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营qq农场金土地有土地,也有二十多年的工龄,可户口没落下,对以后有影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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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去年毕业的大专学生,我想咨询一下关于工龄问题。
我是2010年在潍坊毕业的大专生,毕业时学校给的报到证上的报道公司 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签的,学校说是虚拟协议,班主任说从那一刻起就开始算工龄了。 一直到11年3月我都是在一家私企工作,也没有交任何保险。而这之间我的档案和户口都在潍坊人才放着,可是我要结婚了,去拿户口 人才说我的户口一直没落下,只好又重新开的户口迁移证又回家落。 现在我在淄博工作了,单位说给交保险,可是我在拿户口的时候 潍坊人才给开了个和那个虚拟公司解约的证明。 我想知道,我的工龄还有麼? 档案一直放在潍坊人才,自己交每年的托管费,这样有工龄麼? 不用再把档案拿过来吧。这边公司说可以拿可以不拿,拿的话这个托管费就是公司出。我想知道 如果不拿档案不会影响工龄吧。 谢谢 !!!
4ed0cf219***
山东 - 淄博
建议拿到用人单位,第一便于管理,第二比较方便。
回复时间: 20:13
1条律师回答
以实际工作为工龄,应该把档案拿回来
回复时间: 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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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人气榜?出门远行(作者:孙春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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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人气榜?出门远行(作者:孙春平)&&&&
作者简介:孙春平,男,满族,195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当过知青、铁路工人、锦州市文联主席、辽宁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江心无岛》《蟹之谣》《县委书记》,中短篇小说集《路劫》《老天有眼》《怕羞的木头》《公务员内参》等,作品曾获骏马奖、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上海文学》奖、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奖项。另有影视剧编剧《爱情二十年》《欢乐农家》《金色农家》等多部集。
十余年前,满世界的人正在饶有兴致地争论新世纪应该从2000年算起,还是从2001年算起的时候,一天早晨,罗玉林蹬神牛送儿子上学,路上碰到了开出租车的妻子孟芙蓉。孟芙蓉吩咐,你送完孩子回趟家。罗玉林自然是满心欣喜地答应了,按他的心思,妻子肯定是想做工间操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记不清了,总有两三个月了吧,想活动活动身子骨也正常,才三十几岁,哪就到了六根清静的年龄呢。在纺织厂时,每到上午十点,厂里的大喇叭准时播放第七套广播体操的旋律,还有那“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口令,许多职工跑出去,或在厂办公大楼前的广场,或在各车间门外的空地,在抑扬顿挫的口令声中,伸胳膊伸腿,舒展腰身。但工间操只限于厂科室的干部,各车间也只限于坐在办公桌前的管理人员,跟生产一线的职工不沾边。一线工人整天在机台前穿梭忙碌,早累得腰酸腿疼,还用得着去做操吗?再说,隆隆作响的机器怎么能停下来呢?当然,似乎捡了便宜的工友们难免还是要卖卖乖的,尤其是男人们,说,我在家也做操,但都是在夜里,有时早晨也做。有人一脸坏笑地答话,说,你有本事把那八节都做下来吗?答话人说,有选择地做一半就不错了,跳跃运动肯定做不来。这样的对话肯定是引起男人们的开怀大笑,女工们听到了,也掩嘴窃笑,有时还要低声笑骂,不要脸。回到家里,罗玉林把这些话说给妻子,孟芙蓉也是笑,但笑过后却叹息,还是当干部好啊。
把儿子送进校门后,罗玉林掉头往家里赶,路上,遇上两拨打车的,罗玉林笑着摇头拒载,身后便传来不满的讥嘲,说,不就是个蹬神牛的嘛,还真就牛起来了呀?罗玉林迎着初升的太阳,心中充盈的满是喜悦与兴奋,仰脖还以哈哈一笑,把三轮车蹬得飕飕一阵风。但转而又在心里算计,原先厂里那些干部做工间操,可都是带薪的,自己这般奔家而去,成本也他妈的太高了吧。先说媳妇,早晨六点接车,这一阵正是活计好的时候,紧打紧算就算耽误一个钟头,起码少拉两个活儿,二三十块钱总是亏了。再算算自己,那可不是三两个活的事了,男人比不得女人,做完操后难免要死猪样睡上一觉,那一觉是多长时间?又白扔了几个活计?两人加一块儿,三五十总要打水漂的。罗玉林知道自己这是在斤斤计较,很菜贩子味很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世界上哪有跟正宗的结发夫妻做做操还要搞成本核算,算计合不合算的呢?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
孟芙蓉开出租车,跑的是白班,早六晚五,正常情况下,刨去油钱和份子钱,一天能剩三五十。之所以选了白班,一是担心夜里不安全,二就是考虑照顾刚上初一的儿子。儿子放学时,妈妈也交车了,正好在家陪伴。当初,夫妇俩本打算都去开出租的,可到出租车公司报名时,工作人员说,为了照顾下岗工人,一个家庭我们只能安排一人,你们两口子自己考虑吧。罗玉林蹬神牛则是全天候,不舍昼夜,而且越是夜深那一段越好揽活。北口市下岗的工人多,蹬三轮的自然也多,拥堵了街道,影响了城市形象,于是警察和城管便规定街道,便驱赶惩罚,有时市里逼得紧,还没收“作案”工具。入夜了,警察和城管也要回家喘口气,三轮车夫们才得以敌退我进地扩展一下创收空间。为了多挣两个钱,罗玉林常常是半夜时分才回家,那时辰,媳妇已带儿子在双人床上沉沉入睡了,又累又困的他只好睡到儿子的房间去。有时,罗玉林也曾动过念头,去床前拨媳妇,可睡意正浓的孟芙蓉说,烦不烦人呀,你不怕把孩子闹醒呀?那事,就像三轮车,要是一个轮子瘪了胎,其他轮子再怎样鼓溜,也是难有作为的。
罗玉林兴冲冲进了家门,径奔南屋看床铺。床铺上整整齐齐,还是早晨起时自己收拾出来的模样。再看北面的小房间,见孟芙蓉坐在儿子的小书桌前,正怔怔地看着一家三口的照片,身上仍是开车的那身衣裳,也没换一换。罗玉林心里沉了沉,在儿子的床边坐下。看来是自己想美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说,看来是老佛爷另有事吩咐,说吧。
孟芙蓉仍眼望着照片,脸上是近乎冷漠的平静:“日子不能再这么过,没个头呀。得另想想办法了。”
罗玉林仍在调侃:“奴才谨听懿旨,认真照办就是。”自从两人结婚后,家里的事基本都是由孟芙蓉拿主意,套用相声里的话说,男人主大事,女人管小事。问题是,家里一直没有多大的事。
孟芙蓉转过身,眼睛仍低垂着,说:“我要出趟远门。这个家和孩子就都得扔给你了。”
罗玉林心里紧了紧,这就不是小事了。他问:“是想去南方,还是想出国卖工夫?那可都需要钱,没多也得有少。”
孟芙蓉说:“我什么都不要。房子给你留下,家里的钱我一分也不动。但我走之前,你要陪我去办个证件,咱俩离婚吧。”
犹如一个焦雷在头顶上方炸响。罗玉林惊怔之后跳起身,嚷道:“不想过就不过,扯什么骚犊子!不是外头有人了吧?”
孟芙蓉的神情仍是冷漠平静,说:“最多十年,我会回来。如果你不嫌弃,咱们三口人还是一家子。”
罗玉林继续嚷:“这个日子怎么就不能过了?不过是苦点累点,可冻着你饿着你了吗?你不愿意跑出租,就把车给我,你留在家里带孩子,享清福!”
孟芙蓉说:“不是日子不能过了,我是不想再这么过了。你想想看,十年后,孩子怎么办?他要上大学,他要娶妻生子,也跟我们一样苦挣苦拽地将就?”
“能活一块儿活,大不了一块儿死,有什么了不得!反正我不离!”罗玉林跺脚喊。
“你别喊了吧,没用。我既已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变了。”
罗玉林努力让自己冷静些,问:“那你给我说实话,在外面,你是不是已经找好下家了?”
“是,有,我不瞒你。不过请你放心,在离婚证没拿到手之前,我不会让我的丈夫戴绿帽子。”
“他是谁?告诉我!”罗玉林又豹子一般躁怒起来。
孟芙蓉摇摇头,起身进了南屋,将屋门闩严了。罗玉林追过去,又是擂门又是喊,你休想!我就不离,死也不离!孟芙蓉没有回应,屋子里却传出有什么东西击打在人身上的嘭嘭声。罗玉林再一次傻了,刚才也没好好看看,莫不是南屋里还藏着什么人?那是谁打谁呢?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暴响,像是啤酒瓶子炸裂,还有哗啦啦的玻璃碴子溅落声。罗玉林来不及多想,奋力一脚踹去,房门顿开。只见孟芙蓉坐在床边,低垂着头,披散的发际间有鲜血流出来,缓缓的,像虫子在爬,流到脸上,又滴到地上。地上是破碎的啤酒瓶子,还有家里的那根大擀面杖。罗玉林扑过去,揽住孟芙蓉的身子,痛心疾首地说,“不好好过日子,你可作啥呀?”
孟芙蓉推开罗玉林,从怀里摸出手机,打出去,先报了地址,然后说,有人受伤,请马上来人。
原来她有手机!她是什么时候买的手机?
窗外很快响起120救护车的声响,又有白色衣褂人员挟着担架冲进屋来。孟芙蓉挣扎着站起身,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对医护人员说,不用担架,扶扶我就行。医护人员的眼神扫向罗玉林,里面满是厌恶与憎恨,轻声问,要不要打110?孟芙蓉摇头说,两口子打架,算了吧。大不了是个离。又对拥在门外的邻居们凄苦一笑说,真是对不住,惊着大家啦。罗玉林挤到跟前去,想背妻子下楼,孟芙蓉说,你把家里好好收拾收拾,可别扎了你和孩子。我就不回来了,午后两点,我在民政局门前等你。户口本在我手里,别忘了带上你的身份证。
人们散去,屋子里重归安静。罗玉林只觉站不住,蹲下去,泪水不可遏止地涌出来,在地上汪出一大摊。一个家,说散就散,原来这么简单。老婆不惜自伤自残,擀面杖和啤酒瓶肯定都是事先备在南屋的,她是想以此做出家庭暴力的假象给别人看,还是在宣告这婚非离不可的决心呢……
罗玉林和孟芙蓉来自同一座县城的同一所高中,因为在不同班级,在学校时并无交往,仅限于能叫出彼此的名字。学校里很多人都叫得出孟芙蓉的名字,那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还因为她是学校里的领操员;也有很多人都叫得出罗玉林的名字,那是因为他篮球打得好,尤其是远距离投篮,对方最怕让他出手,出手就是三分!那个年月,大学没扩招,大学生还是货真价实的天之骄子,只可惜,高考榜陆续公布的时候,两人都因只差那么三五分而名落孙山。两人正在沮丧地犹豫着要不要复读来年再搏的时候,学校通知回校开会。那天,来开会的近百名学生挤在只能装四五十人的教室里,都站着,主持开会的教导主任也站着。左右看看,一个个的命运大同小异,或只差上那么几分,或志愿报高了缺少梯次后备,落魄的凤凰等同鸡,一个个都垂头丧气。教导主任说,来开会的都是我们经过严格筛选的高水准的落榜生,有打算来年再考的,我们支持,提前祝贺金榜高中,现在就可以退出了。不准备复读再考的,学校则给大家提供另一个机会。北口市职业高中和北口纺织厂决定开设两个纺织专业班,一个班只招男生,学习机械保全;另一个班只招女生,学习纺织挡车。这是定向培养,学期两年,成绩合格者,将全部成为北口纺织厂的工人,转为城市户口,端铁饭碗,按月领取工资。请同学们注意,北口纺织厂可是国营企业呀,站在我身边的这位领导就是北纺的人事科长……
正值暑期,一个教室里拥进近百号人,本来就热得让人难受,听了教导主任的这一番话,立时就沸腾了。少数人出去了,估计那是要复读重考,不舍大学梦的。罗玉林左右扫了一眼,发现留下来的多是乡下来的同学。乡下人更务实,年三十的饺子固然好吃,但那要拼要争,况且未必抢得到手,雪白的大馒头眼下已放在面前唾手可得,白面馒头总比那苞米面大饼子好吃吧。再说,乡下孩子的最大理想就是当个城里人,念完大学不也就是个城里人吗?有人问,又念两年书,那毕业后给的可是大学文凭?教导主任说,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读的学校是职业高中,高中,明白吗?想拿大学文凭的还是来年再考吧。同学们笑起来,那笑声很开心。
因为开心,报过名的同学又在校园里逗留了一阵,散去时太阳已经压了西山。罗玉林是骑自行车经过县城街道时,见孟芙蓉站在路边人群里,在等去乡下的大客车。大客车一天两往返,这个时间应该是等最后一班了。这班车以前自己也坐过,看来,孟芙蓉的家跟自己家是同一方向。这般想着,罗玉林便下了车,第一次大大方方地跟孟芙蓉说话,说,孟芙蓉,以前我们是校友,以后就是工友了。等车的人这么多,上了车也难有座位,我看不如咱们一起走,你坐我的二等可好?孟芙蓉的脸腾地变成了火烧云,慌慌地向四周溜了一眼,走到罗玉林身边,小声说,先一起走走吧,出了城再说。
就是那脸红和柔柔的轻声,让罗玉林心跳起来,竟跳得比刚撤下篮球场还欢腾。她为什么羞涩呢?又为什么要出了城才坐二等呢?一下子,两人竟都没了话,罗玉林推车走在街道边,孟芙蓉则有意慢上几步,在人行道上独自行走。读高中这几年,不时听说哪位男生和哪个女生好上了,但罗玉林却从没想过交女朋友,那时他的心思全在高考上。只有高考才是人生的希望,也只有考上了大学,自己才有资格挑选女朋友。若最终还是回到乡下撸锄杠,那只能在乡下娶老婆了。
出了城,路上人少了,罗玉林回头看了一眼,孟芙蓉快步赶上来,很轻巧地坐在了自行车后座上。先还是小心地揪着罗玉林的后衣襟,后来便轻轻揽住了他的腰。两人的话也多起来。罗玉林说,纺织厂的领导真聪明,放着职业高中现成的学生不培养,却来捞我们这些大学漏子。孟芙蓉说,职高的学生是高中漏子,大学漏子的含金量肯定高于高中漏子,放着现成的便宜谁不捡呀?你再想想看,北口市里的高中好几所,大学漏子肯定少不了,他们为什么舍近求远来咱们县里招工人呀?这个问题罗玉林可没想过,他问为什么。孟芙蓉说,他们一是知道乡下的孩子能吃苦;二是知道县里学生的智商并不差,只是输在教育资源不均衡上。如果咱们俩也是从小在城里的学校念书,这次未必落榜。咱们乡下的孩子就好比山上的蚕,想破茧成蝶真是难呀!罗玉林同意孟芙蓉的分析,说,到底是孔孟家族的后人,看问题一针见血自有见地。听说孔孟家起名字一辈又一辈,都是有谱系的,中间那个字祖上就给排好序了,比如昭、宪、令什么的,你为什么别出心裁了呢?孟芙蓉说,那叫族谱。我爸说,中间那个字固定了,名字就容易重复了,重名重姓没意思,咱们何苦非钻那个古套套?他喜欢毛主席诗词里的那句,“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梦想的梦和姓孟的孟是同一个音,所以就叫我孟芙蓉了。谁知我这辈子是不是只能在梦里才能见到芙蓉国呀……
那天。罗玉林绕路一直将孟芙蓉送到她家的村庄,自己才回的家。因有了这一节,两人到了职高时,就觉亲近了许多。有不少男生和年轻的男教师发现身边盛开着一朵漂亮的芙蓉花,自然围上来。孟芙蓉找到罗玉林,说,以后没事时,你能不能陪在我身边?那些人太烦人,就像苍蝇似的,轰也轰不开。罗玉林怔了怔,笑了,说,我可是一只大个儿的绿头蝇呀。孟芙蓉的脸腾地又红了,赌气地一扭身走开了,说,你别后悔就行!罗玉林追上去,说,那我以后就是韦驮了,行吧?孟芙蓉问,韦驮是谁?罗玉林说,没逛过大庙呀?站在主殿大佛后面的那位,手执金钢杵,护法神将。
两年后,学员们进了北口纺织厂,孟芙蓉当了挡车工,罗玉林当了保全工,果然都有了城市户口,端起了铁饭碗。两月后的一天,下班时,工人们走出车间大门,见厂人事科长手执电喇叭大声喊,厂里最近进了一台叉车,准备挑选一位驾驶员!厂里决定,只在女工中挑选,二十五岁以下,自愿报名!有参选者,现在就留下来跟我走!
乡下来的女孩子以前只梦想进城当工人,没想进了车间,才知挡车工是那么辛苦。一个班要在机台前跑上十来个小时,眼不得闲,手不得闲,两条腿更累得酸疼。尤其是,棉纺车间里粉尘大,看不见的絮绒绒飘浮在空气里,不用等一个班次干下来,嗓眼里早干干痒痒地想咳,怪不得每月要发半斤木耳当保健,听说那东西能把肚子里的绒绒打下来。听说开叉车可躲离车间,一大群女孩子立刻跟着人事科长走。哎哟哟,几十比一呀,这个大彩球能落到谁的头上呢?
厂运输队队长已候在厂里的篮球场上,旁边还停了一台叉车。厂里的叉车不少,卸棉包,送纱锭,装卸专用线送进来的火车皮,东奔西窜,见缝插针,叉起大货件起起落落,看了让人惊羡。运输队长让女孩子们站在场边看台上,自己站在叉车前讲操作原理,哪里管进,哪里管退,哪里管拐弯转圈,哪里管叉位升降。讲完了,运输队长便问,哪位想来试试?女工们多是摇头,也有几位坐上去,还笨手笨脚地开出几步。等到孟芙蓉坐上去,情景就不一样了。起初,叉车也像从没上过套的生犊子,跌跌撞撞,愣头愣脑,但很快,生犊子就变成了温顺的耕牛,只是那两只大铁叉还不敢轻易升降。运输队长问,你以前开过叉车吧?孟芙蓉摇头答,没,以前只是在乡下家里开过小四轮。人们轰地笑起来,小四轮是一种小型拖拉机,当时在农村已很普及。运输队长说,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你回去跟车间主任说一声,明天来运输队报到。又对大家摆摆手说,都散了吧,想来运输队的,以后再等机会。人们却不散,有人喊,开叉车还挑模样呀?运输队长说,这个小孟同志在方向盘上的感觉特别好。你们也别不服气,天下三百六十行,哪行都得看天分。一样的活计,有人一搭眼,就有了个武把操,可也有的人,吭哧瘪肚地操练半年,照样笨笨呵呵。就说你们挡车工接纱线断头,也是这么个理儿吧?运输队长这么一说,人们便不吭声了,纷纷散去。
到了纺织厂不久,罗玉林也成了香饽饽,身后不时有女工追,不光有年轻的,还有那些大姐大姨们。纺织行业是女人的天下,男女比例不止三比七,甚至是二比八。罗玉林身高一米八,模样俊朗,手脚勤快,技术上也如他投球般精准,进步飞快。再加他为人本分朴实,从不见他在女工面前嘻皮笑脸,这些都是那个年月女工心目中好男人的标准。年轻的追他是明送秋波直抛绣球,大姐大姨们则是保媒牵线当月下老人。女人们有了一些年纪,多好这一口,没办法。这回是罗玉林求到孟芙蓉了,说,下班后你也实行人盯人战术吧,我快招架不住了。孟芙蓉脸又红,说,我可别耽误了你的好姻缘。罗玉林说,这话我也正想说,你要真相中了哪只臭苍蝇,那就别管我。
在纺织厂的那几年,是罗玉林和孟芙蓉人生中最美好最值得回味的时光。三年后,两人在城里租了一间小房,有了自己的家。一年后,孟芙蓉生下一男孩,七斤八两,全须全尾,一无瑕疵。私下里,男工友逗罗玉林,你小子可是太准了,入栏就是儿子,这个球可不止三分,就叫孩子球球吧。罗玉林哈哈一笑,果然就喊儿子球球。又三年,厂里的新建住宅楼告峻。因罗玉林连年都是厂里先进生产者,还防止一次重大事故荣立了三等功,分房计分榜上高出一截,有幸分得了一套五十多平米的旧楼房。再三年,满社会都实行公房产权改革,罗玉林和孟芙蓉将攒的几千元钱倾囊交出,那套房便成了私人的产权。产权证到手那一天,孟芙蓉说,一直到今天,咱们才真成了城里人呀!罗玉林说,北纺对咱俩不薄,豁出命来好好干吧!
北方纺织厂是个中型企业,职工五六千人。从仓库库门上方留下的石刻“株式会社”字迹上看,可知始建于日伪时期。在中等城市北口,北纺厂声名显赫,每到节假日有群众游行时,总会单独组建一支颇具规模的队伍,尤其是女工方队,清一色的雪白衣褂工作帽,在清脆整齐的口号声中,手中的彩旗起起落落,给城市平添了几分喜兴与欢乐。
谁也没想到,突然有一天,报纸和电视里有了企业体制改革的提法。又突然有一天,厂里召开职工代表大会,宣布北纺厂从此改制,变为民营企业,厂长不再叫厂长,而是叫董事长兼总经理,工人们的政治待遇、福利待遇和工资制度一切不变。工人们惊愕了一些日子,也就释然了,它愿叫什么叫什么,只要药罐子里没换药,只要还是按月给我们开工资,那就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文革”时比这折腾得凶不凶?连党委和政府都不叫了,叫革命委员会。后来怎样?还不耍猴似的,扔了锣鼓和衣冠,也就停止了把戏。当官的还不就是这样,哪个上来不耍出点新花样,还能显出他的水平吗?那就耍吧,只要别换药就行。
但时间只过去不到一年,职工们就感觉这回竟是真的换药了,而且换得还相当彻底。先是听说北纺在城郊又建了分厂,叫北斗纺织总公司,还从国外引进不少新设备,电脑控制。哟,鸟枪换成机关炮,也好,有了规模就有了效益,锅里的肉汤稠了,大家都能跟着长长膘。没想,新厂从老厂调去一部分工人,剪彩开工后,老厂的职工才傻了眼。又是职工代表大会,宣布老厂的职工要有一部分放长假,理由是老厂人员臃肿,设备老化,总体效益低下,不能适应市场竞争的需要。又宣布,下岗的职工须在限定的三个月内买断工龄,每年四百元,用于自谋职业,另求发展。工人们怔怔神,猛地醒过梦来,妈的,这是把咱们当成包袱,老太太擤大鼻涕,甩了。不是说换汤不换药吗?不是说大船难掉头,但也不容易沉,怎么说沉就沉了呢?醒过梦来的工人们一潮又一潮地去市政府请愿,市领导把工人代表请进楼里,苦口婆心地劝说、讲解、宽慰,说,这是大势所趋,工人阶级理应为推进改革大业作出一些牺牲,现在各地的中小型企业都在转制,又不只是你们北纺一家。再后来,厂里总算作出一些妥协,说,要不要买断工龄,工人们可以自主选择。想买断的,可随时回厂办手续领票子;不想买的还是北纺厂的职工,但还是要放长假,厂里将用放长假职工的基本生活费为其交付社会保险,等男六十女五十五后再按月领取退休金。
关于要不要买断工龄,罗玉林和孟芙蓉的意见还是高度一致的――不买!两人合一块儿,不就一万多元钱吗?不买就还是北纺的工人,不买就存着不定哪天仍重回厂里当工人的希望。若是买断了,那真就断了一切念想,应和了当时正流行的一个段子和一首歌,小太监捂裆,一剪没(《一剪梅》)了。
在放长假的最初时光,孟芙蓉当过钟点工,主要是去有钱的人家打扫卫生。罗玉林则走街串巷,扯着嗓子吆喝擦洗吸油烟机。纺织厂的保全工干这个,有点像关公抡刀卖西瓜,好歹也算专业对口。问题主要出在孟芙蓉身上,她还年轻,三十出头,身材与容貌也漂亮,说风韵犹存还为时尚早。赶上雇主家只剩男主人时,男人们不管年龄大小,不时露出拈花惹草的本性,或借着上前帮忙挨挨蹭蹭,或装作开玩笑用语言挑逗。为这事,孟芙蓉没少回家抹眼泪。罗玉林说,咱俩一起干吧,谁再敢扯用不着的,看我不修理他!没想,当两人同时出现在雇主面前时,客气点的说,我们这里只需一个人。不客气的则说,我们家人口少,怕照看不过来。妈的,好像谁要背着他们偷什么似的。
接下来,两口子又搞了两三年烧烤。找昔日的工友焊上一个烤炉,白日里备足木炭和烤料,夜里便可寻一处路口开业了。北口市虽不大,却是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商贾在此中转逗留的不少。入夜,坐到路边,就着啤酒,吃着五花八门的烧烤,味道独特,价钱便宜,又体验了别一种风情。北口市下岗的工人多,一时间无着无落,为了生存,便有许多人投入了这一行当,投入小,收益快,立竿见影。入行的人一多,便要竞争,这一竞争,就把北口的烧烤业搞得风起云涌有了特色。烤炉上不光烤传统的羊肉串,还烤鸡脖,烤凤翅(鸡翅膀)、烤蛤蜊、烤鸽子,还烤羊蛋(睾丸),据说那东西壮阳,颇见奇效。再后来,连韭菜、芸豆都上串烤了。罗玉林、孟芙蓉把烧烤生意做得不错,两口子白天采购备料,入夜后笑迎八方。不可意处只在孩子,球球已上小学了,入夜后不能不留人在家陪伴,只能等孩子入睡后才去帮助收拾残局。按常理,留在家里的应该是妈妈,但很快,两口子发现,只有女主人出现在烤摊上时,生意才会好。原来客人们不光品尝烧烤,还要餐食秀色。在严酷的生存现实面前,罗玉林只好痛苦地选择效益,退居二线,也正好趁着儿子写作业的时候在电视机前看看篮球比赛,重温一下昔日的快乐与激情。在炙热的炭火烤灼下,孟芙蓉俊秀的面庞皮实了许多,已经轻易不再理会男人们的轻薄与撩拨。有客人挑着烤好的羊蛋问,这玩意儿真壮阳呀?孟芙蓉答,你吃过就知道了。客人再问,前几天我就吃过,也没见效果呀?答,那你多吃几回,连续吃。又问,你男人是不是常吃这东西呀?答,下岗工人只配喝粥,高档消费是你们有钱人的事。有客人撩拨得更露骨,我媳妇要是像你一样年轻漂亮,是不是这东西才见效果呀?孟芙蓉站起身给别人送啤酒,故意大着声音回答,我不光怕警察扫黄,更怕你媳妇撒泼。大哥吃完就快回家去吧,嫂子还在家等你呢,可别让别人浑水摸了鱼。那回答像清凉的夜风一样掠过,引起人们的笑声。
那样的时光也只维持了两三年。城市烧烤大蔓延,虽说暂时缓解了下岗工人再就业的压力,但城市的面貌也大打了折扣。一入夜,城市上空蒸腾起来的烟雾,不光让各级领导脸上无光,也让居民们不堪忍受,一次又一次结队去政府门前抗议。城管执法人员出动了,大卡车开来,一拨人如狼似虎,先是用塑料桶咕咚咕咚浇灭炭火,大铁叉随后跟上来,将那炭炉、椅凳统统甩到车上去,秋风扫落叶一样干净。谁挨上那么一次,一两个月的辛苦就算付之东流了,况且,那秋风不屈不挠,刮过今夜刮明夜,哪个守夜摊的人抗得住那般毫不留情的“清洗劫掠”?
当然,人民政府除了有秋风扫落叶的冷酷无情,也要送上春天般的温暖。城市里成立了安置下岗工人的出租汽车公司,因招募人员有限,条件便苛刻,双职工都下岗的优先,曾荣获厂以上先进的人也优先。这两条罗玉林都具备,自是大喜,两口子带齐了各种证件,一起去报名。没想人家又给出了一个条件,一个家庭只可安排一人。罗玉林对孟芙蓉说,那就你上,正好你在厂运输队时就考下了驾驶证。孟芙蓉说,还是你上吧,驾驶证好考,出租车公司不是说培训吗?罗玉林说,家里的钱正好还够买辆神牛,我力气现成,这事又不是下馆子,别客气了。
神牛遍地是北口市的又一特色,和烧烤盛行出于同样的原因。什么东西多了都是灾,市政府对遍地的神牛也要管,管的办法却只能睁只眼闭只眼,限时限路。不然,那么多下岗工人的生存也是问题。孟芙蓉说,要是咱们自己能买辆车就好了,咱俩自己换着开,歇人不歇马。罗玉林说,想得美,钱呢?买辆车总得十来万,有那钱,咱俩还不如开家烧烤店呢。孟芙蓉说,我有时开着车,常会生出一种害怕的感觉,就好像前面路面上突然出现一道壕沟,一不小心,就可能栽下去。罗玉林说,你开车的技术好,多加点小心,不会的。孟芙蓉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要是突然之间,咱们急需一笔钱,也不需太多,只一两万,这道沟坎咱们怕就过不去了。罗玉林安慰说,咱俩都是乡下孩子出身,什么苦没吃过,从今往后,咱们再刮刮肠勒勒肚,一月攒上五百元,那一年就是六千,有十年工夫,也有六万了,再加利息,兴许也能买上一辆自己的出租车。孟芙蓉苦笑说,我开车时常听客人说,钱已经毛起来了,而且还要迎风涨,不用看别的,光看青菜价就知道了。据我所知,眼下再想买车跑出租,可不是咱们刚下岗时的行情了。市里已下了闸,除了领导特批,再不签发出租车从业资格证和治安许可通知单。只怕咱们好不容易攒下的那几万元钱,想找人送礼都不够。罗玉林叹道,那我就老老实实当骆驼祥子,蹬神牛吧。
事情果然如孟芙蓉忧虑的那样,沟坎一道接一道地来了。先是儿子小学升初中。球球脑子好使,成绩不错,班级前三,年级排名十二,但市里有规定,小升初按学区分配。两口子不甘心,球球是读书的料,不能再像他爸他妈那样委屈,输在教育资源分配不公上。打听到了,实验中学某副校长的夫人是早些年北纺厂的管库员,当年死缠滥打要给罗玉林介绍对象的众多阿姨大姐中的一个,可见对罗玉林的印象不错。两口子狠了心,把家里的积蓄掏出来,买海参,买六个头一斤的正宗野生对虾,买名烟名酒,一次又一次地找上门去。老大姐还念旧情,逼着副校长表态,副校长说,那就交择校费吧,两万,一分也少不得,这我还要求大校长赏脸呢。告别出来,老大姐特意扯了罗玉林衣襟一下,让他稍留步,责怪说,就怪你当初不听我的话,要是娶了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谁敢让你下岗?顶不济眼下也是哪家企业的中层领导了。知道那姑娘的老爸眼下在干啥不?市政府副秘书长。媳妇脸蛋好看顶饭吃呀?罗玉林赔笑说,现在知道错也晚了,那时不是年轻嘛,嘴巴没毛,办事不牢。我家小子的事,再谢老大姐鼎力相助。那两万元钱,我就是砸了骨头熬油,也保证按时交上来。追上孟芙蓉,孟芙蓉明知老大姐在跟罗玉林说什么,但还是问,是不是又在责怪你当年不该不听她的话吧?罗玉林故意梗着脖子说,听她瞎嘞嘞呢,搂着漂亮媳妇睡觉,谁心里舒坦谁知道。孟芙蓉知道罗玉林这是在给她开心,却笑不出来,只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两万元,对一个夫妻双双下岗的家庭来说,真是一道又深又阔很难跨越的堑壕。两人的亲戚都在乡下,遇点大事小情尚需他们接济,城里的朋友也多是同病相怜,东求西告的,凑到手才不到五千元。看看副校长给的期限已到,罗玉林说,实在没辙,就把咱俩的工龄都卖了吧。孟芙蓉点头道,行,卖!人这一辈子,谁知要遭遇多少沟坎,过一道算一道,就别想那么远啦。说这话时,两人都是36岁,心态却似有了饱经风霜的苍凉。
这道坎刚过去不久,又一道坎逼上来。有一天,孟芙蓉的姐姐突然来到家里,一脸愁容地说,咱爸病了,以前也有,动不动胸脯子就疼得喘不上气,可咱爸一直挺着,不肯治。这回我和咱哥把爸送到县医院,大夫说,必须抓紧作搭桥手术,不然,挺不过去两年。为求保险,医院答应从北京请这方面的专家。孟芙蓉听了这话,已起身收拾行囊,说,我这就跟姐走。姐姐说,你别忙,听我把话说完。北京的专家,可是有价钱的,手术上的那一刀,开价是两万。术前检查和术后恢复还是由县医院负责,也是两万。医院说,四万元先交齐,再作手术安排。我和咱哥回家跟妈说了这事,妈说,我和你爸一辈子养了你们三个,只防着老了老了有这么一天。这事不用再商量,我就拿主意了,芙蓉两口子好歹也算城里人,出两万。当哥当姐的在乡下艰难些,一人一万。但照顾你爸的事,两个大的就别攀芙蓉了,城里人喝口凉水都得花钱,他们两口子又都黄了厂子打野食,多掏钱的少出力,少出钱的多挨累吧。孟芙蓉听了此言,望了罗玉林一眼,颓然坐在床边,只知抹泪不说话了。罗玉林读得懂妻子那一眼的内容,虽说这是老丈人家的事,可一个女婿半个儿,事情逼到这个份儿上,男人不能没个态度。他对大姨姐说,姐,咱妈的安排,既合情又合理,你放心,我们照办就是。孟芙蓉说,看把你能的,怎么办?罗玉林回道,我自有主意。大不了,我摘腰子卖血,总不能让老爷子躺在医院里等死。大姨姐说,玉林的话让我心里热乎,我妹子这辈子没嫁错人。可这事你们务必得抓紧,咱爸在医院里多躺一天都是钱呀!
大姨姐在家里只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坐火车回县里了。那晚,罗玉林又去蹬神牛,留下孟芙蓉在家陪姐姐。半夜时,罗玉林回了家门,和儿子睡在一张小床上,虽是累,却难以入眠,听南屋姐妹俩还在嘀咕着什么,似有哭声与叹息。姐姐一离了家门,孟芙蓉就问,你倒答应得挺爷们儿,可钱呢?罗玉林说,人命关天的事,咱还能眼看着老爷子躺在病床上不管呀?再想办法呗。孟芙蓉说,你说卖血,可我听说,一次最多只能献400CC,两次间隔不能少于六个月,就是咱俩轮着卖,攒足两万元那得多长时间?再说摘肾,你以为你的腰子像猪腰子似的,摘下来就能摆上肉床子呀?那得配型懂不懂,谁知你能不能配得上?罗玉林说,我不过是打个比方,表示咱们两口子的态度。我是想,咱俩……不是还有套房子嘛,虽说小点,但卖几万元钱还不成问题。孟芙蓉瞪眼道,说得轻巧,卖了房,咱三口人住哪儿?想去路边搭窝棚,城管能答应你?罗玉林说,卖了房,给你爸划走两万,咱们总还能有剩,再租房嘛。想省钱,就去城边子租。还是那句话,哪儿遇河哪儿脱鞋,徊剿阋徊桨伞N糯搜裕宪饺夭豢陨耍镜酱氨呷ィ棺磐罚皇蔽镆幌卤亲印B抻窳种挚蘖耍睦镆彩撬崴岬摹:靡徽螅巴獯雌道鹊泥粥稚鞘浅鲎獬翟谔嵝衙宪饺叵侣ソ影唷C宪饺刈ッ聿烈幌铝常担舴孔拥氖拢确欧拧8野终怕耷氖拢故俏依窗欤翟诿徽蘖耍僮吣遣狡濉
三天后,孟芙蓉告诉罗玉林,说,钱借到了,利息按月算,四分。又说,往后,我花在家里的肯定要少,你别怪,咱们都苦一苦吧。罗玉林明白这笔账,月息四分,一万四百;两万呢,那就是八百。北口是座中小城市,人们的消费观念还远远比不上大都市,所以打车的人既不要求打表,也不需议价,只要不出城,一概五元。孟芙蓉跑上一月,支出份子钱和油钱,再刨去这八百,真就所剩无几了。而自己蹬三轮,每位客人一次在一两元之间,一月算下来,顶破天也就千八百元钱。罗玉林舒了口气,说,管他是多大的利,能借到手就是好家伙。又问,借你钱的是谁呀?孟芙蓉飞快地扫了罗玉林一眼,把脸扭到一边去,说,你别问了,人家不让说。罗玉林哈哈一笑,说,不让问就不问。这事好理解,放贷人狮子大张口,开出的利息高出银行十多倍,那叫高利贷,人家怕挨收拾,正常,非常正常。
憨直的罗玉林万万没有想到,也许正是这两万元钱,才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孟芙蓉下定了从长计议,出门远行,另谋生路的决心……
借给孟芙蓉两万元的人叫尹恒,是北口市古驿区国土资源局局长,官不算大,级别更说不上高,不过是科级,在哪个城市里也算不上显赫人物。一年前的一个傍晚,孟芙蓉送客人到了古驿区政府附近,尹恒上了车。到了城内的一个寻常小区时,尹恒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孟芙蓉找钱,尹恒说,不用找了,明天早上七点半,你还在这个地方送我上班,行吧?第二天,送尹恒到区政府附近后,尹恒又说,晚五点半,你再来接我,车钱一块儿算。孟芙蓉有些为难地说,这里是郊区,下班那一阵我未必能碰上有来这边的客人,跑了空车,我就不上算了。尹恒呵呵笑起来,说,你把跑空车那一段算在我头上嘛。如此这般,接送上班下班一周后,尹恒便对孟芙蓉说,你也不用费心巴力地记小账了,干脆,我把你的车包下来,一月一千,可好?孟芙蓉在心里算计了一下,问,除了上下班,别的时间您用车我还管吗?尹恒又是呵呵一笑,说,那就两千,你把呼机号给我,我有事时提前呼你,没事时你自主安排,这行吧?孟芙蓉心中窃喜,有了两千元打底,基本就不愁自主时段的挣多挣少了。她又说,我的车可不是我自己的,到时间必须交车,您夜里用车我就对不起了。尹恒说,我下班后也基本不用车。那些饭局和应酬,我是能推必推的,哪能傻了巴叽地祸害自己。夜里非用车时,我另叫出租就是。
有了这包车,孟芙蓉就对尹恒有了与日俱增的了解,因为尹恒的有些秘密交易多是选择在出租车内进行的,想躲也躲不开。古驿区不光管着北口市东北部的部分城区,还辖着郊区的几个乡镇。城市在不断扩张,那些乡镇的土地便日益由菜田庄稼地变成了林立的楼房,不少市内的工厂和学校也搬到了这里,小小的土地局局长便有了炙手可热的权力。常常是,有陌生人拉开车门坐进来,先声明,尹局长让我来车里等他。过了一会儿,尹恒不慌不忙走过来。汽车启动,从折视镜里,孟芙蓉看到了陌生人警觉的神情,也看到了尹恒不以为然的一笑,那意思是让陌生人放心,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孟芙蓉还注意到,陌生人和尹恒胡扯了一阵天气呀,时政新闻呀,社会正流行的什么笑话呀,便下车离去,却把手提纸袋或尼龙绸袋丢在了车上。尹恒不吭声,下车时,将陌生人留下的东西提在手上,都是沉甸甸的。也有时,某陌生人不留纸袋或尼龙绸袋,两人的交易是在手上,不动声色之间便完成了,那应该是银行卡。有一次,尹恒下车时,竟将一张卡给了孟芙蓉,呵呵笑道,这老兄,见面就见面呗,非得送我这玩意儿,我也花不上,你拿去花了吧。那是一张乐购卡,刚才两人手上的交易不应该仅是这个吧?孟芙蓉推谢说,您的包月费早给了,谢谢了,我不要。尹恒笑道,想多了吧?我又不是拿这东西顶车钱,拿上,去超市,需要什么就买点什么。孟芙蓉明白这相当于封口费,不要白不要,坚拒不收反倒可能把包月的俏活整丢了。路过乐购,她进去验了一下,报出的数目吓了她一跳,三千呀!回到家,她将卡交到罗玉林手上,说是车上捡的。罗玉林问里面有多少钱,孟芙蓉说我没验,兴许还是张空卡呢。罗玉林说,丢卡的人肯定很着急,要不要再等等?孟芙蓉说,我都等了三天了。这是老天爷可怜瞎家雀,你去花了吧。两天后,罗玉林很是兴奋地告诉孟芙蓉,你猜卡里是多少钱?三千呀,可能还一次没划过呢,顶咱俩扑腾两个月的了,我蹬神牛怎么就捡不来这么值钱的东西呢?又说,我今儿去乐购时,正巧见到一个老太太推货出柜,我跟她商量,用咱的卡替她划去三百一十多元钱,她给了我三百,两不亏。这三百正好够这个月球球的小饭桌了。小饭桌是指孩子的午饭。实验中学的学生择校的不少,离家远,即使午休时间能跑回家,家里也未必有人把饭菜侍候齐整,学校附近的居民见了商机,便在家里备了午餐,一般是两菜一汤,有荤有素,招揽学生去用餐。孟芙蓉心里酸疼了一阵,叹息人穷志短,嘴上却问,这叫划卡套现,超市里没人管呀?罗玉林说,咋不管?私下里先商量好,装作是一家人呗。过一阵,我争取把卡里的钱都套出来,超市里的东西太贵。孟芙蓉说,反正也是白捡的,花了吧,何苦贼眉鼠眼地让人家防着。罗玉林说,我今天就买了一斤猪头肉,还有一个熟羊肝。猪头肉咱俩解馋,羊肝给球球,听说那东西养眼睛,球球的眼睛整天在书本上,是得养养啦。嗨,刷卡的感觉真好,像没花钱似的,东西就归咱了……
尹恒包月用车的事,孟芙蓉跟罗玉林说过,罗玉林并没太放在心上。有什么嘛,还有人跟自己商量包神牛呢,早晚接送孩子,因跟接送球球的时间正冲突,他才没有应。但在尹恒送卡的事上,孟芙蓉便有意遮掩了。她太知道罗玉林的脾性了,以前当钟点工,卖烧烤,只要她说了某个男人色眯眯欲图不轨,罗玉林都会变成好斗的公鸡,脖子梗起,浑身的羽毛乍起来,立时就要找人拼命。这个事若跟他说,他自然是要起疑的,能说那是封口费吗?封什么口?你有什么证据?话一说起来就多了,传出去反倒自找麻烦。有些事,还是装在自己肚里好。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孟芙蓉接了尹恒的传呼,把车开到每早接尹恒上班的地方。尹恒坐到副驾驶的位置,说,我指道,你只管开车。汽车三盘五绕,开进一处高档小区,停在一车库门外,尹恒摸出电子钥匙,一按,那车库门竟缓缓地开了,眼见里面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哟,奔驰!尹恒说,你把奔驰开出来,把你的车停进去,你今天的任务就是陪我找个地方遛遛车。听说这东西也像养小猫小狗似的,不常遛遛不行,发动机会生锈。孟芙蓉问,这车是你的吗?尹恒呵呵笑,说,难道还是别人的吗?孟芙蓉又问,你是不是在这个小区还有个家呀?尹恒说,一会儿回来,欢迎你到家喝茶。
那天,先是由孟芙蓉把奔驰开到北郊,公路上清静了些,尹恒便坐到了方向盘前,初时还显生疏,但很快便适应了,虽比不得开出租车的娴熟自如,但在城市里开开私家车还是绰绰有余的。孟芙蓉问,您有驾照吧?尹恒说,高头骏马我都买了,还能差个鞍子呀?孟芙蓉又问,这么好的车,您的技术又不差,那您怎么还包车?尹恒反问,那你说呢?
尹恒这么一反问,孟芙蓉心里就明白了,人家这是不想露富,不光是车,还包括房子。那个小区叫御林苑,御字,透出的是皇家气派。其实,御林苑与先前知道的他的那个住处并不远,如果抄近道,也就十分八分钟的步行路程,那他以前为什么从没让自己直接把车开到这里来呢?此外,就是上下班包车,他也是加着小心的,一直让孟芙蓉把车停在离区政府还有一段路程的胡同里,附近就是一处公交站,让人看,以为他上下班都是从公交下来的。倒也是,他不过是个科级干部,在官场被人比作“虾米糠”,操起笊篱一捞就是一大兜,若是仅靠死工资,他哪里就买得起名车豪宅。可他对自己,为什么就不再谨慎,而是张扬起来了呢?
近了中午,尹恒把奔驰车开回御林苑,对孟芙蓉说,饿了,一块儿进家吃个饭吧。孟芙蓉说,不了,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我就再去街上转转。尹恒说,车库里有几箱饮料,你帮我搬上去吧。人家这样说,孟芙蓉就不好拒绝了。是杏仁露,三箱,箱不大,一个人足以搬上去。尹恒说,放你车里一箱,啥时口渴,润润嗓子,听说还美容。孟芙蓉说,我都是喝矿泉水,还是一起给你搬上去吧。尹恒不再说什么,自己提起一箱,径放到了孟芙蓉的车上。孟芙蓉不好再说什么,提起另两箱,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进了尹家,孟芙蓉本想放下东西就走的,可尹恒说,陪我吃口饭,不差这一会儿。孟芙蓉扫了房间一眼,是半跃的,上面是几间房不知道,光看客厅和餐厅、厨房,总面积最少也有一百六七十平米。听说话声,一个穿休闲装的年轻女子从半跃的楼梯上方露了面,看孟芙蓉手上的东西和她身上的装束,估计猜出了身份,说,你先别动,我给你找拖鞋。尹恒说,你抓紧给下两碗面条,我们还饿着肚子呢。女子不客气地说,想回来吃,为什么不早打个电话?孟芙蓉猜不出这女子的身份,趁着她进厨房的机会,悄声问,这是……尹恒说,保姆,你随意,别理她。孟芙蓉又问,你夫人没在家吗?尹恒却说,再说,再说。
那箱杏仁露,孟芙蓉哪舍得喝。球球早提出上学带听杏仁露,孟芙蓉便说等你考了班上第一再说。儿子回道,你还不如说等我考上大学再说。见孟芙蓉提了杏仁露进屋,罗玉林责怪,你就惯他吧。孟芙蓉小声叮嘱道,你就说是客人落在车上的。
关于尹恒夫人的话题,是几天后下班的路上,尹恒主动提起的。尹恒说,我家那口子没福,刚把闺女送到新西兰,自己就把命丢了,是丢在去云南旅游的路上,车祸,两年多了,死了还拿命给她闺女挣下30万赔偿款。孟芙蓉说,您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年纪又不大,为什么不再找一个?起码老来也有个伴吧。尹恒叹了口气,说,半路夫妻,老来成伴,这其实并不容易呀。为这事,不少人替我操过心,我也见过不少,可哪容易遇得到相当的呀。孟芙蓉说,您还不到50吧,就是找个刚出校门的研究生,都未必不可以。现在的女孩子实际得很。尹恒忙摇头,说,不可不可,那种没长熟的杏子,就是捂红了,吃到嘴里也苦苦涩涩,弄不好,还倒牙。那种女孩子,弄到家里当花瓶还行,可过起日子来,谁难受谁知道,到底是她侍候我还是我侍候她呀?呵呵,你整天开车在外,认识的人肯定不少,要是有合适的,还请帮我介绍介绍。孟芙蓉笑说,您连大学生都看不中,我哪还敢多嘴。尹恒说,你正说错了。其实我的标准,非常平常。一,模样嘛,最好中等偏上,哪个男人都希望自己的老婆能带得出手。第二,职业嘛,只要性格温顺,手脚勤快,有没有工作都可以,能安心在家当个全职太太都行,我养得起这个家。第三,年龄嘛,我却挑剔大些。太年轻的我可不敢要。大妹子也是有家有口的过来人,有些话我说得可能冒犯些,你别挑。你想呀,我今年50了,娶个20多岁的,过上10年,我60了,两口子的那点事肯定侍候不上去了,可人家却正是虎狼之年。家里吃不饱,难免就要跑到外面去打野食,那还不得活活把我气死呀。当然,跟我年龄相仿的,我也不想要,毕竟是二婚嘛,还是要年轻些。年轻多少呢?最好是差15岁上下。等我老了力不从心时,人家的那种想法和要求正好也少了,那才是个伴呢……
孟芙蓉的心不由得怦怦跳了两下。尹恒说的条件,怎么自己都符合,他不会是在瞄着自己说吧?又想,给他包车也有小一年了,应该说,他在自己面前一直是规规矩矩正人君子的形象。不像有些男人,稍微熟悉些,便对漂亮的女人不老实起来。那种不老实先是表现在眼睛上,贼眉鼠眼不怀好意,尤其是夏天穿得少的时候,那眼珠子就像要把人扒了似的;再就是动手动脚,借着什么因由吃女人的豆腐;最普遍的是嘴巴骚扰,讲笑话说段子,好像兴之所致忘了顾忌,其实那是傻子也看得明白的挑逗与试探。可这些伎俩和龉龊,在尹恒身上都没有,作为丧偶的男人,真是很难得了。但男人嘛,据说好色是天性,不然他为什么在家里还娇藏那么一个年轻的小保姆呢?看神情,两人的关系也决不只是保姆和雇主那么简单。又听说,男女之间,越是有了长远考虑的,才越是要在对方面前表现出君子和淑女的形象呢。尹恒在自己面前一直夹着尾巴做人,有时还有意无意地显露一下金光闪闪的尾巴尖,比如那灰色的收入。今天,又让自己见识了他的名车与豪宅,是不是都是他老谋深算长远考虑的一部分呢……
那天,因为说话,出租车到了家门口尹恒也没急着下车。孟芙蓉说,大哥吩咐的事,我牢记在心,但这事不能急,我慢慢替大哥物色。到时间了,我还要去交车,改天再聊,可好?
那是孟芙蓉第一次喊尹恒大哥,此前都是称您。尹恒显得很高兴,走出老远还转身向她招了招手。
家里遭遇了父亲重病急需医疗费用的事,孟芙蓉不让罗玉林卖房,是因为心里已有了向尹恒借钱的打算。如果自己对尹恒的分析不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尹恒肯定会点头的。那不过区区两万元,对于两职工双双下岗的家庭来说,那是一道堑壕,但对于八方有求的权势者,可能连水泥路面上的一道划痕都算不上。况且,尹恒的有些交易就是在自己眼皮底下完成的,我孟芙蓉不想从你的大海碗里分羹,我也不想以此讹诈,我一个靠卖力气谋生的落魄之人更没有那种反腐除蠹的理想情怀,我不过是求你救救急还不行吗?
尹恒应承得很痛快,没有丝毫的犹豫。他说,给老爷子治病,这事我得支持。为子不孝,还是人吗?一会儿到家,我上楼,马上给你送下来。这个钱,你也不必急着还,啥时手里宽绰了啥时算。孟芙蓉说,这钱我肯定还,而且马上还,从下个月起,一年之内,大哥就不用给我包车费了。尹恒说,那也用不了一年呀,一月两千,十个月就两万。孟芙蓉说,多的两个月是利息。尹恒又呵呵笑,说,我不跟你犟,随你高兴。
孟芙蓉没将借来的两万元钱打进姐姐留下的账号,而是串了一天班,和罗玉林一起回了一趟老家。姐姐和嫂子说,知道你们不容易,这是欠下了大饥荒,要一元一元地填窟窿。这边的事就不用你们操心了。两人离开时,老爷子撑着病弱的身子一定要送到县医院走廊尽头,附在窗前一边摆手一边抹眼泪,惹得两人心里好不难受。
突然之间一家人的生活都压在了三轮车上,那神牛即使再神,也难以承受如此重载。那重量并不是一家三口的一日三餐,而是儿子的就学费用。说是九年义务制教育,那只是体现在学费上。学校更新了校服,不穿新校服的学生不许进校门,你交不交费?学校要建塑胶跑道,一位学生必须交500元的赞助费,老师一天一遍地追问,小孩子经得起那催促?老师们除了过教师节,还要过生日,班级不会缺了热心张罗祝贺的小干部,你响应不响应?这还都是小数,大数在课后补习上。老师们在课堂上敷衍,一遇疑难课题,便说补习课再讲。补了数学补理化,外语和语文又岂甘落后,这种费用每月近千。在罗玉林和孟芙蓉的内心里,两人这辈子就这德行了,饿不死冻不死就行,认了。但在儿子身上却绝不能认。当初,两人只差那么一点点没考上大学,都是亏在没享受到平等的教育资源上,现在儿子好歹也是城里人,好歹也进了市里的重点中学,两个大人保一个小的,总该不算太难吧。
可还真就是难。因为欠了饥荒,孟芙蓉的收入指望不上,仅靠罗玉林蹬神牛,家里的日子真就成了大旱年头的河道,基本断流了。看着罗玉林一天天夜半三更才回家的疲倦不堪的身影,看着他那强颜作笑的脸,孟芙蓉不能不作另外的打算了。都说人无横财不富,可横财在哪里,难道去抢银行不成?进入市场经济了,市场经济好比一汪大海,没有舟楫过不了洋,仅凭手脚的扑腾也早晚要沉没,可舟楫在哪里?开出租的接触人多,有一天,上来两个人,可能是刚从饭店里出来,身上带着酒气,上了车还在讨论。其中一个说,什么叫市场经济?其实,市场经济就是资本经济。那资本在哪里呢?从本质意义上来说,金融是资本,权势也是资本,占了哪一宗都行,两者又可互相转化。两者既都没有,那就只能卖。卖什么,卖尊严,卖力气。上头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卖气力的人能富吗?依我看,不能,肯定不能。比如给咱们开车的这位大姐,她肯定也盼着早一天富起来,如果他们两口子都是给别人开车,那她只能心存盼望,却永远难得现实。但她家里如果有两辆出租车,或者更多,五辆,十辆,掌握着一个出租车公司,那她就是不开车,也穷不了了。因为她掌握了资本,资本介入了分配,每月自会有人把份子钱交上来,那份收入远远高于卖力气的收入。可谁有能力有五辆十辆出租车呢?那就不光得有钱,还得有权了……
孟芙蓉从折射镜往后扫了一眼,说话者像是一位有学问的人,瘦削,戴着眼镜,编辑?记者?或者大学里的教师?听他的话,似乎有道理,却又跟广播里的话不一样,也跟上学时政治课老师说的不一样,是不是有些偏激,故作一家之言呢?可那些话,却深深地印在孟芙蓉的记忆里,不时想起来琢磨琢磨,尤其是卖尊严卖力气的话。
自己已经在卖力气了,囤货居奇尚值点钱的,也许就剩这点尊严了,如果真能换来一点与时俱进的资本,那就卖吧。不然,岂不真应了那位有学问人的话,甘认穷,永世穷。可怎么卖?零售肯定是不行的,那不光丢自己的脸,更丢男人的脸,法律上也不容许。听说城北有条街道,被人叫成花子乐,一入夜,便站了许多女人,多是三四十岁,基本是下岗女工,怀里藏条床单,开价极便宜,在那丛林或草地上就把生意做了,去买乐的基本是那些乡下来的农民工。这种事常听打车的客人说,叫人脸红。零售不行,那就只有批发了。趁着自己还年轻,又正好有尹恒那样有财有势,又不甚讨人烦的人相中自己,那就卖吧。离婚再嫁,正合法理,于己于家都冠冕堂皇,算不得丢人。记得念高中时,读过一篇小说《为奴隶的母亲》,作者好像是柔石,那是语文老师作为参考书目给学生们推荐的,听说后来还改编成了戏剧和电影,叫《典妻》吧,作品中的大致情节至今还记得。典是什么?还不就是变相地卖,读书时怎么没想到,柔石先生百十年前的忧戚,竟会成为后世人待价而沽的人生参考呢……
当然,这些思谋,孟芙蓉不能跟任何人讲,尤其不能跟罗玉林讲,一个字都不能讲。她太知道罗玉林的性格了,即使生活真到了山穷水尽那一步,他宁可拉着自己和儿子一块儿跳高楼趴火车道,也绝不会容忍自己走出这一步。可她又知道,罗玉林的自尊也正是他的软肋,只要自己表现出了对他的绝望,死心塌地另奔高枝,他也绝不会低下头哀求她不要放弃这个家。
借钱三个月后的一天,下班路上,孟芙蓉将汽车停在街边一僻静处,对尹恒说:“你说过让我帮物色对象的事,这一阵我想了又想,真还找到了一个人。如果这个人你不满意,那以后你就再包别人的车吧。”
孟芙蓉这次没说您,也没称大哥,口气也郑重得近乎严肃。尹恒意识到了气氛非比寻常,怔了一下说:“这么严重?具体情况说说看。”
孟芙蓉说:“你看我这个人,是否还说得过去?这话,我只问一次,也希望你能立刻给我个态度。”
尹恒却没再表现出错愕与惊讶,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问:“那你家里的罗先生和孩子怎么办?他们会答应吗?”
孟芙蓉说:“那是我的事。如果你没有别的意见,半月之内,我会拿着法律文书一无牵挂地跟你去办结婚手续。也请你在这个时间内,把家里保姆清退利索。”
尹恒又呵呵笑起来,把巴掌压在孟芙蓉的手上,说:“具体环节,咱俩到家商量,可好?”
孟芙蓉把手抽出来,踩在油门上的右脚加了力,汽车蹿出去。她平静地说:“没有结婚证在手,我不会进你家的。我这个人很保守,面对的只能是一个男人。”
孟芙蓉离家而去,罗玉林从她手里只接下了出租车钥匙。她说,你把神牛卖了,往后就开出租车吧。相关的手续,你自己去跟公司说,好办,一家人自作调整,公司一般不干涉。罗玉林手里早有了驾照,那是为了防着孟芙蓉不定哪天有事出不了车,就得有人顶上去。孟芙蓉又说,照说,家里的房门钥匙也应该留下,可我心里想存个念想,就带着了。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把门锁彻底换掉。
走进民政局婚姻办事处那天,办事员本也想依惯例对要求离婚者做做调解工作的,可孟芙蓉脑袋上裹着白晃晃的绷带,还不时捋起裤管让她看腿上的瘀痕,又见罗玉林梗着脖子倔哼哼的样子,便懒得再说什么了。办事人员对这种事早已见多不怪,自从有了大批工人下岗放长假,离婚的人就如林子里雨后的蘑菇,骤然多起来,尤其是女方尚年轻,又有些模样的。女人若变了心,莫说九牛,就是坦克车也拉不转。
两人各揣了离婚证,走出民政局大楼。罗玉林强忍着心中的苍凉,甩开大步往前走。孟芙蓉一路小跑,紧跟其后,说,你停一停,我还有几句话。罗玉林站下了,两眼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孟芙蓉说,回家把离婚证藏好,千万别让球球看到。他问起,你就说我去非洲打工了,短时间内回不来。我给你留个手机号,备着家里有什么大事急事,但别让球球知道。还有,我留给你的那张银行卡也藏好,我会把球球的抚养费按月打给你。孟芙蓉的话,声声入耳,罗玉林却不吭声,也不回头。听身后又有了吸溜鼻子的声音,他知道孟芙蓉哭了,便接过孟芙蓉塞进手里的纸条,大步而去。
这一次,孟芙蓉的脚步声没再跟上来。结束了,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前面的日子只能自己带着儿子孤独前行。转过两条街,罗玉林再硬不下去,闪进路边街心花园的树丛,只觉浑身像泄了气的神牛轮胎似的瘫软下来。他蹲下去,抱着头,一任泪水开闸,将地上的干土洇湿了好大一片。他好想放声号啕,一吐苦闷,也许那样心里才痛快,可五尺高的爷们儿,那算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也许,这一天早晚要有呀。可是,大难真就来了吗?什么忠贞的爱情,什么山无陵天地合,都是穷酸文人的胡转,都是他妈的狗屁,天下女人一个味,嫌贫爱富,终是逃不出一个卖字!
罗玉林这般哭着,骂着,却不知数百米外,孟芙蓉也躲进树丛中,把胳膊咬在嘴巴里,默声痛哭。这个事,只是自己一人所为,丈夫不理解,儿子更不会理解。从今往后,她不光要承受情感上的思念与煎熬,还要承受亲人们的误解和咒骂。同在一城,咫尺天涯,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痛楚?而自己做下的这一切,又都是为了家中的长远,今生今世,又谁能理解呢?有警察走过来,问是否需要帮助。她站起身,抹去脸上淋漓的泪水,默默走向无人理解的苦闷与孤独。
母亲突然没了踪影,儿子自然要问去向。罗玉林一时无计,只好按着孟芙蓉给出的说法作答,说去了非洲打工,又说那里给的工钱高些。儿子扯着刚变声的公鸭嗓问,去了非洲的哪个国家?罗玉林说,好像是津巴布韦,要不就是博茨瓦纳,我也没记清楚。儿子再问,我妈怎么说走就走,都没跟我告别?再说,她有出国护照吗?罗玉林只好继续圆谎,说,国内有人出资在非洲哪国建了纺织厂,缺的是技术力量,便想起了原来的北纺工人。那天,你妈听说这个事时,那些工人已在车站集合,正要奔北京坐飞机。她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挤上了这班车,只是带上了随身的几件衣服。其实,北纺厂的工人已去了好几拨了,你妈早有准备,所以早把护照办了下来。儿子问,那也应该爸爸去呀,男人的工资可能更高些。罗玉林,纺织厂需要的多是女工呀。儿子再问,我妈什么时间回来?罗玉林说,三年内肯定不准回,以后是否给探亲假,就看老板开不开恩了。儿子问,去非洲真就那么好吗?罗玉林说,还不就是奔着工资高,一月顶在国内俩月。再说,她也是心疼我风里雨里蹬神牛,她有了新去处,也就好把出租车让我开了。儿子说,我班同学家里就有买了夏利车的,爸爸妈妈轮着跑出租,不是也挺好吗?罗玉林想哭,却强忍着,抚着儿子的头说,咱家哪有那个钱?加上各种手续,得好几十万呢。你好好念书吧,等将来读完大学,给爸爸买辆出租车。
儿子似乎相信了爸爸的谎言,因为在他的同学中,确实也有爸爸妈妈出国打工或做买卖的。过了些日子,他问,我妈一直没打电话或来信吗?罗玉林说,电话来过,问你学习怎么样,又问你胖了瘦了,想没想她。有了电话,还来什么信呀。儿子说,等哪天我妈再来电话,让我跟她说几句,行吗?罗玉林说,那当然好。可你哪知道,非洲的国家,比咱们这儿还落后呢,手机根本别想,白天她又要上班,她打电话都是晚上下工后,还得跑上十多里路到一个镇上。又有时差,那时你正上课呢。儿子还是生出了疑惑,说咱家没电话,你又没手机,那我妈是怎么跟你联系的呢?罗玉林说,我有个工友,也在跑出租,他媳妇也去非洲了,跟你妈妈正好在一起。他有手机,每次来电话前,先把我约到一起。怕儿子再问,罗玉林又拿出银行卡给他看,说,你妈已经把第一笔款打进来了,一千五呢。
数日后的那个中午,罗玉林坐在马路牙子上吃盒饭,一个原来同是北纺厂的出租司机捧着盒饭凑过来,边吃边嘟哝,说,同是天涯沦落人,说起来都是泪呀。罗玉林知他话里有话,溜了一眼,没接话。工友又说,想当初,咱厂里这帮哥们儿谁不眼红你罗玉林呀,把厂里最漂亮的那朵花摘到了手。再后来,工厂黄摊了,哥们儿就更羡慕了,都夸罗玉林的媳妇不光人长得漂亮,更难得的那份心性,面对下岗生活,对男人无怨无悔,一门心思相扶相帮,要把苦日子撑下去。可谁想,到底还是俗人一个呀,到底还是当了女陈世美,抛夫弃子,另过起了贵妇人的日子……罗玉林捧着盒饭,再吃不下去,眼睛痴痴地望着眼前飞驰的车轮和匆匆的脚步。那哥们儿继续嘟哝,那老东西姓尹,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也不知心高气盛的孟大美人怎么就鬼迷心窍,着了他的道儿?哦,也别说,姓尹的有权呀,官不在大,有权则行。这年月,有权就有钱,哪个浅眼窝子的女人不是图钱?当然喽,这些你肯定早知道,哥们儿只是弄不明白,玉林老弟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轻易撒了她的手?说句人穷志短的话,起码,也得让那个姓尹的给你弄一辆出租车吧?
罗玉林没接话,也无话可接。他站起身,将刚吃了几口的盒饭扔进垃圾桶,坐进出租车,开走了。孟芙蓉走进了一个姓尹的老男人的家,这个消息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一切既然早在预谋之中,况且眼下已成了铁铸的事实,那个男人多大年纪,姓什么,做什么工作,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罗玉林懒得听,更懒得打探。
好在,还有儿子。球球是罗玉林的骄傲,也是他的希望。球球是乳名,大号罗孟雄。球球出生时,七斤八两,婴儿里的大号,圆圆胖胖,着实让人喜爱,夫妇俩都喊他球球。之所以迟迟没给他落户口,就是愁在名字上。罗玉林说,我喜欢你的孟字,孟是兄弟排行里最大的,就叫罗孟球吧。孟芙蓉说,叫小名还行,咱儿子长大了,要是当上国家领导人,电视里一念,球球的,不大气。男孩子,不如叫孟雄,雄心壮志,男人气概!球球果然不负父母所望,书读得好,就是到了实验中学,一个班级八十多名学生,成绩也没落过前三。老师不只一次对同学们说,有些同学,父母下了岗,也成了不好好学习的理由。罗孟雄同学的爸爸妈妈双双下岗,可他把压力变成了动力,照样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孟芙蓉离婚再嫁的消息连出租车司机都知道了,又岂能绕得过信息时代的学生们。当老师又一次以罗孟雄为标杆教导学生时,下面便有了接话,说,罗孟雄还两个爹呢,那谁比得了?说这话的是个女生。又有男生接话,说得更露骨,说不是罗孟雄的压力大,是他妈叫亚力山大,哪个女人身上承得住两个男人呀?课堂上轰地笑起来。信息时代,初中生没有几个没接触过电脑,就是家里买不起的,孩子们豁出午餐钱也要偷偷去电子游艺厅里尝尝新鲜,性知识的一知半解多是从那里获得的。初一学生罗孟雄已经13岁了,13岁的少年岂能承受这般羞辱,他跳起身,小豹子般直向接话的男同学扑去。课堂大乱,吃亏的却肯定是罗孟雄,因为不时受到老师批评的学生们早把恼恨迁怒到了罗孟雄身上,装着拉架正是个借机泄怨的机会。
那天,老师停了几个闹事学生的一切课程,都叫到了办公室去。老师先是训斥接话的男生不该用如此下流的语言侮辱同学,又批评罗孟雄不应该在课堂上发起攻击。那几个同学自知理亏,纷纷认错,并作出今后不犯的保证。罗孟雄却两眼喷火,不肯认错,更不肯承诺。老师让那几个同学先回去上课了,轻轻将罗孟雄揽在怀里,说,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告诉老师,老师给你作主。罗孟雄哭了,哭得很伤心,他说,家里穷,我妈妈去非洲打工了。他们凭什么侮辱我妈妈?老师说,你用好成绩给爸爸妈妈争气,看他们还说什么!
虽然球球对妈妈是否真去了非洲一直心存疑惑,但他宁肯相信爸爸的话。因为不管非洲离家多远,妈妈总会回来的。
也就是那天傍晚,孟芙蓉极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学校大门外。其实,也不是偶然,孟芙蓉经常在这个时刻出现在校门外的,不过都是坐在汽车里,车窗贴了膜,她坐在里面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儿子,儿子却哪知车里坐着母亲。到了尹家后,孟芙蓉就成了尹恒的专职司机,主要是接送上下班。将尹恒接到家,正好是学校放学时间,她便再去实验中学大门前看儿子。起初,她开奔驰。后来,尹恒说,奔驰太张扬,我另给你买辆本田雅阁吧,也不错的。孟芙蓉不屑在这事上跟他计较,有车开就行,便随他。
那天,几个被老师狠狠训斥了的学生虽然嘴巴上认了错,心里却越发记恨罗孟雄。放学了,几人凑到一起,等罗孟雄出了校门,便围上来,装作道歉和开玩笑,实行再一轮的羞辱,这个拧一把,那个撞一下,有人还抡起书包往他头上打。罗孟雄记着老师的话,也明白寡不敌众的道理,匆匆往前走,只想快些离开那些无赖。此情此景尽被坐在汽车里的孟芙蓉看在眼里,孟大怒,一时忘了自己不可现身的顾忌,抓起手边的矿泉水,直冲出去,照着欺负儿子的孩子们头上胡乱打去。那些孩子有认识孟芙蓉的,喊了声二奶婆来了,迅速撤去。球球见了妈妈突然露面,先是呆呆一怔,旋即就蹲下身去,抱头痛哭。孟芙蓉见儿子哭,又见有学校的保安人员跑过来,也是一怔,转身跑回车内,将车开走了。
恍然如梦,似真似假。好一阵,球球站起身,满脸是泪地向着爸爸候他的方向怔怔走去。交警部门有规定,为防校门前拥挤,另给接送学生的私家车和出租车划定了区域和街道。罗玉林看儿子走来,按了几下喇叭,球球似没听见,又开车贴过去,球球仍似没有察觉。他摇下车窗,大声喊,球球,傻啦,爸在这儿呢!球球扭了一下头,脸上有晶莹的泪光在晚霞中闪烁,那泪光让罗玉林的心里好紧好紧。
孟芙蓉的突然现身,让13岁的少年心目中的美好泡沫突然炸裂,那炸裂声竟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还需要问爸爸什么吗?原来她不要自己,扔下这个家,果然是去追求自己的富贵与幸福了。那一晚,球球将家里南屋的门闩死,不理会爸爸一次又一次的隔门哄劝和提醒吃饭,躺在床上以泪洗面,回忆在校门前见到妈妈时的情景。虽然只是一瞬,但他看到妈妈的脸色比以前白净了许多,身上的衣服也非昔日可比,是时髦的,讲究的。妈妈闪身离去时,钻进的是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那种车,班上有的同学家里也有,是本田吧,有那种车的家长不是有钱,就是当官的。尤其是,妈妈的身上还飘过一股香水的味道,班上有女同学也偷偷洒过香水,老师很生气,一次次喝令她们去洗掉。看来,爸爸真可怜,也真窝囊,他什么都知道,却一直哄瞒着自己。他为什么就放了妈妈离去?他为什么不和她打一打闹一闹?起码,自己知道了,肯定会坚决站在爸爸一边的。唉,从此以后,自己没妈妈了,那只是个叫孟芙蓉的女人……
夜深,球球打开房门,将自己的书本和用品搬到了小北屋。以前,南屋是爸爸和孟芙蓉住的,孟芙蓉离家后,爸爸就让他住过去,说南屋宽敞些。又说南屋有写字桌,学习起来方便。球球很高兴住南屋,因为床铺上保留着妈妈的味道。爸爸几次要拆下床罩被罩洗一洗,他都拦着,说反正妈妈的被子我也不用,放在我身边就行。爸爸看他往北屋移送物品,想拦阻,又想上来帮忙,球球气哼哼地说,孟芙蓉用过的东西我都不要,我烦她的味道!爸爸怯怯地望着儿子,说,她可以不要这个家,也可以不要爸爸,可她是生你养你的妈,哪会不要你?球球说,她应该知道,我还想不想要她?罗玉林说,不能说这样的话。球球瞪着眼睛喊,她只顾自己享福,已经不要我们了,她还配当妈妈吗?喊完,将房门重重一关,又闩死,再不出来。
从那一日起,13岁的少年开始调整自己的人生坐标。学习好不好,固然重要,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再受欺负。妈妈不管自己了;爸爸是个老实得近乎窝囊的下岗工人,除了能保证儿子饿不着冻不着,别的事不可指望;老师们虽说在心里偏向着学习好的学生,但他们只会和稀泥,训斥几句又有什么用?反倒压弹簧似的更让那些学生把反弹力作用到自己。现在再说什么都没用,只有让自己坚强起来强大起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就别退缩也别客气,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他想起家里有两支擂衣锤,尺半长,样子像极了古时的兵器金刚杵,椴木的,镟制得极光滑,上面还刷了清漆。有一次,他见了,问妈妈这是干什么用的?妈妈说,床单被子浆洗过,会留下皱褶,用它捶一捶,就平整了。他问,怎么从没见妈妈用过?妈妈说,现在的床单和被罩多是混纺的,褶子少,省事了。他又问,那还留它干什么?妈妈将东西收回去,说这还是你太姥姥用过的呢,妈妈结婚时给了我,留个念想吧。这回好,这东西有用了!球球将擂衣锤翻出来,藏进书包里一只,以后谁再敢欺负本小爷,对不起,那就金刚杵侍候,不打他个头破血流,也让他头上留下几个青包。
除了以命对命,13岁的少年还无师自通地在班级里拉帮结伙,并很快凭借脑子好使敢于拼命而成为帮伙中的老大。帮伙主要是男孩子的游戏,有的女孩子也加入。班上主要是两伙,一伙是家里有钱有势的,一伙是平民草根的后代。罗孟雄自然是挑头后者。水泊梁山的好汉们为什么聚义称雄,义结金兰?还不就是不想受欺负。人多势众,众狼赛虎,这个道理小爷懂。
初中二年,金秋时节,班级上体育课,老师带学生们作跳马练习。罗孟雄身体虽健硕,在技巧方面却不占优,几次冲到跳马前都无功而返。有学生喊,罗孟雄又亚力山大了,立刻引起一片哄笑。这是公然的挑衅,班上的同学都记得“压力大”的影射意味,那是罗孟雄心中的一块疤,况且喊这话的人是班内另一帮伙的头头。笑声未落,罗孟雄已冲到喊话同学面前,一手薅住那人头发,另一手抡起拳手,直向面门打去。那同学的同伙自是不肯让头领吃亏,一声呼啸,一群孩子拥上去。罗孟雄的同伙见势不妙,急冲上救援。霎时间,你推我撞,操场上乱成一团。
课堂上打群架,这还了得!体育老师刚从大学毕业来校不久,对教育工作缺乏经验。如果他能像班主任老师那样全面了解每一位学生的家庭背景,从而对性格格外敏感脆弱的罗孟雄小心翼翼痛惜一些;如果他不是担心自己的执教能力被人怀疑而虚心向班主任老师求助,就不会轻率地采取后面的措施。体育老师认定这场课堂纷争完全是因罗孟雄而起,他将班长扯到一边,掏出手机,说,你把罗孟雄家长的电话号码给我,我让他把这根搅屎棍子领回去!班长迟疑地说,罗孟雄家的情况有些特殊,他爸以前也来过学校,可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再说,这事也不能只怪罗孟雄,挑事的人也有责任。体育老师生气地说,事情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百闻不如一见,怎么不怪他?别的同学不过是开了句玩笑。他爸爸解决不了,那就找他妈!班长说,他爸和他妈离婚了……体育老师说,离婚了也是妈,少废话,快把她的电话号码给我!班长说,我的联络簿上没有他妈妈的电话,我只听说他妈妈另嫁的人是古驿区土地局局长,现在那个单位好像不叫土地局了。老师,别打了吧,好像不太好……
体育老师没听劝阻,还是把电话打了出去。班长给出的信息似乎模糊,其实已经足够。他打114,请接转古驿区国土资源局,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局之长。尹恒听了情况,说,我正忙,您还是直接跟孩子妈妈说吧,我把她的电话给你。
孟芙蓉很快赶来了,也不仅仅因为她有小汽车,而是她心里太挂念她的儿子,恨不得早一步把儿子揽在怀里,抚慰儿子的委屈,也抚慰自己那颗又愧疚又思念的心灵。自从那次校门一见,她不敢再去校门前,实在忍不住,就躲在路边大树后,哪怕远远望一望儿子一掠而过的身影。体育老师继续给学生们上课,却让罗孟雄站在大太阳下等候处理。孟芙蓉去拉儿子,脸颊上却遭受到了来自14岁少年突然的攻击,那一拳很重,孟芙蓉的鼻孔里立刻有一条黑红的“蚯蚓”缓缓爬出。罗孟雄跳着脚吼骂,滚!你凭什么管我!孟芙蓉惊愕有顷,说,球球,不认识妈了吗?我是你妈妈呀!罗孟雄的拳头又抡过来,一边打一边哭着喊,你不是我妈,我没有妈,我妈死了,早死了!孟芙蓉为了躲避儿子的拳头,蹲下身去,罗孟雄的脚又跟过来,一下又一下地踢踹,滚,你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
儿子打妈妈,学生们闻所未闻,今天却亲眼目睹,一下全惊呆了。体育老师从惊愕中醒来,喊,还傻看什么,快去拦住他!几个男同学冲过去,罗孟雄奋力挣扎,又对拦阻他的同学拳打脚踢。立时,在校园里,罗孟雄真的称雄立棍了,连对生身之母都敢动起拳脚的人,还会忌惮什么?
罗玉林恰在这时赶来了,出租车直接冲进了校园,他是接了班长的电话,当时正好在学校附近拉活。班主任老师也从教学楼里跑出来了,操场上的喧闹惊动了课堂上的师生,教学楼的许多窗子打开了,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影。罗孟雄发现了冲过来的出租车,也发现了跳下车直向他冲来的父亲,甩开同学们的纠缠,顺着操场跑道奔逃。年近四旬的罗玉林身子虽还健硕,腿脚哪里比得宛若小鹿一样的少年。罗孟雄也不想丢开父亲一跑了之,跑一阵,回头看看,站下,看父亲离得近了,甩开脚步再跑。正巧,操场另一侧,篮球场上有另一班的学生在打球,有人将篮球当成足球,高高地踢向空中。那球从高空落下,直对着罗玉林的方向。罗玉林突然跳起身,双手摘球,未待脚落地,双手扣篮的动作连贯而成,篮球出手,箭一般而去,极准确地砸在十几米外的罗孟雄头上。奔跑中的罗孟雄应声倒地,校园里响起一片叫好声。
罗玉林没有听到叫好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一连串的动作。过后,他曾无数次地回忆那天的情景,深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羞惭愧疚。自己是怎么了?彼时彼地,怎么会是秀球技场景?那天,他冲过去,对着殴打辱骂生身母亲的罗孟雄拳打脚踢,不顾头不顾脸,应和着踢打的是他愤怒至极的一声又一声“牲口”。从出生到现在,罗玉林从没打过儿子,连一手指都没动过,这是第一次,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趁着父亲喘息的机会,罗孟雄挣扎着爬起来,试图再跑,但他只跑出几步,竟后转身跑回来,跪倒在父亲面前,额头贴地,任由父亲再踢再打,并一直保持着那种姿势。一脸血污的孟芙蓉冲过去,伏在儿子的身上,迎受着暴怒男人的攻击……
这一幕,让操场上的师生百感交集,有不少女同学蹲下身子,呜呜哭起来……
中考时,球球没能考上北口高中,而且差得很远。他所在的班级考上了6个,可他的总成绩却在30名开外。这让罗玉林大感意外。北口高中是省重点,考进那里,一只脚便基本踏进了大学校门,而且半数以上是重点。公布成绩那天,他找过班主任老师。老师说,你奇怪,我还奇怪呢。自从你们家庭发生变故,罗孟雄的学习成绩确是有所下降,但下降也不是飞流直下呀。他初一时是前三,初二以后基本是前六,中考前的那几次模拟考试,最差也没出过前十名。我仔细研究过他的模拟试卷,有些丢分的题,他不是不会,而是漏答,或者说,是故意弃答。为这事,我找过罗孟雄,他回答得倒也明朗,说,又不是正经上阵较量,会了的,还非得再答一遍干什么?我一想,倒也不错,就没太放在心上,只盼望正式上考场时他能考出真实成绩。罗玉林说,拜托老师,能不能帮查查他的卷子?老师摇头苦笑说,你以为我没想过呀,可怎么可能?为了防止判卷舞弊,中考的判卷程序严格着呢,一点不比考大学差。卷子一收上去,就密封了,统由市里判分计分。判卷时,考号与考生姓名都是压封的,根本不可能知道是哪个学生的试卷。如果考生和家长有疑惑,当然也可以交钱查卷,但那也不过再帮你重新统计一下计分是否有错,根本不可能重新给你判卷,除非你在上头有特别的关系。老师停了停,又笑道,要是真有那种关系,哪还用计较考分。我的意思您懂吧?
为了球球考分的事,孟芙蓉也单独约见了罗玉林。自从离婚,两人还是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她找的地方是避风塘,是那种交了钱就可以自由喝茶嗑瓜子说说话的地方。罗玉林跑出租,没少送客人来这里,自己坐进来,却还是第一次。一见面,孟芙蓉便说,球球怎么考得这么差劲?不至于吧!罗玉林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将黑白两色瓜子在桌面上摆来摆去,好像沉迷进了迷雾重重的围棋之中,心里却在恨,你怪谁?你若不是心狠手辣把这个家甩手扔开,球球何至如此?孟芙蓉叹了口气,又说,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在骂我恨我。我确是罪该万死,让自己亲生的儿子当众骂了打了也无话可说。可事已至此,我再悔再恨又有什么用?咱俩还是商量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吧。罗玉林仍不吭声。他已经打听过许多人,球球考下的那个分,充其量够进职业高中,像当年他的爹他的娘一样。可当年他爹他娘上职高,心里还有个毕业后进北纺当工人的指望,眼下职高学生的前程又在哪里?况且,中考前报志愿,罗玉林只把希望盯在了北口高中,二愿三愿勉强填了市里的另两所高中,职高根本没报。现在想去了,听说那也得求爷爷告奶奶。可是,如果连职高都去不成,那就得在家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哪能闲得住?时间一长,岂不要闲成无事生非的二流子?见罗玉林仍不吭声,孟芙蓉又说,那就让球球复读,明年再考。球球的脑子好,只要能沉下心好好读书,明年肯定考得上。你的事,就是回家好好跟球球商量,只要他点了头,去哪家学校,花多少钱,都有我来张罗,这行吧?罗玉林站起身,眼睛望着避风塘的出入口,总算冷冷地给了回话,你按月打进卡里的抚养费,我都给他攒着呢。只要他肯复读,你就不用操心了,还是回去过你的舒心日子吧。
回到家,罗玉林对儿子说了复读的事,球球的回答又让他大吃一惊。球球说,爸,你何必再费这个心。我要是想读书,其实这次我就可以考进北口高中。我计算过我考的总分了,在我们班,我考了第二。罗玉林一听此言,目瞪口呆,一时难解其意。球球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报纸裹着的纸包,放到父亲的面前。罗玉林心惊肉跳地打开,竟是三扎结结实实的百元票子。球球说,这是我给别人替考的报酬,都在这儿了。罗玉林仍是懵懂,问,你给谁当枪手?球球说,都是我们班上的同学,他们有偏科,我就分别替了他们。有人出的价更高,让我把几科一并替他考下。哼,我才没那么傻,他平时的成绩那么不好,冷丁冲进前几名,难免让学校生疑,真要查出来,我难免要跟着倒霉。这样多好,不显山不露水的,至于他们是不是考得上,也就怪不得我了。当然,考不上北口高中,兴许还能考上一高中或二高中,他们也不亏。
同在一个考场,手里执着真金真银货真价实的准考证,任何监考老师也难以发现其中的猫腻。只是,在交卷前的那一瞬,枪手才在考卷上填写了另一人的姓名和考号,而同一时刻,那人也在考卷上填写了枪手的考号和姓名。这样的舞弊,百年一遇,防不胜防,就是让孙悟空来监考,火眼金睛也未必派得上用场。球球说出那些话时,语气里虽也含着苦涩,却也不乏少年的骄傲与得意。
罗玉林发了一阵呆,明白了,突然重重一拳擂在桌上,那几扎票子跳了跳,有两扎落到了地上。他嘶着嗓子怒骂,我操你个死妈的,混账王八蛋!我要这钱干什么?我还没死呢,我用不着这么早就买个骨灰盒!你就用这钱给我去复读,明年再去考,给我考!
球球不急不躁,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两扎钱,放回桌上,平平静静地说,爸,你非逼我复读,那明年我也是再当枪手,再给你挣回几捆票子来。只是,明年会不会躲过风险,我可不敢给你打保票。武林道上,暗器谁还用两遭呀!
罗玉林再吼,你爸虽是穷,可还养得起你。你说,咱们要这钱干什么?
球球说,加上你手里存着的,咱买辆车呀。新的买不起,就买辆二手车,咱爷儿俩伙着开,你跑白天夜里都行,你歇着时就交给我。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这话吧?反正这辈子,我是不离开你了,更不会去念什么大学。我就不信了,咱父子凭着身上的这把子力气和勤快,这日子怎么就过不下去了?
看来,球球的这番话,是深思熟虑的,是死心塌地的,让父亲心酸,也让当老子的欣慰。一只气鼓鼓一蹦老高的皮球,霎时间气去囊瘪。罗玉林抚着儿子已粗壮起来的臂膀,眼里不由汪了泪水,潸潸而流。他说,傻小子,就凭你这点钱,还想买车跑出租呀?眼下,就是上头有关系,想把那套手续办下来,也得30万了。再说,你才16,还是孩子呢,哪里就能考驾照?你可让爸说你啥好呀……
球球坚持不去复读,罗玉林也无可奈何,牛不饮水强按头,何用?再说,他也怕会读书的儿子再去当枪手,一次算侥幸,难保下一次不会栽进去。跑出租的人最不缺的是信息,车上的收音机整天在响,每当中考高考前后,都要说一说考场舞弊的事。舞弊的招法五花八门,闻所未闻,其中已讲到了应届考生为谋钱财,替人当枪手的事,还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教育部门和司法机关已有了拆招破招,从严打击的对策和谋略。球球真要栽了跟头,休想逃避法律的惩罚,起码要进少管所。这般一想,罗玉林就把逼儿子复读的念头收起来了。
收音机里也送来好消息,说市里有所职业高中,和省城的一家大型汽车制造企业联手办了一个班,专为已在各地蘑菇样设立起来的4S店培养汽车修理工,条件是只要男性,且必须是高中毕业生。想起当年自己高考落榜去北纺厂的情景,罗玉林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娘的,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看来球球也就这个命了。回到家,他把送球球去学修理工的事说了,球球回答得很痛快很干脆,说只要能跟爸在一块儿,让我干什么都行。可只一刻,球球又不无忧虑地说,人家要的是高中毕业生,我……成吗?罗玉林说,满街墙上写的都是办证,花俩钱儿呗。球球说,只怕不光是钱的事。听说只要上网一查,真假立时就现原形。罗玉林想了想说,毕业证书的事,我去想办法。这一阵,你给我在家好好自修一下高中的课程,尤其是数理化,千万别让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到时你再露了楦头(华而不实的真相)。你好歹也得给你爹混个虎皮色吧。
罗玉林的办法,只能是再去和孟芙蓉商量。但这事的详情细节却不可对儿子泄露一星半点,他知道球球对母亲的怨恨之心太深太重,一旦知道是靠着母亲的羽翼躲风凉,十有八九又要抗拒不从。孟芙蓉对儿子的铁心不肯复读也是空有叹息,回到尹家,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把这只难以处理的球传到尹恒脚下。正巧古驿高中当时因扩建校园的事与区里常有交涉,那天,尹恒单独约见校长,公事谈毕,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了毕业证书的事,校长立时大包大揽,说这事交我办。尹恒说,你可别弄个假的糊弄我。校长说,这点事我再弄不明白,扩建校园的事我就没脸再找你啦。
毕业证书到手,罗玉林带儿子去报名。16岁的球球虽说长得高高大大,但脸上的稚嫩之气却难以掩饰。职高的教导主任暗中接了罗玉林塞过的红包,却把丑话说在了前头,说,这一关,我就睁一眼闭一眼了,但开学后学校还要搞测试,各科都要考一考,那一关要是过不去,你可别来找我讨要报名费呀。球球抢着替父亲回答,考就考,谁怕谁呀!
开学后的那一考,竟让初中毕业生罗孟雄在众多高中生中大出了一次风头,总成绩考进了前五名。若细想,倒也不奇怪,罗孟雄本是中考中的翘楚高手呀,扎实的基本功在那儿呢,而他面对的那些人不过是些大学漏子,羊群中的骆驼和骆驼群中的绵羊的差距立竿见影。大学扩招已有数年,那道门槛已不知矮了多少,整个社会的升学率高达百分之七八十,再过不去的只能怨天怨地怨爹娘了。况且,为备战这一考,那俩月,本有着超常天赋的球球也算废寝忘食地狠狠恶补了一把,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一年后,有位职高的老教师打车坐罗玉林的车,不经意间说起球球,老师叹息说,那孩子,送职高真是可惜了,凭我这些年摆弄学生的经验,随便你把那孩子送进哪位大学,也不是个打狼垫底甘居人后之人呀!罗玉林苦苦一笑,无言以对。
球球在职业高中学得不错,随意加认真,轻举轻放,腾挪自如,丢开那空自嗟叹的宏图大愿不说,罗玉林倒也从儿子的安宁中获得一时的生活平静。那两年,每日早出晚归,收入基本可有保障,日子倒也过得和风细雨,少有波澜。只是隔年的入冬时节,哥哥从老家打来电话,说母亲得了病,吃不下,睡不宁,一日日消瘦,送县医院看过,医生建议快去省城大医院。母亲却不为所动,坚持留在家里静养,还说生死有命,不让再糟蹋钱财。罗玉林听了大惊,急急告假,一人回了老家。
母亲面色青紫,骨瘦如柴,腹部却陶盆样硬硬鼓鼓,摸了让人心惊。罗玉林将哥哥和妹妹拉到另一房间,说过年时我回来,老妈的脸色虽也不好,怎么一年不到,就重成这个样子?妹妹说,自从乡里招商引资建起那么两家化工厂,南北村屯这几年都死了好几十人了,都是这样的病。罗玉林问,到底是什么病?妹妹说,就是那个病呗,我都不敢说出口。罗玉林说,不管是什么病,宁可治死,不能等死。别跟老妈费口舌了,快张罗车,马上出发。一直苦着脸吧嗒吸旱烟的哥哥说,照说,这个主意应该由我这当哥的拿。可我不敢张这个口,就是腰杆子想硬却硬不起来,臊死人啦!罗玉林说,大哥,别这么说。只要尽力了,兄妹们就都无愧于世人。眼下,我好歹也算城里人,挣钱的路数总比你们活泛。我现在就给你们亮个底,从家出来,我带出五万。给妈看病,先花这五万,缺多缺少,你们再想办法往里添,行吧?
几天后,主刀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对候在外面的三兄妹摇头说,晚了,严重扩散,只好缝合。拆线之后,愿在医院养就留下。我的意思,还是回家吧,兴许还能让老人多活几天。
绝望的兄妹带母亲回了老家。母亲虽不问,心里却一清二楚。一日,当身边只剩了罗玉林时,母亲拉住他的手问,老二,你跟你媳妇过得还好吧?罗玉林忙说,妈,您别多想,我们过得挺好,真的挺好的。母亲摇摇头,说,你别瞒我了,妈不傻,啥看不明白?这几年,逢年过节的,你都是自个儿一人回来,怎么就没见你们一家三口一块儿回来过?芙蓉也不是没回过,可都是独往独来,在家里坐上那么一小会儿就走了。罗玉林说,我和她不是都在开出租车嘛,两个人,一辆车,离不开人的,车离人饭碗就砸了。母亲喘息着说,那妈就再信你这一回。照说,芙蓉那孩子可是招人疼的,不光人长得漂亮,还能干,不憷泥不憷水的,肚里的墨水也不比你少。可当初嫁了你,人家一分钱彩礼都没要,过后也从没说过一字抱怨喊屈的话。这几年,她哪次回来,手上都提着大包小裹,吃的用的都替妈想在头里了,走时还非得给我留下零花钱,就是亲生的闺女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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