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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卡门青-世界名著-屋檐下文学网
&&&&生命之初有神话。一如伟大的神曾经在印度人、希腊人和日耳曼人的心灵中进行创作并寻求表现那样,他如今又日复一日地在每个儿童的心灵中进行创作。
&&&&那时候,我家乡的高山、湖泊、溪流都叫些什么名字,我还一无所知。但是,我看到了红日之下平湖似镜,碧绿的湖面交织着丝丝银光,环抱着湖泊的崇山峻岭层层叠叠,高远处的山缝间是白雪皑皑的凹口和细小的瀑布,山脚下是倾斜的、稀疏的草场,其间点缀着果树、茅屋和灰白色的阿尔卑斯山母牛。我的可怜的、小小的心灵是那么空虚,那么平静,又有所期待,于是,湖泊和高山的精灵便把它们勇敢壮丽的事迹书写在我的心灵上。坚韧的峭壁和陡坡一副倔强的神态,怀着敬畏的心情,谈到了时间。时间的儿子便是它们,它们的身上留下了时间的伤痕。它们谈到了当年的情景:地球开裂,弯曲,在成形时的痛苦的呻吟声中,岩峰和山脊从它饱经折磨的躯体里突起。岩石山咆哮着、轰鸣着挤出来,山峰耸起,毫无目的地越升越高、直到折断为止;双峰山你死我活地拚命争夺空间,最后,一座胜了,突兀而立,把它的兄弟甩到一边,跌得个粉身碎骨。从那个时候以来,折断的山峰,被挤走而碎裂的岩石,便始终留在山上的淤泥里,随处可见。每到冰雪融化期,山洪挟带着房屋般大的石块直泻下来,把它们象玻璃似的冲个粉碎,或者用力地一推,让它们滚到山下,嵌入柔软的草地里。
&&&&它们,这些岩石山,讲来讲去就是这么一套。要听懂它们的意思并不困难,只消瞧一瞧那些陡峭的山壁。它们一个岩层接一个岩层地折断、弯曲、龟裂,每一面都布满了一道道裂开的伤痕。“我们有过可怕的遭遇,”它们说,“我们还在受苦。”但是,它们说这番话时却是骄傲、严肃而又顽强,煞似久经沙场考验的老战士。
&&&&不错,是老战士。我看着它们斗争,同水和风暴斗争,在可怕的初春的黑夜里,当猛烈的燥热风在它们的秃头周围咆哮的时候,当溪流从它们的胁腹冲下粗糙的石块的时候。在这些个黑夜里,它们牢牢站稳脚根,脸色阴沉;屏住呼吸,坚韧不拔,昂首挺胸,以道道裂痕的峭壁和山峰迎着风暴,集中全力,顽强抵挡。每裂开一道伤痕,它们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愤怒和恐怖的隆隆吼声;对四远的每一次山崩,它们都报以骇人的呻吟,断断续续,怒气冲天。
&&&&我还看到草地、斜坡和被土填满的岩石裂缝里都长满了青草、鲜花、蕨类和苔藓,古老的民族语言赋予它们稀奇古怪、宫有想象的名字。它们是群山的子子孙孙,各得其所地生活着,生机昂然,善良无害。我触摸它们,观察它们,闻它们的香味,学它们的名字。我观察树木时更加认真,感触也就更深。我看到,每棵树都独善其身,构成了自己的特殊的形态和树冠,投下了与众不同的阴影。在我看来,它们既是隐士,又是战士,与群山是近亲,因为每一棵树,甚而至于挺立在靠近山峦的较高处的树木,都为了生存和成长,默默地、坚韧不拔地同风、气候和山石斗争着。他们备有各的负担,必须把根扎牢,稳住躯干,并因此形成了各自不同的形态,留下了各自不同的伤痕。有的松树,由于风暴的缘故,仅仅一面长着树枝。还有的,红色树干象蛇一般紧贴着突出的岩石弯弯曲曲地生长,树和岩石互相挤压,互为依靠。它们象战士似的打量着我,唤起了我心中的羞怯与敬畏。我们这儿的男人和女人也都象它们,坚毅顽强,紧锁眉头,沉默寡言,最好的人说话最少。因此我学会了象观察树木或者岩石似的去观察人,并且一如对无言的松树那样地尊重和爱戴他们。
&&&&我们的小村庄尼米康座落在湖畔一块倾斜的三角形平原上,夹在两座山的突出部分之间。一条道路通往附近的修道院,另一条道路通往离此地四个半小时路程的邻村,至于其余座落在湖边的村庄,都可以由水路抵达。我们村子的房屋都是古老的木结构建筑,说不清有多少年头了,几乎从未见到过新盖成的。人们根据需要对这些古老的小屋进行部分翻修,这一年换地板,下一年修房顶的一角。一些半截的梁木和板条,原先大约是隔断房间的材料,现在却用作屋顶的椽子,如果它们连作椽子都不合适了,但当作柴烧又太可惜的话,在下一回修缮厩棚或者存放干草的阁楼时便又派上了用场,要不就当作屋门的横条。这些房屋里的居住者的情况也相类似;每个人都起着自己的一份作用,能持续多久就多久,随后犹犹豫豫地加入到无用者的圈子里,最终无声无臭地沉没到黑暗的地下去。长久身在客地的本乡人,又重返故里时,除去见到几家人家的旧房顶更新了,几家人家半新的房顶变旧了之外,再不会见到有什么变化,当年还健在的老人虽然已经亡故,但又有另外一些老人,居住在同样的农舍里,姓同样的姓,照看着同样是黑色头发的儿童,他们的相貌和举止,同在这段岁月里已故的那些人几乎毫无区别。
&&&&我们这个乡所缺少的,便是经常增添外来的新鲜血液和生命。这里的居民是还算得上精力充沛的一族人,几乎家家都结下了最近的血亲关系,足足四分之三的人都姓卡门青。这个姓氏一页一页地填满了教堂的簿册,见之于教堂公墓的十字架,还被人用油漆书写或用粗犷的刀法刻在房屋上。连车行主的车辆上、牲口棚的桶上以及小船上也都可以看到这个姓氏。在我父亲的房屋的大门上方,也书写着:“此屋为约斯特和弗兰齐斯卡·卡门青所建”,不过这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父亲的一位先祖,我的曾祖父;如果我也没有留下子女便去世的话,那末,肯定也会有一个姓卡门青的人搬到这个老窝里来住,只要到时候这所房屋还在,上面还有屋顶。
&&&&然而。且不论表面上信教的虔诚,在本村居民中,也有坏人和好人,有高贵者和卑贱者,有强者和弱者,除了某些聪明人而外,还有少数逗人乐的傻瓜。至于白痴,则根本没有计算在内。象任何地方一样,这里也是大千世界的小小缩影,又由于老老少少,机灵鬼和傻瓜蛋都是姑表亲戚,相互间关系密切,所以,往往在同一所房屋里,板起面孔、高傲自大的人同目光短浅、轻率大意的人经常发生龃龉。因此,我们的生活为人性显示其深邃与滑稽提供了足够的天地。只是这生活蒙上了一层永久性的纱幕——被掩饰起来的或者未被意识到的压抑感。对各种自然力的依赖,有着干不完的活计的生活的劳苦,随着时光的流逝,使得我们这个本来就在老化的一族人,都染上了沉思的癖好,虽说我们的严峻的脸配上沉思倒也不坏,但却沉思不出任何结果来,至少是没有令人欣快的结果。正因为如此,大家只靠那几个傻瓜来取乐,他们虽然沉默寡言,一本正经,但总会使环境生色,并带来一些机会,引起人们哄堂大笑和嘲讽讥诮。如果他们之中有谁由于干了一桩新的蠢事而成为议论的对象时,快活的表情就象一道闪电掠过尼米康的儿子们布满皱纹的棕色面孔,在取笑别人而得到的乐趣之外,还撒上美味的法利赛人的调料,即为自己胜人一筹而洋洋自得,啧啧有声地品尝这种快慰,深信自己决计不会这样糊涂或者犯这样的错误。多数人介乎义人和罪人②之间,如果这两种人有什么好处,他们都乐于分享。我父亲便是这多数人中的一个。一件蠢事,倘若不能使他既动心又不安,既蠢蠢欲动地想赞同干蠢事的人,又老想到自己是个从未失算因而留下污点的人,于是就摇摆不定,显得十分可笑。倘若做不到这一点,那末,这件蠢事就愚蠢得还不够到家——
&&&&法利赛人是古代犹太教一教派的信徒,他们坚守摩西的法律。这里比喻相信自己言行正确的人。
&&&&②《圣经》用语。指在宗教和道德上守规矩和不守规矩的人。譬如下文把酗酒者也称作罪人。
&&&&我的舅父康拉德也属于傻瓜之列,但在智力上,他并不因此而比我父亲以及其他英雄好汉们差。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机灵鬼,只是被一种不安好动的创新精神所驱使,而别人本来倒应该羡慕他具备了这种精神。不过他自然从来不曾走运过。但他并不就此垂头丧气,无所作为地沉思默想,反倒一再开始新的尝试;这无疑是他的优点,可是,旁人却认为这是他可笑的特点,因此把他当作本教区不拿报酬的丑角。我父亲对他的态度一直在钦佩和蔑视之间摇来摆去。他的这位内兄每提出一项新的计划,总使他感到非常新奇,非常兴奋,尽管他试探性地用反话询问,含沙射影地讥讽,但也无法掩饰住他的这种心情。每当我的舅父表示深信自己有成功的把握,并开始充好汉的时候,我父亲就会被吸引住,还投其所好地怀着兄弟的情谊赞成这位天才,直到不可避免的失败临头为止。对于失败,我的舅父只是耸耸肩膀,可我的父亲反倒怒不可遏,挖苦他,辱骂他,几个月不瞧他一眼,不同他说一句话。
&&&&康拉德曾使我们村里的人头一回看到了帆船,为此,我父亲的小船还差点赔了进去。舅父根据日历上的木刻画,精细地制作了船帆、绳索、桅杆等器具,可是,我家的小船太窄,不适合改成帆船,所以这毕竟不是康拉德的过失。准备工作延续了几个星期,我父亲心情紧张,既抱有希望,又提心吊胆,简直坐立不安。至于村里其余的人,他们谈论得最多的莫过于康拉德·卡门青的最新计划。帆船在湖里试航那天,对于我们来说真是意义重大。那是多风的晚夏的一个清晨。我的父亲胆怯地预感到可能会遭殃,便离得远远的,还禁止我随船出航,使我非常伤心。陪同帆船艺师的,只有面包师菲斯利的儿子一人。但是全村的人都站在我家的铺鹅卵石的空场上或者小园子里看热闹。这可真是件前所未闻的事情哪!离岸远处刮着一股轻快的东风。小船先得由那个小伙子划,直到进入微风中,才扬起船帆,高傲地驶去。我们惊叹着目送它绕过头一个向湖中突出的山脚消失了影踪,接着便动手准备欢迎这个聪明机智的舅父胜利归来,并对自己暗地里恶意讥诮他的念头感到羞愧。可是,到了夜里,小船回来了,船帆不见了,两个船夫半死不活,面包师的儿子连连咳嗽,并说;“你们是来欢庆的,可差一点在这个礼拜天摆两次丧宴哩!”我父亲不得不给小船补上两块新木板。从此以后,在蓝色的湖面上再也见不到船帆的倒影了。事后不久,别人一见到康拉德匆匆忙忙去干什么事情时,还会在他身后喊道:“挂上船帆,康拉德!”我父亲把怒火吞进肚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要一遇上他这位倒霉的内兄,就扭转脸去,啐出一口唾沫,让它画一道大弧线,飞出远远的,借以表示非语言所能形容的轻蔑。这种情况延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康拉德带着耐火烤炉计划前来找他商谈时为止。这项计划给这位发明家招来了没完没了的嘲笑和讥讽,还让我父亲赔了四个塔勒的现金。他一想起这件损失四个塔勒的倒霉事就心疼,所以根本就不敢去想它。很久以后,有一回家里又缺钱花了,我母亲随口说,要是这一大笔白扔的钱还在的话就好了;父亲一听,脸红到脖子根上,但他硬着头皮,只是说:“我要愿意的话,一个星期天就可以把这笔钱统统喝光的。”
&&&&每年年末,燥热风便刮来了,它那低沉的呼号,使阿尔卑斯山人听了胆战心惊,但当他身在客地时,又会怀着催人憔悴的乡愁思念这咆哮声。
&&&&燥热风到达之前许多个小时,男人和女人,群山,野兽和家畜都会预感到它。几乎每回都是先从相反的方向刮来一阵凉风,随后是一股低声呼啸的热流宣告它的到来。碧绿的湖水顷刻间变得象墨水一般黑,突然戴上了仓促制成的白色泡沫的冠冕。紧接着,在几分钟之前还平静无声的湖水,白浪滔天,涛声似雷,象大海一般无情地拍打湖岸。同时,山峦大地害怕得紧缩在了一起。原先,山峰雾气蒸腾,远在天边,现在,可以数清山顶上的岩石;原先,其他的村落离得很远,看去只是点点褐斑,现在,房顶、山墙、窗户都可以分得一清二楚。一切都紧缩在一起了,高山、草场和房屋,象受惊的畜群。随后开始了隆隆的风声,大地的颤抖。排排白浪,似浓烟横空,被鞭打着驱赶向前。人们持续地,甚至在夜间也听到狂风同群山的殊死搏斗。过不多久,溪流横溢、房屋毁坏、小船碎裂、父兄失踪的消息便会传遍各个村落。
&&&&我幼年时惧怕燥热风,甚而至于对它恨之入骨。但是,随着少年的野性在我心中觉醒,我爱上了它,这个反抗者,这个永恒的青年,这个大胆的斗士,这个送来春天的使节。它充满生机希望和激越之情开始狂野的战斗时,又是何等壮观。它横冲直撞,放声大笑,呻吟叹息,号叫着闯过山壑峡谷,吞噬山上的积雪,用它粗糙的双手拧弯坚韧的老松,折磨得它们叹息连连。此后,我的爱更加深了,我站在燥热风中向芳香、美丽、过于富庶的南方致意,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涌来由欢乐、温暖和美组成的气流,撞在山上,四散而去,临了进入平坦、阴凉的北方,筋疲力竭,失势消亡。再没有比甜蜜的燥热风热更稀罕、更珍贵的了,在燥热风季节里,它向山区的人们,尤其是妇女袭来,夺走了睡眠,抚摩着、刺激着所有的感官。这是南方②,它总是一再迅猛而热烈地投入冷淡的、比较贫瘠的北方的怀里,并庄严地向积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的村落宣告,如今在附近的韦尔斯兰德的紫色的湖畔,樱草花、水仙花和杏花又复吐艳了——
&&&&燥热风带来的高气温。
&&&&②指阿尔卑斯山以南,这里是拟人化的手法。
&&&&燥热风过境,最后的肮脏的雪崩过后,出现了最美的景色。开满鲜花的浅黄色的草场从四面八方向山峦伸展开去,高处的雪峰和冰川纯洁、幸福。湖水又变成蓝色,变得温暖,映照着红日与浮云。
&&&&这一切就足以填满一个人的童年,必要时也可填满整个人生。因为这一切都用着洪亮的声音,而且从不间断地讲着上帝的语言,而这种语言是从来也不会在一个人的唇间溢出的。谁在童年时光就这样地听到过这种语言,他便一辈子都会听到它的回声,甜蜜、高昂、可畏,他永远也逃不出它的魔力圈。一个在山区长大的人,他可以长年研读哲学和自然史,并抛弃老态龙钟的上帝,但是,如果他有朝一日重又感触到了燥热风,或者听到一次雪崩折断树木的声响时,他胸中的心灵就会颤动,他就会想到上帝,想到死亡。
&&&&在我父亲的小屋前,有一个四周围着篱笆的小园子。那里生长着酸涩的生菜、萝卜和白菜;除此之外,我母亲还修了一个可怜又可爱的狭长花坛,上面有两丛月季,一丛天竺牡丹,一小片木犀草,憔悴而无望地盼着雨水。园子前是一个更小的、铺鹅卵石的空场,一直延伸到湖边。那里有两个损坏了的桶、若干板条和木柱。岸下水上拴着我家的小船,那时候每隔几年便要把它修补一新,涂上沥青。这些修船的日子至今还牢牢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在初夏暖和的下午,小园子里黄色的硫磺石蝴蝶在阳光下昏昏沉沉地乱舞。湖水平滑似镜,寂静地闪烁着蓝光。山峰薄雾缭绕。在铺鹅卵石的小空场上,散发着浓烈的沥青和油漆味。完工后,这艘小船的沥青味整个夏天都不消散。多年以后,每当我在海滨闻到由水味和难闻的沥青味混合的特殊气味时,我家的湖畔小空场随即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又看到我的父亲穿着衬衫在挥动毛刷,一缕浅蓝的烟雾从他的烟斗里往无风的夏日空气中升起,亮闪闪的黄蝴蝶惶惶不安地飞来飞去。在这些日子里,我父亲心情愉快,不同寻常,吹着口哨(这是他最拿手的),甚至唱出了他那唯一的一首短小的无词歌,不过声音很低。随后,母亲做了些好吃的当晚餐,我现在回想,她做好吃的东西时一定暗自希望卡门青今晚不再去酒店了。可是。他照去不误——
&&&&这是瑞士、蒂罗尔、上巴伐利亚一带的民歌。唱时假声和真声急速转换。
&&&&父母对我少年时的性情起过什么特别的促进或者妨碍作用,我可说不出来。母亲始终双手不停,有干不完的活;至于我的父亲,人世间他最少操心的事就是教育。他的事情也够多的,要维持他那几棵果树可怜巴巴地活下去,要种那一小块土豆地,要照看他的干草。大约每隔几个星期总有一个晚上,他会在出门之前拉住我的手,默默无言地同我一起上了牲口棚上面存放干草的阁楼,随后在那里演出一幕稀奇古怪的惩罚和赎罪戏:我谈了一顿揍,无论父亲或我自己都不太清楚究竟为了什么。这是在报应女神祭坛前面的无声的献祭。在向这位神秘莫测的女神奉献这份赎罪礼时,我父亲并不责骂,我也不失声叫喊。在后来的岁月中,每当我听到别人谈论“盲目的”命运时,我便会随即联想到这些不可思议的场面,并且觉得这些场面真可谓形象地表现了那个概念。我的善良的父亲这样做,所遵照的正是那种朴素的教育学,但他自己并不知道;生活本身就惯于按这种教育学来对付我们,不知哪一天会给我们送来一个晴天霹雳,并让我们事后去追思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恶行,竟惹得上苍降下神威。遗憾的是我从来不去回想,或者很少这样做,宁可泰然自若地,甚至倔强地承受那种分期分批的惩罚,也不按别人的愿望独自去悔过。在这些个夜晚,我甚至总是很高兴,因为我又纳了税,又将会有几个星期不受惩罚的间歇时间。我更加自作主张地抵制我那个年岁应作的尝试,那就是学会劳动。难以捉摸和挥霍浪费的自然把两种矛盾的禀赋统一在我的身上:一种是不寻常的体力,一种是怕劳动,遗憾的是这种害怕心理还不小哩;我父亲花了不小的力气要让我成为一个能干的儿子和帮手,但是我千方百计逃避派给我的活计。还在文科中学念书时,古代英雄中最受我同情的莫过于赫拉克勒斯了,因为他被迫去干那些尽人皆知的、繁重的劳动。那时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在山岩和草场上,或者在湖边懒散地闲逛更美好的了——
&&&&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半神半人的英雄,后得神谕,他必须完成阿耳戈斯国工交给他的十二件工作,然后可升格为神。
&&&&高山、湖泊、风暴、太阳,都是我的朋友,向我讲述,给我教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热爱和熟悉它们,胜过热爱和熟悉任何人和人的命运。但是,我最心爱的是云,我爱它们胜过爱闪闪发光的湖泊、哀伤的松树和向阳的岩石。
&&&&请给我指出在这广阔的世界上比我更了解、更热爱云的人来吧!请给我指出在这个世界上比云更美的东西来吧!它们是游戏和欢乐,它们是祝福和主恩赐的礼物,它们是愤怒和死亡的神威。它们娇嫩、温柔、平和。象新生婴儿的心灵;它们优美、富有、乐善好施,象善良的天使;它们阴暗、无情,象死神的使者,谁也休想逃脱。它们飘浮在空中,薄薄的一层,银光闪烁;它们大笑着飞翔,一片白色又镶着金边;它们站着休憩,呈现黄、红、浅蓝诸色。它们阴森可怖、蹑手蹑脚地潜行,煞似行刺的凶手;它们弓身翘首呼啸着追逐,宛如疾驰的骑士;它们悲伤地做着梦,悬挂在苍白的天际,伊然忧郁的隐士。它们呈现出幸福岛的形状和祝福天使的身姿,它们象威胁着的手、扬起的帆、信步的鹤。它们飘浮在上帝的天国和可怜的人世之间。是凡人一切渴念的美的譬喻。既属于天国,又属于人间;它们是人世的梦,在这些梦中,世人将他们污点斑斑的灵魂偎依在纯洁无瑕的上天的怀里。它们是一切浪游、追寻、要求、乡愁的永恒的象征。一如它们胆怯地、满怀渴望地、倔强地悬挂在天地之间,人的心灵也胆怯地、满怀渴望地、倔强地悬挂在时间和永恒之间。
&&&&呵,云啊,美的、浮动着的、不知疲倦的云啊!我那时是个无知的孩子,热爱它们,端详它们,却不知道我也会象一片浮云似的飘过人生,浪游,到处都感到陌生,飘浮在时间和永恒之间。从童年时代起,它们曾是我可爱的女友和姐妹。我简直无法在小巷里行走,因为我一见到它们,便要这样地互相点头,互相问候,互相注视,呆上那么片刻。我也忘不了当时从它们身上所学到的一切:它们的形状,它们的颜色,它们的特性,它们的游戏、轮舞、舞蹈、休憩,以及它们的奇异的天上人间的故事。
&&&&尤其忘不了那雪公主的故事。她的舞台是那座不高不低的山,时间在初冬,处于温暖的低空气流之下。雪公主出现了,带着少数随从,来自高天之上,在山上开阔而平坦的谷地或者宽敞的圆形山峰上挑选了一处休憩的地点。虚伪的东北风嫉妒地看到这天真纯洁的少女躺卧下来,便鬼鬼祟祟地贪婪地在山边吐出舌头,猛然号叫着狂暴地向她袭去。她向美丽的公主掷去撕成碎条的黑云,嘲笑她,对她大声叫骂,想把她赶走。有片刻工夫,公主稍显不安,她等待着,忍耐着,有时,她微微摇摇头。冷嘲着,又升回到高处。有时。她突然把她那些害怕了的女友聚拢到她的周围,露出她的神采奕奕的高贵的容颜,把冷若冰霜的手一挥,喝令山妖退去。山妖踌躇,号叫,逃遁。随后,她静静地躺下,用茫茫的雾遮掩她的卧榻,雾散去后,但见山上的平坦谷地和圆形山峰覆盖着洁白、柔软的新雪,洁净明亮。
&&&&在这个故事中,有那么一点高尚的内含,有那么一点关于心灵和美的胜利的消息,使我心旷神怡,并象一个快活的秘密打动着我这颗小小的心灵。
&&&&不久,这样的岁月也来到了:我去接近云,在云间漫步,居高临下地观察某些离群的云。我十岁开始登山。我登上的第一座山峰叫泽恩阿尔卑施托克,我们的村子尼米康就座落在它的脚下、在山顶。我头一回看到高山的惊险和美。深壑,比比皆是的冰和雪水,绿玻璃般的冰川,丑怪的冰碛,高踞这一切之上的,是高而圆、其状如钟的天空。一个人被夹在高山和湖泊之间,又被近处的山峦团团围住,并在这狭小的天地里生活了十年,那末,这一天他是万万不会遗忘的,在这一天里,他第一次头项宏大辽阔的天宇,面对无垠的视野。在上山途中,我已经惊讶不已地发现,我在山下早已熟悉的崖坡峭壁竟是如此硕大无朋。如今,我全然被这瞬间制服了,又惧怕又欢呼,突然看到这辽阔渗入我的心里。世界竟是如此宏大!我们的整个村落,远在谷底,迷迷蒙蒙,只剩一个小光斑。从谷底望去以为是紧密相邻的山峰,原来彼此相距许多小时的路程——
&&&&意为:深山牧人登山杖。
&&&&我开始预感到,我仅仅眯缝着眼看到了一线天地,还没有把世界看个真切,并且山外有山,或挺立,或倾倒,还可能有大事正在发生,而有关的消息则从未传到我们这个与外界隔绝的山坳里来过。同时,我心中有什么象指南针一样地在颤动,以一股不自觉的力量拚命指向那辽阔的远方。如今,当我看到浮云向着无边无涯的远方流浪时,我这才完全懂得了浮云的美和忧伤。
&&&&陪伴我的两个成年人,称赞我爬山很有能耐。他们在冰冷的圆形山巅稍歇片刻之后,便放声大笑我那种忘乎所以的欢乐情状。可我呢,在领略了初次莫大的惊异之后,既快活又激动,便象一头公牛似的对着青天大声吼叫。这是我的第一支不成调的赞颂美的歌。我满以为会有隆隆的回声,却不料我的叫喊犹如鸟儿的一声微弱的啼鸣,完全消失在辽廓的天空之中。我非常羞愧,便静了下来。
&&&&这一天打破了我生活中的一块坚冰。因为由此开始一个个事件便接踵而来。起先是别人经常带我去登山,也作更艰难的攀登,我则怀着奇特地被压抑着的欢乐去探究高处的伟大秘密。接着,我被派去放牧母山羊。我通常去牧羊的山坡,其中一个的边上,有一处避风的角落,茂密地生长着钻蓝色的龙胆和淡红色的虎耳草,这是人世间我最心爱的地方。从那里看不到村子,隔着岩石眺望,只见到一条亮闪闪的狭长的带子,那就是湖泊;但那里繁花遍地,色彩鲜艳,蓝天似帐幕,蒙在尖尖的雪峰之上,羊群的铃儿叮当,不远处山泉淙淙,其声不断。我躺在这温暖的氛围之中,惊讶的目光追逐着片片白云,低声吟唱着无词歌。直到母山羊发现了我的怠惰懒散,想要违禁胡闹取乐时方才罢休。没几个星期,我的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就被撕了一大道裂口,我同一只迷路的母山羊一起摔进一条沟壑。母山羊死了,我的头颅疼痛,除此而外,我还被狠狠地揍了一顿,逃离了我的父母,后来又在央求和恸哭声下被领了回去。
&&&&我的这次冒险很可能成为第一次和最末一次。那末,这本小书也就不会去写了,另外一些辛劳和愚蠢的事也都不会发生了。我可能已经同哪个堂妹或表妹结了婚,也许已经在某个地方跌进冰川里冻死了。这样倒也不坏。但是日后的一切却并非如此。至于将已经发生的和未曾发生的事情加以比较,我可没有这个权利。
&&&&我父亲当时在韦尔斯村的修道院兼着一点小小的差事。有一回他卧病在床,便吩咐我去那里通知一声。我没有前去,而是从邻居那里借来了纸和笔,给修道院的教友写了一封温文尔雅的书信,把它交给了信差的妻子,我则自作主张地进山去了。
&&&&过了一个星期我回到家中,看见一位神甫正。坐等着那封优美书信的执笔人。我生怕会有什么不是,但他却夸奖我,并劝说我的父母,让我到他那里去念书。舅父康拉德那时恰好又受宠了。我父母问他意见如何。他自然当即竭力主张我一定得去念书,将来上大学,当学者和绅士。我父亲被说服了。就这样,我的前途也成了我舅父那些危险的计划中的一项,同耐火烤炉、帆船以及许许多多类似的想入非非的事情一样。
&&&&艰巨的学习马上就要开始了,甚至要学习拉丁文、圣经历史、植物和地理。这一切给我带来了许多乐趣,我没有想到,在韦尔斯学习将会使我离乡背井,并付出美好的岁月作为代价。单是学拉丁文还办不到这一点,即使我能把整本《名人传》倒背如流,我父亲还是会让我去当农夫的。但是,这个聪明人已经看透了我的性格,重要的一点,也是我最主要的缺陷,便是我那种无法克服的怠惰。凡是劳动,我能逃避的就逃避,溜到山上,逃到湖畔,或者躲到山坡旁侧身躺下,读书,幻想,偷懒。他由于认识到了这一点,就把我托付给了别人。
&&&&借此机会,把我的父母亲交待几句吧。我母亲从前很漂亮,但是后来只剩下了结实的体格和挺秀的身材,以及一双美丽的黑眼睛。她个子高,有力气,勤劳、寡言。虽然她同我父亲一样聪明,甚至在体力方面胜过他,可是她在家里并不作主,而是让她的丈夫来掌管。他中等个子,四肢细小,几乎可以说是瘦弱,头脑顽固而机灵,那张脸,肤色浅,布满细小的、老是在活动的皱纹。前额还有一道短短的竖纹,他一动眉毛,这道竖纹就加深了,使他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时,他仿佛正要竭力想出什么非常重要的念头来,尽管根本没有这种可能,别人本来可以在他身上察觉到某种忧郁,但却无人注意到,因为我们这个地区的居民,几乎个个脸上都经常蒙上一层淡淡的忧郁神色,其原因在于冬季漫长、危险甚多、谋生艰辛、与世隔绝。
&&&&我的性格中的若干重要方面,是从我父母亲身上继承来的。从母亲那里,我得到的是知足为乐的生活经验、多少有一点对上帝的信赖,以及娴静寡言的性格。从父亲身上,我获得的则是瞻前顾后,理财无能,以及一边冷静思考一边开怀畅饮的本领。不过这最末一点,当时由于年少,还没有在我身上显露出来。在外表上,我的眼睛和嘴象父亲;步子沉重,能走远道,身材高大,体力耐久,则得之于我的母亲。由于父亲和我们这整个一族人的遗传,我一生下来便有农夫的机敏的智力,但也带着忧郁的气质,以及无缘无故黯然神伤的习性。由于我命中注定要长年离乡背井同陌生人打交道,因此,如果我与生俱来的不是上述的天性,而是若干灵活性和多少有点乐天和轻率的话,或许会更好一些。
&&&&我就带着这些秉赋资质,换上一身新装,踏上进入人生的旅程。父母赋予的才能证明是可靠的,因为从此以后,我就靠自己去闯,凭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人世间。然而,我身上总有某种欠缺,学科学也罢,在社会上生活也罢,都未能有所弥补。我至今还能象当年似的爬山,一连十个小时徒步行走或者划船,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能够赤手空拳打死一条汉子,但是我今天还象当年一样缺少成为一个八面玲珑、善于处世的人的素质。我早年偏狭地只同大地和动植物打交道,因此在我身上没有形成多少社交才能,而且现在还常常抱着幻想,这充分证明,我——很遗憾——是多么偏爱一种真正的动物的生活。我常常幻想自己躺在海滨,变成了野兽,多半变成了海狗,并且感到其乐无穷,因此,当我从梦幻中清醒过来并又重新具备人格时,我并不觉得欢乐或者骄傲,而是感到遗憾。我按当时的通例。免费在一所文科中学受教育,并决定了我将来要成为一名语文学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再没有比这更无用、更无聊的专业了,再也没有比这更使我感到格格不入的专业了。
&&&&学生时代迅速过去了。在嬉戏和上课之间,有满怀乡愁的时刻,有充满对未来的大胆梦想的时刻,也有一心敬畏地崇拜科学伪时刻。其间,我天生的怠惰有时也要冒头,给我带来种种懊恼和惩罚,随后这怠惰又由于我产生了新的热情而减退。
&&&&“彼得·卡门青,”我的希腊语教师说,“你是个脾气很犟又不合群的孩子,你还会因为太固执而碰壁的。”我瞧着这个戴眼镜的胖子,听着他讲的话,觉得他很滑稽。
&&&&“彼得·卡门青,”数学教师说,“你在偷懒方面是个天才,而我感到遗憾的是再没有比零更低的分数了。我给你今天的作业打的分数是负二点五。”我瞧着他,替他惋惜,因为他是个斜视眼,并且、觉得他非常无聊。
&&&&“彼得·卡门青,”有一回,历史教师这样说道,“你不是个好学生,不过,尽管如此,你将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历史学家。你很懒,不过,你会区分大事和小事。”
&&&&这些对我来说,也不是特别了不起的。然而,我尊重教师,因为我认为他们掌握科学,而对于科学我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非常巨大的敬畏心理。虽说所有的教师一致认为我很懒惰,可是我仍然不断有所长进,我的名次在中等以上。中学和中学里的知识是有欠缺的、不全面的,这一点我已经觉察到了;但是我期待着往后的日子。我想象,这个咬文嚼字、拘泥于细微末节的准备阶段过后,会有真正的智慧,会有不令人生疑的、可靠的、真正的科学。到那时我将会知道,历史的混沌纷乱、各民族的争斗以及恐惧的疑问在每一个人的心灵中意味着什么。
&&&&我还有一个更强烈、更现实的渴念,我很想有一个朋友。
&&&&有一个棕色头发、一本正经的男孩,比我大两岁,名叫卡斯帕尔·豪里。他举止稳重、沉静,同大人一样严肃而有主见,很少和他的同学们交谈。有数月之久,我一直怀着莫大的崇敬心情仰望着他,在街上也跟在他后面,一心希望他会觉察到我。他见了打招呼的市侩庸人,他走进的每一家人家,我都嫉妒。但是,我比他低两班,他的同班同学他可能已经不放在眼里了,更何况我呢!我们之间从未讲过一句话。与此相反,有一个瘦小多病的男孩,我没去接近他,他倒来接近我了。他比我年幼,既腼腆又不聪慧,但有美丽、虚弱的脸和眼睛。由于他瘦弱,又有点畸形,在他的班级里经常受气,而我则身强力壮,还受人尊敬,于是,他便来找我当保护人。过不多久,他病得不能来上学了。他走了,我并不想念他,而且很快把他丢在了脑后。
&&&&我们班上有一个金黄色头发的少年,喜爱胡闹,又会变戏法,还是个音乐家、演员兼小丑。我好不容易同他交上了朋友。他和我同岁,矮小、漂亮、活泼,对我总流露出那么点恩主的态度。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有了一个朋友。我到他的寝室去找他,同他一起读几本书,替他做希腊语作业,让他帮我做算术作为酬报。我们有时也一同去散步,那样子一定象狗熊与黄鼠狼。他总是滔滔不绝,嘻嘻哈哈,机智幽默,从来没有困惑的时候,我听着,笑着,为有这么一个无拘束的朋友而高兴。
&&&&一天下午,我无意之中撞见这个小骗子正在学校的走廊里当着几个同学的面大显身手,演他最得意的喜剧。他刚模仿完一个教师,接着喊道:“猜猜看,这是谁!”说罢,大声朗读了几句荷马的诗。同时,他非常逼真地模仿我,我的窘态,我怯生生的朗读,我的有点沙哑的山里人的口音,还有我常有的一心专注的表情,眨眼睛,以及紧闭左眼。他的样子非常滑稽,再没有人象他这样开玩笑和不友爱的了。
&&&&他合上书本,捞取了赚到的喝采和掌声。这时,我从后面走到他身边,采取报复行动。我想不出什么话来,但是,我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言简意赅地表达了我的全部愤慨、羞愧和怒火。紧接着上课了,教师发现我原先的朋友、偏偏又是他的得意门生在抽泣,见到了他那半边红肿的脸。
&&&&“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卡门青。”
&&&&“卡门青到前面来:真是这样吗?”
&&&&“是的!”
&&&&“你为什么打他?”
&&&&没有回答。
&&&&“难道你无缘无故打人?”
&&&&“是的。”
&&&&于是,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顿,并且象斯多葛派似的尽情享受着无罪受刑者的欢乐。但我毕竟既非斯多葛派,也非圣徒,而是一个学生,所以,在受罚之后,便向我的仇敌伸出舌头,而且伸到了不能再伸的地步。教师惊愕地训斥我说:
&&&&“你不害羞吗?这是什么意思?”——
&&&&斯多葛派是公元前四世纪创立于雅典的哲学派别,尚禁欲、淡泊,不以苦乐为意。
&&&&“这意思是坐在那边的是个卑劣的家伙,我鄙视他。他还是一个胆小鬼。”
&&&&我同这个演员的友谊就此结束。无人继他来和我结交,我不得不独立无朋地度过少年时的成熟期。尽管自那以后我对生活和人的看法有过几次变化,但是每当我回想起那记耳光时,总感到心满意足。但愿这个金黄色头发的人也不曾忘记它。
&&&&十七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个律师的女儿。她很美,值得我骄傲的是,我一生始终只同非常美貌的女性恋爱。我为她和其余的女性所受的苦恼,留待以后再叙。她名叫罗西·吉尔坦纳,今天她还值得与我迥然不同的男子去爱慕。
&&&&当时,我全身上下都迸发出从未消耗过的青春活力。我和我的同学疯狂地扭打,我是最佳摔跤手、击球手、赛跑运动员和划船手,我为此而自豪,但同时又总是心情忧郁。这同恋爱几乎无关。这纯粹是一种青春初期的甜蜜的忧郁,在我的身上比在其他人身上更加强烈,因此,我是靠忧伤的想象、对死亡的思考和悲观的念头来得到欢乐的。自然也有同学拿来廉价版的海涅的《歌曲集》给我。在此之前,我对任何“美文学”都一无所知。如今,继海涅之后,我读了莱瑙②和席勒,接着是歌德和莎士比亚,突然之间。这文学的苍白的幽灵在我心目之中成了一位伟大的神——
&&&&《歌曲集》(1827年初版),包括海涅青年时代、即年间的作品,是作者的第一本诗集。
&&&&②尼科拉乌斯·莱瑙(),奥地利诗人。
&&&&我感觉到从这些书籍里有生命的芳香的凉风向我袭来,使我甜蜜地周身战栗。这生命是人世间未曾有过的,却又是真实的,而今要在我的被打动了的心中掀起浪涛,去经历它的命运。在阁楼上我读书的角落里,能传进来的只有附近钟楼报时的钟声和在旁边筑巢的鹳鸟干巴巴的啄木声;在那儿,歌德和莎士比亚所创造的人在我身边出没。一切人的本质中神性的一面和可笑的一面都显现在我的眼前:我们的矛盾分裂又不受约束的心灵之谜,世界历史的深奥本质,精神才智的非凡奇迹;就是这精神才智使我们短暂的时日焕发神采,并通过认识的力量把我们渺小的存在提高到必然和永恒的境界。当我把脑袋从狭小的窗洞里探出去时。见到太阳照耀着屋顶和小巷,工作劳动和日常生活的微弱的噪声凌乱地传上来,我感到了我这个充满伟大幽灵的阁楼角落的僻静孤寂和神奇奥秘,仿佛我周遭是一个奇异美妙的童话世界。我读书越多,当我探头往下面的屋顶、小巷、日常生活望去时,我越感到古怪和陌生,渐渐地,经常有一种感觉畏畏缩缩地在我心中升起,使我喘不过气来,我感到自己或许也是一位先知,而展现在我眼前的世界正期待着我去发掘出它的一部分宝藏,揭去蒙住它的偶然与鄙俗的纱幕,用诗人的力量把我所发现的从衰亡中抢救出来,使之永存不朽。
&&&&我羞惭地开始创作一些东西,慢慢地写满了几个本子,有诗,有创作方案,有短篇。这些都给毁掉了,但当时或许有过一点价值,曾使我的心儿激烈跳动,给予我足够的内心的欣悦。后来我才慢慢地对这些尝试作自我批评和检验,到了中学的最后一年,我才首次感到大失所望,但这又是必然的。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有几卷戈特弗里德·凯勒的作品落到了我的手里,我连续读了第二遍,第三遍,这时,我已经开始整理我的处女作,并用怀疑伪眼光去看我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由于我突然认识到我那些不成熟的幻想的产物距离真正的、客观的、真实的艺术又有多远,我便把自己的诗和付之一炬,并怀着酒醉醒后折磨人的苦痛,清醒地、哀伤地去深入观察人世——
&&&&戈特弗里德·凯勒(),瑞士著名现实主义作家和诗人,他的传记体《绿衣亨利》为世界名著之一。
&&&&现在来谈谈爱情——在爱情上,我一生都是个孩子。对我来说,对女人的爱一直是一种纯洁必灵的崇拜,使我焕发出忧郁的热情,使我这个祈祷者将双手伸向蓝天。由于母亲的遗传。以及出于自己的一种模糊的感觉,我尊敬妇女,把女性整个地看作是陌生的、美的和谜一般的;由于天生资质的美与和谐,女性胜过我们,我们必须把女性奉为神圣,因为女性仿佛是星星和蓝色的山峰,距我们远,离上帝近。由于坎坷的生活乱作主张,使女性的爱给我带来同样多的辛酸和甜蜜;虽说女性高高在上,但是朝拜的祭司这种庄严的身份,在我身上很容易就变成了被愚弄的傻瓜这种难堪而又滑稽的角色。
&&&&我每天去吃饭的时候,几乎都能遇上罗西·吉尔坦纳,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坚定又柔顺。瘦削的、浅棕色的、有生气的脸庞露出一种文静而有活力的美,她的母亲当时也还有着这样的美,她的祖母和曾祖母也有过这样的美。这个古老、高贵、受上帝祝福的家族,一代又一代,出了一个又一个优雅的妇女,人人文静高尚,个个有生气,高贵,具有白璧无瑕的美。有一幅肖像画,出自十六世纪一位无名大师之手,画的是富格尔家的女儿,这是我亲眼见到过的最珍贵的绘画之一。吉尔坦纳家的女性都类似那画中人,罗西也不例外——
&&&&巴伐利亚施瓦本的贵族世家,其祖先原是织工师傅,后靠经商和开矿而发家致富并受封。
&&&&这一切我当时自然并不知道。我只见她走起路来是一副文静而有生气的庄重仪态,感觉到了她朴素的气质之中的高贵。黄昏时分,我坐着回想,直到想象出了她的形象,直到它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随后,我的孩子般的心灵起了一阵甜蜜的、隐约的战栗。但是顷刻间,这快活的景象就变得昏暗了,使我辛酸痛苦。我突然觉得她于我是多么陌生,她不认识我,也不打听我是谁,我想象出来的这个美丽形象,是对她这个幸福人儿的偷窃。尽管我感到这样做简直是在苦苦折磨自己,但我还是一直不断地让她的形象在我的眼前出现那么一瞬间,这形象是那么真切,那么栩栩如生,于是乎一个昏黑的热浪淹没了我的心,使我身上最远的脉络都感到了痛苦。
&&&&白日里,在上课时,或者正同人激烈斗殴的中间,这浪头又袭来了。于是,我闭上眼睛,垂下双手,觉得自己滑进了一个温煦的深渊,直到教师的呼唤声或是某个同学的拳头把我震醒为止。我要逃脱,便跑到野外,去做奇妙的梦,呆呆地望着天地。顷刻间,我看到一切都是那么美,那么绚丽多彩,我看到光和空气如何透过所有的东西,我看到河水是多么的绿,屋顶是多么的红,高山是多么的蓝。但是,这环抱着我的美并不能使我得到排遣,却让我沉静而悲伤地去享受它。这一切越是美,我就越感到陌生,我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而是身在其外。我的抑郁的思想越过这美,又找到了返回罗西身边的路:如果我此时此刻死去了,她是不会知道的,不会去打听的,也不会因此而悲戚忧伤!
&&&&然而,我并不想让她注意到我。我多么情愿替她做些闻所未闻的事情,或者送她些什么见所未见的礼物,但又不让她知道这是谁的馈赠。我确实为她做了许多事情。恰好短暂的假期到来了,我被送回家去。在家乡,我每天干各种费力的事情,件件都是为了向罗西表示敬意。我从陡峭的一面攀上一座难登的山峰。我驾着小船在湖上作过度的划行,在很短的时间内往返很远的距离。在一次这样的航行之后,我筋疲力竭、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中,这时,我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要不吃不喝地一直呆到晚上。凡此种种,都是为了罗西·吉尔坦纳。我把她的名字和对她的颂词刻在偏远的岩峰上和人迹不至的深壑里。同时,为了她的快乐,我还让自己久处学生宿舍而消瘦了身体,吃点苦头。我的肩膀宽了,脸庞和颈项变成了棕色,全身处处变得宽大,肌肉隆起。
&&&&在假期结束前一天,我历尽艰辛,摘来一枝鲜花,奉献给我的爱情。虽说我知道,在许多诱人的山坡旁,狭长的泥土带上,长着宝雪花,但是,我总觉得这种没有芳香、没有色泽、病态的银白色的花既不美又无灵魂。另外,我知道有几丛傲立在僻静处的杜鹃花,那是被风刮到险峻的岩壁隙缝里去的,花开得很迟,诱人而难以企及。现在呢?非去不可。在青春和爱情面前没有办不到的事。尽管我的双手皮开肉绽,我的两腿抽搐痉挛,但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当我小心翼翼地割断了坚韧的花枝,把战利品捧在手里时,因为身在险处,不能欢呼,但是,我的心高兴得在歌唱,在叫嚷。我必须返回,于是,我把花衔在嘴里,倒爬下去,唯有上帝知道,我这个大胆莽撞的孩子是怎样安然到达岩壁脚下的。整座山下,杜鹃花盛开的季节早已过去,我却摘到了这一年最后的几朵,有的含苞欲放,有的蓓蕾初绽。
&&&&翌日,在五个小时的旅途中,我始终把花拿在手里。火车刚开时,我的心剧烈跳动,急于奔向美丽的罗西居住的城市;但是,离开高山越远,对本乡本土的爱便越强烈,催我连连顾眄。那次旅程,我至今记忆犹新!泽思阿尔卑施托克峰早已在视线之外了,这时,锯齿状的群山也一座接一座地沉没了,每一座山同我的心灵脱离时,都带来微微的痛楚。眼下,所有的故乡的山都沉没了,一片开阔的、低平的、葱绿的田野迎面拥来。在我头一次旅行时,这些对我毫无触动。这一回却有不安、恐惧和悲哀向我袭来,仿佛我被判了罪,必须继续往越来越平坦的地方驶去,并将无可晚会地失去久居群山和故乡的公民权。同时,我始终见到罗西美丽、瘦削的脸浮现在我的眼前。如此娟秀、陌生、冷淡,对我漠不关心,使我辛酸痛苦得连呼吸都哽住了。窗外,明朗、清洁的城镇连同狭长的钟楼和白色的山墙一个接一个地向后滑去,乘客上上下下,谈话、招呼、欢笑、抽烟、打趣——真正偷快的平原地区的人,机灵、直爽、开朗的人们——;而我这个山区来的粗壮呆板的小伙子坐在他们中间,沉默、悲伤、固执。我感到自己不再是故乡的人了。我觉着自己被拽走,永远离开了群山,可又永远不会变得象一个平原地区的人,象他们那样的快活、机灵、圆滑、自信。将会有象他们这样的一个人,始终捉弄和取笑我;将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有朝一日娶吉尔坦纳家的姑娘为妻;将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他始终挡住我的去路。抢在我前头一步。我带着这些念头进了城。在那里,寒暄之后,我便登上阁楼,打开我的箱子,取出一大张纸来。这不是最精致的纸,因此,当我把杜鹃花裹在里面,并用直接从家里带来的线扎上以后,它根本就不象是一件求爱的礼物。我捧着它去到吉尔坦纳律师住的那条街,乘着一个有利的时机,跨进了洞开的大门,在傍晚半明不暗的过厅里,我匆匆环顾四周,把我这不成个形状的一束花放在了这阔绰住宅的宽大的楼梯上。
&&&&没有人看到我,至于罗西是否见到了我所表示的这番心意,我也不得而知。但是,为了把一枝杜鹃花放到她家的楼梯上,我攀登过峭壁,冒过生命危险,这里面有甜蜜,有悲喜的交集,有诗意,不仅当时使我愉快,而且今天我还能真切地感受到。唯有在不信上帝的时刻,我偶尔会觉得,那次为杜鹃花而冒险,正如往后我的全部恋爱故事一样,全都是堂吉诃德式的行为。
&&&&我的这次初恋从未告一段落,而是象一个疑问,在我的青春岁月中时时响起,永远得不到解答;又象一位沉静的长姊,陪伴我经历了往后的多次恋爱。我始终还不能想象出有什么比那位年轻、美貌、文静、目光炯炯的显贵市民的女儿更高贵、更纯洁、更美的了。若干年以后,我在慕尼黑一次历史展览会上看到了那幅无名氏所作的富格尔女儿的谜一般可爱的肖像画,我顿时觉得,我的整个耽于梦幻的、悲哀的青春仿佛展现在我的面前,并用它那深奥不可侧的眼睛深沉地、茫然若失地端详着我。
&&&&在这期间,我经过一次缓慢的蜕变,渐渐地长成了一个青年。从我当时拍摄的相片看,我是个骨骼大、身材高的农家小伙子,穿着蹩脚的学生装,眼睛略显无神,粗壮笨拙的手脚尚未定型,唯有脑袋较早地有了固定的形状。我怀着一种惊讶的心情,看到自己摆脱了少年时的模样和举止,同时又怀着事先的喜悦,期待着大学时代的来临。
&&&&我将去苏黎世学习,我的保护人还曾提到,如果成绩优异,有可能让我去作考察旅行。这一切在我心中犹如一幅美妙的古典画:一座气氛严肃而亲切的凉亭,陈列着荷马和柏拉图的胸像,我在那里面埋头攻读,四面皆可远眺,城市,湖泊,高山,直望到美丽的远方。我变得更加清醒冷静,却又更加生气勃勃,我为未来的幸福高兴,并坚信会得到正确的评价和重视。
&&&&最后一学年,我全力以赴地学习意大利文,并初步结识了古代的家,至于更深入地了解他们,则留待去苏黎世以后作为自己第一爱好的工作加以完成。接着,向我的老师们和房东道别的日子来到了,我装好小板条箱,钉上钉子,怀着愉快的忧伤在罗西家周围绕了一圈,依依惜别而去。
&&&&接踵而至的假期,让我预先尝到了人生的苦味,猝然间,我的美梦的双翼被粗暴无情地撕碎了。我一到家,就见母亲病了。她躺在床上,几乎不吐一言,见我来了也无动于衷。我不是好唉声叹气的,但是,使我伤心的是,我的欢乐,我的年轻人的自豪,再也找不到共享的人了。接着,我父亲对我说,如果我准备去上大学,他丝毫也不反对,但是,他没有能力供我这笔钱。如果区区奖学金不敷用的话,我就得考虑自己去挣必需的花费;他在我这个年岁,早已自食其力了。如此等等。
&&&&这一回,徒步远行、划船、登山的次数不多,我必须在家里和地里帮着干活,剩下的半天空闲时间,我什么兴致也没有,连书都没读过一回。我眼看着平凡的日常生活奢求于人,张开大嘴,吞噬了我充沛的精力和傲气,使我恼火,使我疲倦。此外,我的父亲一旦心里挂上了金钱问题,便是一幅粗暴冷淡的态度,尽管对我还算不上不客气,但我仍然不会感到高兴。我在学校里所受的教育和我的书籍,只使他产生一种无声的、半轻蔑的尊敬,这也使我怏怏不乐,深为遗憾。我时常想念罗西,于是,那种恶的、顽固的感情又卷土重来,我自认象农民一样没有能耐在这个“世界”上成为一个机灵而又站得稳脚跟的人。我甚而至于成天考虑,是否还不如留在此地,在家乡的贫困生活持久而令人灰心丧气的压力下,忘掉我的拉丁文以及我怀抱的希望。我苦恼烦闷,坐立不安,即使在卧病不起的母亲身边也得不到慰藉和安宁。那幅摆着荷马胸像的凉亭的梦幻画又浮现了,这一回它却含有嘲讽的意味;我把它撕个粉碎,并把自己已被折磨得破碎了的心里的全部压抑着怒火和敌意统统发泄到这幅梦幻画上去。这几个星期。漫长无边,简直难捱,仿佛我将因为这段没有希望的烦恼和矛盾的日子而丧失自己的整个青春似地。
&&&&我曾经又惊又恼地看到了人生如何迅速而又彻底地毁灭了我的幸福的梦幻,如今我又将不胜惊讶地目睹眼下的苦恼如何被一扫而光。人生曾向我显示了它那日常的辛劳工作的一面,而今又突如其来地让抱有偏见的我的眼睛见到它那无限的深度,并将一次简单而又深刻的经验充实我的青春。
&&&&炎热的夏季,某日凌晨,我在床上口渴难忍,便起床去厨房,在那儿,总放着一桶干净水。我先得穿过父母的卧室。这时,我母亲异样的呻吟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到她的床边,可是,她既不瞧我,也不答应一声,而是干巴巴地、充满恐惧地独自呻吟着;她的眼皮在抽搐,脸色白里泛青。这并没有使我惊恐,虽说我有那么点忧惧。随后我见到了她的双手瘫在床单上,一动也不动,象熟睡了的孩子。我由这双手看出母亲已经垂危,因为这双手是如此无力,如此没有生气,实在罕见,活人的手决不会是这样的。我忘记了自己的干渴,在床边跪下,将手们到病人的额头上,寻找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射中了我,亲切,丝毫没有痛苦,但已近于熄灭。我没有想到该把睡在一旁、呼吸颇重的父亲唤醒。我就这样跪了将近两个小时,眼看着我的母亲遭受死亡的痛苦。她沉静、严肃而勇敢地遭受着,这完全符合她的性格,并给我树立了一个良好的榜样。
&&&&这个小房间里一片寂静,渐渐地充满了初升的曙光。房屋和村庄都还在睡梦中,我竭力想象着自己如何陪伴死者的灵魂,越过房屋、村庄、湖泊、雪峰,去到凌晨时分那纯洁天空的清凉自由的境界。我心中并没有感到多少痛苦,而是万分惊讶,充满敬畏,因为我得以看到了一个伟大的谜如何解开,一个生命的环如何轻微地颤动着合上。母亲在辞别人世时,全无一声悲叹,她的勇敢精神是那么崇高,于是,从她的强烈的荣光里,有一道清冷的光射进了我的心灵。我的父亲睡在旁边。没有神甫在场,既没有圣礼也没有祈祷来祝福和陪伴归去的灵魂。对于这一切,我毫不知觉,我只感觉到有一股永恒的气息透入这间晨光熹微的小屋,同我的心灵融合在一起。
&&&&在她的目光熄灭的最后一瞬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吻了我母亲冰凉的、枯萎的嘴。嘴唇接触时的陌生的冰凉的感觉,流遍我的全身。一阵恐惧突然袭来,我坐到床沿上,觉着大颗的泪珠慢慢地犹豫地淌下,流过面颊、下颚和手。
&&&&紧接着,父亲醒来了,见我坐着,便睡眼惺忪地大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想回答他,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走出房间,象做梦似地回到我的斗室去,慢慢地、无意识地穿上衣服。不多一会儿,父亲来到我的身边。
&&&&“母亲死了,”他说,“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你干吗让我睡着?没有神甫在场!你真该……”他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声。这时,我脑袋里有什么使我疼痛,象是有一根血管蹦了一下。我走到他跟前,紧紧抓住他的两只手——论力气,他在我面前只不过是个孩子——,盯着他的脸。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他也平静了,害伯了,接着,我们两个走到母亲那边,这时,死亡的威力也攫住了他,使他的脸变得陌生而肃穆。然后,他向死者探过身去,开始非常轻地、象孩子般地啼哭,简直象一只小鸟,声音又尖又细。我走出家门,把噩耗告诉邻居。他们听着我讲,并不提问,而是向我伸出手来,表示愿意帮助我们照管无人料理的家务。有人跑步到修道院去请神甫。当我回到家里时,邻家一位妇女已经在我们的牲口棚里喂母牛了。
&&&&神甫来了,当地的妇女几乎全都来了,一切事情都办得很准时,而且毫无差错,象是自动化的。甚至连棺材也不用我们操心就备好了。我头一回清楚地看到,一个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如果他恰好在家乡,而他又是一个可靠的小集体中的一员。那该有多好。日后我也许还将更加深入地思考这件事。
&&&&入殓、祝福、下葬,一伙忧郁地戴着老式硬礼帽的古怪的人们纷纷散去,一伙同我年岁相仿、个个循规蹈矩的人也渐渐离开,这时,我父亲的弱点又显露出来了。他突如其来地开始自叹自怜,用奇特的,多半出自圣经的套语,向我诉说他的不幸,他的妻子入土了,现在还要失去他的儿子,不得不眼看他的儿子远去异乡。他没完没了地诉说,我诚惶诚恐地聆听,险些开口答应他我要留下了。
&&&&就在我要启口回答他的这一瞬间,发生了奇特的事情。猝然间,我从幼年时起思念过、憧憬过、向往过的一切,都在一秒钟内涌现在倏地张开的内心的眼睛前面。我看到伟大美好的工作在期待着我,有等我去的书籍,也有等我去撰写的书籍。我听到燥热风远去,我看到遥远的、幸福的湖和岸在南方的色彩中辉耀。我看到相貌聪慧的人们和美丽娟秀的妇女在漫步,看到公路奔跑,阿尔卑斯山的隘口畅通,穿越各国的铁路在飞驰,这一切都同时显现,却又各自分明,背后是无边无涯的清明视野,掠过条条浮云。学习、创造、观察、漫游——丰富多彩的人生偷偷瞟了我一眼,我见到了它的光明灿烂,又象在少年时一那样,有什么在我心中颤动,以莫名的巨大压力催迫我面向宏大的世界。
&&&&我沉默不语,听凭父亲滔滔不绝,只是摇摇头,等他暴躁的劲头过去再说。到了晚上,他才疲惫乏力地平静下来。于是,我向他谈了自己坚定的决心。我要去上大学,要到精神王国去寻找我未来的故乡,并且不求他给我任何资助。他也不再劝我,只是悲楚地望着我,连连摇头。因为他懂得,从现在起,我将要走自己的路,很快就会完全不习惯于他的生活。今天,当我边写边回想起这一天时,我又看到我的父亲那天晚上坐在窗下椅子上的神态。他的轮廓分明的、聪慧的农夫的脑袋一动也不动地竖在细脖子上,短发开始变灰白了,在冷漠、严峻的表情中,愁苦和突然显现的苍老正在同坚韧的男性气质搏斗。
&&&&关于他以及我当年在他的老屋里逗留的日子,我记得还有一桩不算不重要的小事可以略加叙述。在我启程前最后一个星期里,一天晚上,我父亲戴上帽子,正捏住门把手要开门时,我问道:“你去哪儿!”——“关你什么事?”他说。——“如果不是不正当的事情,那你能告诉我吗?”我说。他一听哈哈大笑,便嚷道:“你也一起去吧,反正你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于是,我也跟去了。我们进了酒店。几个农夫坐在一罐哈劳尔酒前,两个外地来的马车夫在喝苦艾酒,一张桌子围满了年轻人,他们在玩牌,大吵大嚷,非常热闹。
&&&&我有时也喝一杯葡萄酒,这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无缘无故地到酒店里来,这还是头一遭。我早就听说,我父亲是个真正海量的酒客。他不仅喝得多,而且爱饮好酒,因此,他的家业凋敝,振兴无望,即使并非他自己故意去荒废。店主和酒客们对他非常敬重,这使我感到新奇。他要了一升沃州酒,吩咐我斟酒,一边讲给我听,这酒该怎么斟。他说,必须先把酒瓶靠近酒杯往里倒,然后慢慢把瓶子提起来,使酒注越来越长,末了,又把瓶子往回降到最低处。随后,他谈到了各种各样的葡萄酒,都是他知道的,也是他遇到进城或者去国外这类少有的机会时总要尝一尝的。谈到深红色的韦尔特利纳酒时,他表情严肃,怀有敬意。这个地方的酒,他能分辨出三个品种。接下来,他轻轻地用诚挚的声调介绍几种沃州产的瓶装葡萄酒。末了,他开始品评纳沙特儿的葡萄酒,这时,他简直是在低声耳语了,他那副表情,活象是在讲述童话故事。他说,这种酒要看是哪个年度产的;某几个年度产的,斟到杯子里时泛起的泡沫呈星形。他说着,用食指沾了酒,在桌上画了一颗星星。紧接着,他令人难以置信地猜测起香槟酒的特性和味道来,因为他从没有喝过,但他相信,一瓶香槟酒能使两个男人酩酊大醉。
&&&&他静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点燃了一斗烟。这时,他发现我没有烟抽,便给了我一毛钱去买香烟。随后,我们两个面对面坐着,用烟喷着对方的脸,慢慢地喝完了第一升。我觉得这种黄色的浓烈的沃州酒味道好极了。邻桌的农夫渐渐地壮起胆子来参与我们的谈话,末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咳嗽着小心翼翼地挪到我们的桌旁来了。不久,我也成了中心人物,这表明,我这个登山能手的名声并没有被人遗忘。大家谈到了登攀险峰陡坡的种种经历,这个听了说是难以相信,那个辩解说是千真万确。谈着谈着,我们的第二升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我觉得血液在眼睛里急速地流动。我一反自己的天性,开始大吹大擂,也讲述了如何大胆攀登高得多的泽恩阿尔卑施托克峭壁,那就是我为罗西·吉尔坦纳摘取杜鹃花的地方。人家不信我的话,我指天誓日地保证这绝非虚妄,他们都笑了。这下我可发火了。我说,谁不相信我讲的,就站出来较量较量;我还扬言道,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他们所有的人一道治得服服帖帖的。这时,一个年老、驼背的小个子农大走到柜橱旁,拿来一个大石罐,横放在桌子上。
&&&&“我有话对你讲,”他笑着说,“要是你真有力气,就能用拳头砸碎这个石罐。到时候,它能装多少酒,就全归我们掏钱。要是你砸不碎,就由你掏钱买酒。”
&&&&我父亲当即表示同意。于是,我站起身,用手帕包住手,砸了起来。头两下毫无结果。第三下石罐碎了。“掏钱!”我父亲喊道,兴高采烈。那老头子看来是同意了。“好,”他说,“这个石罐能装多少酒,全归我掏钱。不过,它再也装不了多少酒了。”石罐的碎片自然连半升酒都盛不了的。我不仅胳膊疼,而且还被捉弄了一场。连我的父亲现在也放声笑我了。
&&&&“好,让你赢!”我嚷着,拿起我们的酒瓶,倒满石罐的碎片,把酒泼到老头子的脑袋上。这样,我们又成了胜利者,并且赢得了酒客们的鼓掌喝彩。
&&&&还开了好些这样胡闹的玩笑。后来,我父亲拖着我回到家里,我们兴奋激动、粗声粗气地踉跄着穿过外星,不到三个星期以前,母亲的棺材曾经安放在这里。我睡得象死人一样,第二天早上,我精神萎靡,周身乏力。我父亲在一旁冷嘲热讽,他精神焕发,心情愉快,显然由于他的酒量胜人一筹而得意洋洋。我暗自赌咒,绝不再酗酒了,并且急切地盼望着启程的日子快快来临。
&&&&这一天到来了,我出发了,但是,我并没有信守自己的誓言。从那次以后,黄色的沃州酒、深红色的韦尔特利纳酒、诺因堡的星形泡沫酒以及许多其他种类的酒不仅为我所熟悉,而且成了我的知交。
&&&&一走出家乡冷清而压抑的空气,我便欢乐而自由地鼓动起双翼。如果说我在以往的岁月中始终吃亏的话,那末,我唯一丰富地享受到的,是少年时奇特的、耽于幻想的乐趣。我宛如一名在林边鲜花盛开处休憩的年轻战士,生活在战斗与悠闲之间的幸福的不安之中;我好似一位充满预感的先知,站在黑暗的深渊边上,侧耳倾听激流和风暴的呼啸,并作好了精神准备,去聆听事物和生活的谐音。我捧着斟满的青春的酒杯幸福地痛饮,暗暗地为我所敬畏的美貌女子忍受甜蜜的苦恼,彻底地品尝男性的欢乐而纯真的友谊,这最珍贵的青春的幸福。
&&&&我身穿一领崭新的鹿皮外套,带着满满一小箱书籍和其他什物,我乘车来了,准备为自己攻占世界的一角,尽快地向家乡的庄稼汉们证明,我不同于其余姓卡门青的人,我是用另一种木材雕刻成的。在绝妙的三年内。我始终住在同一间可以纵目远望、四面通风的阁楼上,学习、创作、渴望,并感受着周围温暖地贴近我的一切人世的美。我并非天天能吃到热汤热菜,但是,心灵却充满强烈的欢乐,每天、每夜、每时地为我歌唱、欢笑和哭泣,拥抱着可爱的生活,热烈而专一——
&&&&这是套用古罗马统帅凯撒的话:“我来了!胜了!”卡门青以此表示自己的豪情。
&&&&苏黎世是我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村少年看到的第一个大都市,有几个星期之久,我一直眼花缭乱,惊叹不已。虽说我心里并无赞赏或者羡慕城市生活的念头——在这一点上,我毕竟是个农夫——,但是,各式各样的街道、房屋和人使我看了高兴。我观看车水马龙的街巷、码头、广场、公园、豪华建筑和教堂;观看熙熙攘攘去上班的勤奋的人流、满不在乎的大学生、驱车出游的上流社会人士、招摇过市的花花公子、随处游逛的外国人。在我的眼里,打扮时髦,趾高气扬的阔太太就好似养鸡场里的孔雀,漂亮、高傲,多少有点可笑。我本来就不腼腆,只是呆板、固执,我毫不怀疑自己完全有能耐彻底了解这种喧闹的都市生活,日后替自己在这中间找到一个牢靠的地位。
&&&&同我接近的青年,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也在这所城市里上大学,在我住的公寓的二楼,租了两间象样的房间。我天天听他在楼下弹钢琴,从而头一回感受到了音乐这种最富于女性、最甜蜜的艺术的魔力。随后,我看着这个漂亮小伙子出门,左手拿着一本书或者一本乐谱,右手捏着一枝香烟,烟雾在他那弱不禁风的瘦高身子后缭绕。一种羞怯的爱将我向他吸引过去,可是我始终不去接近他,而且害怕同这样一个人交往。他生活富裕,轻松愉快,自由自在;而我呢,既贫穷又缺乏教养,不懂礼数,同他在一起,只会使我感到羞辱。可是他却自己找上门来了。一天晚上,有人敲我的房门,我不免有点吃惊,因为还从未有谁走访过我。那个漂亮的大学生走进屋来,同我握手,报了他的姓名,他显得那么快活自在,仿佛我们是老相识。
&&&&“我想问问,您有没有兴趣同我一道奏奏音乐?”他友好地说道。可我有生以来还没有碰过乐器。我照实告诉了他,并补充说,除去能唱无词歌以外,别的艺术都不会;不过,他的琴声时常传上来,我觉得真美,真迷人。
&&&&“真是不能以貌相人哪!”他嚷着,感到很有意思,“从您的外表看,我还断定您是位音乐家哩!有意思!您会唱无词歌?那就请您唱一唱吧!我一定爱听的。”
&&&&这下子我可狼狈透了,赶忙向他说明,在他这样请求之下,又是在这个小房间里,我是怎么也唱不出来的。要唱的话,必须在山上,至少也得在野外,而且完全凭着自己一时的兴致。
&&&&“那您就到山上去唱吧!明天怎么样?我请您一定去。我们可以在傍晚时候一同去郊外。逛一会儿,聊一阵子,到了山上,您就唱,随后,我们随便到哪个村子去吃晚饭。您有时间吗?”
&&&&好的,时间有的是。我当即表示同意。接着便请他弹些曲子给我听,并跟他下楼,到他漂亮的大房间里去。几幅镶在新式框架里的画,一架钢琴,显得清高的杂乱无章以及香烟的芬芳薄雾,给这漂亮的房间添上了悠闲自在、时髦雅致、起居舒适的气氛,我感到十分新鲜。理查德坐到钢琴旁,弹了几小节。
&&&&“您是知道的,对吗?”他朝我点点头。他的漂亮的脸蛋从琴上抬起,探过来,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时,那副模样真是俊极了。
&&&&“不知道,”我说,“我一窍不通。”
&&&&“这是瓦格纳,”他大声说道,“《工匠歌手》里的曲子。”接着弹了下去。乐声轻妙又有力,深情又开朗,我好似浸在令人亢奋的温泉之中。同时,我暗自欢喜地端详着演奏者细长的颈项与后背,还有他那双音乐家的手,一种柔情,一种敬意,一种腼腆的赞叹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以前端详那个黑头发的学生时怀着的便是这同样的感情;我还怯生生地预感到,这个漂亮时髦的上等人或许会真正成为我的朋友,实现我旧日的、从未忘却的心愿,使我得到这样的一种友谊——
&&&&理查德·瓦格纳(),德国作曲家和诗人,受叔本华和尼采影响,他的创作使德国浪漫派歌剧达到鼎盛阶段,《纽伦堡的工匠歌手》是他的著名歌剧之一。
&&&&翌日,我去找他。我们闲聊着,慢慢登上一个不太高的山丘,俯瞰城市、湖泊、园林,享受傍晚的饱和的美。
&&&&“现在您唱吧!”理查德喊道,“如果您还觉得不好意思的话,那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请吧,大声唱吧!”
&&&&他可以心满意足了。我对着玫瑰色的向晚的天空唱起了无词歌,用各种各样的音调和换音法,高昂激越,欢快诱人。唱罢,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伸手指着群山侧耳倾听。从远方一座高山上传来了回答,轻微,延长,渐强,那是猎人或者浪游人的问候,我们高兴地静听着。在我们两个一起站着聆听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顿觉轻快,一种感觉流遍我的全身:我第一次站在一个朋友身边,两人一道远望这美的、满天玫瑰色晚霞的辽阔天宇。傍晚的湖开始了它的轻柔的色彩游戏,临日落前,我见到几座倔强的、泼辣的、锯齿状的阿尔卑斯山山峰从四散的雾气中显露出来。
&&&&“那儿是我的家乡,”我说道,“中间的峭壁叫赤壁,右边是母山羊角,左边远处是圆形的泽恩阿尔卑施托克。我第一次登上那个宽阔的圆形顶峰时,才十岁零三周。”
&&&&我竭尽目力想望到南方群山中另一座山峰。过了片刻,理查德说了句什么话,但我没有听明白。
&&&&“您说什么来着?”我问道。
&&&&“我说,我现在可知道您搞什么艺术了。”
&&&&“什么呀?”
&&&&“您是诗人。”
&&&&我一听,羞红了脸,既恼火又惊讶,他怎么会猜到的?!
&&&&“不,”我大声说,“我可不是诗人。虽说在学校时做过诗,但早就一首都不写了。”
&&&&“能让我看看吗?”
&&&&“全烧了。即使我还留着的话,也不能让您看。”
&&&&“准是非常时髦的,有许多尼采的思想,对吗?”
&&&&“尼采是什么?”
&&&&“尼采?我的天哪!您不知道尼采?”
&&&&“不知道。我从何知道呢?”——
&&&&弗里德里希·尼采(),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在当时的大学生中,读尼采著作成了一种时髦。
&&&&这下子他可神气了,我竟然不知道尼采。我生气了,便问他曾经越过多少条冰川。当他说一条冰川都没有越过时,我也象他方才对待我那样暗含着嘲笑的意味表示惊讶。这时,他把手搭在我的臂上,一本正经地说:“您真敏感。不过您自己并不知道,您是未受时尚沾染的人,是个多么令人羡慕的纯洁的人哪!这样的人现在能有几个!您瞧着吧,在一、两年内,尼采也罢。诸如此类的人也罢,您都会知道的,而且会比我了解得更透彻,因为您更踏实更聪明。您现在不知道尼采,也不知道瓦格纳,但是您多次攀登过积雪的山峰,还有一张能干的山里人的脸。您肯定是一位诗人。我是从您的目光,从您的前额上看出来的。”
&&&&他这样毫不拘束地打量我,这样坦率地直抒己见,使我感到惊讶和异乎寻常。
&&&&还有使我更惊讶、更幸福的事呢!八天以后,在一所人头挤挤的喝啤酒的公园里,他同我结成了兄弟般的关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跃而起,吻我,拥抱我,象发狂似地搂着我围桌而舞。
&&&&“人家看了会怎么想?”我不好意思地提醒他说。
&&&&“人家会这样想:这两个人幸福极了,要不就是醉得不成样子了,大多数人则根本就不在意。”
&&&&理查德年纪比我大,比我聪明,受的教育也比我好,各种事情都比我熟悉,比我精明;但是,我经常觉得,整个说来,和我相比,他还是个纯洁的孩子。在大街上,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向发育尚未完全的女中学生献殷勤;非常严肃的钢琴曲,他会弹着弹着突然中断,完全象小孩子胡闹。有一回,我们随兴所之,走进一所教堂,在布道的时候,他突然若有所思地、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你不觉得那个神甫活象一只老白兔?”这个比喻贴切得很,不过我觉得,他过后把这个想法告诉我也是可以的。我就这么对他讲了。
&&&&“就算你说得对!”他说,面有愠色,“过后,过后我可能就忘了。”
&&&&他说的俏皮话并非总是机智幽默的,往往被人听出不过是引用了布施②的一句诗罢了,对此,无论是我或者别人都不以为然。在他这个人身上,引起我们喜爱和钦佩的,不是诙谐与机智,而是他那开朗、稚气的性格中不可抑制的欢畅,这欢畅每一瞬间都在迸发出来,并使他笼罩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这欢畅可以表现为一个表情,微微的一笑,愉快的一瞥,但要它长久地隐藏起来是办不到的。我深信,在睡梦里他有时也会笑,也会做出欢快的姿势和表情来的——
&&&&比一般的友谊更进一步,彼此间不再用“您”而用“你”来称呼。
&&&&②威廉·布施(),德国诗人和画家,以幽默讽刺见长。
&&&&理查德经常带我去见其他的年轻人:大学生、音乐家、画家、作家、各式各样的外国人,因为凡是本城引人注目、爱好艺术的特殊人物,都同理查德有来往。还有某些严肃认真、苦心求索的有识之士:哲学家、美学家、社会主义者,从这许多人身上我都可以学到一份知识。各个领域的知识就这样一份一份地向我飞来,我自己又加以补充,由此及彼地大量,就这样,对于使当代那些思想活跃的知识分子煞费苦心、绞尽脑汁的问题,我渐渐地有了一定的概念,对这个知识分子的国际也有所了解,并使我得到有益的启迪。这个国际的愿望、预感、工作和理想都吸引着我,我也心领神会,然而自己却并无强烈的冲动非要去参加辩论、表示赞成或反对不可。我发现,绝大多数人把思想、热情和精力全都集中于社会、国家、科学、艺术、教育方法的状况和设施上,但是,在我看来,只有极少数人认识到有必要不求身外的目的而洁身自好,净化个人同时代以及永恒的关系。至于在我自己身上,这种内心的欲望还多半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我不再同其他人结成友谊,而只爱理查德一人.并怀着嫉妒之心。我设法不让他经常同女性亲密地交往。凡是同他的约会,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我都准时赴约,分秒不差。如果他让我等候的话,我就老大的不痛快。有一次,他请我到约定的时间找他一起去划船。我去了,但他不在家,我白白等了三个小时仍不见他的人影。次日,我厉声责备他的疏忽。
&&&&“你干吗不一个人去划船呢?”他惊奇地笑着说,“这件事我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这毕竟不是什么不幸。”
&&&&“我习惯于遵守诺言,准时赴约。”我怒气冲冲地回答,“不过,我自然也已经习惯了你让我在约好的地方等你,而且你并不把这当作一回事的。一个人要是有许多象你这样的朋友那该怎么办?”
&&&&他万分惊讶地望着我。
&&&&“每件小事你都这么认真?”
&&&&“我的友谊于我绝非小事。”
&&&&“这句话触动了他的天性,
&&&&他连忙起誓改正……”
&&&&理查德庄严地引用了这段诗,抱住我的头,按东方人亲昵的习惯,用他的鼻尖蹭我的鼻尖,同我亲热拥抱,直到我又恼又笑地挣脱了他。我们又言归于好。
&&&&在我住的阁楼上,放着许多借来的书籍,往往都很珍贵。有现代哲学家、诗人和评论家的集子,德国和法国的文学评论,新发表的剧本,巴黎的文艺专栏和维也纳风行的审美家的大作。这些都是可以一目十行地的。我比较爱好也认真地攻读的,是古意大利家的作品和历史著作。我的心愿是尽快地突破语言关,然后专一地去研究历史。在通史和史学研究方法的论著之外,我主要关于意大利和法国中世纪后期的史料和专著。在中,我初次认识了人们中间我最爱的人,阿西西的方济格,并对所有的圣徒中这位最有福、最有神性的圣徒有了比较详尽的了解。我曾在梦中见到无限丰富的生活和精神被揭示在我的眼前,如今,我的梦天天成了真实,用功名心、欢乐和青年的自命不凡来温暖我的心。在课堂上,严肃的、有点枯燥乏味的、有时听来略感沉闷的学科花费了我的精力。到了家里,我又回到中世纪虔诚信教的或令人战栗的历史中,或者回到古代家令人欣快的作品上来,我自己就象童话里的一个阴暗角落,被作品里美好幸福的世界团团围住。再就是去感受在我头上汹涌澎湃的现代理想和激情的怒涛。上课、读书之余,我听音乐,同理查德一起欢笑,同他的朋友们一起聚会,同法国人、德国人、俄国人交际,听人朗读奇特的现代书籍,走访这个或那个画家的画室,或者去参加晚会,一批激动不安、难以理解的青年知识分子在那里露面,我周围简直是无奇不有的狂欢节——
&&&&阿西西的方济格(26),天主教方济格教派创始人。原为意大利阿西西地方一富商之子,救济穷人和麻疯病患者,后四出传教,以使徒无私产为理想,信徒日众,经教皇同意,成立行乞修士会。晚年隐居。他用翁布里亚方言写的赞美诗《太阳之歌》(约1224),是现存意大利最古的抒情散文诗。他对西方文化有较大影响。
&&&&一个星期天,理查德同我去参观一个小型的油画新作展览。我的朋友在一幅画前站住了,画面上是一处高山牧场和若干山羊。看得出来是花了工夫的,画得惹人喜爱,但有点落俗套,没有真正的艺术家的风骨。在任何一个惹人喜爱的沙龙里。都有不少这类好看但没多大意思的画。话虽如此,这幅画毕竟逼真地描绘了我的家乡的高山牧场,我看了还是很高兴。我问理查德,这幅画对他有什么吸引力。
&&&&“在这儿。”他说着指了指角上画家的姓名。我辨认不出这红棕色的字是哪些字母。“这幅画,”理查德说,“并非佳作。有更好的。但是,哪个女画家都及不上作这幅画的女画家美。她名叫埃米尼亚·阿格丽哀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明天去见她,对她说,她是位伟大的女画家。”
&&&&“你认识她吗?”
&&&&“当然。假如她作的画有她本人那么美,那她早就发财了,也不会再画了。她作画,但对此毫无乐趣,只因为她碰巧除去这一门以外,再没有学到其他可以谋生的本领。”
&&&&这件事理查德又忘了,过了几个星期他才重新提起。
&&&&“昨天我遇到了阿格丽哀蒂。我们本来就想去拜访她。那就去吧!你的衣领干净吗?她可注意这些呢!”
&&&&衣领是干净的。于是,我们便一起去找阿格丽哀蒂。我心里有几分不情愿,因为我从来就不喜欢理查德和他的伙伴那样无拘束地、有点不构形迹地同女画家和女大学生交往。他们聚在一起时,男人们相当肆无忌惮,时而粗暴,时而挖苦;姑娘们都很机敏、伶俐、狡猾,就是看不到有丝毫使女性神圣化的朦胧迷雾,而我则喜欢看到女性蒙上这样一层迷雾,好向她们顶礼膜拜。
&&&&我是带着点成见踏进画室的。画室的空气我自然熟悉,不过,到一位女性的工作室里来,在我还是头一遭。室内平淡无奇,井井有条。三、四幅已经完成、镶在框里的画挂在墙上,画架上还有一幅,底色都还没有上完。四壁其余的地方,贴满了非常干净、看了令人喜爱的铅笔速写,另有一个半空着的书橱。她把画刷搁到一边,也不解围裙,便靠在书橱上,看样子她不愿在我们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
&&&&理查德一味恭维她展出的那幅画。她放声嘲笑他,不许他再恭维。
&&&&“不过小姐,我会打算买下这幅画的。另外,画上的母牛都很逼真……”
&&&&“那是山羊。”她不动声色地说。
&&&&“山羊?当然是山羊!很有研究,我想说,这真使我惊讶。画的都是山羊,栩栩如生。您可以问我的朋友卡门青,他是在山区长大的;他会承认我说的话一点也不假。”
&&&&我正既尴尬又开心地在一旁听他们扯淡时,感觉到这位女画家的目光向我飞来,打量着我。她端详了我良久,毫不拘束。
&&&&“您是山区人?”
&&&&“是的,小姐。”
&&&&“看得出来。那您对我画的山羊有什么看法?”
&&&&“哦,确实画得很好。至少我不会象理查德那样把它们当成母牛的。”
&&&&“多谢您的好意。您是音乐家吗?”
&&&&“不,在上大学。”
&&&&她再也没有同我讲一句话,而我呢,可以静心地观察她了。长围裙遮掩并歪曲了她的体形。她的脸我也并不觉得美。线条分明而紧凑,眼睛稍显严厉,头发浓密、乌黑、柔软;使我扫兴的,使我几乎感到讨厌的,是她的面孔的肤色。这使我不折不扣地联想到戈贡左拉干酪,如果我发现那上面有绿纹,我绝不会感到惊讶。我还从未见过韦尔斯人②有这样苍白的脸,现在,在晨曦般的画室的光线照射下,情形更糟,她看去简直象是石头,不象大理石,而象一块被风化了的、失去色泽的石头。而我又不习惯于探究女人的脸型,只习惯于象孩子似的在女人的脸上寻找柔和、红润和妩媚——
&&&&戈贡左拉是意大利一地名。有干酪集市。
&&&&②韦尔斯人,在古代指与德意志人为邻的罗马人,后泛指西班牙、法国和意大利人。
&&&&这次走访也使理查德大为扫兴。因此,过了几天,他来告诉我,如果我答应给阿格丽哀蒂当模特儿,她将非常高兴;我听了更觉纳闷,简直感到惊诧。他说,只不过画几张速写,不画脸,只画身子,她认为我的魁梧身材有那么点典型性。
&&&&这件事情尚无下文的时候,发生了另外一桩小事,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决定了我此后若干年的前途。一天清晨,我睁眼醒来时,却不料自己已经成了作家。
&&&&在理查德的催逼下,我纯粹为了练笔,偶或描绘过我们圈子里的人物、不足道的经历和谈话之类,随笔式的,而且尽可能写得忠实,另外,我还撰写过几篇同文学与历史有关的文章。
&&&&这天清晨,我还在床上躺着,理查德走进我的房间,把三十五个法郎放在我的被子上。“这归你。”他用一种生意人的口气说。他让我猜,但我怎么也猜不着,最后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把上面刊登的我的一篇指给我看。我的不少手稿他都抄录了,背着我投给了他认识的一位编辑,替我卖了钱。刊出的第一篇以及稿酬,现在都捏在了我的手里。
&&&&我当时的心情很奇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对理查德这样先斩后奏,我本来很恼火,但是,我第一次产生了作家的甜蜜的骄傲感,见到大笔的钱,想到突如其来的小小的文学家声誉,这种种感想力量更大,终于占了上风。
&&&&我的朋友带我到一家咖啡馆去同那位编辑会面。他请求把理查德给他看的另一些作品留在他那里,并让我不时地寄些新作去。他说,我的作品有自己的特色,尤其是有关历史的文章,他愿意再要几篇,稿酬从优。这时,我才明白这桩事情的重要。我不仅可以天天吃上正正经经的饭食,还清数目不大的债务,而且还可以抛弃强迫性的学习,或许不久便能自力更生,在我所喜爱的领域里埋头工作。
&&&&事后有一次,我收到那位编辑寄到我住处来的一大堆供我写评论用的新书。我恨不得一口吞下去似的浏览了一遍,足足忙了几个星期。但是稿费要到一个季度末了才支付。我看到收入有了指望,生活就比以往过得好一些。一天,我发现只剩了最后几个铜板,便又开始了饥饿疗法。一连几天,我只在自己的阁楼上吃面包喝咖啡,后来,硬是被饥饿拽进了一家餐馆。我带了三本供我写评论的书,准备留下当作付饭费的抵押品。事前我已经去过旧书店,但人家不收。饭菜可口得很,到了喝黑咖啡的时候,我心里有点害怕了。我吞吞吐吐地向女招待员承认身上没有钱,但是愿意把这些书留下来当抵押。她伸手拿了一册,是本诗集,好奇地翻阅着,然后问我,她可不可以。还说她那么喜欢读书,就是弄不到手。我心想,这下可得救了,便建议她留下这三本书顶替饭费。她同意了我的建议。就这样,她一次又一次地收我的书,总共顶替了十五法郎的饭钱。薄一点的诗集我拿去换一块干酪和面包,长篇能换来干酪、面包,外加萄葡酒,单行本的中篇只能换来一杯咖啡和面包。据我的记忆所及,这批书多半是些在风格上力求时髦的蹩脚货,而这位好心的姑娘可能由此对当代德语文学获得了一个离奇古怪的印象。那些个上午,我今天回想起来还感到愉快:我满头大汗,一目十行地读着某一本书,只想赶紧读完,写出几行评介文字,在中午以前把它了结,好拿去换点吃的东西。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让理查德知道我缺钱花,因为我对此感到羞惭,其实这毫无必要;只有万不得已时,我才求助于他,而且总是在短期内偿还。
&&&&我并不把自己看作作家。我偶尔写的都是通俗小品,而非文学著作。我私下怀着一个希望,有朝一日我将创作一部作品,一曲伟大而勇敢的渴望与生活之歌。
&&&&我那明镜似的快活的心灵,有时也蒙上忧愁的阴影,不过暂时还没有真正被扰乱。这种忧愁便是一个抱有梦想的孤独寂寥者的哀伤,时而袭来,或者一天,或者一夜,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又卷土重来。渐渐地我对它已经习以为常,一如对一位亲密无间的女友,感到它并不折磨人心,不过是一种烦躁不安的疲惫困倦,而且自有它的甜蜜。当它夜间向我袭来时,我便几小时不睡,躺在窗台上,眼望着漆黑的湖,画在苍白的天幕上的群山的黑色轮廓,以及天空中美丽的星星。随后,经常有一种甜蜜得令人不安的强烈感情攫住了我,仿佛这一切黑夜的美凝视着我,义正辞严地在指责我。仿佛星星、群山、湖泊都在求索一个人,这个人能理解和说出它们的美以及它们的无声地存在着的苦恼,仿佛我便是这个人,仿佛我真正的使命便是在文学作品中表现这无声的自然。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我可从来也没有想过,只是感觉到这美的、严肃的夜焦躁地无声地要求着我,期待着我。我也从未在这样的情绪之中写过一点一滴。不过,我感觉到了自己对这些无声的声音负有一种责任,通常在过了这么一夜之后,我就一连数日独自外出徒步远行。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由此向默默恳求我的大地表示少许的爱,过后我自己又放声嘲笑这种想法。这样的浪游为我日后的生活打下了基础;在此后大部分的岁月里,我便成了这样一个浪游者,数星期或数月之久地游历许多个国家。我惯于只带不多的钱和一块面包去作徒步远行,白天孤独无伴地匆匆行走,也常常露宿旷野。
&&&&我一心写作,完全忘了那位女画家。这时,我收到她的一张便笺;“几位男女友朋星期四在寒舍茶叙,敬请光临,勿忘携贵友同来。”我们去了,见到一小伙艺术家聚在那里,几乎无一不是没没无闻、遭人遗忘、一无成就的,这使我颇有感触,虽说他们个个看来都踌躇满志、兴高采烈。主人给大家端来了茶、黄油面包、火腿和沙拉。我找不到一个熟人,又向来不健谈,便屈从于辘辘的饥肠,默默地埋头吃喝了大约有半个小时之久,而其余的人却尽在品茶和闲聊。当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想要吃点什么的时候,却发现一大盘火腿几乎都被我一人独吞了。我误以为至少还准备着一盘哩!于是,他们都轻声地笑了起来,还向我投来几道讥诮的目光。这下我可火了,暗暗咒骂那个意大利女人连同她的火腿。我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冷冷地道了声歉,并说,下一次我将自带晚餐来,说罢,拿起我的小帽子要走。
&&&&阿格丽哀蒂从我手里夺下帽子,惊讶而又心平气和地望着我,诚恳地请我留下。一盏落地灯的灯光,透过纱罩减弱了强度,照射到她的脸上,恼怒中的我,用突然领悟的眼睛,看到了这个女人奇妙的、成熟的美。顿时间我变得非常不懂规矩,非常愚笨,象一个受了责罚的小学生似的在离大家稍远的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我坐在那里,翻阅一本科默湖的照相簿。其余的人有的喝茶,有的踱来踱去,说说笑笑,乱哄哄的。靠后墙处传来几把小提琴和一把大提琴的调弦声。一挂帷帘掀开处,但见临时搭的台上,坐着四位青年,准备演一曲弦乐四重奏。就在此刻,女画家朝我走来,端给我一杯茶,放在面前的小茶几上,友爱地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在我的身边坐下。四重奏开始,乐曲颇长,但我听而不闻,只是圆睁着眼睛呆望着这位苗条、娟秀、服饰优美的女士,我曾怀疑过她的美,吞食了她的菜。我记起了她曾表示要画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接着,我回忆起罗西·吉尔坦纳、攀登生长着杜鹃花的峭壁以及雪公主的故事,我感到,这一切仿佛只是眼前这一时刻的序幕而已。音乐终止,我生怕女画家会离我而去,但她竟没有起身,而是安详地坐着,同我聊起天来。她已在报上看到了我的一个中篇,并向我道贺。她揶揄理查德。几个年轻姑娘正挤在他的周围,他的无忧无虑的笑声不时盖过了一切别的声音。接着,她又请求允许让她画我。我灵机一动,突然用意大利语搭话,这不仅使我赢得了从她那双活泼的南方人的眼睛里闪耀出来的又惊又喜的目光,并且得到了听她讲家乡话这一甘美的享受,这种语言正合她的嘴,她的眼睛,她的身姿,这带点迷人的提契诺韦尔斯腔的托斯卡纳语,如急涌的涓涓细流,声调何等优美悦耳!我自己讲得既不美又不流利,但这并无妨碍。改天我会来让她画我的——
&&&&上意大利阿尔卑斯山中的湖泊。
&&&&“Ariveder.”我告辞说,并深深地鞠了一躬。
&&&&“Arivedercidomani.”②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离开了她的住处,一直往前走,顺着道路登上一座小山的山脊,骤然间,幽暗的田野静卧在我的眼前,夜色朦胧,多美啊!一叶孤舟,燃着红灯,掠过湖面,朝漆黑的湖水投去几道跳跃的猩红色的光,除此而外,只有这里或那里从水中突起一道轮廓清淡、银灰色的狭长浪峰。在附近的一座花园里,有曼陀林的琴声和笑语。天空几乎有一半被乌云遮蔽着。小丘上奔流着一股强劲的、和暖的风——
&&&&意大利语:再见。
&&&&②意大利语:明天见。
&&&&风儿亲热地抚摩、冲撞、弯曲着果树的枝条和栗树的黑冠,树儿呻吟、欢笑、颤抖,激情也这样地戏弄着我。我跪倒在山脊上,躺卧在地上,然后又一跃而起,长叹、跺脚、扔掉帽子,把脸埋进草丛,摇晃树干,哭泣,大笑,呜咽,癫狂,羞惭,幸福,压抑得快要死去。一个小时以后,我全身都松弛了,在抑郁的心情下窒息了。我既无想法,也无主见,更无感觉;我梦游似地穿过半个城市,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见到一家夜间营业的酒店还开着门,便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喝了两升沃州酒,凌晨时才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
&&&&第二天下午,我去阿格丽哀蒂小姐家。她一见我便大惊失色。
&&&&“您怎么啦?病了吗?这么一副完全垮了的样子!”
&&&&“不要紧,”我说,“我好象觉得自己昨夜大醉了一场,如此而已。您只管开始吧!”
&&&&她让我坐在一张椅子上,叫我不要动。我也真的做到了,因为不多一会儿我就睡着了,并且在画室里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可能由于画室里松节油的气味,我做起梦来了,梦见油漆我家的小船。我躺在旁边的鹅卵石上,瞧我父亲拿着罐子和刷子干活;母亲也在那里,当我问她是不是没有死去时,她低声说道:“没有死,要是我不在人世的话,你到头来也会同你爸爸一样变成穷光蛋的。”
&&&&我醒来了,从椅子上摔到地上,发现自己换了地方,竟呆在埃米尼亚·阿格丽哀蒂的画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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