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用钱5000哪里能借到卖自己身边的什么东西最好

今年年初,财政部发布的《2013年1-12月全国国有及国有控股企业经济运行情况》显示,去年国有企业累计实现利润总额24050.5亿元,同比增长5.9%。若以此计算,去年国企上缴利润仅占总比重的5.36%。

2013年行业(资料来源:财政部小虎、zero/图)

据南方周末报道,近日,财政部公布了“2013年全国国有资本经营收入决算表”,透露了2013年各利润的总体情况,从行业领域来看,石油石化(298.65亿元)、烟草(295.68亿元)、电力(139.24亿元)、电信(110.02亿元)、煤炭(82.75亿元)名列前五。五大行业上缴利润之和约占总比重的72%。

财政部公布的数据显示,2013年全国国有资本经营收入中的实际利润收入(决算数)1288.08亿元,预算数为1215.73亿元,决算数完成预算的106%,基本完成了当年的要求。与去年相比上缴总利润增长11.6%。

今年年初,财政部发布的《2013年1-12月全国国有及国有控股企业经济运行情况》显示,去年国有企业累计实现利润总额24050.5亿元,同比增长5.9%。若以此计算,去年国企上缴利润仅占总比重的5.36%。

按照2014年以前的规定,中央企业国有资本收益收取比例分四类执行:第一类为企业税后利润的15%;第二类为企业税后利润的10%;第三类为企业税后利润的5%;第四类免交国有资本收益。而石油石化行业、烟草行业、电力行业、电信行业和煤炭行业均属于前两类。

注:统计数据所称全国国有及国有控股企业,包括中央企业和36个省(自治区、直辖市、计划单列市)国有及国有控股企业。中央企业包括:中央部门所属的国有及国有控股企业及113户中央管理企业,以上均不含国有金融类企业。

本文来源:网易财经综合 作者:南方周末 陈玲玲 责任编辑: 王晓易_NE0011

  *地名人名纯属虚构

  火车在一片集中而剧烈的抖动中忽然钻入了隧道,昏暗车厢内的内置灯打开,黄仁俊被晃得眯了眯眼。小桌板上只喝了两口的冰红茶的液面在高高低低地相错变换着,对面肤色黑红的女人大吼一声捉住她孩子的衣领:“别乱跑!”

  胃里翻涌起一阵酸水,黄仁俊从背包里摸出一盒口香糖,摇了摇,空荡的罐身中只有几颗剩余的糖叮当作响。他抠开瓶盖,一股脑把剩下的糖都到了进去,牛吃草一般嚼了起来。

  隧道冗长平直,车身平稳后黄仁俊叉着手臂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有个孩子发出刺耳又间断的尖叫声,一股泡面味窜进鼻尖,黄仁俊皱着眉睁开眼,火车就在那一瞬间冲进了昏亮的光明之中,所有物事像穿衣服一样由下而上披上一层澄黄,没入他瞳孔的依旧是黄色的戈壁,几块浅草滩在落阳的反射下发出碎落的明镜的光。

  列车员拿着大喇叭在车厢中穿行:“前面到站是一号站台,要下车的乘客收拾好行李了啊,一号站台,一号站台到了。哎大爷醒醒,脚收收啊,你不一号站台下的吗?收拾收拾了。”

  车道上交接走过几个背着大背包的人,小孩的尖叫声忽然又响了起来,黄仁俊拦住过路的列车员:“你好,我想补票到一等软卧。”

  列车员盯着黄仁俊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拿着喇叭的手往前一挥:“往前走两节去三号车厢补呗,还不知道有没有位啊。”

  车停了,黄仁俊把帽兜一盖,背上背包往前走,路过门口时被热风扑了满脸,全身上下的血管都膨胀开来。这时外面莽莽撞撞冲上来一个人,把黄仁俊连人带包撞得一歪,他扶住茶水格的壁框,一只灰蒙蒙的玻璃杯被撞得移了位,发出一声闷脆。

  “啧。”黄仁俊皱眉。

  “对不起,我赶时间。”那人说了声便没了影,只露出一张匆忙的侧脸。

  一等软卧是狭窄的两人间,壁上挂着两个平行的床板,床边一个收缩小桌板,还有一张窄窄的门,打开了是一个只能走两步的独立卫生间。

  黄仁俊把背包扔下铺,这时推拉门的轱辘响了起来,他回头看,那脸熟悉得很。

  “是你啊,不好意思,刚刚撞了你。”那人脑门上的汗流到脖子里,顺着线条洇到背心里,修长结实的手臂抬起来擦了把汗,神色淡薄,眉眼锋利,说着这话时两眼稍微弯了弯,一枚泪痣点在眼角。

  黄仁俊勉强撑起脸皮回了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扫了那人的体格一眼,自觉地拉起背包带,把背包扔上铺去了。

  “……你可以睡下铺。”

  “我睡了,安静点,别吵我。”黄仁俊自顾自往上铺爬,想了想又补了句,“谢谢。”

  他在混沌的睡意中感受到了硬如铁板的床、粗糙扎人的劣质被单质感和散发着刺鼻消毒水味的被褥,并不是一个踏实的梦,悠悠转醒时四周都安静得很。他打开安在床头的小夜灯,坐了起来。

  铁道外头隔十米一个的照明灯规律性地打在他惨白的脸上,每每虹膜被强烈刺激一次,自己的的确确上了趟不明列车的事实才像大梦初醒一样一点点被强光钉进脑子里,他便这样忽明忽暗了许久,才感到嗡嗡作响的耳朵恢复了听觉。他把身上的被褥用脚推开,又压了压床板,眉眼间尽是不耐烦。

  那个帅气的冷面铺友小伙子在洗澡,水声停后没多久就出来了,打开门时黄仁俊甚至能感受到热腾腾的蒸汽扑到了脸上,把他的脸也蒸红了。

  那人没有看他,神色淡淡,拿毛巾胡乱擦了擦湿发便往外走。

  黄仁俊舔舔嘴唇,犹豫开口:“你……你出去么?能帮我带一份饭吗,我可以给你双倍的钱。”

  李帝努没答话,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黄仁俊起身想下去,因为一天没吃导致的低血糖,最后一格没踩稳,一个刮蹭差点儿跌下去,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便环了上来:“小心。”

  李帝努把他扶稳后很快松了手,看着黄仁俊没什么表情:“低血糖先不要洗澡了,不然晕在里面都没人救你。”

  黄仁俊很静默地点点头,室内归于寂静,火车摩擦铁轨的声音听习惯后便也了了。他看着窗外的景,寂寞的平房和颓垣在暗夜中如鬼魅延影。不知道离城区还有多远。

  他始终觉得人生没有什么瞬间能比听到父亲亲口说出自己是抱错了的小孩来得更戏谑而令人战栗,然而听到这个消息后更令他无力的是,相比起责怪命运责怪父母,他不可抑制地陷入了自责——他向来光明磊落,但是这种偷窃了别人人生的感觉当真不好受——如果犯罪是这种感觉的话,那么黄仁俊一定是第一个自首伏法的罪犯。于是他收拾包袱连夜逃跑,在父亲开着自家的直升飞机降落在沙漠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来的是什么地方,他第一次自己一个人用双脚走了那么长的路,第一次腆着脸求别人给他搭一次顺风车,第一次站在空旷冷清的火车站,看着“密斯”两个蒙着黄沙的大字,边告诉自己是风沙吹干了眼而不是想哭,边抖着手买了唯一一趟车的票。

  他甚至不知道这趟列车开往何处,开到几时。他呆立在月台上,看着铁轨从很远的地方延伸过来,经过他的身边,又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去,他就看着那个没有方向的方向,然后对着空气骂了声:“操!这算什么!”

  他那看起来话不多面也挺冷的室友真给他打了饭回来,把小桌板打下来后又很顺手地把饭盒盖子掀开:“趁热吃。”

  黄仁俊低头看了一眼:“就这个?就吃这个?”

  “火车上哪有山珍海味呢,小少爷?”那人还挺无奈,叉着手低下头去看黄仁俊的表情。

  黄仁俊皱了皱鼻子。

  他看黄仁俊不动,便主动帮他掰了筷子。

  黄仁俊一只手往钱包里掏钱,李帝努按住他的手:“不用。”

  那人转身就走,黄仁俊扯住他衣角:“诶,你上哪去?”

  “随便逛逛,怎么了?”

  “噢。那你叫什么名?”

  “李帝努。”他的身形忽然顿了顿,回头,看着黄仁俊,“你呢?”

  李帝努一挑眉一歪头,表示他知道了,拉开门的时候又想到了什么:“对了,洗手间那个门锁坏了,锁不了。”

  “噢。”黄仁俊皱着眉夹了一块软塌塌的青菜。

  事实上是真的太饿了,他几乎是扒了一盒白米饭,菜倒没怎么吃。他把饭盒收拾收拾想拿出去扔,拉开门先往黑漆漆的走廊探出头去。走廊也不算实黑,车厢之间的连接处有一盏微弱的照明灯,冗长的车厢里还有一间隔间打开了门,房里头的灯光便昏昏地放了出来,黄仁俊在那灯光里看见李帝努正和一个大胡子男人交谈着,随着车身的晃动影影绰绰。

  李帝努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看了过去,黄仁俊朝他举了举手上的饭盒,李帝努转头和大胡子男说了几句便结束了对话,男人关了门,李帝努从黑暗中走到黄仁俊眼前。

  “给我吧,我给你扔。”

  “不用,你告诉我去哪儿,我自己能走。”

  李帝努忽然把脸凑到黄仁俊近前:“第一次坐火车吧?”

  黄仁俊愣住,没了反应。

  “火车上过了晚上九点就很危险,这事儿没人跟你说吗?”他拿过黄仁俊手上的饭盒,又从光亮处消失在了黑暗中。

  热水抚过黄仁俊的每一寸肌肤,他觉得这是他逃走后两天之内做过的最舒服的一件事,虽然花洒生了锈还在漏水,淋浴间甚至不能转身,方格瓷砖地板的角落里都是黑漆漆的污垢,自配的沐浴露也是廉价香水的味道,但黄仁俊从没觉得这么舒服过,好像一辈子只能舒服这一次似的。

  然而命运的捉弄开了个头便必定不是只有一回,比如他关了水却发现花洒的接口正以一种无法阻止的态势在不停地喷着水。

  “靠!”黄仁俊大骂。

  洗手间门被礼貌地敲了三下:“有什么事吗?”

  李帝努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反应,他便把门拉开。

  黄仁俊因为动静而随意地回头,发梢的水珠一串串落到脖子和锁骨上,滑进T恤领口。衣服已经被尽数淋湿,贴在他的皮肤上,他低头正在穿裤子,眉头皱得很紧,因为烦躁而对不上裤口,他“靠”了一声,干脆把裤子扔进脏衣篓里,取了块毛巾边擦头发边往外走。

  “花洒坏了,能跟乘务说说让修么?”

  李帝努好像刚在看书,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睛。他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摘了眼镜出去了,没几分钟水停了,他又回来了。

  “这个点没乘务员会理人的。我把我们间水给断了。”

  “嗯。”李帝努看了一眼坐在他床上的黄仁俊,已经穿上了另外一条短裤。

  “啊,你介意别人坐你床吗?不好意思。”

  李帝努看起来是想把站起来的黄仁俊压回床上让他好好坐着,只是黄仁俊不置可否的气势太强烈,于是李帝努的双手搭在他肩上,反而没了下一步。

  狭窄的过道站了两个人,李帝努身上的香味便清楚地窜到黄仁俊鼻尖。他停下擦头发的手,忽然凑前去闻了闻,李帝努似乎感受到他微湿的发尖刺到胸膛上的触感。

  “你喷了香水吗?”

  李帝努笑笑:“沐浴露的味道。”

  好像是第一次看他笑,笑起来还挺善良的。

  “也给我用用吧,里头自带的太难闻了。”黄仁俊嫌弃地闻了闻自己。

  “在里面放着啊,自己拿吧。”李帝努把手放下,手指尖轻轻擦过黄仁俊脖间的皮肤。

  “放着吗?那我怎么没看到……可能是灯太黑了里面,怎么什么都破破烂烂的。看书呢?看的什么书?”

  黄仁俊拾起盖在桌面上的书。

  “《古典爱情》。”

  “不错,但不太像你会看的故事。”黄仁俊把书盖回去。

  李帝努已经爬上床了,床板嘎吱嘎吱叫着,他把腿一抻直,便伸出了床外头,他伸手去够那本书,随口回了句:“什么意思?”

  “嗯?啊,没什么,就是这种荒谬的故事我一般都不怎么喜欢。”

  李帝努很少和第一次认识的人持续着来回说话,但他紧接着问:“怎么就不像我会看的故事?”

  “你,你吧,嗯……我不知道,因为我不喜欢那种……然后,你感觉应该不会是我不喜欢的那种,所以……好吧,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吹头发了。”

  火车爬进了隧道,隧道里的照明灯间隔五十米,黄仁俊在黑暗中蹲下身,李帝努闻到洗发水的味道,湿漉漉的水汽仿佛就在脸颊旁。黄仁俊的手摸索着,握住了储物柜的把手,一拉,又伸进去掏了一阵子,掏出了吹风机。

  李帝努头一偏,醒目的远灯刺在他眼中,他看见黄仁俊脸颊的皮肤和几缕潮湿的贴在脸上的头发,黄仁俊趁着光亮把吹风机插进孔里。

  黑暗再次涌了上来,吹风机的线不足一米,黄仁俊拍拍李帝努的腰,李帝努往里挪了挪,他便坐在床沿吹头发。

  “哪来的,又去哪?”李帝努把书盖在肚子上,双手垫在脑后,看着黄仁俊吹头发。

  风开得不是很大,李帝努的声音听得很清楚,黄仁俊在温温柔柔的热风里眯着眼,想了想,说:“出逃王子,被抓到了就要回家继承财产。”

  李帝努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

  “你呢?你家在哪儿?坐火车去哪儿?”

  李帝努把书抬起来挡住两人的视线:“我没有家,四海为家。”

  风筒声音停下,抽屉被拉开又关上,床再次嘎吱嘎吱摇了起来。床上黄仁俊翻了个身,火车跑出了隧道,月光铺洒了上来,一些在李帝努扶着书的右手背上,一些在黄仁俊的后脑勺柔软的头发上和被褥上。

  黄仁俊又翻了个身,李帝努轻轻翻了一页书,床板挤压声压过了浆纸摩擦声。

  小夜灯被关上,上铺的人已不再翻身,李帝努把眼镜摘下,手机屏幕忽地亮了起来,带着一阵震动。李帝努把手机推开解锁,上面是一条信息:在哪?小爱流血了,我叫了车带他去椒迎。

  手机退回主界面,小小的屏幕上清晰写着时间:2008年6月21日1:32。

  李帝努抬头看了一眼上铺。

  “没有监控?你跟我说这么长一趟列车,一个监控也没有?”黄仁俊指着乘警的电脑屏幕上还没关掉的纸牌游戏,还有缩成小框的扫雷,“我跟你说我丢东西了,我的五千现金全没了,你他妈在这里给我扫雷?你有听我说话吗?”

  “我有什么办法嘛小伙子!”乘警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扶着后腰,啤酒肚把制服顶出一个弧度,“没监控就是没监控嘛!我还能凭空给你变出来不成?”

  黄仁俊叉着腰背过身去抹了把脸,努力克制情绪。

  安保员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子吸了一大口,呸呸几声把茶叶渣子吐掉。

  “不是我说小伙子,刚上车是不是就拿大喇叭喊你了,看好自己的财务!第一次坐火车吧?”

  “那这事儿你们管是不管?”

  “管不着,真管不着。”安保员嘟起嘴吹着杯口的热气,又吸一口。

  “你们不管我就报警。”

  乘警上上下下看了黄仁俊一眼:“还是年轻吧小伙子,第一次自己出来啊?没人跟你说么,我们这儿,靠自己比靠警察管用。你指望着警察帮你抓小偷?自己撒腿去追说不定更快些。”

  黄仁俊转身摔门出去,边走着还听见安保员在里头嘀咕:“整列车都有被偷的,就没见过这么折腾的……”

  他一节节车厢摸着回去,观察了每一个乘客,就是没看见李帝努。黄仁俊拉开房门后看见干净整洁并且空荡荡的下铺,抓住一个路过兜售瓜子和方便面的列车员:“请问下一站什么时候到?”

  “下一站?椒迎啊,这不是还十分钟就到了么。”

  黄仁俊喊了声“谢谢”便冲进房里收拾东西,然而事实上他也只带了一个背包,收拾也就是嚯嚯两下的功夫。太阳穴突突地跳,汗水一层一层往外冒,把发尖和鬓角打湿,稀稀拉拉贴在脸上。黄仁俊抬起水龙头想洗把脸,水管里啪嗒嗒掉出两滴水,冲出来一股铁锈味。他猛地把把手一拍,扶住盥洗台闭上了眼,半下午的阳光在他脸上纠缠跳跃。他提起背包往外走,走一半又拐了回来,踢了一脚下铺的床:“他妈的!”

  火车行驶速度越来越慢,黄仁俊靠在餐车上吃面包。现在他身上统共只有五十八块零钱,银行卡里的钱只要刷了就会被追踪到,仅有的五千大钞都被那小骗子给捞了。黄仁俊忿忿地吞掉干巴巴的面包,从包里掏出昨天没喝完的冰红茶。

  车窗外已经有了一串串的房屋,黄仁俊把车窗拉起来,强劲的风便扇了进来,他在发丝纷乱的视线中看见远处蜿蜒的公路和整齐有致的低矮平房,大风吹得他双耳嗡嗡作响,他越发觉得处境凄凉,脑袋里的怒火更是烧起来几分。

  他把脑袋缩回来,拍拍吹僵了的脸,包装纸扔进垃圾桶,皱巴巴的擦嘴的纸还擦了擦鞋上的污渍才一并扔了。

  “绿洲城市椒迎欢迎您……绿洲城市椒迎欢迎您……”车内广播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椒迎比密斯这个货运城市看起来更繁华些,街上商铺鳞次栉比,往来人群不断,就是城市颜色破落了些,房屋多是白色和灰色的水泥,还有几栋八九十年代弃建了的羊毛毡工厂,残垣断壁上印着一个红色的“拆”,旁边画满了孩子们的蜡笔画。街上落了厚重的枯叶,汽车不多,有店家扛着大扫帚在门前扫落叶,扫帚刷拉刷拉的声音挠着耳蜗。

  黄仁俊撩起一间面馆厚重的布帘子,又推开一扇门,拨开塑料垂帘,里头七七八八的谈话声灌进耳朵里。黑面圆脸的汉子们也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的,低下腰去和同桌的笑谈几句,接着便传出哈哈的笑声。

  黄仁俊的脸还没有面碗大,他埋进去吃一口,抬头看一眼对面的音像店。音像店摆着招客的留声机把曲子换成了《Smoke Gets In Your Eyes》,微微弱弱的声音传到耳边,有几个孩子的彩色身影在模糊的玻璃外绕着留声机跳舞。

  在孩子们低矮的晃动的身姿里,有一个高挺纤长的全黑身影在毛玻璃那端闪了过去,黄仁俊一愣,搁下碗筷。

  他把钱搁在桌上,拔出一节纸巾擦擦嘴,又拍掉嘴边的纸渣,起身跟上了那道黑影。

  黄仁俊站在高大纯白的建筑前,眯着眼看着那鲜红的标志,树影投下的斑驳光斓在他面上扫荡着。他忍住了一个喷嚏。

  一辆车子在他身后粗鲁地滴滴叭叭响了起来,他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没打算让,昂着头径自走了进去。

  “探视?现在不是探视时间。”前台的中年妇女刮着指甲,指甲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懒洋洋抬起一只眼睛看黄仁俊,大堂的风扇有一搭没一搭扇着。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病人,姓李,叫李……”

  李帝努就在这时冲到了他近前,手里拿着病历单和检测报告档案袋以及乱七八糟的文件,脑门上一层汗,显然是没有注意到黄仁俊,正急着问前台:“丽姐,小爱转到哪个……房了……”

  “李帝努!”黄仁俊一只手已经在脱背包带了。

  “不准喧哗!医院里头不准喧哗!不许追逐!!!”丽姐终于抛下了指甲刀,站起身朝着转身就追着李帝努打的黄仁俊大吼道。

  电梯还在五楼,李帝努转了个方向,一步四个阶梯,黄仁俊慢他几步,拽着背包一个瞄准就狠狠砸在李帝努背上,李帝努被砸得一顿,手一松掉出几张检测报告,他低头去捡,黄仁俊便从后头冲到他背上来了个剪刀脚,顺便锁住了喉。

  “骗子!小偷!你还我钱!你个人渣!我要把你抓去警察局!”

  “发什么神经——”李帝努掰开黄仁俊缠在脖间的手,“你给我下来!”

  “我不!”黄仁俊深知自己打不过他,一口便朝着肩膀咬了下去。

  “啊——”李帝努吃痛,拽着黄仁俊的胳膊也咬了下去。

  “啊!我靠你他妈属狗啊!”

  “给我下来!给我下来!你当医院是斗兽场啊!”丽姐扛着个大拖把出现了,拖把头正对着黄仁俊的脸。空荡的大堂里一个人也没有,黄仁俊和李帝努的惨叫声荡了几个回音,李帝努侧身把黄仁俊倒了下来,黄仁俊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狠狠瞪着李帝努。

  “到我兜里那就是我的——”

  “诶?你——”丽姐的拖把头又往黄仁俊的方向怼了怼,他已经可以闻到潮湿的消毒水夹杂着细菌的味道了,“你小子再给我乱来,我就报你寻衅滋事啊!”

  “你们都是一伙的!”黄仁俊腾地站了起来,眼前暂时出现了一片雪花,他扶着墙捡起背包。他眼睛湿湿的,指着李帝努骂了一句:“混蛋,我们警察局见。”

  椒迎这座城的主要生活区域是一目了然,在面馆吃面的时候黄仁俊已经透过那块脏兮兮的玻璃找准警察局的位置了,就像当初在这一站下车是因为直觉李帝努会在这里一样,他也直觉自己一定会把他亲手提进去。

  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天空明亮中带点颓蓝,黄仁俊站在警察局门口,狠狠踢了一脚已经合上的铁闸门。

  “这什么破地方!警察局还他妈带关门的!”

  他怒目圆瞪,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几十块钱,又看了一眼街对面的旅店。整条街都是灰蓝色的,只有旅店门口艳俗的霓虹灯牌闪烁着每间房的价格——最次的也是90。

  黄仁俊的脸明暗在红橙黄绿之间,他握紧拳头,狠狠踢一脚,扬起一圈的落叶:“这他妈算什么事啊!”

  天色终于在晚上十点沉落了下来,暑气消散,阴凉感便从大地里吐了出来。从那边的街道挂到这边的街道是一只已经弃用很久的铜钟,原本鲜红的系带已经旧得赤红。店铺已经关得差不多了,路上只有旅馆前面的霓虹灯发出光亮。

  李帝努插着裤袋,深一脚浅一脚踩进落叶大道中去,从医院出来走两条街就是他的短租屋。路过警察局时他侧头往里看了一眼,想起那小子,摇摇头,笑了。他抬脚往前走去,忽然看到警察局门口墙根处一块地方,枯叶很是稀薄,被腾出了一块小空地。他停下,眯起眼,斜过身子朝对面的旅馆看去。

  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打在黄仁俊白色T恤上,混成各种奇异的颜色,他坐在旅馆门口的墙角,细瘦的胳膊环住膝盖,脸埋在腿间,一动不动,像失去了颜色。

  音像店的老头喂完孙女宵夜,才想起来在外头的留声机还没收进来,往外一走看见李帝努,和他打声招呼:“小李?来啦!晚了,回去休息了哦!”老头说话间压到了唱臂,不知放到几时戛然而止的留声机又沉闷地唱了起来:

  “哎这破东西。”老头把唱臂抬起。

  黄仁俊被模模糊糊的音乐催得意识回了笼,他抬头,有风在摩擦着他干燥的脸颊和嘴唇,他看见由远及近的李帝努,踩碎一脚一脚的枯叶,穿过无人的街道,霓虹灯为他涂上复杂的色彩,一双马丁靴停在跟前,李帝努朝他伸出手。

  “走吧,我带你回家。”

  黄仁俊看着他,良久,他站起身,往李帝努的小腿肚子狠狠踹了一脚。

  李帝努租的房是一间废弃书店后附带的矮平房,附带一个小院子。屋子里灯打开后,扫一圈便能将全貌看完。一张床,一个书桌,一副杠铃,除了这些别无他物。黄仁俊转了转,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

  他把背包脱下,想了想,丢在了地上。

  “放椅子上去啊。”李帝努把一堆检查报告放进床头柜里。

  他一抬头,看见黄仁俊已经以主人的姿态坐在椅子上,翘了个二郎腿,叉着手臂,一言不发盯着他看。

  “行,我说,你先让我喝口水。”

  黄仁俊盯着李帝努上下滚动的喉结和从嘴角漏下来的一道水痕,沿着下巴延伸到喉结上,李帝努抬手将水抹去。

  李帝努又把杯子装满了水,递给黄仁俊,“就一个杯子,不介意吧?”

  “你说。”黄仁俊喝了口水。

  “你的钱是我拿的。”

  “算我倒霉,再次碰到了你。你不知道吗,在我们这边,出了兜的钱是没有理由回去的,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而且,就你这打扮,这气质,很那不被人盯上。这个钱今天不是我偷了,明天也是别人偷了。”

  黄仁俊啼笑皆非:“你还觉得挺骄傲?挺正确是吗?”

  “正确?”李帝努一歪头,语气顿了顿,随即露出一个邪气放荡的笑,“正确是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吗。”

  “偷东西就是不正确的,你现在偷东西,那以后还想怎样,杀人放火吗?”黄仁俊抬起手,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皮夹。李帝努摸摸裤袋,愣了。黄仁俊很满意地笑了笑,把皮夹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身份证。

  “4月23号?好小子,和我同年,年纪轻轻就干这种勾当?”

  李帝努还是不说话。他看着黄仁俊晶亮有神的眼眸,像被淘洗过后的黑葡萄似的,他面对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但他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一双眼睛。他眸光微颤,偏过头不去看他。

  片刻,他转回头拉开抽屉,从里面摸了摸,摸出一个本子来。笔盖一拔,他躬下腰趴在桌子上写。

  黄仁俊看着他的睫毛侧影煽动了三下,然后一张纸条就展开在他眼前挡住视线。

  黄仁俊皱眉:“借条?”

  “这些钱就当我跟你借的吧。”

  “搞笑,我凭什么接受小偷的道歉?天下小偷都写借条来道歉,那还要警察来干嘛。”

  忽然一阵刺目的白光像焰火般啪地在窗外炸开,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响声,黄仁俊在强光的刺激下有一瞬间的失明,然后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

  他听见李帝努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一个黑影压到身前,李帝努的手捏住黄仁俊的下巴迫使他抬头,黑暗里黄仁俊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李帝努幽黑的双眸,微微眯起,发出危险的信号:“你就那么确定我不会杀人放火?”

  黄仁俊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李帝努的手快速在他脸颊上擦过,乐出声来。黄仁俊明白自己上当,一把拍开他的手,对着他的腹部来了一拳,横眉竖眼:“你有病?!揩油呢?!”

  李帝努吃痛,却还在笑:“钱我一定还你,之所以偷你是因为小爱做手术急用钱,抱歉。”

  黄仁俊看了看四周,此刻他比较在意这个突如其来的黑暗:“这个灯没了是怎么回事?”

  “停电了。这里电路老化了,经常这样。”

  他走到窗边,窗帘“唰”地一声完全打开,自然里的月光洒了进来。

  “今晚就先住这里吧,明天我替你买车票,你继续走。对了,把你的联系方式和银行卡号给我。”

  “……李帝努,你真的挺混账的。”不答应就威逼,刚才那一瞬间李帝努眼里释放的危险信号让黄仁俊十分相信如果不就此顺杆而上,他很可能走不出这个破地方就尸首无存,毕竟这里连警察局也是看心情开门上班。

  李帝努靠近他,拿起他的手摸了摸:“手很冰,你冷?还是怕黑?”

  黄仁俊不自然地咳了咳,甩开他的手,大声回了句:“冷!冷死了!你离我远点行不行?看见你就烦。”

  李帝努笑了笑,问:“这里昼夜温差是挺大的。你要洗澡吗?”

  黄仁俊摇了摇头,才想到他看不到,正想补句话,李帝努已经站起来了:“那我去洗了,你早点睡吧。”

  黄仁俊看着他关上洗手间的门,皱了皱眉。这个男人使坏的时候和正常的时候判若两人,并且他发狠的时候看起来真是一个会当场把人手撕了的坏家伙——不过也对,不这样怎么能当一个合格的小偷呢。

  黄仁俊蜷缩在被子里,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盯着寡淡的纯白天花板发呆。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与狼同眠,但是此刻李帝努躺在他身边,把唯一的枕头让给他睡,耳边还能听到他清浅的呼吸,黄仁俊就莫名感到一片安心。似乎是从他逃走开始,最能感受到安心的时刻,尽管想不清楚原因。

  他拍拍身旁的李帝努:“诶,你说我为什么能知道天花板是白色的呢?”

  “嗯?”李帝努翻了个身变成平躺,当真答了他的话,“因为有光。”

  “那你看见的是什么颜色?也是白色吗?”

  黄仁俊的头在枕头上蹭了蹭:“你要不睡枕头上来?衣服垫着不好受吧。”

  “还好。”李帝努侧过头去看他,想了想,伸手搂住他的腰借了把力,躺上了枕头。

  黄仁俊感受到李帝努带着洗发水香味的蓬松的头发扫到了他的侧脸上,还算大的单人枕头上挤着两颗头。

  “你脸红什么?”李帝努的声音很清冷,黄仁俊感觉耳朵痒痒的。

  “你不是看不见?”

  “睡过来有光,我看得见。所以你脸红什么?”

  李帝努和他分开了些许距离,黄仁俊听到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渐趋平稳。有什么在敲打着他的耳膜,过分纯静的黑里黄仁俊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鼓动的声音和李帝努轻微的呼吸声,月光漫进屋子,黄仁俊终于看清李帝努漂亮的侧脸,散发着恶魔与天使之光。

  “真的有光……”在昏睡过去之前,他轻声嘟囔道。

  黄仁俊一边刷牙,一边让了一点余光去看他们。

  大胡子和李帝努坐在院子里说话。

  “哥,我这些能上鬼市吗?”

  李帝努伸手在他的布袋里拨了拨,这些都是大胡子在一个小商贩行李里偷的。

  “没什么用,直接去景区卖吧。”

  又说了好一会儿,李帝努从房里抽屉掏出一个小钩子递给他,大胡子拿了钩子,连连道谢,走了。

  “那什么?”黄仁俊捧着杯水,晃到李帝努身边撞撞他肩膀,眼睛看着离开的大胡子。

  “钩子,攀火车用的。”

  李帝努弯下腰,在地上拿起一袋包子:“早餐。”

  黄仁俊咬了口肉包子,满足地把眼睛眯成狐狸眼。

  “你们这的年轻人,都靠偷火车为生?”

  “差不多。火车来钱快。”李帝努也咬了一口,看看天边。

  “你们不上学、不工作吗?”

  李帝努侧头看着黄仁俊,笑了。他说:“没有这个选择。”

  黄仁俊也跟着看天边:“这里确实没什么机会,那你可以走出去啊!去别的地方,世界那么大,还怕没有好好活着的地方吗?”

  “我现在也在好好活着。”李帝努把最后一口包子咬掉,进屋了。

  黄仁俊把脑袋搁在玻璃隔窗上,看着远处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子,看得太过于入迷,护士把自动门按开,他吓得往后退一步,不好意思地朝护士点点头。

  “李小爱,6岁。”黄仁俊叉着手在门外转圈,念了遍门牌上的名字,“李帝努?都姓李,该不会是你私生子吧?”

  黄仁俊扶着墙差点没站稳。

  “骗你的。”李帝努眼睛都笑没了,“小爱是被遗弃的孩子,我们家养大的。”

  “这病,要多少钱养着啊?”黄仁俊和他并肩往外走。

  “没数过,挺多的,化疗也准备做了,现在需要找到配型的骨髓。”

  黄仁俊咬了咬唇,忽然停住脚步,李帝努跟着他停了下来,黄仁俊的手贴着李帝努腰侧和手臂的缝隙钻了进去,抱住了他。

  小手轻轻拍在后背,黄仁俊的声音闷闷的从胸口传来:“挺辛苦的吧。”

  “……黄仁俊,”李帝努的声音有点哑,“你一直这样吗?”

  “哪样?”黄仁俊抽身,眼睛水盈盈的。

  “我就是……这里医疗条件也不好,通讯也闭塞,小爱……她才小小一个,那么瘦,就要这么痛……”

  “李帝努,”他抬起头,眼里亮晶晶的光一闪一闪,“你就没有想过带小爱去大城市治疗?”

  “没有钱。”李帝努往前走。

  “那就多偷点!”黄仁俊跑了两步跟上。

  李帝努看着他,两眼弯弯地笑了,他把手盖在黄仁俊头上揉了揉:“傻子。”

  李帝努很快把黄仁俊送进车站,他把背包放在地上靠着床,看见李帝努在车窗玻璃外跟他挥手。

  他把车窗拉开,李帝努往前走了一步,扶住窗框:“钱我会还你,谢谢你,这次你算帮了小爱。对了,车上九点过后就不安全,看好自己的东西。”

  “我都穷得铃儿响叮当了,还有谁惦记着我?”黄仁俊翻了个白眼。

  “呵呵,”李帝努长得高,他抬手轻轻拍了拍黄仁俊的脑袋,“你只要站在那里就看得出来不是属于这里的人,注意点,那些看了你一眼又一眼的,大部分都是贼。”

  “就不能因为我帅?——别拍脑袋,聪明得很,代价很高。”黄仁俊刚把手盖在李帝努手背上,还没握紧,李帝努就抽开手了,皮肤轻微的摩擦带起热度。李帝努后退一步,不规则形状的阳光照在他半边脸上,他笑笑,跟黄仁俊说了声再见,蓬松的头发里也藏住了光,发丝变得透明金黄起来,刘海挡住了弯弯的眼眸。黄仁俊忽然觉得他像在阳光里午睡刚醒的什么小动物,于是他伸出手,在空中停了0.5秒,然后狠狠揉了几把李帝努的头发:“小骗子!再会了啊!”

  没有等到预料中的一记暴栗,黄仁俊僵直了身子贴在靠背上,看着李帝努倏而消失的身影,插着口袋,略长的头发被风吹得迷乱,他眯起眼,表情还是冷冷清清的。

  黄仁俊盯着自己不自觉抠在一起的手,想了会儿,笑了。

  李帝努坐在候车厅喝完最后一口豆浆,塑料袋两个耳朵一提,豆浆杯便缩了进去。他懒散地提着塑料袋,一晃一晃,走到垃圾桶前,往里一扔,空荡荡的垃圾桶里响起“咚”的一声。

  外头的阳光在车站门口印出一个长方形,李帝努站在明暗交界处,双手插在口袋里,马丁靴往前迈了一小步,鞋头被照亮了,他又把脚缩了回来。

  他眯着眼往外看,那栋纯白的建筑在光之下莫名散发着圣洁的光。

  李帝努不常来椒迎,但因为椒迎的医院好的缘故,每次小爱不舒服,季姐都会直接把孩子载到这边。

  他站在那里,抬头看向很远的地方,眉眼淡淡,但轮廓分明的脸使得他在无表情时显得冷冽而锋利,他抬着眼睛远眺时,孤寂的桀骜感又从他周身漫了出来。有三两个人从他身边经过,有夫妻在车站吵架,脱下鞋子甩到对方身上,女人坐在地上大声号哭,候车厅里散散坐着几个寡言的中年男人,低着头像是小憩。

  这里的一切就是这样,年轻人不着家,留在这里的大多是中年人,被生活磨得到处都是尖儿,没地方往出刺,只好往自己心里刺,表现出来的平静祥和都是沼泽里的假象,其实所有物事都陷进了沼泽里,一步步地被无形的东西拖住往下,等到所有人都放弃挣扎,等到沼泽没过口鼻,就会失去声音,换取美丽的一片平和。把黄仁俊送走后,他身边的一切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安静,平和。几乎是那么一瞬间的,他低下头,感觉到脑袋很沉。偷过很多值钱大宝贝,把它们卖出去的每一次,都没有这一次这么难脱手。

  在工作人员懒散的劝解声中,李帝努听见隐隐约约的手机铃声。他睁开眼,看见屏幕上闪烁的“志晟”。

  “哥,帝努哥!我到了卡图,哥快来接我!有人追我我不知道有多少个,哥再不来我怕我躲不了了!哥我……”

  “带东西了?把东西扔了。”李帝努打断他的话,捏着眉心,语气冷肃。

  “我不扔!哥……”

  通话戛然而止,李帝努听着一连串生硬的忙音,握着手机的手背青筋爆出。他忍住在嘴边的粗口,快速给丽姐按了一条短信过去,又迅速瞄了一眼大厅的红色电子钟,最快的那一班……还没发车。

  飞速流动的空气鼓起李帝努的T恤,他向月台奔跑着,瞄准已经开动了的火车,抓住把手,跃上一节车厢。紧急之中撞上一个戴着眼镜提着公文包的男子,他喘了口气,挠挠头,有一种青春的生动从他脸上展了开来,他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赶时间。”

  那男子似是被这瞬间的蓬勃感动了,像是在原本干涸的枯土里收获了看着幼苗破土而出的感动,他推推眼镜,颇为慈和地说:“没关系,小伙子下次要准时,这样跑上来很危险的。”

  李帝努先他一步欠身离开,转身的瞬间,他收住了脸上的憨钝,唇边勾起一丝笑。他抽出口袋里的一等软卧车票,夹在手指间,给了个得意的吻。

  那眼镜男子的票买得很靠前,李帝努躺在床铺上和衣而睡,上铺没有人。

  听到争吵声的时候已经入夜,李帝努翻了个身,隔壁车厢的声音传了进来:“我人在你们车上,难道你们不应该对我的财务负责吗?!你们这是不合法、不合规的——”

  李帝努坐了起来,缓了一阵子,听见隔壁一阵的脚步声,然后门拉了开来,出现乘警的声音:“你先回去吧啊!等通知,等通知。”

  李帝努站起身,拉开了车厢门,门外的黄仁俊不知为什么没有察觉,走廊的夜灯照亮了他的脸,他垂头丧气往前走。李帝努冒出一丝狡黠的笑,忽然伸出手捞住黄仁俊的腰,把他往房间里拖,在他发出惊叫声之前就把他按在墙边捂住了嘴。

  “小偷!把你的东西交出来。”

  李帝努的手捂住黄仁俊的下半张脸,李帝努感到黄仁俊温热的呼吸喷在掌心上,那双眼瞪得大大的,眼里的惊惧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脆弱的情绪,接着那漂亮的黑色瞳孔就像黑珍珠一样在昏夜里反着光,他眨了眨眼,两颗晶莹便滚了下来,落到李帝努的掌心里。

  李帝努立刻松了手,身高差使他稍微歪了头,觑着黄仁俊的神色:“怎么了啊?”

  “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就是因为你!”黄仁俊一拳锤在李帝努胸口,用了力气。

  他沿着墙根坐了下去,李帝努也跟着他坐下,摸了摸胸口被打过的地方。

  “……只给我留了张身份证和护照。”

  “不是跟你说过……”

  “我就是饿了想去买点宵夜!我……

  黄仁俊说着又要落更多的泪,李帝努一边说着“好啦好啦”一边用手给他擦,只是这眼泪擦得脸蛋湿淋淋的,李帝努只好直起半个身子,跪着往前挪了挪,然后掀起T恤的衣角,往黄仁俊脸上抹了两把。

  “靠,丢脸死了……”黄仁俊抹了把眼泪。

  “没事,爱哭不是什么坏事。”

  “我他妈不爱哭!谁爱哭了?我是爱哭的人吗?我……”

  “吃东西吗?我还有一个面包。”李帝努打断他。

  黄仁俊噌地抬起头,一滴泪还挂在眼角,亮晶晶的眼盯着他看。

  “李帝努,”黄仁俊咬了口面包,看了眼睡在他旁边的人,“我现在一毛钱都没有了,你说怎么办。”

  “要不我去医院退钱,把钱还给你。”

  “那不行。我明天再去找那大叔理论去,我就不信闹不回来。”

  李帝努掀起一只眼皮看他:“闹?你觉得在这里闹有用么?”

  他坐起身子,肩膀碰着黄仁俊的:“在这里生活的人从小闹到大,到那个年纪已经闹麻木了,你在他们眼中就是张牙舞爪的小猫知道吗?他帮着你一起闹,也闹高不了自己的工资和退休金,何况是偷窃这种在这里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

  他去看黄仁俊,有几粒面包渣在落在他前襟,李帝努伸手帮他拍掉。

  “你要不回去?回你家去。”

  面包还剩几口,黄仁俊不吃了,头垂了下来,刘海盖住眼睫,李帝努只能看见他鼻侧的弧度。

  “回不去了,那里不是我家,我爸说我生出来时在医院给抱错了,他们也不是我爸妈,我不能再占用别人的东西了。李帝努,我可能跟你一样,没有家了。”

  有几声吸气声,李帝努拍拍肩膀:“没事,我连我爸妈都没见过。喏,肩膀给你靠。”

  黄仁俊把剩下的面包囫囵吃完,包装袋卷好扔进塑料袋里,两下爬上了上铺。他的背包已经被李帝努拿了过来,静静地靠在床边。

  被子很规矩地覆在李帝努身上,他盯着上铺的铁床板,窗外的远灯规律性地把半间房照亮,没过会儿又没入灰暗之中,一切都跟他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如此相似。他动了动右手,摸到黄仁俊坐过的褶皱,轻轻抚了抚。

  空气中流逸着一种诡秘的气氛,上铺的人没有翻身,李帝努在将眼睛瞪得干涩的时候轻轻扇了扇睫毛,然后在下一束远光探进来的时刻,黄仁俊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李帝努?”

  “你不会又突然消失了吧。”

  上铺的人翻了个身,黄仁俊扒着床沿探出头来。

  黄仁俊看见李帝努坐在床边,手肘撑在膝盖上,抬头看了黄仁俊一眼,眼睛里红血丝很明显,嘴里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窄小的手机屏幕里有几行看不清的字,应当是一条新的短信。

  “我这趟上来,是要去卡图,接我弟。”

  “卡图?那就是下一站?”

  “对。半小时后到达。”

  他拍开小夜灯,摸摸索索爬下床,拎起他的背包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摸出一个打火机。他在李帝努身旁坐下,姿势熟练地替他按开了火。

  火星炙热而渺小,点着了烟头,一股烧焦的烟草气味升了起来。李帝努没有着急吸,垂着眼看着黄仁俊,那是一种探索和思考的眼神。

  “你要不带着我吧,我无处可去了。”黄仁俊说。

  李帝努笑了笑:“你别太搞笑。想想你第一次上火车的时候准备去的哪儿,现在收拾收拾继续去。”

  “我不知道,我第一次上火车的时候我连终点站在哪里都不知道。如果按照以前,我可能随便挑一站耳熟的下了,然后买张机票飞国外去——但现在不想了。”

  “没有钱,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黄仁俊摇摇头:“不是钱,有钱没有钱,我一直都还是我。只是我觉得,何必按照以前的生活轨迹,火车不都还有脱轨的吗,既然这条轨道根本就不是我该走的路,那我也是时候该脱轨了。”

  李帝努微眯了眯眼,把嘴上咬着的烟取下来,在铁柜上“呲”地一声按灭。

  “我不会抽烟。”李帝努开口了。

  李帝努看看黄仁俊手里的打火机,黄仁俊看看李帝努手里的烟。

  “你这是赖上我了吗?”李帝努忽然没骨头似的斜斜往床头一靠,笑容里带着玩味。

  “你要为你一开始拔了老虎胡须而负责。”黄仁俊很认真地看着他,“而且现在我算是你的债主。”

  李帝努从鼻子里嗤笑了出来,在黄仁俊怒瞪的写着“就是老虎你有什么异议吗”的眼神里低下头,一双肩膀极明显地抖动着。

  良久,他终于笑够,敛了敛神情:“你别忘了,我们认识没超过48小时,认识的原因是因为我偷了你的巨款,你长这么大不知道什么叫戒心吗?这么随便就相信我?而且,跟着我就是正确的选择?——火车脱了轨,就相当于毁灭。”

  “我懂得看人,你烦不烦?你要是再对我使坏,我一定亲手把你扭进局子去。行了,你别问了,现在我做下的决定,就是这样。”

  李帝努露出戏谑中带着诡谲的笑,他眨眨眼,闭上眼像是很困:“快上去睡吧,小老虎。”

  并没有听到那人离开往上爬的声音,反而怀里有什么软软热热的触感,李帝努睁眼,看见黄仁俊的头顶就在眼前,那小子正用身子把他往里怼,李帝努挪了挪,他便整个地躺了上来,拉好被子心安理得地扭了扭身子:“我就在这睡,你休想逃。”

  李帝努顶了顶腮帮子,窄小的床上两个人几乎是隔着一层被子贴在一起,李帝努用膝盖顶了顶黄仁俊:“那起床,走吧。”

  “我说,现在,出发。”

  黄仁俊扶住窗框,李帝努站在他身后背着他的背包,冰凉的夜风扑到他脸上身上,号叫的风灌入嗡嗡作响的耳朵,黄仁俊回头问:“真要跳?”

  “嗯。没胆?那我自己走了。”李帝努说罢就作势一个俯身,黄仁俊连忙拦住他。

  他闭上眼深呼吸,极力回想着自己才上了三节半的格斗课,握住窗框的手用力得指节泛白,风刮蹭在裸露的皮肤上有浅浅的痛感。黄仁俊沉下一口气,睁开眼,两步踩上矮桌,一个跳跃,干脆利落地扎入黑夜之中。

  瞬间之下迅疾的风贯穿黄仁俊的耳膜,一阵轰鸣作响,黑沉沉的大地在眼前放大,手掌和膝盖磕在浅草地上,他依着惯性往前滚了两个跟头,痛感从每个地方传来,直到跪立在草地上时,他才呼出一口气,摸摸自己的头和脸——很幸运地没扎到什么小石子。

  火车还在沿着铁轨哐哧哐哧地爬行,黄仁俊往那头看,澄黄的月亮在云层的阴翳之后氤氲着柔和的光,有一道黑影从火车整齐的小方窗口中的某一个里掷了出来,隐没在稍高一些的草丛里。火车依着铁轨的形状拐了个弯,直到车屁股也消失在视线之中,黑夜的纯寂便如扑头浓墨般猛地盖了下来,黄仁俊听到有什么爬行动物扫动着草地从他身边快速经过,他站起身,就着月光往李帝努跳下的方向跑。

  “李帝努?李帝努……”怕吵醒什么似的,黄仁俊用气音喊着。

  不算高的草丛里伸出一只手晃了晃:“这儿,扶一下。”

  黄仁俊用了点力气将人拉起来,李帝努靠在他身上时他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哪里磕到了?啊?”黄仁俊低头去看。

  李帝努搭着他的肩膀,静静看着他笑:“好像是腰,侧着滚过去的时候扎到了,可能是玻璃碎。”

  黄仁俊换到李帝努右边,把他的手拨到身后,搭住自己的肩,又把他背上的背包取下自己背着。李帝努把一半的重量分靠在黄仁俊身上,两人慢慢向前走去。

  “好好的站台不下,非得半路跳车寻刺激,还走狗屎运,你这不是活该吗。”

  “那小子出了状况,中途改变主意上了火车,追他的人都在卡图,我现在去等同于自投罗网。”

  两人走得很慢,说话间李帝努带着黄仁俊穿越了铁轨,另一边的沙地较草地多,李帝努步伐沉重,马丁靴踩在沙地上发出摩擦声。

  “你们这什么兄弟俩啊,听着净会惹事儿的。诶,你等会儿。”

  李帝努站住了,黄仁俊蹲下身,为他绑松了的鞋带。

  “那一会儿怎么办?荒郊野岭的。”黄仁俊手上动作不停,抬头询问李帝努。

  有很清亮柔美的月光落在黄仁俊的半边身子上,他整个人就像是即刻要起飞的小精灵,李帝努甚至已经看到有一片小小的透明的羽翼停在黄仁俊的鼻尖,两只翅膀闪动着落下金闪闪的粉末。李帝努转头,看着凉如水的月光从层叠的云堆后头渐渐晕了出来。

  “等。”李帝努指了指前面的矮墩,示意黄仁俊扶他过去,“等返程的火车来,然后——扒火车。”

  李帝努头后仰着靠在矮墩上,闭着眼睛不说话。黄仁俊拿矿泉水瓶拍了拍他的脸颊,他才缓缓睁眼,拧开水瓶喝了一口。

  “你不疼的吗?”黄仁俊皱着眉,看起来他更像是受伤的人。

  “挺疼的,没事儿,忍习惯了。”

  “不行的,疼要说的。”

  黄仁俊把水瓶接回来,认真地塞进背包里。现在他的处境是到了连纯净水都要好好珍藏的地步了。

  “说了有什么用吗?伤口也不会自动愈合。”李帝努低头,把贴在伤口上的黑色T恤拎开了些。

  “说给我听啊,我不是在你身边吗?别什么都憋着,这样一点都不酷。”

  李帝努很愉悦地笑了笑,他问:“我们算朋友了吗,仁俊?”

  “不算。从小我妈就教我不跟坏孩子交朋友。”黄仁俊斜睨他一眼,“除非你把钱还我。”

  李帝努瞟了一眼黄仁俊喝过水后还带着晶亮的水渍的嘴唇,不着痕迹地晃了晃眼神。他收回目光,垂下头:“是。我们做不了朋友。”

  黄仁俊忽然把手伸进李帝努的裤袋里,他吓一跳:“你干什么?”

  “我看看你手机上的时间,反应这么大干什么?”黄仁俊瞪着他,把手机抽了出来,却发现小小的可怜屏幕已经龟裂成碎,“3:15”从歪歪扭扭的裂痕里挤了出来。

  “估计差不多要到了,准备准备吧。”他把手机塞到自己背包里。

  “还挺聪明的,怎么判断的?”

  “第一次上火车是稀里糊涂,第二次我可是弄清楚了好吧,时间间隔、站台、起止站。如果不是又被偷了,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一觉睡到东海边上了。”

  “一觉能睡三天,是挺厉害的。”

  “啧,小时候没写过作文儿是不?夸张手法知道吗,夸张?”

  “过来。”李帝努朝他招招手。

  黄仁俊不解,他凑了过去,转头看着李帝努。

  李帝努的手很冰,指节修长而骨节分明,十指贴在黄仁俊脸蛋上的触感却是柔软的,体温和体温之间隔着凉夜,黄仁俊几不可闻地轻轻抖了抖,李帝努笑着把手放开,又贴在地上。他的神情专注而认真,像一只夜间捕食的小猎豹,在观察周围的环境。

  “两分钟以内,做好准备。”李帝努撑着矮墩站了起来。

  “……你摸我脸做什么?作法?”

  “你才喜庆!”黄仁俊的手刀还挥在空中,就被李帝努一手扯住,拉着他往轨道边上走。

  李帝努神情肃穆,乌亮的眼在黑夜里发着光,他把一块地踩实,又往空荡荡的四周看了一圈。

  “扒火车,会吗?”李帝努回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唔……应该没什么大问题。”黄仁俊低下头。

  “到时候我会跳上九、十节车厢的连接处,你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跑车尾。车尾有一个瞭望台,带栏杆,只要看准了扒上去,就没什么问题。成功以后,我会从里面出来把你带进去,你等着我就好了。”李帝努低头看他,“听明白了吗?”

  “嗯。”黄仁俊两手握紧背包带。

  李帝努端着的脸也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他伸手想摸黄仁俊的头,黄仁俊偏头躲开,抬头瞪他,眼神忿忿。

  “好了,速度不快,别怕。你要是没成功,我就再跳一次。不管怎么样,你等着我,我都会回来找你。”

  “你少吓唬我!我只会成功,不会失败。”黄仁俊踮起脚,沿着轨道的方向探望。

  忽然头上一重,李帝努已经把手盖了上来揉了又揉,黄仁俊还没来得及张牙舞爪地躲开,李帝努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仁俊看着他宽阔的肩和高挺的身姿,那人边走着边漫不经心地撩了一把头发,姿势潇洒又坚定,带着一种肃穆的冷冽和余韵的悠闲。从大地深处传来的轻微的震感让黄仁俊的心七上八下,他随着自己心意脱口而出:“李帝努!”

  那人停下了,起先像一个赴临战场的战士般的人因为一声轻轻的惶恐的呼唤停下了,他回头,微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的眼神很坚毅,说不清是会不顾一切地往前走,还是会因为黄仁俊的下一句话便放弃一切,解甲归他。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到。

  黄仁俊甩甩头,让自己的大脑跟着越来越大的轰鸣声清醒起来,他朝李帝努挥挥手:“一会儿见,我等你!”

  用尽全力纵身一跃时,李帝努清晰地感受到左肋下的伤口猛的撕裂感,豆大的冷汗冒了出来,痛感传递到每一根神经末梢,抓住链条的左手微微松了松,他用右手攀紧,紧贴着车身移动。第十节车厢是乘务员的休息室,临近下一站椒迎,李帝努估计此时休息室里已经没有人。他伸长手,摸到窗玻璃,利用手掌摩擦力将窗口抹开。风在他耳边脸上呼呼刮过,他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忽然想到了黄仁俊的脸,他抓着背包带子悄悄抬起眼的模样,那个明明害怕却装作很行的人。

  李帝努攀住窗沿,双腿用力,整个人便转了过来,贴在了火车身侧。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休息室,身子利落地收起,踩着窗户边往里跳跃。

  玻璃窗户复又从里面被人关上,发出细微的年久失修的嘎吱声,玻璃上留了几抹不规则的血印,混在黑灰的泥水印痕中。

  列车员小张推开休息室门,和一人迎头撞上,他“哎哟”一声抬头,面前的人好似也被他撞得不轻,弓着腰捂着肚子。这人一身列车员装束,制服帽子挡住了他的神情。

  “小金吗?还没出去呀!”小张没多看,往里走了两步,拿起落在桌上的胸花,低着头一边别住,一边又往外走,“我可巡去了啊,你一到三号靠近车长,去晚了又给训了。”

  “嗯。”李帝努应了一声,小张已经跑着往外走了。

  李帝努盯着小张的背影,呼出一口气,低头看了看左肋处。

  他压了压制服帽,只露出高挺的鼻和嘴唇,下颌线收得很紧。他拉开门,开始往外走。

  “哎哎哎!椒迎还有多久啊?”一个大妈从车厢里探出头,拉住李帝努问。

  “下一站就是了,差不多一小时就到了,阿姨睡得怎么样?”李帝努摆出职业微笑。

  大妈的孙子闹觉,在床上闭着眼睛不顾一切的哭嚎着,隔壁床铺的男子不耐烦地抓了把头发,抄起口袋里的烟叼着往外走。

  “哎哟!下一站就到了呀,我们回家再睡好不好?噢?”大妈哄着小孩,面上很是不好意思,“小伙子,你帮我看一下小孙子好不好呀?我一个人实在是搞不定咯。”大妈从床底下掏出一条干黄的还有点儿馊味的尿裤,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李帝努。

  在大妈去洗手间洗衣服的期间,这小孙子并没有停止撒泼,见是不熟悉的人,惊叫得更惶恐了,李帝努甚至能看到他黑洞洞的喉咙和颤抖的小舌。小孩子哭嚎着,双眼瞪得很大,眼泪像开了闸的自来水哗哗地流。

  李帝努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看了一眼显现出孔雀蓝的天,眉眼间露出了不耐烦的情绪。那小孙子更甚,从床上爬了起来,对着李帝努开始拳打脚踢。

  “你还我阿奶!你还我阿奶!”

  李帝努捏住小孙子的肩膀:“小孩儿,冷静点……”

  “呜呜呜呜呜,你个坏蛋!我让警察来抓你!”小孙子猝不及防地往李帝努身上吐了口口水。

  唾沫沾在深蓝色的制服外套上,李帝努闭了闭眼,把外套脱下,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左肋的地方是一片朱红的血迹。

  那小孙子哇哇大口在看到血迹的同时停止了发出声音的动作,李帝努缓缓蹲下身,和他平视:“看见了吗,血?”

  李帝努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眼里却冷若冰霜:“信不信哥哥会杀人?你再哭一下,动一下,我就拿刀子在你身上扎出个血洞来,你阿奶也救不了你。”

  小孩眼睛瞪得铜锣般大,哭声卡在喉咙里出不来,湿漉漉的眼里充满了恐惧,一滴要落不落的眼泪在静谧中啪嗒摔在地上。

  李帝努推着餐车往前走,餐车上只剩下一个奶油面包,他把奶油面包拣起来,往四周看了一眼,从搭在手上的制服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

  钥匙转入匙孔,门打开后一股许久未进人的密封味扑面而来,李帝努挥了挥飞舞的尘。走廊两边堆着一人高的木箱子,他反手把门关上,边向前走边随意敲了敲摞成排的木箱子。他抹开一层灰,箱子上印着的标记在雾蒙蒙的灰尘中显现出来。

  他把钥匙转入第二扇门,用了点力将门打开,自然风面劈头盖脸地涌了上来。李帝努早就看见黄仁俊了,脚踩在栏杆上,身子直挺挺的,双手扶着栏杆,李帝努打开门时,他回了头,脸上的是李帝努没想到的惊悦的神色。

  一路上的担忧就好似笑话一般,这个人似乎从来都能把事情处理得和他柔弱的外表相比,更为从容而梦幻一些。李帝努低头笑了笑,也是,从他追到椒迎的医院里,见了面就逮着李帝努咬的样子,又怎么能被这小子在黑夜里背着朝光喊他时眼眸里的脆弱感无助感所欺骗。

  黄仁俊从栏杆上跳了下来,扯着李帝努的袖子:“快来快来,你看!多漂亮啊——”

  天空一片瓦蓝,黄仁俊整个人就像被打翻的墨兰色颜料染了全身,大大的黑色瞳孔里闪着兴奋的光,李帝努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火车经过一片小荒漠,黄沙之上一轮朝阳,正从地平线上爬起来,光源之缘撒射出七彩的光,晕进背景的水蓝之中。

  车身颠簸了几下,黄仁俊重心不稳晃了晃,脚欲落地,车身便一个急转弯,顿时眼前的光景被吸入黑暗之中,李帝努伸手搀了一把黄仁俊。潋滟的天光被框在隧道口里,随着火车越来越远,画面也不断缩小,最终缩成一个黑点。

  “走吧,这里不能久待。”李帝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李帝努拉开了门,黄仁俊跟在他后头。

  “你穿这身……还挺帅的嘛。”

  “什么?”李帝努把钥匙插进去,没听清黄仁俊说的什么,便回头看他。

  一道手电筒光束从门外射了进来,穿过门上厚重的玻璃方格,光被屋内的灰尘散射一通,一室明亮。

  木箱与木箱之间只有很小的空隙,黄仁俊肩膀两边紧靠着箱身,李帝努双手撑在墙上,为了不被发现,两个人的身子紧紧贴着。

  门外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黄仁俊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他能闻到李帝努身上淡淡的汗味和血腥味,他能感受到李帝努传递过来的体温和李帝努的呼吸,他全身僵硬,微微低头,鼻尖擦在李帝努白衬衫的领子上。

  李帝努尝试去忽略身前的人喷洒在胸前的温热呼吸,但他却在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感受到了黄仁俊身体细微的颤抖,李帝努稍微低了低头,两个人的呼吸缠绕在一起,他勾起唇角。

  “怕了?”李帝努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

  门被打开了,抖擞的手电筒光像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把黑暗劈得四分五裂。皮鞋往前走了一步,光束猛地一扫,皮鞋往前走了第二步,手电筒光利落地转到他们藏匿的方向。

  “那个……叔叔,不好意思请问,洗手间在哪儿啊?”一个声音莽莽撞撞地出现,手电筒灯无规律地晃了晃,然后灯被关掉,那乘警望了望四周,往后退了一步,把门带上了。

  门外那人的声音传了进来:“叔叔,我不是很熟,你要不带我去吧,谢谢,谢谢,很感谢。”

  李帝努吁了口气,往后仰了仰头,观察周围环境。

  黄仁俊正想往前,而李帝努也正好收回身形,黄仁俊的鼻梁撞上李帝努结实的胸膛,他捂着鼻子,眼里被逼出一点生理泪水。

  “我说……你这样子很帅。”

  李帝努哼笑一声侧过脸去,黄仁俊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你也挺勇敢的,要我奖励你小红花吗,小朋友?”

  “你有病吧?夸你你还损我。”黄仁俊眨眨眼,把水雾眨散,蹙着眉瞪着李帝努。

  “走吧小朋友,那小子也不知道能拖多久。”

  “你弟?”黄仁俊斜着眼问李帝努。

  “嗯。你吃慢点,没吃过东西呐?”李帝努拍了拍朴志晟的胳膊。

  黄仁俊看着朴志晟。

  这小子看脸年纪是真不大,只穿了件石灰白的洗旧了的背心,手臂上的肌肉凹凸分明,背心松松垮垮也遮不住多少肉,在动作之间能看见他整齐的腹肌和身上一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汗水使他身上亮盈盈的,背心上洇出一块深色汗渍。

  他把脸埋在奶油蛋糕里,两颊鼓起,一动一动的。

  “我叫黄仁俊,你叫什么名儿?”黄仁俊跟他自我介绍。

  朴志晟不答,黄仁俊敲了敲他面前的桌板,朴志晟很匆忙地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吃。

  “先生,需要点什么吗?”女列车员对着李帝努微笑,为他们续上白开水。

  “问你呢,叫什么名字?”黄仁俊又问一遍。

  女列车员嘴一撇,走了。朴志晟把最后一口面包吞掉,舔了舔嘴角的奶油,过长的刘海把眼睛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他高高的鼻梁和肉嘟嘟的唇,他侧过脸去,把他那破破的斜挎包挎上,锋利的脸部线条让他透出一些稚嫩和成熟糅杂的气质,他有些生硬地看了眼李帝努:“哥,到站了。”

  黄仁俊看着朴志晟穿过人群往外走的身影,李帝努也起身了,朝他耸耸肩:“认生。”

  李帝努给了黄仁俊二十块钱,黄仁俊就欢欢喜喜地去那间店里吃牛肉面去了。李帝努看着他哼着小曲儿玩着背包带子往面馆走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

  朴志晟什么话也不肯说,李帝努把他带到病房——李小爱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朴志晟趴在窗玻璃上,呆立着看着里面沉睡的李小爱。

  “哥……”朴志晟转头。

  “有什么话出去说。”

  两人坐在医院侧门的台阶上,朴志晟双手握着单肩包的带子,头埋得很低。

  “哥,这个如果换到钱,我们就有钱给小爱做骨髓移植了,这是真的哥!”朴志晟说着,见李帝努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便往四周看了看,拉开单肩包的拉链。

  李帝努从单肩包起了毛边的口子看进去,里面只有几件衣服裤子,一个鼓鼓的牛皮纸包,还有一枚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闪耀光芒的戒指。

  “哥,这是英国皇室流出来的,我在北韩用命偷来的,他真的——很值钱。”朴志晟抖了抖那戒指。

  李帝努摸出一根烟,放在嘴边咬着:“你去北韩干什么?”

  朴志晟的表情忽然黯淡了,他僵了僵,苦笑了下:“去找我妈。想看看她没有我,是不是真的像她信里写的那样,生活得那么好。”

  “远远见到了。”朴志晟抓住破布包的一角,揉成一团在手里,“她如愿以偿,当了大哥的女人,管着边境贸易,看起来油水不错,红光满面的。她果真没有骗我。我写信告诉她我到了北韩,她……她给我寄了五万块钱,但是,哈哈,她看起不是很想见我。”

  李帝努使劲点了点朴志晟的脑袋:“傻子。你身上就背着这么多钱在外面乱跑?跑了三个月,还没和你妈见上一面,你还有没有用?”

  “我这副样子,打拐的也看不上我。而且我也不是白去,我不是把戒指带回来了吗。哥,我没这么傻,这个戒指,一看就是几十年都出不了的顶货,别人都偷不到,就我偷得到,这不是我的本事么?”

  “你有本事?你有本事能被人一路追到卡图?”

  朴志晟极为懊恼地一拍大腿:“早知道走熟悉的海路了。从没走过陆路,没想到西伯利亚又荒又阔,根本没地方躲。”

  “一路火车过来的?”

  “真的,哥,我的伎俩都快使完了,西伯利亚那条线好就好在车厢又长又宽,我扮演扮演也能蒙混过关。不过也有收获,现在同车型几乎所有的风路水路电路我都摸得一清二楚,所有的钥匙我都有第二把。你们躲在货厢,我不是也替你们解围了么。其实如果没那个列车员在,我就直接打开门进去找你了,这样显得更英雄一点不是吗。”朴志晟得意地拍拍破包,里头的夹层里发出金属钥匙碰撞声。

  “戒指给我。”李帝努朝他伸出手掌。

  “这可是我用命换来的哥,一定不能给我扔了。”朴志晟把戒指掏出来,放进李帝努手心,又强调一遍,“这是治小爱的病的。”

  李帝努把戒指放进兜里,手指夹住烟,动作倒真像点着了火一样:“那些人追到卡图,也一定会来椒迎,明天就带着小爱走吧,去联系季姐。”

  “去换小爱的救命钱。”

  李帝努站起身,拍拍屁股,把咬折了的烟扔进垃圾桶里,转身走了。

  朴志晟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他不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很垂顺的资态,灼热的风灌进背心里,他起身,在一面长满灰黄色藤枝的墙边的水龙头接了一捧水喝了,又用水搓了搓脸,他感到后背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

  眉毛上的水珠滑进眼睛里,他闭上一只眼。

  “我叫黄仁俊。”黄仁俊站在那里朝他笑,露出一颗不明显的小虎牙。

  朴志晟低头,刘海发尖落下的水滴在水泥地上洇出几个圆点,他抬脚欲走,视线里出现一包芒果软糖。

  朴志晟犹豫了会儿,接了过来,把包装袋撕开,手伸了进去,藏着黑垢的长长指甲下捏出一块晶莹可爱的软糖。酸酸涩涩的味道在嘴里化开,他餍足地眯了眯眼。

  他看见黄仁俊还是对他笑着。

  “志晟……”他说,“我叫……朴志晟。”

  黄仁俊坐在椅子上打盹,窗外姿态袅袅的藤叶在风中摇晃,把阳光切得很碎洒在他脸上,在明暗明暗的虚无之中,病床发出嘎吱一声响,黄仁俊睁开眼,和床上的女孩儿对上。

  “我想……喝水。”李小爱的开口显得很艰难。

  黄仁俊倒了杯水看着他喝下,把水杯接过来搁在床头。

  “你是谁?”李小爱看着他问。

  闭着眼睛看不出来,这会儿睁开了才发现,李小爱这双眼睛是真的很灵,微微下垂的眼角和纯净透明的瞳孔,就算不说话,扑闪扑闪睫毛都能让人生出怜意——黄仁俊忽然开始想象李帝努把李小爱捡回家时候的场景。

  “我是帮助你做了手术的哥哥,可以叫我仁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仁俊哥哥,你能帮我拿我的镜子么?就在我的包包里。”李小爱一点也不见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粉红色小包。

  黄仁俊摸了一阵,从里面摸出来一面手掌镜递给她。

  李小爱举起镜子开始照,握着镜子的手背都是乌青的针眼,此刻还连着三根管子。镜子背面破旧掉漆的美羊羊朝黄仁俊瞪着大眼睛,接着李小爱摸了摸头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

  一阵风吹过,窗外枯脆的爬山虎拍在墙上断了一截,阳光斜了进来,把李小爱浅色的头发照亮,李小爱在这过分漂亮的晕影里绽放出一个极具生命力的笑。黄仁俊看着眼前这个全身上下白到要溶进光里的女孩儿,忽然想拍拍她的头,握握她的手,因为她太像天使,好像总能趁人不在意的时候便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否定。

  李帝努推开了房门,朴志晟跟在他后面,黄仁俊朝李帝努的左肋看了一眼,李帝努点点头。衣服把绷带遮得很严实,只是在路过时能闻到李帝努身上的消毒水味,但这在医院的环境之下显得无可厚非。

  “哥——”李小爱很兴奋地朝李帝努张开双臂。

  “哥刚从外面回来,脏死了,不抱啊。”李帝努把食盒放在床头,俯下身去把病床摇起来。

  “来来来,仁俊哥给你抱。”黄仁俊笑眯眯地起身,很大方地接收了李小爱的怀抱。他伸手揉了揉李小爱细软稀少的头发,感到李小爱的手在他腰间轻轻环了下,便放下了。

  “仁俊哥哥,我叫李小爱。”

  “嗯,我知道。”黄仁俊低头温柔地看着她。

  李帝努把餐桌摆上,有些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

  “呀,朴志晟你去哪了?我每天都问姐,可是她都说她不知道。”李小爱对着朴志晟倒是换了一副面孔,显现出一些跃动的娇憨感来。

  朴志晟坐在椅子上玩贪吃蛇,很得意地“哈”了一声:“我去干大事了。”

  “什么大事?”李小爱双眼放光。

  “吃完饭才有故事听。”李帝努把筷子递到她手上。

  朴志晟也应和:“吃饭吃饭,世上没有免费的故事可以听啊。”

  “哥,怎么有青瓜……”李小爱咬着筷子,整个像泄了气的皮球。

  “朴志晟?”李帝努一字一顿,回头斜了一眼朴志晟,朴志晟头也没抬,耳朵尖却红了:“哎呀,买的时候忘说了,哥挑挑呗。”

  李帝努坐在床沿,低下头为李小爱把青瓜丝一根根挑出来,李小爱把脸埋进汤碗里大喝一口,碗放下后还用袖子抹了把嘴边的汤渍。黄仁俊靠在床头柜上看着李帝努垂下的睫毛和微翘的嘴唇,修长有力的手握着筷子耐心地挑着黄瓜丝,李小爱把两颊塞得满满的,朴志晟的蛇头咬到蛇尾,他只好放下手机,在李小爱的威逼之下或真实或夸张地开始讲述西伯利亚“旅程”。

  黄仁俊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他兀自摇了摇头,发现自己错了——属于李小爱的地方,原本就一直在这里。

  办出院手续的时候,李小爱锲而不舍地揪着李帝努的衣角黏在他身边,丽姐往小爱衣服兜里塞了一把水晶糖,李小爱眼睛亮晶晶地偷瞟了一眼在认真填资料的李帝努,此地无银地捂住了口袋。

  “你看,李帝努像不像一个合格的爸爸。”黄仁俊用肩膀撞了撞朴志晟。

  朴志晟没答他的话,却大大叹了口气:“这世界上没有比帝努哥更善良的人了。”

  黄仁俊嗤笑一声,不可置信地斜了朴志晟一眼。

  李帝努签好了资料,蹲下身和李小爱说了几句话,李小爱嘴又瘪了,硬是把水汪汪的泪逼了回去。她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水晶糖,放到李帝努手心:“想我的时候要吃哦。”

  李帝努给了她一个拥抱,朴志晟已经走到她近前,她被朴志晟牵着往外走,走了一半回头和李帝努挥挥手,又走了几步,停下来犹豫了会儿,回头朝黄仁俊也挥了挥手。

  一个满头脏辫的女人靠着车门和李帝努打了个响指,点了点头,便替李小爱打开车门。

  车子渐渐远去,李帝努看着黄仁俊的侧脸,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两个选择,一,你在椒迎待着等我回来。二,我给你路费,你现在走,去你本来该去的地方。”

  黄仁俊朝他一歪头,笑得两眼弯弯:“我选三,跟你一起走。”

  “犯罪你也跟着?”李帝努饶有趣味地勾起嘴角。

  “你犯了我,比犯罪严重。而且……”黄仁俊忽然凑近,“你也做不出什么大坏事。”

  李帝努微低下头,看见黄仁俊垂落的衣领下脖子的皮肤和锁骨,他偏过头去。

  “如果……你不后悔的话。”他慢慢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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