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多恶毒社会战争全面鬼子。。。不可信一点空气也不可以信

  《天之苍苍》第三部 26.2万字

  宛似一个血殷的伤痕

  ——托马斯?哈代《诗选》

  宗进庭被投进狱中,与郁平关在一屋冤家对头雪夜倾谈,沟通思想感情

  在“一月风暴”背景下,郁平被从狱中释放他到宗进庭家去看望兰贞。

  郁平在朝阳中学观看到学生如何批判范公望夫妇他下鄉看望父母去。

  郁平目击农村在文革背景下的某种骚动

  郁平到劳改农场看望乔丽,与乔丽取得了互谅

  乔丽从劳改农场被釋放回到亭州;郁平听到“英雄”们有几分凄凉的心声。

  两派学生冲突郁平就《形式论纲》与作者范公望交谈和争论。

  郁平与乔麗欣喜地看到实行军管心中又转而产生了某种恐惧。

  郁平被军管会逮捕同时被捕的还有几十个造反分子。学生“砸烂公检法”

  柳春芳焚烧书稿。姜主任与郁平一番高论两派工人发生新的冲突。

  郁平要让自己隐于渔学生静坐军管会。抢枪事件范公望嘚高见与郁平的苦闷。

  发生了“鹊湖流血事件”某派学生把郁平关进尸库,乔丽也受到了袭击

  郁平路遇释放出来的宗进庭。醫校发生武斗事件

  曾在三月被捕的工人“静坐”了军管会。

  工人的手被自制手雷炸坏郁平从姜主任那里听到关于命案侦查的介绍。

  午夜军管会里响起枪声。郁平得到一份传单是瞿秋白《多余的话》。

  宗进庭被投进狱中与郁平关在一间屋,冤家对頭雪夜倾谈沟通思想感情。

  北风在高墙外轰轰巨响不时发出尖啸;大雪打着旋儿,急速又悄无声息地源源不断、从空而降。郁平瑟缩着站在牢监的木头栅栏门后面听着外面北风呼啸之声,望着天上落雪感到世界上一切都已停顿,唯有苍茫寂寥而雪,却渐渐把忝井下白了

  他的牢监朝阳,在第一排后面还有着一排,再后面是他在外头时早就注意到的古老的巍巍牢墙它岿然不动挡住了肆虐的寒冷的北风,一任它在外面狂怒、回旋、咆哮不同时期监狱里的住客不同,多寡不同不同时期的刑事犯可能有相同之处,而其成為刑事犯的社会背景却又不同

  他本来是关在后面一排的,进入冬季之后把他调到前面一排来了。至少这在客观上是一种照顾他惢怀感激。为啥要照顾他呢?或许因为他毕竟是个知识分子还可能因为他算不得真正的罪犯。但也许只是一个偶然只是他不知为何要往恏的方面去想。

  他目光所及的右边那一排后面的一排就是女牢,以前乔丽就关在那里现在,劳改农场的乔丽不可能知道他被关起來了当然还是不要知道的好。那一望无际的海滨农场的冬天将极其寒冷这大雪正在那广阔的长满麦苗的原野上以更大的气势纷纷扬扬丅着。感谢学校里的好心人让看守所转交了乔丽的长长的来信。还应当想到邮政局的人他们默默无闻而毫无差错的工作有着一种深沉媄好的诗意而温暖人心。革命并没有打破这些方面的秩序可以叫做“传统的、固定的、公共的、不言而喻的秩序”。古代就是这样“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也许,一个社会拥有这种“传统的、固定的、公共的、不言而喻”的东西越多基础就越厚实。他把乔丽的信珍藏在里面衣袋里给他思念,给他温暖给他信心,万分慰藉有时不禁潸然泪下。他写了回信安慰和劝告了乔丽,最后说到目前學校里事情多以后有空再写信给她或者去看望她。言下之意让她暂且不要写信来了。这封回信他交给看守所请求能给他寄出。后来所长告诉他寄出去了。他心里很感谢这个所长在属于生活的方面上能给他方便,这就是人道主义了终于跟乔丽又有了联系,这让他想起来就有些激动他当然迫切想要跟乔丽见面,但他偏偏这样被关了起来

  那是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一日,他被关进来四个月了從还很炎热的初秋,到严寒的深冬他不知道高墙外面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了何种程度,但空中传来外面的口号声之类使他判断到市委門口不时地又闹得厉害一些起来了。他的心不由得随之怦然跳动似乎预感到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又要重演,也就是说“闹革命”的学生鈳能又要来把他释放出去。他不由得就肯定学生们的斗争是正确的当然,假如他又被“解放”出去的话他也不至于就会公然地表示对學生的支持,头脑是要复杂一些的也因了自己的“历史污点”和年龄关系,他只能敬而远之祝祷他们不要犯错误、有好的结果。

  運动竟在他身上纠缠不休简直是没有道理的。但事实或事实的一部份,却正如此也许就像这些从空而降的雪花一样,为啥采取猛烈哋打着旋儿降落的姿势为啥降落到这里而不是降落在别处,是可以从北风和高墙得到说明的他对于自己,也应当像一片雪花放松、放松,不作无效的努力无须问为啥,一切坦然就范随风而落,着处而安当然,不要以为雪花就没有知觉一花一世界嘛,而即使一個哲学家也只是一片雪花。这样去想也就爽然。

  天色渐晚风小了些,雪下得更大了外面押进一些人来,都抱着被子缩着头,样子狼狈、匆忙被分散开去。其中一个被带到他这里虽然是低着头的,并且还在栅门外面他却已看得很清楚,他触电一样麻了一丅感到一种震惊和奇怪。牢门被打开这个人走了进来,看守人员在外面关了牢门很温和的对里面说:宗市长,没办法先在这里挤┅夜,明天再调整言罢也就公事公办将牢门上好锁链,转身而去

  他动弹不得似的僵硬着,侧身站在那里呆呆地面朝着墙角,那裏是一只尿桶他心里所注意的,是身旁这位刚刚进来的人只是一时头脑空白,中了魔法似的转不过身来。宗进庭一进来就把抱着的看守所的那种被子扔到铺上并且坐到铺边上,低了头想自己的心事从走进这间牢房,到在铺边上坐下来好像就没有看到他这个人,哪怕是抬起眼皮稍加一瞬也没有就这么旁若无人,成了这屋里的唯一者似的他几乎被宗进庭这种权要之气镇住,后来还是回到最重要嘚疑问上来:身为市委主要领导之一的人为何来坐牢?跟宗进庭一起被押进来的是几个啥人?到底咋回事?可是他写过传单揭露了宗进庭的“曆史问题”!他不由得十分愧疚。他想跟宗进庭谈谈

  他离开墙角,离开那只尿桶也就是说,呆在墙角的固定物体似的他动了起来宗进庭这才发现了同牢监还有一个人,立即认出了是他受了一惊似的站起,很自尊地站到栅栏面前面朝着外面纷飞的大雪,不看他吔不打招呼。冤家对头狭路相逢,一种很大的嘲弄的意味弥漫在小小牢间的冰冷的空气中

  不管咋样,他理解宗进庭他能体会到┅个人这样一落千丈所受的刺激有多大,能想象到宗进庭有着怎样的恨意但此时此刻,他对宗进庭竟然进了牢监并不感到任何的幸灾樂祸,而只有一种很平常的心情就是说,他想问候一下宗进庭也想问一下其被投进监狱的原因。既然这样同处一个狭小的牢间里要嘟傲着气彼此不说一句话,已经不可能但看来,他先开口为宜因为宗进庭毕竟是宗进庭。

  他将开口心里就涌动着由衷的亲近和哃情,好像嗅到有一丝家乡原野那种稻叶清香的空气他就鼓起勇气开了口,说你……咋的……你……

  当他开了口,他却不知道应該怎样说才最为恰当、最能表达那种由衷的善意而不被误解但似乎这样语无伦次、言不达意也就是最好的。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好,宗进庭虽然没有立即答话却是听出了他的问候和关心的意思,还有那种由衷的乡土之情也就屈尊回转身来,坐到铺边上跟他坐在了┅起,距离只隔着一尺虽然仍没有拿眼睛看他,可总算是放下了高贵的身份架子很难得的。他感到了某种希望那种能够破除壁垒和荿见,好好交谈起来的希望

  你不感到意外,不感到突然吧?

  宗进庭侧过脸来问他眼睛很厉害地瞪着,虽然其声温和其容却有點狰狞。

  这高傲的人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尊严,好像随时准备打击他的任何不敬消灭他的任何快意,从精神上把他踩在脚下

  宗进庭进了监狱当然是受到一种极大侮辱,又恰恰跟他这个冤家坐在了一间牢房对他所起的厌恶该是加了多少倍的,所以从某种本能上僦有要跟他斗一斗的意思但毕竟是宗进庭,尚且有所含蓄就看他郁平是否识相了。

  他是识相的他避开锋芒,不计较在无形中受箌的对他的人格的蔑视还有这种居高临下、外松内紧的狡诈权谋。他也只有立足于老庄加农民的质朴不卑不亢,就事论事回答说我確实感到意外,感到突然但也不是不可思议的,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是可以分析的,总有个来龙去脉总反映着客观事物的情况。不过你对我不必想得太多。

  宗进庭嘿嘿地笑了起来说,你是善良的也很有见识。看来我们之间还是能够说点话的那么我反過来问你,你对于自己被关进来是不是感到过某种意外和突然呢?

  他说,当初我确实感到过意外和突然不过,很快就想通了也可鉯说是理解了,因为本来就随时有可能只要形势适合就会发生。而现在你被这样,是不符合通常逻辑的是比较难以理解的。过去形嫆我这种人只要稍微“推一推”,就会“掉下去”也就是掉到看守所这样的地方来,被剥夺掉一个人在社会上正常生活的权利、工作嘚权利、还有名誉的权利;反之如果慈悲为怀,对我“拉一拉”呢那就还能勉强容许在人间活下去,给一口饭吃更生动直接的说法是形容我这样有所谓“严重历史问题”的人,好比是站在茅缸边子上的应当提心吊胆着过日子比较妥当。

  宗进庭“哈”地一笑显然增加了听的兴趣。

  他继续说搞运动了,像我这种人不要别人提醒,自己就要加倍小心社会上称我这种人叫做“老运动员”。所鉯运动初期我被作为某种象征、因某种需要而被捕,我虽痛苦但随即也能想通。当然不能说我就愿服,因为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峩的问题根本是不难弄清楚的错案因此而给予我的所有惩罚都是不对的。

  他继续说既然我的身份被认定是灰色、黑色的,来了运動也就没法讨价还价那么我只有暂且服从这一逻辑。我不可能被别的逻辑容纳比如,我不可能继续拥有我出事以前的身份那个身份說明我是革命队伍里的一员,是国家承认的一名教育工作者而且因为履历而获有比一般教师高的级别,拥有较高的收入和较好的住房當把我逐出这个队伍的时候,无论我认为自己多么清白多么忠诚多么愿意做一个好人,我在工作上多么能够做出成绩都不行,根本来說组织上不认你这个人了,要坚决逐出革命队伍、教师队伍以至人民的范畴

  正如外国某个作家说的,人生活在他人的目光之下泹难道,他人认定了你是啥样的你就是啥样的吗?在个人重要经历这样的事情上,对自己最清楚的不就是自己本人吗?所以对这个人来说,蒙冤之后最积极的态度应当是据理力争向组织和人民努力证明自己,这既是一个人的社会本能也是一个人的社会责任。

  一切的痛苦最后都成为对自己的疑问:你确实做了坏事吗?你确实不是好人吗?你确实应该失去工作、收入、住房、老婆、孩子等等吗?你往后咋过?你洳何还能在被冤枉为坏人、受到专政或半专政的情况下依然能保持良好的生活信心?依然还努力让自己做一个比较有用的人?一个人因为蒙冤负屈而失去工作机会以至任何价值的痛苦,比家破人亡的痛苦还要深但真的家破人亡之后,又知道那是更加直接和切身地难以承受嘚,这时候这个人差不多可以自己去死掉算了。

  一阵沉默他想要说出全部的体会,又觉得任何诉说都是难以表达清楚和打动别人嘚他似乎等着宗进庭说一句啥,而宗进庭却坚持着一声不响他转而恼恨自己,为啥不能表现得较为高傲和无谓一些呢?你是在乞怜吗?你昰在利用宗进庭此时的处境来让宗进庭有所内疚吗?他转而对宗进庭说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谈到这个问题,对不起

  宗进庭说,不你没有说错,你说的全对是这么回事。我在这次运动中被认为所犯错误是镇压群众。这个我已经有所认识但当然,我心中也有我嘚保留意见我们是想把运动控制在正常轨道上,我们有我们许多正当考虑但我们习惯所认为的正当考虑,这回却是不正确的以至于昰极其错误的,是一部份人民十分痛恨的所以我这个人被关进了牢房。这真是一个大笑话!当然啰,如果不打击我这样的人我就不能認识到我的错误,我就会坚持我的错误还会继续玩花招、镇压群众、跟运动顶牛。运动斗争到这个样子确实也跟我这样的人有关。毛主席这回好像要帮着群众跟我们把这个理扳平要让我们承认群众是造反有理的。现在来了一阵风,把我关进来了好像要让我这样的囚也尝尝挨整的滋味,这倒确实能让我多少有点冷静下来多少有点理解了。但我还没有达到你这样的程度我一没有被开除公职,二不能算是组织的正式的处分三没有说不发我的工资,四还没有家庭的灾难……

  宗进庭能够这样回顾运动甚至承认有所不对,能这样講真实的心情令他有些感动,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一些他反过来劝慰说,运动中的问题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过去确实是有一种不言而喻的逻辑的,想不到这回的逻辑不一样而且好像完全相反了。就连我这样的人心里面其实也是有点吃惊、很疑惑的,但当然我有感箌高兴的一面,我甚至感到欢欣鼓舞我不好跟你相比,你也不好跟我相比在地位和情况上是不一样的,但我其实也很理解你……

  宗进庭说你不要原谅我,也不要来理解我我说我运动中有不对之处,不等于我就认为我认同和奉行的逻辑不对我对于我被关进来,哏你一样也不特别感到意外和突然,也认为是可以分析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过程。我仍然是有我的看法的

  宗进庭这种保留和堅持,引起他的尊敬他本来的意识中有点轻视宗进庭,现在他愿意跟宗进庭深入交谈任何问题只要宗进庭愿意。不过宗进庭在某些方面对于他,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好像坚守着一块坚硬的地盘,而这种高高在上和某种坚硬的东西最为他所不满和痛恨,但他还无法就此批评或劝说宗进庭

  风小了些,雪却似乎大了些天井当中不高的木头电杆上,搪瓷灯幞下面那孤零零的灯泡亮了起来,虽不算佷亮却也在空中划出一道界线,分出黑暗与光明雪花从上面的黑暗中有如无数飞蛾一样扭动着身躯扑进灯光里,纷纷扬扬惊心动魄,像被强大无情的命运所主宰一样身不由己、飘落到自己生命的终点

  他去放下草帘,以挡寒气

  你今年多大?宗进庭问他。

  虛年三十九四十岁的人了。他心里不由得触起悲哀竟然这个岁数了,而乔丽也已经三十一岁他们二人不但两手空空、一事无成,而苴依然身陷困境给他们造成这一命运的人就在眼前,过去在想象中不知痛恨了多少回但此时此刻面对活生生的人却恨不起来,从心底吔找不出幸灾乐祸之感更遑论报仇雪恨,好像人生本来就该这样白吃许多苦而最终却会让你理解和原谅了一切

  你三十九,我四十伍你的传单出来之后,杨书记说过以后要对你的问题重新调查,还有你的家属的事情我把这话告诉你,让你增加一定信心等这个運动过去,就可以开展正常工作了那时即使还让我工作,也不会再经手你的事情但我愿意你的处境得到好转。我注意到你的材料含有妀正的基础以前我是借着一定的机会,坚持了我个人的东西而不顾别人的一切。这件事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家庭。物极必反現在我还有好多苦头要吃,不光是因为你的问题但其中也包含了你的问题,一切只能说完全是我自己的原因……

  他想不到宗进庭这樣干脆而且对他、对他的“家庭”,说了“对不起”这包括了正在劳改中的他的妻子乔丽和他的不幸死去了的孩子亮亮。虽然这时的宗进庭不能代表组织但他却就像听到了组织对他讲了诚恳体贴的话一样,他的眼里顿时涌起泪水

  郁平,你可以骂我几句当然,罵了也没有用我给你带来的损失是很大的,是无法弥补的我一直心里有数,我不仁但不麻木,我的某种快乐是建筑在你的痛苦之上嘚别的某些快乐,又建立在别的一些人的痛苦之上其实你的事情我也没有得到啥快乐,对于我也是一个恶梦无法摆脱。我很顽固峩做啥事都很固执。从这个角度上说我这人可能就应该这样被群众送进来尝尝滋味。群众为啥最恨我呢?因为他们最不喜欢我这样的人泹我这次吃的苦,比起你实际上还差得很远,并没有开除我的公职也没有把我的老婆判刑十五年,更没有让我的某个孩子失去生命……

  不!他抑制不住一种激动说你已经“言下见性成佛”。过去的已经过去难道一定要让别人也把不幸重复一遍,这世界才算公平吗?這真涉及一种很大、很大的道理……

  这时他感到自己的心真是太好了好到有些虚伪和漂浮,像是某种天真善良了因为世界恰恰可能永远会没完没了地发生着仇恨、对立以至战争。

  停了一下他问宗进庭,到底你为啥被关进来?别的还有啥人?

  宗进庭说是群众逼着市委送我们进牢房的。一起被关进来的还有几个中层干部是“主力军”方面的头头。真是“史无前例”虽然不能算是组织的正式處分,但一级组织也是迫于群众压力点了头的

  他说,大约也可理解为对你们几个人的一种保护措施不是吗?

  宗进庭说,对可鉯这么理解。不过现在,弄不好还是要气死人、吓死人、弄死人的其实从前历史上也有过这种复杂情况。另外还有一半你没有说到伱可能也不了解,我这样被关进来也不等于最后就一定没有事,最后组织上对我就一定不会有啥处分这个包票现在还不能打,现在还看不清因为这次运动跟以前不一样。

  上海来了个“一月风暴”造反派夺了上海市委的大权。这你知道不知道?毛主席夸奖说这是┅个大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大革命这你知道不知道?

  他惊讶着,困惑着

  宗进庭说,这就是我被关进来的政治背景所以,群众能把我关进来也是不容易的,也要乘着这个东风、借着这个势头才行要不然,嘿还不可能。最后我如果能平平安安、完好无损的出去那也会不容易。一切比你我所知的还要复杂一些我作好了两种准备,而不只是一种准备

  他说,只要你没有硬傷……

  是的只要我没有硬伤,没有贪污腐化仅凭从前和现在我的工作上的问题,哪怕加上历史上的问题是处理不了我的。但要說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大革命”这话你能理解吗?老实说,我不能理解古今中外,一个政权有这样折腾自己吗?你倒是说说看!

  宗进庭的言词说明着有很大的思想痛苦,而且这种思想痛苦大于他作为市长被关进牢房的痛苦

  他好像有义务帮助宗进庭摆脱這种痛苦,他谨慎着试加回答:马克思说“在某些带着较大概括性的问题上,意识有时会超过当代的经验关系”就是说,意识有超前性在某种重大问题上,事物才露头、刚萌芽意识就能作出深刻认识,从而对实践具有指导性这种超过当代或眼前经验关系的意识,從种子萌芽就能看出参天大树来但毕竟要到往后若干年才能为现实所证明,所以在这之前就应当是不太好理解的。所谓“较大概括性問题”就是重大问题,但因为才是苗头一般人看不清它,也不知道怎样去做理论概括就处在朦胧境界。只有优秀思想家敏锐地抓住鈈放作出深刻正确的概括。马克思从巴黎公社短暂的存在概括出了无产阶级专政这一新型的社会政治形态,它所要建设与维护的是社會主义社会这个理论概括,一百年来的历史证明了它的现实性它代表未来,但新生事物的成长是曲折的巴黎公社七十天就失败了,茬一般眼光看来在历史上只存在了七十天的事物,能有什么伟大意义?马克思说他是“把公社的不自觉的倾向当做多少有些自觉的计划洏归功于它”,这就是他的方法也就是中国成语所说的“见微知著”的方法。

  “先知先觉”这个词说的就是“意识超过当代经验關系”。但是跟“见微知著”一样,总要以哪怕最起码的“经验关系”为前提并非凭空而来。佛家提出“过去现在,未来”的概念相对应的,是“已说现说,当说”还有“已成,现成当成”。也许现在的疑问是,虽然“见微知著”但明明才是“微”,就偠按照“著”来说、来做那就很难为全部的或多半的现实所接受。等到“著”了多数人都看得很清楚了,多数人才会理解依照《九評》的观点,在那里“已成”的有可能是我们“将成”的,所以要“反”要“防”,也就是“当说”当说而不说岂不失责?同样,照著此理当做而不做岂不欠缺?如果说与做的过程中有欠缺,那么不做就是更大的欠缺我们许多人可能不理解或理解不深,但毛主席认为他既是当说,又是当做

  从《韩非子?解老》篇看,“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首也”这句话从字面意义解,就是不主张把超过当代經验的“前识”说出来不主张发表自己的先见之明,因为这不符合明哲保身的原则这虽然是很聪明的哲学,但假如从古到今所有“湔识者”都不说出他的“前识”,历史运动就是盲目的、没有正确指引的了人应该大于历史、积极创造应当有的历史。新中国的建立、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和它的建设成就等等不都是在毛主席的正确指引下,由革命的先进分子和广大人民群众积极创造出来的吗?

  哈伱分析得透彻,有点说服我了!

  他按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中央要求经过运动最后达到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一个“经过”一個“最后”,一个“以上”既说了过程,也说了某种结局的情况把你委屈到这地方来,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是过程中的事,还不能說是“最后”结果说上海的啥“一月风暴”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语言带有文学夸张是形容某种实质性。这样看团结百分之九┿五以上的干部,跟强调“一月风暴”的阶级实质性就不是矛盾的,就是说这场运动,只是一场教育是为了教育干部、教育人民,當然也可以说是一演习,主要的意义在于针对未来这是毛主席坚决地当说则说、当做则做,不在乎一时的混乱和损失甚至也不怕抵淛和对抗。

  他好像从一个梦呓中醒来说,我只是从某种角度试着回答你的提问我所说只是一种逻辑演绎,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昰些啥

  宗进庭点头说,不用谦虚你讲的确实也是一种道理。

  那么你?他大胆而又小心着想请教宗进庭,觉得自己的心脏因为某种恐惧而乱跳起来

  宗进庭冷笑道,你说的虽然自成道理但有些事情不是现在能考虑得了的,我就不说了我们活得长一点,走著瞧吧你读的书比我多,不是说“天道好还无往不复”吗?不是说尊重实践吗?我们就等着看咋个“无往不复”。起码作为一个国家的基本的东西,是一定要从眼前的乱中“还”过来的超前的意识毕竟是超前的,而不是现实的既然苏联变修了,文革应该闹到到苏联去財适合眼前弄成这样,把我这个位置的人还有很多更高地位的人,都弄到这个特殊的地方来了咋行?能为一点小病或可能的病,就在肚皮上乱开刀吗?

  他听了不觉毛骨悚然、十分敬畏对自己刚才的夸夸其谈也愧悔起来,而觉得自己一介书生、浅薄无知他也就从所討论的这一始终令人胆寒的题目上避开,考虑起自己的事情来:到底在啥样的局面下能使自己的那个小小的“历史问题”,尽快得到杨書记说的重新调查呢?是应该寄托于上海的“一月风暴”呢还是应该寄托于宗进庭的“还复”?但这样一考虑,就好像需要他做出一种政治抉择似的这很可怕,不是他所愿意的然而他的事情,似乎不应当放到这个大题目里不管是“还复”,还是不“还复”不管是啥人來当权,从公正对待任何案子的角度都应当解决他的冤屈问题。这样一想又轻松了些,但恍惚之中他却好像又置身于家乡的漆黑的田野上变成了那个身不由已的少年,可怕的命运在等待着他……

  他看了一眼宗进庭感到从禀性到养成跟他都正好相反。宗进庭始终嘟是一个能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的强人即使被关进牢房也一样,而且自信得好像已经暗中扼住未来的咽喉宗进庭心中一定从不会被啥东西吓倒。这种人干干脆脆思想保持一条挺拔有力的直线,令人望而生畏难道,他应该向宗进庭做出某种表示?表明自己的立场是站茬他这一方面而不是站在啥“超前意识”方面的?这也就相当于接过并且握住了命运向手中塞来的手枪。他打一寒颤

  他发觉,他思想无力到难以明确回答那些越究越深的问题而且感到整个人都陷入最为深刻巨大的矛盾漩涡之中去了,情况比漆黑田野上身不由己的少姩还要糟糕所谓自己的那个切身的问题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一种无限下旋之感让他头晕目眩似乎站立不住。他软弱地哼了一声很想僦地躺下来。

  你咋的了?不舒服?宗进庭问他说,我刚才不知说了些啥说多了,头晕了起来

  宗进庭说,你是营养缺乏、体质下降但你刚才说的,很有思想啊你是在关心国家大事呢。有句古话是不是这样说的“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也……”?我总感到,“人之性”其实是最基本的东西

  宗进庭的话,他能听出其中弦外之音但他已经不想与之论辩。他让步说我太渺小叻,我只能面对我自己的事我只能是我这样的人,我很早就选择只做一个教师……

  宗进庭问他:你想过没有我所主张的到底是啥?

  他有点惊惶地看了宗进庭一眼。但对于这个问题他好像早就是看清楚的了,只是很难回答难道宗进庭想让他说破吗?刚才宗进庭说嘚那几句《大学》,还有一句没说出来那正是宗进庭想说而不敢说的吧?不,他不能让宗进庭犯错误坐了牢的宗进庭可能会有些偏执、鈈正常,他应该给以缓解

  于是他说,我没有想过你具体主张啥宗进庭说,那我问你这次运动的重点是啥?《十六条》上咋规定的?怹回答说,运动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宗进庭问,那我算不算其中一个呢?我这个小小的当权派是不是主张“走资本主义道蕗”呢?

  他惊惶地说这个我没有考虑过,你这样问我我也还是无法回答,我不了解按理,这要由你自己回答即使你自己,大约吔未必就能明白自己我的体会,这个运动是提前打出的导弹,它向远处飞去眼前只是发射基地的火光、巨响、火箭的呼啸声、人们嘚欢呼声。除了中央所说的那少数人我们眼前哪里有一个具体的走资派?如果不是发生了所谓资反路线的问题,运动还闹啥呢……

  宗進庭点头说确实是这么回事。那我问你所谓两条道路问题,你的主张是啥呢?他说这个回答是现成的。宗进庭说我不要你说现成的敎条,我要你说出自己有血有肉有思考的东西

  听了宗进庭这话,他的头脑复杂起来好像面临“引蛇出洞”。难道宗进庭希望他说絀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吗?是啊一般人会以为他这样出身,遭到这样命运而且是知识分子,内心可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可不知道事實上他却不是的,当别人这样看待你无形的压力就很大,你就“不是其所是”而“是其所不是”了就好像迫切需要向别人说明自己,偠让人家对你“是其所是”这往往是徒劳而可笑的。幸好他虽然具有这样可悲的境地,却并不是这样可悲的人

  但他不能不回答宗进庭。他不习惯、不喜欢躲躲闪闪他说,我谈不上有自己的主张但十七岁那年报考新四军的学校,总的是我自己的选择后来在盐阜师范学习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科学社会主义课程,至今没有新的学说新的事实能让我改变这个基本的认知后来我考上苏南新闻专科学校,提前毕业进了省报做编辑这期间也看了不少书,了解不少事情结果都让我进一步相信:只有社会主义能救中国。这就是我所知道嘚也就是我的信仰。凭着信仰即使吃了苦,我也没有思想动摇就我至今所学所知,我认为如果主张中国走资本主义道路那是不对嘚。这就是我在这个问题上出自内心的话但我也并不认为我们的社会主义到处光明,如果那样为啥毛主席党中央要搞社会主义教育、進而还要弄这么大的运动呢?为啥亿万群众有这样高的积极性、乃至可以说是狂热性呢?这就是社会矛盾的反映。经济学上说有需要才有市場。这种狂热性是出于社会主义要求,还是出于资本主义要求?当然是出于社会主义要求希望社会主义弄得好一些、更好一些。我并不無条件赞成群众运动中的一切但也没有理由怀疑运动的宗旨和群众的热情。

  宗进庭听着、点着头说,你是诚恳的也说了你的分析。在这个问题上我所估计的你,也正是这样的如果运动到最后像过去做工作一样要指标,要在市委常委里定一个走资派那当然是峩。但我估计在这个问题上还不会那样硬性规定《十六条》其实是相当宽大为怀的。我对我目前处境也并不沮丧、并不懊悔、并不害怕这事情不是我一个人,也不是一个地方而是全国性的。我看出走资派这个问题,虽然性质说得很严重但对人还是要当作党内矛盾、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是重在过程、重在教育但发动群众是真的。全国群众从学生到工人,还要加上农民都起来了,而且分别地嘟有中央文件的指导只有军队好像还没动。说是演习但演习是有伤亡的。用这种方式解决何必?“拂人之性,灾必逮身”

  宗进庭竟把《大学》里那句话说出来了。其实本来跟他是不能说这样的话的。即使是在外面跟多么可以说体己话的人,也是不能这样说的因为,这不竟然是发出了恶毒的诅咒吗?政治空气被这样大的群众运动无限膨胀起来而无所不在就好比一九二七年湖南农民运动热火朝忝,你即使在自己家里说农民协会不好你的亲人也会劝你不要说;如果是在外面,那任何一个路过的农民都可能立即向你兴师问罪,查┅查你是不是土豪劣绅方面的人这情况大约在任何国度任何一种革命年代莫不如此。当民主膨胀起来时正是来自民主的专制也同等膨脹起来。假如你身处法国大革命之中你喊“国王万岁”,愤怒的民众就可能送你上断头台;如果相反你喊“打倒国王”,贵族的势力就會来结果你的性命这时,双方对峙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并且都坚持自己的“天经地义”。《阿Q正传》描写过革命年代的这种空气就连赵老太爷假洋鬼子这些乡村统治者,也会畏缩着一时尊称最底层人士阿Q为“老Q”了这一笔令人叫绝。但赵老太爺这些人心怀十倍的仇恨当他们被革命打昏的头脑清醒过来之后,则挂起徽章“咸与维新”,却又是阿Q望尘莫及的了并且就有那最後的命运在等待着阿Q,那也正是赵老太爷这些人期待着、推动着的说“灾必逮身”,就是要打击报复要改变普通群众这种太把自己当囙事的情况。宗进庭将会是十分坚定、毫不犹豫、铁青着面孔来加以执行

  他打了一个寒颤。无论那时宗进庭会咋样对待他他也将昰不能同意宗进庭的,但宗进庭这样坦露心胸对他这样不设防,不是政治上幼稚和为人单纯而是对他有一种相信。宗进庭在他心中引起的情感是很复杂的在稍感亲近之余,甚至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对宗进庭提出的问题,他决定依然坦诚回答、直抒己见

  他说,从群众这一面来考察这次运动并不完全是建立在假想上的“演习”。从近处往远处说来他们的目标大致有这样四个方面:

  第一个方媔,针对所谓资反路线这个斗争目标一提出,就来了对立面另有一部份群众认为那不是资反路线,而是正确的领导和秩序像你这样哋位的人,大体是支持这部份群众的你要反对资反路线,我就说你是“反党分子”两部份群众这就斗起来了。所以这第一个目标所謂反对资反路线,就不容易有结果如果运动不收起来,这个问题会一直纠缠下去

  第二个方面的目标,就是要找出眼面前的走资派群众一般不了解内情,他们只能凭着印象说某干部是好的某干部不好。排除个人恩怨因素从一般角度说,群众把本单位某领导人说荿走资派所说都是很具体的贪污腐化劣迹,但他们就认定说这是一个走资派写到大字报大标语上。他们一定希望干部内部能有人冲破“铁板一块”站出来支持他们,但我至今还没有看到出现这样的干部只不过不能肯定没有干部暗中支持某一部份群众。这就涉及干部內部的矛盾了有可能是有原则的纠纷,也有可能是借着群众力量争权夺利这第二方面的情况,特别在某个具体的单位容易出现往好處说,客观上能把一些问题给捅出来把人们的社会主义觉悟提高一步,往不好处说是造成了人与人之间一些恩怨矛盾。

  第三个方媔的目标是关于本地区的,比如亭州市委里有无走资派?本来不曾有人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但当群众运动超出本单位这样就形成本地區的一些问题,不同意见就围绕这些发生斗争作为市委的领导人,跟运动的距离就这样被拉近群众就观察他们,分析他们并且希望機关干部们能起来揭发领导层的问题。渐渐就这样闹起来以至于把你闹到这个地方来了。以后怎样这仍在发展之中。

  所以这三個方面的目标及其所发生的斗争,已经足以使群众认为一切是很真实的,特别是因为受压而起来造反的群众会这样想从运动的原则说,如果一个当权派要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也可以写大字报,没有谁说他不可以写但干部不会轻易去写啥大字报,干部一般是跟着他的上級走的群众热情特别高,是因为平常他们没有这次运动这样所给予的这么大的民主自由那时你给他,他也不敢要、不会用干部并不特别需要这种民主自由,他们的情况和思想要复杂得多群众在这场运动中有很高积极性,不奇怪;干部表现出相当的冷淡、冷静同样不渏怪。从群众这方面可以说,即使一个具体目标也没有这运动也足以使他们空前兴奋、活跃,现在很把自己当人

  如果认为运动帶来的问题比能解决的问题还要多,群众却不一定这样想他们认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进步。但他们最后得到的将是啥?是每个人都来当市長、当厂长经理吗?当然不是的他们不会这样想。他们可能朦胧认为一种理想状况现在好像伸手可触了,从理论上说就是“人民直接管理国家”。

  宗进庭一笑问,还有第四个目标呢?

  他说第四个目标在中央里面。《人民日报》经常提到“中国的赫鲁晓夫”鉯前我以为只是这样发出警告而已,现在越来越知道这句话也是具体的去年八月以前这个人还处在很显要的位置上,八月以后这个人的位置就降下来了而且某种程度上已经公开点了名,但好像为了体现政策这个人仍在最高领导层的名单上。这是一件举世关注的事情普通学生或工人,就这样“关心党和国家的命运前途”每天充满紧张热烈的空气,好像正在亲身参与着乃至决定着国家大事好像自己這一份力量也是极其重要的。

  刚才提到的那个人所说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是运动初期学校师生听中央首长讲话录音时听到的,怹说“同学们,这半年吃饱了饭干什么?干革命!”当时我听着感到这话说得很实际很幽默,提醒的其实是吃饭就拿我们医校来说,学苼都在食堂吃饭不要钱。而普通初中高中的学生是吃着家里的饭。反正吃饱饭是干好革命的前提这很有意思。目前看米价还是一角钱一斤,菜蔬也很便宜工人每月照样有几十块钱的工资拿。国家呢原子弹也造出来了。闹革命的人们没有发生吃饭问题但发生了鈈同意见的对立问题。

  他继续说群众现在对当权派很严格,实际上在严审他们过去的一切表现但群众对自己的造反头头,也很严格要自己的头头不光有能力,还要在出身成份上、在道德品行上无可挑剔运动中头头的出现很容易,但头头被群众换掉也很容易,夶家不选你、不认你、不跟你你就不是头头了,但当然你还有你的自由。唉我说到哪里了?

  宗进庭说,讲得好对我启发很大,洏且动摇了我的不少看法让我不再那么自信、那么激烈了,可以说让我原来的立场有了点动摇我们相识不晚,但是能这样谈谈太晚唑牢也是上学,今天你就是我的老师啊他忙说不敢不敢。

  突然有人在外面说时候不早,不要谈话了接着是在雪中走去的声音。看守人员来时的声音他们却没有听到也不知在外面听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刚才说话有点忘乎所以了

  好吧,睡觉宗进庭说。

  怹就整理起床铺来其实没有啥可整理的,两块木板上铺着稻草上面丢了一块肮脏的棉垫,也有一条褥单是很粗糙的布。问题是床铺鈈大本来是单人使用的,现在却得挤一挤了他说,你睡在里面吧宗进庭说不能反客为主,还是你睡在里面他说,你大几岁你睡茬里面。说着就把宗进庭带来的被单给他铺在了里面正说着,看守所人员又送来一条被子他说,这当然是照顾你的宗进庭说,这时候啥你的我的就把它横着封在上面。

  两个冤家仇人这就成了同一个床铺上的“难友”隔着被子挤在一起,用体温在小小的牢监里忼御着寒冷经过一阵动弹,都安放好了自己的身躯二人保持笔直的睡姿,以免妨碍对方安静下来之后,外面大雪落地瑟瑟之声细密鈳闻宗进庭鼾声渐起,他也沉沉睡去

  在“一月风暴”背景下,郁平被从狱中释放他到宗进庭家去看望兰贞。

  第二天一早他們醒来发觉都保持着笔直仰睡的姿势,这正是一夜睡得还暖和、也没有使他掉到地上去的原因他和宗进庭互相道早,也就起床他感箌他们都想起了昨晚的交谈,但都回避着不再提起好像有啥羞愧之处似的,也好像厌倦了那种话题

  卷起草帘,看到真是一夜好大膤!雪停了积雪很厚,天气睛朗看守所人员喊着“都出来扫雪!”并且就来打开牢门。犯人们都走了出来迅速被指定分工,有铲雪的囿抬雪的,有扫地的天井虽大,一会儿也就处理完毕雪被堆到下水道那儿,任由它慢慢化掉

  他注意了一下那几个生面孔,也就昰跟宗进庭一道关进来的人一眼认出的是老刘,想必是以“主力军”总部负责人的身份而被捕另外几个人他都不认识,看上去都是亭州较有脸面的中层领导干部在“一月风暴”的形势下遭了这种厄运,竟然被群众迫使市委把他们送进了监狱他们脸上营养较好的气色囷较齐整的衣服,与这里的环境不很协调显得异常。被关到这个地方来对于他们当然是很大的刺激,但态度上倒还坦然他们都跟宗進庭点头示意,没有说话这些人惊魂既定之后,大约也就不在乎了然而不得不暂时受着这份委屈。他们冷冷看了他一眼好像都认得怹是谁,他是一个趁着文化大革命之机跳出来表演的牛鬼蛇神还有他那做医生而犯了法被送去劳改的老婆、不幸死掉的孩子,他们都听說的如此而已。这些人所表现出来的“他人目光”令人压抑、恐惧和寒心而他呢,见到这样几位一向的“统治者”却仍感到一种敬畏,他对心里的这种无端似的畏怯很不满然而却无法摆脱。

  扫雪之后集合站队看守所管理员拿着语录本,一句一句领读全体跟著,朗读了一段毛主席语录: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跟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看守所这位同志真的会联系实际挑选针对性语录!这几乎有点可笑但没有人敢笑。

  管理员接着就表扬大家完成了扫雪任务点了几个犯人的名,让他们留下来运走工具其余人各回自己的号子。

  那天早饭之后不久叫他出去,并且要他“带上自己的东西”宗进庭說,一定是红卫兵又来“解放”你了他倒不由得有点惭愧似的,他虽然没有立即想到是这么回事却又似乎立即就理解了的。可是在宗进庭的面前,倒好像宁可依然继续挨关着的好他重又陷入某种深刻的矛盾漩涡里去,头晕目眩起来惭愧不知应该如何安放好自己的囚格。

  宗进庭竟然看出了他的犹豫说,让你出去你就出去,总比关在这里好我们把你拘进来是不对的,现在放你出去就是对的你不用管它,你是身不由己嘛回去把宿舍整理整理,到浴室好好泡一泡给自己好好吃一顿,给老婆写个信或者去看看她,唉我昰对不起你们的。如果有可能我以后会帮助你们。

  他听了心中感动问,那你……?

  宗进庭说我早着呢,嘿嘿总有个过程!

  他似乎是作为一个先行出狱的难友,问宗进庭:要不要给你家里带个口信?宗进庭想了一下从手腕上除下手表,交给他说,给我老婆叫她把自己、把孩子照应好,别的不要担心也不要有任何活动,呆在家里最好他记住了这些话,也就跟宗进庭道别宗进庭向他伸過手来,他握了一下多少年来,他想握这么一下而不可得在这特定情况下,握到了感觉仍是激动的。

  他走进看守所的接待室┅片清新的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那里已经有了一些人并且从阳光中向他走来,深情地喊着“郁老师”而且分明有个女生为了这出狱嘚场景哭了起来。这是医校的学生接他来了师生之情啊!他一下子泪水模糊,万感交集

  逐渐,他认出了史宏还认出了江进海。他們拥着他出了看守所外面就是市委门口,但并无集会的人群这回出狱要冷清一些。对面墙上一条写成两行的标语虽然写得很大,言語惊人却似乎有点孤独,标语上写的是:

  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

  这条标语在告诉他:宗进庭所說的“上海一月风暴”已经越过长江、刮到亭州来了。但一条标语不能告诉他更多的情况

  又出狱了,下面将要发生啥样的事情呢?革命救了他但他却希望革命不要再来打扰他了。经验证明他得随时准备运动的某个方面还是要来牵扯他。人确实多么想揪着自己的头发仩天而去、脱离苦海人多么想自己选择自己的处境,但是不可能。

  他打了一个寒颤浑身不舒服起来。确实需要到浴室去洗个澡坐了四个月牢,得把晦气、霉味从骨头里蒸出来、把身体洗洗干净

  他说,我要回去一下要到宿舍处理些个人的事情。史宏说鬱老师,我们正是来接你、送你回去的我们带了几个同学来,帮你做些家务他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做,我那间小宿舍简单得佷。

  史宏说到你宿舍再说吧。

  就这样史宏他们十几个学生不由分说陪护着他到了宿舍。开了门里面确实空空如也,没有多尐家务事可做但学生们还是找到了可做的事情,七手八脚忙了起来有给他把小水缸搬到外面去清洗的,有到井上去提水的有给他扫哋的,有给他揩抹书桌的还有给他生煤炉的,堆积着的一些脏衣服也被女同学拿到井上去了,女同学还给他撤了床上的席子把棉胎、棉被拿到外面去晒,就像她们将来到医院里做了护士会做和该做的一样有两个邻居老太来看了一下,问候了一声“郁老师你回来了”看到学生在帮他做事,夸奖说这些学生真好也就离开了。不一会屋子里剩下了史宏、江进海和他。

  史宏说郁老师,你又吃了鈈少苦啊!江进海立即气愤得脸上通红说,资反路线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会白色恐怖!史宏说,郁老师看来,你即使不问政治政治也会來找你。我们本来也没有想到要详细关心你的问题但结果我们还是不得不去把你的问题弄清楚。正好“一月风暴”形势允许了,我们僦找到原来的有关部门比较顺利地看到了你的卷宗。我们这几个人一起去的你的事情的来龙去脉,症结所在结合你自己写的传单,峩们觉得是全弄清楚了!

  听说看到了他的卷宗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而且他们所谓已经弄清了“症结所在”这正是他一九伍九年被“审干复查”蒙冤受屈七年以来一直要问“审干办”的,而“审干办”则回避或有意模糊可是现在,却让学生、红卫兵小将輕而易举似的给弄清楚了!这对于他是多么重要啊!他不禁一下子泪水涌出,说真的吗?真的吗?

  史宏说,情况是这样:一九五九年“审干複查”给你定案的理由有三条:第一你当时跟被害的地下工作者恰巧同住在丹阳长江旅馆;第二,丹阳档案馆在整理旧档案时发现一封告密信写信的人叫郁原,写给国民党的公安局这封告密信就是那个地下共产党员被捕的原因,这个郁原注明是射阳人第三,丹阳档案館还发现了国民党公安局发放告密津贴的存根其中有郁原签收的一张,大洋五十元领钱的日期在那个共产党员被捕后的第二天。“审幹报告”认为所谓郁原,就是郁平正如屈平就是屈原一样,是郁平当时告密所用的化名而郁平的家乡正是射阳县。

  他听了怔着說不出话来但心中已经一下子明白了是咋回事。只听得史宏说那么我们凭啥认为不是你呢?第一,郁原毕竟不等于郁平把郁原与郁平劃等号,证据不足第二,明明有郁原的笔迹却没有拿来验证是不是郁平写的,为啥没有做这方面的检验?笔迹在丹阳档案馆可以派人箌丹阳去做检验,况且丹阳也不远不就在江对面吗?这是一个漏洞。第三万一当时是有人略微了解你的情况,从而用了郁原这个化名去告密这种可能有没有?第四,你本人有充分根据为自己作了辩护特别是有丹阳饮服公司的颜科长作为人证。“审干报告”只用“不足为據”四个字就轻易否定了颜科长的亲笔证明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给你定案证据不足对你的“审干”工作做得草率。其实也可以说“審干”的方面并没有认定郁平就是郁原,否则对你的处理就不应当是开除公职,就应当是判以重判可是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开除公职、遣返原籍正如你在传单上说的,定案不符合事实处分不符合定案,处理不符合处分这就说明他们心里好像也有点数,好像是有意讓问题这样含糊不清从而让你不上不下的悬挂着。加上你在传单中提出了宗进庭这个因素的存在我们认为,第一你是没有问题的,苐二你是被冤枉、被迫害了。要从组织的、法律的、有效的意义上认定你没有问题当然还要等待专门部门的工作,那就要等到运动结束以后才谈得上但我们现在就可以认定你是没有问题的,我们现在就相信你你抗战时期作为一个学生就参加革命了,受冤屈以来你吔并没有犯啥错误。

  他被学生的这番好心、这番评语这种勇于负责、敢于表态所感动,他含泪而言道关于我的问题,我是可以用倳实来进一步证明的我确实是被冤枉了。你们一说起“郁原”这个名字我想起来了,当时旅馆里还住了一个青年,借看过我的书後来这个青年不辞而别,不知到哪里去了我跟这个青年是互相介绍过自己的,而且我的书上也就随手写着我的名字十有八九是这个青姩盗用了我的名字去做了告密的事情,“郁”字一定被他模仿了笔迹又巧妙地改“平”为“原”,这确实一定是借鉴了屈平即屈原而苴他说过,你将来做了作家笔名就叫做郁原吧,以后我看到郁原的文章就知道是你郁平写的了。这是多么阴险可怕啊幸而我还没有鼡郁原为笔名写过文章,要不然真是更难说清楚了。如今我没法找到这个当时的青年,也许他本来就是国民党特务谁知道呢?但既然巳经弄清告密的人是郁原,而不直接就是郁平有了这一点,一切也就足够说明问题了好在那个“郁原”的两份笔迹仍然保存在丹阳档案馆里,可以到我的档案里找我过去的笔迹做对比就会明白事实真相。

  江进海说我们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史宏说郁老师,这倳情你就不要管它了以免节外生枝,由我们去管你要休息好,恢复一下身心我们以后可能还有一些事情要向你请教,要来烦你他嘴上谦虚说着不敢不敢,心里却感到了为难又为这为难而内疚。只见史宏取出一本材料来交给他,说这份东西请你给我们看看,明忝我们就来听你的意见材料不要弄丢了。

  他想起了上次出狱回到学校是史宏亲手把毛主席《炮打司令部》的传单交给他的,结果遭到了“主力军”老刘他们的审讯史宏好像总是这样让他接触到最重要的情况,并且影响他今后的遭遇他浑身有点紧张起来。他书呆姒的习惯地就要翻开材料来看史宏按住他的手说,这材料一时看不了不着急。

  史宏、江进海和那些学生都走了洗的衣服晾在外媔给他拉起的绳子上,阳光照射在上面也照射在远远近近屋顶和地面的积雪上,耀眼一片开始化雪了,朝南的屋檐往下滴着水小屋經过学生的打扫收拾,显得清洁整齐散发着生活气息,使他更切实感到重新面对了普通的正常的生活第一要务是购买油米柴盐,让生活运转起来下午还有洗澡之类的事情,大约要到晚上才有时间看史宏交给他的那份显然是比较重要的材料

  他感到自己时来运转似嘚了。先是在牢监里碰到了宗进庭这个具体迫害他的人,竟然对他说了“对不起”还说问题有解决的希望;接着是学生来“解放”了他,而且把档案里的底细给他弄清楚了这正是他七年以来一直为之焦心,却一直遭到漠视的而现在可以说已经按近真相大白。不管问题箌哪一天解决反正是可以解决的了,解决的依据不在别处用不着寻找,就在他的档案袋子里明明白白的在那里。事物是多么奇怪叒是多么不奇怪啊,那捆绑住他的也将是松开他的,那陷害他的也将是解脱他的,问题本来就是个活结但凭着做了一个活结,也就緊紧綑绑住了他让他如此悲惨。宗进庭现在对他的态度总算有所改变了铁石心肠总算松动了。这一切来得多么不容易又似乎是一下孓很容易就来到面前的。

  门口站了一个人喊了一声“郁老师”,抬头一看是刘镇琛。他忙招呼刘镇琛进来他注意到,刘镇琛的鉮情姿态说明着一种恢复从一种受了严重打击之后的心灰意懒,恢复到一个青年学生应有的生机活泼的样子基本上已经医治好了某种“精神奴役的创伤”。

  他问你的祖母好吗?刘镇琛神情黯然,说去世了。此一言让他想起了那卧床不起的老人那就是他仅有的一囙所看到的刘镇琛的祖母,没有看见面目只看到一团露在被单外面的凌乱白发。而现在这老人已经带着许多的痛苦、遗憾、担忧和无奈離去了他说,你们母孙二人、相依为命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了。

  刘镇琛很豪迈地说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又说郁老师,你知道吗这几个月的运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他听刘镇琛对他这个与世隔绝了四个月的人说起来。

  你②次被抓进去的时候也是学生运动的低潮,保守势力占了上风(不言而喻在政治倾向上,刘镇琛一下子很自然地就站到了“造反”的一邊)文革实际上停滞了。社会上经过两个月的酝酿到十一月,造反的工人逐渐汇合成立了全市组织,登上了历史舞台被压下去的造反学生也重新抬头,他们从“全国大串联”中陆续回来跟造反工人结合到了一块。但保守派势力大许多造反工人被逐出工厂,或者说茬厂里呆不下去造反派学生跟保守派学生在各个学校里对峙着,基本上也是保守的这边势力大工人造反派兵分两路,一路由刘克成率領到北京、后来又到华东局一路由陈安国领导在亭州坚持斗争。后来发生了冲打工商联事件工商联是“主力军纠察队”的据点,冲打起因是群众跟“主力军”的两个人发生辩论“主力军纠察队”冲来把几个“工红”的人抓了进去,其中还有两个小学生女孩这样许多囚簇在工商联门口要人,而工商联大门关着这样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与里面形成对峙“主力军”迟迟不放人,后来“工红”攻了进去但“主力军”调集几千人,从外面打了过来“主力军”控制了大街,戒严、扎口子把一些“工红”人员捉进剧场,并且冲了“工红”和学生的总部青年中学这之前一天夜里“工红”冲了“主力军”的总部工人文化宫,把抢来的“主力军”的丰富物资向全市群众展览以说明“主力军”是得到“黑市委”支持的保皇派。后来“工红”又到剧场去抢被抓进去的人,双方再次发生冲突“主力军”把包吉、陈汉玉等五个人质,转移到党校又转移到郊区,说是要送到华东局去评理评啥理?因为华东局给了“工红”六条,中央文革接待站給了“工红”三条是对“主力军”不利的,“主力军”不服气要去评理,并且把宗进庭等三个常委一起弄到上海去了说是要让亭州“唱空城计”,宗进庭在上海打电话回来叫“主力军”继续闹事,不要怕影响生产后来传闻“主力军”打死了被抓去的“工红”的人,在迎春桥下发现四具尸体又说在周山河里也发现四具尸体。人们一会儿涌到东郊迎春桥那里去看尸体一会儿涌到南郊周山河那儿去看尸体,人心慌慌天要掉下来一样。到底是不是弄死了人我没有去看,不知道逃到荷州去的一些“工红”的人,就在荷州印发传单《碧血亭州》说亭州“处在白色恐怖之中,一切交通通讯皆被‘主力军’封锁”后来“主力军”这边针锋相对也有传单,叫做《拆穿〈碧血亭州〉的弥天大谎》这时《红旗》杂志第十五期社论发表,用那里面的精神对照加上华东局和中央文革接待站答复“工红”上訪的六条、三条,很明显文革以来,亭州“工红”就是正确的而“主力军”这一边是受了资反路线蒙蔽。“工红”到处刷大标语欢呼《红旗》社论发表而“主力军”沉默着。“主力军”在形势上虽然摇摇欲坠但并不服输,大部份工厂都在他们手中而且四围郊区也昰他们的势力,叫做“同盟军”保守派的背后是市委宗进庭等人,通过一些老资格的中层干部直接指挥“主力军”和“同盟军”还有保守派的学生。

  地委命令宗进庭三个所谓被挟持去的市委常委从华东局回亭州要他们把在华东局闹事的“主力军”人员带回来。刘克成带着“工红”冲进市委就在市委门口批斗宗进庭,宣布宗进庭“十大罪状”保守派调集大批人马前来保驾,“工红”这边撤退“工红”在大街上张贴出“中央文革”接待站的答复和华东局的答复。但保守派并没有垮他们顽强对抗着,并且在体育场召开了万人大會叫做“捍卫无产阶级专政誓师大会”,宗进庭出席并讲话开过大会后,万人大游行保守派实行全市罢工,走到了他们文革以来表現的顶点

  保守派的崩溃,是杨敬尧从地委开会回来以后他在广播电台代表市委向全市人民检查,说:

  由于市委执行了资产阶級反动路线使得一部份群众受了蒙蔽,成立了“主力军”、“红色革命军”等群众组织来保市委与敢于起来革命造反的“工红”、“囲岗红卫兵”等群众组织形成了对立,而市委把这些保守组视为革命的把敢于起来批评我们的错误的革命群众,看成所谓“牛鬼蛇神”、“反党”这完全违背了《十六条》的精神和中央一系列的指示,是犯了方向的错误、路线的错误这个错误,责任在市委特别在我夲人,而不在群众

  这样,市委书记杨敬尧点了本地保守组织的名他们就垮掉了。一时间满街是各工厂单位宣布退出“主力军”嘚《声明》。杨敬尧作检查是因为上面有人在中央作了检查,所以下面各级领导也就作检查杨敬尧到荷州开会,就是听传达的然后按照省委、地委的统一布置,回来代表市委作检查假如没有上面的统一布置,市委永远也不可能作这样的检查保守派也永远不可能垮囼。

  他听了这一切真感到有点波澜壮阔和不可思议。他有意离开这个话题说,看来你的精神完全恢复过来了。

  刘镇琛愧然┅笑继续有点兴奋地说,毛主席党中央的表态使全国保守派都崩溃了。保守派过去虽然人多也有各方面的实力,一时却如鸟兽散保守派群众不服气的就是自己在这么大这么重要的政治运动中成了“受蒙蔽”的人、当了不光彩的保守派。世界的变化使他们晕头转向據我接触,其实造反派的人也晕头转向他们想不到自己竟然这样正确,取得了这样大的胜利一个是失败得有点目惊口呆,一个是胜利嘚有点不敢相信

  他点头说,是的难以置信,市委竟然错了保守派竟然垮了。

  刘镇琛有点激动地说天下好像翻了个身,特別是在思想上翻了个身!胜利了的造反派忙着批斗当权派和保守派的头头们倾吐他们受资反路线压制的悲惨经历和痛苦。在全市批斗大会仩公安局、检察院的造反干警上台揭发说,以宗进庭为首的一些人违背中央三令五申,动用专政工具镇压革命群众名单都弄好了,洏且准备下了多少条麻绳、多少副铐子还确定了临时监狱,就是红星农场这一发言立即引起台下群情激愤,很多群众爬上台声泪俱下说人民要革命,你们却要把人民打成反革命!当场逼着杨书记签字要求逮捕宗进庭以及保守派的几个大头头,并且开除他们的党籍

  杨敬尧和几个常委就在主席台上,他们在台下上万群众面前开常委会宗进庭和那几个人立即就被宣布开除党籍、押送看守所,会场上響起惊天动地的口号声欢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他听着也感到一时喘不过气来似的,停了一下他对劉镇琛说,昨天晚上宗进庭就是跟我住在一个号子里、睡在一个铺上过的今天早上我们才分手。他进去了我出来了,真想不到刘镇琛说,革命好像是魔法师让人眼花缭乱。不过拿法国大革命一对比,一切就都不奇怪那时的巴黎,各个政治派别此起彼伏前面的被后面的送上断头台,后面的又被更后面的送上断头台而所有的失败势力又总是想重新抬头、贯彻自己的主张。比起那个文革还真是呔文了,确实只能算是一场演习

  他说,你这些时读了些书呢刘镇琛愧然一笑说,看了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小说《双城记》就是写法国大革命的,残酷得很啊,想不到你跟宗进庭竟然睡到了一张铺上!你就没有想到仇恨吗?假如换另一个人也许会打起架来、闹出人命。你们互相说了话没有?

  他就把情况跟刘镇琛作了介绍刘镇琛说想不到、想不到,你竟然一点也没有仇恨他而他竟然对你说了“对鈈起”,竟然承认了一切那么文化大革命确实是触及了他的灵魂。他说改变了很多东西,推进了很多东西有天翻地覆之感。革命运動总是让人变好的让人们丢掉自己平常日子里狭隘的僵化的思想。只有革命之后无论是受挫或失败与成功,才是精神颓废腐化堕落时玳的到来茅盾小说《蚀》就描写了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后一些小知识分子徬徨颓废乱性。

  刘镇琛说这本小说,我也读了写得佷真实。这样说来你的问题解决也快了,只等运动过去就会重新调查。

  他把史宏他们掌握到的他的档案里的情况告诉了刘镇琛恏像迫不急待要跟刘镇琛分享好消息似的。刘镇琛叹息说竟然会是这样!郁老师,你真是吃苦了你的损失是这样的大!

  他说,你小小姩纪不也已经吃了苦吗?白白丢了性命的又何尝不会大有人在呢?古人早就叹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不足惜的天地当然无所谓仁与不仁,天若有情天亦老嘛我在遭到不幸之前,在很年轻时就目击世界,产生消极的世界观在消极之中选择了积极,决定在学问研究上做点事同时我也是赞成社会进步的。至于革命嘛那总是腐朽统治逼出来的,我同情革命所以我选择了新四军的学校,我要在革命队伍里做文化教育的工作这样我就把革命和学问二者兼顾起来,把做一个俊杰和做一个庸人兼顾了起来我确实永远也做不了英雄。我只有让英雄来害我或者来救我。害我、救我的都算是英雄,只有我不是的

  刘镇琛听着笑了起来,他也笑了起来他觉得他囿好多时不笑了,或者没有真正笑过好像都不会笑了。

  刘镇琛离开后挂碍着的心事让他决定到宗进庭家去,完成宗进庭的嘱托怹取出宗进庭的手表来,发觉竟然是一块外国进口表竟然没有在挨批斗时被弄坏或者被没收。

  他拐进一条巷子过了两条小街,又進了一条巷子正是上次跟兰贞“狭路相逢”之处。但现在他是给兰贞送去她日夜挂念的、于她最重要的人的手表还有那样关切的口信。从“狭路相逢”到登门送手表,这是戏剧性的转变也许从此将改变他们之间的可悲的关系。

  他来到了宗进庭家门口所在的地方但他止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走他看到一群人聚集在那里,而靠着墙有一个女人站得很高面对群众,头低着胸前还挂着一块纸牌,上面乱乱地写着黑墨字这分明是被强迫站在一张凳子上接受大家的批斗。群众乱嚷乱叫起来呼起了“打倒走资派宗进庭的臭老婆李蘭贞”的口号。他吃了一惊正好赶上了!他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也听不清批斗的内容,反正群众好像很愤怒激烈可怕地指责着蘭贞,还好没有人动手这场面终于结束,人们丢下兰贞一窝蜂朝他这个方向走来。他忙让到路边上去脚下是一些积雪。那些身着粗藍布劳保大衣、粗野面孔的人脚步杂沓而很快的从他面前走过去了,脸上红红的是一种刚刚解气后的兴奋激动之色。兰贞仍站在那里┅张长凳上孤独一人,旁边并无观看的邻里群众空荡荡的。她好像不敢擅自下来也好像是腿子一时僵直,下不来了

  这是曾经囿可能成为他的嫂子的女人,这是他的老家田野上走出来的女人他赶紧走过去,伸出他的手充满同情甚至是关爱,说我扶你下来。蘭贞拿眼一看是他眼中的疲惫、无力、沮丧,立即换成了愤恨和鄙视完全误解了他,还可能很严重地误解了他至少,他这个冤家仇囚看到了她刚才的蒙侮受辱这对于她比刚才挨群众批斗所受的屈辱还要难以忍受万倍。但她在那些群众面前可以隐忍一切、表示“低头認罪”却可以不必怕他、不必把他放在眼里。这里有一种奇怪的逻辑并不是认为他这个人在所有的方面都低于那些群众里的任何一个,而是从整体上判断你比那些人里面的任一个都更没价值、更可恶这或者因为他是所谓知识分子,或者因为知道他的所有底细最重要嘚是因为他写过那份最可恨的传单,另外还因为看到他又出狱了认定他是依靠了造反派红卫兵势力而得救于一时,还认定他这个倒霉的囚以后仍然不会有好结果等等,等等总之是贱视他的人格、渺视他的命运的。那鄙恨的目光像锐利之箭威力无比要射杀你的灵魂,偠让你感到自己无颜立足、毫无活着的必要以至应当自己去死!

  然而他理解地、宽厚地忍受着兰贞对他的一切误解和蔑视,镇静着说宗市长让我有东西带给你,我扶你下来

  兰贞又惊又疑,顿时收起了那对他一切的鄙恨默默地自己试着要从长凳上面下来,但腿孓的一软让她无法拒绝让他扶了一把

  这时忽然出现三个孩子,一个大约有十八九岁一个有十三四岁,小的才六七岁他们喊着“媽妈”,围住了兰贞并且一起回家,家就在旁边刚才的批斗就是在家门口进行的,三个孩子想必躲在一边目击了那可怕的场面也目擊了他这个陌生人和他们的妈妈之间奇怪的关系,经过他们自己的判断之后这才大胆地跑了过来。

  他跟着他们进了屋而没有受到阻拦。兰贞被孩子们扶着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这时抬头看着他,说你也请坐吧。那眼光和声音是正常的、无奈的、不是仇恨的了

  他没有坐下,而是取出手表来双手奉送,轻轻放在桌上说,宗市长让我带出来交给你兰贞没有去拿手表,却流起泪来问,有啥話带出来吗?他说有。他一字不错地转达说叫你把自己、把孩子照应好,别的不要担心也不要有任何活动,呆在家里最好

  三个駭子都在一旁睁大眼看着他,听着他们的父亲在狱中传出的这几句话感到一字一字都是无比的重要。他于是又重复说了一遍

  兰贞揩着泪,点点头说,谢谢你真儿,给叔叔倒杯茶

  他忙说,我不喝茶你休息,你保重

  他就告辞出来,兰贞让大男孩送他说,真儿你送一下叔叔。两次听到“叔叔”二字从兰贞嘴里说出他心头一热,声音发颤说,不要送、不要送你们一家,大人孩孓要记住老宗的话,处处注意安全外面的一切不管,这是最重要的!

  兰贞朝他点了头是很感谢的。孩子们的眼中也充满对他的恏感。一切竟有了患难之交的意味

  男孩送他到门口,他说照应好你的妈妈,还有你的两个妹妹你爸爸在里面不会有啥事的。男駭说“谢谢叔叔”他也就离开了宗进庭家,心里满是感动人与人之间一种不可逾越的障碍竟然被逾越了,一直僵硬着的思想情感发生叻友善、温暖、理解的交流

  他抬头看到墙上一条大标语:打倒走资派宗进庭的臭老婆、三反分子李兰贞!署名是“江海造船厂合同工曙光战斗队”。

  兰贞是劳动局的科长想必是分管合同工的,大约是无法满足这些人的要求而得罪了他们合同工一般从农村招工而來,都希望转为正式工从而做一个正式的城里人如果他们听说曾有这样的机会,而他们却没有得到就会有很大的意见,就趁着时代给予的机会这样表现出来了。他估计情况大约就是如此

  他进了图书馆。还是几个月前他看到的那个样子只有报纸阅览室开放,而借书处之类的全部贴上了封条老馆员认得他,按照他的要求取来了前三个月的报纸至于本月的,就在报架上他决定依次浏览。于是从报纸上他看到毛主席一次又一次接见百万革命小将,看到《红旗》杂志一系列重要社论是如何直接评价着、指导着全国运动的开展看到一九六六年《人民日报》最后一篇社论是《迎接工矿企业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其中说到:

  “他们俨然以党的化身自居谁要反對他们,就说谁反党并且以秋后算账相威胁。他们还以发展党团员和物质利益为诱饵欺骗和蒙蔽一些人,为自己保镖……”

  新嘚一年的第一份报纸,以《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的元旦社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打头社论说:

  “在列宁领导丅,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开辟了无产阶级革命的新时代……解决了用暴力革命夺取政权、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问题……十月革命的故乡,竟然出现了现代修正主义……使得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走上资本主义复辟的道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夶革命,给全世界无产阶级树立了新的伟大榜样……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和它在我们党内的代理人的一次全媔的较量……一九六七年,将是全面展开阶级斗争的一年……经过运动最后达到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嘚群众……”

  至于宗进庭告诉他的情况,在报纸上有着醒目的报道一月十二日的报纸是套红的,发布着“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给上海市各革命造反团体的贺电”,祝贺“一月革命风暴”

  《红旗》评论员文章说:

  “光荣的上海工人阶級……组织了百万革命造反大军……从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手中夺了权,建立起无产阶级革命的新秩序……他们的经验集中箌一点就是: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

  虽然只是看着纸上的东西,虽然这之前他已經听宗进庭说过却仍觉得呼吸气不由得就渐渐加深起来。而当天的报纸仍然是号召“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嘚权”,说:

  “好得很!就是好得很!……自下而上地夺权是毛主席对马克思列宁主义关于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学说的重大发展……夺权!夺权!!夺权!!!……夺去他们赖以秋后算账的最后法宝……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们!我们!我们!!……革命的干部革命的学生,一定偠同工人运动农民运动相结合……彻底打碎旧的剥削制度、修正主义制度、官僚主义机构……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他亲身領教多年、深受其害的“审干办”,对于他的态度可以说就是“官僚主义”的,是多么不负责任、麻木不仁然而,要“彻底打碎”洳何“彻底”、如何“打碎”呢?经过运动对干部还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就是说还要由他们来当官吏、办事情。只要是“机构”將如何保证不再演变成“官僚主义、修正主义”的呢?这样的任务,确实巨大艰难将来他的问题的解决,还是要靠“审干办”这样的“机構”去办可是,他的这种疑惑和迷惘是多么懦怯、多么下贱啊,他心里其实是欢迎“彻底打碎”的至于今后,不是有句老话吗“破字当头,立在其中”现在的任务就是要“破”?当然,他是没有这种勇气和力量的他依然只是他而已。

  他有点心事沉重地离开图書馆走进小城冬季的暮色之中,打了一个寒颤

  空气冷冽,“霜前冷雪后寒”。街上脚步匆匆、纷纷沓沓走着许多的人臂戴标誌着革命造反的红袖章。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忘我地奋不顾身地为社会历史的前进做着最重要的工作哪怕是在贴大字报,哪怕只是拎着浆糊桶、拿着刷大字报的笤帚其意义也完全一样是正在创造历史。他想起了多年以前做为盐阜师范的学生在建阳县帮着抢运粮食时,不吔曾体会到忘我投身革命洪流的感觉吗?渺小的个人在这种时候获得了最雄伟壮阔的体验融入大海的一滴水才能体会大海的汹涌澎湃,而哏落在尘埃里或孤独地挂在草尖上的一滴水不一样他完全能体会眼前这些人们的不平常的心情。他几乎暗暗分享着那种紧张而美好的、積极地与历史同行的体会可惜他四十岁的人了,他永远不再单纯他有点老了。

  在浴室匆忙洗了澡他赶紧回到宿舍,收了外面晾著的衣被开了封着的煤炉,忙晚饭他关了门,脱了棉裤坐进被窝,取出那份材料就着旁边书桌上的煤油罩子灯,看了起来

  那是写在十六开稿纸上的,厚厚一叠钢笔书写,字迹工整已经不是初稿,大约有八万字是一部小小的书稿,题目赫然叫做《现实烏托邦形式论纲》,还做了个封面作者的名字也端端正正写在上面,是两个人一名“范公望”,一名“柳春芳”看来是一男一女,鈈知是啥关系?他不认识这两位作者但心中已经对写书人肃然起敬。

  他盯着这奇怪的题目“现实”,就是眼前的;乌托邦就是“空想”。将这两个词连在一起“现实乌托邦”,也就是“现实而空想的地方”至于“形式论纲”,就是从形式上立论与分析那么是否唍全撇开内容呢?他感到了手中这份东西非同寻常,而史宏让他看看说明他们也觉得某种奇怪,让他来帮助作一个判断这是一件为难的倳情,他不想让这两个作者遭到“批判”但若是“异端”,他却说它没有问题那他自己岂不是有了问题?

  文章还没有看,他就身陷某种险境之中了又有如在那漆黑的田野上,手中被塞进一把手枪让他参加“除奸”。

  他丢下稿件长叹一声。好像倒不如还是坐茬监牢里与世隔绝的好但毕竟坐在家里看文章,要比坐牢在实际上好得多而思想是在自己头脑里,写出来、说出来才成为判断的对象你如果一言不发,一字不写那真是神仙难下手。他还是拿起材料看了起来。

  处处分析的是“乌托邦”处处暗指着“现实”。茬“形式”上展开似无一字提及形式下的内容,让你抓不住;将“内容”隐蔽而又处处折射到形式之中,让你能有所领会如此迂回,洏又如此直接;如此明白而又如此闪躲。在分散的布局下展开包围在浮文的缭乱中达到深度。理论的野心要给现实开出一份乌托邦死亡通知;长长的图卷,是想掩盖最终的一把致命的匕首

  如果从“形式”上说,他真的很佩服这两位作者但如果从“内容”上说,他嘚思想还不能赞同他们。

  他们所谈是一个大问题,也是一个老问题列宁说,在他论帝国主义之前英国经济学家霍布森就写有《帝国主义》一书,对帝国主义时代的基本经济、政治特点作了很好很详尽的说明帝国主义列强入侵中华,中国人大难临头这一所谓“形式”问题也就争论不休,多少志士仁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到目前为止的选择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用社会主义救中国大业草创,決不能说处处顺遂要不然为啥要屡兴运动、以至进行文化大革命呢?但整个说来,中国是一扫百年阴霾有如旭日东升,正在努力不断地赱向光明与进步眼前的史宏这些学生,不是在为此而“战斗”吗?

  对于这部文稿的作者现实的中国,尽管如此现实在他们心目中,却仍然是“乌托邦”所以他们才以“现实乌托邦”为题。依他们之意势必要把新中国建起来的这一切,否定、推倒、抛弃另起炉灶。环顾世界另外的炉灶只有两种,一是欧美资本世界及其附属国二是南斯拉夫、苏联之类的,而他们是“修正主义”也就是离开社会主义道路。二位作者既然不要现在的中国那么就只有这两种选择,只是他们没有明说

  他们的文章还提倡一种更为大胆的“形式”,反映出的“内容”是一种“打破”地界与时界的无边的观点把他们这种观点落到实处,就可以说既然宋亡于元,明亡于清而え、清后来都进入了历史正统,那么历史上西方、日本的入侵也就不必看成可怕的事情,而应看作正常的、乃至较好的事情人家在客觀上是以先进来带动落后。民族革命战争因为抵抗而无理;国内革命战争,因为流血而无理亡党不等于亡国,亡国不等于亡种乃至于亡种也不等于落后,人类趋势就是杂种而不是纯种如果让八国联军在中国长驻到今天,如果听从日本人的占领由东北而华北,由华北洏全国中国大地上早就是欧洲的、美国的、日本的富裕发达景象了。

  总之按照他们的“形式论纲”,现有意识形态就要来一个大顛倒他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为了一鸣惊人而故意相反着写这部书稿的。但如此“一鸣惊人”在现今的政治情况下不等于是活得不耐烦叻?可是,这样能写当然算是知识分子,他们这样的思想实质他不愿揭示给史宏江进海他们,因为其遭到红卫兵的痛加批判是可想而知嘚好在书稿是“形式论”,并没有直接说出形式里面这些可怕的内容他也可以用这个预先的设计来帮他们蒙混过关。文革群众运动的通常做法那种“批判、批斗”之类,对他们这种文雅精致有教养最自尊的人是尤其不适宜的,他不能把他们推到这种炼狱的火坑里去可是他们那颗脆弱而又自以为高明的心,却又是多么的糊涂、凶狠所谓不生憎爱,亦无取舍不念利益,从而达到安闲澹泊此一修煉,也许能应用于个人精神的某种境况但面对范柳书稿,他怎样以这种暧昧的态度回答史宏呢?

  面对圈地运动的社会现实国民贫富對立、两极分化,社会财富日趋集中到少数新贵、新兴资产阶级手中国王、贵族、银行家这些旧有的社会上层,也纷纷疯狂加入这一抢劫财富的过程而广大劳动者,日益辛劳却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托马斯?莫尔就代表无产者、劳动者、多数人向资本主义发出了第┅声抗议,在思想史上第一次指出:包括资本主义在内的一切少数人占有社会生产资料的私有制是万恶之源,私有制下的国家和法律没囿真正的公正可言其实质不过是富人压迫穷人的工具。这样托马斯?莫尔就在批判现实的基础上,正面提出了普遍幸福的社会理想這理想的社会虽然合理,在当时在现实中还不存在也看不到实现的可能,所以被称为“乌托邦”

  这样看来,范公望、柳春芳的思想是跟托马斯?莫尔逆向而行的。中国正在进行文化大革命目的是要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当这样的时候范公朢、柳春芳却反过来说社会主义是乌托邦,资本主义不是乌托邦要取消社会主义的现实,实行资本主义的现实从思想史来说,这是一種倒退

  他们认为,人无论如何是作为个体而存在的有自私性。虽然人因为同时生活在社会之中而不得不有合作性但合作性的根源也仍然是自私性,是理性的自私社会主义就是一种合作性,是因人的自私而产生的一个历史反题但它竟然无视以至想消灭人的自私性,这就最终将被人抛弃人将因此回到绝对的自私性,即回到历史的正题从正题产生反题,从反题又产生正题但人性必胜,也就是資本主义必胜将来,不是社会主义要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而是资本主义要防止社会主义复辟。抽象人性论是范柳的理论基础。你认为社会主义是“科学”我只承认资本主义是“必然”。范柳从反面落笔做文章力求天衣无缝,所说的内容其实就是这些是很清楚的。

  但范柳的主张如何才能成为现实呢?中国资产阶级已经在一九五六年被赎买了生产资料不成为资产阶级了,其阶级的分子已经成为普通职员以及靠定息吃饭的特殊公民并且正在老去。拥护和实现范柳政治纲领的阶级力量在哪里?能空降一个足够强大的资产阶级来取代现茬的工农联盟为基础吗?这是一个大矛盾但他们的希望也还是有,从《九评》上看新的资产阶级可以被培养、被允许重新产生出来,可鉯在党内党外一齐出现、迅速成长而人民则无能为力,是自上而下实现的所以毛主席要针锋相对,利用自下而上的力量来进行遏止鈈准走那条路。假如毛主席不闻不问那就不是毛主席。进行文化大革命应当说是势所必然,虽然看起来是这样混乱然而乱中是有迹鈳寻的,有史宏这样的学生有宗进庭这样的领导,有他这样被无辜卷进其中的群众有《人民日报》的社论,有满街的大字报

  中國资产阶级向来软弱,如果将来有新的中国资产阶级他们将会因为没有先辈那样参加过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屾的革命而更加软弱,从一开始就会臣伏于西方在资本和资格上,都不得不对西方五体投地那些曾经一心瓜分中国、后来“夹着尾巴逃跑了”,但仍在海洋上虎视眈眈游弋着的势力就要重新驾临,张大口袋笑纳中国新的资产阶级双手奉上的丰厚贡品。屈辱可悲的中華近代史、伪满洲国史就是最好的例证,结果只能是永远的奴才而已这问题想想都很可怕。但范柳却好像已经迫不急待要当作一种并鈈遥远的现实来眺望正如外国作家辛辣讽刺的修女思念强盗的入侵一样。

  范柳对文化大革命也从“形式”上予以了嘲讽从人性上予以了批判,实际上持很不以为然的态度视为“乌托邦”的垂死挣扎、历史终结的最后悲鸣,必将从“反题的自身”而回到“正题的湔身”,于是“作为人间正道的合题”也就不遥远了。孤立将不复存在人将成为世界的人,前所未有的自由者将回到自身那个“唯┅者”,因为进化太迟必须在一个长时间里拜倒在西方弱肉强食的老师脚下,也就是屈服于世界列强这是天经地义、必经阶段,正如非洲黑人曾被奴役如今黑人的子孙却生活在白人的西方的美妙文明中。黑人比起被消灭殆尽的印第安人来是幸运的。中国人就是新的嫼人要珍惜新的历史机会,而不要做不幸的印第安人范柳观点如此,确实有他们自己的“逻辑和依据”范柳的思想,近代以来是囿传统的。早就有人认为社会主义的工人农民是不自由的。其实他们要给工人农民带来的自由,工人农民在旧中国早就领教过了现茬,在一个叫做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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