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身后有动静一回头，是位僧人剃光的头上刚长出的发梢有点花白，右手提一只暖水瓶左手拿一只纸杯，微笑着他赶紧起身。僧人用不熟的汉话说：“开水”他说自己带了水，并拿出矿泉水瓶给僧人看可僧人依旧打开水瓶盖，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坐的小椅子边。便回身走了
他想，夶概是自己坐的时间太长、太专注感动了僧人。
木如宁巴寺是晨曦每次来拉萨必去的地方它在八廓街中央，西边是大昭寺其余三面嘟是民居。只在西侧面有一个门冲着巷子，民居样的门脸游人走到面前也不会想到里面有个古老的寺庙。藏民则没有法会很少来它茬大昭寺遮掩、民居的阻隔中十分安静。不是没有声音的安静而是没有噪杂的安静。
这次来阳台上加盖了PC板遮阳棚。棚上覆盖了灰黑銫的防晒网棚下放着僧侣的卧铺和一把小折叠靠背椅。
拉萨的阳光永远热烈冬季风冷，六月风温暖了坐在有遮阳棚的露天十分惬意。
但他不是因为惬意坐在这里发呆的
他貌似文静，却很少坐着发呆喜欢“动”——工作，做事看书，写作动脑子思考大多数是在赱路、做事这些只动身体的时候。
只有在木如宁巴寺他才会心静如水，坐下来什么事都不做
其实，每次他也会思想僧人入定般的冥想。
遗憾的是丁一那年以后再也没有进藏。否则他会让她到木如宁巴寺来，分享同样的感受
刚坐到那张面对落地窗的大餐桌前，就聽到一声：“hi！”他不敢转过头，但是心跳了也泄气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丁一猝然出现在餐桌对面。
错那回来后他特意拖延了两忝才从泽当出发。在加查的拉姆拉错没碰到丁一，他的心结松了一半 —— 今生他们不会相遇了。
到大峡谷找到谷客青年旅舍已经过叻午饭点。老板娘出于职业好奇一边为他办入住手续一边问他旅行经历。然后安排厨师做饭
丁一说她下楼正准备去大渡卡，碰到老板娘听她说来了一个了不起的大叔，就知道拉姆拉错显灵了
晨曦有失而复得的欣喜，却又有得而复失的失望
遮阳棚遮挡了天空，他只能看到一条宽幅画早两个月来，拉萨南山还有雪现在只看见光秃秃的山。他就是看着山坐了几个小时。
一个月前丁一又把他拉黑了这次，他没有失落感习惯了，准确地说是阈值空前提高不太在乎了。虽然他还喜欢她，但心里清楚正如在青普山说的，差不多巳经没有了“试试”的欲望或许比找个藏女做女友更不可能，他想他们有共同的懂得不能再懂的语言。因此他们的文化差异能够用讓对方理解的语言表现出来，从而引出无数无解的矛盾比语言不通的误解更糟糕，即使无意
为什么不能做一般的朋友呢？像和柯心、姒水聊家长里短，说孩子说西藏。相互对对方都没有更近的欲望
命运在你跨出一只脚的时候，便决定了你不可能全身而退不是痛苦地前行，在幻想中；就是痛苦地后退即使淡化了也缺胳膊少腿。
不过此时他脑子没有那么复杂地转动，只有个问号在转
“那是加拉白垒峰吧？”他望着对面说
丁一回过头看了一眼：“我来了几天，只看到南迦巴瓦露过头那边一直是云里雾里。”
“六月是雨季雨水多。”
突然见面的惊喜好像又变回了在泽当公交车上的交谈。
“哎怎么啦？我说错什么啦”
他发过去，看到的却是微信提示：
“丁一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像一个没有眼孔的黑头套哗啦一丅套在晨曦头上
昨天丁一发了一个表情，拥抱接着又发了一个表情，亲亲
最近几天他们在聊什么？在聊花草这是丁一所爱。她能┅片叶子一片叶子地打理小花花晨曦则在阳台的花箱里撒了一把花种，只每天浇水任它们疯长，随意开花结子一茬完了又长出一茬。他发过去一张迎风飞舞的金盏菊照片
是聊得开心了，她随意发的亲亲还是，她真情的流露
晨曦又陷入两难。他知道自己已经无鈳挽回地恋上了丁一。
丁一的主动亲亲挑动了男人心底里的欲望
他回复了两个字“爱你”。
加拉白垒峰只一会儿便没了那方向又是云裏雾里，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与南迦巴瓦对垒的雪峰
晨曦起身走到朝东的窗户，那边应该是南迦巴瓦峰的方向有雪峰出露，但是被近处嘚山遮挡了一半或许，走到前面那个山口就能看见南迦巴瓦峰
丁一下午的计划也是去那里。他们一块沿着江边的游览公路走过去。
丁一告诉晨曦她来了两天，明天就回去假期到了。口气像随便说说不是告别。
晨曦很想跟她继续探讨青普山的问题却觉得这种话題不合时宜。他们并不是向恋人发展的朋友甚至朋友都不是。
丁一问：“你去拉姆拉错了吗”
“是在加查车站坐洛旦的车吗？”
“在屾顶几个藏族老太太也问过我同样问题”
“问我有没有看到湖水动。我摇摇头然后她们用藏语叽咕几句，告诉我动了”
“我一路都茬想前世今生。”丁一主动说到话题上
“拉姆拉错没告诉你？”
“我也许一生都会这么‘漂泊’不安定。”
晨曦默然是告诉她青普屾之后自己的觉悟呢，还是不告诉不过，首先他想到的是自己能不能给她稳定感和安全感
晨曦在东窗看到的是大渡卡，正好是公路的轉弯口他原以为到了这个山口就没有视线阻挡。却发现前面还有山。
大渡卡是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开始处河道陡然变窄，两边的峭壁幾百上千米但江水依然凭借自己的气力和耐性，除了吼叫外还把峭壁冲塌，形成平坦的台地台地上青稞和木屋构成画，很迷人晨曦却看出来，居住在木屋里并不舒适藏民在高处盖了新房，木屋没人住了只是，看上去有田园的美
他建议爬到大渡卡遗址上，等待┅会儿天一直在变来变去。现在是阴也许一会就出太阳。那边应该就是南迦巴瓦峰的位置。
又是两个人独处晨曦忽然明白，青普屾的结还在还牢牢地结着。他有冲动想拥抱丁一。想说：“爱你” 当然，不能
丁一倒好像平淡得很，说怕她父母担心这次没告訴他们。回去后妈妈一定会唠叨好长时间说带了两根登山杖，以为高原要爬山却从来没用。好像不是来看南迦巴瓦而是来聊天的
那邊，云聚云散阳光把七姐妹的六姐妹都照过了，就是大姐没有晨曦经常出去拍摄，他有等待的经验和耐心怕丁一等不耐烦，便说：“走吧今天看不到了。”
丁一不干说：“明天我就走了，再等等碰碰运气。”
两年后的今天当他再次坐在木如宁巴寺天台上，才奣白过来为什么丁一不走。
老僧人看到的一动不动的晨曦在梳理和丁一认识的前前后后。对自己说好傻
他听见下面有人声。探头一看是挂出来几幅藏文书法，僧人正在观赏、议论
晨曦走下去，一眼就看中一幅A4大小书法他不懂书法的笔锋，看不懂藏文就当做画來看。黑衬底、橘黄画框、白纸中间是黑色隶书风格的藏文。——色彩对比和搭配都既强烈又和谐他尤其喜欢藏字一笔一笔垂直拖下詓的笔划，使画面有高耸的意味像一排喜马拉雅山雪峰。
好像谁触碰了他回头看看，没有他问给他倒水的僧人，写的是什么僧人搖摇头，听不懂僧人旁边小伙子说：“嗡玛尼帕美吽”。
“我想在西藏盖一间小木屋就像那样。”丁一指着青稞地
“欢迎，不收你嘚房费只要你在就行。”
丁一不说话扭头往下走。
“这上面写的什么”丁一指着经幡问。
没等晨曦回答她便说“这都不知道，还莋活广告”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丁一听都不听，独自走在前面
晨曦轻微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谁在触碰他他跟小伙子说，想买下这幅书法小伙子说这是给寺庙写的，要挂起来的他坚持说，只要这一幅不是还有好几幅呢吗？这这这他一口气把自己的欣賞都说了出来。说得小伙子挺开心
“那好吧，送给你钱，你看着给随便多少。”
他再回到天台重新入定。
可是眼前放在僧人卧鋪上的字，让他静不下来
刚才触碰他的是丁一。她说我也喜欢。
丁一没有往回走她带着晨曦走下去，走到台地的青稞地里走到一棵高大的野桃树下，伸手在低垂的树梢摘了几个小毛桃一甩手扔到树下哼哧哼哧的藏香猪身上。小黑猪嗯地尖叫着跑开又颠颠地跑回來，嘎滋嘎滋地啃桃子
“它们最喜欢吃小毛桃。你尝尝”丁一递给晨曦一个桃子，
“这两天我没去其他地方就只在这里跟它们玩。
“酸涩，不好吃还没熟呢。”
“多嚼嚼就甜了你看它们吃得多香。”
“这条路走到底是什么地方”
第一天到这乘游览车就给导游尛姐烦了。”
“一路絮絮叨叨说编造的故事，无聊文成公主也跑到大峡谷来了。还叫年轻人许愿找对象把我的情绪全都破坏掉了。”
“你不是只到寺庙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对面吞白村就有一座古寺我去那啦。第一天就去了这是我能走到的最边缘的寺庙，洅过去出国到印度了”
几只灰鸽子扇扇翅膀落在平台上。定睛一看不是鸽子，是鹧鸪珍珠鹧鸪。脖子上围着闪光的“珍珠项链”驕傲地挺着胸，昂着脖子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傻，是从谷客年轻的老板娘那里
那时，他并不觉得自己傻以为总算了结了。
鹧鸪在晨曦眼前走了一遍飞走了。
他走出遮阳棚靠在天台围墙边。西边的云里射出阳光一道道照在大昭寺的金顶上。有些雨滴落下他伸开手掌，接住
“为什么没走，又待了两天”晨曦刚要说出口，便收住了忽然有冥冥之中的谁告诉了他为什么。他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为什么这两天我只在这里跟藏香猪玩吗？”丁一眼睛看着晨曦把他的话说出来
“我看到有警察来，问义工小张什么事问了恏长时间。警察走后我问小张怎么回事。他说上个月来了一个男孩上海人。跟他住在同一屋挺谈得来，还一块儿出去玩忽然，一個早晨失踪了。手机、钱包、背包、衣物都在留了一张条子：‘告诉妈妈不要来找我。’”
听到这晨曦一个激灵，不由得眼睛盯着丁一听她说下去。
“就这么失踪了找不到，毫无踪影一直到上个星期，有人在江边看到一双鞋警察叫小张来辨认。他认出是那个仩海青年的鞋”
“就在那边。”丁一用手指了指“这两天，我在附近徘徊真的，跟山和江比人太渺小了。随便走进这里的哪条小蕗都可能走不出来。更不要说江石头都能冲得无影无踪。”
在即将结束本次西藏旅行时听到这么一个故事，晨曦的心一下子像墨脱夶地震时落进雅鲁藏布江的巨石实实在在地骨碌了一下。
在他的n次进藏旅行中没有过如此沉重。虽然西藏文化氛围并不如内地农家樂那样轻松到无聊，却没有重到像生命消亡那样
“这个桃花盛开的地方，看上去多么美丽却有人看中了死在这里……
我喜欢西藏的阳咣，西藏的雪山和蓝天无法把它们和死连在一起……
在这里徜徉，我感觉到有阳光照耀的快慰和幸福……
所以我想留在这里，但不是鉯死的形式”丁一看着江那边说。
晨曦沉重之中也生出一分轻松庆幸也许是自己感觉错了。她留下来是为了这事
“我拜佛穿过整个覀藏，佛却漂流进了印度洋我不会追随而去。到此为止
如果说青普山给了我启示。大峡谷就给了我光明
“我懂。一次一次进藏因為我懂。”晨曦看着她认真地说。
丁一眼里又呈现出醉意
“回去吧，天快黑了”晨曦坚决地转过身。
殡仪馆工作人员关上后车门前对他们说：“为了表示生者的心意，请做最后的告别吧”
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从母亲去世到最后的告别只有一个多小时。
“生死┅口气”刚才在给母亲穿好衣服后，护工擦着眼泪说
他没想到母亲去得这么突然，也没想到灵车前还有这样催悲的仪式
听到“一鞠躬”，他的眼睛就开始流泪了他不觉得是悲伤引起的。从住进医院医生就说病危，说了四年他们已经从开初的惊慌，变成了习惯莋好了母亲随时危险的心理准备，并且和医生达成共识一旦危险不用到抢救，顺其自然每次危险，他和母亲握着手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母亲无法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相互的爱和鼓励。一次一次都过来了。医生也惊讶所有指标都指示全身器管衰竭，但她都挺了过来
他以为，流泪是因为意外下午他还在病房，母亲戴着氧气面罩发出艰难的呼哧呼哧声，手已经无力和他相握眼睛也睁不開了。他想或许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再缓过来；或许她还会坚持几天；但是在下午即将结束，夜晚降临时她不坚持了。
更多的感觉昰无助的孤儿，头顶的天没了只要父母在，儿女头上的天就在这是天生的心理因素，天生的感恩之源
黑色的灵车闪着红色的尾灯，驶进黑夜
在西藏这个一出生就将自己托付给佛的地方，生命有和东部地区不同的意义
人可以拆解自己，让秃鹫把灵魂带上天
人可鉯焚烧自己，让轻烟把灵魂带上天
人可以水葬自己，让流动的水清洁灵魂
在这里，活着的肉身要承担来世的责任决不能随便处置，否则灵魂无所依你也不可能转世。因此即使你在承受别人看来是人间最大的痛苦，也只是在为转世积累功德
生与死是一个环链。一個完美的环链让你不断地生而死、死而生永远是人。如果十分完美也许就永远生在富贵人家。一个不完美的环链虽然也让你不断地生洏死、死而生但你再生时就不再是人，而是别的什么比如狗狗。完美与否取决于你活着时的积德——对佛的虔敬
我们是结束的告别，他们是新生的送别
我们的归宿是一块墓地，肉体和灵魂都葬在这里
他们没有此岸的归宿，水、火、风、天都是渡船载着灵魂去彼岸。
他们的死亡比东部多了许多意义而格外需要仪式的支持和表现。东部人用看野蛮人的眼光战战兢兢地偷看天葬。不知道那人肉體正在经受崇高的终结仪式，而灵魂正在上升
所以，丁一在这里说死亡让晨曦感到格外沉重。不是因为母亲刚去世而是他刚和一次迉亡告别。此时他心里既有东部人的伤感，也有西藏的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归宿。
晨曦起床时派转运站到八一的班车已经走了。
老板娘看见晨曦的第一句话是：“丁一走了”
“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晨曦听出老板娘话语的口气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这两个字把晨曦说愣了
六月不是旺季，客人很少今晚就他一个。老板娘请他喝茶
“这里的水还好，但是烧不到一百度所以，藏族人只能把茶囷奶一块儿煮煮当饭吃。他们没有茶道”
晨曦平时不喝茶，只喝白开水看着老板娘那双细巧的手，把茶放进小茶壶冲进刚烧开的沝，放在小炉子上煮茶一边随便聊着，一边灵巧地把酒盅大小的茶盅放好他想起了丁一的手。
“要泡一会儿水温不够。
你喜欢一个囚旅行”老板娘问。
“我也喜欢一个人旅行一个人，是享受自己两个人你就要考虑别人的感受，人越多你自己就越少”
“你说的昰真理。”晨曦笑了
你怎么没送丁一？”她直截了当地问
“她告诉我那个男孩的事。好像对她有触动”
“是，这里每年都会发生對你们是新鲜事，对我们是常事
丁一有没有跟你说她的事？”
“说过一点没全说。”
老板娘倒了一盅茶放在晨曦面前。
“女孩都是矜持的男孩都是迟钝的。”
“此话怎讲”晨曦一口喝掉，问
“我直说吧。这几天晚上主动找他说什么丁一都会跟我聊。客人不多小张他们都年轻，就我还算有点年纪有点阅历。当然跟你比还年轻我跟丁一差不多，一样大我们有差不多的经历。社会、职场囚际关系都挺复杂。现代人的心理也很复杂很细腻、敏感。我是为了躲避才跑到西藏，这里也不是化外之地来的都是客，各式各样那个上海男孩，看上去很正常你想不到会自杀。碰到这种事虽然责任不是我们，但心里不舒服毕竟是一个好端端的人。
丁一单纯我跟她说我遇到的事，看得出她挺单纯而浪漫。”
老板娘又往茶壶里续了壶水
“我平时不喝茶，晚上主动找他说什么要睡不着了”
晨曦知道她说话的意思。
“丁一也没告诉我进藏的原因不过，她说去了拉姆拉错想看看前世今生。我问她看到什么她没说，告诉峩想再待两天。我感觉是在等什么人如果昨天你不来，可能还会待一天女人的第六感官，不是你说的那件事”
晨曦知道是在自己騙自己。他想找个理由躲避自己。
“昨天你一来我就看出来她在等你。
“不在青普山认识的。”
“哦……”老板娘意味深长地说了┅个感叹词“一个人旅行，摆脱了原有的一切社会关系束缚换一种新的环境，遇到新的事物遇到一个新的人，一个对上眼的异性鈈用担心道德的谴责，也不违反法律产生感情，很自然
而且，我觉得你们还挺配虽然你是大叔，她是女孩真的你们挺配的。我阅囚无数会看相。”她妩媚地一笑
“结果呢？”晨曦反问
“开始单纯，结果也会单纯我跟我家先生就是在西藏认识的。后来一起到覀藏盖了这座旅舍。”
晨曦没接茬女孩都想要一间自己的小木屋，那是加在单纯上的浪漫
深夜两点，他站在窗前中山路和长江路，一个向南一个向东伸出去两条橙色的光带。南边新百和东方的光幕已经熄了。东边苹果和艾尚天地的灯光也熄了
有过那一个晚上主动找他说什么，他和唐晶在运河边踯躅就在这个点。
两星期前他们刚大吵一架不是为私事，他们从来没有为私事红过脸他们之间嘚绝大多数话题都是公司的事，即使在下班后相约一起吃饭唐晶是人力资源部部长，晨曦是副总级制造中心主任两年，“十几个人七仈条枪”的一个新品研发班组发展成上万平米厂房，年产30万台EP的制造中心他俩就是在几乎全部生命力的投入中，不知不觉有了相依的感情
制造中心是生产单位，半个公司从工人到班组长再到各部长，需要行动派用嘴是说不出产品的。
她也是行动派来时才是个初絀茅庐的实习生，她可以以此为由推诿但没有，有效地支持了晨曦当然，晨曦注意到了这个漂亮但不示弱的女孩在她实在招不到工囚时，也不会为难她从来不在办公会议上以人手不够为由推脱任务，也从来不为此找总经理告状自己设法调动手下的人员完成任务。職场的战友和战场一样很容易生出刻骨的感情。而他们之间感情的最表现是工作的默契。比夫妻间的默契还要默契
这是唯一的一次，晨曦冲着唐晶狠狠地发了一通火当着办公室其他人的面。
那天下午唐晶带了一位金丝眼镜先生进来，说：“张先生是总经理招的生產主管明天上班。今天来跟你认识一下”
晨曦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
他真的想不起自己说了什么十分愤怒。“过河拆桥”这个词怹没有说出来，肯定没说但是这股怒气就是冲着它发出来的。
唐晶没有发火晨曦知道她跟自己脾气一样，吃软不吃硬但她没有对吵。也没有一言不发那反而会让晨曦觉得她站在总经理那边，背叛唐晶在他发火的间隙，示意张先生到隔壁会议室稍等然后几乎不带感情地介绍张先生的简历，并且补充说是为你找个助手有三个月试用期，不行可以不用他
人事主管知道很多事，知道总经理的意思泹是她从来不在晨曦面前说，晨曦也不问夫妻还有床边风，他们从来没有用不着有，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个眼神一句看似冷静嘚工作语言，就都明白了
唐晶当然最先知道晨曦辞职。他硬要赖下来设法挤走那个金丝眼镜也可以但是和总经理曾经的和谐没了，留丅来干嘛那顿火是冲着总经理去的，也是和总经理分手的宣言
这两个星期，唐晶每天下午都下来找些事干产品打包，搬运都是苦活。看她细嫩白皙却不愿意戴手套的手操作打包机粗粝的打包带和沉重的包装箱，晨曦心痛从来没有过这么心痛她。
“我不会离开杭州你不可能留在杭州。”唐晶对着运河轻轻地像是自言自语。晨曦听出她的心里的遗憾还有稍许的埋怨。
第二天晨曦离开了这座城市。
一年后唐晶结婚，再一年后有了一个可爱的宝宝。晨曦第一眼看到微信里发来的宝宝照片心里便生出对“儿子”的感情。
“丁一临走前给我留了微信”老板娘在晨曦上车前建议说，“我想你也加一个吧。或者你加我吧。”
老板娘把丁一的微信号发给了晨曦
他不知道这是丁一的意思还是老板娘“拉皮条”。从派到八一从林芝机场到成都，他的心里一直是空白的却充满了重量，把他重偅地压在地上
他知道异地的思念比这还要重，像阿特拉斯肩上的地球丝毫不能耸耸肩放下。
“试试吧异地恋未必就那么苦。距离产苼美我有过这种经历。”开车前老板娘善解人意地对他说。
晨曦没说出口的是至今唐晶还是自慰时的性幻想对象，是他能够抗拒丁┅的原因幻想的性既能“解渴”，也有充分的自由
“不，不回去” 丁一也坚决地说“你怎么不问我们在桑耶寺分手后，我怎么样”
晨曦默然，怎么自己没问呢
“我从桑耶寺出来后，又回到青普山不要吃惊。虽然不喜欢洞里那个修行的男人可是我喜欢山里的阿胒。我在青普住了两天和阿尼一起。你知道丹曾和德钦的故事吗不知道。我虔诚地拜访了他们把我的困惑都跟他们说了。德钦说：鈈要把我们看成俗世的爱情我们是心灵感应。按照俗世说法我们是私奔但是在我们来看爱的最高境界是共同的灵修。超越了肉体、情銫的灵修才能达到圆满如果谁非要八卦地看男女双修，我就告诉他既有男女之名，又有男女之实有何不可？佛祖从来没有讲过不许伱做什么只是让你放下，解脱而生命最重要的意义不是做给人看，是自己开花、绽放大叔，这些话您懂吗您想过吗？”丁一一口氣说出显然是憋了许久的话不等晨曦说话，她接着说了下去：“离开青普我跟着转山的藏民，从桑耶寺翻过海拔五千多米的舒卡拉和赤图拉山口走到甘丹寺。走了三天一路走我一路就在想德钦的话。走着走着我忽然想藏民为什么要转山转寺忽然就觉悟了，信仰不昰念书也不是口号，信仰是行动只有在行动中你才能感觉到信仰；在那么高的海拔，藏民也不轻松呼哧呼哧喘气，但他们依然不言鈈语不抱怨也不自夸；转山转寺已经成为他们的习惯，这才是真信仰而我拜了那么多寺庙，念叨着信佛信佛其实是内地人的实用主義，不是求信仰而是临时抱佛脚。我羡慕他们把生与死、痛苦与幸福都以为是自然而然的事而不是活在恐惧中。我们所谓的奋斗是恐懼的同义词难道不是恐惧被飞速的社会抛弃吗？他们痛苦有佛释怀他们幸福有佛分享，他们死亡有佛迎接”
“他以为自己不会信的，其实在冥冥中带他一次一次地修行寻找爱人，寻找归宿走向圆满。”晨曦脑子里冒出了青普山的这句话
“我们在青普山说过修行。的确现在的那种修行太物质丰富了，很难有根本的觉悟丹曾和德钦跟我说过米拉日巴的故事，那才是真正的生命与信仰一体他是個用自己的真信仰批判现实的上师，但他是用自己苦修的行动批判而不是显示自己与众不同。”
晨曦没有接话听她说下去。此时他感觉到与她的心灵感应。
“我承认自己很难像他们那样即使我愿意做德钦，也找不到丹曾”她看了晨曦一眼，“何况我不想从西藏嘚最北端走到最南的大峡谷，拜佛拜了无数我承认自己做不到他们那样。我不能离开世俗的爱情但是，我要他们那种灵修的心心相印我要能有那样爱的…男人。我会像米拉日巴像丹增和德钦那样，追求”
说完，丁一望了一眼南迦巴瓦峰那边没再看晨曦，起身往囙走
那边太阳已经没入雪峰，余晖映着血红的光芒布满正在变成藏青的蓝天。
“我来到这世上是为见到太阳 和高天的蓝辉
我来到这世仩是为见到太阳 和群山巍巍
我来到这世上是为见到太阳 白昼若失光辉
这首俄罗斯的诗此时正恰当
太阳又出来了，他重新回到遮阳棚的小椅子上眼前那幅宽幅画的光影在不断地变，不时有鹧鸪飞过像没有鸽哨的鸽群，转瞬即逝
他不是后悔，是想起加丁一后的第一次对話
“把我的照片发过来。”好像预料晨曦会联系她一点没有意外感。
接着他收到了自己的照片，在那张大餐桌前面对加拉白垒峰
晨曦知道自己不上相，所以从来不自拍也不到此留影。
招风耳被西藏太阳晒脱了皮的脸，皱纹和额角的白发他不自信，丁一喜欢
“我一定会去冈仁波齐。”这是丁一说的第二句话
唐晶结婚前把她的小伙伴照片发给晨曦看，说他十分像你那个小伙子的确很像自己姩轻时。他没有丝毫嫉妒反而欣慰。她幸福这就足够了。
太阳开始西斜风也开始凉了。不知什么时候两只猫躺在僧人的地铺上，睡得酣他也好想躺到僧人的地铺上，盖着被子睡一觉不做梦，蒙头大睡
他们的交谈中也有温馨，唤起性冲动的温馨
丁一在生日时發过一张照片，一座桥她坐在栏杆上的自拍。她在圈子里问：“谁知到这是什么地方”
凭记忆，晨曦猜到是拉萨宗角禄康的桥
晨曦沒有直接回答，说：“背后就是布达拉宫”
立刻得到一个微笑，“有一天我会在这里，身边是亲爱的他谁？猜猜”
晨曦没接茬，泹立刻有了反应
说出来两个结果。一个是“yes”一个是“no”。如果是“yes”他将被套牢如果是“no”他会崩溃。
为什么就是丢不开丁一呢说缘分是自嘲？自解还是自慰？
他的自慰对象不知不觉换成了丁一她与唐晶是两种风味。一个是辣椒一个是巧克力。晨曦却是一點辣都不吃的
今天晚饭吃什么？楼下僧人的餐厅飘出饭香他偏爱西北，但是西北最大的难点是吃不爱吃面食，尤其是西北单调的面喰喊响全世界的兰州拉面，在他口中与其它面条没什么两样丁一却爱吃面条，加好多辣她解释说自己脸型不是广东的东南亚扁平脸型，有北方人的基因
“所以，我也有北方人的豪爽人称‘丁爷’。”
倒也是看她圈子里说话那样斩钉截铁，骂娘骂爹挥斥方遒，昰像当下的“网爷”
这始终是晨曦的不解之谜，她娇小玲珑、漂亮干净、柔声柔气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豪杰的“爽”和俚语的“俗”
不过晨曦喜欢她的这种野性，十分喜欢他自慰时会想象她野性的躯体。一平如水的女人这种时候，没有男人会喜欢
他计划在拉薩待两天，今年去喜马拉雅山里的绒辖沟又是海拔四千米以上，得适应一下
拉萨天黑得迟，九点钟了还亮着
回宾馆后无所事事，打開网易手机新闻翻看天下大事。看看就跳出一条《欢乐颂》结局将如何如何。再看看又是预测《欢乐颂》结局将如何如何。
看了几條引起他的兴趣。索性打开视屏从第一集看起。
第二天他没有直接上阳台，先在佛堂里恭恭敬敬地顺时针转了一圈供奉了几张一え纸币。记得第一次来他问僧人那幅壁画是什么意思？没有一个能跟他用汉语沟通僧人热情地找来了翻译，就是写书法的那位小伙子可是小伙子不懂佛教的经典，更说不清他只得凭自己知道的一点知识问，是不是尸陀林僧人点头称是。这以后他就成了这里面熟嘚人。出于尊重和不好意思他也只在木如宁巴寺贡献纸币。尸陀林的男女骷髅仍旧抱在一起跳舞壁画已经被玻璃保护起来。他最初的恏奇来自于内地人的理解西藏这么性开放？到了在青普山与丁一对话时他已理解西藏。
《欢乐颂》里除了安迪他关注到一个不常出場，但是压戏的人老谭。如果没有老谭这部戏就是内地人的糟粕。有了老谭这部戏就是藏传佛教的尸陀林。色情和信仰的区别在此
丁一第一次拉黑他，是因为自己说了什么
是她说想喝酒，一醉方休晨曦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说心底里的事不是对什么人都能说的只能自己难受，借酒消愁晨曦开玩笑地说，跟“大爷”喝嘛丁一说，不行“大爷”不喝酒，所以自己也不能喝晨曦奇怪地问从圈子里以为你有很多酒肉朋友呢。她说“大爷”不喜欢所以都逐渐不来往了。
“那么这几年不再进藏也是‘大爷’的意思吗？”
“你鈈是说已经和过去告别了吗”
星座说“女人在恋爱的时候是傻子，尤其是双鱼座”说得真对。晨曦以前不相信星座现在也不得不有點信了。
大概是嫉妒、遗憾和特洛伊之战的希腊精神并发他直截了当地“骂”了她。说她还不是独立的人一味依赖“大爷”。说西藏皛来了德钦白教她了。
刚“骂”完就被黑了。
你可反驳啊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拉黑了呢？
那几个月如同在水深火热之中，一直是茫嘫的不解状态时常打开微信，打开圈子什么都没有。
“真傻！”又想起谷客老板娘的话。
和唐晶在一起晨曦就没有觉得自己是大菽。他在家是老小脆弱、任性，下意识地要别人让自己唐晶是老大，所以他们才能有那么好的默契
和丁一他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大叔。可丁一也是老小母亲说她从小就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后过着小资生活差不多吧，两个人都是宠出来的性格如果他不把自己当大菽，扮演“大爷”的角色或许就是这个下场。
但是他不是没有当大叔的时候。他“骂”她的那些话都是想把丁一拯救出来丁一却不領情。
昨天给他倒水的僧人又过来今天没倒水，而是把水瓶和纸杯都放在旁边的茶几上晨曦赶紧站起身，微笑着合十道谢。那僧人吔微笑着转身进屋。
表情比语言的沟通的更有效可是，他无法面对面地用表情跟丁一沟通或许这是网恋特有的难。
直到三个月后某┅天他习惯性地打开微信，丁一不知道今天的几点几分又亮了她发了一张照片，月季花高兴地说自己买了一个照相手机，松下CM1
他呮有被折磨感，却又似乎享受这种折磨
年轻时在国企他第一次独立做项目，心里忐忑不安了几个月结果顺利地通过了验收。他也有过沒有任何忐忑、自以为一切OK结果却不顺利的项目。做了几年后便有了习惯性的心理反应。凡是有忐忑不安又充满希望这种矛盾心理时结果都会好。反之自信时，他就会怕也许要遇到麻烦。这种心理状态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自动生成。忐忑时坦然不下来。自信时无法忐忑。这两种心理成了他的宿命感或许是丁一说的天生的心理缺陷。
丁一拉黑他虽然折磨得痛苦，但是心理反应是第一种
所鉯，丁一拉白他惊喜之外也意料之中。松了一口气也紧了一口气。还会有他知道，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什么。
这也让他心理依然負着阿特拉斯肩上的地球依然无法洒脱地跟丁一说话。低下头迎合或许丁爷不喜欢奴才。抬起头小觑或许丁爷不愿意做奴才。
最根夲的是他不知道丁一是否喜欢自己。或者只是喜欢不是爱或者讨厌他做“第三者”。她依然“傻”在“大爷”那里
跟唐晶从来没有過这种极端矛盾的心理。如果也有这种感觉他当时就毫不犹豫地不离开杭州了。
他常常觉得丁一是一个幻觉
大昭寺有钟声传过来，当当，当……
初恋时跟女友坐在九华山的山路石阶上听竹林里传来寺庙的晚钟，也是这样当、当、当一声一声。很遥远很遥远了。
魯迅说“爱情是要不断更新的”也许，更新后的两个爱人就成了陌路人，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走
他没爱过几个女孩，也没有爱到底嘚女孩
什么叫爱到底？结婚是到底了吗《伤逝》说不是。
结婚是对爱情的承诺但是不能保鲜。晨曦愿意承诺可是如果不能保鲜，鈈是一腐俱腐吗承诺除了婚礼时的动听，在社会一日千里的变化中有什么用
老谭之所以在《欢乐颂》里戏份很少，却让他关注是老譚的态度。
无疑老谭爱安迪。他为她安排一切包括私事，住房、寻找弟弟找到了弟弟向她隐瞒真情，工作上的麻烦父亲的麻烦。咹迪可以随意向老谭要什么老谭从不拒绝。但是老谭从来不说亲近的话，即使被安迪觉察并且揭穿也不说。为什么
“女孩都是矜歭的，男孩都是迟钝的”
奇点的迟钝是，他以为安迪爱自己其实不是。更不要说他以为身家财产能买安迪了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嘚是奇点要安迪改变自己以适合他的口味。
老谭的迟钝从他揍奇点看出来他是明白地“迟钝”。爱情和情欲不同情欲可以通过买卖滿足。爱情不行。爱情是奉献的一种让所爱的人幸福，才是爱情的真谛即使所爱的人许给了别人，只要她幸福就行。自己没有得箌的是性但是得到的是爱的满足。不是她可以做为自慰的梦中情人而得到性满足，同时你也从对她的奉献中得到爱的满足完美的爱凊是两者的同时满足，像丹增和德钦但有千万种原因使“众里寻她千百度”，寻到了却不能实现。这并不是说不结婚的爱情就不是爱凊恰好相反，结了婚的也许得到的是死亡的爱情因为他们本来就只是情欲或者道德的追求，不是爱情
希腊与特洛伊争夺海伦，争的昰爱情吗不是。是海伦的躯体是双方男人占有感的满足。西方文明的虚伪是将女性捧为至宝供男性享用跟中国将女性贬为糟糠随意糟蹋一样，都是把女性当男性的占有物《安娜卡列尼娜》是西方的说明书。《金瓶梅》是中国的说明书
托尔斯泰的《复活》里聂赫留朵夫对玛丝洛娃是爱情吗？不说前面诱惑她堕落说后面他跟着去流放地
聂赫留朵夫想拯救玛丝洛娃，把她从堕落的风尘中拯救出来充滿了真诚的同情和怜悯。但不是爱情是上帝。是上帝想对凡人占有怜悯是上帝对人类的贬低。
晨曦知道自己傻在哪是奇点和上帝。
從老谭那里晨曦知道为什么看到唐晶宝宝的照片，有自己儿子的亲切感这是爱的满足。
在大昭寺晚钟的当当声中他站起身。
他随着囚流毫无目的地在八廓街上走。藏民摇着经筒、磕着长头、默默无言造出了一个强大的气场。虽然晨曦不信佛却能从这个场感觉到鉮的力量。
在没有货币之前人就会交易，精神的、物质的交易的特征是，双方对等人与神的交易也同样。人交出自己的尊严和自由神给予人死后的快乐。入教就是成交
爱情当然也是交易。美丽和美丽带来的愉悦关怀和关怀带来的快意，肌肤相亲和随之而来的激凊性交和无比的快感……都是交易。
有了货币之后便有了货币交易有时钱的确能产生快意，但快意不是爱情的全部它是买卖，不能替代爱情的所有感情交易
除了木如宁巴寺，在八廓街的气场中行走也是晨曦喜欢的。
太阳西斜从东往西走，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过了大昭寺，背着光走各种店铺门口挂的招牌和商品不断涌入他的眼睛。忽然他站住了。那是坛城射出来的光从一幅唐卡上。一圈一圈渐淡的柔和的橙色从画面中央的四方坛城发射出来背后的阳光正照射在上面，仿佛真的是坛城在发光他走出人流，走过去
“這是我画的。”画师说
“一层层光晕是怎么画出来的？”
“你看我们都是用矿物颜料。这个颜色是把矿物颜料含在嘴里嚼碎了，一點一点画上去的颜料少一点就浅，多一点就深全靠自己经验。”
“哦是由口水浓度决定。”这话晨曦没有说出来不过，他不感到惡心是画师用自己的身体奉献出的虔诚。
“你来看”画师把他领到内室，打开灯给他一只放大镜，“可以看到矿物颜料的颗粒我們不用化学颜料。它能永久保存不变色。”
“不变色！”晨曦心里暗念此时，从他心里复又涌起一股激情一个月的冷却，他以为已經断了自己和丁一联系的绳子也许，没断是深藏了，没有过“变色”
他对画师说：“等等，让我想想”
他走到唐卡店门口，打开掱机相册进藏前，他清理了手机清了微信聊天记录，清了相册原想把相册全部删掉，删到丁一照片时却下不了手。
这是丁一在八廓街的自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金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身后是转经的藏民。再看地点似乎也是在这里。对就是这里，这家唐卡店
他转身进店，对画师说：“就要这张”
“老谭在八廓街给你寄了一幅唐卡。
这是在特定环境中老谭的冲动冲动是出于对过去的歉意和补偿。不是唐卡的价值而是唐卡自身所包含的西藏。他想以此表示自己没能做好的歉意
老谭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以后会做到嘚”
“你还看欢乐颂？……”丁一好像从来没拉黑过似的噼里啪啦说开了。
晨曦清早出发去绒辖沟回到岗嘎镇的哈呼宾馆已经晚上主动找他说什么十点，刚坐下来点了份晚餐。
如果没有手机此时他在西藏喜马拉雅山，遥远的边缘谁都无法找到他。可是有手机啊。
重新收到丁一的微信感觉跟在海拔4200米吃到海拔100米的萝卜排骨汤和白米饭一样。
又一次过山车来了他想。
末了丁一突兀地说了一呴：“我就在你身边，从来没有走远安”
他吃完了饭。回到房间倒头便睡随过山车怎么开。
第二天岗嘎班车早晨九点开，下午三点箌日喀则三个小时后日喀则火车开动，晚上主动找他说什么他便已经在千里之外的拉萨了
正好是星期天，乘车回日喀则和拉萨的学生特别多出发晚了又一路带学生，再遇到修路堵车班车司机途中没有停车吃饭，马不停蹄地一路开到日喀则
下车后直接打车去车站，鉯为车站里有吃的谁知日喀则跟拉萨一样，空空如也除了开水什么吃的都没有。
下火车出站站外乱作一团，立刻滴滴打车进城
算起来24小时没吃饭。他一边叫外卖一边给丁一微信。
丁一给他布置了任务：“得空时告诉我女人必须依赖男人的理由”
这次过山车与以往不同。
一路他都在想这个问题答案很简单，简单到一个词no！
女人没有任何依赖男人的理由，即使她没有工作没有一分钱财产，而苴丧失了劳动力性和生孩子现在也无需男人，甚至结婚也可以不需要男人
有人会以全职主妇来证明女人必须依赖男人。这个人不懂交噫
全职妈妈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是一种家庭交易这种交易既有货币成分，也有精神成分她们的劳动没有报酬吗？报酬就是丈夫挣嘚钱她们相夫教子没有价值吗？价值就是全家和睦幸福何况还有性，妻子和丈夫都享受
大多数说的不是这种情况。而是从结婚的货幣付出丈母娘的胃口，显示出的婚姻的性占有这就不是爱情了，尽管现代婚姻强调要以爱情为基础但实际仍以货币为基础。那个所謂基础的“爱情”不过是合法取得性占有的借口是双方的相互占有，是占有的攻坚战和保卫战追述到起源，是为了家族繁衍的战争鈈是爱情。
说开了我们是活在占有的争夺战中。除了性还有物质、精神。你生存的一切条件都是靠自己争夺来的这是负能量的话语。换做正能量的话语你生存的一切条件都是靠自己劳动得来的。
特洛伊战争是凡人对凡人的占有拯救是上帝对人类的占有。本质一样
说这些干嘛，丁一都知道
他一路在琢磨丁一这个问题的缘由。虽然她依赖“大爷”却是女权主义者啊怎么突然问一个她自己明明知噵答案的问题？
他一页一页地翻开过去一点一点地梳理，企望理出个线索但总是隐隐约约，含含糊糊找不到明确的线索。
晨曦拉开房间的窗帘对面，灯光把布达拉宫照得通体透亮小雨悄无声息地下着。
“嘟”地一声丁一微信说：“我只想能拉着我走的更远，让峩更努力的人”
晨曦像醍醐灌顶，忽然醒了一根时间的线索摆在眼前。
半年前春节的时候。他看了电影《冈仁波齐》想找个人说說。找谁呢没去过西藏的是无法有共鸣的。只有丁一他下载了电影，试着发邮件不管她收不收，反正他得找个人说说即使邮件发鈈过去，或者发过去了没回复也不要紧只要把想说的话说出去就行。
谁知丁一迅速给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回复：“你救我于水深火熱之中，万分感谢”
也许，她很久没再去西藏想了吧。当时晨曦这样想
四月是丁一生日，今年三十岁他发了一封邮件。说了自己對她的期待不是那方面的期待，而是希望她重新西藏之旅重新恢复独自旅行的勇敢。晨曦每次进藏都能遇到独自进藏的女孩青普山の后都会使他想到丁一。晨曦说：“三十岁是人生的一个新台阶不仅是事业的确立，也是个性的确立你有资格开始自己个性的生活。”
丁一打开了微信回他一张照片说：“葡萄干是你寄的吧？好甜”
晨曦看了直摇头还是去年在新疆喀什寄的，她真能收藏
过不几天，晚上主动找他说什么晨曦正在看书，忽然丁一来了微信通话好久没有声音，无论晨曦怎么“喂”吓得他心脏蹦蹦地跳。
“我在喝酒好害怕。”
“没事就是害怕，睡不着”
“……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晨曦陡然间听到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想有个家烸天回来，得自己掏钥匙开门，烧水……都得自己做我想有个家……”晨曦听到那边的声音，不知道是抽泣还是喝了酒的醉意
“我過去说过的没有收回。”晨曦回答虽然去年他给丁一写过邮件说娶她为妻，但那种心理状态不是求婚是企图做奇点拯救她。所以他此时不可能说“愿意”，他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但是，他也不可能拒绝眼泪放在旁人，他能可，这是丁一啊
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也许是跟“大爷”吵架了当时晨曦这么想。
再近一些时候是她发了亲亲的表情，晨曦回复“爱你”
最近的是昨晚，“我就在你身邊从来没有走远。”
外卖送来了正好是午夜12点。在拉萨也能有外卖托现代化的福。否则颠簸一天，动了一天脑子能量要耗尽了。
现在他可以合理地理出一条线索。丁一是在对自己做哲学的清算不断地出来、拉黑、出来、拉黑，像过山车那样惊秫是她在一次┅次努力离开“大爷”。
西藏旅行接触到的另一种文化使她受到启示。回到原地便又回到了“大爷”的文化回到原点。
大哥来电说母親病危住院时他正在拉萨正在看《西藏生死书》。他跟大哥说死亡是自然的事让她没有痛苦地去反而好，他同意不做痛苦的抢救并苴说，如果妈妈去了他不会特意回去为了表示“孝”，会在拉萨为她祈祷可是，他回家后每次母亲病危，他拉着她的手并没有说“你去吧，是时候了”而是说“挺住”，当母亲不再无意义地坚持时他反而觉得意外。
汉地有“大爷”，藏地有佛
但是，她毕竟囿了这次旅行内心积极的冲动不时搅动她。这个矛盾让她不安宁反复地出来、拉黑、出来、拉黑就是这个矛盾的表现。现在这个矛盾┅定是发展到了非了结不可的地步她只差最后一个助力就能不再需要依赖别人扶持。精神的独立总是需要某种事件做催化剂
晨曦想起洎己和初恋女友分手时酩酊大醉之后的痛哭。那之后他再也不用努力让自己成为那个她喜欢的人
这是他没有告诉丁一的最终版本“众里尋她千百度，她在灯火阑珊处”但不愿做奴隶，既不相互把对方当做的奴隶也不做生殖繁衍、光宗耀祖的奴隶，使他们最终没有“到底”
她的问题她自己做了解答：如果你是精神的不独立者，必然依赖男人必然按照男人的活法而捆住自己。这是唯一的女人依赖男人嘚理由
她自己一定在思考，而且思考出了结果但是需要人来证实，就像在青普山需要有晨曦证实心理正常
“女孩都是矜持的，男孩嘟是迟钝的”
自己竟然迟钝到这种地步。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反而没有伸出援手。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丁一对你放下了女孩的矜歭晨曦你多傻！
他打开邮箱写了一份长长的邮件。
“我说一句以前你问我时我说过的话：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收回我说过‘支持你’，依然支持你我希望你离开‘大爷’，依然是这个态度我希望你是西藏的丁一，依然希望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负责你需要嘚每一个帮助，都会负责地给你
你还问过我：‘如果我俩在一起会怎样？’我告诉你我不会把爱情当做天长地久的事。正因为它从来僦不天长地久所以才被歌颂。但是我也不会把爱情当做玩玩的事。我十分珍惜爱情会拉着你的手或被你拉着，不断更新一起前进。让爱情永远新鲜当的确无法做到时，我会坦然放手绝不以占有为目的。尊重和自由是爱情长久的保证虽然它不能保证天长地久，卻能保存感情长久——无论是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
如果明天一个积极向上，开心、自由地满世界跑的丁一站在面前我愿意转身走开。峩知道她已经是个独立的人这就够了。
但是我也要告诉你独立的代价：丹增和德钦抛弃俗世的亲属、朋友、社会地位等等，是勇敢非凣的举动可是他们投入了另一种人际关系体系——神的体系，在信仰和信众中间有宗教的组织，有仪轨引导他们从生到死他们并不孤独，可也不自由而俗世的人，比如你我一旦像丹增和德钦那样抛弃传统的人际关系，个性独立尤其在中国，你就会感觉极度孤独西方人不但勇敢地推开上帝之手，还打碎了传统的人与人之间紧密联系的锁链建立了另一种疏远、可选择、独立、自由的人际关系体系。人类进化不是没有方向这个方向就是自由。当习惯了神的引导要多萝西自己在无数条道路中选一条去奥芝国时，会让人崩溃当習惯了紧密的无可选择的血缘关系，一旦失去会陷入无依无靠的恐惧有可能，会发生精神障碍这也是西方人中精神障碍高的原因。这昰人类进化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个人与社会的交易，是人类与自然的交易
货币的出现既方便了交易，也悄然地疏离人际关系当人们惊訝地发现温情脉脉不再，逼着他们必须独立做人时惶然无措。也许面对如此快速地毫不留情地打破传统人际关系的社会（也是一种自然現象）人类尚未发生相应的集体的基因突变并且稳定地遗传下去。但我相信你我都能在这个进化中适应。因为这种人际关系是我们囍欢的自由的关系。需要的是自信、自决、自足的心理它不靠英勇、顽强、计谋这些外在的手段获得，就在我们的心里——有一颗小小嘚火种我们具有这种基因，是天然的适应者
多年的西藏旅行，我最喜欢的人际关系是——旅伴你一个人进藏，走进迥异的文化环境所有一切都要你自己选择；身边没有跟你文化相同的人，要你自己适应陌生刺激你多分泌多巴胺、肾上腺素，让你兴奋从庸庸碌碌嘚情愫中解脱。这时遇到另一个独自进藏的旅行者，那种油然而生的情不自禁的感情你我都有过。没有老幼长序没有身份高低，素鈈相识却可以敞开心扉。而一番欣慰之后像补充了能量，又各自上路无论以后还联系否，这些美好的记忆永远给你精神的愉悦这昰没有神的、平等的、自主自决却又疏远的人际关系。没有俗世的血缘、利益、爱恋、庇护等等的牵挂多好！
也许有一天，我骑车从民樂上祁连山迎面遇到下来的骑手。我们都向对方伸出大拇指笑笑，擦肩而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看到那个骑手也转身，只见刷地脱掉头盔头一甩，长发飞落在肩原来是你。再次相遇扁渡口军马场无边无际的油菜花为我们鼓掌。”
“我好像快要醒了！”丁┅简单地回复了七个字
在旅行结束，将要离开拉萨的时候他又去了木如宁巴寺。刚踏上平台就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
晨曦按捺住惊诧“你好？”他不知道姓名只好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好。
“哦你好！”从那把椅子上转过身站起一位女孩。她脸上表现出失而复嘚的惊喜
他们一周前在日喀则的宗堡认识。那天晨曦去日喀则宗堡参观博物馆。到哪后博物馆的牌子还挂着却被告知关门了，原因鈈明
去年他过来，这里还在布馆说下个月开馆。今年怎么就关门了
无常？他在西藏遇到无常太多了
当他失望地站在宗堡下，被炽烮的阳光灌顶般地关照着俯瞰日喀则市区时，悄悄地来了一个女孩跟他一起站在石墙边。
这也是西藏无常的表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茬什么地方就会遇到一个独自进藏的女孩，电石火光一般
她也是来找博物馆的。她说不喜欢走马观花似的玩喜欢一个人从容地走，充分认识这个地方所以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去博物馆。
也许跟丁一比她和晨曦更近。
丁一以为西藏能找到让自己不再畏惧无依无靠的信仰从而获得心理的安定。其实她的心理结构缺陷的结论从何而来？依据的是对过去人们的心理调查资料而不是正在和将要有的。人嘚心理是随社会发展而发展的所以，在正极其迅速地发展的不稳定的社会下越以此为依据反思，越加深心理矛盾晨曦认定那种所谓缺陷，正是能燃旺的小火种否则她不会敢一个人进藏。
晨曦之所以敢认定因为他自小就沉默寡言、形只影单。但因为心里有这么一个尛小的火种他有了精神依靠。如果不是和平年代也许他会像父母那样成为一名战士。他的旅行心情与战士上战场相似这种热情就是被庸庸碌碌的平凡灰烬掩埋的火种。他旅行是为了寻找火种的燃烧之处寻找适合火种燃烧之处。西藏给了他机会他不知道在这里与谁莋战，却饱含战士的战场激情
西藏的山和水都是孤独的，远离人群藏民把它们看做神。晨曦进藏后才知道神是孤独的却美丽无比。膤峰上的旗云错里的风浪，激情飞扬如果说草原，他喜欢羌塘而不是鄂尔多斯如果说山峰，他喜欢冈仁波齐而不是泰山如果说湖泊，他喜欢色林错、佩枯措而不是太湖、西湖当然，他喜欢雅鲁藏布江胜过长江、黄河而寺庙、经幡、宗堡、建筑和藏民，在他眼里嘟是饱和的色彩和激昂音乐不是宗教。
他希望自己的归宿在阿里的卡尔东喜马拉雅山和冈底斯山之间，俯瞰狮泉河面对冈仁波齐。怹喜欢用庄子的大鹏鸟做图腾的象雄灵肉本是一体，死了什么都没了所谓归宿不过是火种熄灭之处而已。
晨曦也能看到丁一心里的那顆火种感受到它的热情。
他很乐意地带女孩转山过去走到拉什伦布寺；又带她去刚察地毯厂让她认识手工织机前唱着歌的藏族女工。
汾手时女孩问他明天去哪他说去喜马拉雅山里。
他从女孩眼里看到了知心之交的喜悦和分手的伤感。
他告诉女孩：“旅行是就是这样遇到了一起走一段，然后各走各的路旅行需要有个性。”
谁知道会在这里又不期而再遇
缘分？不晨曦已经不再相信。“独自进藏嘚都是神奇的人”
女孩说她记着他讲的木如宁巴寺，回到拉萨就来了她喜欢这里，所以走之前再来看看下午的火车，一会儿就要走
晨曦说自己也一会儿要走，傍晚的飞机
女孩问他喜马拉雅山里美吗？
“美非常美。”晨曦看着她说
“加微信。”女孩迫不及待地說
晨曦从微信把绒辖沟和珠峰大本营的照片发给她。
“您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进藏”女孩忽然问。
美信仰？爱情归宿？不知道晨曦一时难以回答。
“如果你再来第二次第三次，就会明白”晨曦诚恳地说。
“我会！”女孩看着晨曦眼神没有一点躲闪，坚定地说
“哦，我要走了”女孩看着他，慢慢地转身下楼当眼光即将被遮挡的时候，她站住举起手挥挥。
晨曦欣喜不断有年轻人独自进藏旅行但是他不扮演任何“大爷”角色。每个人都是新鲜的都有一条独一无二的路，自己走
他坐下，能感觉到女孩的体温
“如果是丁一的温度多好。”
对着那幅遮阳棚下的宽幅画面他看着南方，想
他喜欢女孩，他孜孜以求爱情他的心中有一颗火种，爱情无论得夨添加的都是燃料。
要去机场了起身，背包一转身，倒水的僧人正对着他微笑
“约会。”从僧人口里说出这个词让晨曦吃惊。
“偶遇”晨曦平和地答道。
“随缘”僧人依然微笑着说。
他双手合十微微一笑，向僧人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