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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小说】《穆斯林的葬礼》 (第四十七回)【有声小说】《穆斯林的葬礼》 (第四十七回)浓郁的霾百家号图文来自网络即日起向朵斯提们推送有声长篇小说《穆斯林的葬礼》,共计五十余万字,分100回推送。第四十七回霍
达上房东间的卧室里,韩太太和衣躺在床上,也在思考着儿子的这档子事儿。陈淑彦的那一声“妈”虽然没好意思叫出来,韩太太的心里已经尝到了那份儿滋润。“他爸,你还没睡着吧?”她坐起来,朝那边儿问。“没呢!”韩子奇在西间答话,有气无力。他们俩还是各据一室。自从韩子奇出院回家,这个规矩其实就已经打破了。那天,儿子和司机把他搀下汽车,进了家,就把他扶上了上房东间的大铜床,他无法争辩,就没说什么。况且,开头几天,妻子根本就不让他下床,服侍得极为周到,姑妈、天星和陈淑彦也进进出出,吃药、吃饭、喝茶都在床上,公司里还不断有人来到床前问候,他需要照顾,也需要面子,当然不可能躺到书房里的沙发上去养伤。这使韩太太很为欣慰,十几年中拉开的距离,仿佛又靠近了。她又挨在丈夫的身边了。“少年夫妻老来伴儿”,这把年纪,当然也只是“伴儿”了,人本能地害怕孤独,需要伴侣,韩太太决不可能例外。这场无妄之灾,使她更加深切地感到丈夫在这个家庭的重要性,感到对一旦失去丈夫的恐惧,也就唤起了她对丈夫的深情;这场灾祸也成全了她,使她朝夕守在床前,尽一个“老伴儿”的责任,而不必躲躲闪闪,老是怕儿女窥见他们之间的裂痕了。但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多久,当韩子奇停了药,并且完全不需要别人服侍的时候,他就又固执地搬回西间的书房了。韩大太的阻拦毫无作用。“我清静惯了。”“我听见你打呼就睡不着。”“我晚上爱躺着看书,不愿意影响你。”这些当然都是托词,韩太太还能不明白吗?“唉,到底还是暖不过你的心来,夫妻情分是一点儿都没有了!”她哀叹,但也仅仅是哀叹而已,于事无补,一切又恢复了原状,甚至连原状都更不如了,除了今天接女儿出院,他没见过丈夫的笑脸儿。唉,随他去吧,反正十几年来,甚至几十年来,韩太太已经摸透了他,这个韩子奇,也并不是她事事处处都可以掌握的。管得了人,也未必就能管得了心啊!现在,韩太太不再去想这些了,她有事儿得跟老头子商量,叫了一声,听听没有过来的意思,就只好主动走过去,进了他那书房的门。心说这回可不像你上那边儿求我,是我反过来求你了!“什么事儿啊?”韩子奇心不在焉地问。他并没躺在沙发上,而是坐在椅子上,就着台灯看书,手里拿着一本《内科概论》。韩太太当然不认得那是什么书,就坐在沙发上,赔着笑脸儿说:“女儿回家了,你也有心思瞅闲书了?”“哼,闲书?”韩子奇神色抑郁地说,“我以后可就再也闲不了喽!”“咳,可不?我这心里头也不是一档子事儿,”韩太太顺着话音儿说,“我想跟你商量商量,天星跟淑彦的事儿,早点儿办了得了!”“什么?”韩子奇把书放在桌子上,“新月还病着呢,刚出院,你倒急着要办喜事儿?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喜啊?闲心倒真不小!”“说得是啊,新月的病,我也是着急,”韩太太说,“可是,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慢慢儿地养着吧,急也没用。不是说,那手术得明年才能做吗?难道她哥的事儿也非得等到那时候不成吗?天星都二十六了,明年就二十七,也不能老耗着。按说,我心里也是乱,今年是太不顺,你摔着,新月又得病,咱们怎么这么大的‘鼠霉’(不幸)呢?我是想破破这个灾,喜事儿办得热热闹闹的,把晦气都冲干净!”韩子奇阴沉着脸,默默不语。他不知道妻子想出这个“冲喜”的招儿,是出于愚昧,还是真浑?韩太太见他不说话,以为这话他听到心里去了,就说:“我看,就这么办吧,该准备的,就得及早准备了,省得到时候抓瞎,反正钱是预备出来了,我算计着,够花的……”“钱,钱!”韩子奇心中腾起一股怒气,把拳头砸在桌子上!这钱,是什么钱啊?那只乾隆翠又在他眼前晃动,十几级水泥台阶也在眼前晃动,一场灾难就是由此而起!他甚至怨恨自己为什么摔而未死,还要亲眼看着用他的命换来的钱大办喜事?但是,这些,他不能说,不能让妻子知道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这次摔伤和那只翠有着多么直接的关系,他必须永远保住这个秘密,而这又让他太痛苦了!“钱,你只认得钱!”他无力地说,但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夫妻之间到了不能说真话的地步,他也就不想多说了。“没有钱,那还不是什么事儿都办不成?”韩太太自然只是认为他心疼钱,倒又对他劝解,“钱是你的,花在你儿子身上,也是该当的!为儿女嘛,有什么法于?”“为儿女?”韩子奇冷冷地看着她,“你的心全在儿子身上了,哪儿还想着女儿?新月现在正是什么时候?你不是不知道,刚上了不到一年学,就让病给拉下来了,下一步是好是歹还不知道,你倒跟没事儿似的,把娶儿媳妇看得比人命还当紧!”“什么?你说这话屈心不屈心,为主的知道!”韩太太一脸的委屈,“我把淑彦娶过来,也是为了新月啊!”“为了新月?”韩子奇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给她娶的?”“咳呀,男人的心就是粗!你没想到,新月休了学,在家待着,多问得慌?淑彦是她多年的学伴儿,往后俩人常在一块儿,说说话儿,宽宽心,早晚的有个照应,可比咱们强得多!……”“这倒也有道理……”韩子奇的口气不觉也缓和了。“这不,我今儿一说把淑彦留下,姐儿俩都高兴……”“唔!”韩子奇沉吟着说,“不过,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人家是个没出嫁的姑娘,也不能长住在我们这儿……”“说得是啊,天星也是这么说!”“天星?他是什么意思?”“他呀,”韩太太现在不慌不忙了,“刚才,吃过晚饭那会儿工夫,我到东屋里问天星:‘你瞅,有淑彦陪着你妹妹,多好?’他说:‘好是好,就怕外头说闲话,对不起人家。’我就又说了:‘反正你们俩也认识不是一天了,又都瞅着顺眼,咱就不耗着了,早点儿把她娶过来倒踏实!’……”“天星说什么?”韩子奇现在倒着急了。“他呀,不会说个话,红着脸,磨磨叽叽,半天才说:‘您跟我爸商量商量,要是你们都觉得合适,就看着办吧!’……”“这不成,”韩子奇说,“得听他本人的意思……”“是啊,我也是要他这句话,他脸皮儿薄,可我也瞅出他的意思了,再三追问,他就跟妈说了实话儿了:‘她对我妹妹挺好的,我……愿意娶她!’你听,这不就齐了吗?”“天星真是个好孩子!”韩子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既然都说好了,那就不要拖!先让他们登了记……”“那是当然的,”韩太太认真地说,“还得照老规矩正经地‘放订’,赶明儿我就去跟她妈合计合计,虽说是自个儿搞上的对象,也得找个‘古瓦西’,明媒正娶!”韩子奇清瘦而疲惫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些笑意,他感谢妻子的这个一举两得的设想,娶了陈淑彦,既了却了天星的终身大事,也使得新月在寂寞难耐的休学养病期间有了知心的朋友陪伴,对她是会大有好处的,这正是《内科概论》里所说的极为重要的“精神疗法”!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对老夫妻经过了长期的感情隔膜,经过了前面的一场大难,心灵中似乎又找到了某种一致的东西。为了儿女,两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又开始奔忙了,买“订”礼,买衣物,买家具,买婚礼必备的一切。古老的“博雅”宅,已经冷清了一二十年,没有办过一次喜事儿,现在忽然喜气盈门了。这件大喜事儿一定要办好,办得热闹、红火,把晦气都冲走,愿真主赐给韩家的儿女以健康和幸福!也许这是一个吉庆的、美好的开端,往日太多的不幸,都从此结束了!哈哈爱兮爱乎爱乎!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伙颐连翩兮多少一夫。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燕园备斋的那间小书斋里,楚雁潮还没有译完这首难懂的歌。难懂并不是不懂,不懂便无动于衷,难懂则诱惑着你去思索,去理解,欲罢不能。他似乎理解了,那青剑的冷光,那头颅的热血,攫住了他的心;那手执青剑、飘忽不定的黑色人他想象中的“父亲”,“我的魂灵上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那古怪的话语搅扰着他的心;那苍凉悲壮的歌,正是从心中发出的,却又说不出,唱不出,写不出!“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他记起了鲁迅的话。这篇稿子,他已经放下很久了,两个多月来,他很难再在业余时间集中精力投入译著,很难“硬写”了。可是,外文出版社的编辑却像索命似的催稿,说不必等他把鲁迅的小说全部译完,只要赶快把八篇《故事新编》完成,就可以先出一个单行本了,大三十二开,布面精装,请名画家配上精美的插图。这是外文出版社今年的重点书目,发行全世界!对一个立志于笔墨耕耘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富有诱惑力和煽动性吗?楚雁潮做了多少年的梦,就要开始变成现实,这是他第一次接受出版社的约槁,是他的第一本书,在漫长的译著生涯中,这将是他的第一个里程碑,他将从这里走向未来。他所倾心的事业,正以辉煌灿烂的光环,吸引着他拼尽全力向前扑去,他还会有丝毫的犹豫、片刻的停顿和一向为他所鄙视的畏葸不前吗?还会对热心地为他作嫁衣的编辑进行推托和设置任何障碍吗?但是,等米下锅的编辑又哪里知道,正在艰难地“铸剑”的楚雁潮是怎样的心境!他还在铸着另一把剑。和干将、莫邪一样,铸剑的人,是爱剑如命的,精心地锻造,精心地淬火,精心地拂拭,炽烈的眼睛注视着手中的剑,盼望它炉火纯青,成为天下第一剑,所向无敌。干将、莫邪铸剑,三年而成,可是他呢?还不到一年,却……“哈哈爱兮爱乎爱乎!……”新月离开学校已经两个多月了,休学也已经一个月了,在这些日日夜夜,她的老师心中,经历了怎样的感情风暴!新月是接受了他的劝告才决定休学的,并且由他亲自到教务处为她办了休学手续。新月是他这个班里最优秀、最有前途的学生,而从今之后,却再也不属于这个班了。去年,迎接她的是楚雁潮;今年,送走她的也是楚雁潮。一迎一送,有天壤之别,作为一名教师,他要忍受怎样的痛苦!新月休学之后,他每个星期都要抽出时间去看她,让她感到,她并没有离开老师,并没有离开学校,并不是一只离群的孤雁,鼓励她安心休养,积蓄力量,以待明年飞返燕园。每次去看新月之前,他都要像备课一样仔细想好谈话的内容,避免万一言语不慎,刺激了她的情绪,引起病情变化,这在习惯于直抒胸臆的楚雁潮是很困难的。他决心这样继续做下去,直到明年的手术成功,新月重新回到学校。等待是漫长的,必须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走过去。本文由百家号作者上传并发布,百家号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百度立场。未经作者许可,不得转载。浓郁的霾百家号最近更新:简介:成功这件事,自己才是老板相关文章拒绝访问 | diyitui.com | 百度云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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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第五章玉缘
日 文章来源:奇书网 作者:霍达
&&& 第五章玉缘
&&& 梁亦清碎然惨死,奇珍斋如同天塌地陷!
&&& 正在后边陶醉于美好的梦境之中的娘儿二个。猛然听见异声,一起奔到前边的琢玉坊中,只见梁亦清直挺挺地僵卧在韩子奇的怀里,脸上、身上、地上都是鲜血!韩子奇仿佛和师傅一起失去了灵魂,双手紧紧地抱着师傅,眼睛定定地盯着师傅的脸,琢玉坊在这一刻,整个儿地凝固了,僵死了!
&&& 白氏和幼女五儿猛地扑在梁亦清身上,号啕大哭,痛不欲生;年仅十五岁的壁儿却异常镇静,父亲刚才那一声绝望的叫喊,她奔进琢玉坊这一瞬间看到的惨象,立即使她明白了什么样的命运落在了全家的头上!她跪了下去,跪在父亲的身边,望着那张苍老、疲倦而又死不瞑目的脸,她的热泪&刷&地滚落下来。但是,她没有叫喊,没有摇晃着亡人诉说一切。她知道,父亲已经归去了,在他离开人间走入天园的时刻,是不应该打扰他的,让他静静地走,从容地走,带着&依玛尼&&&& 崇高的信仰。她遗憾的是,自己作为长女、父亲的至亲骨肉,在他最后的时刻竟然没有守在身旁,没有提醒他念清真言,这是一个穆斯林最大的缺憾!现在,父亲的&罗赫&(灵魂)也许还没有走远,还在等着呢,你看他那圆睁的眼睛、大张着的嘴!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着,阖上父亲的眼睛,闭上父亲的嘴,衷心地为他念诵:&俩以俩海,引拦拉乎;穆罕默德,来苏论拉席(万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她相信,父亲一定是听到了,带着亲人的祝愿,带着信仰,无牵无挂地去了。
&&& 母亲白氏完全乱了方寸,此刻哭得像一摊泥。玉儿没命地喊着:&爸爸,爸爸!......&
&&& 壁儿把妹妹拉起来,揽在怀里:&好妹妹,你要是爱爸爸,就让爸爸安宁吧!&
&&& 被突然事变惊呆了的韩子奇直愣愣地望着壁儿:&师妹,现在......该怎么办?&
&&& 壁儿神色严峻地说:&奇哥哥,爸爸的后事,就靠你和我了,你赶快到礼拜寺去取'水溜子'(尸床)!&
&&& &玉器梁&的死讯,惊动了街坊四邻、阿匐、乡老、同行友好,纷纷赶来,感叹觑欷,连教外的汉人也跌足叹息:&唉,可惜了他那一手绝活儿!&
&&& 尸床取来了。其实,穆斯林的尸床,只不过是一块木板而已,但这块被称为&水溜子&或&旱托&的木板,却不是任何木板可以代替的,它是亡人入土之前做圣洁的洗礼所必备的,平时由清真寺保管,哪一个穆斯林去世,都要躺在这块板上做今生今世最后一次清除一切污垢的洗浴。
&&& 梁亦清无声无息地躺在&旱托&上,头顶北,脚朝南,面对麦加所在的西方。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用管了,奇珍斋的大事小事,永远都不会再麻烦他了。这个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琢玉作坊,到他这一代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以后的兴、衰、存、亡都与他无关了。他不知道家中的惊恐和混乱,不知道亲人的悲痛和泣涕,他的灵魂,踏L了另一次路途遥远的跋涉,追赶着真主安拉,追赶着先知穆罕默德,朝着所有穆斯林应有的归宿走去了。
&&& 葬礼定在亡人咽气的第三天,阴历八月十四。依白氏和玉儿的心愿,她们恨不能把亡人的遗体永远留在家中。没有了梁亦清,她们不知道将怎样再在这个倒了顶梁柱的家中活下去。但是,壁儿不肯:&妈,这不行,'亡人以入土为安','亡人入土如奔金',送爸爸走吧,让他安心地走......&
&&& 阿訇和众乡老都连连称是:&梁太太,大姑娘说得对!&
&&& 其实,一生虔诚诵经的白氏又何尝不知道啊!但是,让理智战胜感情,却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她只会哭,完全没了主意,把两肩上的责任,统统都交给女儿和众位乡老了。
&&& 如果没有乡老的帮助和阿匐的主持,壁儿也许无法胜任这平生第一次遇到丧葬大事,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不,十五岁的壁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母亲的无能、父亲的本分,在她身上起了奇特的反作用,助母持家这些年,练出了一个刚强、稳重的壁儿,她相信,即使父亲丧生在荒郊野外,她也会把父亲的遗体背到祖坟上,按照穆斯林的葬礼,把亡灵送入天园;她相信,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老母和弱妹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寡,这个家就不会垮!何况,家里还有顶门立户的男人&&& 她的师兄韩子奇!
&&& 八月十四,阴冷的一天,秋雨浙沥的一天。为什么?在一世清白的梁亦清离开人世的日子,真主不给他最后看一看明朗的晴空、和煦的阳光?也许是,他的生前欠着太多的宿债,他的死后留下了太深的悲哀!
&&& 秋雨打湿了奇珍斋小院,白氏和壁儿、玉儿跪在水淋淋的泥地上,心随着正在接受&务斯里&(洗礼)的亡灵,默默地祈求洗&埋体&(遗体)的人的手轻一点儿,轻一点儿......
&&& 白幔里,韩子奇跪在师傅的身旁,手持汤瓶,由清真寺专管洗&埋体&的人履行神圣的职责,为他洗浴。穆斯林认为,经过洗&务斯里&,亡人生前的一切&罪恶&都被清除了。梁亦清没有兄弟,没有儿子,两颗掌上明珠纵使有无尽的孝心,也不能亲自为父亲清洗&埋体&,和师傅情同父子的韩子奇便是当时在场的惟一亲人。望着师傅清瘦、憔悴的遗容,韩子奇的心在流血!过去的三年,一幕一幕清晰地重现在眼前,他怎么能够想到这么早就和师傅分手,他还没有出师,师傅的心愿还没有实现!现在,师傅撇下他走了!师傅一辈子琢了无数的美玉宝石,到最后两手空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三十六尺白布裹身,就是一个穆斯林从这个世界上带走的全部行装!
&&& 清除了一切&罪恶&的梁亦清安卧在&埋体匣子&之中,圣洁的白布覆盖着他的全身爿蒙f蒙的细雨冲洗着亲人们的泪眼。
&&& 阿匐面朝西方,站在亡人的身旁,为他祈祷,祝愿他一路平安,早入天园。
&&& &埋体&出动了,八个穆斯林小伙子抬起梁亦清,送他出门。一个穆斯林死后,他的同胞们会自动前来送行,绝不需要&雇佣&殡葬人员。哪怕是一个饿死在途中的乞丐,只要穆斯林在他的遗体上发现&割礼&的痕迹,就会怜惜地感叹一声:&哟,是咱们回回!&责无旁贷地把他埋葬。按照教规,抬亡人的圣行是四个人,各抬一角,每十步轮换一次。但是,久居北京的穆斯林又有自己的风俗,为了显示亡人的身份和葬礼的隆重,将这个数目大大增加,最多可达四十八人,最少也不得少于八个人,梁亦清生前既不富贵又不显赫,他的葬礼已经是最简单的了。
&&& 送葬的队伍快步行走,一路念诵着《古兰》真经。速葬、薄葬,是穆斯林的美德,伊斯兰教的葬礼是世界上各种族、各宗教中最简朴的葬礼,没有精美的棺木,没有华贵的寿衣,没有花里胡哨的纸车、纸轿、纸人、纸马,没有旗、锣、伞、扇的仪仗,没有吹吹打打的乐队,也没有漫天抛撒的纸钱......一心也主的穆斯林,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物来粉饰自己。
&&& 韩子奇眼含热泪,扶着师傅,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师傅啊,您没有儿子,徒弟替师妹尽孝了!一路泥泞,他步履踉跄,过度的悲痛使他头昏目眩,不辨方向。但是,他跟着师傅走,师傅的头朝着西方,那是祖坟的方向!师傅!您不想家吗?不留恋奇珍斋吗?不挂念师娘和两个因为是女儿之身而不能送行的师妹吗?师傅,您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再过片刻时光,我们就永生永世再不能相见了!
&&& 秋雨淋湿了墓地,淋湿了那一座一座古老的坟茔。现在,又一个新坟要加入这个行列,&玉器梁&的最后一代也将在这里长眠了!
&&& 穆斯林实行土葬。在阿拉伯和其他许多伊斯兰国家,由于地理、气候的不同而葬法各异:有的将遗体用沙土轻轻一埋,任其自然消失;有的将遗体埋好后,上面盖一块石板。中国穆斯林根据自己土地的特点采用洞穴葬法,虽然有所变通,但仍然不失其土葬原则。真主用泥造了人的始祖亚当,他的后代来自黄土,也复归于黄土......
&&& 坟坑已经挖好了,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南北走向,挖到底部,再从一壁向西挖半圆形的洞,称为&拉赫&,是亡人安息的地方。穆斯林是不用棺木的,只允许用竹子和没有烧制的土砖封闭&拉赫&。也许是因为北京缺少竹子吧,北京的穆斯林为他们的亡人增添一块&拉赫板&,小小的一块薄石板而已。&拉赫&的门,底部平直,上面做成券门的圆形。韩子奇望着师傅将永久栖息的地方,他的泪水扑簌簌洒下去,混合着雨水,浸湿了那深褐色的新土。师傅的身材高大,&拉赫&里容得下他的身躯吗?师傅毕生躬身在水凳儿前,死后应该舒展一下腰肢了,&拉赫&里平整吗?按照习俗,在亡人下葬之前,应该由他的亲人下去&试坑&,可是,送葬的人群中没有师傅的亲人,现在,和他鱼水相依、不忍分离的亲人不就是他的徒弟吗?和儿子一样的徒弟!韩子奇立即跳了下去,躺在阴暗、潮湿的&拉赫&里,以自己和师傅相当的身材,代替师傅去&试&这个与人间隔绝的居室,用自己的手,抚摸着每一寸土,惟恐有任何地方使师傅不适。
&&& 当他完全放心了,才站起身,伸出双臂,迎接师傅的遗体。乡老和送葬的朵斯提们把梁亦清抬出&埋体匣子&,缓缓地下葬,韩子奇双手托着师傅,稳稳地安放在&拉赫&之中,在他的颈下枕上了用白布包着的香料。深情地再望望师傅,师傅仿佛安详地睡去了。泪水模糊了韩子奇的双眼,最后告别的时候到了,他摸索着,庄重地垒上土砖,封上石板......
&&& 黄土无情地埋下来,俺没了&拉赫&,填平了深坑,一座四面呈梯形的新坟,出现在梁家的墓地上......
&&& 经声诵起来,那是对亡灵最后的送行,对死者亲属最后的安慰,随着凄厉秋风、飒飒秋雨,飘荡在昏暗的天地之间。
&&& 韩子奇久久地跪在师傅的坟前,用那双粗糙、瘦硬、在水凳儿前磨练了三年的手,拍打着&玉器梁&坟上的湿土......
&&& 家里念完了&下土经&,壁儿给阿匐、乡老和帮助料理殡葬的穆斯林们送了&乜帖&,伺候他们吃了饭,孝女的责任就全部完成了。按照教规,无论亡人在临终前有没有要求后人为他做&以思卡脱&(赦罪)的遗嘱,子女都应该尽这份孝心,以他的遗产的三分之一散&包帖&,这样就把他生前所欠的礼拜和斋戒都弥补上了。梁亦清一生埋头于琢玉,他欠的拜、斋太多了,壁儿立志把这一切都补上,她要让父亲在面见真主的时候无愧无悔,而不管自己和母亲、妹妹日后的生活将如何艰难。
&&& 天近黄昏,雨停了,云彩破处,现出一轮臻于浑圆的朦胧明月。不公平的天啊,它以凄风苦雨送走了一世坎坷的梁亦清之后,才肯向人间洒下澄澈的清辉!
&&& 汇远斋老板蒲绶昌,穿着一件新做的礼服呢长衫,头戴礼帽,手提着一包月饼,来到了奇珍斋,一进门就兴冲冲地高叫:&梁老板,我给您贺八月节来了!&
&&& 给他开门的是韩子奇,眼泪汪汪地说:&蒲老板,您来晚了!我师傅......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 蒲绶昌大吃一惊:&哎呀呀!多会儿的事儿?我怎么一点信儿都没听着呢?子奇,凭着跟梁老板的交情,无论如何也得告诉我一声儿啊!&
&&& 梁亦清的遗孀白氏哭着迎上去:&蒲老板,咱们隔着教门,就没打扰您......您说说,谁能料到,正好好儿的......&说着说着,嗓子就被泪水噎住了,仰望着蒲缓昌,好似见了救命的恩人,&撇下我们......孤儿寡妇......&
&&& 她一哭,幼女玉儿也跟着大哭,拉着母亲的胳膊,一声声喊着:&爸爸......爸爸......&
&&& 壁儿冷冷地看了蒲绶昌一眼:&我爸爸可是为您死的,为您那宝船!&
&&& &那宝船......&蒲缓昌掏出帕子抹着泪说,&我也是壮着胆子、舍出血本儿为他揽的这件活儿啊,一件出手,抵得上他平日的十件、百件!这不,&他提起手中的那包月饼,&为了庆贺他宝船完工,我特为买的清真月饼!&
&&& &蒲老板,您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是,亦清他......他对不住您啊,那宝船......毁了!&白氏泪水涟涟,替亡夫充满了愧意。
&&& &毁了?&蒲绶昌吃惊地说,&怎么能毁了呢?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 他匆匆走进琢玉坊,望着那停止转动的水凳儿,望着地上的一摊暗红的血迹,望着带血的残破宝船,呆看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颤抖的手抚摸着宝船,泪流满面地说:&可惜!一代琢玉高手,功亏一篑,玉殒人亡,千古遗恨!&然后,放下宝船,抱拳长揖,泣不成声,&亦清兄,你我多年知交,今日永别了!虽未能完壁,也请受愚弟一拜!&
&&& 这完全有别于伊斯兰教的拜法,却也不能不感动白氏,她流着泪搀起蒲绶昌:&蒲老板,我们娘儿几个,替亡人感谢您了!&
&&& 蒲绶昌缓缓地站起来,抹着泪说:&梁太太!人死不能复生,碎玉不能重完,毁了就毁了吧!我能说什么呢?&
&&& 白氏感动不已,请蒲绶昌到堂屋里坐,吩咐壁儿沏茶。
&&& 蒲绶昌拐了一口茶,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梁大太,梁老板一殁,家里成了这个样子,让我不忍心啊!依我的心,应该尽着力帮您一把才是!可是,常言道'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有我的难处......&
&&& &那可不!&白氏说,&您开着那么大的字号,树大荫凉儿大,哪儿哪儿都得花钱!蒲老板,有您这句话就成了,您不必......&
&&& &世窄无君子啊!&蒲绶昌又是连连叹息,&就说这宝船吧,依我的意思,过去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什么订钱吧,条款吧,都不提了;可是不成啊,我不跟您提,还有人朝我提呢!我当初跟梁老板签了合同,跟人家亨特先生也签了合同,这不,三年到期了,人家问我要货,我拿不出宝船,得赔偿人家三年的经济损失,这......这叫我该怎么办呢?&
&&& 白氏的脸霎时变得煞白:&蒲老板的意思是,要我们......?&
&&& &说起来也真不好意思,我跟梁老板的账还没清啊!当初合同上写得明白:依图琢玉,三年为期,全价两千,预付三成,任何一方中途毁约,赔偿对方的经济损失。&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合同,&恕我不恭,现在这合同,就算被梁老板毁了,按照双方签字画押的条款,他得交还那六百订钱,三年累计,连本带息一共是现洋一千八百五十九元整!&
&&& 白氏一听这个数目,顿时目瞪口呆!
&&& 蒲绶昌两眼望着她说:&梁太太!买卖行里有句老话: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人死了,账不能死!不然,恐怕梁老板的在天之灵也会不安。我呢,要不是亏空太多,万般无奈,也不会&&& 着老脸朝您开口!&
&&& 蒲绶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合同,静等着白氏的答复。这是他今日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实,宝船的损毁,梁亦清的暴卒,他都早已知道了,他是干什么吃的?耳朵真那么不管事儿?刚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 白氏泪如雨下,朝着索命天仙似的蒲缓昌苦苦哀求:&蒲老板!您知道,亡人没给我们留下家业,那六百订钱早就填到日子里去了,我上哪儿去给您凑这一千八百多块大洋去?您发发善心吧,可怜可怜我们这孤儿寡妇吧,我求您了!&
&&& 壁儿早就忍不住了,这时擦着眼泪说:&妈!甭这么告饶儿,拿自个儿不当人!父债子还,该多少钱咱还他多少钱,哪怕砸锅卖铁、典房子,咱娘儿几个就是喝西北风,也得挺起腰做人!&
&&& &嗯,您家大姑娘倒是个痛快人!&蒲绶昌笑笑说,&不过呢,我蒲绶昌决没有那么狠的心,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玉器行里的人,我哪儿能把你们扫地出门、斩尽杀绝呢?梁太太,这么着吧,您一时拿不出现钱来,我也不让您为难,您就凑合着拿东西顶账吧,我瞅着前边儿还有些活儿,甭管是完了的,没完的,还有那些还没动工的材料,两张水凳儿,归里包堆就这些,够不够的,咱们账就算清了!&
&&& 一直陪在旁边不言语的韩子奇心里一盘算,蒲绶昌的这笔账算得可够狠的!他要把奇珍斋的全部存货、存料都洗劫一空,再赚回来的钱可就不是一千八百多块大洋了!
&&& 壁儿把牙一咬:&就这么办吧!可是那两张水凳儿您不能拿走,这是我们'玉器梁'传家的东西,吃饭的家什,我师兄还得用它做活儿呢!&说着,看了韩子奇一眼。
&&& 韩子奇低下头,却不言语。
&&& 蒲缓昌说:&梁大姑娘,要是都想自个儿合适,这账,咱可就得好好儿地算一算了......&
&&& 白氏连忙央求他:&蒲老板,您甭跟个孩子家一般见识,只要能留下我们娘儿几个住的地方,我就念'知感'了!就照您说的,能用的,您都拿去,人都没了,我瞅见那水凳儿就......&
&&& &拿走吧,拿走吧!&壁儿堵着气说,&奇哥哥,没有了水凳儿,咱们卖大碗茶去!&
&&& 韩子奇还是没有言语。
&&& 蒲绶昌见话已说到这儿,就起身告辞,说明天带着车来拉东西。临走,到琢玉坊中,小心地收起那幅《郑和航海图》,并且把已经摔断了郑和右臂的宝船也捧起来,说:&这件东西,你们留着也是废物,我拿去作个纪念吧,看见它,就好像看见梁老板了!&说着,又掏出帕子来擦泪。
&&& 这些假惺惺的举动,再也不能蒙蔽壁儿了,她从堂屋里提出蒲绶昌刚才搁下的那包月饼,追上去说:&奇哥哥,把这也还给他!&
&&& 韩子奇接过月饼盒子,默默地送蒲绶昌出去。
&&& &这......&蒲绶昌出了门,也觉得有些尴尬,可当着韩子奇,也不好说什么,只笑笑说:&你这个师妹,将来可是个没人敢娶的主儿!&
&&& &壁儿年幼无知,您多包涵吧!&韩子奇随在他的身后,低着头说,&蒲老板,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 &嗯?你想干什么?&蒲绶昌警惕地站住了,他担心韩子奇说出让他不能容忍的话来,那,他就不会像刚才对待一个女孩子那样客气了!
&&& &您先答应我,&韩子奇盯着蒲绶昌那双怀有敌意的眼睛,&您答应了,我才说。不过,这件事儿对您,对我的师傅,都没有妨碍......&
&&& &好事儿?我答应你又能怎么着!&蒲绶昌狐疑地审视着他,&要说,你就痛快点儿!&
&&& &我想......&韩子奇考虑再三,还是说出了口,&我想求您给我一条生路,让我随着水凳儿进您的汇远斋!&
&&& &啊?!&蒲绶昌万万没有想到,在奇珍斋面临倒闭的危难之际,梁亦清的得意门徒韩子奇竟然急于要改换门庭,而且投奔的不是别人,正是把奇珍斋推入绝境的他!他不可理解,太不可理解了!在他眼里,韩子奇已是一个无路可走的丧家之犬,汇远斋人丁兴旺、财源茂盛,要这个韩子奇干什么?有什么必要收留这个小小的琢玉艺徒?汇远斋只做买卖,不设作坊,那两张水凳儿拿去是准备卖的!何况,蒲缓昌心里明白,从今以后,自己实际上就成了梁家的仇人,纵然梁亦清膝下无子,可那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迟早总要嫁人,要繁衍子孙,看壁儿那架势,这个仇只怕几辈子也完不了!精明无比的蒲缓昌可不愿意在仇上加仇,落一个&毁家夺徒&的恶名,他的心,就像&喀嚓&上了一把锁,把韩子奇拒之门外了!
&&& 世上有各式各样的锁,同时也配好了各式各样的钥匙,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谁能料到,韩子奇这把不起眼儿的钥匙,偏偏能插进蒲缓昌那老谋深算的心里去,捅开他那把沉甸甸的大锁呢?
&&& &蒲老板!我知道您心胸大、度量宽,肚子里能撑得开船,跑得开马,要不然,能掌得了那么大的家业?大人物,心能容人,手能用人。戏文里唱的汉刘邦,文用张良,武用韩信,轻易取了天下;楚霸王武艺高强,虽有一范增而不用,终究难逃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兵败乌江,别姬自刎!蒲老板!我知道您是胸怀大志的人,不像我师傅那样,空有一身本事,却不思进取,终究成不了气候。我为他养老送终,总算尽了孝道,往后的路就得自个儿走了;您收下我,也是对亡人的徒弟的一点儿照应,这对我师傅没有什么损害;对您,却让街坊四邻、买卖同行瞅着您仗义!&
&&& 蒲绶昌沉吟半晌,心说:这小子还满腹经纶,讲古论今,心里有点儿道道!梁亦清手下有这么个徒弟,却窝在琢玉坊里,没有施展的机会,可惜!要是真让他进了汇远斋,说不定......
&&& &蒲老板!我是个落难的人,在北京无亲无故。梁师傅去世之后,我既没处投靠,也没路谋生了!念您是同行长辈,才斗胆向您开口,求您高抬贵手,赏我一碗饭吃!常言说: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日后,我决不会忘了您的恩情!不瞒您说,这三年,我好歹也跟梁师傅学了点儿手艺,那件宝船要是让我来做,恐怕也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了。蒲老板,您再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保证能按图、按期把宝船交到您的手里,这样,您既在洋人面前圆了面子,汇远斋也避免了亏损,无论您卖多少钱,我概不过问,分文不取,权当孝敬您老人家,报答您的收留之恩了!&
&&& 这番话说出去,蒲绶昌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他权衡一切的准则,无非是&利&、&弊&二字,偏偏韩子奇投其所好,尽述其利,竟无一弊,这就使他不能不动心了。原来,蒲绶昌根本不曾和洋人沙蒙&&& 亨特签订什么合同,也没接受具有任何条款的协议,只是接了亨特的那张图,答应依图琢玉,几时完工,几时面议价钱。梁亦清船破人亡,倾家荡产,并未损害蒲缓昌一根毫毛,甚至还得到了一大笔&赔偿&,这宗买卖是再合算也不过的了。至于宝船,原图还在,偌大的北京城有几千名琢玉匠人,还怕无人敢接吗?即便梁亦清比别人的手艺略高一筹,已是人亡艺绝,也无法较量高下了。刚才他装作无意中带走残船,目的便是为下次的制作提供一个绝大部分尚且完好的范本!现在,梁亦清的真传弟子竟主动上门,继续师傅未竟的事业,这真是天赐蒲绶昌一条宝船、一名巧匠!
&&& 韩子奇观察着蒲绶昌的反应,知道事成有望了,就说:&您答应了?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师傅!&
&&& &别忙!&蒲绶昌伸手拦住韩子奇,以为他急着要行师徒之礼,&子奇啊,你知道,我是个心肠最软不过的人,走道儿碰见蚂蚁都绕过去,惟恐伤了它们的性命,更何况你是个人,走投无路的人!你这么开口求我,我不冲你,也得冲已经过世的梁老板!汇远斋虽说是生意做得紧紧巴巴,我也不能眼瞅着你饿死,凭着我和梁老板的交情,他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有我蒲绶昌的一碗干饭,就不能叫你喝粥!可有一样儿,子奇,你让我为难啊,&他吸溜着嘴,迟疑地说,&咱们可是隔着教门的人!玉器行里,这一点是泾渭分明,回回的铺子里只收回回学徒,汉人的铺子里只收汉人学徒,你们回回的禁忌很多,我不能为了你一个人单开伙啊,还怕别的人跟你不合群儿......这事儿,恐怕还是不成!&
&&& &师傅,这不要紧哪!&韩子奇已经管他叫&师傅&了,&我到了您那儿,只管做这一件活儿,任谁的事儿都碍不着;至于伙食嘛,窝头、咸菜您总供得起吧?我有这就行了!&
&&& 蒲绥昌无话可说了,又寻思一阵,突然朝韩子奇的肩膀一拍:&好,一言为定,你明儿就跟我走!&
&&& 韩子奇送走了蒲缓昌,回到奇珍斋,默默地清点账目,把平日的流水明细账一一理清,托着账本和库存的现钱,来到后边堂屋,往桌上一放:&师娘,师妹,请过目,奇珍斋的家底儿都在这儿了。这些现款,万幸蒲老板没有拿走,师娘和师妹就应付着过日子吧......&
&&& 壁儿愣了:&奇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 韩子奇的两行热泪滚落下来:&我......该走了!&
&&& 白氏一惊,忙问:&走?你上哪儿去?&
&&& &跟蒲老板走,接着做师傅没做完的活儿。师娘,您多保重吧,原谅我不能再尽孝了,我......不能离开水凳儿,不能扔下师傅的半截子宝船不管啊!等到有一天......&
&&& 不等他把话说完,壁儿已经气得打颤:&好啊,你要投奔我们家的'堵施蛮'(仇人)?你这个无情无义、认贼作父的东西!我爸爸当初真是瞎了眼!你走吧,这就走,永远别登我们家的门儿,只当我们谁也不认得谁!&
&&& &师妹,你听我说......&
&&& &别说了,省得脏了我的耳朵!&
&&& 韩子奇有口难辩,既然这儿已经没有了他说话的权利,他就什么都不说了,一横心,扭头就往外走。
&&& 七岁的玉儿从屋里追出来,抱着他的腿:&奇哥哥,奇哥哥,你别走......&
&&& 一把钢刀在剜韩子奇的心!他俯下身去,亲亲玉儿的小脸,两人的热泪交流在一起,&玉儿,好好儿地,在家好好儿地......&
&&& &玉儿,甭让他亲你!&壁儿冲过去,一把拉过玉儿,抬起手,就要抽打韩子奇的脸,但是,她举起来的手又放下了,眼里涌出愤怒、屈辱的泪花,&你算什么东西,不配脏了我的手!你走吧!&
&&& 韩子奇一转身,大步走出奇珍斋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望了望这座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忍不住朝着里边痛哭失声:&师傅,我走了!师娘、师妹,你们一定要保重啊!&
&&& 韩子奇从此归于蒲绶昌门下。
&&& 汇远斋位于东琉璃厂路北,在众多的书店、纸店、字画店、丈房四宝店、古玩玉器店当中,并不特别引人注目。铺面不大,当街两间门脸儿,修饰得古色古香,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也是当年&博雅&宅老先生的手笔。他本是个&惜墨如金&的人,最厌恶一些附庸风雅的人请他题字,因为与玉有缘,才肯赐墨宝。因此,&玉魔&的题匾便也大大提高了历史并不长的汇远斋的身价。汇远斋虽是新店,但店主蒲绶昌经营玉器古玩却不是新手。他本来资产甚微,是个&打鼓的&旧货商。但他又不同于那些肩挑八根绳、两个筐&打软鼓&的,那些人只收些破铜烂铁、估衣旧器,油水不大;蒲缓昌是&打硬鼓&的,穿着长衫,戴着礼帽,谈吐文雅,口齿伶俐,专门深入民间,收购玉器古玩。他的眼光相当敏锐,一件东西拿在手里,立即能大体推断出年代,以此作为衡量价值的主要标准,其次才是质地和做工,赝品很难蒙蔽他的眼睛。他的主要搜求对象,是那些家资雄厚、以玩儿古董为点缀而又不大懂行的各业商人,以及那些没落的贵族、官僚、富商的后代,即所谓&破大家&。前者喜新厌旧,常常&换换口味&;后者坐吃山空,只好变卖祖业。这两种人都爱面子,又说不过蒲缓昌那张行家的利嘴,所以,蒲绶昌收购的货物,基本上都是由他说价,哪怕是稀世珍品,他也可以以极低的价格弄到手,这便是&打鼓&的最大乐趣。买到的东西,他并不急于出手,往往要细细考察,追根寻源,直到确切地弄清年代、来源,掌握了它的实际价值,才待价而沽。当时,崇文门外的东晓市、德胜门外的果子市、宣武门外的黑市,都是买卖旧物的场所。因常有盗物出卖,于拂晓时营业,称为&晓市&,又称&鬼市&、&小偷儿市&。交易的人不说&买&、&卖&,而说&给你&、&给我&;不说价钱,而在袖筒里用手指捏来捏去,讨价还价,直至成交。蒲绶昌常常出没于晓市,但他主要是从&二五眼&的卖主儿手里捞好东西,而很少在这里卖出。他的东西,要卖给那些爱玩儿玉又不懂玉的阔商,卖给识宝又肯给好价儿的古玩店,并且到各国驻华使馆、各大饭店去游说,卖给那些对中国文物垂涎三尺的洋人。一件东西出手,蒲绶昌就把一年的本钱都捞回来了。十几年的工夫,就有了相当的资本,在琉璃厂&倒&了两间门脸儿,挂起了&汇远斋&的匾额。&汇&者,汇精集粹也;&远&者,源远流长也。
&&& 汇远斋买卖不小,人却不多,现在只有三个徒弟,大师兄已出师留用,另两个尚未出师。还有一位账房,负责管理账目。加上蒲缓昌,五个人便管好了一切。蒲缓昌对徒弟的选用,要求极严:一要相貌端正,二要口齿伶俐,三要忠诚者实;收徒的手续也极严:一要有引荐人,二要有铺保,三要立字据。学徒期限为三年零一节,在此期间,不给工钱,衣物自理,只供饭食。逃跑、病死,店主概不负责。不守铺规,随时辞退,只许东辞伙,不许伙辞东。&东辞伙,一笔抹&,分文不给,赶走了事;&伙辞东,一笔清&,要付清一切赔偿方可走人。条条绳索,把四个人紧紧地捆在汇远斋,每天早晨四时,徒弟们就已起床,先拿答帚把儿,把店堂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再拿掸子把儿,将货物掸得一尘不染。开门之后,必须做到&笑、招、耐、轻&四个字,即以顾客笑脸相迎、主动招呼、耐心伺候,对货物轻拿轻放,右手还未拿起,左手已在一旁护着了。营业时间每天长达十几个小时,直至夜半时分才上门板。古玩行业,历来是&夜里欢&,趁钱的主顾,往往是酒足饭饱之后,从饭店、酒楼、舞场出来,到这儿来遛遛,不管能否成交,来的都是客,都得好好待承。而这古玩行业又不像饭店、商场那样大敞店门,任客往来,而是将店门虚掩,外行人以为已经关门,只有行家才长驱直入,这样省了许多兜儿里无钱的人瞎看热闹,专候财东上门。古玩行业从来没有门庭若市的时候,顾客像零星碎雨,点点滴滴,往往都是熟客。见有客来,小徒弟连忙去开门相迎,热情招呼:&您来啦?您里边儿请!&客人在柜上留连忘返,东挑西拣,得一直伺候着。遇有贵客,还得请坐敬茶,或是让到里面招待。待客人要走,无论买卖做成与否,小徒弟都得满面笑容,恭恭敬敬开门送客。一天下来,人困马乏,腰酸腿疼,还要在店堂搭铺才能睡觉。汇远斋可不比奇珍斋那样的连家铺,蒲老板另有住家,每晚回去歇息,店里有价值连城的买卖,自然得有人看守,所以包括大师兄和账房先生在内,都与小徒弟一样,在店堂搭铺睡觉,天明再拆。这样,一则防盗,二则也防家贼。至于一日三餐,又和奇珍斋的师娘、师妹亲手调制的饭菜无法相比,这里常年是窝头、咸菜,正应了韩子奇的要求!这样苦的日子,徒弟能忍受,为什么连大师兄、账房先生也能忍受呢?他们的命运,也是牢牢地掌握在蒲绶昌的手里,这两个人的工钱,全由蒲绶昌按照他们的表现而定。蒲绶昌半年一说&官话&,根据每人的优劣,决定去留。一到这时,便人人提心吊胆,惟恐被&东辞伙&。说&官话&的时候要吃一顿比平常好些的饭,还有酒、有菜。小徒弟把酒斟满,大伙儿向老板祝酒,老板就说上&官话&了,生意好,自是说些吉利话;生意不好,或是瞅着谁不顺眼,就说些难处,要&辞伙&了。酒后端上来一盘包子,老板要是亲手夹了包子递给谁,谁就知道吃了这只&滚蛋包子&该走人了。鸿门宴吃得胆战心惊。要想保住饭碗,就只有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了。
&&& 韩子奇来到这里,便加入了这个行列,早晨跟着打扫,夜里挤着睡铺板,正所谓&同床异梦&,谁也不知道谁心里想的是什么。大伙儿站柜台的时候,他就到后边的一间背阴的小屋里,蹬起水凳儿,开始干他的活儿。
&&& 账房和师兄们开始议论了:
&&& &咱们是做买卖的,弄个匠人来干什么?&
&&& &哼,还是个小回回!&
&&& 这些,本都在韩子奇的预料之中,他决定到汇远斋来,便是准备忍受一切屈辱,完成他要完成的事。但是,一旦真正领教他人的白眼和微词,心中仍然要翻腾起怒火!账房和师兄,已经是蒲绶昌的奴仆,但在他面前却又俨然是二等主子。这些人不会琢玉,只会卖玉,却看不起琢玉艺人,在他们眼中,艺人只不过是下贱的&匠人&,和他们这些&买卖人&是不能比的。尤其是,韩子奇还是个非我族类的&小回回&!离开了吐罗耶定和梁亦清,韩子奇才知道,人的种族原来是不平等的!也才懂得了师傅梁亦清一辈子为什么只会默默地埋头苦干、死守奇珍斋的小摊子而不求发达,懂得了师娘为什么面对蒲绶昌的巧取豪夺而一味忍让,就是因为自己低人一等啊!但他又不明白,同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为什么还分成不同的种族,并且又以此区分高下?像吐罗耶定那样渊博的学者,像梁亦清那样高超的艺人,他们的聪明才智难道比不上那些汉人吗?像壁儿、玉儿那样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她们的容貌和心灵难道比不上那些汉人的女儿吗?他不明白,在中国、在北京,满人的数量也远远比汉人少,为什么汉人却不敢像对待回回这样歧视满人?清朝早就垮台了,可是人们见到了皇室、贵族的后代,仍然对他们过去的地位肃然起敬!他们的祖先曾经是统治者,被统治者对此却并没有仇恨;回回从来也没有做过统治者,却为什么招来了汉人的仇恨和歧视呢?......这一切,都不是年仅十九岁、初出茅庐的韩子奇所能弄明白的。一气之下,他想离开这个自己跳进来的牢笼!但是,理智让他忍住了,他不能走,他要在这里住下去,做他要做的事!他把一切屈辱咽在心里,以&奴仆的奴仆&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和蒲绶昌以及账房、师兄相处;他把自己摆在全店最低的地位,除了琢玉的时间以外,抢着做小徒弟应该做的一切,用勤劳的双手、恭顺的笑容、和善的言语,求得自己的生存和别人的容忍。按照店规,最小的徒弟负责做饭,这差事便落在了他头上。窝头、咸菜是不需要什么技术的,但这却为他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和心理安慰。他在心里说:师傅、师娘,离开了你们,我并没有破坏清真教规,我是干净的!至于逢年过节,别人要&开荤&,他就一任他们为所欲为,自己仍然躲在一边吃窝头、咸菜。他想:三保太监郑和在宫里能忍,难道我就不能忍吗?一想到郑和,想到师傅没有完成的宝船,韩子奇就觉得肩上压着千斤重担,他只有挺起身来,走下去,走下去......
&&& 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在磨练中过去了......
&&& 这一年,他不仅在琢玉,而且在留心汇远斋的买卖。账房和师兄在汇远斋厮混多年修炼出来的&生意经&,被他在递茶送水、无意交谈之间偷偷地学去了;蒲缓昌本来并不想教给他的,他已经耳濡目染、无师自通;而且,磨刀不误砍柴工,他提前两年完成了那件宝船!
&&& 蒲绶昌仔细对照《郑和航海图》和梁亦清留下的残玉,不能不承认韩子奇为他创造了奇迹,那宝船尽得原画神韵,又酷似梁亦清的范本,沧海横流,星月齐辉,旌、帆漫卷,桅、楼巍峨,人物栩栩如生,器物刻画入微,简直是梁亦清又复活了!
&&& 蒲绶昌呆看半晌,没有言语。韩子奇却心中有数:他之所以能够以一年的时间完成原定三年的制作,就是因为他面前有师傅的范本啊,复制比创作毕竟要容易得多了!
&&& 验收完毕,蒲绶昌点了点头,说:&把这两件儿,都送到我屋里去!&
&&& &嗯......&韩子奇试探地问,&师傅,这原来的宝船已然残了,您也......?&他多想把师傅的遗作留在自己身边,做个念想!
&&& 蒲绶昌却笑笑:&什么'原来的宝船'?从今天起,世界上只有一件宝船,没有两件儿了,梁亦清的残玉,永远也不能见人了!&
&&& &啊?!您要把它......?&
&&& &这,你就甭管了,都送到我屋里去!&
&&& 从此,梁亦清的范本不知去向,韩子奇的宝船卖给了沙蒙&&& 亨特。至于价钱,韩子奇就不得而知了。
&&& 宝船取走之后的第二天,沙蒙&&& 亨特又来了。见了蒲绶昌,指名要见梁亦清、韩子奇。
&&& 蒲绶昌一愣,不知道亨特从哪儿打听来这两个名字。他做买卖,从来不露琢玉人的姓名,也从来不让他们和买主儿直接见面,惟恐被戗了行市,这一次却不知是哪一个环节出了纸漏?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做出笑容,说:&亨特先生,您说的这位梁亦清先生,他已经过世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啊?&
&&& &嗯?死了?&沙蒙&&& 亨特半信半疑,&宝船刚刚做完,怎么就死了呢?那么,另一位,韩子奇先生总不会也死了吧?&
&&& 蒲绶昌心里打鼓。他不知道沙蒙&&& 亨特这是什么意思。做玉器古玩买卖的人,最怕是买主儿事后找出毛病、退货,都是熟主顾,一旦出了这种事儿,就很难办,汇远斋的声誉就要受影响。现在,沙蒙&&& 亨特居心叵测地找上门来了,是要算账吗?好,那就来个顺水推舟,把责任都从自己身上卸干净,推到匠人身上去,拿韩子奇说事!想到这里,他放下心来,声色俱厉地朝后边喊了声:&子奇,你过来!&
&&& 韩子奇应声来到客厅,一眼瞥见那儿坐着个洋人,约摸三十多岁,黄头发、蓝眼珠儿,留着小胡子。他认出是沙蒙&&& 亨特,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却并不向洋人打招呼,只朝蒲绶昌说:&师傅,您叫我?&
&&& 蒲绶昌正要发作,沙蒙&&& 亨特却站起身来,热情地伸出手去:&您好!我们好像在柜上见过面。没想到您就是韩子奇先生!&
&&& &Goodmorning,Mr.Hunt!&韩子奇握住他的手,不卑不亢地打个招呼。
&&& 蒲绶昌心里纳闷儿:嗯?这小子还会说英语?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韩子奇这点儿应酬英语,正是来到汇远斋之后偷偷学来的。
&&& 沙蒙&&& 亨特说的却是相当流利的汉语,其用意当然是为了交往的方便,并且显示自己对中国的精通:&韩先生!您和梁先生共同制作的宝船,技艺之精,令人钦佩!鄙人今天特来拜望,一睹先生风采,不料先生却是这样年轻!&又转脸看看蒲绶昌,&蒲先生,贵店不仅珠王盈门,而且人才济济啊!&
&&& 蒲绶昌这才回过味儿来,知道了沙蒙&&& 亨特今天不是来算账而是来道谢,连忙接过去说:&过奖!亨特先生一定知道中国有这么一句俗语吧:'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儿?'先生对小徒的夸奖,也是鄙人的光彩,日后还要请您多多赏光了!&
&&& 沙蒙&&& 亨特大笑:&我就是来找'金刚钻'啊!&
&&& 一场虚惊在蒲缓昌心里平息下来,这个结局使他十分高兴,只是仍然不明白:沙蒙&&& 亨特怎么会得知宝船出自韩子奇之手,而且还带出了梁亦清?一定是柜上哪个多嘴的不慎走漏了风声,回头他得好好儿地查问一下,严加教训。所幸的是,梁亦清和奇珍斋都已经不存在了,韩子奇成了他的人,这小小的疏忽倒也不至于留下后患。
&&& 只有沙蒙&&& 亨特和韩子奇知道这个秘密。蒲绶昌完全冤枉了他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奴仆,走漏风声的不是别人,正是韩子奇自己!
&&& 就在宝船竣工的那个晚上,韩子奇抚摸着自己心血的结晶,心中默默地说:师傅,我们的宝船终于完成了,您看一看吧,现在,您总算可以瞑目了!
&&& 昏灯如豆,琢玉坊里没有任何声息。韩子奇仿佛看到了师傅那清瘦、憔悴的脸,眉眼之间挂着笑容,朝他点了点头,就不见了。韩子奇朝着师傅的墓地方向,轻轻地舒出了郁闷于胸中已久的一口气。这时,他又感到了一个极大的遗憾,正如梁亦清在最后的时刻也曾想到的一样:他遗憾这艘宝船在&驶&出汇远斋之后,沙蒙&&& 亨特和将来所有观赏宝船的人都根本不会知道它的作者是谁!
&&& 韩子奇不打算就这样放走自己的宝船。他痛苦地思索着,想起了过去&博雅&宅老先生偶尔谈起的一个故事:
&&& 明代万历年间,苏州琢玉大师陆子冈应御用监之召,进京服役。神宗皇帝早已听到陆子冈精于琢玉的美名,也听到他有一个&恶癖&:常在自己制作的玉器上署名。作为一名工匠,这是&越轨&举动,制作御用的器物,则更不允许如此。神宗皇帝既要搜尽天下珍奇,又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便决心以陆子网一试,诏谕他用一块羊脂白玉琢成玉壶,但不准署名。不日,陆子冈便把琢好的玉壶呈上,神宗皇帝细细把玩,果然是名不虚传,那玉壶做得&明如水,声如磐,万里无云&。神宗将玉壶通体查遍,并没有陆子冈的署名,才露出了笑容,夸奖一番,赐了金银财物,放他回去。事后,神宗又生疑心,惟恐陆子冈做了什么手脚,便把玉壶反反复复仔细察看,此时,一线阳光从窗口射进寝宫,正好照在玉壶上,神宗猛然发现,在壶嘴中隐隐有&子冈&二字!神宗大怒,但又不能对已经褒奖过的陆子冈出尔反尔,也不忍损坏这把精美绝伦的玉壶,便只好作罢。陆子冈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维护了琢玉艺人的尊严,赢得了落款署名的权利,这也许正是在古往今来众多的琢玉高手之中,陆子同独享盛誉、名垂后世的原因吧?
&&& &博雅&宅老先生说,这个故事只能当做&稗官野史&,无从稽考,那把玉壶也已了无踪迹。但陆子网传世的作品,常常在某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刻上&子冈&二字,这却是事实,它给人以许多联想,用以印证那个流传的故事......
&&&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韩子奇的脑际出现了,他毫不犹豫地将已经完成的宝船再添上至关重要的一笔:在玉的底部端端正正地刻上:梁亦清、韩子奇制。
&&& 现在,中国通沙蒙&&& 亨特正是被这几个字引到了韩子奇的面前,而自认为聪明绝顶的蒲绶昌却被蒙在鼓里了!有意思的是,无论韩子奇还是沙蒙&&& 亨特,都不会在蒲绶昌面前揭穿这个秘密,因为他们心中都有自己的打算!
&&& 沙蒙&&& 亨特喝过了茶,又和蒲缓昌、韩子奇说了一阵无关紧要的话,就起身告辞,临走,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微笑着对蒲绶昌说:&蒲先生!今天见到您的这位高徒,敝人不胜荣幸,如果我邀请他到寒寓吃一顿便饭,您不会反对吧?&
&&& &这......&蒲绶昌当然不便反对,只好说,&那我就替小徒谢谢亨特先生的盛情了!&又嘱咐韩子奇,&你早去早回吧,关于和亨特先生生意上的事,我已经清账了,你只去玩玩儿就行了。&实际上,这是封住韩子奇的嘴,不许他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韩子奇当然心领神会了。
&&& 韩子奇跟着沙蒙&&& 亨特进了位于台基厂的六国饭店。
&&& 沙蒙&&& 亨特的房间几乎看不到什么&洋&味儿,简直是一个中国古董店,除了硬木桌椅之外,空余的地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百宝格柜子,陈列着瓷器、铜器、砚台,更多的是玉器......韩子奇制作的那件宝船,则单独装在桌上的一个玻璃匣中。
&&& 韩子奇不待就座,在这些柜子前面浏览着,不禁脱口说:&亨特先生,您收藏了这么多中国东西,真是个'中国通'啊!&
&&& 沙蒙&&& 亨特站在他的背后,谦逊地说:&不敢当,我只是喜爱中国的艺术,还不能说'通',用中国的成语来说,是'班门弄斧'!今天请韩先生光临,就是要向您请教的!&他走到桌子旁边,指着那件装在玻璃匣中的宝船,&这件大作,是我收藏的现代玉器中的珍品。先生匠心独运,以圆雕、楼空和浮雕结合的手法,成功地体现了《郑和航海图》的气势和意境,并且克服了玉雕的局限,吸收了绘画和木雕、砖雕、石刻的长处,集中了中国艺术的精髓。充分发挥了乾隆年间琢玉全盛时期的技巧和风格,这在当代的艺人之中,是不多见的!看来,我的五万大洋,您的四年心血,都非常值得啊!&
&&& 韩子奇心里暗暗吃惊。他没有想到蒲绶昌在计算工期时把两次的制作都合在一起了,凭空赚了五万巨款;也没有想到宝船得到沙蒙&&& 亨特这么高的评价,而且这个人的确相当内行,把梁亦清和韩子奇心里虽有却又说不出的理论讲得头头是道!韩子奇不禁为梁亦清惋惜,脱口而出:&可惜,您的话,师傅已经听不到了!&
&&& &什么?您的师傅不就是蒲绶昌先生吗?&沙蒙&&& 亨特奇怪地问。
&&& &不,您误会了,蒲绶昌只不过是我的老板,我的师傅是梁亦清!&
&&& &啊,就是您的合作者?&
&&& &不是合作,我的手艺,都是师傅手把手教的!&
&&& &原来是这样!很遗憾我没有能在梁先生在世的时候见到他,但是能认识您,我也感到荣幸了!请问,您的师傅一共有几位徒弟?&
&&& &就我一个。过去,'玉器梁'是从不收外姓徒弟的。&
&&& &那好极了,我相信,我们以后的合作将是令人愉快的!&
&&& &跟您合作?&韩子奇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确切含义。
&&& 沙蒙&&& 亨特点点头,也不再解释,却转过身去,从柜子上取下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小的玉件儿:&这件东西,请韩先生过目。&
&&& 韩子奇接过来,捧在手中,仔细观看。这是个马蹄铁形的玉件儿,不知是什么器物,圆不合规,方不合矩,厚薄不匀,刀法简单,表面似乎没经过抛光。受过严格技艺训练的韩子奇当然看不上这样的活儿,而且奇怪沙蒙&&& 亨特为什么还要把它作为藏品,就笑了笑,把那东西送回去:&这是哪位高手做的?&
&&& &您问我吗?&沙蒙&&& 亨特诡秘地笑着说,&请不要考我,我无法回答!此人并没有像您那样刻上名字,而且已经死去了三千多年......&
&&& 韩子奇大吃一惊:&三千多年?&
&&& 沙蒙&&& 亨特收敛了笑容:&您没有看出来吗?&
&&& &没有。&韩子奇老老实实地承认,&您如果刚才不说,我还觉得这活儿做得太糙了呢!您怎么知道这是三干年前的东西?&
&&& &这,我是从玉质、器形、纹饰和制作技巧这四个方面观察的。&沙蒙&&& 亨特说,&据我所知,中国早在距今四千到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了玉制的兵器、工具和装饰品,当然,那时候的制作技艺还是很粗糙的;到了商周时代,除了玉刀、玉斧、玉铲、玉钺、玉戈、玉漳、玉璧、玉环、玉&&& 、玉簪、玉琮、玉璜......还有了单体器形的鱼、鸟、龟、兽面、人首&&& 等等玉件儿,造型已经比以前精细了。就说现在这一件儿吧,它是我所见到的最早的夔纹玉器,做工上,直道多,弯道少;粗线多,细线少;阴纹多,阳纹少,并且用的是双钩阴线;夔首部分的穿孔,外大里小,呈'马蹄眼'形状。这些,都是商代的玉器特点......&
&&& &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韩子奇听得呆了,望着这个还没有半个巴掌大的东西,没想到沙蒙&&& 亨特能说出这么多名堂。
&&& &这是玉块呀!&沙蒙&&& 亨特拿起那件东西,放在自己的耳朵下面比划着说,&在制作的当时,是作为耳饰的,哈,这么大的耳环!大概古人也觉得它太重了些,秦汉以后就改作佩玉了。不过,我的这块仍然是耳环,因为它毫无疑问是商代的东西!&
&&& 韩子奇出神地望着那只小小的&玉块&,他又看到了那条在心中滚滚流淌的长河,四年来,他一直在苦苦地追寻它的源头!他崇敬地伸出手去,再次接过制作粗糙但历史悠久的&玉块&,长河的浪花在撞击着他的心,他猜想着,三千年前的祖先是怎样用简陋的工具凿开这条源远流长的玉河......&亨特先生,您能告诉我,我们玉器行第一代祖师爷是谁吗?&他又提出了这个在心中萦绕了四年的问题。四年前,师傅梁亦清没能回答他;他也曾经想请教&博雅&宅的老先生,可惜老先生去世得太早了!
&&& &第一代祖师爷?&沙蒙&&& 亨特遗憾地叹了口气,&这就很难说了,中国的历史实在太长了,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又太少了,尤其是民间艺术家!明代以后,像陆子冈、刘谂、贺四、李文甫等等都还可以查考;明代以前,最著名的好像就是丘处机了,那也只是金、元时代。如果再仔细追溯上去,那么,还可以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根据中国的史书记载,秦始皇帝在得到价值连城的和氏壁之后,曾经命丞相李斯写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鸟虫形篆字,然后命王人公孙寿镌刻成'传国玉玺'。又有:始皇二年,骞消国献给秦国一名叫裂裔的画工,这个人也擅长琢玉,曾经为始皇用白玉雕了两只虎,连毛皮都刻画得十分逼真。这位裂裔和公孙寿就是我所知道的中国最早的琢玉艺人了,但显然他们还不是祖师爷!&
&&& 沙蒙&&& 亨特没有能够解答他的问题。但是,这已经足可以让他惊叹了:&亨特先生,您有这么深的学问!&他本来想说:您简直是个外国的&玉魔&,但没好意思说出口,担心那个&魔&字让亨特产生误解。
&&& &不,我只是一知半解,&沙蒙&&& 亨特耸耸肩,又有些奇怪地问,&韩先生,您的师傅没有对您讲过这些吗?&
&&& 韩子奇脸红了,不是因为沙蒙&&& 亨特伤了他和师傅的面子,而是惭愧自己的无知。作为一个中国的琢玉艺人,竟然不如一个外国商人更懂得中国的玉器,这不能不说是极大的耻辱!
&&& 沙蒙&&& 亨特看出了他的愧意,却并没有加以嘲笑,感叹道:&创造历史的人,应该懂得历史!韩先生,请原谅我说一句也许不大恭敬的话:在我的收藏当中,任何一件的价值都要远远超过您所做的宝船,因为它们代表着历史,而历史本身就是无价珍宝!&
&&& 韩子奇亲手制作的宝船,刚才还被沙蒙&&& 亨特捧入云霄,而现在却又一落千丈,韩子奇像随着他在长河大浪中颠簸起伏,他并不感到受了侮辱,只是觉得自己懂得太少了,他多么愿意跳出雕虫小技的局限,邀游于那浩浩荡荡的激流!他默默地在那一排百宝格柜子前徘徊,双眼闪烁着如饥似渴的光辉。
&&& 沙蒙&&& 亨特跟在他的身后,兴致勃勃地和他一同观赏,十分乐意为他担任这次&航行&的向导:&......商代的双钩线,是琢玉工艺史上的一大成就;周代以后,曲线增多,工艺和造型不断改进,精细程度超过以往,日趋美观;到了春秋战国,已开始使用解玉砂,工具也进一步发展、定型,从开片、做花到上光都有了层次,可惜我这里没有这一时期的实物;这一件是汉代的东西,汉代的大件玉雕,琢工比较粗糙,但小件很细腻,您看这只玉带钩,造型小巧灵活,刀法简洁有力,就是所谓的'汉八刀';旁边的这件是唐代的,缠枝花卉图案明显地受到佛教影响,典型的唐代风格;宋元时代的东西,可惜我这里没有,那时的作品也是小件多,大件少,像读山大玉海是绝无仅有的了;这件青玉镂雕洗子是明万历年间的东西,您看,壶底有'子网'二字,毫无疑问是陆子网大师的作品了。陆子冈所处的时代,高手如云,佳作如林,但那时的东西也有一些微瑕,往往在最后的碾磨阶段求形不求工,未臻完美;清代的琢玉技艺又推向新的高峰,出现了分色巧做和镂空、半浮雕种种琢法,您的宝船正是这种风格的体现。但我手头的这几件清代的东西都不是最好的,我是把您的宝船作为继承清代风格的典型作品收藏的,您这样的技艺,在北京我还没有看到第二个啊!&
&&& 韩子奇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中清醒过来,无限感慨地说:&惭愧,惭愧!在祖先的遗物面前,我觉得自己还刚刚开始学徒啊!亨特先生,您从哪里学到了这么深的学问?&
&&& &从中国!&沙蒙&&& 亨特谦逊地说,&中国的文物,中国的艺人,中国的商人,中国的学者,都是我的老师!韩先生一定知道北京有一位'玉魔'吧?&
&&& &您是说'博雅'宅的老先生?&韩子奇被唤起了无限怀念之情,原来沙蒙&&& 亨特也是这样崇拜&玉魔&啊!&他是您的老师?&
&&& &是的,&沙蒙&&& 亨特十分景仰地说,&老先生在世的时候,我曾经拜访过他几次,他的学识,他的谈吐,他的收藏,都像大海,我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一粒尘沙!可惜,老先生过于珍爱他的收藏,许多东西都不肯拿出来见客,更不要说转让了!直到他去世之后,我才想方设法、几经周折买到了他的几样东西,您刚才已经看到了。这,就得感谢我的另一位老师了......&
&&& &他是谁?&韩子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谁是继老先生之后的另一位&玉魔&。
&&& &蒲绶昌!&沙蒙&&& 亨特微微一笑,&您的老板。&
&&& &他?&韩子奇疑惑地望着沙蒙&&& 亨特,&他并没有学过琢玉啊!&
&&& &中国有句老话:久病成医。蒲绶昌先生见得太多了,这是最好的学习、研究。一件玉器拿在手里,他不借助任何仪器,仅仅用肉眼观看、用手抚摸,就能断代和鉴别真伪。他看玉,从造型、纹饰、技法、玉色、玉质许多方面着眼,并已把握每个时期比较稳定的风格特征,断代很少失误。有些常常被人忽视的细微之处,他决不放过,比如战国的蟠螭纹,有一个重要的时代特征,就是在双线细眉上面有一道阴刻线,若隐若现,如果看得粗心就容易忽略。蒲先生的眼力,恐怕琢玉多年的老艺人也未必能比啊!&
&&& &哦......怪不得!&韩子奇对蒲缓昌也叹服了,&可是,在汇远斋里,我很少听到他的这些谈论,也很少见到柜上有古物啊!&
&&& 沙蒙&&& 亨特笑了:&货卖识家,蒲老板最重要的买卖并不是在门市上做的!比如这件商代玉块,&他转过身去,又走到摆在柜子中的那块&马蹄铁&形的玉器前面,&就是在他家里买到的,而他,又是从'博雅'宅的子孙手中以极低的价格买来的,当时一共有三件......&
&&& &三件?您都买下来了?&
&&& &很遗憾,没有。当时有几位美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朋友,都慕名去看那三块玉块。蒲老板旁征博引,证明是商代玉块无疑,我和朋友们一致同意他的推断,并且估价每件五万元,三件嘛,就是十五万了......&
&&& &十五万?&韩子奇听到这个数目,忍不住惊叫起来。
&&& 沙蒙&&& 亨特却不动声色地接着说:&当时,我们好几个人都想从蒲老板手中把东西买下来,可谁也没料到蒲老板说,他只卖其中一件......&
&&& &剩下那两件呢?他自个儿留着?&
&&& &不,毁掉!他当时就抓起了两件,'啪!'摔在地上,变成了碎片!&
&&& &啊!&韩子奇仿佛心脏被人摘下来摔裂了,&为什么?&
&&& &为了钱!&沙蒙&&& 亨特从肺腑中发出了一声叹息,说,&他毁掉了那两件,剩下的这一件就成了无与伦比的珍宝,身价立时猛涨,最后我以五十万的高价买到了手!&
&&& 韩子奇惊得张着嘴,半天都没出声儿。蒲绶昌那张高深莫测的脸浮现在他的面前,那张脸,是那么的可敬、可怕而又可恨!
&&& 沙蒙&&& 亨特冷静地观察着韩子奇,等着刚才那番话的反应。他相信,金钱对任何人都会有强烈的诱惑力,当一个人被这种诱惑力所驱使时,聪明才智和计谋胆识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
&&& 韩子奇呆呆地站在陈列着稀世珍宝的柜子面前,躁动不安地攥着两只被汗水浸湿的手。
&&& 沙蒙&&& 亨特认为他等待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他盯着韩子奇的脸,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韩先生!您没有想到,被蒲绶昌先生打碎的那两块玉块还可以复原吗?&
&&& &复原?碎玉怎么能复原?&韩子奇根本没有想到,也根本不相信有这个可能。
&&& &怎么不能?通过您的手!&沙蒙&&& 亨特激动地指着他。
&&& &我的手?&韩子奇茫然地伸开那双汗湿的手。
&&& &照现存的这件仿制,做得一模一样!&沙蒙&&& 亨特终于点出了他的目的,&这样,对我,对您,都是一件非常非常有意义的事情!韩先生,我之所以选中您作为我的合作者,除了您的非凡技艺足以胜任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发现您和蒲绶昌先生并不是一条心!我说得对吗?朋友!&
&&& 韩子奇的心中,像海面上风暴骤起,浪花冲天!许多往事重现在眼前,他想一吐为快,但又忍住了,平静地说:&亨特先生,谢谢您把我当成朋友,过去的事儿只能让它过去了!至于您刚才提出的要求,请您原谅,我现在还做不到,您再等我两年,只需要两年!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咱们后会有期!&
&&& 他们在六国饭店整整谈了三个小时,把吃饭都忘了。直到侍者来告诉已经是午饭时间,沙蒙&&& 亨特才抱歉地拍着额头说:&Sorry,韩先生,我是请您来吃午饭的......请吧!&
&&& &谢谢,亨特先生,我们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啊!&韩子奇婉言谢绝了这一邀请,只收下了沙蒙&&& 亨特赠送的一盒奶油大蛋糕,给蒲绶昌带回去。不是清真糕点,韩子奇是不会吃的。
&&& 两年之后,在汇远斋忙里忙外、既做活儿又照应买卖的韩子奇突然向蒲绶昌提出:原来为做宝船而约定的三年期限已满,宝船早已交活儿,他该走了。
&&& 蒲绶昌大吃一惊,阴沉着脸说:&什么?走?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梁亦清对你那么好,他一死,你翻脸不认账,就急着投靠我;我瞅着你可怜,才收留了你,没想到,到头来你又对我来这一套?我真后悔当初瞎了眼,没看清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人,得讲良心啊,这三年里头,我没有亏待你吧?想走就走?不知道汇远斋的规矩吗:'只许东辞伙,不许伙辞东'!&
&&& 韩子奇却出人意外地平静,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蒲绶昌说:&师傅,您对我的恩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三年的饭钱,我用宝船、用三年干的活儿还清了;我本来就是只答应为您做一件宝船,求您给我一碗饭吃,并没有卖给您终身为奴啊!您要留我,也行,可有两条:第一,您把宝船拿出来,指出我哪儿做得有差错;第二,您把咱们的师徒契约拿出来,重订还是再续日子,都可以商量。我以后的月薪多少,您也说个数!&
&&& 蒲绶昌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宝船,早已在沙蒙&&& 亨特之手,钱货两清,不能自己再闹反复;至于师徒契约,根本没有!蒲绶昌这个精明盖世的商人怎么偏偏留下了这样的疏漏?唉,利令智昏,三年前,他完全被贪心给弄糊涂了!现在,眼看着韩子奇要讹他,要像正规出师的学徒那样理直气壮地领一份月薪,哼,你配吗?一个半拉子臭匠人,买卖行里的事儿你还一窍不通呢!
&&& &滚!&蒲绶昌大吼一声,了却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旧账,断绝了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师徒&情谊,&韩子奇,你做得太过分了,天不能容你!&
&&& 韩子奇出了汇远斋,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
&&& 现在,他又成了一个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人,但是却觉得像腰缠万贯那样踏实,他已经不是六年前的流浪儿了,也不是三年前的小艺徒了,他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勇气走自己的路了。
&&& 他没有钱雇洋车,徒步从琉璃厂往东,进延寿寺街再往东拐,沿着过去走过的路,直奔一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地方,那里,有他日夜牵挂的师娘和两个师妹!三年来,他虽然得不到机会去看望她们,却时时刻刻把她们记在心里!现在,他又回来了......
&&& 奇珍斋琢玉坊已经改成了茶水店,端着一摞碗的玉儿正要招呼这位急匆匆赶来的客人,韩子奇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激动地叫了一声:&玉儿,师妹!你长高了......&
&&& 玉儿惊喜地望着他,&啊?奇哥哥!&一声催人泪下的呼唤,把一摞碗全扔了,摔碎了!
&&& 姐姐壁儿手里提着茶壶,闻声从里边出来,猛然看见韩子奇,她的两眼就忍不住冒火:&你来干什么?我们不认得你!&
&&& 两串热泪从韩子奇的眼中滚落下来,他深情地望着这印留着无数记忆的旧居,望着像仇人似的壁儿,说:&我回来了,永远也不走了,这儿是我的家啊!&
&&& &哼,你的家?这儿没你的地儿!你算什么东西?是我们家的'堵施蛮',是蒲绶昌的狗!奇珍斋毁就毁在你们手里!&壁儿杏眼圆睁,发出愤怒的呐喊,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弱女子显示了震慑须眉的血性,&你睁眼瞅瞅,梁家还没死绝呢,仇,还没报呢!&
&&& 韩子奇的心中仿佛巨浪冲腾!&师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就是为这个走的,也是为这个回来的!现在,我要把奇珍斋的字号重新打起来,要让世人知道:梁老板的家业没垮,他还有女儿呢,还有徒弟呢!&
&&& 壁儿愣愣地看着这个变得无法理解的韩子奇。不,他没变,他还是当初的奇哥哥,是她的奇哥哥又回来了!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师兄三年前离开奇珍斋的古怪举动,明白了他这三年的苦心!喜悦和愧疚同时猛烈地撞击着少女的心,热泪夺眶而出:&奇......奇珍斋,我们的奇珍斋,还有这一天啊!&
&&& &当然有!&韩子奇那宽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那里边跳动着一颗怀有远大抱负的心。他夺过壁儿手里的茶壶,扔在一边儿,&别卖茶了,以后的奇珍斋也不开琢玉作坊了,咱要做像汇远斋那样的大买卖,跟姓蒲的比试比试!&
&&& 壁儿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颜,三年来那种无依无靠的空落落的感觉烟消云散了,韩子奇的男子汉气魄,使她看到了足以托付一切的力量。她没想到师兄的心胸竟然有这么大!&师兄,可咱们......没有钱啊!&
&&& &不要紧,钱是人挣的!我有趁钱的朋友先帮咱们一把,转眼就能见利,我不是还有两只手嘛!&韩子奇伸出一双大手,攥起拳头,骨节儿&格嘣格嘣&地响,他相信这双手可以创造一切,能够摘下来天上的星星、月亮!
&&& 壁儿动情地抚摸着师兄的手,啊,这双粗糙瘦硬的琢玉人的手,多像父亲的手,却又比父亲的手更有力量!突然,一股羞涩感烧红了她的面颊,这是一双男人的手啊,师兄毕竟不是父亲,也不是哥哥!她缩回了自己的手,喃喃地说:&师兄,你不能光顾了我们,往后,你自个儿也得......成家啊!&
&&& &我?&韩子奇觉得这话说得真奇怪,&奇珍斋就是我的家啊!&
&&& &奇哥哥!&壁儿轻轻地叫了一声,心中的激情使她不能自己,扑在韩子奇的肩上,&奇哥哥,我帮着你干!你......你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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