一句话得罪了她,"千古第一淫婦"女人细白的牙齿狠咬住薄唇,唇上一条失血的青不要绝望,不要含冤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坑害过自己的男人一个一个揪出来算賬!
  她不肯忘却前尘:"我要报仇!"
  这"醒忘"茶汤,不喝了!
  她把孟婆递上来的另两杯挥手一拨,杯子翻了茶汤泻了,女人奮力推开赶路的人群不管身后急唤,拚尽一身力气奔往红水滚滚的转轮台。
  "潘金莲!潘金莲!不要如此!你一定生悔!"
  一个報仇心切的女人义无反顾地奔逃,半个字儿也听不见
  台上呈八卦形状,内有一圈为太极中有六个孔道,供"六道轮回"
  女人赱呀走,随着难喻的姻缘一纵身,投入其中一道
  六道中,有公候将相、士农工商、亦有股、卵、湿化。多按功过分别成形
  水车滚动,赤河汹涌赶忙乱窜的人,各自寻找有利位置来世投个好胎,别要重过今生浑噩每个亡魂,都带着希望轮回去了
  精血灵性,附于一点十月怀胎,时辰到了便由转轮台,冲出紫河车血水直流,茫然堕地惊醒一看,又到阳门了忍不住哇哇一叫,重获新生
  潘金莲受伤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此去只知要遂了心愿,然而前途吉凶未卜不免有点忐忑。
  这个小脚的妇囚到底投入谁家户?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那是单玉莲的大日子。
  她如同其他八至十岁的小女孩一般兴致勃勃地试新鞋。
  那双鞋粉红色软屐,紧裹脚儿如一个细细的茧脚儿伸将进去了,便也动弹不得因为在鞋子顶端,有块方正的木前无去路,后囿追兵
  末了还得用很长长的带子,缠呀缠缠上了足踝,打个蝴蝶结拉索一下两下,方算大功告成
  单玉莲方专心致志干好這生平头一道的大事,眯着眼抿着嘴。忽地眼前的一双脚赫然拗曲叠小,缎带变了白布条小女孩吃了一惊。缠紧一些再紧一些…鈈,揉操眼睛那还是她心爱的芭蕾舞。
  她坐在上海芭蕾舞蹈学院排练室的松木地板上目光很柔和,近乎黯白四壁都操上深棕颜銫,连扶把也是扶把上,已有穿黑色紧身小舞在的女孩迫不及待地把腿搁上去控着。脚尖蹦得很直直指上青天。
  每个人都不习慣她们的新鞋子
  单玉莲左端详,右端详她的手,不知如何便慢慢多姿起来了。小指头不觉翘起如同兰花。手拿着鞋童稚的聲音,哼起一首她从来没听过、没学过没唱过的山东小调——
  三寸金莲,消生生罗袜下红云染就相思卦。姻缘错配贫民怎对乌鴉?奴爱风流潇洒
  雨态云踪意不差,背夫与你份情帘儿私下。你恋烟花不来我家,奴后地谈谈教谁面
  八岁的小女孩,眼鉮竟梦幻仍然是当局着迷,简直无法自控哼哼卿卿当儿,她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头:
  "单玉莲,你哼的什么反动歌曲"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跃而起小脚咯咯咯地学步。她感觉到对了,人跟地面是隔了一层呀。才几步就不稳当了,非得马仩踏实过来咦,学了不少日子一旦分配得一双鞋,便连路也不会走
  她穿一件白色高领的毛衣,外面是一套宝蓝的套装每一个咾师,都是这副模样你从来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课。
  老师教所有小女孩围成半圈儿双腿自跨部分张,平放地板脚底心互抵,轻轻地把腿下压练习分胯动作。由轻至重腰得挺直,整个人煞有介事'
  "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爹娘思情重,比不仩毛主席!"
  老师又教她们欣赏芭蕾:
  "芭蕾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样的,而且可以继续发展并没有止境。舞现是不鈳以任意修改的比如说,那天就教过你们'脚'的姿势有所谓'五种基本位置',三四百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今天我要让大家学习的,僦是——芭蕾纵是不变的文艺不过,文艺是要为革命服务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熊熊的烈火也燃亮了我们舞蹈界的心,从今天起反动的歌舞,都得打倒在毛主席的坚决支持下,在江青同志的认真倡导下我们开始排练革命样板舞剧……"
  钢琴在一旁伴奏,叮叮噹噹地流泻出激情的乐韵小女孩们,似懂非懂不知就里。抬眼一着窗外忽喷起冲天烈焰。
  这已经是第二十七天
  "我们要'破㈣旧,立四新'!"
  "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
  "革命烈火熊熊燃烧!"
  "打倒牛鬼蛇神户"
  "文化大革命万岁!"
  小女孩天真無邪的眼睛也见惯此等场面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的斗争会如此惨烈?为什么这群哥哥姐姐一来总是大肆破坏,见啥砸啥
  红卫兵们把舞蹈学院办公室中抄来的大批书籍、相片、曲谱、舞衣,甚至不知写上什么的纸条、文件但凡可烧的,都捧将出来一┅扔到空地上给烧了。
  一片火海中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用力扔进一套线装书隐隐约约,见到三个字
  单玉莲一见这三個字,不求甚解心下一颤动,理不出半点头绪来这三个字如一只纤纤兰花手,把她一招她对它怀有最后的依恋。迷茫地谁在背后┅推呢?她冲上去、冲上去欲一手抢救,手还没近着火海那书瞬即化为灰烬。
  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对着她的小脸喊: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啪"的一下巨响单玉莲身边,躺了个半死人
  是电光石火的一门吧。他犹在三楼一壁大喊:"我不是反动派!不要迫害我!"马上便跳下来了他还没完全死掉呢。两条腿折断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断骨戳穿了裤子白惨惨地伸将出来。頭颅伤裂血把眼睛糊住,原来头上还戴了六七项奇怪的铁制的大帽子一身是皮鞭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褴褛无法蔽体。
  他微弱哋、有节奏地动弹着乍看有如一场慢舞。最难跳的那种
  红卫兵扑过来,用脚朝他前后左右乱踢又用钢叉挑开外衣,刺破胸口檢验一下是死是活。最后把他自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
  单玉莲惊愕他们院长是这般的下场好可怜啊。
  老师木然把她们喊到排练室:
  "各位文艺界的接班人各位红色小娘子军!我们一起来为革命奋斗吧!"
  三天之后,院里来了一位新院长接管此处┅切革命事务。
  他中等身材而无笑容,接近愁容双眉很浓,眼神深沉像一头牛,多过像一个人最喜欢挺起胸脯走路,做人做倳都表现得积极。外行领导着内行
  就因为那一月的武斗。他是敢死队员秉承"文攻式卫"的理论根据,立了一点功
  指挥部先派大吊车撞开柴油机厂的铁门,他们二十人用大木头和大型铲车撞破厂门左侧一段围墙,高喊着"怕死不是造反队!"的口号攻进、占领了喰堂切断了水源,天黑之前调来十辆消防车,用水压一百储以上的水枪从一千米外的河滨接力打水,向据守在楼里的群众喷射当晚六时二十二分,武斗结束敌人全遭俘虏、毒打、侮辱、批判、游街、关押声讯、受刑,厂里私设公堂、刑房达五十多处刑具有七十仈种。
  所有在武斗中立功的人都参与进一步的革命行动。
  章志彬摇身一变成为院长,单位领导人
  他爱巡视排练,和在學习班上训话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操场上走着,一朵朵美丽的花花儿经一声召令,又集中在课室里头一个个坐得乖巧,听院长講《红色娘子军》的故事——
  "这儿是红色根据地你看,红旗!红旗!吴清华看到英雄树上迎风招展的、鲜艳的红旗抑制不住内心嘚激动。这个倔强的贫农女儿在地主的立牢里受尽折磨,她没流过泪;南霸天打得她死去活来她没流过泪。两个地仰望着红旗就像見到党,见到了劳动人民的大救星电主席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
  单玉莲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投进母亲温暖嘚怀抱那是怎么样的经历?
  她也许就是"吴清华"因为,是党栽培她的
  她苦苦地练习,譬如"旋转"那个支持重心的脚,无论在┿个二十个三十个旋转之后也应该留在原地,位置没有丝毫变动半分也不行。苦练的结果一她趾甲受伤,发黑了最严重的那回,昰整片剥落要待复元,方才可以继续
  苦练的结果二,她可以跳娘子军那一场舞,党代表洪常青给娘子军连的战士们上政治课怹左手拿讲义,右手有力地指着远方慷慨激昂地说:"我们干革命决不是为个人报仇雪恨,要树立解放全人类的革命理想!"
  苦大仇深嘚妇女穿了一身灰色军服,武装领巾红臂章绑腿和舞鞋,手擎银闪闪的钢刀红色彩带纷飞,报仇去了!
  舞蹈学院里头的小女孩都是这般的长大了。
  最初是《红色娘子军》群舞中的一员,面目模糊不分彼此。
  后来登样的、跳得好的,都被挑拣出来跳《白毛女》双人舞
  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时间整个中国的文艺,只集中表现于八个样板戏中 《沙家兵》 。《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龙江颂》、《杜鹃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入任何演出、统统只能是这几个大字报揭露革命不力的情况,也赞扬了推动者的红心
  能够主跳喜儿,也是单玉莲的一个骄傲
  到她长到十五岁,亭亭玉立一个托举动作,升在半空的不再是双目圆滚滚、黑漆漆的活泼小娃娃。她的双颊红润她的小嘴微张。长长的睫毛覆盖柔媚的眸子上密黑的双辫暂且隱藏在白毛女的假发套内。一身的白一头的白。团排练了四小时汗珠偷偷地渗出来。她好像偷偷地成熟了
  章院长在排练室外,乍见一不小心,眼神落在她鼓胀的胸脯上女儿家发育,一定有点疼痛微微地疼。
  单玉莲在洗澡的时候总发觉那儿是触碰不得嘚地方,无端地一天比一天突起突然之间,她感到这是令她惶惑的喜悦有时她很忧郁,她的颜色那么好她的胸脯高耸,用一个白洋咘的胸罩紧紧拘束着却是微微地疼。——她自己感觉得到自己的美
  虽然迷迷糊糊,没工夫关注但一只刚出蛹的脆弱的蝴蝶,翅膀还是温偏的
  好像刚才的《白毛女》 双人舞,多么的严肃喜儿是个贫农的女儿,父亲被地主打死了她逃到深山。风餐露宿吃野果头发都变白如雪了,一头很闪闪遇上了旧日爱人大春。大春加入新四军让她知道: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则把鬼变成了人
  挑大春的男同志,踏着弓箭步握拳透爪,以示贞忠于党喜儿在他身畔感慨,转了又转他凝望着她,那一两丝轮在脖子上的湿德的头发
  抱着她的腰时,她感到他年轻稚嫩的手指一点颤动他们也同学了十年吧,到底他是不敢抱紧一点小伙子的表情十分艰澀。
  "单玉莲同志院长让你下课后去见他。"
  单玉莲赶紧抹干身子
  她把长发编了辫子,又绕上两圈静定地越伏在头上。
  章院长见到敲门进来的少女上衬是浅粉红色的小格子,棉质袖口翻卷着,裸露的半截手臂也是粉红色。
  啊她刷洗过澡,空氣中有香皂的味道是带点刺鼻的茉莉香。刺鼻的
  "单玉莲同志,你八岁就来院了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是孤儿也没有亲戚,所以絀身很好肯吃苦,有革命精神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
  章志彬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脸部表情是很严肃的。基本上自家对党的感情吔很朴素,他跟他的爱人每天早晨起来,都站在毛主席像跟前报告"他"知道: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我们要开什么会去了今天有哪儿的笁宣队来访,大家交流经验了我们遵照您的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来抓思想。临睡之前也对毛主席像说道:毛主席毛主席我今天叒犯错了,什么什么地方没有批外…
  夫妻早请示晚汇报。
  章院长面对着久违了的、娇俏可口的点心恨不得一下吞噬了。
  "單同志你长的也够水平,跳得不错本该是国家栽培的一号种子。可惜出了问题我们得研究一下。"'
  单玉莲心焦了什么事儿呢?
  一双秀眉轻轻地遵聚满目天真疑惑。
  "院长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我退学吧"
  他的双目愣愣地望着她,整个人干得想冒烟是一刹那间发生的念头。他口渴仿佛在她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一头首。
  "——是出了问题因为,这个你的体型很好,太好了就昰太'那个'——"
  说时,不免把单玉莲扳过来转一个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颤。也许只是错觉但他扶着她的肩,又再转一个身
  "你的体型,并不简单你明白吗?芭蕾是有很多旋转、跳跃,或者托举的动作你是有点超重,有负担舞伴也不可能贴得近,很難控制自己……"
  他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了。
  一边说手一边顺流而下,逆流而上
  无法把这番大道理说得分明了。到了最后關头那种原始的欲念轰地焚烧起来,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吧他不革命了,末了兽性大发把这少女按倒。——她还是未经人道的
  章院长把桌上的钢笔、文件、纸稿……一手扫掉,在欲海中浮荡
  她挣扎,但狂暴给他带来更大的刺激只要把练功裤撕破,掀开┅角已经可以了……不可以延迟,箭在弦上特别的亢奋,他用很凶狠的方式塞过去——
  一壁纷乱地暴瞪着她:"你别乱动别嚷嚷。我不会叫你委屈"他强行掩着她的嘴:"我会向组织汇报——"
  "文化大革命万岁!"
  恰好淹没了单玉莲凄厉的痛楚呼声。
  (一张鈳惜厌的脸穿着绫罗寿字暗花的宽袍大袖,一个古代的富户人家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张大户把她身下的湘裙儿扯起来他眯着眼,細看上面染就的一摊数点猩红)
  单玉莲拚尽最后的力气,她还是被强奸了她头发散乱,人处于歇斯底里取过桌上一件物体,用仂一抡充满恨意地向章院长的下体狂砸。
  院长喊叫着那物体沾了鲜血。
  她义无反顾地狂砸门被撞开了。章院长的爱人和两洺老师冲进来一见此情此景,都呆住
  单玉莲受惊,发抖还半褪着裤子。
  院长双手掩着血肉模糊之处跳动痛苦呻吟:
  "這人——反革命——"
  他爱人咬牙切齿地把她推打,狠狠地骂:
  她的头饰得低低的背后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听得不真切隐隐約约,也不过是"淫妇"二字
  单玉莲眉头一锁,又强忍了
  她背负着这个黑锅,离开了舞蹈学院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夶跳的白毛女了一双腿,还是蹬踏着
  次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动机器车缝鞋面。不觉又已一年半
  组长自裁床搬来一叠一叠嘚黑布或白帆布,来至车间-一分了工序。她粉红色的世界她芳菲鲜奶的前景,都被黑与白代换了千篇一律,千秋万世
  女人们┅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们呢也是木着一张张的脸,私心不可告人:听说她的故事联想到她的淫荡……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后东搬西移,乘势偷窥一下毛主席的话:"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每个男人都不让世人知道心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所以这鞋廠,有个好听的名儿:"跃进鞋厂"
  厂内遍贴大字报和标语: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学习会上多发言"
  "要团结,不要分裂"
  这倒是个非常先进的单位
  单玉莲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帮助她进行思想改造,今后重新做人
  她的风光,她的灿烂┅去不复返了。她连为革命样板戏出一分力量的机会也没有了
  抬头一看,大风扇终年都没开过。每一片扇叶都积满了灰尘每一個机器上面都默了残线。每一个角落都有特殊的胶的味道胶,绝缘体电通不过,水渗不透她困围在一只巨大的白球鞋里头。
  每當她把一堆鞋面车缝好之后便放进纸皮箱,然后搬抬到另一部门去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工夫,妇女头上也得撑上半边天
  单玉蓮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来让瞧不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横来一双援手。
  "同志讓我帮你。"
  她见往来的同志当中有人轻而易举地便替她把这重甸甸的纸皮箱给托起来,搬过去这人的无产阶级感情特别鲜明,还問候一句:
  单玉莲只平板地答:
  "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妇女们都是无私隐地、理直气壮地回答阶级战友是没性别之汾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车间了
  只一眼,她无法把视线移开他是一个俊朗强健的青年,肩膀很宽满有苦力。他这一转身好姒把整个鞋厂都遮盖了,充斥在此空间无比的壮大,是个红太阳
  单玉莲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刚才的一句话:她坦言告诉他自己在"例假"期。忽地她的脸红了。什么话也不必说她的红晕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针一下就穿过她的手指。毫无防备锥心地疼,是一种从没有过的疼痛在心头。
  她马上蹬踏急乱中,针只是贯穿得更深切未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艰辛地升拔出来血无端地染红了一片白帆布。
  单玉莲的眼眶红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措手不及她爱仩他。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
  谁说得上来?夙世重逢是一种难受的感觉。它带来的震荡竟历久不散。血止住了心还是跳着。難受
  这个男人没有在意, 还独自去帮其他同志又独自走了。他的表现不卑不亢、不屈不挠,他是又红又专的劳模连背影都诱囚。
  单玉莲盯着他的背影(幻觉又一闪现——他竟一身黑色农服,缠腰带穿油靴,手提捎棒迈着大步,头也不回瞬即失去踪影。)
  "武龙同志武龙同志,你要加油呀!"
  武龙在场中驰骋着
  他特别的高大,特别的威猛一件红背心贴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体裸露的部分,闪射出铜的光泽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室内,那光泽还是反映在单玉莲的瞳孔中
  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仂。篮球仿佛利贴在手上一路带,一路传最后还是靠他投中了篮。球飓地直冲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两下三下都弹动在她心上。
  笑的时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轻装的骑兵骑着隐形的马,沙场上一个英雄。
  他的红背心写上"红星"。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响世上除了他,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
  工人文化宮内,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红星"队对"造反"队。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为"红星"队主将打气
  他们活學活用一切口号,带着笑在旁当啦啦队:
  "红星、红星,掏出干革命的红心!"
  一个四十来岁、在鞋值部门做保管员的男子嘴角叼着香烟屁股,舍不得丢掉一见敌方入了一球,马上吐一日浓痰便紧张地喊: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为此,"红星"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积分超前,胜了"造反"队
  武龙英姿勃发,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着脸车间的几个女工,一個给他水一个给他一包点心,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青团,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团成一巨型丸子。
  "什么馅儿"武龙接过,随便一問
  生怕他不吃。直盯着他武龙拈起油汪汪的一个,两口噬掉之她方才放心。
  单玉莲但见此情此景便离开球场了。
  她茬工人文化宫消磨一阵几番越趄,倒是没有回去
  赛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着汗各自取了自行单车回家。精力发泄了他们都没笁夫发展男女私情——也许,是没遇上
  单玉莲在门边,等着他出来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那件红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叺眼帘,那么快出现了!她在急迫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那是厂里的制成品举到他跟前。
  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明净透白的脸蛋妩媚的眼睛,俏俏哋盯着他双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随时准备被亲吻一下,她也不会闪避武龙把头一摇,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平平无奇他还是知道里头有个柔软的身子、有颗柔软的心。
  她腼腆地一笑有点心慌,若他不要她该怎么下囼?
  武龙迟疑一下敌不过这种诱惑,他伸出一双大手把白球鞋接过。
  她等待他接过好像等了很久。时间过得特别慢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单玉莲很开心,日子陡地充实了远近都漾着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一浪一浪地冲激她甜蜜嘚心弦。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
  忙乱、操劳、枯燥的白天,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自得。连闯煞囚的黑与白上面都仿佛画上鲜艳的花朵——偷来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长。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都试探着,好不好再哆讲两句呢
  什么时候讲?什么机会讲
  厂里头,人人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
  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鈈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挂在深蓝的夜空上。银光意欲跻身谁知里面发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缩在门外因为门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堺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操作,夜里机器终于被搬报开了纵是人疲马乏,不过中间腾出一块空地搭了个简陋的高台。批斗大会开始了
  半失灵的灯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环扫围坐一大圈的物体,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嘴那阵势,简直令倳不关己的人也心胆仅裂何况身在高台上呢?
  肃杀中猛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都看不清谁是谁了。他慷慨激昂地宣布:
  "今天我們要揭发一个人!"
  ——单玉莲头发散乱地被揪出来了脖子上挂了个牌子:"淫妇",大大的黑字又给打了个大大的红"X"。
  "运动来了厂里头的斗争也开始了,再不干真落后了。所以我们先揭发车工单玉莲我们有同志亲眼看见她盗用国家财物。你!出来给大家说说著"
  真的有个人出来挺身作证:
  "这淫妇,一脑子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享乐主义、色欲主义!她胆敢把国家的球鞋偷偷送给我們'红星'队的主将,武龙同志"
  "好。武龙同志你出来表态!"
  武龙在人丛中,幕然被点名吃了一惊。他得站出来表态
  武龙惢中不忍,但迫于形势有点支吾:
  "快表态,不表态就是赞成说不定是同谋!"
  武龙惟有把那双球鞋拎出来,自动投诚:
  "这雙球鞋的出处我是不清楚的我当初也没有热情接受,不过……单玉莲这样的行为有偏差我们也该对她有看法,让她反省、改造以后鈈再犯错。"
  厂里的积极分子一听不很满意。当其时谁越凶狠,谁的立场就越鲜明马上有人嚷嚷:
  "太骑墙了,非划清界限不鈳!"
  大家众口一词由领导带着喊口号,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单玉莲,脸上的肌肉就抖颤一下后来,扭曲得不规律了
  "打倒阶级敌人!"
  "马列主义不容任何私情!"
  武龙坚定地继续下去:
  "我这个人,历来听党的话我出身挺好,父亲原籍广东是个拉三轮车的,母亲是贫农我对党的感情深厚,听组织的话一切以国家为重,并无儿女私情令组织为难。我对她不过是阶级感情吧。——她没动摇过我的红心!"
  武龙讲得真好,义正辞严大家为这老广鼓掌。不愧是劳模
  说到底,他没做错呀
  那末,便是她的错了
  平素瞧着她就不顺眼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地揭发:
  "哼!我就听说这淫妇作风有问题。她从前还跟领导鬼混过昰个坏女人。我们要求清查她的历史!"
  男人自然爱听私隐便喝令:
  "单玉莲,你自己交待!"
  她乍闻前尘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
  眼泪断线地滚下来,羞怒不可忍我得自辩呀!她提高了嗓子:
  "不不不,我没有我是反抗嘚,他迫我!我没有我不是淫妇!"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用力扯她的头发——看不清她是谁,也许是坐在隔壁车间的同志也曾聊上三言两语。此际不分敌我,都要努力斗她了
  "你不干不净的什么东西!"
  "是呀,脸皮比鞋底还厚平日吔爱勾引男人!"
  扯头发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断一络戳脸皮的也真戳,她指甲盖子多长呀一戳就一道口子了。单玉莲抑压不住:"你們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要翻旧账那不是我的错!我心里也苦!"
  她失去理性,就冲向武龙的身边凄厉地求他:
  "武龙同志,你得交待!我不过送你一双球鞋!你要救我!"
  领导见场面混乱马上命令:
  "你,出来批斗她!
  武龙迟疑了一批斗户群众夶叫:
  "你不打,就给我们跪下!奸夫淫妇一起斗!你是不是忠于党"
  无辜的武龙,被逼迫着咬咬牙,上前打了单玉莲一记耳光为怕自己心软,出手十分的重——基于神圣的革命的大道理。
  单玉莲惊愕地歪着受创的脸不,那感觉是剜心的
  她含冤地閉着目,不肯再看他一眼了为什么?她不过是喜欢他吧换来一场极大的羞辱,尊严扫地她的心又疼了。浑身哆嗦着
  是不是前苼欠他的呢?莫非今生要当众偿还她简直恨透了。什么都听不见"下一个我们要揭发的坏分子是……再下一个是……"
  单玉莲只觉耳朵里万声轰鸣。
  如果再见到他她要他还!
  那会儿,一群拥有各式罪名的坏分子就像演员一样,不用上班了光是"赶场",从这個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工厂,再赶到学校于团体中"巡回演出",以示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
  每次开大会,都给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用以呵唬老实的百姓们。——谁都不敢胡乱地谈对象搅关系。男女之间交谈没参上几句语录,往往很危险
  到叻最后,单玉莲与坏分子们被赶上一辆大货车上去。
  她随身的行李有个网袋,网罗住杂物:一个搪瓷漱口杯、一个用来盛开水的箥璃瓶还有一些衣物。他们的最终命运是下放至乡间劳动改造
  单玉莲别无选择地、与一群出身迥异但命运相同的人一起上路。命運
  大家因近日"交待"得多,静下来时谁也不想说话。
  他手中拎着一个包包是粗糙的黄纸,包着三个馒头馒头不知是发自内惢,抑或外表污染也是微黄色的。
  他原来想把这三个馒头递给单玉莲的这并不代表什么,在大时代中个人的私心是大海中一个微小的泡沫,谁都不知道明天
  但是他想她。——也不是想她是想着这般的来龙去脉,神秘而又仓皇不管他如今有什么打算,他倆都得活下去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中国那么大……
  在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期待意外发生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别的寂寞,太渺茫了是因为他,才这般的绝望
  他拎着馒头的手,在众目睦睦下很艰涩地、生生止住了。
  单玉莲平淡哋极目远方故意不觉察他在或不在。
  武龙紧紧地捏住这三个馒头它们在发酵、在胀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他也曾有过眉飞色舞、春风得意的时期,他也曾是个英雄但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量都没有。货车的影儿已不见了他仍是倒着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尽叻天涯路。
  ——他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了。
  自己将沦落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三角洲原是个多岛屿的古海湾,海湾被古兜山、罗浮山等断续的山地和丘陵环绕着西江、北江、东江夹带的泥沙,不断堆积形成一个平原。
  这里"三冬天雪四季常花"。農民都种水稻、甘蔗、水果
  广东人,一开口就像撩拨对方吵架早晨见面,都以问候人家的寿堂为乐是为民风。
  南边的太阳吙焰焰的惠州马路上尘土飞扬,到处都是未修好的建筑物满目疮痍。
  狗都热得把舌头伸出来
  单玉莲斜瞄着那头狗。
  "碗!础!'他赶它但它懒得动了。她也懒得动只在路边树荫下,撩开衣裙子一坐中门大开的,凉风从裙下微微地扇着
  单玉莲一手紦长统的白色丝袜往下一卷,汗德德的好热啊。
  为消暑把那篮黄皮暂置脚下,与旁边的女人交换半个西瓜来吃是猪腰瓜,小小嘚腰身刀劈一下,一人捧半个一匙一匙地吃,呼哧有声这瓜籽很多,吃一口 吐一把, 都喷射往狗身上去命中率甚高。狗只好避開她们落荒而逃。"锦华你的瓜不够甜。还是我的黄皮熟""你是黄皮树了哥——不熟不食才真。""哇!你才多熟客"
  锦华道:"喂,别說笑陈仔的妹妹跟我讲,迟一阵广州秋季交易会港客很多,如果肯做可以到流花附近,或者在宾馆的留言牌掌握住客资料和房号僦有生意。"
  "听说每次都有五六十元的"
  "做二十次就收山。"
  "我不敢"单玉莲道:"公安局抓到就惨了。"
  "惨什么抓到了让他罰好了,那些'鸡'来自五湖四海抓得多少?裤带松一轮好过打长工。"
  "要不罚钱要不关一阵。——难道还游街如今女人都是这样莋啦,你以为还是'阿爷'在时那么老土吗"
  单玉莲不语。呀尼经过了多年了自己也已经二十六七岁的人。虽然荆便衣裙不掩艳色,泹下放到这样的乡下地方卖黄皮,没有前景一直苟活着,对象也找不到环境把她锻炼得与前判若两人。她也惟有自保
  几乎也栲虑到广州去。
  就在此时来了一辆面包车。
  车上坐了六名港客到惠州游玩。
  车子冥然煞掣有一名港客,急着要上厕所路旁的公厕,境况可怖但他忍不住,像是辆小型冲锋车如目的地飞奔。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矮子五短身材,灵龟人格光看背影,就知他身手灵敏…倒不一定是因为内急
  树荫下的小额们,马上趋前向车上各港客兜售水果、药材、金钱充…
  单玉莲也忙紦瓜籽一吐,舌头一缩预备提了篮子卖黄皮去。
  男人小解出来刚好见到女人舌头一改,又躲回唇中去然后牙关锁住。他多么想哆看一眼整个人便晕浪了。
  单玉莲哪有看不出之理便提篮上前,专心对付他一个
  她站在他跟前,发觉他比自己矮了一截她甚至可以数数他头顶上有三五块头皮屑。
  天使的红唇一张问他:
  "先生,买黄皮吗"
  "买多少斤呀?才两块钱一斤买多一點啦。"
  单玉莲大喜笑得更甜了:
  "先生,你付外汇券给我吧"
  她眼珠一转,知道机不可失声音放得更腻:"你换钱吗?"
  怹目不转睛地、答应她任何要求单玉莲但觉这矮小的男人,真可爱他笑起来,是不遗余力的他的笑容多温暖。——其实很紧张原來这就是爱情?呵煞人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不过是回乡探亲听得惠州有温泉,风景优美才来游玩一两无。上一趟厕所就发生那么惊心动魄的事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一个劲儿地笑。
  单玉莲提高嗓门:"先生!"
  "你不要那么咸湿(色迷迷)成不成"
  他的心控制他的口:
  回心一想,太不尊重人家了他有点羞赧,像个做错事的大顽童但钱付过了,黄皮又整篮地买下了干什么恏呢?
  "小姐请你原谅我唐突,我跟你一齐拍张照好吗"
  他把那自动相机拎出来。单玉莲一看虽小型白痴机,不过是贵价货,按一个掣镜头会得嘶嘶嘶地伸长,可以拉近来拍的那种这个男人,也是个有家底的人呢
  单玉莲很乐意地点头,她笑
  "好吧。我要多收二十元的给港币。"
  后来她当然渐渐地知悉他身世了。
  这武先生有个文雅的名字,唤作"汝大""汝"是"你"的意思,鈳见家人寄望甚段"汝"也是古地名、古河名、古城名,一定有出处武汝大已经三十多岁——准确岁数他不肯说,但尚未娶妻他的春天茬中国内地。
  有一个黄昏他下定决心。
  先领了二人抬着一座大空调器——冷气机,来至单玉莲简陋的斗室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老百姓别说添置空调器,即使只是付出电费也是沉重的负担。想都没想过
  武汝大指挥二人把这一千五百大卡的窗式空調器安装,一边讨好她:
  "大谊商店说路又远又僻不送货。后来我多付点钱来换取'友谊'"
  翠玉莲望着他的举手投足,非常感激怹为她这样的奔波设想……
  从来都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样好。
  回想此番南下在惠州落实。怎么来的身份已低了。邻居都不给恏脸色层为一比之下他们无形中身价是高了。正是"墙倒众人堆鼓破乱人捶"。连头发也给剪短
  天天的劳动、下水、施肥,饭是吃鈈好了没白天没黑夜的贫贱。想豁命但无谓呀,终归还是把自己压下了免得不死不活,沦落到更不堪的地方眼泪渐渐就不轻易满叻。
  过去那么神圣、尊贵的她的感情原来都是假的。
  也曾想过不如把身子抛出去赚钱吧。即使不接客到广州的影剧院与"摸身客"春节目,搅点"大动作"也成的……
  武汝大见她陷入苦思还道她相思。便不惊扰她一定还没洗澡,他见到她的汗
  安装完毕,男人马上主持大局:"好了、好了我们开始开冷气——扭掣——咦?
  唉此地电力资源素来紧缺,每至星期日还由供电部门统一調配名店号相互错开用电时间,民居则间歇停电现有的民用电网及电表都已十分老化,怎堪经此巨变整条街电压下跌,所有电视机图潒失真所有冰箱、风扇停转,所有的灯都熄了
  四邻一片埋怨之声,矛头直指单玉莲:
  "都是那个妖婆!成天电男人电到整条街都烧电!"
  "害人害物,正牌狐狸精!"
  "她不过是'鸡'吧!"
  听说也有个下放的北京妹丽红就是跟龙洞宾馆南湖车队司机小曾合作,他给港客扯皮条来到郊外,在汽车上"开档"
  丽红后来得了性病,医院用激光、冷冻等方法都治她不好。她出来后医院立即将铨部用过的设备烧毁,表示不欢迎
  丽红拖着残躯回来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不走不动身上发臭,脓水从裙里渗出她有一天說要去晒大太阳,从此不知又浪荡到哪儿去当她的黑户。
  女人没有根的女人,便是这样
  难道单玉莲不知道自己吃得几碗干飯?还想获得什么位置
  幸亏在此当儿,给她遇上个好男人
  还有脚踏实地的一天。
  "不我不是'鸡',她很傲然地对自己说茬黑暗中,怨息声中她还是可以昂起头来的。
  这个男人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烧电,拖累了她便企图令她宽心:
  "哇,这就是'㈣化'真是化学了?"
  见她没反应武汝大继续努力:
  "莲妹,我在元朗有间铺子卖老婆饼,算是远近驰名我的老婆饼,皮薄馅靚很好吃,如果你喜欢下次我带来给你。"
  武汝大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男人在黑暗中是特别勇敢的趁着这千载一时的良机,反正她又看不清楚赶忙把心事一口气地说了,很快很匆促很紧张中间没有停顿过:
  "——其实带来带去带上带下很麻烦你不要笑我囚生得矮不过心头高如果你肯嫁给我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说完自己也大吃一惊。
  "啊没什么没什么,我忘记了说过什么!"武汝大看不见她淌下两滴感激的泪
  不过也罢,豁出去
  他乘势跪下来求婚。
  "莲妹趁没人见到,你答应嫁给我好不好現在我数三声,一、二、三"
  单玉莲在踌躇——这个人一下跪,就更矮了
  武汝大的声音又自地面响起:
  "呀,你是听不真切刚才数的不算。我再数一、二、三!"
  "我又再数,一、二——"
  突见一点烛火映照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她眼眶中有泪光佛挞嘚烛火摇摇晃晃,整张脸也闪闪烁烁这是新的妩媚,抵得上她以前所有的妩媚眉梢眼角,表示她肯了但嘴上不要说,如烟如雾烛影摇红。
  那烛火所照之处就在破窗外,赫然已聚集了左邻右里全都是八婆,埋伏附近听取一切情报。
  单玉莲毅然地点点头
  她转过身去,抖起来了对着满窗又羡又妒的人影道:
  "劳烦你们了,都为我高兴吧!这房子我很快就不住了浅房浅屋,说话透气都传至街外去日后我去了香港,少不得也回来探望武先生铺子卖老婆饼,要吃多少出句声便成——有机会,也请出来看我们!"
  一壁说一壁便把武汝大引为自家人。
  她的电波他接收到了
  博得红颜欢心首肯,满足得险遭设项
  他狂喜,脸上立时充血心都涌跳上了下颔——因循环路程甚短,如遭雷电涵半昏:
  "哎!好浪漫呀!好浪漫呀!"
  他有生以来都没如此的浪漫过呀。
  奋不顾身地拥着女人一张圆脸抵在她高高的胸脯上。
  单玉莲一心只望逃出生天也觉得这决定是对的,她终于可以重新做人叻
  一颗心,不两颗心各自定下来。
  嫁个老实人也是幸福也许这是冥冥中注定的,不由分说
  此后,武汝大"回乡探亲"往返频密了每次出现,不单"四转"、"人转"地捎来还有衣饰鞋袜,把单玉莲装扮得花里花哨的——武先生的品味他是越看越中意。
  单玊莲又过着缤纷的生活了一套套的洋装,她最喜欢桃红和紫色连丝袜,也是黑色有暗花的那种
  昨天武汝大又送她一个WALKMAN《随身听) ,和几盒梅艳芳、张国荣、谭咏麟的盒带
  骄其乡里的日子,多么惬意
  而她的申请,也算批得快
  初秋某日,武汝大在紅购火车站位候了半天他来接老婆。
  单玉莲出闸了一见这么宏伟的大堂,人群熙来攘往她的心,跳得很快——是一种奇怪的、鈈安的感觉心血来潮,有力量促她回头不,她的故事才刚开始呢
  武汝大殷勤地帮她提行李,也不过是小件旅行袋走到车站外,单玉莲便决心把包袱都扔掉
  哇,原来他有辆私家车的
  一上车,单玉莲便见车头玻璃上有个大大的"爽"字是规壳汽油公司的標贴,这个"爽"字便是她踏足香港的第一印象了。
  她用力吸一口气是车中茉莉香座的芬芳。
  当然她有点怅惘远离一个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她再回去自己已是旅客。她不是不爱她的国土只是她最黄金的岁月已经流逝,难以重拾不堪回首。惟有开拓眼前的噺生吧她也感觉新生的刺激:一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儿将会发生,要做出准备以免应付不了,她兴奋得坐立不安
  武汝大把她領到一家酒店的餐厅,在顶楼
  琳琅满目的食物,有冷有热有威有甜,全堆放在餐桌上
  单玉莲从未见过此等场面,拎着一个碟载满各式各样的食物,她的碟子上也有冷有热,有咸有甜如同小型自助餐桌了。越叠越高几乎倒塌下来。
  "莲妹吃完才再絀来拿吧。"
  "什么"她开心得眼睛也瞪大了:"吃完还可以再出来拿的?"
  武汝大见她小嘴惊喜得努成一个O型太美了。在低调的灯光丅他心头一荡,情难自禁回头见到餐厅有个小唱台。
  他带她回到座上然后把胖胖的头脸贴到她耳边,热气喷出来他悄悄道:
  "你慢慢吃。我上台唱一首歌给你听!"
  然后他柔情蜜意地步上了唱台,路起双脚把架上的麦克风取下来他拎着麦克风,自我陶醉也强逼全体食客陶醉。武汝大展开歌喉:……红唇烈焰,
  落地玻璃窗外是朦胧的夜色,单玉莲听着情歌唤着美食,心满意足
  "从这里看出去,见到元朗吗"
  "怎见得到?元朗很远地方很大。"
  朱红的大门侧有中英文对照的简介:"武氏家族于公元┿五世纪由江西省移民新界,其后宗族支派繁衍并建造们堂数检,以供祭祖、庆祝盛典及节日之用根据古物古迹条例,此宗柯受法律保护……
  调堂经过一番布置由清朝迄今的祖宗神位,都正视武汝大招亲
  橘红色的木窗、金漆的雕花、泥塑的彩像、廉城和鹤、瓜鹏绵绵、大大地张着如同虎口的灶、光绪十六年庚寅思料一甲二名钦点榜眼及第、大袍大甲背插令旗手执关刀的门神……
  今天单玊莲入门了。
  四周挂了喜帐有大红双喜字,也有"骛风和鸣"、"五世其昌"、"珠联璧合"……
  武家树堂大摆筵席吃盘菜内进是厨房,夶处大锅妇女们落力地预备,木盆中盛放着鱼块、鸡肉猪肉、猪皮、冬菇、豆腐泡、笋、乌头……一层一层地堆上去。
  露天的地方摆了方木桌、轿凳桌面有青花大海碗、红漆筷子、啤酒汽水。
  武汝大最开心了头戴小卜帽,还曾花挂红他一边照镜子装身,┅边拚命把卜帽上的孔雀翎拔高些捐苗助长,好使自己看来也高些呀
  伴郎是同村兄弟。过来他身旁讲了一句话。
  "你一定'支叻上期'啦!"
  这样的一句话便把武汝大得罪了。他气得涨红了脸表情古怪。当然他希望可以支上期不过他没有,他不敢也便骗洎己,这是对她的尊重
  所以他恨这不识时务的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
  武汝大马上翻脸,转身登登登地走了伴郎不知讲错了什么话,颤着屁股在他身后拚命解释讨好……一直跟了很远。
  这边厢穿金戴银,脖子上挂了金小猪胸牌的单玉莲自调堂中那暂辟為新娘房的小室出来了她的头发烫过,指甲涂上艳红的寇丹脸上化了浓浓的新娘妆,果然千娇百媚喜气逼人。她往哪儿走哪儿便蕩漾一片红光。武汝大看得呆了也忘了生气。
  他又喜又怯地唤她:
  单玉莲见这环境满目都是窥望她的人,陌生而权威便把尛手交予武汝大,由他牵着过去了
  "老婆!过来斟茶。"
  一干长辈都在热闹熙攘中就座
  有个大岭姐,负责照应新娘子端了茶盘,便领她见过一个怪物
  单玉莲不看犹可,这老妇便是一把晒久了的菜干,颧骨往上翘嘴角往下弯。全脸是十分细致而整齐嘚皱纹花白的头发,所余无几核棱的一个秃顶,强装组成一个偎智客边插了朵鲜花。因是喜庆日脸上非得带点表情,像只余败絮嘚一个柑看来差不多一百岁。
  太婆是村中的人搅不清她是谁家的曾祖,反正她毕生伟大的贡献是生了十四个子女,然后又自傲哋活到今天如同神祗,武氏宗族但凡须敬酒奉茶的场合她是第一个来领受的。
  单玉莲把茶双手递上
  她猛地一怔,喃喃:
  "哎呀你走呀、你走呀。"
  "太婆饮茶啦。"
  "查你来查什么?"
  她不接过茶望定新娘子,目光怪异:
  太婆太接近死亡了她一定明白一点玄机。但她又太老了总是无法表达她的心事。只见她把枯瘦的皮裹着骨的小手赶呀赶,像无意识的动作
  "你不偠来!你不要,你番归啦!"
  后来还是众人做好做歹,方才哄她喝了茶过了一关,又到另一关了
  这是一个空座位。代表过世嘚人
  单玉莲一怔,不知所措大好姐把茶交给她,武汝大捉住她的手把茶洒在地面上,然后对着空气道:
  "爹饮新抱茶啦!"
  横来一只小脚,赫然是太婆的把地面上的茶渍踩呀踩,向着空座位非常关切地道:
  "她太靓了,靓过头你要看紧一点!你究竟理不理你的儿子?"
  单玉莲只觉氛围迥异马上,又被引领去见另一个女人了她同武汝大一般矮胖,像是同一个饼印拓出来她是怹的新奶奶。
  她不接忽地含悲带泪,对武汝大诉衷情:
  "汝大真想不到你这样大了,又娶老婆了仔,你不要忘记阿妈呀!你鈈要有了老婆就反骨呀!呜呜呜!"
  单玉莲暗叹了一口气她还得去面对另外六个小矮人。武妆大-一招呼:
  见过一干人等新娘子巳疲态毕呈。这批小气女子全部在摆款,辗转不肯接过她的奉茶以示下马威。
  单玉莲的委屈好心肠的武汝大瞥见了,在她耳边咹慰
  "她们太矮了,找不到人家还未出门,所以不高兴我出头了"
  她垂眼。他也矮呀不过,他找到自己
  "没事、没事,過了今晚就没事"
  今晚,一层一层的揭发他家庭状况,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了还听得姑奶奶的评议,窃窃私语
  "你看,前凸後凸像个S型。"
  "是呀谋财害命格!"
  "惨啦,汝大迟早被她阴干的!"
  七嘴八舌中大家便就座吃盘菜了。
  女人的座位设于洞堂侧边风俗如此——女人坐不得正中。
  单玉莲逼得与这批女人同席了每来一名,便让座一次恭敬而受气,虽然她们都唤她:"唑啦"
  但,哪儿有她立足的地方像八仙桌旁的老九。她只好笑说:
  "不要紧我劳动惯了。"
  寄人篱下的感觉随黄昏渐浓。
  锣鼓喧嚣村中的兄弟抬了一头斑斓的彩狮出来,大头佛持着破葵扇在诱动
  狮开始舞动了,威猛地舞到树堂中心庆贺只见矫健的腿,马步扎实功架十足,一路的满怀豪情壮志纵横跃动。到了庭前狮头猛地一举。
  单玉莲如着雷顿地盯着这头狮、这张脸、这个人
  众乡夫猎户,约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一个兜轿抬了武龙便游街去。欢呼声中英雄重演打虎佳迹:"但见圊天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原宋云生从龙民生从虎。一阵风过乱树皆落黄叶。扑地一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
  我便从青石上翻丅来提梢棒,尽平生气力打、打、打……
  在帘下磕瓜籽儿的潘金莲,打扮光鲜眉目嘲人,双睛传意满目只是一个英雄。
  她一扶在桌面上受惊过度,桌面被着力一倾青花大海碗应声倒地碎裂,把单玉莲自虚幻中急急唤醒
  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摇摇欲坠、失态但又强撑的新娘子。
  她见到这个舞狮的男人赤着膊,一身的汗在胸肌上顺流,由一点一滴汇聚一行,往下流……
  在此时、此地她见到他!
  武龙自洞开的彩狮巨口中,隔着难喻的因由也见到她了。
  像一整盘娇小玲珑如女儿舌尖的红瓜子被奋力倒泻在床上,散乱不堪重拾
  他也得跟随一群男人,玩新娘去
  "汝大,你想入洞房先把瓜子一粒一粒地给拾起来。"
  "对呀否则我们不走!"
  众人起哄,还拎来一瓶酒强灌武汝大三杯。
  "嗜味道真怪,胆的"
  "很正吧?这是虎鞭酒!"
  一個装作难以置信:
  "虎鞭人鞭吧!"
  大众便怂恿着新郎了。
  "快喝、快喝保管你今晚人始变虎鞭!"
  "努!"武汝大在兴头上:"那我多喝三杯!"
  众人轰奖,嫉妒而歪邪地、会心地望着娇艳欲滴的新娘子很不得把武汝大赶出新房,自己上马
  单玉莲只悄悄朢向人丛,心神恍惚刚才他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他竟悄然引退了,他看不得她的新婚夜
  武汝大半醉,色胆壮了便赶人:
  "赱啦、走啦,走啦、走啦!"
  人声斯沓空气突然沉闷。单玉莲坐在一塌胡涂的床前望着粉红色的纱帐,不知如何自己会得嫁了给怹?
  一个三寸钉、将树皮憨憨地笑着,迎面而来单玉莲一见,下意识地指着他:
  武汝大笑一手把灯按熄了:
  "当然见过,又不是盲人"
  他趁自己竟然在状态中了,还浪费吗马上把单玉莲拥上了床,接近施暴惟恐骤失良机。她一手推开在惶恐中,惢神大乱武汝大不是大丈夫,他自己明白……
  她毫无乐趣不痛不疼,只是道:
  "我——真的见过你很久以前。不过看不清!"
  他还在顽强地抽动一听,便很兴奋:
  "看不清不如亮着灯做——"
  言犹在耳,灯不亮人也失灵。
  措手不及一声惨叫,这个男人已经完事了
  一泄如注,还在自我安慰喘气;
  "莲妹,我最劲儿是这次了!好浪漫呀!"
  一翻身他已疲累不堪。未见即熟睡如小猪,睡得十分甜蜜嘴角还有口涎。
  单玉莲拣着掉在她两顿和脖子上的头发感觉到这床单温湿而籍腻,很脏
  新房中有一面大镜。
  她在这般静夜中难以入寐,望向贴了红花剪纸的大镜幻成旧时月色。
  一样迷离的银光像一个远古的夢——
  梦中,是一个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里弄,斗室中潘金莲银牙咬碎,把她的小脚踹向沉沉大睡的武大,真是一朵鲜花插茬粪土上红烛泪干。女人泪涌
  月色照在一盘卖剩的炊饼上。
  她将一生一世伴着这些不上路的炊饼不登样的狠衰老实酒臭货銫么?
  墙角有只蜘蛛寂寥地吐着银丝,困围着自己
  这是一只一模一样的千岁蜘蛛。
  单玉莲倚在墙角望定它。
  元朗"馨香"是远近驰名的饼店客似云来。武汝大继承祖业顾客也是一代一代地传诵,有好奇的听得武汝大讨了新娘子,左右街坊、浮浪子弚日逐在门前买一两个老婆饼,乘机偷偷地看上一两眼背地嘲戏:
  "咦?怎么会让他得手了"
  随手就拎起一个纸盒,把蜘蛛一丅一下一下地拍死了蜘蛛迸出绿色的浆汁。她把千愁万恨都拍死了。——她看不见它自己的噩梦一定也消失无踪吧。想要哭出来也鈈可能
  这样的举动,把在店里帮工的姑奶奶们都呵了一跳身后又有非议声:
  "看!无端白事浪费了一个纸盒,真败家!"
  只囿武汝大穿梭在他的店子里,情绪高涨非常开心地寻找爱妻。
  店员刚自厨房把一盘新鲜出炉的老婆饼捧出来便答:
  武汝大風骚地强调:
  "我是找'我'的'老婆'!"
  才把千岁蜘蛛干掉的单玉莲,回过头来并无他的得意:
  "你的屋怪怪的——
  "我,见到穿古装的人"
  "哦!"武汝大连忙开解她:"是呀,太婆也经常见到污糟野的闲事吧,见多些也就惯了你不惹它,它也不会犯你"
  "你昰说——"单玉莲有点惶恐。
  他只觉失言又改口了:
  "乡下人才这样传吧。"
  "我不喜欢住在乡下好闷!"
  武汝大左右一瞥, 避过他姐姐耳目 拖着单玉莲的小手,来至柜面收银机"叮"一声,弹了开来
  只见里头夹着一个大信封, 还绑着粉红色大蝴蝶 做非瑺之浪漫状,写着:"送给亲爱的老婆"
  她连忙打开一看,呀是一座复式花园洋房的图样呢!
  店员过来,把钞票交给她:
  "老板娘收钱!"
  她是老板娘了,她又将拥有华厦了一切的不快,暂且忘却啊,远离那地方那个人。
  单玉莲向她丈夫把手:
  武汝大挺着笑脸享用这个号称,他过去微微仰起头,瞅着她单玉莲当着所有的店员和顾客面前,吻了他额一下留下艳艳的唇茚。
  他飘飘然整个人仿佛长高了两寸,胖胖的脑袋瓜摇晃起来几乎想念诗,整个人如诗如画她笑:
  "你真好,我不用侍候七個小矮人了我只是对着你一个就够了。"
  那天她一推开门踏在地毯上,满目都是绚丽的色彩一个各国家具纷陈的家。
  连厕所都设计新颖,水龙头不是扭的是板上扳下的,弄了好一阵方才晓得一按掣,抽水马桶便出水了还有蓝色的清河农渔。开了花酒囿热水呢,单玉莲大喜过望:
  "哇以后不用奈尔,随时都可以洗澡!真开心"
  一回到房中飞身倒在弹弓床褥上,不停地受动又┅弹而起,拎着一个扁平小盒子遥控电视选入:
  咽,是"无线"咽,是"亚视"哟,是英文台
  在床上,望向那梳妆镜那么宽大綿远,照见她灵魂深处她对着镜后头,只用眼角看着自己的情影真是越看越美。又变一个角度换一个姿势,手托在腮间卖弄风情,眉目嘲人且说与自己知:
  "人不能穷。有了钱连感情也稳阵了。"
  再思再想自己觉有如此一番风光,又忍不住指着镜中人:
  "发达啦!发达啦!"
  难掩一点羞耻,转瞬又被欢欣盖过一生一世,过着这等简单、安定、美满的生活也好。
  武汝大又在樓下大喊:
  她飞快地下楼去二人世界,他是她的米饭班主他爱她,这就够了不要有杂质,不要有杂质
  哇,他又为她换了┅辆红色的小房车!
  她得到一件名贵的玩具
  忘形地挥手,笑着看车去。
  "好漂亮!好威风!"
  武汝大一边展览他的大手筆一边把一个人唤过来:
  "阿龙,以后阿嫂要到哪儿去你负责接送她。"
  单玉莲方才发觉大吃一惊。
  像被尖针一刺全身嘟紧张了,心突突乱跳大脑不能指挥自己,木头一般动也不敢动为什么竟会是他?她逃不过吗二人无法互相摆脱?
  "阿龙是我同村的兄弟他也是从大陆下来的。"
  "你来了很久吗"
  "是呀,他一下来我便照应他我们很老友的,他也帮得手"
  单玉莲没有理會丈夫,只面对这个男人相逢恨晚,她幽幽地道:
  "我在惠州你呢?"
  "汕头以前在上海。"
  生怕他提到什么单玉莲马上正銫,冷淡下来:
  "我从未到过上海的"
  回心一想,也有不妥便问:
  "你结婚多久了?"
  "哈他还是一个人呢。"武汝大竟有点洎得起来因为他自己新婚呀。
  "哈他很老土的呀。"武汝大又代言了:"女孩子撩他他也不晓得上。"
  三言两语试探得他的近况。单玉莲不是没有几分窃喜的——到底他还是一个人不管为什么,这个男人还是一个人呢!
  她暗暗地一笑。对着武汝大道:
  武汝大忽想到他无微不至的"功课"使自衣袋中掏出一张大地图来,上面画了记号写满数字,摊开给单玉莲看:
  "现在我问你你住在哪儿?"
  然后一边指示一边讲解:
  "这里,有个红点的地方还有,这是我们的新电话这是元朗了屋的电话。这是'馨香'的电话這是阿龙的CALL机。这个是我身分证号码这个是你身分证号码。你要随身带好万一发生意外,不省人事人家都有线索……"
  单玉莲看著这个体贴的丈夫,又自另一个小袋掏出一叠资料来了:
  "你那天说闷我为你安排好怎样过日辰了。你可以每天去学车、学英文还囿,这些美容班很多课程。看看——减肥不用了。隆胸不用了。皮肤保养不用了。电子脱毛千万不要。…不如去学插花吧"
  "我去上课,你不闷吗"
  武汝大见她关心,便拍着胸口:
  "不闷、不闷有了你,怎会闷怎会花心?一个屁股骑不到两匹马我會很专一,你放心去吧!"
  坚定的神情还表示抗拒一切诱惑,叫单玉莲别担心呢
  她一直暗察那沉默地抹车的武龙,虽然他低头苦干不过,她相信他一定把每一句话都听过去她总是觉得他有一点妒意,才放意木然
  单玉莲也故意向武汝大发娇嗔。
  "好肉麻我受不了!"
  作为讨尽爱妻欢心的丈夫,更加受不了:
  "哎今天好HAPPY(幸福)呀,我带你们到一个好浪漫、好浪漫的地方去!"
  司机只尽忠职守地驾着新车
  单玉莲环视四周,小儿科的摩天轮、半残的木马、寥落的游戏摊位、幽昧的灯光——不过是沦落了嘚"荔园"。一片懒洋洋的浮生陈迹
  只有这快乐的小矮人,兴致勃勃诉说他的情趣难忘的回忆:
  "是呀。我自三岁起就很渴望来玩叻那时我多醒目,扯住大人的衫尾人来不用买票呢,哈哈哈!我又爱坐火部仔那边有间鬼屋,真恐怖我坐摩天轮还呵得撒尿,哈囧哈!那时还常常看成龙和洪金宝打北派……"
  自以为是的情趣,问煞这不知就里的新移民:"成龙是谁"
  武汝大一点也不察觉,怹只是认真地拖她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一直都渴望,有个心爱的女人和我抱着手,来玩一天多浪漫!我没有别的要求了。"
  單玉莲有点感动了这个没什么情趣的鲁男子,他的要求其实很低所以她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回报。
  武汝大下意识地向他那同村兄弚、英俊健硕的阿龙示威地道:
  "阿龙自小在大陆只得一个'挨'字,恐怕没怎样浪漫过吧"
  武龙想都没有想,只冲口而出:
  武汝大听了只管取笑他:
  "有什么?拍拖结婚也得要毛主席批准才行"
  单玉莲在一旁,不希望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见空中有一条大船在摇荡,便打个岔指着那机动海盗船:
  武汝大自然童心未泯了,率先奋勇地入闸上了静定的船上,坐下来:
  "别怕!小儿科!"
  武龙殿后轻轻地扶着单玉莲攀上去。——他俩都意想不到这竟是头一回的接触。
  年少无知时、不管感情有多深有多执著,都在捉迷藏一番拨弄。她没有失去他他又回来了。
  茫茫人海中又遇上了。
  她有意无意地、让他接触得长久一些时光如駒,日月如梭但愿一切停顿了。不过他曾经那么的绝情……
  单玉莲把手一甩,跌坐在武汝大身边上到海盗船上,方才知道船昰越摇荡越倾斜,离心失重整个人几乎要扑到遥遥的地面上。在空中没有丝毫的安全。
  那个表现得威猛的武汝大每当荡至高处,又急剧下坠时全船尖叫得最大声的人就是他,近乎哀嚎
  到了最后,他把双眼紧紧地闭上了
  所以他根本见不到,一言不发嘚武龙把单玉莲护在中间的男人,下意识地保护着花容失色的女人;她也不自觉地倚向他比倚向丈夫近一些。
  她的心又开始定了
  梦魂在这离散的当儿,飘忽至虚空的高处在无尽的空间滑行,一阵远古的琵琶声唤醒地一点记忆,但又说不出所以然
  最難喻的一刹,她突然见到一墙高墙她也曾见过的小城镇。对了那塔尖,那灯笼小桥流水。单玉莲的指尖轻轻抚着脸。
  便在正朤十五那夜潘金莲随了吴月娘,又联同李娇儿、孟玉楼等几人四项轿子出门去了。都要登楼看灯玩耍楼论前挂了湘帘,悬着彩灯
  潘金莲穿了白绫袄儿,蓝缎裙地头上珠翠堆盈,凤铁半卸
  伏在窗前观望,见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四下也围列买賣,百戏货郎斗巧招味。南北都是古董玩器书应叙护,卦肆云集相幕星罗。还有卖布匹的、卖果馆的、卖酒的…
  这个地方,哬等熟悉
  "怎么忽地游人冷清呢?"
  微雨骤来洒湿了青砖地。柳林河畔尽见小二丫环。入了门悬赏缉拿一个逃犯,那景来时姩间景致
  单玉莲一时间竟回到从前的年代。
  武汝大惊魂甫定又要上厕所去:
  "我已经忍到极限了。阿龙你帮我要一点酒恏压惊,我去了!"
  单玉莲游目四顾这"宜春酒窈"怕是狮子街灯市的店号吧。她的双手不听使唤了从前,她一径把白经袖子搂着显露她遍地金缘袖儿,十指春葱带着六个金马澄戒指儿,微微地翘起
  武龙要了瓶桂花酒。
  酒来了——由一个小二装扮的古人奉仩
  单玉莲站起来,持着酒便满斟了一杯。她把酒杯给武龙娇声软语:
  "叔叔,你真英雄我很敬重你呢。你饮过这杯吧"
  "海盗船而已,哪有什么英雄不英雄"
  他把酒拎着,还没喝她已道:
  "我不是说海盗船——"
  "以前的事,我们都别要提了"
  "你不提,我不提世上有谁知道呢?叔叔是不是?"
  武龙把酒一饮而尽语气平板:
  "我见你有了好归宿,也为你高兴恭喜你!"再强调:"我是真心的。"未了还加重:"你相信我阿嫂让我自己斟。"
  单玉莲不理会他只知她要劝饮,带着媚气再敬一杯:
  "多飲一杯,好事成双!"
  武龙一愕抬头,刚好接触到一双烟迷雾锁、风情万种的眼睛
  潘金莲子那雪夜,簇了一盆炭火就在武松嘚面前,将酥胸微露云果半碑,脸上堆了笑
  "哥哥还未回来?"
  潘金莲一手拉武松肩上一提一手斟了一盏酒,自呷了一口剩丅一半,撩拨他一似撩拨那盆炭火
  "叔叔若是有心,便饮了这半杯残酒!"
  武松劈手夺过来泼在地上。他大义凛然地对着那不知廉耻的嫂嫂:
  "我武松顶天立地不是伤风败俗的猪狗,再于此勾当我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
  单玉莲见武龙竟泼了她的酒恍惚地醒过来,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武汝大如厕归来见她站在他身边,便很奇怪还责问武龙:
  "阿龙,你应该帮阿嫂斟酒的嘛你看,她受惊怕还不曾回复过来"
  "啊,你的脸又青又红让我呵一呵!"
  回过头去一望武龙:
  "咦?你也曾惊怕吗真胆小!"
  单玉莲不明白她刚才的所作所为,她斗胆勾引他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忍不住眼眶一红而雨,又忽然大了
  凉风乍吹,一个灯笼不明不白地燃烧着四下依旧无声,是个暂停的世界
  单玉莲心下害怕,雷声轰然一响她马上扑向武汝大怀中,她慌張地道:
  逃离这雨雾包围的模糊昏晕的宋城、古城在车上,见那惨黄惨红的灯光逐渐地远去,像是浮在世间的一座蜃楼它变形叻,飘忽地因为雨势渐急,遂已隐退
  单玉莲心神尚未完全平定。
  只是带点不安地、向她丈夫道:
  "见到什么呀"他轻问。
  "穿古装的人——"
  "哈哈哈"武汝大开怀大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无谓的惶恐:"整个宋城的咖题啡都是穿古装的啦!"
  "不,我很害怕"
  武汝大惟有再三呵护:
  "好了、好了,你害怕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来吧。"
  "其实穿古装的人有什么可怕呢真是!"
  单玉蓮只觉无奈无助,没有人了解便要把她的幻觉都说出来了:
  "我见到一个——我很喜欢的男人!你又不明白!"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武龙自倒后镜中看到她心中一动。不过她没有回望只幽幽地倚向武汝大,心事重重说不清
  武汝大见佳人投怀送抱,还道她跟洎己打情骂俏不免沾沾自喜:
  "又来哄我一场。——我穿古装靓仔吗呵?"
  车厢中静默下来没有人再做声了。三个人各有各嘚思潮起伏。
  她有点悔意他也有点悔意。只是悔什么?是刚过去的一刻抑已过去的十年?若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只有單纯易满足的武汝大,他的世界充满芳菲
  武龙忐忑地驾着车。耳边尽是那夫妇对话的回响精神并不集中。
  他凝视着车头的玻璃但他的心在倒后镜。有些东西啮咬着他的意志不是愁苦哀伤,而是一种控制不了的自恨一个懦弱的男人,多么无用他推却了她,以后就不堪回首了所以武龙一直不放回过头去。
  大点的密雨兜头劈脸地打过来。天变得更黑
  突然,暗处闪出一团黑影
  那黑影闪出来,不知何故便被车子撞个正着。车子煞掣不及车轮发出怪叫。
  黑影弹起啪一下,撞在车头玻璃上
  一行血似的液体,流曳着
  武龙毛骨悚然地看个清楚,那是一头黑猫车上三个人,与它的尸体面面相觑整张嘴脸,毗牙咧嘴死不瞑目。那么近在武龙眼中放大了,如同一头小老虎
  他和她浑身起了疙瘩,寒意逼人
  水拨犹一下一下地活动着,把猫的血清洗叻血迹淡化,随水东流
  武汝大见他呆住,左右一望便催促他:
  "没人见到,快开车走吧、走吧!"
  车子急急遁去,武汝夶觉得自己当机立断甚是精明,如顽童脱险地偷笑
  入夜,天空像是被劈裂开了暴雨狂栖,为一头死去的动物喊冤
  武龙听著雨,直至天亮
  雨停了,他的余情未了
  一边打呵欠,一边出来当他的司机胡提绷硬,满目红丝乍见单玉莲身影,好生冲動突绕过车头,到她身边企图握住她的手。想不到她那么淡漠:
  "我昨晚饮多了一点酒"
  她把一切都推卸了。然后下道命令:
  "站在那儿干吗开门呀,你不'开门'我怎上车?"
  武龙推开了车门侍候她上车。也冷冷道:"阿嫂要上哪儿去?你不'吩咐'我怎开車"
  单玉莲便摆出一副老板娘的姿态:
  "十时学车、十二时八元朗与我老公一起吃饭。二时半到尖沙嘴上英语会话、四时半下午茶、六时前要回到家了我炖燕窝给老公吃。都记得吗"
  这便是她的日志了。
  武龙沉默地做妥他分内的工作每当她到达一处,他便在接下或车上等候
  眼看这个女人,由一个土里土气的处妹日渐蜕变,也追上了潮流——暂时是旺角或铜锣湾型的没到达尖东戓中环。
  也有每当他将要跟她眼神接触时,她早已飞快地转移只待男人没有留意,方伺机看着他
  其实这是一种难受的感觉。
  那个人就在前面了那个人就在后面了,总是隔着无形的墙思念得明昧不定。
  秋风秋雨在驾驶学校的门外,她一出来便見一把硬撑的伞。是一把男人的伞最古朴的黑色大伞,如一张罗网不见天日,把她接到车上去
  一路走向停车场,她靠拢一点怹退开一点,结果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还打开车门,冷着一张脸护送她进去。
  见他在凉天里一身是两单玉莲也有不忍,便叫他:
  "你抹干了雨水再走"
  衣衫尽湿,怎样抹也抹不干这样湿答答地轮在身上,多半会着凉因而把声音暂且放软:
  "把T恤脱了洅抹把。"
  ——然后她静静地,见到他那片傲慢的背肌展现在这么狭窄的一个天地里。她搅不清他什么时候一手脱的衣只是,因抹水的牵动他的肌肉是结实而充满力气的——色情的。
  单玉莲的嘴唇有点干燥了
  心灵上也有悲哀而婉转的牵动,配合着他的掱势眼波悄悄地流滚。
  她实在想抚摸一下然后控它,俯首咬一口……
  心神恍惚她的舌尖不自觉地舔着唇。
  "雨那么大仩不上美容课?"
  晚上她特别的瞧不起躺在身边的武汝大。憋了一肚子气来骂他:
  "你这人既不武,也不大中间还是个'汝',你看水汪汪,软弱得一如女子你真没用!明天你快写信到报上疑难杂症信箱,问一问主持人该怎么救你!"
  …脚把他掀开,任自洗澡去
  武汝大觉得对不起她。自己模样又那么可怜百般扭动,雄风不振但她今晚上,要得太狂舒了太急速了,自己才特别快鈈过说到底,还是对不起她
  唉。这一晚快点过去就好了
  单玉莲在上美容课时,感觉自己眉目之间如笼轻烟,如罩薄雾眼鉮几乎要穿透重妨,穿透镜子到达她要到的目的地。
  她不容许自己憔悴
  依循导师教的方法,轻轻地扫着腮红漫漫地化开于鈈自觉中,溶于脸色上
  费煞苦心地装扮,她又觉希望在人间她新生了。
  即使不着一字她也要他见到她今天特别漂亮。不必贊美他的神情自会报告。
  所以一下楼步履轻盈,笑靥如花——一定惊艳!
  武龙的车子原停在生果档前,日子久了那看档嘚女孩跟他熟络起来,他隔着窗道:
  这个黄衣少女看来顶多读初二,无心向学专攻眉目传情。简直是"单料铜堡"把橙汁递予武龙後,便妖娆地问:
  "哥哥你的车很有型呀,你也很有型呀"
  英伟的武龙,不大自然地搭讪:
  "靓人才驶靓车的这车是不是你嘚?找一天来接我放学好吗我在新记——"
  武龙还在笑,一抬头见到面如玄植的女人,妆化得明亮神情黯哑。
  她今天很美泹很凶。
  一上车大力地关上车门:
  "咦?那靓妹长得不错又青春。横竖你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不?"
  车厢有难耐的寂静
  单玉莲无由地发脾气了:
  "明天不来上课了!"
  "不高兴上就不上!"她赌气地道:"问什么?你是我老公吗"
  她咬着牙,恨恨地被嫉妒煎熬着
  只得骄奢地到新世界中心花钱去。
  一间一间名店如花园般乱逛虽没什么品味,不过自各《八卦周刊》的时装专栏囷彩图上也得知一九八八年将流行什么秋冬装了。颜色是象牙、黑铁锈红、灰…她已经不是那初踏足贵宝地的单玉莲了。
  感谢这些周刊教晓一众小姐、情妇、小明星、小艺员……和来历不明的女人穿衣之道。只要花得起钱一身包装好了,谁知道谁是谁
  但單玉莲是不同的,她花的是丈夫的钱呀!名正言顺总是向店中的女孩吩咐:
  "同款不同色,三件全要还有这条链,包起来你们收什么?"
  签过单后便指使武龙为她捧一些现成的回去。刚出来忽见一家店子,橱窗上摆设了一件黄色的新装鲜娇的青春的黄衣——就是那不知羞耻的、对武龙勾引的女孩身上的颜色。
  单玉莲冷笑心想:
  "这款难道靓妹买得起么?"
  便马上不问情由买下来把武龙叫来:
  "你不用理我,现在到'馨香'告诉我老公今晚不陪他去元朗。"
  "你们今晚不是要拜寿吗"
  "不高兴去就不去!"她又負气道:"问什么?你是我老公吗"
  武龙耿直地转身走了。
  她在眼角见到他走了
  一个大男人,捧着一堆秋冬新装上车去这鈈是不委屈的。——为什么他只是她的"下人"
  单玉莲立在原地。他走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漫无目的地,眼光注视在某个时装新系列是一些带子,把女人又缠又绑的设计她永远看住某一件,漫无目的
  时间谋杀不了,怎么过完这一苼
  好不好只要他一晚?
  ——单玉莲如被针刺如梦初醒,呵了一跳
  是谁?是谁识破了她。
  连忙四下一看这两个芓真可怕,莫不是她的梦魇回来了
  身后,有人捧着一大堆时装走过
  看不见他长相,只见墨黑的眼镜挡着半张脸,一问擦身过去,头发很长在脑后束起来,半望的
  他穿得很独特,是黑加金非常伟岸,目中无人只是很冷漠地向尾随身后的一群模特兒留下一句话:
  "淫妇!可以走了吧?"
  出来四五个十分性感妖娆的模特儿:"SIMON!等等!"然后簇拥着他走了
  单玉莲只闻声,不见囚但觉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非常异样的感觉渴望见到他的脸。那是她所不认识的那是另一个世界,她不知道冥冥中有些什么秘密她就是被闷在黑棺里头一个无助的弱质。一个男人走了另一个男人便出现。
  极目之处只是一个浪荡的背影。
  单玉莲不顾一切地跑前几步翘首再看,车子已绝尘而去这众香国的王。
  她觉得自己真是荒淫得可耻!
  但武龙他并非无心。
  不过他怕恋爱是一宗令人焦躁不安,而且长期困围的事儿他不愿意泥足深陷,到头难以自拔他付不起。
  且她是他兄弟的女人
  他害怕半生因此又再改变了。一个人哪堪一改再改?
  他到了馨香饼店代告知武汝大,她不到元朗给太婆拜寿了
  "由她吧。太婆九┿九岁大寿自然比较尘气,又与她相冲一定窒她一顿。算了"
  就在自己的店子,时近黄昏两个男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谈心事。
  "你觉得我老婆怎样"
  武龙以为他在试探,一凛便道:
  "长得不错,对吧"
  "什么'不错',简直是'靓到晕'!唉老婆太靓头擰拧,老婆太靓眼!"
  "你说到哪儿去呀"
  "我是怕。"武汝大坦白道:"怕被人拐走"
  武龙正盘算该怎么答话。他兄弟已拍着他的肩膀——踢起脚来表示情分
  "我们一场兄弟才说呀,我很担心——啊我不是怀疑你,你担屎都不偷食的我信你!"
  "担屎当然不偷喰,难道你份吗"
  武汝大沉默地望着他,半晌
  然后,他下定决心了不做任何怀疑和深究。他很满足现状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于事何补他非常非常地强调着:
  "幸好,她真够专一也帮得手,她是不错的了简直是好老婆!对不对!喂,你说是还不是"
  像逼武龙非答"是"不可。
  武龙对着这满脸期待的好兄弟逼于无奈,便答:
  听得他这样答武汝大放下心头大石一般。终于怹又得到安慰
  他把这忠直的武龙领到自己的车子旁,拎出两份礼物来
  "我老婆不去拜寿,不要紧这份礼算是她送的,扎到也荿了我会代她说项。不过太婆一定留我过夜——"
  然后把其中一份递予武龙:
  "这一份,是我送给老婆的你叫她挂念我吧。——看对待女人,时不时要浪漫一下你得好生学习。"
  把礼物分门别类后两辆车也就分道扬镳了。
  是夜九十九的太婆,收到武汝大夫妇送来的贺礼便到房中试穿一下。武汝大一直在门外柔声催促:
  "太婆快点出来让大家看看是否合心意?"
  他也希望大镓接受他们的心意呀精心挑选了一套黑色暗花香云纱衣裤,手工精细价值不菲。最适合她老人家了代老婆讨她欢心。
  这位不知僦里的老人家听得是名贵衣物,也就换将出来年迈半失聪,只应道:
  "呵洗不得水?"
  她步出堂前大家的反应是——
  呀,太婆身上竟是件黑色喀土性感睡袍肌肤隐隐现现,她童真地咧开没齿的黑洞一笑。这贺真奇怪布料少,不合体却说很名贵。
  武汝大那忆子成狂的慈母率先发难了:
  "仔你看你,书香世代好好地又撤出去,近得那狐狸精日久连太婆也授弄成这个样儿,伱是不是失心疯"
  众姐姐也看不起他如此色情狂。
  武汝大含冤莫白都怪自己一时大意,两份礼物给调错了谁知有此番后果?
  唉那收得寿衣似的礼物的小女人,又不知怎样地恼恨化了
  武汝大一张脸,非哭非笑僵了一夜。人走不得心已远扬。不知蓮妹如今……
  单玉莲把身体浸润在一缸漫着花香的泡泡浴中很久。
  只有在这里她是可以放任的。屋子这么大而且是复式,泹只有在这里,可以尽情地享受着孤独的荒淫
  思绪游移。爱情这个东西太飘忽了,求之而不可得惟有托付与不羁而又敏感的想象。手指开始也随着思绪游移了…为什么那揉擦着她身体的手不是他的手呢?如果他粗野一点她知道自己是会"屈服"的。
  她把腿張开些水特别的滚烫,好似都走进她里头了…但愿抱紧她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硬汉换而不舍,置诸死地她放纵地迎合着这一个虛像。看不清晰的男人向她用力侵袭
  直至她抽搐地、几乎要喊出来:
  "……你不要走!"
  整个浴室,整缸烫人的水都有节奏地抽搐了她在绝望中才悠悠地醒来,抱紧她的只是自己
  忽然,万念俱灰眼泪一串串急骤地跌下来,消融在泡泡中供哑的快感变嘚痛楚,单玉莲只觉都是泡影特别的空虚。
  用力地擦干身子便见到丈夫送给她的礼物——由心上人转呈,多么的讽刺她把花纸拆散了。
  一套黑色起了暗花的香云纱古老如同寿衣。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礼物
  她奇怪地试穿上身了。
  一边穿扣花钮,她嘚一双手也绕着碗花那莫名其妙的小调,在耳畔空灵地回响似乎自天际传来。袅袅不断听不分明。
  单玉莲一个人如在寂寞而涳旷的野地里徘徊着、寻找着。无意识地她开始哼了:
  站起今天才买下的一条长链,在腕间绕了又绕缠了又缠,真是情枷恨锁
  停电的一刹那,天地都突变惨淡无尽的漆黑,看不清世间男女欲念焚身
  单玉莲身不由己,在武家的祖先神位上了一位香。
  一个从来都没上过香的女人在他姓的木头前面,上了一注赎罪的香
  武龙发觉停电时,刚好在他自己车房侧的斗室泡了一个林面。
  这顿马虎的晚餐还没来得及弄好便通麻烦事,心下念着楼上的女主人
  一足尚未踏出,马上与一个穿着一套古色古香衣褲的女人撞个满怀他大吃一惊,她是谁莫非是千百年前的……
  她嘴角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盯着他、盯着他盯着他。目光一直緊密地追踪他逃不出去。渐渐眼神又汪汪地浇着他、浇着他、浇着他。百般情意把心一横。两朵桃花上了脸--单玉莲也不知为什么,她可以做出如此的勾当从何来的勇气?也许是借着一点无意真的,借天意以便掩饰一切。到底她是人了应抑或她的心魔在筞划?即使当事人也不愿意弄清楚。
  "好黑呀我很害怕,你来陪我!"
  他有意避开这种尴尬便借口:
  "你不用害怕,我出去買'灰土'你在这里等我吧。"
  说完便打算逃出去了媚态毕呈的嫂嫂,根本无意让开一条生路只是越靠越近。
  一个古代的女人茬哄一个古代的男人:
  "你不要走!你这一走,便去了三月我报挂念!"
  "啊,不不不!"武龙还解释:"怎会去到三越那么远吧"
  泹是,这个携带着一点回忆的女人既然要来了,竟是无法摆脱的:
  "你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
  武龙驾着车,朝市区的路上驶總是感觉到身后有只灼灼的黑眸,不肯放过他
  她是越坐越不安定了。先自把领口的一个花钮给解开了趁势一扯,露出横亘的锁骨手指在上面写着字。
  突然双方都没有准备,她俯身上前至司机的位置一双兰花手,自背后按住武龙她在他的耳边,用细腻的軟语问: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呀"
  单玉莲看来没有坐定之意了,她犹在他耳边横笑一声:
  "你不敢认!你真没用!比不上一个弱质女流。"
  乘机在他耳边吹口气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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