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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一辆简陋的马车行驶在满是石块的公路上车顶上方大朵大朵厚重的云正向东疾驰。三天前这些云团还在大西洋上空涌涨,等待着西风随即慢慢移动,后来越来越快掠过秋日下鳞光闪闪的水面,直奔大陆飞去被摩洛哥的屾脊扯成丝缕,又在阿尔及利亚的高原上重新聚拢现在它们已临近突尼斯边界,企图抵达第勒尼安海之后消失在那里飞云在一座看似巨大的岛屿上空奔波了几千公里,这座大岛北濒汹涌的大海南临静静的沙丘,云层越过它的边界来到了这片无名之地的上空。奔突渐漸变得缓慢速度比这里儿千年来王国和种族的兴衰更替快不了多少,有些已经化成硕大的雨点疏疏落落地砸在四个赶路人头顶的帆布篷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
马车在那条略微下陷、边线还算清楚的公路上吱嘎作响。时不时地一颗火星从铁轮或马掌下迸出,因挤压洏跳起的石子打在小车的木板上又被闷声地反弹进沟辙的软泥里。两匹小马规规矩矩地向前奔走差不多每隔一段距离便要打个趔趄,咜们胸部前挺拖着满载家具的沉重马车,步伐并不协调一溜小跑着往前赶,将路不断地抛向身后其中一匹偶尔大声地用鼻孔向外喷氣,步调随之有些混乱赶车的阿拉伯人便猛地拉一下扁平的旧缰绳,把马背拍得噼啪作响于是马儿又乖乖地跟上了节奏。
前面坐在车夫身旁长凳上的是位法国人三十来岁年纪,绷着脸瞧着座位底下两匹马动来动去的臀部。他身材粗壮长脸,前额高且方下巴坚毅,双眼明亮尽管过了季节仍旧穿一件三粒扣的斜纹布上装,按当时时尚直扣到脖颈一顶轻便鸭舌帽盖在剪得很短的头发上。
当雨点开始在头顶的帆布篷上滚动时他转身向车内喊道:“还行吗?”车内第二张长凳卡在前面的椅子和一堆旧箱子旧家具之间上面坐着一位婦女,穿着破旧裹一条粗羊毛的大披肩,吃力地向他笑了笑“行。行”她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抱歉的小手势一个四岁男孩睡在她嘚怀里。
她的脸温柔端庄有着西班牙式的黑色波浪发,鼻子小巧挺拔栗色的眼神迷人而热切。但这张脸上有某种东西让人怦然心动那不仅仅是疲倦或其它类似的感觉暂时刻画出来的神情,不是的倒像是某种失魂落魄或淡淡的心不在焉,就像某些天真无邪的人常有的那样而此时此刻这种神情一瞬间便掩盖了她的美貌。她那楚楚动人的目光里满含着善意偶尔也隐隐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莫名的恐惧。她的手因干活而变了形骨节显得粗大。
她用手掌轻轻地拍了拍丈夫的背说:“还行还行。”但她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从车篷下看着蕗面,路面上的坑洼处已经只有很微弱的光亮了
男人又转向阿拉伯人,那人戴着用***细绳缠住的包头布显得心平气和;他穿着肥大嘚宽裆裤,腿肚扎紧身体看上去很敦实。“还很远吗”阿拉伯人嘴角在又白又厚的唇髭下微微露出笑容,“还有八公里就到了”男囚又回过身来看着她的妻子,眼里尽管没有笑容但充满深情。她的目光依然盯着路面
“把缰绳给我。”男人说
“随你。”阿拉伯人答道然后把缰绳递给他。男人从他身上跨过去老人则从他身下滑到他刚离开的位置上。男人把缰绳拽了两下两匹马在他的驾驭下重噺调整了步伐,猛地绷直缰绳
“你挺识马性。”阿拉伯人说
男人并不笑,简短地答道:“是的”
太阳落了下去,天陡然间就黑了阿拉伯人从吊钩上取下他左边的方形提灯,转身向内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里面的蜡烛点燃。然后又把灯笼重新放好雨正轻轻地有节奏哋下着。雨点在微弱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周围整个黑暗的世界都被雨声填满了。马车不时地经过一片片带刺的灌木丛;低矮的杂树微弱地閃着光一晃即逝。后来车子行进在一片旷野之中黑暗使得这片空间更为辽阔。只有那烧过的干草味或者偶尔飘来的一阵浓烈的肥料菋才使人想起自己路过的是一片开垦过的土地。
女人在丈夫身后说着什么驾车人将马稍稍拉住,向后弯下身
“一个人也没有。”女人偅复了一遍
男人又重复了一遍问话,这次像是在喊
“不,不和你在一起就不怕。”但她显出了不安
“你不舒服?”男人问
他催促着马,只有车轮辗过沟坎的巨大声响和八只钉了铁掌的马蹄敲击路面的声音重又充满了夜空
这是1913年的一个秋夜。一行人从阿尔及尔乘車坐三等硬座经过一天一夜的旅行到达博那车站两小时前又从那儿出发来到这里。他们在车站找到了这辆车和这位阿拉伯人他等着带怹们去一个离小村不远的地方,这地方在垦地内二十公里左右男人就是去经营这片垦地的。整顿行装、处理一些事情得花些时间加上蕗又难走,就更是耽搁了
阿拉伯人似乎看出了同伴的不安,安慰道:“别担心这儿没有强盗出没。”
“到处都有强盗”男人说,“泹我能对付”他拍拍紧绷着的口袋。
“你说得有道理”阿拉伯人说,“总有那么些疯子”
这时,女人叫她的丈夫:“亨利我难受。”
男人催了催马肯定地说:“就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看看她的妻子。“还难受么?”
她朝他心不在焉、怪怪地笑了笑并没有显絀痛苦的样子来。“是的很难受。”
他依旧那样专注地看着她
她再次抱歉道:“没什么。大概是坐火车的缘故”
“看,”阿拉伯人說“村庄。”是的在路左侧稍远一些的地方,他们看见了雨中索尔费里诺模糊不清的灯光“可你却选择了右边的路。”阿拉伯人说
男人犹豫不决,转身问他的妻子:“我们去家里还是去村庄?”
“哦去家里吧,那样好些”
稍走不远,车子便向右拐朝那个等著他们的陌生的家驶去。
“还有一公里”阿拉伯人说。
“就到了”男人朝他妻子的方向用力喊道。她弯腰曲背脸埋在臂弯里。
“露茜”男人叫。她一动没动男人用手碰了碰她。她无声地哭着
他喊起来,一字一顿地一边打着手势:“你就能躺下了。我马上去找醫生”
“对。去找医生我想该这样做。”阿拉伯人吃惊地看着他们
“她要生孩子了,”男人说“村里有医生吗?”
“有愿意的話,我可以帮你去找”
“不,你留在屋里看着点。我去更快一些他有车或马吗?”
“他有车”接着阿拉伯人向女人说:“你会生個男孩,他肯定很漂亮”
女人朝他笑笑,似乎没听懂
“她听不见,”男人说“在屋里,你大声地嚷嚷再打手势。”
马车里突然安靜下来几乎是在无声地行驶。路越来越窄铺着一层凝灰岩。沿路是盖着瓦片的小货棚货棚后面能看见最近的几排葡萄田。一股浓浓嘚葡萄汁味扑鼻而来他们途经一些加高了屋顶的高大建筑,车轮还碾过了一段煤渣路那像是个院子,可里面没有一棵树阿拉伯人无訁地接过缰绳,猛地一拉马停了下来,其中一匹喷着粗气他用手指着一幢刷过石灰的白色小屋。一根葡萄藤沿着矮门周围的墙壁攀援爬升四周有用硫酸铜杀虫后留下的蓝色痕迹。
男人跳下地冒雨跑向屋子。打开门是一间炉膛空空的昏暗的房间。跟着进来的阿拉伯囚摸黑径直走到壁炉跟前将一根没烧尽的木块刮了几刮,又跑去点亮了一盏挂在屋子中间圆桌上方的油灯
男人好不容易看清楚,这是┅间厨房墙上刷着白石灰,里面有个贴了红砖的洗碗槽一只旧碗橱和一本与墙壁颜色没什么两样的日历。一道同样铺着红砖的楼梯通往楼上
“把火点起来。”他说完又跑回到车子旁边。女人一声不吭地等着
他将她抱下车,放到地上又楼了一会儿,托起她的头“你能走吗?”
“能”她说,并用她骨节突出的手抚摸他的手臂他扶她向屋里走去。
“等等”他说。阿拉伯人已经生起了火动作熟练而又灵巧地用些葡萄枝将火势稳住。
她站在桌边双手贴着腹部,那张转向灯光的美丽脸庞上此时正掠过一阵阵短促的痛楚她似乎沒有觉察到周围的潮湿,也没有感觉到屋子里久无人住、一贫如洗的气味
男人在楼上的房间里忙碌着,然后出现在楼梯顶端“卧室里沒有壁炉吗?”
“没有”阿拉伯人答道,“另一间也没有”
“你来一下。”男人说
阿拉伯人上了楼。很快又看见他从楼上出来背仩扛着张床垫,男人捧着另一头他们将床垫铺在壁炉旁。
趁男人将桌子拖到角落里的当儿阿拉伯人又上了楼,很快抱着一只长枕和几床被子下来“躺在那儿。”男人对妻子说将她扶到褥子旁。
她犹豫着此刻她能闻到垫子里散发出来的马鬃的潮味。“我不能脱衣服”她一边说,一边看看周围怀着恐惧,仿佛终于意识到了环境的恶劣
“脱掉里面的衣服。”男人说然后又重复道:“脱掉内衣。”接着对阿拉伯人说:“劳驾卸匹马下来。我要骑它到村里去”
女人忙乎起来,背朝丈夫他也转过身去。
随后她躺了下来刚一伸矗身体,把被子盖好便长长地喊了一声,嘴张得很大仿佛想用这一方式来释放所有因痛楚而积聚在她身上的呐喊。
她丈夫站在床垫旁任由她喊叫,然后等她安静下来,掀开被子男人才单膝着地,在她紧闭着的双眼上方那漂亮额头上吻了一下
他重新披上衣服,又沖到雨里卸了驾的马儿已经自顾自地转了几圈,正把它的两只前蹄插进煤渣地里
“我去找副马鞍。”阿拉伯人说“不,把缰绳放了吧我就这么骑。把这些箱子和行李放到厨房去你有老婆吗?”
“她死了她年纪太大了。”
“没有感谢上帝,但我有个儿媳妇”
侽人看着这个阿拉伯老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细雨中,从湿乎乎的唇髭下朝他露出一丝微笑而他却绷着脸,瞧着老人的目光清澈而专注
然後他向老人伸出手,老人接过去按阿拉伯风俗将他的手指放到自己嘴上。男人转过身来煤渣地被踩得吱吱作响,他走到马旁跃上光咣的马背,在沉重的马蹄声中愈走愈远
出了这片区域,男人便直奔十字路口的方向他们刚才曾在那儿第一次瞧见村上的灯光。此时那里的灯光显得愈发明亮,雨也不下了右边通向灯光的路笔直地穿过葡萄园,园里有几处架着铁丝熠熠发光。
约摸走了一半的路程馬自己慢了下来,踩着碎步来到一座长方形的小屋面前,小屋的一部分像是房间用砖砌成;另一部分稍大一点,用木板拼就突出在外的柜台上方罩了一块很大的折叠挡雨板。一扇门嵌在砖砌的那面墙上上面写着:“雅克太太农家餐厅。”光线从门的底缝里漏出
男囚直到门边才把马停住,人还在马背上就敲门很快里边传来一个响亮而果断的声音:“什么事?”
“我是新来经营圣?阿波特农场的农戶我妻子要分娩了,需要帮忙”
过了一会儿,门栓抽动了门子被卸下来拖到一边,门微微开启露出一头黑色的鬈发,这是一位欧洲女子脸庞丰润,厚厚的双唇上鼻梁稍扁
“我叫亨利?高麦利。你能否去照看一下我妻子我得去找医生。”
她用那双惯于打量男人與不幸的眼睛紧盯着他
他呢,坚定地承受着这祥的目光没再多做解释。
“我马上去”她说,“你快回来”他谢了一声,用脚跟拍咑着马肚
一会儿功夫,进了村子经过一垛垛用干土垒成的围墙。他面前看起来只有一条路沿路是些彼此看上去差不多的小平房,一矗延伸到一座金属框架结构的音乐台跟路上一样,广场也空无一人
高麦利骑马正朝其中的一所房子走去,这时他的马偏闪了一下一個阿拉伯人从暗处闪出来,身穿破旧的深色呢斗篷走向他。
“医生的家在哪”高麦利连忙问。
那人审视了一下骑马的人然后说:“來吧。”
他们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其中一所建筑物的底层被垫高,有座刷了石灰的楼梯通向屋里建筑物上写着“自由,平等博爱。”離这房子不远是个被灰泥墙围起来的小花园花园尽头另有一所房子,阿拉伯人指着说:“那就是”
高麦利从马上跳下,步伐丝毫不显疲惫他穿过花园,只在正中间看见有一株低矮的棕榈树叶子干枯,树干腐烂他敲了敲门,没人答应
他转过身,阿拉伯人静静地等著
又敲了敲,从另一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在门后停住,但门没开高麦利一边敲一边说道:“我找医生。”
很快门栓给抽了出来门被咑开,出来一个男子一张年轻的娃娃脸,头发却几乎全白了他身材高大结实,绑腿裹得紧紧的穿一身猎装:“喂,您打哪儿来”怹微笑着说,“我从未见过您”
“啊,对了市长曾跟我提过。但告诉我为什么跑到这穷乡僻壤来生孩子,真是奇怪”
高麦利说,原以为没那么早但他算错了。
“好吧谁都会碰上这种事。走我给‘斗牛士’装上鞍就跟你去。”
往回走到半路又下起雨来,医生騎着一匹灰斑马冒雨赶上了高麦利。高麦利现在浑身都湿透了但始终笔直地坐在那匹脚步滞重的农用马上。
“很奇怪你们竟会到这儿來”医生高声说,“但您瞧着吧这地方也不错,除了有蚊子和村盗”他保持着与同伴差不多并排的位置,“小心那些蚊子不过一矗到春天你都不会受到骚扰。至于村盗……”他大笑起来但他的伙伴继续一声不吭地往前行。医生好奇地看着他说:“别担心会平安無事的。”
高麦利将清澈的目光投向医生静静地看着他,语气真挚地说:“我不担心我已习惯于承受沉重的打击。”
“这是您的第一個孩子”
“不,我把一个四岁的男孩留在阿尔及尔岳母家里了”
他们来到十字路口, 走上通往垦地的路。很快地煤渣就在马蹄下飞扬起来。
当马停住脚步一切复归于寂静,只听见从屋里传来一声尖叫两个男子从马上跳了下来。
一个黑影躲在一株滴水的葡萄树一下等著他们走近的时候,才认出是阿拉伯老人他把自己裹在一只布袋里。
“你好卡杜尔,”医生说“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没箌女人那儿去。”老人回答
“好主意,”医生说“特别是当她们喊叫的时候别去。”但屋里再也没传出喊叫声
医生开了门进去,高麥利跟在后面
眼前壁炉里葡萄枝生起的火烧得正旺,把房间照得通亮盖过了那盏四周镶着铜饰与珍珠、挂在天花板正中的油灯。他们祐边的水槽一时间塞满了水罐和毛巾左边,摇摇晃晃的白木碗橱前中间的那张桌子也已经被推到了一边。桌上现在堆放着一只旧旅行包一只帽盒和一些小包裹。房间的各个角落都被旧行李所占据其中包括一只大柳条箱,唯有离壁炉不远的房中间还留出一块空地
床墊就在这片空地上顺着壁炉竖铺着,女人躺在上头脸枕在没有套子的枕头上,略微歪侧着头发现在已经披散开来。被子只盖住了床垫嘚一半垫子左边,餐厅的女老板正膝盖着地挡住了床垫裸露的部分。她正对着脸盆拧一条朝下滴着红水的毛巾右边,盘腿坐着一位撩开了面纱的阿拉伯妇女态度十分虔诚地端着一只掉了瓷的搪瓷盆,盆里的水正冒着热气
两个女人各自抓住垫在病人身下的一条对折起来的床单两头。人影和壁炉里的火光在石灰墙面及四处乱放的包裹上跳动更近一点,火光映红了两位看护人的脸和在被子下缩成一團的病人的身子。
两个男人进屋时阿拉伯女人微笑着迅速瞥了他们一眼,然后转身朝着火两条瘦瘦的棕色胳膊一直在拧那条毛巾。餐廳女老板望着他们兴奋地喊道:“不需要您了,医生事情已经解决了。”
她站了起来两个男人看见病人身旁有个血淋淋的难看的东覀,似动非动发出一种持续的声音,吱吱哑哑地好像来自地底下几乎不易察觉。
“说是这么说”医生道,“我希望你没碰过脐带”
“没碰,”她笑着说“当然要给你留点事情做。”她站起身来把位置让给医生。
高麦利落在新生儿身上的视线又被医生遮住了他脫去外衣,站在门口
医生蹲了下来,打开药箱然后从阿拉伯女人手中接过毛巾。
那女人立刻从亮处闪到了壁炉幽暗的角落里
医生洗叻洗手,背始终朝着房门然后往手上倒了一些有股葡萄烧酒气味的酒精,这气味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
这时,产妇抬起头看看她的丈夫,那张疲倦的俏脸上绽开了一朵灿烂的笑容高麦利朝床垫走去。
“他来了”她喘着气对他说,将手朝孩子伸去
“是的,”医生说“但请您安静。”女人神情疑惑地看着他
高麦利站在床垫边,朝她做了个安静的表示:“躺好”她朝后仰倒。
这时雨点越发密集地落在屋顶的旧瓦片上医生在被子下面忙乎着,随后又站起身像在摇晃眼前的什么东西,顿时传出一声轻轻的哭喊
“是个男孩,”医苼道“一个漂亮的小家伙。”
“这是个好的开头”餐厅老板娘说,“从搬家开始”
阿拉伯女人在角落里笑起来,拍了两下手
高麦利看着她,她却转过身去略显局促。
“好了”医生说,“现在歇会儿吧”
高麦利看着他妻子。但她的脸一直朝后仰着只有那双手,摊在厚厚的被子上叫人回想起刚才那灿烂的笑容,曾使得这贫寒的房间增色许多
他戴上鸭舌帽向门口走去。
“给他取个什么名字”餐厅老板娘喊道。
“我不知道我们还没想呢。”他看着她
“趁你在,我们就叫他雅克吧”她大笑起来,高麦利出了门
葡萄树下,仍旧裹着布袋的阿拉伯人还在等他他看看高麦利,后者什么也没说
“给。”阿拉伯人说着将袋子的一端递给他高麦利缩了进去。怹感觉碰到了阿拉伯老人的肩膀也闻到了他衣服上散发出来的烟草气味,雨点打在他们头顶的袋子上
“是个男孩。”他说并没朝他嘚同伴看。
“谢天谢地”阿拉伯人道,“你是好样的”
雨水从几千公里的高空不断落下,将眼前的煤渣路砸出无数小坑洼更远一点嘚葡萄园里,支撑着葡萄架的铁丝一直在水滴下闪烁这水不会流到东部的海里,它正要淹没整个地区淹没河边的沼泽地,附近的山脉还有差不多一毛不生的大片土地,那股强烈的气味一直传到挤在同一条袋子下面的两个男人这里在他们身后不时响起一两声微弱的哭聲。
夜里晚些时候高麦利穿着长衬裤和毛线衣,躺在妻子身边的第二张床垫上瞧着天花板上舞动着的火舌。房间现在差不多整理好了妻子的那一边,在一只放内衣的篓子里孩子无声无息地睡着,除了偶尔微弱地咕噜几声他妻子也睡熟了,脸向着他嘴略有些张开。
雨停了第二天,他就得开始工作在他身旁,妻子的那只操劳过度、几乎木硬的手也在提醒他这一点他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搁在奻人手上朝后仰了仰,闭上了眼睛
四十年之后,一个男人在去圣布里约的火车过道上,以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情瞧着窗外鱼贯而过的風景
在春日午后苍白的日头照耀下,这片由巴黎至英吉利海峡的狭窄平原地区到处是村庄和丑陋的房屋。牧场和垦地在他眼前接连不斷地闪过经过几个世纪,这片土地连最后一平方米都被开垦出来了
他没带帽子,剃着平头脸长,但五官细致身材高大,蓝眼睛目光率直,尽管已经四十来岁透过雨衣仍然看得出很瘦削。他双手牢牢地抓着扶杆身体的重量放在一条腿上,胸部毫无遮拦给人一種悠然自得、精力充沛的印象。
此时火车慢了下来最后停靠在一个不起眼的小站上。
过了一会儿一个相当标致的年轻女子从这个男人站立的车门下走过。她停下脚步将箱子换了一只手拿,抬眼瞥见了那个旅客
这人笑眯眯地看着她,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男人放丅车窗,火车却已经开了
“真遗憾。”他说那年轻女子一直朝他微笑着。
这旅客走到三等车厢里坐了下来占了个靠窗的座位。在他對面一名头发稀少且紧贴在头皮上的男子,年龄应该比他的外貌给人的感觉小些脸部浮肿,长着个酒糟鼻弯腰缩成一堆,闭着眼呼吸粗重,显然倍受消化不良之苦他时不时快速地用眼角瞟对面的人一眼。
同一张长椅上靠过道位置坐着个过节打扮的农妇。她头戴┅顶古怪的装饰着一串蜡制葡萄的帽子正为一个红棕色头发、面色暗淡呆板的孩子擤鼻涕。
那旅客收敛了笑容从口袋里抽出一本杂志,当作消遣地看着可文章让他呵欠连天。
过了一段时间慢慢地,列车停了下来车门口现出一块小布告牌,上面标示着“圣布里约”这位旅客立即站了起来,毫不费劲地从头顶行李架上拿下一只折叠箱跟其他旅客打了声招呼。他们颇感意外地回了礼他快步跨下三級台阶出了车厢。
在站台上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手在他刚松开的黄铜扶手上沾了炭黑他掏出块手帕,仔细地擦拭着然后向出口走詓,渐渐汇入一群衣着深暗面色不善的旅客堆里。
他耐心地在由细柱支撑的挡雨板下等着检票等着沉默寡言的检票员把票还给他,然後穿过肮脏的候车室
候车室光秃秃的墙上只贴了些过时的布告,连蓝色海岸的图片都染上了黑灰的色调
他脚步敏捷地踏上下午阳光斜射着的大路,从车站向城里走去
在旅馆,他要了预订的房间拒绝了长着一张土豆脸,想要帮他提包的下女的好意却还是在她领他去房间后给了令她吃惊的小费,这小费使得她脸色和蔼起来然后他又重新洗了洗手,门也不锁仍然以敏捷的步伐下了楼。
在大厅里他碰见了那个侍女,便向她打听墓地在哪儿她解释得实在太细,可他客客气气地听着然后朝她手指的方向走去。
现在他走过几条狭窄抑鬱的路路两边房子很普通,盖着难看的红瓦有时能看见一些老旧的、房梁突出在外的房子,上面歪歪斜斜地盖着灰板岩行人很少,茬那些店铺前连停都不停一下铺子里卖的尽是玻璃器皿,塑料或是尼龙制品还有现代西方都市里都能找得到的陶瓷珍品。唯有几家食品店显出财源茂盛的样子
墓地被圈在面目可憎的高墙内。靠近大门的地方有几家卖花的小摊和大理石商店,花都开得不大那旅客在其中一家店门口停了下来,看见一个样子挺机灵的孩子正趴在一块还未凿刻的墓板边做作业然后他进了园子,朝守墓人的小屋走去
守墓人不在。旅客便在这间布置简陋的小办公室里等着他发现了一张平面图,正看图的时候守墓人进来了。这是个高大干瘪的男子鼻孓大得能闻到自己厚厚的高领上装里的汗味,旅客询问1914年战争死亡人员的墓区方位
“哦,”那人说“那块叫法兰西纪念墓区,您找的囚叫什么名字”
“亨利?高麦利。”游人答道
守墓人打开一本包着书皮的厚书,用沾了泥巴的手指顺着名单点下来指头停住。
“高麥利?亨利”他说,“在马恩战役受了致命伤1914年10月11日死于圣布里约。”
守墓人合上了书“跟我来。”他说
他领他朝最前面的几排墳墓走去,那些墓有的简朴庄重有的却矫饰而丑陋,盖着千篇一律的大理石镶着配在哪里都很难看的珠子。
“是亲戚?”守墓人心不在焉地问
“没什么。他死的时候我才一岁这你就明白了。”
“是啊”守墓人说,“没办法死的人太多了。”
雅克?高麦利未置可否
当然,死的人太多了但至于他的父亲,他甚至无法生出一份他没有的同情感来在法国生活了几年以后,他答应至今仍在阿尔及利亚嘚母亲很长时间以来一直要他做的一件事:去看看她自己从未见过的他父亲的墓他觉得这种访问毫无意义。首先就他而言他不了解父親,对父亲的生前一无所知又对人情世故十分反感;其次对母亲来说,她从未谈起过死者对他将要看到的情况她也无从想象。但既嘫老爷子在圣布里约离开人世,他又找到了见上一面的机会于是便决定来拜望一下这位陌生的死者。在没与老朋友晤面之前他甚至还丅了非见不可的决心,以便事后了却一桩心事
“就在这儿。”守墓人说
他们来到一块围着小灰界石的方地前,那些界石由一根漆成黑銫的粗链条连接起来里而众多的墓碑彼此相似,都经过雕刻的呈朴素的长方形,一行行规整地排列着每座墓碑上都放了一小束鲜花。
“四十年来这里都由法兰西纪念协会负责管理喏,他在那儿”他指着第一排里的一块碑石说。
雅克?高麦利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停了丅来
“我先走了。”守墓人说
高麦利走近墓碑,漫不经心地看着它是的,的确刻着他的名字
他抬起双眼。愈发显得苍白的天空里几小片灰白的云在缓缓移动,天上落下或明或暗地变幻着的光线在他周围,在这片宽阔的墓地里寂静笼罩着一切。唯有从高墙外传來一阵低低的市井嘈杂声远处的墓地偶尔闪过一个人影。雅克?高麦利的目光追随着天上漂游的云朵试图从潮润的花香后面捕捉住此時此刻从远处平静的海上飘来的咸腥味,水桶撞到一座大理石墓碑的咣铛声将他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就在这时,他从墓碑上看到了父亲的苼辰凑巧发现了他以前所不知道的一切。他念着上面的两个年代不由自主地计算了一下:二十九岁。一种想法猛地触动了他身心都受到震撼。他今年四十岁:这块墓板下埋葬的曾为人父的人比儿子还要年轻
柔情和怜爱的浪潮一下子充满了他的心胸。它并没有将儿子帶入对逝去的父亲内心的追忆而是使他体验到了一个男人在屈死的孩子面前那种摄人心魄的怜悯之情——这里面有着某种违背自然规律嘚东西。说实在的没有规律,只是荒唐和混沌:儿子年长于父亲
在凝固的他的周围,在这些他不忍目睹的坟墓之间接下来的时光本身被击得粉碎,岁月的脚步不再是齐整地追随着那条流向终点的大河它们只不过是碎裂声、激浪和旋涡,在其中雅克?高麦利正与焦虑囷同情作搏斗
他注视着方阵里其它的墓碑,从日期上辨出这片土地上遍布的都是些孩子他们曾经是一群头发花白、相信此刻都还健在嘚人的父亲。
他自以为自己活得很好他独自长大***,清楚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活力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直面人生。但是在这阵奇特的眩晕里这座所有人最终都要建立起来的雕塑,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变得坚硬人们在此默默地消失,等待着最后的风化碎解此时它已開裂并且倒坍。
他也不再存在只剩下这颗惶惑的心,抗拒着死亡的威胁在这世上苟且偷生了四十年,这颗心总是以同样的力量冲击着這堵将他与整个生命的秘密分隔开的墙想要走得更远,到那儿去弄个明白在死亡之前,最后为了生存而去弄个明白哪怕一次,一秒鍾却是从来不曾。
他回望自己的一生疯狂、热忱、懒散、执拗并且总是朝向这个他完全不了解的目标向前走。实际上在他还未试图想象那个刚给了他这种生活就很快死在了海那边那块陌生土地上的男人会有的情况时,这种生活已经彻底结束了
在二十九岁的年纪,他昰否也是弱不经风、受苦受难、精神紧张、意志顽强、耽于声色、爱胡思乱想、厚颜无耻而又勇气十足的人呢而他自己,是的他具备所有这一切特点,或者还有其他
他曾经活过,作为一个男人然而他却从未把那个安眠在这里的人想象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把他想荿一个过去曾经在他的出生地走过一遭的陌生客母亲跟他说过,他们俩很像他死在战场上。可他过去曾贪婪地试图从书本或别人那儿知道的秘密如今似乎部分地与这个死去的人,与他这个年轻的父亲联系起来与这个人原来以及后来的样子联系起来,他自己似乎也很早以前就探究过他们俩在时间和血统上的相近之处
说真的,他从未得到过帮助一个寡言少语的家庭,既不读书也不写字一位不幸的鉮思恍惚的母亲,谁又会向他提起这个年轻而又可怜的父亲呢没人了解父亲,除了母亲而母亲已经忘了他。对此他很肯定这个默默無闻的人默默无闻地死在这片匆匆而过的土地上。
也许该由他去了解、去询问但像他这样一个一无所有,却又想占有整个世界的人是沒有足够的精力来建树自己,并且征服、理解这个世界的总而言之,还不算太晚他还可以探寻,去了解这个男人是谁去了解这个他洳今感觉比世上任何人都更亲近的人。他可以……
黄昏来临了旁边一道黑影和裙裾的沙沙声将他带回到周围的天色及墓地的景致中来。怹该走了在这儿再没什么可做的了。但他对这个名字和日期依然无法释怀这块石板下有的只是骨灰和粉末。然而对他来说父亲又复活了,以一种沉默无言的奇特方式好像他要将他重新遗弃,让他独自伴着这无休止的寂寞长夜就在这样的夜里,他把他带来又将他舍棄
突然,一阵剧烈的轰鸣声响彻了荒凉的夜空一架隐形飞机刚刚飞过音障。转过身雅克?高麦利扔下了他的父亲。
晚上就餐时雅克?高麦利瞧着他年长的朋友,以一种不知满足的贪婪向第二片羊腿肉进攻;起风了风在这所离滨海大道不远的郊外小屋四周低声呼啸。到这儿的时候雅克?高麦利注意到干涸的河床里及河两侧的路边有几小块晒干的海藻,散发着咸腥气这提醒人们离海已经不远了。
維克多?马朗一辈子都在海关关署里供职,退了休住在这座小城里这本不是他的意愿,但事后却也认了说是什么也不会妨碍他独自思索。美也好丑也罢,甚至孤独本身都无碍于事管理事务、领导别人,这一切教会了他许多但首先一点就是表面上要表现得所知有限。不过实际上他学养甚丰,雅克?高麦利毫不掩饰对他的钦佩因为在上层人士大多平庸的情况下,马朗是唯一有自己思想的人在怹可能拥有的限度里,在表面虚诈的调和下不论任何情况他都有那么的一种自由判断,这种自由融合了最彻底的独创性
“是这样,孩孓”马朗说,“既然你要去见你母亲那就试着了解一些你父亲的情况。然后尽快回来告诉我结果能让人开心的机会真是太少了。”
“是啊挺可笑的。但既然我生了这份好奇心至少我可以再弄清些相关的情况。以前我从没想过这码事这真不大正常。”
“不不,這是明智的我跟马尔泰结婚三十年,你知道的一个完美的女人、我至今仍然怀念她。我一直相信她爱她的家”
“不过也许你说的也囿道理。”马朗说着转过目光高麦利等着他说出相反的意见,他知道继之而来的就会是赞同
“不过,”马朗接着说“我当然也有错,我该尽量让自己不去想生活以外的东西但这一点,我做不到不是吗?总而言之正是我自己的错才会让自己活得没劲。而你呢”怹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你却敢做敢为”
马朗看起来像个中国人,脑袋圆圆的鼻子有些塌,眉毛少到几乎没有戴着贝雷帽,浓浓嘚唇髭还不足以遮住性感的厚唇身材圆滚滚肉乎乎,一双胖手手指粗粗的,难免让人联想起连路都懒得走的官老爷当他半闭双眼津津有味地吃什么的时候,人们禁不住要想象他穿着丝袍、手拿竹筷的模样
但他的目光改变了这一切。深栗色的双眼焦躁不安、一忽儿忧惢忡忡一忽儿又呆呆凝视,仿佛睿智的人正迅速处理某件再明确不过的事这是一双高度敏感高度智慧的西方人的眼睛。
老女仆端来奶酪马朗拿眼角瞥了一眼。“我认识一个人”他说,‘“在跟他妻子生活了三十年之后……”高麦利听得稍稍仔细了每次马朗以“我認识一个人……”或者“一个朋友……”或是‘“一个曾跟我一块旅行的英国人……”开头,就能肯定指的是他自己……“他不爱糕点之類的东西他妻子也从来不吃。那么在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之后,他某次无意中在糕点商那儿碰见了他的妻子经过观察,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妻子每星期好几次去那儿猛吃奶油咖啡糕是的,他以为她不爱甜食但实际上她喜欢奶油咖啡糕。”
“所以说”高麦利道,“人們对谁都不了解”
“随你怎么想。不过我倒宁愿说出来我以为这样做或许更公正,但你得承认我没法肯定是啊,这足以说明如果二┿年的共同生活都无法去了解一个人那在人死后四十年再去做个并不深入的调查,恐怕只会带给你一些意义有限的信息是的,可以说非常有限尽管如此,在另一种意义上……”
他抬起拿刀的手那只手刚才不自觉地又放在了山羊奶酩上面。“请原谅你不吃点儿奶酪?不吗你总是这么节制!唉!说舒服不如说是受罪!”他半睁半闭的眼睑里再次透出一丝嘲讽的光。
高麦利结识这位忘年交已有二十年叻(这里要补充为什么怎么认识的),他愉快地接受了他的奚落 “这可不是闹着玩。吃太多我受不了我是完了。”
“对你不比别囚超脱多少。”
高麦利瞧着这些漂亮的乡间家具它们把房梁低矮、刷着白石灰的饭厅填得满满的。
“亲爱的朋友”高麦利说,“您总鉯为我很高傲我是高傲,但并不是跟任何人一起都这样比如跟您,我就没法傲得起来”
马朗的目光游移了一下,这表明他受了感动 “我知道,”他说“但为什么?”
“因为我爱您”高麦利平静地说。
马朗拉过什锦水果色拉什么也没答。
“因为”高麦利接着說,“当我还小很傻,很孤独的时候(您还记得吗在阿尔及尔),您来到我身边无形中帮我打开了这世上我所钟爱的事物的大门。”
“哦!你是有天分的”
“当然。不过越有天分越需要有一个开启心智的人那个在某天被命运置于你人生道路上的人,应该永远受到澊敬和爱戴哪怕他不负什么责任。这就是我的信条!”
“是啊是啊。”马朗支支吾吾说道
“您不相信,我知道您瞧,别以为我对您的爱是盲目的您也有很多严重的缺点。至少在我看来”
马朗舔了舔他的厚嘴唇,突然显出兴趣来“什么缺点?”
“比如说您很节渻倒不是什么贪财,而是恐慌生怕缺这少那,等等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严重缺点一般来说我不喜欢。但特别是您不由自主地喜欢詓猜疑别人私下里的想法出于本能,您不相信那种完完全全大公无私的情感”
“你得承认,”马朗喝光了他杯里的酒说道:“我不該再喝咖啡了。可是……”
但高麦利依然不紧不慢“我能肯定,比如说您不会相信,如果我跟您说只要您一句话,我会立刻倾尽所囿把财产都给您。”
马朗犹豫了一下这次是凝视着他的朋友。“哦我知道。你是很大方”
“不,我不大方我对我的时间,我的努力我的劳动都很吝啬,对这点我自己也很反感但刚才我说的是真话。您不相信我这就是您的缺陷,是您真正无能的地方尽管您昰个优秀的人。因为您也会有错只要您的一句话,哪怕一时兴起我的所有财产就都属于您。您并不需要这只是打个比方。但这不是隨便打比方实际上我的所有财产都是您的。”
“谢谢真的,”马朗半瞌着眼说道“我非常感动。”
“看我让您为难了,您也不喜歡别人说得太直白我只想告诉您我喜欢您,包括您的缺点我很少喜欢或崇拜什么人。对于别人我惭愧于我的麻木不仁。但对于我喜歡的人我自己,还是他们都无法让我停止这份爱这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的东西;现在,我明白了您的意思就是——我们话又说囙来——您不赞成我去探听关于父亲的消息。”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同意,我只怕你会失望我的一个朋友十分钟情于一位姑娘,想跟她结婚结果错就错在打听了一下她的情况。”
“那是个守旧的人”高麦利说。
“对”马朗道,“那个人是我”
“我当时还年轻。峩得到了一些自相矛盾的说法以至于自己变得六神无主。我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她后来,就娶了另外一个”
“我可找不到第二个父亲叻。”
“幸亏如此要我看,一个就足够了”
“好吧,”高麦利说“再说,几星期后我得去看我母亲这是个机会。何况我已经跟您說了对我而言,刚才是被这种年龄差距搅得心烦意乱是的,对我而言”
他看着马朗。“告诉你自己他还不曾年老过这种老之将至嘚痛苦他还没有感受到,而这样的苦楚又是漫长的”
“也伴随着相当多的欢乐。”
“是啊你热爱生活。你只相信生活是应该这样。”
马朗重重地坐在罩着提花布套的圈椅里突然间,他的面部表情被一阵难以描述的伤感所笼罩“您说得对。我是热爱生活充满激情哋爱。但同时它又让我觉得面目可憎,不可捉摸于是我持着怀疑的态度去相信它。是的我愿意相信,我愿意活着永远永远。”
“茬六十五岁的年纪每过一年都是缓期徒刑。我希望能平平静静地死去死亡是可怕的。我一事无成”
“有一些生命,他们使这个世界匼理化通过自身存在来图生存。”
在他俩沉默不语之际屋外的风刮得更紧了。
“你说得对雅克,”马朗道“朝前走吧。你不再需偠一位父亲了你独自长大***。眼下你尽可以如你所知的那样去爱他,但……”他说着迟疑片刻……“再回来看看我。我的时间所剩不多请原谅我……”
“原谅您?”高麦利说“我的一切多亏了您。”
“不你不欠我什么。只是请你原谅我有时无法回应你的爱……
马朗看着那盏粗大的、悬在桌子上方的老式吊灯稍稍过了一会儿,他说话的声音愈发喑哑孤零零地抖落在风中和这荒凉的郊外。
高麥利仍旧听着他唠唠叨叨地自言自语:“在我脑子里有一片可怕的空白还有某种令我不安的麻木不仁……”
七月酷暑,船在微波荡漾的夶海上航行雅克?高麦利打着赤膊,躺在船舱内看着海面上粼粼的阳光折射到舷窗的铜边上,闪烁跳跃着他猛地跳起来,关掉电扇上身毛孔里的汗还未淌出来就被风扇吹干了,还是出点汗好他躺回又硬又窄的卧铺,这恰是他喜欢的那种床
这时,从船底传来机器沉闷的颤音似乎有一支庞大的军队不停地踏步前行。他也喜欢大客轮昼夜轰鸣的噪音令他有一种在火山上行走的感觉,而四周却是无邊无际的大海视野极为开阔。
甲板上太热饭后午睡时间,喂饱的旅客昏昏沉沉疲惫地躺在甲板凉阴下的帆布折叠椅上,或是躲在纵姠过道里
雅克不喜欢午睡。童年时在阿尔及尔外祖母总是逼雅克陪她睡午觉。“去睡觉!”一想到外祖母奇怪的说话方式他心里就恨恨的。
阿尔及尔郊区有一座小屋里面有三个房间,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投下一道道斑马条纹,浸没了整个房间屋外,干燥的马路積满尘土像被烤焦了一般。半明半暗的房间里一两只肥硕的苍蝇精力充沛,嗡嗡地像飞机一样盘旋着不知疲倦地寻找出路。天太热叻连《帕尔达扬一家》或《无畏的人》都读不下去,也无法到街上与伙伴们玩事实上,他们也只好呆在家里
难得几次,外祖母不在镓或是跟邻居聊天孩子就紧贴在朝马路的厨房的百叶窗上,鼻子压得塌塌的大街上不见人影。对面的鞋店和服饰用品店垂着红黄的帆咘帘子香烟店的门口遮着五彩珠帘,由让经营的咖啡馆里也冷冷清清只有一只猫紧贴着铺满锯屑的路面,在灰尘扑扑的人行道上睡得迉死的
孩子转过身,面对着这间用石灰简单粉刷过的陋室:陋室中间搁着一张方桌靠墙摆着一顶碗橱跟一张满是裂缝和墨水印的小写芓台,地上支着一张铺了被子的小床晚上,半哑的舅舅就睡在那儿另外还有五把椅子。角落里的壁炉只有顶部是大理石的上面摆着┅只细颈花瓶,插了些市场上常见的鲜花
孩子身陷阴影与阳光的双重沙漠里,开始慢悠悠地绕着桌子不停地打转嘴里嘟嘟囔囔:“我煩透了!我烦透了!”他感到无聊,但又在无聊中找到了一种游戏、一种快乐、一种享受
好不容易等到外祖母回家,可她一进屋就对他說“去睡觉”他听了实在气愤。但他的抗议压根不起作用外祖母在穷乡僻壤养育了九个孩子,自有她的教育观念
孩子一下子被推进外祖母的房间。这座屋子共有两个面朝院子的卧室其中一间里放着两张床,一张是他母亲的一张是他和哥哥合睡的。外祖母理所当然哋独自拥有另一个房间不过,每天午休或在某些夜晚她欢迎孩子到她又高又大的木床上去。
他脱掉凉鞋爬上床。自从那天他趁外祖毋熟睡时又溜到地上嘀嘀咕咕地围着桌子绕圆圈玩被发现后,他就不得不睡在最靠墙的位置一躺到床里边,他就看着外祖母褪下裙子解开粗帆布的衬衣领夹层里的带子。然后她也上床孩子挨着她,闻到一股老人的体味外祖母的双脚布满了曲张的蓝色静脉和老人斑,已经变了形
“快,去睡觉”外祖母唠叨着,可很快就睡着了孩子依然睁着双眼,盯着不知疲惫地飞来飞去的苍蝇
是啊,多年来他一直讨厌午睡。长大***后也如此除非得了重病,否则他实在下不了决心在这么热的天,一吃完饭就躺下来有时好不容易睡着叻,醒来时便浑身不自在感到恶心。只是不久前他深受失眠的折磨,才能在白天睡上半个小时醒的时候精神饱满。去睡觉……
阳光緊逼着风风平息了下来,船不再轻轻摇摆好像在沿着直线航行。机器开足马力螺旋桨钻开厚重的海水,活塞的噪音变得很有节奏與海面上太阳绵延无声的呐喊交织在一起。
雅克睡得迷迷糊糊一想到就又要看到阿尔及尔,看到郊区那座简陋的小房子他感到幸福,哃时又感到焦虑他每次离开巴黎去非洲时,心里就像打开了新的天地感觉像一个越狱成功的犯人,想到看守的那副模样时暗自好笑囿说不出的狂喜与满足。
每当他乘汽车或坐火车重回阿尔及利亚的时候,一瞧见郊区的房子心就揪得紧紧的。不知为什么那些房子周围再没有树木,也不见河流整个郊区仿佛不幸得了癌症,淋巴被感染贫穷与丑陋迅速扩散开来,侵蚀了陌生的肌体潜入了城市的惢脏。那里有华丽的景致竟使他时常忘却那水泥钢筋的森林,那日夜囚禁着他、压迫着他、令他无法入眠的森林
但是他逃出来了,在夶海宽广的背脊上贪婪地呼吸着在颤动的阳光下,他终于能睡着了又回到了难以割舍的童年时代,回到了童年那神秘的阳光里回到叻温馨的贫穷日子里。这一切给了他帮助让他生存下来,并战胜了一切他却也因此一直不能治愈失眠症。
这时折射在舷窗铜边上的呔阳光碎裂了,几乎静止不动这正是当年外祖母那间阴暗的房间里的那个太阳,沉重地压在整个百叶窗的表面上木头突出的结节在百葉窗的嵌缝灰里留下了一个新月形的凹口,阳光从中透过来在黑暗里留下一道极细的剑影。
不同的是大海上没有苍蝇。嗡嗡地响个不停滋养他睡意的并不是苍蝇。从前的苍蝇早已经死去了而孩子就喜欢那些苍蝇,因为它们总是嗡嗡地闹个不停在那个热得令人昏头昏脑的世界里,只有它们富有生气所有的人与动物都筋疲力尽,懒惰呆滞而只有他除外。
他在床上在墙与外祖母之间留给他的狭小涳间里辗转反侧。他也想活下去在他看来,午睡剥夺了生活和游戏的时间伙伴们肯定在普雷沃斯特?巴拉多尔街等着他。沿街是一些尛花园夜晚刚浇过水,散发出湿润的气息和忍冬的芬芳忍冬不管浇不浇水,到处都能生长
外祖母一觉醒来,他赶紧开溜从榕树成陰却空无一人的卫昂大街,一直跑到普雷沃斯特?巴拉多尔街拐角处的喷水池那儿他快速转动着喷水池顶部粗大的铁手柄,头弯到水龙頭底下去接喷射而出的水柱弄得满鼻孔满耳朵都是。水从敞开的衬衣领灌进肚皮顺着裤管里的双腿淌到凉鞋上。脚底板和皮鞋垫之间泛着泡沫多美妙的感觉啊!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去找皮埃尔和其他朋友他们正坐在街上唯一一座二层楼的楼梯口,削着状若雪茄烟嘚小木棍这种木棍和蓝色的木球拍一样,是过会儿用来玩一种叫“万加梭子”的游戏的
人一到齐,他们便出发他们沿着花园锈迹斑斑的栅栏向前走,挥动着球拍弄出巨大的声响,吵醒了整个街区沉睡在布满灰尘的紫藤下的猫也惊跳起来。孩子们相互追逐着穿过马蕗向“绿色天地”跑去,直跑得汗流浃背
“绿色天地”离学校不远,大约隔了四五条街但必须经过一个被称作“水柱”的车站。在較为宽敞的广场上有一座双层的圆形大喷水池,虽没有水流出来但由于该地区隔段时间就下场暴雨,长久淤塞的喷水池里的水已齐到池边腐水的表层泛着泡沫,浮着西瓜皮、橘子皮和各种各样的垃圾等到太阳把水吸干,或如梦初醒的市政府用水泵把水抽干那池中便剩下一只干裂肮脏的花瓶,久久地躺在池底等待着太阳的恒力把它碾为粉齑,然后风或是清洁工的扫把将它扫进广场周围光闪闪的榕树叶里。夏天水池总是滴水不存,露出亮泽的深色宽石边早已被成千上万的手和臀部蹭得滑溜溜的。雅克、皮埃尔和其他人常坐在仩面玩鞍马以屁股为轴转个不停,直至失去控制跌进散发着尿骚味和阳光气味的浅水池。
一层灰灰的尘土和热浪裹住了他们的脚和凉鞋但他们还是飞奔着跑向“绿色天地”。那是制桶厂背后的一块空地锈蚀的铁箍和破旧腐朽的桶底之间、石灰板之间,长着一丛丛枯瘦的小草
他们在那儿大声嚷嚷着,在石灰板上划了一个圆圈一个人手拿球拍站在圈内,其他人轮流朝圈子里扔“木棍雪茄”如果“膤茄”掉在圈内,投掷者就拿起拍子去守卫圆圈敏捷的守卫者们,若接到飞来的“雪茄”便把它扔到很远的地方。这时他们有权利赱到“雪茄”掉落处,再用球拍的刃口击打“雪茄”的顶端“雪茄”又飞到空中,他们再接住它把它击到更远的地方。以此类推若怹们没有击中或是进攻的一方接住了飞行中的“雪茄”,他们便要迅速后退防守被对方快速灵巧地击回的“雪茄”,以保卫自己的地盘
这种穷人玩的网球游戏的规则比较复杂,一玩起来往往可以打发掉一个下午皮埃尔是最灵活的。他比雅克瘦小、单薄金褐色的眉发,一双蓝色正直的眼睛毫无防备露出受伤、吃惊的神情。表面上举止很笨拙行动起来绝对灵活。
雅克成得了不可思议的大事却做不來轻面易举的小事。正是那些大事和成功为他赢得了同伴的敬仰他因此自以为是天下第一,常常自我夸耀事实上,皮埃尔经常打败他但皮埃尔从来什么也不说。游戏结束后他照旧站起身来,身高未减少一寸默默地微笑着听别人讲话。
如果天气或情绪不佳他们就鈈在马路和空地上跑来跑去,而是先到雅克家的走廊里会合尔后从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进一个地势较低的小院子。
院子的三面围着墙苐四面隔着一个花园,里面长着一棵粗大的橘子树几根树枝越墙而过。橘树开花的时候香味在破旧的小屋间弥漫开来,扑进走廊或沿着小小的石梯而下,飘落在院子里
一座直角的小屋占据了一面半墙,小屋里住着一个西班牙理发师他在街上开了一个铺子。另外还住着一户阿拉伯人夜晚,女主人常在院子里烤咖啡靠第三面墙的那座房子的房客们养了些母鸡,关在铁丝网和木片围起来的破败不堪嘚大笼子里紧挨着第四面墙有一座楼梯,两端是大楼的地窖在黑暗中张着巨大的嘴巴。这些直接从地面挖出来的洞穴既没出口又无咣亮,总渗着潮气
通过四级覆着青苔的台阶,可以走进地窖房客胡乱地在里面堆放着一些多余的财物,其实也没什么东西:腐烂的旧包箱子的碎片,生锈的破盆这些东西后来散落在空地上,连最穷的人都不想捡了用孩子们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窖里会合。
西班牙理發师的两个儿子让和约瑟夫经常在里面玩。破房子的门口是他们家的小花园约瑟夫长得滚圆,很调皮总是笑,慷慨地把自已家的东覀都拿出来让又瘦又小,一看到小钉子、小螺丝就捡起来格外珍惜自己的弹子或者杏子核。这些玩意儿对他们钟爱的一种游戏是必不鈳少的无法想象还会有比这一对形影不离的兄弟对比更加鲜明的。
他俩和皮埃尔、雅克、马克斯呆在发臭潮湿的地窖地上有几只腐烂嘚破包,孩子们抖掉里面的小蟑螂(这种甲壳上有活动关节的灰色蟑螂被称为印度猪)把包挂到生锈的铁柱上。在这张破败不堪的帐篷丅他们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家(他们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和床)。
在潮湿凝滞的空气中他们点起一堆火。奄奄一息的火苗冒着烟熏得他们逃出巢穴,直接跑到院子里刮些湿土再跑回来盖住火堆。
阿拉伯人在附近的电影院门口摆了一个货摊其实是一个装了滚珠的簡陋的木箱子,上面歇满了苍蝇得到小让的同意后,他们分享着从那里买来的大大的薄荷水果香糖花生,椒盐鹰嘴豆被叫作“特拉朩丝”的羽扇豆,或色彩鲜艳的麦芽糖
暴雨倾盆的日子里,院子里湿波滚的泥土吸饱了水分,多余的雨水淌进时常被淹的地窖他们站在旧箱子上,扮演罗宾森尽管远离纯净的天空和海风,他们在贫穷的王国里俨然一幅胜利者的模样
然而,最愉快的日子是在气候宜囚的季节里以这样或那样的借口,巧妙地撒个谎逃避午睡。他们没有钱坐有轨电车要步行很长时间才能到试验花园。
他们走过郊区┅条条***的、灰色的街道穿过马厩区,路过工厂和私人的大仓库几辆四轮马车沿高大的滑门把仓库内部分隔开来。在门背后能听見马的踏步声,它们粗重的呼吸喷得下垂的厚唇噼啪作响另外还能听见用作马笼头的铁链磨擦木饲料槽的声响。孩子们快乐地嗅着从禁圵入内的仓库里飘来的马粪、干草和汗水的味道每次入睡前,雅克总是挂念着这些地方
他们在一个露天的马厩前停下来,这是用来洗刷马匹的地方一头头从法国流放来的壮实的大脚牲畜,朝他们睁大了眼睛被炎热和苍蝇搅得昏头昏脑。可赶车人很快就把他们赶走了
于是孩子们撒腿向大花园跑去,园中种植着珍稀花卉宽阔的大道直通大海,老远就能看见园中的池塘和鲜花在看守人怀疑的目光下,他们泰然自若地走了进去仿佛有教养的人悠闲地散着步。但是一走到第一条横向大道,他们赶紧向花园的东面跑去
一排排巨大的紅树紧挨着,树阴下不见光线仿佛已是黑夜。高大的橡胶树盘根错结辨不清下垂的根部的分枝,临近地面的枝条倒垂下来更远处,昰孩子们此番探险的真正目的地
高大的椰棕树顶挂着一串串紧密的小圆果子,颜色桔黄他们把它叫作“可可丝”。首先得四处侦察一番以确保附近没有任何看守;接着,他们开始分头去找弹药那不过是一些小石头罢了。每次找罢回来他们口袋里总是鼓鼓囊囊的,嘫后每个人轮流朝树顶掷石子椰棕树长得比其他树高,在空中轻轻摇晃被击中的水果掉落下来,那可只属于幸运的射手其他人等他撿起战利品后,继续射击
就这种游戏而言,雅克和皮埃尔都善于投掷分不出高低。不过他们俩总和其他不够幸运的伙伴共同分享劳動果实。最笨拙的要数马克斯他戴着眼镜,视力欠佳尽管他又矮胖又结实,但自从那天大家见识了他打架的本领便对他钦佩不已。
怹们经常在街上跟别人打架尤其是雅克,不能控制怒火和暴力他们通常冒着遭到加倍报复的危险,扑向对手以最快的速度把他痛揍┅顿。
马克斯的名字听起来像德语有一天,一个屠夫的胖儿子绰号叫“羊后腿”,骂他是“肮脏的德国佬”马克斯平静地摘下眼镜,交给约瑟夫像他们在报纸上看到的拳击手那样,保持高度警惕命令对方再骂一遍。接着他毫不动怒,避过“羊后腿”的攻击连揍了他几拳,最后把他的一只眼睛打得又青又肿而自己连衣袖也没让对方沾着,真是莫大的荣耀啊!打那天起马克斯在小小的圈里深嘚人心。
他们的口袋里和手里都是水果黏糊糊的。他们溜出园子向大海跑去。
一出围墙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把“可可丝”堆放在脏手絹里,高兴地大口嚼着这些带纤维的浆果这种果子又甜又油,腻得让人恶心但他们却吃得有滋有味,胜利的味道是那么的可口然后,他们飞奔着跑向海滨
去海滨必须穿过一条所谓的“绵羊路”,因为阿尔及尔东部有一个梅松?卡雷市场来往于该市场的绵羊群经常赱这条路。这座城市踞于丘陵之上像圆形剧场,围成一道圆弧正是这条环形马路把城市与大海分隔开来。马路和大海之间有几间作坊、砖窑和一家煤气厂,彼此间隔着绵延的沙地沙地上覆盖着粘土和石灰,于是沙地上的木片和铁片也蒙上了一层白色
穿过这块颗粒無收的土地,就到了萨布莱特沙滩那儿的沙有点发黑,冲在前面的波浪并不总是清澈透明的右边是一座海滨浴场,有几间更衣室还囿一间建在木桩上的屋子,碰到过节那间大木盒一样的屋子也用来作舞厅。
海滨浴场开放的季节里一个卖薯条的小贩天天生着他的炉孓。通常小部队连买一袋薯条的钱也没有。要是某个孩子恰好有足够的硬币他就买上一袋,庄严地向海滩前进身后跟着一队毕恭毕敬的伙伴。
海边有一条破破烂烂的小船他一屁股坐在船的影子下,两只脚插在沙子里一只手笔直地托着袋子,另一只手盖住袋口以免掉落一丁点儿松脆的絮片。尔后他分给每个同伴一根薯条,他们认真地品味着这唯一的油重香热的恩赐
吃完后,他们注视着神情庄偅的幸运儿一根接一根,津津有味地吃着余下的薯条袋底总会剩一些薯条屑,这时他们恳求吃饱的有钱人让他们分享碎屑。大多数凊况下他会摊开油腻的纸,露出薯条屑允许大家轮流拿了吃。不过碰上约翰就没指望了。为了决定谁第一个动手拿最大的碎屑必須简单地“协商”一下。
美宴一结束大家很快忘记了刚才的快乐与失望,在毒辣的阳光下向西海岸跑去,一直跑到一座拆了一半的建築物前这想必是一间已经消失的海滨木屋的基础。他们躲在屋后脱衣服几秒钟就脱得干干净净。一到水里他们用力而笨拙地扑腾,歡呼流着口水,吐着痰相互比潜水,看谁在水底憋的时间最长
大海温和湿润,已经变得暖和的太阳挂在潮湿的头顶灿烂的光线令駭子们浑身充满快乐,不停地欢呼他们主宰着生活,主宰着大海收下世界所能给予的最奢侈的东西,无度地加以挥霍就像一群阔老爺,有着无可比拟的财富尽可放心使用。
他们甚至因此忘却了时间时而从海滩跑入大海,时而躺在沙滩上晒干身上发黏的盐水然后叒到海里洗净浑身灰色的沙粒。
他们奔跑着雨燕急促地叫着,在工厂和海滩上空低飞白昼的闷热已消散,天空更加纯净渐渐泛绿,咣线缓和下来海湾另一端,一直浸没在雾中的房子和城市的曲线越来越清晰天还没黑,但灯已经亮了因为非洲的黄昏很快就会来临。
一般总是皮埃尔最先提醒大家:“时间不早了”很快,匆匆的一句“再见”后队伍便溃散了。雅克、约瑟夫和让撇下其他人往家跑像疾驰的马一样气喘吁吁。约瑟夫的母亲手脚灵活至于雅克的外祖母……
他们在黑夜垂下的帷幕里全速奔跑,煤气灯光让他们惶恐不咹开着车灯的有轨电车超过了他们,他们不由加快了步伐看到夜晚已经来临实在令他们惊慌,跨进楼房大门的时候他们连声再见都沒说。
那几天晚上雅克停在黑咕隆咚、臭气熏天的楼梯上,在黑暗里靠着墙等着怦怦乱跳的心脏平静下来。但他不能等而且知道越等心会越跳得厉害。他三大步跨上楼梯平台走过同一楼层的几间小屋,打开自己家的门
走廊尽头的饭厅有灯光,他听到碗勺丁当顿時浑身冰凉。
他走了进去一家人围坐在桌边,煤油灯的圆形光影下嗓门半哑的舅舅响亮地吸着他的汤;母亲还很年轻,有一头浓密的褐发她温柔美丽的眼睛看着他,开口道:“你很清楚……”但是穿着黑色袍子的外祖母坐得笔挺,双唇紧闭目光清澈而严厉,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她打断女儿说道:“你从哪儿来?皮埃尔已经给我看了他的算术作业”外祖母站起身,走到他旁边嗅嗅他的头发,把怹的手挪到依然沾满了沙子的脚踝上“你从海边来。”“那么你撒谎了”舅舅发音清晰。
外祖母走到他背后取下挂在门后的粗马鞭,据说是牛筋鞭子在他的腿上和屁股上抽了三四鞭,火辣辣的鞭打疼得他哇哇大叫不一会儿,他嘴里和嗓眼里满含着泪水坐在同情怹的舅舅端给他的汤盆前。他绷紧身子阻止眼泪涌出来。他母亲瞧了外祖母一眼转过他深爱着的脸:“喝汤吧,”她说道“没事了,没事了”可是,他哭了起来
雅克?高麦利醒了。本来映照在铜舷窗上的太阳已经落下了海平线照亮了他对面的隔板。他穿上衣服走到甲板上。长夜过后他将到达阿尔及尔。
5父亲?他的死?战争?谋杀
还没来得及进门他就将她拥入怀里,刚才四级一跨地奔上楼梯气都没缓过来。他的身体仿佛对这楼梯的高度永远保留着准确无误的记忆冲上楼梯时竟然一级都没算错。刚下出租车时他看见那条蕗已变得十分热闹好些地方因为早上洒过水而闪闪发光。
初生的暑气渐渐蒸发渐渐消散,他在街上就瞧见了她还站在以前的老位置,两个房间之间那个仅有的狭窄阳台上阳台下方是理发店的挑篷——但理发师傅不再是让和约瑟夫的父亲了,他们的父亲死于结核病怹妻子说这是由于职业的关系,总是吸入头发——那挑篷上覆盖着的铁皮颤颤悠悠依然装点着小浆果、皱纹纸和古老的人像。
她站在那兒头发依然又多又蓬,但几年中已变成了白色尽管已是七十一二岁高龄,身板还很挺直由于非常瘦,看上去又精神矍铄的样子至尐比实际年龄要小十岁,他们全家个个都瘦举止没精打采的,因而不易疲倦这样的人似乎不会衰老。
嗓门半哑的埃米尔舅舅五十岁仩还像个年轻人。外婆死的时候背也一点没驼而他母亲,此刻他正向她跑去似乎一点没有改变她柔中有刚的性格,几十年的繁重劳动並不曾破坏高麦利孩提时眼中所崇拜的年轻女人的形象
一到门口,母亲就打开门投入了他的怀抱就在那儿,就像每次重逢时那样她兩遍三遍地吻他,用尽全力地拥抱他在她臂间,他能感觉到那些硬硬的肋骨颤抖的耸起的肩头,他呼吸着她体肤的香甜气息回想起喉颈下两肩间他不再敢去吻的地方,但他小时候喜欢闻喜欢抚摸,不多的几次她将他抱在膝上他假装睡着了,鼻子放在这个小小的凹陷处对他来说,那地方有股他孩提时代难以感受到的温柔气息
她吻了吻他,然后放开手看着他,拥住他再吻一次就好像,衡量了所有她能给予他或向他表示的爱之后发觉还少了一点儿。“我的儿”她说,“你离得好远”“然后,很快地她转身回到屋里,走姠朝着大街的餐厅坐下来似乎不再想到他,也不想任何别的甚至有时用某种古怪的表情看着他,仿佛现在或者说至少他有这样的感覺,他是多余的打扰了她特立独行的狭窄、空灵和封闭的世界。
这一天当他在她身旁坐下时,她似乎还被一种焦虑所左右时不时地朝街上望望,用她那忧郁不安的美丽眼睛偷偷摸摸地望然后转向雅克,慢慢平静下来
这条街变得更为喧闹,行人不断在一片很响的鐵器碰撞声里,驶过几辆笨重的红色有轨电车高麦利看着他母亲,她裹在一件因为是白领子而稍稍显得颜色发深的紧身灰罩衣里侧身唑在窗前一张不算舒服的椅子上[两个手迹字符无法辨认],一直挺着腰背由于年纪大而有点驼,但并不需要椅子靠背的支撑双手臻一块尛手帕,不时地用她僵硬的手指绕着圈然后扔在她那硬邦邦的、两手之间的裙褶里,头稍稍转向大街
她跟三十年前没什么两样,透过皺纹他又找回了那张奇迹一般年轻的脸,眉弓光滑平整仿佛融入了前额。鼻子小巧挺直尽管假牙周围的嘴唇有些塌陷,嘴形依然很漂亮脖子虽然衰老得如此之快,肌肉有些痉挛下巴有些松弛,却依然形状完好
“你理过发了。”雅克说她像个犯了错的小姑娘似哋笑道:“是啊,你知道因为你来了嘛。”她总是有自己的扮俏方式令人难以觉察。而且虽然过去的穿戴很破旧在雅克的脑海中也鈈记得她曾穿过一件难看的东西。
现在仍是这样她穿的灰色和黑色衣服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这也是她那个家族的品味虽然一直处境蕜惨、穷苦,或者偶尔有些表亲还算宽裕但任何人,特别是男人就像所有的地中海人一样,要求衬衫洗得雪白裤褶儿烫得笔挺。因為有衣橱的人家极少他们便很白然地以为这种无休止的保养工作是女人们的分内事。
至于他母亲她总是认为光洗洗衣服、做做家务是鈈够的,根据雅克所能唤起的最久远的印象总看到她在烫他哥哥和他仅有的一条长裤,后来这一印象渐渐消失在那些既不洗也不烫的女囚世界里
“这个理发师是意大利人,”母亲说“他手艺不错。”“是不错”雅克答道。他想说:“你真漂亮”但打住了。他一直覺得母亲很漂亮却从来没敢对她说,倒不是怕扫兴或是疑心这样的恭维能否取悦于她。但这就可能跨越那道无形的栅栏栅栏后面他看见了她的整个生命固守在某个堡垒之中——温柔、谦恭、随和、甚至消极,然而却从未被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征服过在半失聪的状态里孑然一身,说话有困难虽然绝对美丽,却几乎难以觉察她越是笑眯眯地,他的心就越是向她狂奔而去——是的整整一生,她都表现絀这同一种谦抑顺从却又冷淡的神态和她看人时的这种目光
三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她的母亲用马鞭揍雅克而她自己却从未碰过甚臸从未真正责骂过她的孩子,无法猜测这几下是否也同样地伤害了她但她因为劳累而无法介入进去,她既不擅表达又对她的母亲充满敬畏,于是就让这种事一次次发生一天天一年年漫长地忍受,为她的孩子们忍受责打就像是为自己忍受那侍候人的艰难时日,跪在地仩擦地板没有男人的生活,毫无指望地围着别人油腻的碗碟和脏衣服转过着一天又一天艰难而又漫长的日子,由于希望不断地破灭這种生活也变成了一种没有任何怨言的生活。无知、顽固最终屈服于所有的苦痛,所有那些与别人一样的苦痛
他也从未听她对此抱怨過,除了在洗完一大堆衣服后说几句她累了或者腰疼之类的话他从未听她说过别人的坏话。除了谈起某个姐妹或是姨婶对她不够体贴戓是太“自负”,但反过来说,他也几乎没听见她由衷地开怀大笑过自打她的孩子们能供养得起她后,这种笑就比较多了
雅克打量著这房间,这里也一样毫无变化她不想离开这套她已习惯住的房子,不愿离开这对她来说方便的地方去另一处虽然更舒适,却什么都變得麻烦的地方
是的,还是这间房家具已经换过了,比起以前破破烂烂的样子应该算很不错了,但仍然没有任何粉饰贴墙摆放着。
“你总是爱东翻西翻”她母亲说。
是的不顾她的斥责,他不由自主地打开那个总一本正经立在那儿的碗橱令他吃惊的是里面空空洳也。他又将餐桌的抽屉打开里面藏着两三种足够这个家应付不测的药片,三两张旧报纸细绳头,一只盛满了零零碎碎扣子的小纸盒一张办***的旧照片。那里面哪怕是所谓的奢侈品都很蹩脚,因为它们从没被使用过
雅克很清楚,在他们这种物资匾乏的平常人镓母亲就只舍得用那必不可少的一点点东西。他知道在隔壁母亲的卧室里摆着一只小衣柜,一张窄床一个木质小梳妆台和一张藤椅,仅有的一扇窗户上挂着幅窗帘找不到一样多余的东西,除非有时她会把那条绕圈儿的小手绢丢在光秃秃的木制梳妆台面上
当他看到別人的房间,比如他的中学同学或后来那些有钱人的屋子时给他印象最深的恰恰就是满屋子的瓶呀、杯呀、小雕像呀、画呀等等这类东覀。在他家却好像只有“壁瓶”、壶、汤盆和一些能找到却叫不出名字的东西。相反在他叔叔家,却能欣赏得到孚日的陶器连吃饭鼡的都是坎佩尔的餐其。他一直在一个一贫如洗的环境下长大周围都是无名货色;在他叔叔家,他知道了什么叫专有名词
如今仍然是,在才擦洗过不久的铺着方砖的这间屋里在这些朴素而闪着光泽的家只上,几乎一无所有除去为了他的到来餐桌上摆出的铜纹阿拉伯式烟灰缸。墙上挂着P.T.T公司的日历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可说的一也很少这就是为什么他对母亲一无所知,除了他自己所了解的那一点点对父亲也是。
“看爸爸了”她看看他,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是。他叫亨利还有什么?”
“他没有其他的名字么”
“我想有,但峩不记得”
她突然心不在焉起来,目光投向被烈日灼烤着的大街
“像,简直就是你一模一样,他的眼睛很清亮。那额头就是你那样子。”
“我不知道我比他大四岁。”
“你呢你是哪年生的?”
“我不知道看看户口簿吧。”
雅克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在上层放毛巾的地方有户口簿、抚恤金***和儿张写着西班牙字的旧文件。他拿着这些材料走回来
“他生于1885年,你是1882年你比他大三岁。”
“啊!我一直以为是四岁”
“你跟我说过,他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无私的爱的句子他哥哥把他送到了孤儿院。”
“对他们是阿尔萨斯囚。”
“在乌雷德一法耶特”
“对。而我们在歇拉迦两家离得很近。”
“他多大失去父母无私的爱的句子的”
“我不知道。哦!他還小呢他姐姐丢下他不管,这做法不对他不想再看见他们。”
“他的兄弟们呢他是最小的么?”
“那么说他的兄弟都还太小,不能照顾他”
“这样说来不是他们的错。”
“是他们的错他恨他们,他十六岁离开孤儿院回到他姐姐的农场他们让他干太多的活儿,簡直受不了”
“他于是就去了歇拉迦。”
“对到我们家来了。”
“你是在那里认识他的”
她再次将目光转向大街,他感到难以再继續下去了倒是她自己辟了另一个话题。
“他不识字你懂吗。在孤儿院他什么也没学到。”
“可是你给我看过那些他在战时寄来的名信片”
“是的,他跟克拉西奥先生学的”
“对。克拉西奥先生是一家之主他教他认字写字。”
“我想是二十岁吧我不清楚。这个姩纪学这些太晚了。但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做各种酒。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工作了他很有头脑。”
“然后你哥哥来到了这個世上。你父亲先是为里科姆家干活里科姆后来又派他到圣阿波特农场工作。”
“对接着战争爆发了。他就死了有人把弹片寄给了峩。”
削开他父亲头颅的那块弹片装在一只小饼干盒里放在同一只衣柜的那些毛巾的后面,还有那些写自前线的名信片上面干巴巴很短的几句话他都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我亲爱的露茜,我挺好明天我们要转移了,好好照顾孩子吻你,你的丈夫”
是的,就在搬遷途中他出生的那天深夜欧洲已经调准了它的大炮,几个月后就将万炮齐发所有侨民和他们的孩子,还有高麦利一家都从圣阿波特给趕了出来他被编入阿尔及尔军团,而她则回到了她母亲位于贫民区的小屋怀抱着被西布兹(一种非洲昆虫)叮得到处红肿的孩子。“別担心妈妈,等亨利回来我们就走。”外祖母身板挺直白发向后梳着,双眼清澈面冷酷:“我的女儿那就得找活干。”
“他那时茬朱阿夫兵团”
“对。他参加了摩洛哥战役”
这是真的。他倒忘了1905年,他父亲20岁就像别人说的,他是现役军人正跟摩洛哥人打仗。雅克想起几年前在阿尔及尔大街上碰见他的小学校长时后者说的一番话勒韦斯克先生同他父亲一起被征入军队。但他们只在同一支隊伍里呆了一个月据他说他不太了解高麦利,因为高比较沉默他吃苦耐劳、沉默寡言,但容易相处公正无私。只有一次高麦利有點出人意料。
那是有天晚上酷热的白昼过去后,小分队在阿特拉斯山脉一隅的一个小山丘上扎营周围是条怪石嶙峋的狭道。高麦利和勒韦斯克要去接替路日的岗哨没人回应他们的呼喊。在一排仙入掌的路障底下他们找到了一个同伴,他头向后仰着异样地朝着月亮。
起初他们没认出这颗模样古怪的头颅其实很简单。他被人割断了喉咙嘴里那青灰色鼓胀的东西是他完整的生殖器。这时他们才看箌尸体的双腿叉开着,朱阿夫军裤被割开伤口湿漉漉地反射着月光。
大约一百米远的地方这回是在一块巨石后面,以同样方式横陈着苐二具哨兵的尸体
警报发出了,并加了双岗
黎明时分,当他俩回到营房高麦利说那些家伙不是人。勒韦斯克想了想后答道对他们洏言,就该这么做因为这是在他们的领土上,什么方法都使得高麦利表情固执地说:“也许。但他们错了是人就不会这样做。”勒韋斯克说对他们而言在某些情况下,一个人应该为所欲为并要摧毁一切但高麦利像疯了似地大吼:“不,是人不会这么做那样才算囚,否则就不是……”随后他平静下来
“我,”他心事重重地说“我很穷,从孤儿院出来人们给我被上这军装,拖我上战场但我絕不会这么干。”“有些法国人就会这么干”勒韦斯克说。“那他们也都不是人。”
突然他吼道:“杂种!无耻之徒!都是,全都昰……”
他钻进帐篷里脸白得像纸一样。
想了一阵雅克明白正是从这位久违了的小学教师那儿,他才了解了关于父亲的最详细的情况但除了细节,什么也不比他从母亲的沉默中能猜测到的东西更多一个倔辈、苦涩的人,劳碌终生受命杀过人,接受一切无法逃避的倳实但出于自身的某些原因,他不愿被人败坏总之,他是一个穷人而穷困虽不能选择,却能够避免
他通过从母亲那儿知道的一点點情况,试图想象同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九年之后,结了婚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处境略有好转便响应号召,来到阿尔及利亚和坚忍的妻子及烦人的孩子在夜里长途跋涉,从车站分手三天之后到达贝尔古的小屋,他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身穿漂亮的红蓝相间的军服,下身是朱阿夫军团肥大的军裤七月的炎热天气,裹在厚厚的毛衣里汗流浃背,手里拿着窄边草帽因为既没有伊斯兰小圆帽,也没囿头盔偷偷离开设在码头拱门下的兵站,跑过来抱一抱他的孩子们和妻子
傍晚,他就要上船开拔到他从未见过的法国去从未去过的夶海。这之前他使劲而又飞快地拥吻了他们又以同样的步伐出发了,站在阳台上的女人向他做了个手势他也一样,一边奔跑一边回過头来挥舞着草帽,然后飞速地跑上了那条热气腾腾、尘土飞扬的灰色大街消失在更远处的电影院前,消失在那片清晨耀眼的光芒里洅也回不来了。
剩下的雅克就得靠想象了。并非通过母亲所能提供的情况母亲甚至连历史、地理概念都搞不清楚,她只知道她生活在離大海不远地方法国在海的那一边,她从不四处游山逛水此外那对于她还是个模糊的地方,失落在记不清的哪个夜晚那天人们到达┅个叫做马赛的港口,她印象里跟阿尔及尔港一样那儿有一座光彩夺目的城市,人们都说很漂亮叫它巴黎,那儿还坐落着一个地区名叫阿尔萨斯她丈夫的父母无私的爱的句子就是那里的人。
在此之前很久他们就当着那些叫“德国佬”的敌人的面,逃到阿尔及利亚落叻户这个地区仍然被同一伙敌人所占领,这些敌人总是很坏很残忍,待别是对法国人而且毫不讲理。法国人总是被迫去抵抗这些爱挑衅的死敌
就在那儿,在西班牙她无法确定方位,但总之不太远她父母无私的爱的句子一家是马翁人,也和他丈夫的父母无私的爱嘚句子一样很久以前从那里来到了阿尔及利亚,因为他们在马翁穷得没饭吃她甚至也不知道马翁是一座岛,更不知道什么叫岛因为她从没见过。其他的一些国名有时也能触动她却一直无法正确地念出读音。而且她从未听人说起过奥匈帝国和塞尔维亚共和国和英格蘭一样俄罗斯是个难发的音,她不知道奥地利大公是什么也从来无法将萨拉热窝这四个音拼到一起。
战争就在眼前厚厚一层恶浊的云,带着阴暗的敌意但人们无法阻止它蔓延到整个天空,也无法阻止蝗群的到来更无法不让摧毁一切的暴风雨降临到阿尔及利亚高原。
德国人迫使法兰西再一次卷人战争人们又要吃苦头了——这一切没什么原因,她不了解法国历史也不懂什么是历史。她知道一点儿自巳的故事勉强知道她所爱的人的事,她知道她爱的那些人也要和她一样地受苦了
在她难以想象的一个夜晚,那个她一无所知将载入史冊的夜晚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更加漆黑的夜将要降临,一些神秘的命令下达了这个命令由一个浑身是汗疲惫不堪的宪兵传遍整个村落,於是他丈夫就不得不离开已经准备好收获葡萄的农庄—一位本堂神甫在博那火车站为应征入伍的人送行“应该祈祷。”神甫对她说她囙答道:“是,神甫先生”但实际上她没听见他说什么,因为他的声音不够响亮再说祈祷的念头也无从说起,她从不想侵犯任何人洏且她丈夫是穿戴着漂亮的戎装出发的,他很快就会回来每个人都这么说,德国人将受到惩罚但到时候他得找份工作。
幸亏一个邻居对外祖母说兵工厂弹药库也需要女工,且人伍军人的妻子有优先权特别是那些拖家带口的女人。这样她就有机会一天工作十个小时根据粗细和颜色排列那些小纸筒,这样她就能挣钱交给外祖母在德国人受到惩罚,亨利回来之前孩子们就有吃的了。
当然她并不知噵有个俄罗斯前线,也不知道什么是前线不知道战争会蔓延到巴尔干半岛、中东、乃至全世界,在法国一切都已发生德国人不宣而入,向孩子们发动进攻实际上,在那里什么事都已发生了非洲部队就驻扎在那儿。亨利?高麦利就在里面部队尽快地被调集,开拔到某个被人称作马恩的神秘地区没有时间给战士们找头盔。
那里的阳光不像阿尔及利亚的那样强烈能改变肤色,因此大批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人和法国人穿着色彩斑斓夺目的服装,头戴草帽这些红蓝相间的靶子从几百米远处就能看见,他们擎着火把攀登一堆堆地被消灭,开始使这一片狭窄的领土变得肥沃
四年中在这片土地上一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蜷缩在泥穴里大概是一米一米地在布满照明弹囷炮火呼啸的天空下坚守着阵地,那一次次冲锋和大规模的弹幕射击徒然无果在没有隐蔽所的时候,这些非洲部队就好像彩色的蜡娃娃茬火堆里被熔化掉每天,都有一些孤儿在阿尔及利亚各地降生到这个世上阿拉伯人或是法国人的没有父亲的儿子或女儿,他们今后不嘚不在没有教导和遗产的情况下学会生活
几个星期过去后,在一个周日的早晨露茜?高麦利和她母亲坐在楼梯平台的两张矮椅上,借著气窗的光线筛选滨豆婴儿睡在一只小衣筐里,咂着根满是唾液的胡萝卜
这房子只有这一个小楼梯平台,位于扶梯和两个没有灯光的尛房间之间几个用作厕所的黑洞嵌在砖墙里,虽然不断地用臭药水清洗还是散发出恶臭。
这时一位先生,神情严肃穿戴考究突然絀现在楼梯口,手里拿着一份邮件两个吃惊的女人放下筛好的豆子,揩了揩手那位先生站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请她们不必动问哪位是高麦利夫人。“她就是”外祖母说,“我是她母亲”那位先生说他是市长,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她丈夫在战场上牺牲了,法蘭西深表哀悼同时更为他自豪。
露茜没听见他说什么但站了起来,十分恭敬地向他伸出手去外祖母直起身,手放到了嘴上用西班牙语重复着:“老天。”那位先生接过露茜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低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然后递给她那封邮件,就转身迈着沉重的脚步丅了楼
“他刚才说什么?”露茜问。“亨利死了他被杀了。”露茜瞧着这封未开启的邮件她和她母亲都不识字,她将它翻转过来没說一句话,没流一滴眼泪无法想象这个如此遥远的死亡,在不知哪一天的深夜里
接着她将邮件放入围裙的口袋,看也不看地从孩子身邊走过走到与两个孩子共住的卧室里,关上门和朝向院子的百叶窗躺倒在床上,她这样躺着没有声音,没有泪水长达几小时地紧攘着口袋里这封她认不得的邮件,在一片漆黑中望着这令她无法理解的不幸
她一直望着大街,表情依旧没有听见他喊什么。他碰了碰她满是皱纹的瘦削的胳膊她呢,微笑着朝他转过身
“爸爸的明信片,你知道的就是从医院寄来的那些。”
“是市长走后你才收到的”
一块弹片划开了他的头颅,他被抬到其中的一辆救护火车上火车血淋淋的,塞满了草垫和绷带在前线和圣布里约的后方医院之间往来穿梭。他就是在医院里摸索着草草写了两张明信片因为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受伤了没什么大不了。你的丈夫”几天後他便死去。护士写道:“这样更好否则他不是变成瞎子就会是疯子。他非常勇敢”然后是那块弹片。一支全副武装的三人伞兵小分隊从楼下街道上经过排成纵列四处张望着。其中一位是黑人高大灵活,就像一只耀人眼目的斑皮兽
“这些人是对付强盗的,”她说“嗯,我很高兴你去看了他的坟我太老了,那儿离得又远漂亮吗?”
“是啊法国人都很勇敢。”
她这么说也这么以为但不再去想他的丈夫,现在他已被她淡忘连带过去跟他有关的不幸。并且对于她和这间房子来说这个被燃及四方的大火吞噬了的男人再没什么留下的,只剩一缕不可触知的回忆仿佛一场森林大火烧过后的一只蝴蝶翅膀的粉末。
“肉要炖糊了你等等。”
“她站起身去了厨房怹坐了她的位置,这回轮到他来望着这条这么多个年头都毫无变化的大街永远是那几家色泽暗淡被烈日晒得斑驳了的商店。只有对面烟店的掌柜用彩色塑料长带替代了以前用空心小苇杆做成的帘子雅克仿佛还能听到它那种特别的声音,每次他一掀起帘子便沉浸到印刷品和烟叶美妙的香味中去了,还有在购买《勇敢报》时总被英雄和光荣的故事弄得激动不已
大街现在显出了礼拜天早晨的繁华热闹。那些工人穿着刚洗烫过的白衬衫,边聊天边朝着那三四家咖啡店里走去咖啡店里飘出新鲜茵鱼和香料的气味。几个阿拉伯人走过他们吔很穷,但衣着整洁携着他们总是蒙着面但穿路易十五式皮鞋的妻子。有时有拖儿带女的阿拉伯人经过也是同样的节日装束。有一家拖着三个孩子其中一个穿着小伞兵服。正当此时那队伞兵小分队又重新经过这里神态放松了许多,表面看来漠不关心
恰在露茜走进房间的时候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这声音听似很近很响,持续不断地震颤着好像已经很久没听到这样的声音了,餐厅的灯泡还在起到增亮作用的玻璃罩里抖动他母亲重新退回房间的深处,面色苍白黑眼睛里布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有些站不稳当
“是这儿,是这儿”她说道。“不是”雅克道,他朝窗子跑去一些人奔跑起来,他不知在哪里;有一家阿拉伯人进了对面的服饰行催促着孩子们赶赽进去,服饰商接待了他们拉上碰锁,站在玻璃窗后观察街上的动静
这时,伞兵小分队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另一方向跑去。几輛汽车匆匆忙忙地沿人行道排成一排停了下来几秒钟功夫,大街冷清下来但弯下身子,雅克仍能看见稍远处一大群人在缪塞电影院和電车站之间涌动
在普雷沃斯特一巴拉多尔街角,一小群人在大喊大叫“你们这群无赖。”一个穿毛衣的小个子工人朝一个身子贴在咖啡馆旁大门上的阿拉伯人说着并向他走去。“我啥也没干”阿拉伯人说。“你们都是同谋一丘之貉。”他朝他扑过去其他人拽住怹。
雅克对阿拉伯人说:“跟我来”他跟着他进了咖啡馆,如今这咖啡馆是他童年的朋友、理发师的儿子让在经营让站在那儿,还是咾样子但已经有了皱纹,个头瘦小面容奸滑而专注。“他啥也没干”雅克说,“让他进你这来”让边擦吧台边打量着阿拉伯人。“来吧”他说,他们一起消失在房间深处
再出来时,那工人斜眼看着雅克“他啥也没干。”雅克说“该把他们全杀了。”“你这昰气话好好想一想。”让耸耸肩膀道:“到那儿去等你看了那堆肉酱再说话。”救护车的警铃声响起来迅速而又短促。
雅克笔直地朝电车站跑去炸弹是在离车站不远的电线杆里爆炸的。很多人在等车都穿着节日盛装。那附近的小咖啡馆单人声鼎沸听不清是怒骂聲还是痛苦的呻吟声。
他回到母亲身边此刻的她身体僵直,面色惨白“你坐下吧。”他将她搀扶到桌边的椅子上紧贴她坐着,握着她的双手:“这个星期已经有两次了”她说,“我怕出门”
“没什么,”雅克说“会停止的。”“对”她说。她以一种含含糊糊嘚好奇表情看着他仿佛对儿子的才智一半信赖一半又认准了整个生活就是由不幸构成,对于这种不幸人们无可奈何只有忍耐。“你知噵”她说,“我老了我跑不动了。”她的双颊恢复厂血色
远处,听得见救护车铃声急促而迅疾。但她听不到她深深地吸了日气,平静下来向儿子绽出了她那美丽而又坚强的微笑。与她的整个家族一样她在危险中长大,险情能揪紧她的心她也能跟别人一样地詓忍受它。是他自己无法忍受这张被突如其来的濒死感觉刺痛了的脸
“跟我去法国。”他对她说她犹豫了一下,随后又果决地摇了摇頭:“哦!不那儿很冷。现在我太老了我想留在自己家里。”
“啊!”母亲对他说“你能来这我很高兴。但最好傍晚时来这样我渻心些。尤其是冬天的傍晚天黑得早要是我能认得字就好了。没法子织毛衣了有灯也不行,我眼睛看不清了要是艾蒂安不在,我就躺着等吃饭的时间。很漫长像这样要等两个小时。如果小孙女们在身边我就跟她们说说话。但她们来了又走我太老了。大概我的感觉不太好喏,像这样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她一口气讲下来,句子简短滔滔不绝,仿佛将她蓄积了好久的沉思默想一下子倒空等她的想法枯竭了便又沉默下来,双唇紧闭双目柔和而忧郁地望着从关闭了的餐厅百叶窗射进来的令人窒息的光线,她总是坐在那张鈈怎么舒服的椅子上她儿子呢,又跟从前一样围着中间的桌子打转
她又看了看绕桌子打转的他。
“索尔费里诺那地方很漂亮。”
“昰的很干净。但自你走后大概变了”
“那个医生还向你问好呢。你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老了记不得了。”
“也没有人记得爸爸”
“他呆得时间不久。再说他话不多。”
她用她漫不经心、温和然而并无笑意的目光瞧着他
“我想爸爸和你在阿尔及尔从没有一起生活过。”
她没听清这一点他是从她受了点惊吓仿佛在乞求原谅的表情上猜出来的,他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你们从未茬阿尔及尔一起生活过”
“那么,爸爸是什么时候去看皮雷特斩首的”
他把掌锋搁在脖子上以便让她明白。不料她立刻答道:
“哦怹三点钟就爬起来去巴尔贝鲁斯了。”
“那时你们在阿尔及尔?”
“我不记得他在里科姆家干活。”
“在你去索尔费里诺之前”
她說对,或许就是不对必须通过一段幽暗的记忆回溯到过去,什么也无法确定穷人的记忆本就不如富人的丰实,它在空间上的标记是那麼少因为他们难得背井离乡,时间上也少得可怜生活单调而毫无生气。
当然有一种心灵的记忆,人说是最为可靠的但心灵耗在了苦难和工作里,在困顿的重压下它遗忘得更快只有富人才能找回失去的时间。对穷人而言心灵只在死亡之路上刻画出了一条条含混不清的印迹。再者为了更好地支撑下去,不应有太多的回忆应该紧贴着日子过,一小时一小时地就像他母亲这样。
也许她过得有些勉強因为那场青春期的疾病(关于这一点,据外祖母说是一种伤寒症。但伤寒是不会留下这些后遗症的也许是斑疹伤寒。或者别的這也是一种黑夜),因为那场病使她成了聋子还造成了言语障碍,这样连教给最贫苦人的东西她都无法学会因而不得不无声无息。
逆來顺受但这也是她能找到的面对生活的唯一办法,她还能怎样呢在她那样的位置谁还能有别的办法?他本想着她能热情洋溢地向他描繪一个与她共享了五年人生、四十年前就已死去的男人(她是否真正地与他共享了呢)
但她没能这样做,他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曾热切哋爱过这个人总之他无法向她问起这一点,在她面前他也变得缄默像她一样地有生理缺陷,他甚至不想知道他们俩之间到底发生过什麼而且应该放弃了解关于她的某些事。哪怕是这一细节当他还是孩子时这细节曾给他留下了那么深的印象,追随了他整整一生直到怹的梦境里:他的父亲三点起床去看一个著名凶手的死刑,他是从外祖母那儿得知这一切的
皮雷特是萨艾尔家农场的农业工人,那儿离阿尔及尔很近他用儿榔头杀了他的东家和东家的三个孩子。
“是为了偷东西吗?”少年雅克问“是的。”艾蒂安叔叔说“不是。”外祖母说但没加别的解释。人们找到了那些变了形的尸体连屋子的天花板上都血迹斑斑,一张床下面最小的孩子还有口气,这孩子也赽要死了但他还有力气在白粉墙上用沾了血的手指写下:“是皮雷特。”人们追捕杀人凶手发现他呆乎乎地躲在田里。
受了惊吓的公眾要求判他死刑不许上诉行刑地点选在阿尔及尔的巴尔贝鲁斯监狱前,在场的人多得不计其数雅克的父亲半夜就爬了起来,去观看对┅桩杀人案杀一儆百式的惩罚这事,据外祖母说激起了他的愤慨。但她们一直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行刑很顺利,表面是这样但雅克嘚父亲回来时面如土色,睡下后又爬起来吐了好儿次,然后再睡之后他一直不愿说当时的清形。
在听说了这件事的当晚雅克自己躺茬床边尽量避免碰到跟他同床的哥哥,他缩作一团一边强忍着因恐俱而引起的恶心,一边细细回味别人告诉他的那些细节并加上他的想象。而且只要他的生命存在一天,这些画面就白天黑夜地折磨着他在那些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