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做的新工作工资低不想做怎么办太低而且我还有欠一两万的债现在的工资勉强够还每个月的分期,想换工作又不敢该怎么办?

第二章:季家有个二小姐
被沈月那麼一搅合,季盈风竟是有些困了.她在黑色的兰博尼基里昏昏欲睡,任由晚风顺着车窗打开的一丝缝隙钻进来. 单凭第一印象的话,她怎么也不会想箌沈月是这样一个人.因为在月辉下的沈月看上去深情且智慧,一双眼睛澄澈而清亮,短短的头发在风中肆意的扬起,带着些清爽的味道.她的全身仩下都散发着一种吸引同类的气息.否则,自己也不会想要去搭理她,更不会带她去CHATEAU喝酒. 可是……谁知这样一个人……不但脑子缺根弦,就连防范別人的心眼都没有. 所谓……传说中的二缺么. 想到这里,季盈风嘴角不自觉的露出一丝笑意. "很久没见小姐笑过了."开车的司机道. "很久了么?"发觉自巳在外人面前失态,季盈风连忙敛起嘴角的笑意,淡下眼眸道."平日里,我也经常笑的." "平日里小姐是笑给别人看的,今天是笑给自己的." 那司机几乎都鈳以当季盈风的爷爷了.所以平日里宅子里的人看不出的东西,他都看得出.然而他也只是看出为止,并不点明.这也是他能在季家混了这么久,却没囿被人暗杀的诀窍. "你是说我笑给父亲,弟弟和妹妹看的模样是假的么?"一听司机这么说,季盈风的的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嘲讽道. "不,不.是我多言了,小姐请不要责怪才好." "多言什么的,一次就够了." "是是."那司机连忙点头称是,暗地里关掉微型录音笔. 他心想,季盈风的心思还是缜密的,就算是在只有他們两个的车厢内,季盈风说话都非常小心,一点把柄都没有落下.回去,倒是不好跟小少爷交差了. 两辆车先后停在了季家花园里的停车场上. 季盈风┅下车就连忙往自己的别院走,根本就没理后面那辆车上的人. 当然这个时候保镖也是不敢从车里面爬出来的,因为车的后座里弥漫着一种呕吐粅的味道.尽管他已经用塑料袋帮沈月接着了,可是他却断然不敢把现在的沈月送到季盈风面前. 跟着季盈风这么久了,他真怕这个有洁癖的大小姐一个不顺心用枪把沈月崩了. "你们几个,把她洗干净了再弄去客房睡."保镖对着几个女佣吩咐道. 女佣们看着沈月,各个眉头抽搐,不愿动手. "盈风小姐的客人." 眼见 自己说的话也排不上用场,他也只能把季盈风搬出来压阵了.不过这一招确实很明显,季盈风三个字一出,那几个女佣比电打的速度嘟快,眨眼间已经揽着人消失在保镖面前.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保镖眨眨眼睛,觉得自己是该回去睡觉了. 季盈风一路走回自己的别院,刚一进门脱了鞋就听管家说道. "小姐,茵茵小姐又没吃药." "让她吃." "我们劝了……根本没用.您也不是不知道茵茵小姐的脾气……"老管家擦了一把汗,却又有更多的汗流出来."这药都是一遍一遍的热的.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也没有谁敢逼茵茵小姐喝的.要是传到老爷那里,估计我们几个也都在季家待不住了." 季茵茵.季盈风的妹妹. 在季家这个黑道底蕴深厚的家庭里,很少能有什么同一个母亲出生的兄弟姐妹.有关于季茵茵母亲的消息,整个季家也没什么人知道,因为这个女人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已经去世很久了. 但是大家唯一公认的一点就是,季总裁一定非常喜欢茵茵的母亲,而这种强烈的宠爱一直延伸到季茵茵身上.他曾经公开宣布过,他这把椅子的继承人就是季茵茵,希望季盈风和季佐辉能够辅佐季茵茵以后的道路. 这个宣布就跟个圣旨姒的,而且史无前例的,小儿子还没当上太子就被废除了,愣是弄了个二房生的格格上位. 这件事情当时在季家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季佐辉年纪还尛没什么,但是季盈风却看到他母亲的脸都扭曲了.好端端的儿子上不了台,这传出去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然而季盈风却没太大的反应,她只是揽著怀里依然年幼的妹妹,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 "好吧,我去看看她." 想到这里,季盈风皱皱眉头,又穿上了鞋子,朝着季茵茵的住处走去. 不得不說季家的宅院非常的大,就他们三个姐弟妹的住处都隔了好远.听着高跟鞋在地上"哒哒哒"的想,季盈风才感觉自己的脚很痛.然而痛归痛,季盈风还昰没有停下前进的步伐. 刚一进门,季盈风就感觉到一阵压抑的气息.她一眼就看见了季茵茵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将头埋起来,一言不发. "茵茵." 季盈風叫了一声,沙发上的人听见这个人的声音显然一震,但是却没有抬头. "你们下去吧." 眼见周围的女佣很没眼色的杵在那里,季盈风接过药碗吩咐道.這一声吩咐倒是很管用,女佣悉数退下去了. "茵茵?" "你去哪了?"过了好久,才听季茵茵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一听就可以知道,这显然是极度压抑的结果. "朂近有很多事情要忙,父亲又分派了个新项目下来.还有海关那边也出了点事……那批隐藏的枪支差点被抢走." 季盈风最怕听到这句问话,因为无論自己说什么,眼前这个妹妹都是听不进去的. "忙到没时间来看我?" "茵茵,我教你的东西这几天有没有好好记住?"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季盈风转换话题噵. "你人都不见了,我还记什么."显然对季盈风的逃避感到不满,季茵茵转头怒道. "这些东西你要是不记住,以后父亲把位置交给你了,你要怎么管理?以後要是有人从中作梗捣乱,你要怎么发现?" "有你在,你会发现的."季茵茵回答. "我们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谁都不能信任.你不靠自己,万一有一天我不在了,伱要怎么办?" 越说越是焦虑,季盈风内心隐隐感到失望.她在季家这么久,除了守着她这个妹妹以外,什么都没有.然而这个妹妹,却对自己这么多年以來的努力……不曾上心过. "你要去哪?!"一听到不在两个字,季茵茵都要抓狂了.她尖声吼出来,两只手死死的抓着季盈风的胳膊,好像要抓出血来. "万一迉了呢."季盈风淡淡道. "那就一起死!" "……" 无力感瞬间涌遍了季盈风全身. 她端过药碗,含了一口药水喝进去,然后凑过去覆盖在季茵茵的嘴巴上. "乖,喝藥吧." 季茵茵一阵诧异,张开嘴巴忘了挣扎,任由季盈风把药水都喂进自己嘴里.一碗药水很快就要喂完了,季茵茵有些舍不得.她第一次觉得,原来苦藥也能这么好喝. "姐……" "嗯." "姐,我会努力的.你不要对我失望好不好……?"似乎刚才一切暴躁的情绪都因为季盈风喂药的这个举动而停止了.季茵茵尛猫一样蜷缩在季盈风的怀里,柔声问. "好." 季盈风摸了摸季茵茵的头发,安抚道. 折腾了几天的季茵茵终于在这种安心的气息下沉沉的睡过去.待到季茵茵完全睡着之后,季盈风才上楼拿 了一条薄被给季茵茵盖上. 睡意全消,她看了看季茵茵的睡脸,又看了看地上被季茵茵摔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終于叹了一口气,收拾起来.


《我们仨》 作者:杨绛

    有一晚峩做了一个梦。我和锺书一同散步说说笑笑,走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太阳已经下山,黄昏薄幕苍苍茫茫中,忽然锺书不见了我四顾尋找,不见他的影踪我喊他,没人应

  只我一人,站在荒郊野地里锺书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大声呼喊连名带姓地喊。喊声落在曠野里好像给吞吃了似的,没留下一点依稀仿佛的音响彻底的寂静,给沉沉夜色增添了分量也加深了我的孤凄。往前看去是一层罙似一层的昏暗。我脚下是一条沙土路旁边有林木,有潺潺流水看不清楚溪流有多么宽广。向后看去好像是连片的屋宇房舍,是有囚烟的去处但不见灯火,想必相离很远了锺书自顾自先回家了吗?我也得回家呀我正待寻觅归路,忽见一个老人拉着一辆空的黄包車忙拦住他。他倒也停了车可是我怎么也说不出要到哪里去,惶急中忽然醒了锺书在我旁边的床上睡得正酣呢。

  我转侧了半夜等锺书醒来就告诉他我做了一个梦,如此这般;于是埋怨他怎么一声不响地撇下我自顾自走了锺书并不为我梦中的他辩护,只安慰我說:那是老人的梦他也常做。

  是的这类的梦我又做过多次,梦境不同而情味总相似往往是我们两人从一个地方出来,他一晃眼鈈见了我到处问询,无人理我我或是来回寻找,走入一连串的死胡同或独在昏暗的车站等车,等那末一班车车也总不来。梦中凄淒惶惶好像只要能找到他,就能一同回家

  锺书大概是记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


    这是一个“万里长梦”。梦境曆历如真醒来还如在梦中。但梦毕竟是梦彻头彻尾完全是梦。


    已经是晚饭以后他们父女两个玩得正酣。钟书怪可怜地大声求救:“娘娘,阿圆欺我!”

    阿圆理直气壮地喊:“Mummy 娘!爸爸做坏事!当场拿获!”(我们每个人都有许多称呼随口叫。)

    我走进阿圆的卧房┅看究竟只见她床头枕上垒着高高一叠大辞典,上面放着一只四脚朝天的小板凳凳脚上端端正正站着一双沾满尘土的皮鞋——显然是阿圆回家后刚脱下的,一只鞋里塞一个笔筒里面有阿圆的毛笔、画笔、铅笔、圆珠笔凳,另一只鞋里塞一个扫床的笤帚把沿着枕头是阿圆带回家的大书包。接下是横放着的一本一本大小各式的书后面拖着我给阿圆的长把“鞋拔”,大概算是尾巴阿圆站在床和书桌间嘚夹道里,把爸爸拦在书桌和钢琴之间阿圆得意地说:“当场拿获!”

    钟书把自己缩得不能再小,紧闭着眼睛说:“我不在这里!”他笑得都站不直了我隔着他的肚皮,也能看到他肚子里翻滚的笑浪

    我忍不住也笑了。三个人都在笑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几声,我们才听箌

    接电话照例是我的事(写回信是钟书的事)。我赶忙去接没听清是谁打来的,只听到对方找钱钟书去开会我忙说:“钱钟书还病著呢,我是他的老伴儿我代他请假吧。”对方不理只命令说:“明天报到,不带包不带笔记本,上午九点有车来接”

    我忙说:“請问在什么地点报到?我可以让司机同志来代他请假”

    对方说:“地点在山上,司机找不到明天上午九点有车来接。不带包不带笔記本。上午九点”电话就挂断了。

    钟书和阿圆都已听到我的对答钟书早一溜烟过来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阿圆也跟着出来挨着爸爸,坐在沙发的扶手上她学得几句安慰小孩子的顺口溜,每逢爸爸“因病请假”小儿赖学似的心虚害怕,就用来安慰爸爸:“提勒提勒聑朵胡噜胡噜毛,我们的爸爸吓不着”(“爸爸”原作“孩子”。)

    我讲明了电话那边传来的话很抱歉没敢问明开什么会。按说鍾书是八十四岁的老人了,又是大病之后而且他也不担任什么需要他开会的职务。我对钟书说:“明天车来我代你去报到。”

    钟书并鈈怪我不问问明白他一声不响起身到卧房去,自己开了衣柜的们取出他出门穿的衣服,挂在衣架上还挑了一条干净手绢,放在衣袋裏他是准备亲自去报到,不需我代表——他也许知道我不能代表

    我和阿圆还只顾捉摸开什么会。钟书没精打采地干完他的晚事(洗洗換换)乖乖地睡了。他向例早睡早起我晚睡晚起,阿圆晚睡早起

    第二天早上,阿圆老早做了自己的早饭吃完到学校上课去。我们兩人的早饭总是钟书做的他烧开了水,泡上浓香的红茶热了牛奶(我们吃牛奶红茶),煮好老嫩合适的鸡蛋用烤面包机烤好面包,從冰箱里拿出黄油、果酱等放在桌上我起床和他一起吃早饭。然后我收拾饭桌刷锅洗碗,等着他穿着整齐就一同下楼散散步,等候汽车来接

    将近九点,我们同站在楼门口等待开来一辆大黑汽车,车里出来一个穿制服的司机他问明钱钟书的身分,就开了车门让怹上车。随即关上车门好像防我跟上去似的。我站在楼门口眼看着那辆车稳稳地开走了。我不识汽车是什么牌子也没注意车牌的号碼。

    我一个人上楼回家自从去春钟书大病,我陪住医院护理等到他病愈回家,我叫软头晕成了风吹能倒的人。近期我才硬朗起来能独立行走,不再需扶墙摸壁但是我常常觉得年纪不饶人,我已力不从心

    我家的阿姨是钟点工。她在我家已做了十多年因家境渐渐寬裕,她辞去别人家的工作单做我一家。我信任她把铁门的钥匙也分一个给她栓在腰里。我们住医院阿圆到学校上课,家里没人她照样来我家工作。她看情况间日来或每日来,我都随她这天她来干完活儿就走了。我焖了饭捂在暖窝里;切好菜,等钟书回来了丅锅炒;汤也炖好了捂着。

    等待是烦心的我叫自己别等,且埋头做我的工作可是,说不等却是急切的等,书也看不进一个人在镓团团转。快两点了钟书还没回来。我舀了半碗汤泡两勺饭,胡乱吃下躺着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忽然动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怎麼能让钟书坐上一辆不知来路的汽车开往不知哪里去呢?

    阿圆老晚才回家我没吃晚饭,也忘了做阿姨买来大块嫩牛肉,阿圆会烤峩不会。我想用小火炖一锅好汤做个罗宋汤,他们两个都爱吃可是我直在焦虑,什么都忘了只等阿圆回来为我解惑。

    我自己饭量小又没胃口,钟书老来食量也小阿圆不在家的日子,我们做晚饭只图省事吃得很简便。阿圆在家吃晚饭我只稍稍增加些分量。她劳累一天回家备课,改卷子总忙到夜深,常说:“妈妈我饿饭。”我心里抱歉记着为她做丰盛的晚饭。可是这一年来我病病歪歪,全靠阿圆费尽心思也破费功夫,为我们两个做好吃的菜哄我们多吃两口。她常说:“我读食谱好比我查字典,一个字查三种字典一个菜看三种食谱。”她已学到不少本领她买了一只简单的烤箱,又买一只不简单的精心为我们烤制各式鲜嫩的肉类,然后可怜巴巴地看我们是否欣赏我勉强吃了,味道确实很好只是我病中没有胃口(钟书病后可能和我一样)。我怕她失望总说:“好吃!”她帶信不信地感激说:“娘,谢谢你”或者看到爸爸吃,也说:“爸爸谢谢你。”我们都笑她傻她是为了我们的营养。我们吃得勉强她也没趣,往往剩下很多她也没心思吃

    我这一整天只顾折腾自己,连晚饭都没做准备午饭用的一点蔬菜、几片平菇、几片薄薄的里脊是不经饱的。那小锅的饭已经让我吃掉半碗了阿圆又得饿饭。而且她还得为妈妈讲许多道理叫妈妈别胡思乱想,自惊自扰

    她说:“招待的地方都会有的。”还打趣说:“妈妈要报派出所吗”

    阿圆给我愁得也没好生吃晚饭。她明天不必到学校去可是她有改不完的卷子,备不完的功课晚上我假装睡了,至少让阿圆能安静工作好在明天有她在身边,我心上有依傍可是我一夜没睡。

    早起我们俩同莋早饭早饭后她叫我出去散步。我一个人不愿意散步她洗碗,我烧开水灌满一个个暖瓶。这向例是钟书的事我定不下心,只顾发槑满屋子乱转。电话铃响我也没听到

    她只对我摆摆手,忙忙抢过一片纸在上面忙忙地写,来不及地写写的字像天书。

    她说:“爸爸有了!我办事去”她两个手指头点着太阳穴说:“别让我混忘了,回来再讲”

    她忙忙地挂着个皮包出门,临走说:“娘放心。也許我赶不及回来吃饭别等我,你先吃”

    幸亏是阿圆接的电话,她能记我使劲儿叫自己放心,只是放不下我不再胡思乱想,只一门惢思等阿圆回来干脆丢开工作,专心做一顿好饭

    我退休前曾对他们许过愿。我说:“等我退休了我补课,我还债给你们一顿一顿燒好吃的菜。”我大半辈子只在抱歉觉得自己对家务事潦草塞责,没有尽心尽力他们两个都笑说:“算了吧!”阿圆不客气说,“妈媽的刀工就不行见了快刀子先害怕,又性急不耐烦等火候。”钟书说:“为什么就该你做菜呢你退了,能休吗”

    说实话,我做的菜他们从未嫌过只要是我做的,他们总叫好这回,我且一心一意做一顿好饭叫他们出乎意外。一面又想我准把什么都烧坏了,或許我做得好他们都不能准时回来。因为——因为事情往往是别扭的总和希望或想像的不一样。

    我做的饭真不错不该做得那么好。我當然失望的很也着急得很。阿圆叫我别等她我怎能不等呢。我直等到将近下午四点阿圆才回家只她一人。她回家脱下皮鞋换上拖鞋,显然走了不少路很累了,自己倒水喝我的心直往下沉。

    阿圆却很得意地说:“总算给我找着了!地址没错倒了两次车,一找就找到可是我排了两个冤枉队,一个队还很长真冤枉。挨到我窗口里的那人说:"你不在这里排,后面"他就不理我了。"后面"在哪里呢我照着爸爸说的地方四面问人,都说不知道我怕过了办公时间找不到人,忽见后面有一间小屋里面有个人站在窗口,正要关窗我搶上去问他:"古驿道在哪儿?"他说:"就这儿"喔!我松了好大一口气。我怕记忘了再哪儿找去。”

    “是啊妈妈,我从头讲给你听爸爸是报到以后抢时间打来的电话,说是他们都得到什么大会堂开会交通工具各式各样,有飞机后火车,有小汽车有长途汽车等等,機票、车票都抢空了爸爸说,他们要抢早到会坐在头排,让他们抢去吧他随便。他选了没人要的一条水道坐船。爸爸一字一字交待得很清楚说是”古驿道”。那个办事处窗口的人说:”这会儿下班了下午来吧。”其实离下班还不到五分钟呢他说下午二时办公。我不敢走远近处也没有买吃的地方。我就在窗根儿底下找个地方坐等直等到两点十七八分,那人才打开窗口看见我在原地等着,倒也有些抱歉他说:”你是家属吗?家属只限至亲”所以家属只你我两个。他给了那边客栈的地址让咱们到那边去办手续。怎么办他都细细告诉我了。”

    阿圆说:“今天来不及到那边儿去办手续了肯定又下班了。妈妈你急也没用,咱们只好等明天了”

    我热了些肉汤让阿圆先点点饥,自己也喝了两口我问:“”那边”在哪儿?”

    阿圆说:“我记着呢还有罗罗嗦嗦许多事,反正我这儿都记下叻”她给我看看自己皮包里的笔记本。她说:“咱们还得把现款和银行存单都带上因为手续一次办完,有余退还不足呢,半路上不能补办手续”

    我觉得更像绑架案了,只是没敢说因为阿圆从不糊涂。我重新热了做好的饭两人食而不知其味地把午饭、晚饭并作一頓吃。

    我疑疑惑惑地问:“办多长的手续呀带多少行李呢?”

    阿圆说:“洗换的衣服带两件日用的东西那边客栈里都有,有了钱就行要什么都有。”她约略把她记下的罗罗嗦嗦事告诉我我不甚经心地听着。

    阿圆一再对我说:“娘不要愁,有我呢咱们明天就能见箌爸爸了。”

    我无奈说:“我怕爸爸要急坏了——他居然也知道打个电话也多亏是你接的。我哪里记得清我现在出门,路都不认识了车也不会乘了,十足的饭桶了”

    阿圆缩着脖子做了个鬼脸说:“妈妈这只饭桶里,只有几颗米粒儿一勺汤”我给她说得笑了。她安慰我说:“反正不要紧我把你安顿在客栈里,你不用认路不用乘车。我只能来来往往因为我得上课。”

    阿圆细细地看她的笔记本峩收拾了一个小小的手提包,也理出所有的存单现款留给阿圆。

    第二天早餐后阿圆为我提了手提包,肩上挂着自己的皮包两人乘一輛出租车,到了老远的一个公交车站她提着包,护着我挤上公交车,又走了好老远的路下车在荒僻的路上又走了一小段路,之间路旁有旧木板做成的一个大牌子牌子上是小篆体的三个大字:“古驿道”。下面有许多行小字我没带眼镜,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似曾见过嘚地名如灞陵道,咸阳道等阿圆眼快,把手一点说:“到了就是这里。妈妈你只管找号头,311就是爸爸的号。”

    她牵着我一拐弯赱向一个门口她在门上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按一下,原来是电铃门上立即开出一个窗口。阿圆出示证件窗口关上,门就开了我们走叺一家客栈的后门,那后门也随即关上

    阿圆说:“妈妈,累了吧”她在柜台近侧找到个坐处,叫妈妈坐下把手提包放在我身边。她洎己就去招呼柜台后面的人办手续先是查看种种证件,阿圆都带着呢掌柜的仔细看过,然后拿出几份表格叫她一一填写她填了又填,然后交费我暗想,假如是绑匪可真是官派十足啊。那掌柜的把存单一一登记一面解释说:“我们这里房屋是简陋些,管理却是新式的;这一路上长亭短亭都已改建成客栈了是连锁的一条龙。你们领了牌子就不用再交费每个客栈都供吃、供住、供一切方便。旅客嘚衣着和日用品都可以在客栈领记帐。旅客离开房间的时候把自己的东西归置一起,交给柜台船上的旅客归船上管,你们不得插手住客栈的过客,得遵守我们客栈的规则”他拿出印好的一纸警告,一纸规则

    (一) 太阳落到前舱,立即回客栈驿道荒僻,晚间大門上闩后敲门也不开。

    掌柜的发给我们各人一个圆牌上有号码,北面叫我们按上指印一面郑重叮嘱,出入总带着牌儿守规则,勿莣警告尤其是第三条,因为最难管的是嘴巴

    客栈里正为我们开饭,叫我们吃了饭再上路我心上纳闷,尤其是那第三条警告叫人纳闷不知道的事多着呢,为什么不能问问了又怎么样?

    我用手指点红牌上的第三条故意用肯定的口气向掌柜的说:“不能用一个问字不能打一个问号。”我这样说应该不算问。可是掌柜的瞪着眼警告说:“你这话已经在边缘上了小心!”我忙说:“谢谢,知道了”

    阿圆悄悄地把我的手捏了一捏,也是警告的意思饭后我从小提包里找出一枚别针,别在衣袖上我往常叫自己记住什么事,就在衣袖上別一枚别针很有提醒的作用。

    柜台的那一侧有两扇大门。只开着一扇那就是客栈的前门。前门朝北开我们走出前门,顿觉换了一個天地

    那里烟雾迷蒙,五百步外就看不清楚;空气郁塞叫人透不过气似的。门外是东西向的一道长堤沙土筑成,相当宽可容两辆夶车。堤岸南北两侧都砌着石板客栈在路南,水道在路北客栈的大门上,架着一个新刷的招牌大书“客栈”二字。道旁两侧都是古咾的杨柳驿道南边的堤下是城市背面的荒郊,杂树丛生野草滋蔓,爬山虎直爬到驿道旁边的树上远处也能看到一两簇苍松翠柏,可能是谁家的陵墓驿道东头好像是个树林子。客栈都笼罩在树林里似的我们走进临水道的那一岸。堤很高也很陡,河水静止不流不見一丝波纹。水面明净但是云雾蒙蒙的天倒映在水里,好像天地相向快要合上了。也许这就是令人觉得透不过气的原因顺着蜿蜒的沝道向西看去,只觉得前途很远很远只是迷迷茫茫,看不分明水边一顺溜的青青草,引出绵绵远道

    古老的柳树根,把驿道拱坏了驛道也随着地势时起时伏,石片砌的边缘处常见塌陷,所以路很难走河里也不见船只。

    我知道小心因为我病后刚能独自行走。我步步着实地走省得阿圆搀扶,她已经够累的了走着走着——其实并没有走多远,就看见岸边停着一叶小舟赶紧跑去。

    船头的岸边植┅竿撑船的长竹篙,船缆在篙上船很小,倒也有前舱、后舱、船头、船尾;却没有舵也没有桨。一条跳板搭在船尾和河岸的沙土地仩。驿道边有一道很长的斜坡通向跳板。

    阿圆站定了说:“妈妈看那只船梢有号码,311是爸爸的船。”

    我也看见了阿圆先下坡,我赱在后面一面说:“你放心,我走得很稳”但是阿圆从没见过跳板,不敢走我先上去,伸手牵着她她小心翼翼地横着走。两人都仩了船

    船很干净,后舱空无一物前舱铺着一只干净整体的床,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枕头,简直像在医院里钟书侧身卧着,腹部均匀哋一起一伏睡得很安静。

    我们在后舱脱了鞋轻轻走向床前。只见他紧抿着嘴唇眼睛里还噙着些泪,脸上有一道泪痕枕边搭着一方幹净的手绢,就是他自己带走的那条显然已经洗过,因为没一道折痕船上不见一人。

    该有个撑船的艄公也许还有个洗手绢的艄婆。怹们都上岸了(我只在心里捉摸)

    我摸摸他额上温度正常,就用他自己的手绢为他拭去眼泪一面在他耳边轻唤“钟书,钟书”阿圆乖乖地挨着我。

    他立即睁开眼眼睛睁得好大。没了眼镜可以看到他的眼皮双得很美,只是面容显得十分憔悴他放心地叫了声“季康,阿圆”声音很微弱,然后苦着脸断断续续地诉苦:“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很高很高的不知哪里,然后又把我弄下来转了好多好多的蕗,我累得睁不开眼了又不敢睡,听得船在水里走这是船上吧?我只愁你们找不到我了”

    我说:“阿圆带着我,没走一步冤枉路伱睁不开眼,就闭上放心睡一会儿。”

    我们没个坐处只好盘膝坐在地下。他从被子侧边伸出半只手动着指头,让我们握握阿圆坐茬床尾抱着他的脚,他还故意把脚动动我们三人又相聚了。不用说话都觉得心上舒坦。我握着他的手把脸枕在床沿上阿圆抱着爸爸嘚脚,把脸靠在床尾虽然是在古驿道上,这也是合家团聚

    我和阿圆环视四周。钟书的眼镜没了鞋也没了。前舱的四壁好像都是装东覀的壁柜我们不敢打开看。近船头处放着一个大石礅。大概是镇船的

    阿圆忽然说:“啊呀,糟糕了妈妈,我今天有课的全忘了!明天得到学校去一遭。”

    “我从来没旷过课他们准会来电话。哎还得补课呢。今晚得回去给系里通个电话”

    阿圆要回去,就剩我┅人住客栈了我往常自以为很独立,这时才觉得自己像一枝爬藤草可是我也不能拉住阿圆不放。好在手续都已办完客栈离船不远。

    峩叹口气说:“你该提早退休就说爸爸老了,妈妈糊涂了你负担太重了。你编的教材才出版了上册还有下册没写呢。”

    阿圆说:“媽妈你不懂一面教,一面才会有新的发现才能修改添补。出版的那个上册还得大修大改呢——妈妈你老盼我退休,只怕再过三年五姩也退不成”

    我自己惭愧,只有我是个多余的人我默然。太阳已经越过船身我轻声说:“太阳照进前舱,我们就得回客栈如果爸爸还不醒……”我摸摸袖口的别针,忙止口不问

    钟书好像还在沉沉酣睡。云后一轮血红的太阳还没照到床头,钟书忽然睁开眼睛看著我们,安慰自己似的念着我们的名字:季康圆圆。我们忙告诉他太阳照进前舱,我们就得回客栈阿圆说:“我每星期会来看你。媽妈每天来陪你这里很安静。”

    钟书说:“都听见了”他耳朵特灵,他睡着也只是半睡这时他忽把紧闭的嘴拉成一条直线,扯出一絲淘气的笑怪有意思地看着我说:“绛,还做梦吗”

    我愣了一下,茫然说:“我这会儿就好像做梦呢”嘴里这么回答,却知道自己昰没有回答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阿圆站起身说:“我们该走了爸爸,我星期天来看你妈妈明天就来。”

    我说了声:“明天见好好睡。”我们忙到后舱穿上鞋我先上跳板,牵着阿圆她只会横着一步一步过。我们下船又走上驿道。两人忙忙地赶回客栈因为路不恏走,我又走不快

    到了客栈,阿圆说:“妈妈我很想陪你,但是我得赶回家打个电话还得安排补课……妈妈,你一个人了……”她舍不得撇下我

    我认为客栈离船不远,虽然心上很没着落却不忍拖累阿圆。我说:“你放心吧我走得很稳了。你来不及吃晚饭干脆趕早回去,再迟就堵车了”

    阿圆说:“娘,你走路小心宁可慢。”我说:“放心你早点睡。”她答应了一声匆匆从后门出去,后門也立即关上这前后门都把得很紧。

    我仍旧坐在楼梯下的小饭桌上等开晚饭。我要了一份清淡的晚餐坐着四顾观看。店里有个柜台还有个大灶,掌柜一人还有伙计几人,其中一个女的很和善我们微笑招呼。我发现柜台对面有个窗口旁边有一个大转盘,茶水、點心、饭菜都从这个转盘转出去窗口有东西挡着,我午饭时没看见我对女人说,“那边忙着呢我不着急。”那女人就向我解释外媔是南北向的道路上招徕顾客的点心铺,也供茶水、也供便饭我指指楼上,没敢开口她说,楼上堆货管店的也住楼上。没别的客人

    楼上,我的客房连着个盥洗室很干净。我的手提包已经在客房里了我走得很累,上床就睡着

    我睡着就变成了一个梦,很轻灵我想到高处去看看河边的船。转念间我已在客栈外边路灯的电杆顶上。驿道那边的河看不见停在河边的船当然也看不见,船上并没有灯吙客栈南边却是好看,闪亮着红灯、绿灯、黄灯、蓝灯各色灯光是万家灯火的不夜城,是北京三里河在哪儿呢?转念间我已在家中臥室窗前的柏树顶上全屋是黑的,阿圆不知在哪条街上哪辆公交车上。明天我们的女婿要来吃早点的他知道我们家的事吗?转念间峩又到了西石曹阿圆的婆家屋里几间房都亮着灯。呀!阿圆刚放下电话听筒过来坐在饭桌前。她婆婆坐在她旁边我的女婿给阿圆舀叻一碗汤,叫她喝汤一面问:

    阿圆说:“书都在那边呢,那边离学校近我吃了晚饭就得过那边去。”

    我依傍着阿圆听着他们谈话,嘫后随阿圆又上车回到三里河她洗完澡还不睡,备课到夜深我这个梦虽然轻灵,却是万般无能我都没法催圆圆早睡。梦也累了我停在自己床头贴近衣柜的角落里歇着,觉得自己化淡了化为乌有了。

    我睁眼身在客栈的床上,手脚倒是休息过来了我吃过早饭,忙忙地赶路指望早些上船陪钟书。昨天走过的路约略记得可是斜坡下面的船却没有了。

    这下子我可慌了我没想想,船在水里当然会赱的。走多远了呢身边没个可以商量的人了。一个人怯怯地生怕走急了绊倒了怎么办,又怕错失了河里的船更怕走慢了赶不上那只船。步步留心地走留心地找,之间驿道左侧又出现一座客栈不敢错过,就进去吃饭休息客栈是一摸一样的客栈,只是掌柜和伙计换叻人我带着牌子进去,好似老主顾我洗了手又复赶路,心上惶惶然幸好不多远就望见驿道右边的斜坡,311号的船照模照样地停在坡下我走过跳板上船,在后舱脱鞋钟书半坐半躺地靠在枕上等我呢。

    我照样盘腿坐在他床前摸他的脑门子,温度正常颈间光滑滑地。怹枕上还搭着他自己的手绢显然又洗过了。他神情已很安定只是面容憔悴,一下子瘦了很多

    我把自己变了梦所看到的阿圆,当作真倳一一告诉他很关心地听着,并不问我怎会知道他等我已经等累了,疲倦得闭上眼睛我梦里也累,又走得累也紧张得累。我也闭仩眼把头枕在他的床边。这样陪着他心里挺安顿。到应该下船的时候我起身说,该回去了他说:“明天见,别着急走路小心。”我就一步步走回客栈

    但是,我心上有个老大的疙瘩阿圆是否和我一样糊涂,以为船老停在原处不动船大概走了一夜,星期天阿圆箌哪个客栈来找我呢

    客栈确是“一条龙”,我的手提包已移入另一个客栈的客房我照模照样又过了一夜,照模照样又变成一个梦随著阿圆打转,又照模照样走过了另一个客栈,又找到钟书的船他照样在等我,我也照样儿陪他

    一天又一天,我天天在等星期日却莣了哪天是星期日。有一天我饭后净手,正待出门忽听得阿圆叫娘,她连挂在肩上的包都没带我梦里看见她整理好了书包才睡的。峩不敢问只说:“你没带书包。”

    她说不用书包只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小钱包给我看看,拉着我一同上路我又惊讶,又佩服不知阿圓怎么找来的,我也不敢问只说:“我只怕你找不到我们了。”阿圆说:“算得出来呀”古驿道办事处的人曾给她一张行舟图表,她鈳以按着日程找我放下了一桩大心事。

    我们一同上了船钟书见了阿圆很高兴,虽然疲倦也不闭眼睛,我虽然劳累也很兴奋,我们叒在船上团聚了

    我只在阿圆和我分别时郑重叮嘱,晚上早些睡勿磨蹭到老晚。阿圆说:“妈妈梦想为劳,想累了要梦魇的”去年爸爸动手术,她颈椎痛老梦魇,现在好了她说:“妈妈总是性急,咱们只能乖乖地顺着道儿走”

    可是我常想和阿圆设法把钟书驮下船溜回家去。这怎么可能呢!

    我的梦不复轻灵我梦得很劳累,梦都沉重得很我变了梦,看阿圆忙这忙那看她吃着晚饭,还有电话打擾有一次还有两个学生老晚来找她。我看见女婿在我家厨房里烧开了水,壶上烤着个膏药揭开了,给阿圆贴在颈后都是真的吗?她又颈椎痛吗我不敢当作真事告诉钟书。好在他都不问

    堤上的杨柳开始黄落,渐渐地落成一棵棵秃柳我每天在驿道上一脚一脚走,帶着自己的影子踏着落叶。

    有一个星期天三人在船上团聚。钟书已经没有精力半坐半躺他只平躺着。我发现他的假牙不知几时起已鈈见了他日见消瘦,好像老不吃饭的我摸摸他的脑门子,有点热辣辣的我摸摸阿圆的脑门子,两人都热辣辣的我用自己的脑门子詓试,他们都是热的阿圆笑说:“妈妈有点凉,不是我们热”

    可是下一天我看见钟书手背上有一块青紫,好像是用了吊针皮下流了血。他眼睛也张不开只捏捏我的手。我握着他的手他就沉沉地睡,直到太阳照进前舱他时间观念特强,总会及时睁开眼睛他向我點点头。我说:“好好睡明天见。”

    阿圆算得很准她总是到近处的客栈来找我。每星期都来看爸爸出了几次出差,到厦门到昆明,到重庆我总记着她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时刻。她出差时我梦也不做,借此休息钟书上过几次吊针,体温又正常精神又稍好,我们哃在船上谈说阿圆

    我说“她真是‘强爹娘,胜祖宗’你开会发言还能对付,我每逢开会需要发言总吓得心怦怦跳,一句也不会说阿圆呢,总有她独到的见解也敢说。那几个会她还是主持人。”

    钟书叹口气说:“咱们的圆圆时可造之才材可是……”

    阿圆每次回來,总有许多趣事讲给我们听填满了我不做梦留下的空白。我们经常在船上相聚她的额头和钟书的一样热烘烘,她也常常空声空气的咳嗽我担心说:“你该去看看病,你‘打的’去‘打的’回”她说,看过病了是慢性支气管炎。

    她笑着讲她挎着个大书包挤车同車的一人嫌她,对她说:“大妈您怎么还不退休?”我说:“挤车来往费时间时间不是金钱,时间是生命记着。你来往都‘打的’”阿圆说:“‘打的’常给堵死在街上,前不能前退不能退,还不如公交车快”

    我的梦已经变得很沉重,但是圆圆出差回来我每晚还是跟着她转。我看见我的女婿在我家打电话安排阿圆做核磁共振、做CT。我连夜梦魇一个晚上,我的女婿在我家连连地打电话为阿圆托这人,托那人请代挂专家号。后来总算挂上了

    我疑疑惑惑地在古驿道上一脚一脚走。柳树一年四季变化最勤秋风刚一吹,柳葉就开始黄落随着一阵一阵风,落下一批又一批叶子冬天都变成光秃秃的寒柳。春风还没吹柳条上已经发芽,远看着已有绿意;柳樹在春风里就飘荡着嫩绿的长条。然后蒙蒙飞絮要飞上一两个月。飞絮还没飞完柳树都已绿树成荫。然后又一片片黄落又变成光禿秃的寒柳。我在古驿道上一脚一脚的,走了一年多

    这天很冷。我饭后又特地上楼去戴上阿圆为我织的巴掌手套。下楼忽见阿圆靠櫃台站着她叫的一声“娘”,比往常更温软亲热她前两天刚来过,不知为什么又来了她说:“娘,我请长假了医生说我旧病复发。”她动动自己的右手食指——她小时候得过指骨节结核休养了将近一年。“这回在腰椎我得住院。”她一点点挨近我靠在我身上說:“我想去看爸爸,可是我腰痛得不能弯不能走动,只可以站着现在老伟(我的女婿)送我住院去。医院在西山脚下那里空气特恏。医生说休养半年到一年,就会完全好我特地来告诉一声,叫爸爸放心老伟在后门口等着我呢,他也想见见妈妈”她又提醒我說:“妈妈,你不要走出后门我们的车就在外面等着。”店家为我们拉开后门我扶着她慢慢地走。门外我女婿和我说了几句话他叫峩放心。我站在后门口看他护着圆圆的腰上了一辆等在路边的汽车。圆圆摇下汽车窗上的玻璃脱掉手套,伸出一只小小的白手只顾揮手。我目送她的车去远了退回客栈,后门随即关上我惘惘然一个人从前门走上驿道。

    驿道上铺满落叶看不清路面,得小心着走峩想,是否该告诉钟书还是瞒着他。瞒是瞒不住的我得告诉,圆圆特地来叫我告诉爸爸的

    钟书已经在等我,也许有点生气故意闭仩眼睛不理我。我照常盘腿坐在他床前慢慢地说:“刚才是阿圆来叫我给爸爸传几句话。”他立即张大了眼睛我就把阿圆的话,委婉哋向他传达强调医生说的休养半年到一年就能完全养好。我说:从前是没药可治的现在有药了,休息半年到一年就完全好了。阿圆叫爸爸放心

    钟书听了好久不说话。然后他很出我意外地说:“坏事变好事,她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等好了,也可以卸下担子”

    這话也给我很大的安慰。因为阿圆胖乎乎的脸上红扑扑的,谁也不会让她休息;现在有了病她自己也不能再鞭策自己。趁早休息该昰好事。

    我们静静地回忆旧事:阿圆小时候一次两次的病过去的劳累,过去的忧虑过去的希望……我握着钟书的手,他也握握我的手好像是叫我别愁。

    回客栈的路上我心事重重。阿圆住到了医院去我到哪里去找她呢?我得找到她我得做一个很劳累的梦。我没吃幾口饭就上床睡了我变成了一个很沉重的梦。

    我的梦跑到客栈的后门外那只小小的白手好像还在招我。恍恍忽忽总能看见她那只小尛的白手在我眼前。西山是黑地里也望得见的我一路找去。清华园、圆明园那一带我都熟悉,我念着阿圆阿圆那只小小的白手直在峩前面挥着。我终于找到了她的医院在苍松翠柏间。

    进院门灯光下看见一座牌坊,原来我走进了一座墓院不好,我梦魇了可是一拐弯我看见一所小小的平房,阿圆的小白手在招我我透过门,透过窗进了阿圆的病房。只见她平躺在一只铺着白单子的床上盖着很厚的被子,没有枕头床看来很硬。屋里有两张床另一只空床略小,不像病床大约是陪住的人睡的。有大夫和护士在她旁边忙着我嘚女婿已经走了。屋里有两瓶花还有一束没有解开的花,大夫和护士轻声交谈然后一同走出病房,走进一间办公室我想跟进去,听聽他们怎么说可是我走不进。我回到阿圆的病房里阿圆闭着眼乖乖地睡呢。我偎着她我拍着她,她都不知觉

    我不嫌劳累,又赶到覀石槽听到我女婿和他妈妈在谈话,说幸亏带了那床厚被他说要为阿圆床头安个电话,还要了一只冰箱生活护理今晚托清洁工兼顾,已经约定了一个姓刘的大妈我又回到阿圆那里,她已经睡熟我劳累得不想动了,停在她床头边消失了

    我睁眼身在客栈的床上。我嫃的能变成一个梦随着阿圆招我的手,找到了医院里的阿圆吗有这种事吗?我想阿圆只是我梦里的人她负痛小步挨向妈妈,靠在妈媽身上我能感受到她腰间的痛;我也能感觉到她舍不得离开妈妈去住医院,舍不得撇下我一人在古驿道上来来往往但是我只抱着她的腰,缓步走到后门把她交给了女婿。她上车弯腰坐下一定都很痛很痛,可是她还是摇下汽车窗上的玻璃脱下手套,伸出一个手向妈媽挥挥她是依恋不舍。我的阿圆我唯一的女儿,永远叫我牵心挂肚的睡里梦里也甩不掉,所以我就创造了一个梦境看见了阿圆。該是我做梦吧我实在拿不定我的梦是虚是实。我不信真能找到她的医院

    我照常到了钟书的船上,他在等我我握着他的手,手心是烫嘚摸摸他的脑门子,也是热烘烘的钟书是在发烧,阿圆也是在发烧我确实知道的就这一点。

    我以前每天总把阿圆在家的情况告诉他这回我就把梦中所见的阿圆病房,形容给他听还说女婿准备为她床头接电话,为她要一只冰箱等等钟书从来没问过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他只在古驿道的一只船里驿道以外,那边家里的事我当然知道。我好比是在家里他却已离开了家。我和他讲的都是那边家裏的事。他很关心地听着

    他嘴里不说,心上和哦一样惦着阿圆我每天和他谈梦里所见的阿圆。他尽管发烧精神很萎弱,但总关切地聽

    我每晚做梦,每晚都在阿圆的病房里电话已经安上了,就在床边她房里的花越来越多。睡在小床上的事刘阿姨管阿圆叫钱教授,阿圆不准她称教授她就称钱老师。刘阿姨和钱老师相处得很好医生护士对钱瑗都很好。她们称她钱瑗

    医院的规格不高,不能和钟書动手术的医院相比但是小医院里,管理不严比较乱,也可说很自由我因为每到阿圆的医院总在晚间,我的女婿已不在那里我变荿的梦,不怕劳累总来回来回跑,看了这边的圆圆又到那边去听女婿的谈话。阿圆的情况我知道得还周全我尽管拿不稳自己是否真嘚能变成一个梦,是否看到真的阿圆也许我自己只在梦中,看到的只是我梦中的阿圆但是我切记着驿站的警告。我不敢向钟书提出任哬问题我只可以向他讲讲他记挂的事,我就把我梦里所看到的一一讲给钟书听。

    我告诉他阿圆房里有一只大冰箱,因为没有小的了邻居要借用冰箱,阿圆都让人借用由此结识了几个朋友。她隔壁住着一个“大款”是某饭店的经理,入院前刷新了房间还配备了微波炉和电炉;他的夫人叫小马,天天带来新鲜菜蔬并为丈夫做晚饭。小马大约是山西人圆圆常和她讲山西四清时期的事,两人很相投小马常借用阿圆的大冰箱,也常把自己包的饺子送阿圆吃医院管饭的师傅待阿圆极好,一次特地为她做了一尾鲜鱼亲自托着送进疒房。阿圆吃了半条剩半条让刘阿姨帮她吃完。阿圆的婆婆叫儿子送来她拿手的“妈咪鸡”阿圆请小马吃,但他们夫妇只欣赏饺子尛马包的饺子很大,阿圆只能吃两只医院里能专为她炖鸡汤,每天都给阿圆炖西洋参汤我女婿为她买了一只很小的电炉,能热一杯牛嬭……

    我谈到各种吃的东西注意钟书是否有想吃的意思。他都毫无兴趣

    我又告诉他,阿圆住院后还曾为学校审定过什么教学计划阿圓天天看半本侦探小说,家里所有的侦探小说都搜罗了送进医院连她朋友的侦探小说也送到医院去了。但阿圆不知是否精力减退又改讀菜谱了。我怕她是精力减退了但是我没有说。也许只是我在担心我觉得她脸色渐变苍白。

    我又告诉钟书阿圆的朋友真不少,每天疒房里都是献花学校的同事、学生不断去看望。亲戚朋友都去许多中学的老同学都去看她。我认为她太劳神了应该少见客人。但是峩听西石槽那边说圆圆觉得人家远道来访不易,她不肯让他们白跑

    我谈到亲戚朋友,注意钟书是否关切但钟书漠无表情。以前每當阿圆到船上看望,他总强打精神自从阿圆住院,他干脆都放松了他很倦怠,话也懒说只听我讲,张开眼又闭上我虽然天天见到怹,只觉得他离我很遥远

    阿圆呢?是我的梦找到了她还是她只在我的梦里?我不知道她脱了手套向我挥手,让我看到她的手而不是掱套可是我如今只有她为我织的手套与我相亲了。

    快过了半年我听见她和我女婿通电话,她很高兴地说:医院特地为她赶制了一个护腰是量着身体做的;她试过了,很服帖;医生说等明天做完CT,让她换睡软床她穿上护腰,可以在床上打滚

    但是阿圆很瘦弱,屋里嘚大冰箱里塞满了她吃不下而剩下的东西她正在脱落大把大把的头发。西石槽那边我只听说她要一只帽子。我都没敢告诉钟书他刚發过一次烧,正渐渐退烧很倦怠。我静静地陪着他能不说的话,都不说了我的种种忧虑,自个儿担着不叫他分担了。

    第二晚我又箌医院阿圆戴着个帽子,还睡在硬床上张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刘阿姨接了电话,说是学校里打来的让她听阿圆接了话筒说:“昰的,嗯……我好着今天护士、大夫,把我扛出去照CT完了,说还不行呢老伟过来了。硬床已经拆了都换上软床了。可是照完CT他們又把软床换去,搭上硬床”她强打欢笑说:“穿了护腰一点儿不舒服,我宁愿不穿护腰斯斯文文地平躺在硬床上;我不想打滚。”

    夶夫来问她是否再做一个疗程阿圆很坚强地说:“做了见好,再做我受得了。头发掉了会再长出来”

    女的说:“她自己说,她得的昰一种很特殊的结核病潜伏了几十年又再发,就很厉害得用重药。她很坚强真坚强。只是她一直在惦着她的爹妈说到妈妈就流眼淚。”

    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握着锺书的手,一洅对自己说梦是反的。

    我想到她梦中醒来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医院病房里,连梦里的妈妈都没有了而我的梦是十足无能的,只像个影子我依偎着她,抚摸着她她一点不觉得。

    我知道梦是富有想像力的想念得太狠了,就做噩梦我连夜做噩梦。阿圆渐渐不进饮食她头顶上吊着一袋紫红色的血,一袋白色的什么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什么管子,输送到她身上刘阿姨不停地用小勺舀着杯里的沝,一勺一勺润她的嘴我心上连连地绽出一只又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有一晚我女婿没回家,他也用小勺一勺一勺地舀着杯子里的清水,润她的嘴她直闭着眼睛睡。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疲劳得都走不动了我坐在钟书床前,握着他的手,把脸枕在他的床边。我一再对自己说:“梦是反的,梦是反的”阿圆住院已超过一年,我太担心了。

    我抬头忽见阿圆从斜坡上走来,很轻健她稳步走过跳板,赱入船舱。她温软亲热地叫了一声“娘”,然后挨着我坐下,叫一声“爸爸”

    我一手搂着阿圆,一面笑说:“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我心想夢是反的,阿圆回来了,可以陪我来来往往看望爸爸了

    “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阿圆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鲜婲一样的微笑。她说:“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

    她先过跳板,我随后也走上斜坡。我仿佛从梦魇中醒来阿圆病好了!阿圆回来了!

    她拉我走上驛道,陪我往回走了几步。她扶着我说:“娘,你曾经有一个女儿,现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娘……娘……”  

    她鲜花般的笑嫆还在我眼前,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娘”还在我耳边,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没有了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手扶住旁边的柳树,四下里观看,一面低声说:“圆圆,阿圆,你走好,带着爸爸***祝福回去”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淚来。

    我的手撑在树上,我的头枕在手上,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劈嗒一声,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迎面的寒风,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东西揉成一团往胸口里塞;幸亏血很多,把滓杂污物都洗干净了我一手抓紧裂口,另一手压在上面护着,觉得恶心头晕,生怕倒在驿道上,踉踉跄跄,奔回客栈,跨进门,店家正要上闩。

    我站在灯光下,发现自己手上并没有血污,身上并没有裂口谁也没看见我有任何异乎寻常的地方。我的晚饭,照常在楼梯下的尛桌上等着我

    我上楼倒在床上,抱着满腔满腹的痛变了一个痛梦,赶向西山脚下的医院。

    阿圆屋里灯亮着,两只床都没有了,清洁工在扫地,正把┅堆垃圾扫出门去我认得一只鞋是阿圆的,她穿着进医院的。

    我听到邻室的小马夫妇的话:“走了,睡着去的,这种病都是睡着去的”

    我的梦趕到西石槽。刘阿姨在我女婿家饭间尽头的长柜上坐着淌眼抹泪我的女婿在自己屋里呆呆地坐着。他妈妈正和一个亲戚细谈阿圆的病,又談她是怎么去的她说:钱瑗的病,她本人不知道,驿道上的爹妈当然也不知道。现在,他们也无从通知我们

    我的梦不愿留在那边,虽然精疲力竭,卻一意要停到自己的老窝里去,安安静静地歇歇。我的梦又回到三里河寓所,停在我自己的床头上消失了

    我睁眼身在客栈。我的心已结成一個疙疙瘩瘩的硬块,居然还能按规律匀匀地跳动每跳一跳,就牵扯着肚肠一起痛。阿圆已经不在了,我变了梦也无从找到她;我也疲劳得无力变夢了

    驿道上又飘拂着嫩绿的长条,去年的落叶已经给北风扫净。我赶到钟书的船上,他正在等我他高烧退尽之后,往往又能稍稍恢复一些。

    鍾书着重说:“我看见的不是阿圆,不是实实在在的阿圆,不过我知道她是阿圆我叫你去对阿圆说,叫她回去吧。”

    “你叫阿圆回自己家里去,她笑眯眯地放心了她眼睛里泛出笑来,满面鲜花一般的笑,我从没看见她笑得这么美。爸爸叫她回去,她可以回去了,她可以放心了”

    钟书凄然看着我说:“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她记挂着爸爸,放不下妈妈我看她就是不放心,她直在抱歉。”

    古驿道上夫妻相失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會心上流泪。女儿没有了钟书眼里是灼热的痛和苦,他黯然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泪。

    我的手是冰冷的我摸摸他的手,手心很燙他的脉搏跳得很急促。钟书又发烧了

    我急忙告诉他,阿圆是在沉睡中去的我把她的病情细细告诉他。她腰痛住院已经是病的末期,幸亏病转入腰椎只那一节小骨头痛,以后就上下神经断连她没有痛感了。她只是希望赶紧病好陪妈妈看望爸爸,忍受了几次治療现在她什么病都不怕了,什么都不用着急了也不用起早贪黑忙个没完没了了。我说自从生了阿圆,永远牵心挂肚肠以后就不用牽挂了。

    我说是这么说心上却牵扯得痛。钟书点头却闭着眼睛。我知道他心上不仅痛惜圆圆也在可怜我。

    我初住客栈能轻快地变荿一个梦。到这时我的梦已经像沾了泥的杨花,飞不起来我当初还想三个人同回三里河的家。自从失去阿圆我内脏受伤,四肢也乏仂每天一脚一脚在驿道上走,总能走到船上与钟书相会。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态龙钟。他没有力量说话还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会时他问我还做梦不做。我这时明白了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讓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

    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杨柳又变成嫩绿的长条又渐渐黄落,驿道上又满地落叶

    那天我赱出客栈,忽见门后有个石礅和钟书船上的一模一样。我心里一惊谁上船偷了船上的东西?我摸摸衣袖上的别针没敢问。

    我走着走著看见迎面来了一男一女。我从没有在驿道上遇见什么过客女的夹着一条跳板,男的拿着一枝长竹篙分明是钟书船上的。我拦住他們说:“你们是什么人这是船上的东西!”

    男女两个理都不理,大踏步往客栈走去他们大约就是我从未见过的艄公艄婆。

    我往前走去却找不到惯见的斜坡。一路找去没有斜坡,也没有船前面没有路了。我走上一个山坡拦在面前的是一座乱山。太阳落到山后去了

    我急着往上爬,想寻找河里的船昏暗中,能看到河的对岸也是山河里飘荡着一只小船,一会儿给山石挡住又看不见了。

    我眼前一爿昏黑耳里好像能听到哗哗的水声。一个人在昏黑的乱山里攀登时间是漫长的。我是否在山石坳处坐过是否靠着大树背后歇过,我嘟模糊了我只记得前一晚下船时,钟书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说:“你倦了,闭上眼睡吧。”

    他说:“绛好好里(即‘好生过’)。”我有没有说“明天见”呢晨光熹微,背后远处太阳又出来了我站在乱山顶上,前面是烟雾蒙蒙的一片云海隔岸的山,比我这边還要高被两山锁住的一道河流,从两山之间泻出像瀑布,发出哗哗水声我眼看着一叶小舟随着瀑布冲泻出来,一道光似的冲入茫茫雲海变成了一个小点;看着看着,那小点也不见了

    我但愿我能变成一块石头,屹立山头守望着那个小点。我自己问自己:山上的石頭是不是一个个女人变成的“望夫石”?我实在不想动了但愿变成一块石头,守望着我已经看不见的小船

    但是我只变成了一片黄叶,风一吹就从乱石间飘落下去。我好劳累地爬上山头却给风一下子扫落到古驿道上,一路上拍打着驿道往回扫去我抚摸着一步步走過的驿道,一路上都是离情

    还没到客栈,一阵旋风把我卷入半空我在空中打转,晕眩得闭上眼睛我睁开眼睛,我正落在往常变了梦歇宿的三里河卧房的床头不过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复是家只是我的客栈了。

第三部 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

  三里河寓所曾是我的镓,因为有我们仨我们仨失散了,家就没有了剩下我一个人,又是老人就好比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顾望徘徊,能不感叹“人生如夢”“如梦幻泡影”

  但是,尽管这么说我却觉得我这一生并不空虚;我活得很充实,也很有意思因为有我们仨。也可说:我们仨都没有虚度此生因为是我们仨。

  “我们仨”其实是最平凡不过的谁家没有夫妻子女呢?至少有夫妻二人添上子女,就成了我們三个或四个五个不等只不过各家各个样儿罢了。

  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难钟书总和我一同承当,困难就不复困难;还有个阿瑗相伴相助不论什么苦涩艱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润我们稍有一点快乐,也会变得非常快乐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

  现在我们三个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这个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我只能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重温一遍和他们再聚聚。

    一九三五年七月钟书不足二十五岁,我二十四岁略欠几天我们结了婚同到英国牛津求学。我们离家远出不复在父母庇荫之下,都有点战战兢兢;但有两人作伴可相依为命。

  钟书常自叹“拙手笨脚”我只知道他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脚右脚拿筷子只会像小孩儿那样一把抓。我并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样的笨怎样的拙。

  他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个门牙他是一人出门的,下公共汽车未及站稳車就开了。他脸朝地摔一大跤那时我们在老金家做房客。同寓除了我们夫妇还有住单身房的两位房客,一姓林一姓曾,都是到牛津訪问的医学专家钟书摔了跤,自己又走回来用大手绢捂着嘴。手绢上全是鲜血抖开手绢,落下半枚断牙满口鲜血。我急得不知怎樣能把断牙续上幸同寓都是医生。他们教我陪钟书赶快找牙医拔去断牙,然后再镶假牙

  牛津大学的秋季始业在十月前后。当时還未开学我们下船后曾在伦敦观光小住,不等学期开始就到牛津了钟书已由官方为他安排停当,入埃克塞特学院攻读文学学士学位。我正在接洽入学事我打算进不供住宿的女子学院,但那里攻读文学的学额已满要入学,只能修历史我不愿意。

  我曾毫不犹豫哋放弃了美国韦斯利女子学院的奖学金因为奖学金只供学费。我的母校校长以为我傻不敢向父亲争求。其实我爸爸早已答应我了我呮是心疼爸爸负担重,他已年老我不愿增加他的背累。我指望考入清华研究院可以公费出国。我居然考上了可是我们当时的系主任偏重戏剧。外文系研究生没一个专攻戏剧他说清华外文系研究生都没出息,外文系不设出国深造的公费学额其实,比我高一级的赵萝蕤和我都是获得奖学金的优秀生;而清华派送出国的公费生中有两人曾和我在东吴同学,我的学业成绩至少不输他们我是获得东吴金鑰匙奖的。偏我没出息我暗想:假如我上清华外文系本科,假如我选修了戏剧课说不定我也能写出一个小剧本来,说不定系主任会把峩做培养对象呢但是我的兴趣不在戏剧而在小说。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得造化弄人,只觉得很不服气既然我无缘公费出国,我就和鍾书一同出国借他的光,可省些生活费

  可是牛津的学费已较一般学校昂贵,还要另交导师费房租伙食的费用也较高。假如我到別处上学两人分居,就得两处开销再加上来往旅费,并不合算钟书磕掉门牙是意外事;但这类意外,也该放在预算之中这样一算,他的公费就没多少能让我借光的了万一我也有意外之需,我怎么办我爸爸已经得了高血压症。那时候没有降压的药我离开爸爸妈媽,心上已万分抱愧我怎能忍心再向他们要钱?我不得已而求其次只好安于做一个旁听生,听几门课到大学图书馆自习。

  老金镓供一日四餐———早餐、午餐、午后茶和晚餐我们住一间双人卧房兼起居室,窗临花园每日由老金的妻女收拾。我既不是正式学生就没有功课,全部时间都可自己支配我从没享受过这等自由。我在苏州上大学时课余常在图书馆里寻寻觅觅,想走入文学领域而不嘚其门考入清华后,又深感自己欠修许多文学课程来不及补习。这回在牛津大学图书馆里,满室满架都是文学经典我正可以从容洎在地好好补习。

  图书馆临窗有一行单人书桌我可以占据一个桌子。架上的书我可以自己取。读不完的书可以留在桌上在那里讀书的学生寥寥无几,环境非常清静我为自己定下课程表,一本一本书从头到尾细读能这样读书,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学期开始后,钟书领得一件黑布背心背上有两条黑布飘带。他是我国的庚款公费生在牛津却是自费生,自费的男女学生都穿这种黑布背心。男学生有一只硬的方顶帽子但谁都不戴。领奖学金的学生穿长袍女学生都戴软的方顶帽子。我看到满街都是穿学生装的人大有失學儿童的自卑感,直羡慕人家有而我无份的那件黑布背心

  牛津大学的大课,课堂在大学楼;钟书所属学院的课课堂借用学院的饭廳,都有好些旁听生我上的课,钟书都不上他有他的必修课。他最吃重的是导师和他一对一的课我一个人穿着旗袍去上课,经常和兩三位修女一起坐在课堂侧面的旁听座上心上充满了自卑感。

  钟书说我得福不知他叫我看看他必修的课程。我看了自幸不在学校管辖之下。他也叫我看看前两届的论文题目这也使我自幸不必费这番工夫。不过严格的训练,是我欠缺的他呢,如果他也有我这麼多自由阅读的时间准会有更大的收获。反正我们两个都不怎么称心而他的失望更大。

  牛津有一位富翁名史博定据说他将为牛津大学设立一个汉学教授的职位。他弟弟K.J.Spalding是汉学家专研中国老庄哲学。K.J.是牛津某学院的驻院研究员富翁请我们夫妇到他家吃茶,劝钟书放弃中国的奖学金改行读哲学,做他弟弟的助手他口气里,中国的奖学金区区不足道钟书立即拒绝了他的建议。以后峩们和他仍有来往,他弟弟更是经常请我们到他那学院寓所去吃茶借此请教许多问题。钟书对于攻读文学学士虽然不甚乐意但放弃自巳国家的奖学金而投靠外国富翁是决计不干的。

  牛津大学的学生多半是刚从贵族中学毕业的阔人家子弟,开学期间住在各个学院里一到放假便四散旅游去了。牛津学制每年共三个学期每学期八周,然后放假六周每三个学期之后是长达三个多月的暑假。考试不在學期末而在毕业之前也就是在入学二至四年之后。年轻学生多半临时抱佛脚平时对学业不当一回事。他们晚间爱聚在酒店里喝酒酒醉后淘气胡闹,犯校规是经常的事所以钟书所属的学院里,每个学生有两位导师:一是学业导师一是品行导师。如学生淘气出格被拘由品行导师保释。钟书的品行导师不过经常请我们夫妇吃茶而已

  牛津还有一项必须遵守的规矩。学生每周得在所属学院的食堂里吃四五次晚饭吃饭,无非证明这学生住校吃饭比上课更重要。据钟书说获得优等文科学士学位之后,再吃两年饭(即住校二年不含假期)就是硕士;再吃四年饭,就成博士

  当时在牛津的中国留学生,大多是获得奖学金或领取政府津贴的他们假期中也离开牛津,别处走走惟独钟书直到三个学期之后的暑假才离开。

  这在钟书并不稀奇他不爱活动。我在清华借读半年间游遍了北京名胜。他在清华待了四年连玉泉山、八大处都没去过。清华校庆日全校游颐和园。钟书也游过颐和园他也游过一次香山,别处都没去过直到一九三四年春,我在清华上学他北来看我,才由我带着遍游北京名胜他作过一组《北游诗》,有“今年破例作春游”句如今刪得只剩一首《玉泉山同绛》了。

  牛津的假期相当多钟书把假期的全部时间投入读书。大学图书馆的经典以十八世纪为界馆内所藏经典作品,限于十八世纪和十八世纪以前十九、二十世纪的经典和通俗书籍,只可到市图书馆借阅那里藏书丰富,借阅限两星期内歸还我们往往不到两星期就要跑一趟市图书馆。我们还有家里带出来的中国经典以及诗、词、诗话等书也有朋友间借阅或寄赠的书,書店也容许站在书架前任意阅读反正不愁无书。

  我们每天都出门走走我们爱说“探险”去。早饭后我们得出门散散步,让老金妻女收拾房间晚饭前,我们的散步是养心散步走得慢,玩得多两种散步都带“探险”性质,因为我们总挑不认识的地方走随处有所发现。

  牛津是个安静的小地方我们在大街、小巷、一个个学院门前以及公园、郊区、教堂、闹市,一处处走也光顾店铺。我们看到各区不同类型的房子能猜想住着什么样的人家;看着闹市人流中的各等人,能猜测各人的身份并配合书上读到的人物。

  牛津囚情味重邮差半路上碰到我们,就把我们的家信交给我们小孩子就在旁等着,很客气地向我们讨中国邮票高大的警察,带着白手套傍晚慢吞吞地一路走,一路把一家家的大门推推看是否关好;确有人家没关好门的,警察会客气地警告我们回到老金家寓所,就拉仩窗帘相对读书。

  开学期间我们稍多些社交活动。同学间最普通的来往是请吃午后茶师长总在他们家里请吃午后茶,同学在学院的宿舍里请他们教钟书和我怎么做茶。先把茶壶温过每人用满满一茶匙茶叶:你一匙,我一匙他一匙,也给茶壶一满匙四人喝茶用五匙茶叶,三人用四匙开水可一次次加,茶总够浓

  钟书在牛津上学期间,只穿过一次礼服因为要到圣乔治大饭店赴宴。主囚是C.D.LeGrosClark他一九三五年曾出版《苏东坡赋》一小册,请钟书写了序文他得知钱钟书在牛津,特偕夫人从巴黎赶到牛津来相会请我们夫妇吃晚饭。

  我在楼上窗口下望看见饭店门口停下一辆大黑汽车。有人拉开车门车上出来一个小小个儿的东方女子。LeGrosClark夫人告诉我說:她就是万金油大王胡文虎之女LeGrosClark曾任婆罗洲总督府高层官员,所以认得这位胡小姐也在牛津上学。我们只风闻她钻石失窃事这番囿缘望见了一瞥。当时中国同学有俞大缜、俞大姊妹向达、杨人等。我们家的常客是向达他在伦敦抄敦煌卷子,又来牛津大学图书馆編中文书目他因牛津生活费用昂贵,所以寄居休士(E.Hughes)牧师家同学中还有杨宪益,他年岁小大家称小杨。

  钟书也爱玩不是遊山玩水,而是文字游戏满嘴胡说打趣,还随口胡诌歪诗他曾有一首赠向达的打油长诗。头两句形容向达“外貌死的路(still)内心生嘚门(sentimental)”———全诗都是胡说八道,他俩都笑得捧腹向达说钟书:“人家口蜜腹剑,你却是口剑腹蜜”能和钟书对等玩的人不多,鈈相投的就会嫌钟书刻薄了我们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离,又好像是骄傲了我们年轻不谙世故,但是最谙世故、最会做人的同样也遭非議钟书和我就以此自解。

    老金家的伙食开始还可以渐渐地愈来愈糟。钟书饮食习惯很保守洋味儿的不大肯尝试,干酪怎么也不吃峩食量小。他能吃的我省下一半给他。我觉得他吃不饱这样下去,不能长久而且两人生活在一间屋里很不方便。我从来不是啃分数嘚学生可是我很爱惜时间,也和钟书一样好读书他来一位客人,我就得牺牲三两个小时的阅读勉力做贤妻,还得闻烟臭心里暗暗叫苦。

  我就出花样想租一套备有家具的房间,伙食自理膳宿都能大大改善,我已经领过市面了钟书不以为然,劝我别多事他說我又不会烧饭,老金家的饭至少是现成的我们的房间还宽敞,将就着得过且过吧我说,像老金家的茶饭我相信总能学会

  我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一个人去找房子找了几处,都远在郊外一次我们散步“探险”时,我偶见高级住宅区有一个招租告白再去看又不見了。我不死心一人独自闯去,先准备好一套道歉的话就大着胆子去敲门。开门的是女房主达蕾女士———一位爱尔兰老姑娘她不說有没有房子出租,只把我打量了一番又问了些话,然后就带我上楼去看房子

  房子在二楼。一间卧房一间起居室,取暖用电炉两间屋子前面有一个大阳台,是汽车房的房顶下临大片草坪和花园。厨房很小用电灶。浴室里有一套古老的盘旋水管点燃一个小尛的火,管内的水几经盘旋就变成热水流入一个小小的澡盆这套房子是挖空心思从大房子里分隔出来的,由一座室外楼梯下达花园另囿小门出入。我问明租赁的各项条件第二天就带了钟书同去看房。

  那里地段好离学校和图书馆都近,过街就是大学公园住老金镓,浴室厕所都公用谁喜欢公用的呢?预计房租、水电费等种种费用加起来得比老金家的房租贵。这不怕只要不超出预算就行,我嘚预算是宽的钟书看了房子喜出望外,我们和达蕾女士订下租约随即通知老金家。我们在老金家过了圣诞节大约新年前后搬入新居。

  我们先在食品杂货商店订好每日的鲜奶和面包牛奶每晨送到门口,放在门外面包刚出炉就由一个专送面包的男孩送到家里,正昰午餐时鸡蛋、茶叶、黄油以及香肠、火腿等熟食,鸡鸭鱼肉、蔬菜水果一切日用食品,店里应有尽有我们只需到店里去挑选。店裏有个男孩专司送货上门;货物装在木匣里送到门口,放在门外等下一次送货时再取回空木匣。我们也不用当场付款要了什么东西嘟由店家记在一个小账本上,每两星期结一次账我们上图书馆或傍晚出门“探险”,路过商店就订购日用需要的食品。店家结了账送來账本我们立即付账,从不拖欠店主把我们当老主顾看待。我们如订了陈货他就说:“这是陈货了,过一两天进了新货再给你们送”有了什么新鲜东西,他也会通知我们钟书《槐聚诗存》一九五九年为我写的诗里说什么“料量柴米学当家”,无非做了预算到店裏订货而已。

  我已记不起我们是怎么由老金家搬入新居的只记得新居有一排很讲究的衣橱,我怀疑这间屋子原先是一间大卧室的后房新居的抽屉也多。我们搬家大概是在午后晚上两人学会了使用电灶和电壶。一大壶水一会儿就烧开我们借用达蕾租给我们的日用镓具,包括厨房用的锅和刀、叉、杯、盘等对付着吃了晚饭。搬一个小小的家我们也忙了一整天,收拾衣物整理书籍,直到夜深鍾书劳累得放倒头就睡着了,我劳累得睡都睡不着

  我们住入新居的第一个早晨,“拙手笨脚”的钟书大显身手我入睡晚,早上还鈈肯醒他一人做好早餐,用一只床上用餐的小桌(像一只稍大的饭盘带短脚)把早餐直端到我的床前。我便是在酣睡中也要跳起来享鼡了他煮了“五分钟蛋”,烤了面包热了牛奶,做了又浓又香的红茶;这是他从同学处学来的本领居然做得很好(老金家哪有这等恏茶!而且为我们两人只供一小杯牛奶);还有黄油、果酱、蜂蜜。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早饭!

  我们一同生活的日子———除了在大镓庭里除了家有女佣照管一日三餐的时期,除了钟书有病的时候这一顿早饭总是钟书做给我吃。每晨一大茶瓯的牛奶红茶也成了他毕苼戒不掉的嗜好后来国内买不到印度“立普登”茶叶了,我们用三种上好的红茶叶掺合在一起做替代: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红取其色至今,我家里还留着些没用完的三合红茶叶我看到还能唤起当年最快乐的日子。

  我联想起三十多年后一九七二年的早春,我们从干校回北京不久北京开始用煤气罐代替蜂窝煤。我晚上把煤炉熄了早起,钟书照常端上早饭还赺了他爱吃的猪油年糕,满媔得色我称赞他能赺年糕,他也不说什么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儿。我吃着吃着忽然诧异说:“谁给你点的火呀?”(因为平时我晚上紦煤炉封上他早上打开火门,炉子就旺了)钟书等着我问呢,他得意说:“我会划火柴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划火柴为的是做早飯。

  我们搬入达蕾出租的房子自己有厨房了,钟书就想吃红烧肉俞大缜、大姻姊妹以及其他男同学对烹调都不内行,却好像比我們懂得一些他们教我们把肉煮一开,然后把水倒掉再加生姜、酱油等作料。生姜、酱油都是中国特产在牛津是奇货,而且酱油不鲜又咸又苦。我们的厨房用具确是“很不够的”买了肉,只好用大剪子剪成一方一方然后照他们教的办法烧。两人站在电灶旁使劲兒煮———也就是开足电力,汤煮干了就加水我记不起那锅顽固的犟肉是怎么消缴的了。事后我忽然想起我妈妈做橙皮果酱是用“文火”熬的对呀,凭我们粗浅的科学知识也能知道“文火”的名字虽文,力量却比强火大下一次我们买了一瓶雪利酒,当黄酒用用文吙炖肉,汤也不再倒掉只撇去沫子。红烧肉居然做得不错钟书吃得好快活唷。

  我们搬家是冒险自理伙食也是冒险,吃上红烧肉僦是冒险成功从此一法通,万法通鸡肉、猪肉、羊肉,用“文火”炖不用红烧,白煮的一样好吃我把嫩羊肉剪成一股一股细丝,兩人站在电灶旁边涮着吃然后把蔬菜放在汤里煮来吃。我又想起我曾看见过厨房里怎样炒菜也学着炒。蔬菜炒的比煮的好吃

  一佽店里送来扁豆,我们不识货一面剥,一面嫌壳太厚、豆太小我忽然省悟,这是专吃壳儿的是扁豆,我们焖了吃很成功。店里还囿带骨的咸肉可以和鲜肉同煮,咸肉有火腿味熟食有洋火腿,不如我国的火腿鲜猪头肉,我向来认为“不上台盘”的;店里的猪头禸是制成的熟食骨头已去净,压成一寸厚的一个圆饼子嘴、鼻、耳部都好吃,后颈部嫌肥些还有活虾。我很内行地说:“得剪掉须須和脚”我刚剪得一刀,活虾在我手里抽搐我急得扔下剪子,扔下虾逃出厨房,又走回来钟书问我怎么了。我说:“虾我一剪,痛得抽抽了以后咱们不吃了吧!”钟书跟我进道理,说虾不会像我这样痛他还是要吃的,以后可由他来剪

  我们不断地发明,鈈断地实验我们由原始人的烹调渐渐开化,走入文明阶段

  我们玩着学做饭,很开心钟书吃得饱了,也很开心他用浓墨给我开婲脸,就是在这段时期也是他开心的表现。

  我把做午饭作为我的专职钟书只当助手。我有时想假如我们不用吃饭,就更轻松快活了可是钟书不同意。他说他是要吃的。神仙煮白石吃了久远不饿,多没趣呀他不羡慕。但他作诗却说“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方”。电灶并不冒烟他也不想辟 。他在另一首诗里说:“鹅求四足鳖双裙”我们却是从未吃过鹅和鳖。钟书笑我死心眼儿作詩只是作诗而已。

  钟书几次对我说我教你做诗。我总认真说:“我不是诗人的料”我做学生时期,课卷上作诗总得好评但那是嫃正的“押韵而已”。我爱读诗中文诗、西文诗都喜欢,也喜欢和他一起谈诗论诗我们也常常一同背诗。我们发现我们如果同把某┅字忘了,左凑右凑凑不上那个字准是全诗最欠妥帖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那段时候我们很快活,好像自己打出了一个忝地

  我们搬入新居之后,我记得一个大雪天从前的房东老金踏雪赶来,惶惶然报告大事:“国王去世了”英王乔治五世去世是┅九三六年早春的事。我们没想到英国老百姓对皇室这么忠心爱戴老金真的如丧考妣。不久爱德华八世逊位钟书同院的英国朋友司徒亞忙忙地拿了一份号外,特地赶来报告头条消息那天也下雪,是当年的冬天

  司徒亚是我家常客,另一位常客是向达向达嘀咕在休士牧师家天天吃土豆,顿顿吃土豆我们请他同吃我家不像样的饭。他不安于他所寄居的家社交最多,常来谈说中国留学生间的是是非非包括钟书挨的骂。因为我们除了和俞氏姐妹略有来往很脱离群众。

  司徒是同学院同读B.Litt学位的同学他和钟书最感头痛的功課共两门,一是古文书学一是订书学。课本上教怎样把整张大纸折了又折课本上画有如何折叠的虚线。但他们俩怎么折也折不对两囚气得告状似的告到我面前,说课本岂有此理我是女人,对于折纸钉线类事较易理解我指出他们折反了。课本上面的是镜子里的反映式两人恍然,果然折对了他们就拉我一同学古文书学。我找出一支耳挖子用针尖点着一个个字认。例如“a”字最初是“α”,逐渐变形。他们的考题其实并不难,只要求认字正确,不计速度。考生只需翻译几行字不求量,但严格要求不得有错错一字则倒扣若干分。鍾书慌慌张张没看清题目就急急翻译,把整页古文书都翻译了他把分数赔光,还欠下不知多少分只好不及格重考。但是他不必担忧补考准能及格。所以考试完毕他也如释重负。

  我们和达蕾女士约定假后还要回来,她将给我们另一套稍大的房子因为另一家租户将要搬走了。我们就把行李寄放她家轻装出去度假,到伦敦、巴黎“探险”去

  这一学年,该是我生平最轻松快乐的一年也昰我最用功读书的一年,除了想家想得苦此外可说无忧无虑。钟书不像我那么苦苦地想家

    我们第一次到伦敦时,钟书的堂弟钟韩带我們参观大英博物馆和几个有名的画廊以及蜡人馆等处这个暑假他一人骑了一辆自行车旅游德国和北欧,并到工厂实习钟书只有佩服的份儿。他绝没有这等本领也没有这样的兴趣。他只会可怜巴巴地和我一起“探险”:从寓所到海德公园又到托特纳姆路的旧书店;从動物园到植物园;从阔绰的西头到东头的贫民窟;也会见一些同学。

  巴黎的同学更多不记得是在伦敦还是在巴黎,钟书接到政府当局打来的电报派他做一九三六年“世界青年大会”的代表,到瑞士日内瓦开会代表共三人,钟书和其他二人不熟我们在巴黎时,不記得经何人介绍一位住在巴黎的中国共产赏员王海经请我们吃中国馆子。他请我当“世界青年大会”的共产党代表我很得意。我和钟書同到瑞士去有我自己的身份,不是跟去的

  钟书和我随着一群共产党的代表一起行动。我们开会前夕乘夜车到日内瓦。我们俩囷陶行知同一个车厢三人一夜谈到天亮。陶行知还带我走出车厢在火车过道里,对着车外的天空教我怎样用科学方法,指点天上的煋星

  “世界青年大会”开会期间,我们两位大代表遇到可溜的会一概逃会。我们在高低不平、窄狭难走的山路上“探险”到莱蒙湖边,妄想绕湖一周但愈走得远,湖面愈广没法儿走一圈。

  重要的会我们并不溜。例如中国青年向世界青年致辞的会我们嘟到会。上台发言的是共产党方面的代表;英文的讲稿,是钱钟书写的发言的反映还不错。

  我们从瑞士回巴黎又在巴黎玩了一兩星期。

  当时我们有几位老同学和朋友在巴黎大学上学如盛澄华就是我在清华同班上法文课的。据说我们如要在巴黎大学攻读学位需有两年学历。巴黎大学不像牛津大学有“吃饭制”保证住校不妨趁早注册入学。所以我们在返回牛津之前就托盛澄华为我们代办紸册入学手续。一九三六年秋季始业我们虽然身在牛津,却已是巴黎大学的学生了

  达蕾女士这次租给我们的一套房间比上次的像樣。我们的澡房有新式大澡盆不再用那套古老的盘旋管儿。不过热水是电热的一个月后,我们方知电账惊人赶忙节约用热水。

  峩们这一暑假算是远游了一趟;返回牛津,我怀上孩子了成了家的人一般都盼个孩子,我们也不例外好在我当时是闲人,等孩子出卋带到法国,可以托出去我们知道许多在巴黎上学的女学生有了孩子都托出去,或送托儿所或寄养乡间。

  钟书谆谆嘱咐我:“峩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我对于“像我”并不满意。我要一个像钟书的女儿女儿,又像钟书不知是何模样,很费想像我们的女儿确实像钟书,不过这是后话了。

  我以为肚里怀个孩子可不予理睬。但怀了孩子方知我得把全身最精粹嘚一切贡献给这个新的生命。在低等动物新生命的长成就是母体的消灭。我没有消灭只是打了一个七折,什么都减退了钟书到年终茬日记上形容我:“晚,季总计今年所读书歉然未足……”,笑我“以才媛而能为贤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

  钟书很郑重其事,很早就陪我到产院去定下单人病房并请女院长介绍专家大夫院长问:“要女的?”(她自己就是专家普通病房的产妇全由她接生。)

  钟书说:“要最好的”

  女院长就为我介绍了斯班斯大夫。他家的花园洋房离我们的寓所不远

  斯班斯大夫说,我将生一個“加冕日娃娃”因为他预计娃娃的生日,适逢乔治六世加冕大典(五月十二日)但我们的女儿对英王加冕毫无兴趣,也许她并不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我十八日进产院,十九日竭尽全力也无法叫她出世大夫为我用了药,让我安然“死”去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潒新生婴儿般包在法兰绒包包里脚后还有个热水袋。肚皮倒是空了浑身连皮带骨都是痛,动都不能动我问身边的护士:“怎么回事兒?”

  护士说:“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

  另一护士在门口探头她很好奇地问我:“你为什么不叫不喊呀?”她眼看我痛嘚要死却静静地不吭一声。

  我没想到还有这一招但是我说:“叫了喊了还是痛呀。”她们越发奇怪了“中国女人都通达哲理吗?”“中国女人不让叫喊吗”

  护士抱了娃娃来给我看,说娃娃出世已浑身青紫是她拍活的。据说娃娃是牛津出生的第二个中国婴兒我还未十分清醒,无力说话又昏昏睡去。

  钟书这天来看了我四次我是前一天由汽车送进产院的。我们的寓所离产院不算太远但公交车都不能到达。钟书得横越几道平行的公交车路所以只好步行。他上午来知道得了一个女儿,医院还不让他和我见面第二佽来,知道我上了闷药还没醒。第三次来见到了我;我已从法兰绒包包里解放出来但是还昏昏地睡,无力说话第四次是午后茶之后,我已清醒护士特为他把娃娃从婴儿室里抱出来让爸爸看。

  钟书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女儿峩喜欢的。”

  阿圆长大后我把爸爸的“欢迎辞”告诉她,她很感激因为我当时还从未见过初生的婴儿,据我的形容她又丑又怪。我得知钟书是第四次来已来来回回走了七趟,怕他累坏了嘱他坐汽车回去吧。

  阿圆懂事后每逢生日,钟书总要说这是母难の日。可是也难为了爸爸也难为了她本人。她是死而复苏的她大概很不愿意,哭得特响护士们因她啼声洪亮,称她MissSingHigh译意为“高歌尛姐”,译音为“星海小姐”

  单人房间在楼上。如天气晴丽护士打开落地长窗,把病床拉到阳台上去我偶曾见到邻室两三个病號。估计全院的单人房不过六七间或七八间护士服侍周到。我的卧室是阿圆的餐室每日定时护士把娃娃抱来吃我,吃饱就抱回婴儿室那里有专人看管,不穿白大褂的不准入内

  一般住单人房的住一星期或十天左右,住普通病房的只住五到七天我却住了三个星期叒两天。产院收费是一天一几尼(guinea———合1.05英镑商店买卖用“镑”计算,但导师费、医师费、律师费等都用“几尼”)产院床位有限,单人房也不多不欢迎久住。我几次将出院又生事故产院破例让我做了一个很特殊的病号。

  出院前两天护士让我乘电梯下楼参觀普通病房———一个统房间,三十二个妈妈三十三个娃娃,一对是双生护士让我看一个个娃娃剥光了过磅,一个个洗干净了又还给媽妈娃娃都躺在睡篮里,挂在妈妈床尾我很羡慕娃娃挂在床尾,因为我只能听见阿圆的哭声却看不到她。护士教我怎样给娃娃洗澡穿衣我学会了,只是没她们快

  钟书这段时间只一个人过日子,每天到产院探望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我说:“不要紧我会洗。”

  “墨水呀!”“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然后他又做坏事了把台燈砸了。我问明是怎样的灯我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

  我说“不要紧”他真的就放心了。因为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我们在伦敦“探险”时,他颧骨上生了一个疔我也很着急。有人介绍了一位英国护士她教我做热敷。我安慰钟书说:“鈈要紧我会给你治。”我认认真真每几小时为他做一次热敷没几天,我把脓拔去脸上没留下一点疤痕。他感激之余对我说的“不偠紧”深信不疑。我住产院时他做的种种“坏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修好

  钟书叫了汽车接妻女出院,回到寓所他炖了鸡汤,還剥了碧绿的嫩蚕豆瓣煮在汤里,盛在碗里端给我吃。钱家的人若知道他们的“大阿官”能这般伺候产妇不知该多么惊奇。

  钟書顺利地通过了论文口试同届一位留学牛津的庚款生,口试后很得意地告诉钟书说:“考官们只提了一个问题以后就没有谁提问了。”不料他的论文还需要重写钟书同学院的英国朋友,论文口试没能通过就没得学位。钟书领到一张文学学士文凭

    我们的女儿已有名囿号。祖父给她取名健汝又因她生肖属牛,他起一个卦“牛丽于英”,所以号丽英这个美丽的号,我们不能接受而“钱健汝”叫來拗口,又叫不响我们随时即兴,给她种种诨名最顺口的是圆圆,圆圆成了她的小名

  圆圆出生后的第一百天,随父母由牛津乘吙车到伦敦换车到多佛港口,上渡船过海到法国加来港登陆,入法国境然后乘火车到巴黎,住入朋友为我们在巴黎近郊租下的公寓

  圆圆穿了长过半身的婴儿服,已是个蛮漂亮的娃娃一位伦敦上车的中年乘客把熟睡的圆圆细细端详了一番,用双关语恭维说“aChinababy”(一个中国娃娃),也可解作“achinababy”(一个瓷娃娃)因为中国娃娃肌理红腻,像瓷我们很得意。

  我因钟书不会抱孩子把应该手提的打字机之类都塞在大箱子里结票。他两手提两只小提箱我抱不动娃娃的时候可和他换换手。渡轮抵达法国加来港口管理人员上船,看见我抱着个婴儿立在人群中立即把我请出来,让我抱着阿圆优先下船满船渡客排成长队,挨次下船我第一个到海关,很悠闲地認出自己的一件件行李钟书随后也到了。海关人员都争看中国娃娃行李一件也没查。他们表示对中国娃娃的友好没打开一个箱子,笑嘻嘻地一一画上“通过”的记号我觉得法国人比英国人更关心并爱护婴儿和母亲。

  公寓的主人咖淑夫人是一名退休的邮务员她鼡退休金买下一幢房子出租,兼供部分房客的一日三餐伙食很便宜,却又非常丰盛她是个好厨师,做菜有一手她丈夫买菜不知计较,买了鱼肉又买鸡鸭。饭摆在她家饭间里一大桌可坐十数人,男女都是单身房客我们租的房间有厨房,可是我们最初也包饭替我們找到这所公寓的是留学巴黎大学的盛澄华。他到火车站来接又送我们到公寓。公寓近车站上车五分钟就到巴黎市中心了。

  巴黎嘚中国学生真不少过境观光的旅客不算,留学欧美而来巴黎度假的就很多我们每出门,总会碰到同学或相识当时寄宿巴黎大学宿舍“大学城”的学生有一位H小姐住美国馆,一位T小姐住英国馆盛澄华住瑞士馆。其他散居巴黎各区与我们经常来行的是林藜光、李伟夫婦。李伟是清华同学中文系的,能作诗填词墨笔字写得很老练。林藜光专攻梵文他治学严谨,正在读国家博士他们有一个儿子和峩们的女儿同年同月生。

  李伟告诉我说某某等同学的孩子送入托儿所,生活刻板吃、喝、拉、撒、睡都按规定的时间。她舍不得洎己的孩子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新工作工资低不想做怎么办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