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浦发银行网上银行周五下午六点转出来52000元,为什么周六还没有到账?回单显示没有手续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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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的傍晚。一场呼啸的台风刚刚过去,观城的大小街道,包括店铺、景观树、广告牌及公共设施,还残留风雨肆虐后的各种景象。将近六点,风定,树止,西面的天空乌云消散,晚霞从灰蓝、绛紫、渐变成酡红、橘金,成团成片,涌向光亮起来的天际。  岑蓝攥着手提包,走在去往“心视野”的路上。  她看上去大约30几岁年纪,中等身材,黑发及肩,微卷,笑起来眉眼宛转,梨花白的束腰裙款款飘动,不得不说,一个人的气质同她的职业是有关系的,大学毕业后,她就一直在观城图书馆工作。当然,气质的形成还和个人、家庭及环境有关。  今天,她步子匆忙,神情有点紧张,这使她整个人像上了发条的机械闹钟,失去了平日风摆杨柳的韵致。  这几天,她的心里也在刮台风,一场强度不小的台风。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儿子出心理问题了,心理问题,是心理问题!  班主任说:小杰的异常行为已经有一星期。  用美工刀切橡皮,切得像姜末一样细小,动作专注,快速,刀割发出的“咔嗒”声,像踩动的鼓点富有节奏,他埋头于自己的创作,动作越来越快捷,声音越来越急促,直到“啪”地一声,英语老师甩下课本,神色严峻地站到桌前,粉末状的橡皮屑飞撒一地。  劝诫、批评无效,像上了瘾,第二天,书包像魔法袋又变出一块橡皮来,英语课,神秘的“咔嗒”声再次响起,急促,连续,快捷,全班同学齐刷刷转头,寂静地看着他。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橡皮,橡皮,消灭不掉的橡皮!听着班主任的讲述,岑蓝的耳朵里“嗡”地一声,满脑子飞出方方块块的橡皮来!  班主任还说:隔壁班有个男生,上课用刀片切纸玩,后来发展到用刀片刮手自残,去看心理门诊,听说是强迫症,休学了,这学期还没来过。  岑蓝扶住办公桌,有点站立不稳。  这事,无论如何要和丈夫说一说。可这段时间,他们的关系很冷,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冷,她不去想,因为一想就头痛,一想脑子里有个声音就喊:离婚吧!  关系虽冷,晚上娘俩的一顿饭,邵丰还是管的,饭后一推碗碟,窝在书房看谍战剧,血花飞溅,冷枪“啾啾”的谍战剧,冲冲喊喊,打打杀杀的谍战剧,他回避与她搭话,脸绷得像一块方方正正的铁板。  对于家里的气氛,孩子是最敏感的,虽然小杰才11岁,他在父母之间这一场拉锯式的冷战中,像只寻找树洞藏身的小松鼠,东躲西窜,惶恐不安。  怎么办,怎么办?那几天,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岑蓝的脑子里时时有个声音在拷问,像是谁拿着把锤子在敲打,打得脑壳发胀。终于,上天有眼,救星来了。  那天经过阅览室,无意中看到一张过期的《观城晚报》,上面黑粗的大标题吸引了她:父母怎么和学龄孩子沟通?如何协调亲子关系?妈妈的焦虑情绪怎么调节?报道后有一个心理咨询专家热线。  就是这个陌生的热线电话,让她认识了方德泽,让她今天有勇气走在去往心视野公司的路上。  那个电话,通了四十分钟。
  现在,她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境,记得他第一次出现在电话里的声音——像从久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又像在久远的地方等到她的到来。她是这么想的。  他说:你好,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从声音分辨,这个专家年龄不大,可能40出头,嗓音富有磁性,很动听,说话沉稳,亲和,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的声音让她的心瞬间踏实落地。  这是一个心理专家的职业魅力,还是一个中年男性的成熟力量呢?  她开始诉说,他专注地聆听,静静地,不打扰,直到她说完,他才说:孩子应该没问题,不是多动症,更谈不上强迫症,不过,他加了一句:要多关注他的感受,在家表现怎么样?  不太爱说话,关门做自己的事。在学校表现挺好的,就是这学期换了英语老师,他说同学们都不喜欢,别的同学打瞌睡,他就玩橡皮。  嗯,打瞌睡和玩橡皮,两种行为还是不一样的,是吧。  是的,所以我来求助,她老实承认,觉得这个专家温和的语调下有一股锐利,她问:他这样的表现是不是心里很焦虑?  嗯,有情绪波动,像我们任何人一样,谈不上焦虑。  怎么来消除他这种行为呢,发展下去会变成心理问题吗?  呵呵,他在电话里和气地笑了笑,像对一个老朋友那样。她赧然,脑子里出现一幅画面:他握着听筒,面露微笑,身体坦然地放到椅背上,等待她情绪的平复。  你很敏锐,他说:一个家庭,亲子关系怎么样?夫妻关系怎么样?近来发生什么事,是什么导致孩子情绪外化?这些是需要评估的。当然,他又补充说:单从经验看,大量案例表明,一般情况下孩子本身没什么问题,带出来的往往是家庭问题。  您的意思——是我们当父母的让他焦虑了?  剑锋闪现,她觉得后背渗出了汗——这条陌生的电话线,像一柄锐利的长剑,挑破她的外衣,刺向隐藏的薄弱点。  她决定去见一见这个心理专家,对方姓方,叫方德泽,是观城心视野心理健康服务公司主任。  拐过一条街,前面三四百米处,有几栋高耸的写字楼,这是市中心的商务区,心视野公司就在其中。她抬头望向那夕阳影里亮起灯光的建筑群,猜测心视野的窗口在哪个方向。  十字路口亮起红灯,她停下脚步。想到快与这个方专家见面,她用手拢了把头发,又理了下裙子,心想,见面后先说什么呢?他会问什么呢?是小杰的问题,还是家庭问题?不管他怎么出手,她都要去接招,没有退路了,她深吸口气,再次攥住手提包。  这时手机声响起,一个年轻女孩,自称是方德泽的助手叫罗娜,她说,因为临时接到通知,方主任已去省城处理一个心理危机干预。所以她晚七点的咨询只好推迟,如有需要,也可以换其他咨询师接诊。  心头掠过失望,似乎一路积攒的勇气突然消失了,她谢绝了转诊和再预约的建议。  前方绿灯亮了,身边的行人一个接一个匆忙走过去,她停在原地没动。是的,面对,是需要积攒勇气的,可面对不一定就解决问题;回避,是出于本能的保持意识,同样未必就一定不安全。不管怎么样,那个通了40分钟的电话,已经给了她好多信息,可以说是她30多年来没有听到过的,好好吸收消化吧。这么一想,她吁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再次抬头,朝夕阳影里亮起灯光的建筑群望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从心视野返回的一段时间,偶尔翻通讯录,看到那一串专家热线她会发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删除它,她是矛盾的——隐隐有一点不安,又有一点期盼。就像那个台风过后九月的傍晚,乌云消褪,西边的天空涌动晚霞,她站在十字路口,眺望夕阳影里亮起灯光的建筑群,那里有家叫心视野的公司,有个叫方德泽的心理专家——她的心里也是这样,隐隐有一点不安,又有一点期盼。  事隔两年,戏剧性的转折出现了。
  让我们先回到小主角邵诗杰同学身上吧。两年后,他13岁,面临小升初考试。  事情的起因在周六下午,毕业班压力增大,小杰同学的英语是薄弱项,每周六下午是铁定补习英语时间。那天,岑蓝要去学校接他,他说不要接,可她还是去了,回来路上,她问下周要考什么科目,他不答,低头玩手机,对面驶来电瓶车,岑蓝拉了他一把,他嚷:你干什么啊,她说:我在问你话,他说:你最烦,就知道学习,婆婆妈妈个没完,是不是更年期啦。她说:邵诗杰,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不等他回答,她夺下他的手机一下摔在地上,娘俩都愣了,这手机,是买给他的新年礼物。  怎么会这样?她觉得心好痛,她的小杰,曾经像小尾巴粘着她,事事听她的话。现在却事事与她作对,视她如敌人。  冬天,他宁可缩着脖子咳嗽,顶一件单薄的校服去上学,也不穿她为他准备的厚外套和围巾;早春,她不允许他喝可乐,他偏要喝,藏在书包里,偷偷倒掉她灌的茶水,诸如此类的事,天天惹她生气。  当然,一个寒假过去,他的身高在往上窜,嗓音变粗,和他爸亲近起来,一有空,爷俩就看足球赛、NBA赛、玩山地车、打游戏,她明显感到在三角关系中被冷落了。  摔坏了新手机,娘俩灰溜溜地回家。晚上,以为邵丰会冲她冷嘲热讽,倒还好,他只是淡淡地说一句:烧钱吧你,过几天再去买一个。她说:干脆别买了,他说:学习压力大,玩手机是放松,你咋不懂。她说:玩手机哪还有心思学习,再不抓紧,来不及了。他说:啥也不许玩,读什么破书,好好的人要读傻的。她说:现阶段,学习难道不是他的全部,不是最重要的任务吗?他不响,不耐烦地背过身,很快鼾声大响。她睁着眼睛望向漆黑的窗外,头脑清醒,没有睡意。  有个声音在寂静中轻轻响起:你是不是又焦虑了?她悚然一惊。  她不明白啊,为什么在邵丰眼里,天下无大事,一部聒躁的谍战剧,就可以让他优哉游哉;而在她心里,儿子一点芝麻小事,都是不容忽视的大事。两年前,她一度夫妻关系僵冷,濒临离婚;两年后,她的亲子关系紧张,同样濒临断裂,我的生活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她快要绝望了。  一个惊天大逆转,发生在某天下午。  邵丰出差了,她在家做大扫除。客厅里,报纸,拖鞋,睡衣,废纸乱扔;卧室的被子像山洞,拱得高高的,邵丰起床晚,却从不叠被;小杰和他爸一个样,小房间也是一番冲锋后的战场,臭袜子,衣服,球鞋,书本,水杯,动漫画遍地狼藉。  小杰冲进家门的第一句话是:妈,我想找个心理医生聊聊。  她差点抖落手中拎的水桶。  原来今天有家心理机构来学校,给毕业班上团体心理减压游戏,小杰很好奇,来了兴趣,想找个心理医生一对一体验下。  她翻出通讯录里藏了两年的心理专家热线。  那天也是快傍晚了,同事们还没下班,岑蓝握着手机走出办公室,走下大楼,走向图书馆北面那片池塘边的小树林。她记得第一次给方德泽打电话,就是在树林里,后来她每次给他打电话,就去池塘边的小树林。  这一次,在儿子升学这桩大事上,她能得到他的指点吗?她的小杰会有转机吗?他能帮他顺利渡过人生第一场大考吗?  发觉自己把他当成神通广大的巫师,她不禁笑起来,电话很快接通,她的笑还没完全展开,便像一把折扇,生生地收拢了。
  方德泽是被一阵吵架声惊醒的。  昨晚,隔壁新婚的小两口来了帮朋友,年轻人凑一起,K歌、喝酒、跳舞、闹到半夜。大脑中枢神经一兴奋,哪里还睡得着,人散后,深更半夜,两人又“哼哼唧唧”地在卧室忙活起来,那女的分贝一会高一会低,一会细长一会急促,波段时断时续,要命地折腾。  说起来,这个小区样样好,就是隔音设施不好,特别夜深人寂的时候,每次隔壁卧室一响起动静,他就想到自己,雪芬还像个孩子,玩心重,随心所欲,他只好一遍遍地关照她说:注意点,你听到隔壁什么动静,人家也听到你现在什么动静,懂吗?她的脸蛋红得像一颗熟透的樱桃,蹙起秀眉,说:这个时候,你还管别人,讨厌,讨厌,说着伸出粉拳头直擂过去。  昨晚她在医院值班,他一个人看书到很晚,又被隔壁干扰,用枕头压住脑袋,到后半夜两点多,才沉沉睡去。  楼下的吵架声越来越响,他起身拉开窗帘,车库库主和停车车主正起冲突,两人瓦片对板砖,嗓门高壮,互不相让,看这架势,要升级到肢体实战了,他一把拉拢窗帘。  这是一个有声世界。从早晨睁开第一眼醒来,各种声音开始冲进耳膜,不管你愿不愿意,所有的声音从各个方向汇集过来,百川归海,滔滔奔涌。  对门“啪”地打开,小男孩跑步下楼,女人尖利的喊叫声紧跟其后:好好听课不许做小动作!不许讲话!放学不许乱跑!  车库前,沿草坪溜牧羊犬的瘦老太,一边与他招呼:方医生你早啊,一边急急地嚷:宝贝,慢点,等一等外婆!  小广场,妇女们在跳广场舞,音响像一盆泼出的水,溅湿到耳膜: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  大门口,车辆逶迤排成一条长龙,女车主探头和保安说了两句话,喇叭声迅速此起彼伏,持续地尖叫,像拉响一级警报。  这是一个多么庞杂的有声世界。  他对声音有很强的辨识力,言为心声,他更擅长倾听心声——他是一名职业心理师。  下午接待了两个案例。一个30岁女性,半年前出现吞咽困难的症状,多次去医院检查,反复做B超,均显示没有病理性疾病。可她不听,坚信自己喉咙里长了瘤,为此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体重减轻,精神差。  从心理测评表看,焦虑和抑郁得分略高,经本人同意,方德泽先给她做几五分钟的放松训练,“全身放松,很好,请跟着我的提示深呼吸,慢慢地,持久地深呼吸,吸入,吐出,感受鼻腔的细微运动,感觉有一股清泉流经你的脏腑,想像在春天的早晨,看到叶尖的露水,闻到花香,是清甜的,还是清新的,或者是沁凉的……  这又是一例配偶有外遇而引发的心理问题。特殊的是她的丈夫是一名同性恋者,婚前有性伴侣,为应付父母而同她结婚。半年前丈夫向她摊牌,表示不会放弃同性伴侣,叫她去找个情人生孩子,让婚姻继续保持形式上的完整。  这个案例如果单从症状表象看,很容易诊断为强迫症或疑病症。  长期的精神压抑,情绪积累,没有找到出口,导致身体发出了信号——她吞咽着无法向人诉说的耻辱与愤怒,躯体感的不适来源心灵的毒瘤。  第二个案例是10岁小男孩,小脑袋上头发稀疏,妈妈说大概两个月前,每次做作业后,发现桌底下有他掉的头发,考试前脱发更多,去医院看病,医生配了药同时建议做心理咨询。  对于专业人士来说,这些都是一般心理问题——也就是没什么问题。做完咨询,时间快五点了,夕阳斜照,玻璃窗镶嵌一层薄薄的金晖。今晚去爸妈家吃饭,他要去接妻子汪雪芬,收起桌上的一堆案例分析稿,准备离开,这时,桌上的座机电话突然响起,他放下资料袋,接起电话说:喂,你好。  你好,一个柔和的女声说:请问是方主任吗?  我是,他问:你是哪位?  我,他语气里的警戒与冷静让对方一时噎住。我姓岑,她轻轻说:想带孩子来做心理咨询。  这个电话号码你从哪里得到的?  ……从报纸上看到的。  哪张报纸?他继续问。  《观城晚报》,这个号码不是心理咨询专家热线吗?  哦,他明白了,说:这是两年前的事,这个号码早已不对外公开,因为来咨询的太多,影响到正常工作。你,还留着两年前的号码?  是的,当时为了孩子预约过,不巧您有事没约成。  噢,他的语气转向亲和,问:现在孩子怎么样,还好么?  不好啊,她说:今年小升初,压力很大,脾气也倔,唉,所以来找您,不过这次是孩子主动想来。  哦,你的孩子很有主见,他口齿清晰地回答她:这样吧,你找我的助手罗娜再预约一下,具体我们到时面谈,怎么样?
  第二次咨询,岑蓝和小杰提前到了,奇怪的是前台无人,等候厅也没人,走进去,主任办公室的门半掩半开,透过百叶帘,看到方德泽坐在椅上打电话。  当离咨询时间还有五分钟时,岑蓝起身走过去,犹豫着要不要去敲门,这时,里面方德泽的说话声清晰地传过来,他斯条慢理地说:同你说过多少次,这叫自寻烦恼,再愁下去,美女也要变丑女喽。  说不清为什么,她的耳朵有刺入感,她举手在窗玻璃上轻轻叩了两下,转头离开。  她看到方德泽面无表情地出来,带小杰走进2号咨询室。  时间变得漫长,她坐立不安,索性从等候厅踱到前台,前台桌上的电话响,响了好几下,她走过去,迟疑一下接起来,对方问:是心视野公司吗?她停顿了一下,回答说:是的。请问方主任在吗?我要预约。她说:不好意思,方主任正在咨询,要不你晚些时候打来好吗?对方说,好的。  她在桌前坐下,不知做什么,看到桌上有白纸和笔,便提起笔,无聊地乱涂乱画以打发时间。手机响,是闺蜜肖桦,她在公司值班,这会儿没事,想到她了。  她问岑蓝在哪里?岑蓝说陪小杰,在一家心理咨询公司做咨询,然后不等肖桦说话,忍不住把刚才发生的事统统说给她听。肖桦在电话那头“卟哧”笑出声来,反问她:这个心理医生是不是很帅?岑蓝怔了一下,说:帅?没到这个级别吧,不过看上去还顺眼。肖桦哈哈一笑说:“能入你的法眼也是不俗的货,这样的男人自然有许多女人去接近,人家的私人电话,又不在工作时间,与你无关。  岑蓝画画的笔停顿一下,说:你说得对,与我无关,我要调整好自己,待会儿迎接战斗。  肖桦问:战斗?又是什么情况?  对,岑蓝加重语气说,上一次我已与他谈过,我们像两只刺猬各持观点,互不相让,我在想他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呢?不过有些观点又无懈可击,唉,我要继续与他斗智斗勇。  哈哈,你呀,对就接受呗,不要争斗要和解,毕竟这方面人家是专家。  好吧,她心情转好,打趣说:每次与桦妃娘娘谈,总是逢凶化吉,姐姐,你真是我的福星。  哈,肖桦笑说:妹妹才是千金之躯,娘娘身价。  小杰出来了,岑蓝忙放下笔站起来,方德泽在离她三五米远的距离,说,今天的咨询先到这里,你们回去吧。  她说,我想和您再沟通一下。  他说:不需要了,今天孩子状态不错,家庭作业也完成得挺好。  她说:可我想知道,在家里我怎么来配合?  他说:尽量不插手学习,由他自己来安排,先试一周,有什么问题下周再商讨。  她迟疑地望向他,说,如果成绩再下滑怎么办?您知道,六月就要毕业考了。  他看她一眼,再次作出“请”的姿势。  2号咨询室,他们再次隔着茶几坐下来,他单刀直入问她:你对孩子有什么期望,你想让他将来过怎么样的生活?  她说:我希望他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按自己的意愿,开心、快乐地生活。  他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又问:在你的叙述中,孩子父亲的角色缺席,能谈一谈你们夫妻关系么?  她沉默,半晌说:关系一般,也没什么好说,性格有差异。  呵呵,方德泽笑了,说:我知道,大街上抓随便哪个成年人来问,都会说:我对婚姻不满意,老婆是别人家的好,这是中国特色的婚姻。  她被逗笑了,说:是的。中国特色的婚姻,契约式性质,本质上就是交易,交易性质的婚姻是低级阶段的婚姻,将就着过呗。  社会发展到不同阶段,产生不同属性的婚姻,不过婚姻本质上就是一种契约嘛,很难说契约就等于交易,交易必定是低级婚姻,这要看怎么来界定婚姻这个概念。不管什么性质,婚姻在考验契约双方的包容性,所谓削峰填谷,夫妻和谐了,家庭才幸福,孩子也受益,社会才安定。  您的意思,低级婚姻本质上也是合乎情理的,甚至促进了社会的安定与和谐?不,我更认为低级婚姻在保障无能与无赖,让无赖更无赖。  我没有说合情合理,我只是承认它的存在,他向她微笑。  我明白,她叹口气,说,人人说婚姻要包容要求同存异,其实哪有这么简单,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他点点头,说,不过你看,一个家庭,如果夫妻俩的状态没调整好,先受到影响的会是谁?  她脱口而出:孩子。  他没有说话,她心口薄弱的地方轻微晃动了一下,说:请告诉我,怎么来配合孩子,这个阶段我能做什么?  一、不要干预他做事。干预有一种不良暗示,即:你是无能的,弱小的,你是做不好事的,你是不具备自我管理能力的,能理解么?  啊,是这样。  独立意识是人格成熟的标志之一,男孩子不具备独立意识,成年后也谈不上责任与担当,所以在青春期,不要过多去干预他,大人小孩尊重各自的边界。  明白了,那二呢?  二、多看优点,淡化缺点。你盯着他没出息的地方,他就没出息给你看;你强化他做得好的地方,他会越做越好;有些家长习惯骂孩子笨,懒,往他脑子植入这个信念,对成长不利。  哦,好的,还有吗?  没有了。  我想知道他和您说了什么,他对父母有什么想法,什么要求吗?  对不起,这个我得保密,他客气地说:有一点,他非常爱你们,也在乎你们。如果说需要做什么,这段时间,尽量做到孩子面前不起冲突,让他轻松迎考。  明白了,方主任,谢谢您!  你儿子会主动来和我来交流,说明他有很强的交际及沟通能力,他陪她走出咨询室,说:你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你的孩子也同样,爱思考的孩子比同龄人成熟,这是好事,相信他,放手让他去做自己吧。  她内心有一波震动。  他突然问:这是你的吗?她看见他举起一张纸,画有兰花的A4纸。  才想起这幅画,是刚才与肖桦通电话时乱涂的,她说:不好意思,您扔了吧。  他放下纸,走过去亲自送他们到走廊,互道再见。
  晚上,一家子围着餐桌吃饭,这次语文测验小杰同学丢了分,错把“诸葛亮”写成了“诸革亮”,岑蓝忍不住怪他太粗心,怎么想出来的呢。小杰还没回答,邵丰插嘴说:你没看见啊,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皮革清洁店,人家的店名就叫诸革亮。  她刚要开口问英语测验,突然想到:吃饭就吃饭,记住饭桌上不谈学习、成绩、排名!她不响了,往小杰碗里挟了块油爆虾。  小杰看看她,邵丰也看看她,爷俩意味深长地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以他们的常识,她的沉默可能是一场风雨来临前的预兆。在他们家,暴风雨是极少的,譬如上次摔手机事件,算是历年来史上最大的台风了,一般,以岑蓝的水准,最多几场梅雨季节的毛毛雨,可那种琐琐碎碎也是让人抓狂的。可今天,她怎么就副天清地宁的样子?  有人说:女人多说话让人烦,可女人一旦不说话也是可怕的。  终于,她又开口问:今天班里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有什么好玩的,刷题也刷不完,讲课讲课还是讲课,没劲,小杰说。  那你们同学之间聊什么呢,不会也是学习吧?  小杰举着筷子嚷:谁傻啊,学霸也不聊学习的,我们体育委员说学习是一种病,学习委员说你才有病,体育委员说你有病,你全家都有病哈!。  对了,邵丰问:你们毕业班体育课停掉换文化课了,那你在校篮球队的资格会取消么?  没有啦,小杰来了精神:老师说我手感好,弹跳力强,保留我的队员资格,哈哈!  岑蓝说:太棒了,你爸说得对,学习重要,可该放松也要放松,运动是好事,我们支持你。  邵丰看看她,儿子也看看她,爷俩不说话,低头扒饭。“哗”地一声,邵丰三叉五把,桌上的剩菜统统盛入他的碗。  每晚,在小杰同学的房前,她走过来又走过去。距离,界限,马虎不得,唉,简直被洗脑了。那送碟水果进去吧?先敲门再进去,眼睛趁机全方位地扫瞄,作业在写字台上堆着,看着也心慌,她忽然为儿子心疼。  周末,小杰一进家门,脱掉球鞋,扔下书包,迫不及待地冲她嚷:妈妈,好消息,今天我们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乌龙事件!  他们的数学老师休婚假去了。今天上午的测验卷发下后,同学们全傻眼了,因为所有题目不着调,是上学期期末考试的内容,无疑,老师把试卷搞错了。然后,班级里就炸开了锅,同学们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忙坏了老师们跑进跑出。最后,教导主任发话,坚持考试,将错就错考完再说。  幸亏我的数学底子好,许多同学做不出来,我凭记忆做完了题目。下午,数学代课老师来教室,他摸摸我的头说:邵诗杰同学,脑瓜挺灵的嘛。同学说,你肯定有戏。哈哈哈,妈,你猜我这次数学测验得了几分?  95分,全班第一啊!哈哈哈,我要感谢我们的陈老师,她的婚结得太好啦!可是教导主任批评她,说她不是结婚,是发热昏。  自从进入毕业班,岑蓝还没见过他这么开心地笑过,她自然借机好好地夸奖了他一番,不过这事闹得,估计家长们又有意见了,毕业班的家长QQ群,一点点小事,家长们都会出来干预。见风不是风,见雨不是雨,个个像打过鸡血,一副高度关注,全群戒备的架势,岑蓝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次虽说是测验,可第一名的荣誉大大地刺激了小杰同学,加上妈妈的鼓励,小家伙歪打正着,开始全力投入复习,像开足马力的潜艇勇往直前。  最后一次咨询,她没去,是小杰自己去的,他说:妈妈,你让我自己去,放心吧,我肯定行!我和方主任谈得可好啦!于是她同意了。现在小杰去补习英语,她也不去接了。一次次,小杰的表现让她诧异,孩子内在的潜力,远远大过她的想象啊。  这次省领导来图书馆视察,她陪着老馆长全程接待,不知为什么,她有点心神不定,似乎她和方德泽之间没有一个仪式上的道别,不算真正的再见,她很矛盾,一方面,她承认他有水平,从小杰信任他听从他可以确证;另一方面,他的锐利,他的喜怒无常让她防备。  远离一切不安全的因素吧,这是女人保护自己的本能。  但这个人物偶尔还会在媒体出现。比如北方大地震,他带领心理协会成员远赴第一线,为灾区民众做应激心理危机干预;观城一桩人命绑架案,他参与现场对罪犯的心理攻坚战,成功救下人质;而《观城晚报》的婚恋专栏有他的专业心理点评。  这种种信息在提醒岑蓝,她与这个人物接触过,且有过深谈。那些画面与记忆,情节与对话,像静伏在深海的巨鲸,时不时浮出水面,溅起一串浪花。  七月,小杰同学顺利考入观城第二中学,全家欢喜。在岑蓝心里,感激着一个人。  整个夏天,她在考虑一个事情,这个事情,登在《观城日报》醒目的位置,是心视野公司的招生广告。  想到方德泽对她说过的话:未来世界,科技不能垄断所有。人的基本需求——寻求心灵的幸福与快乐,五百年也不会变。学点心理学,成为一名咨询师,对人对已都有帮助。  她决定去报名,打电话先告诉了肖桦,肖桦没响,过会儿才说:这个姓方的能耐太大了,好吧,有事做比闲着好,我支持你。
  阶梯教室内,人员陆续进来,这期报名的学员增多,心视野借用了中学的阶梯教室来上考前辅导第一课,听说方德泽将上台致辞。  快九点,岑蓝看到方德泽和罗娜一块进来,他挟着文件袋,环顾四周,当他的目光往这边扫视过来,她低下头看书。几分钟后,在嘈杂的声音中,她听到一个男士的脚步走过来,特有的沉稳,有力,一步一步,走到她桌前。  整个阶梯教室人声浮动,他与她之间,短短几秒的停顿,却是静默的,静得掉一枚针也分辨得出,好像这个空间只属于他俩,她感觉到他的存在,气息很近,可她没有抬头。男士的脚步停顿后,又往前走,她听到身后学员在招呼,他礼节性地一一应答,然后,脚步返回,经过她身边,走下过道,走上讲台,举目致意。  课间,他与学员在走廊聊天,他的头时不时地朝前看,不久,她出现在走廊前头,步子轻曼地走过来,十几米的距离,面对面目光交接,他笑着说:你来啦。  她说:方主任好。  怎么不事先和我说一声?  这点小事,不打扰了。  哪里,他说:很高兴看到你,我说过,你是一块好料,不学这个可惜了。  是吗?她故意反问:听上去您比我还有信心。  那是,他说:这点眼光都没有,我还当什么心理师。  她忍不住“卟哧”笑出声来。  “你好,我可以坐这里吗?苏乔麦,中学音乐老师兼校心理辅导员,长条脸蛋,两颊散开几颗青春痘,眼睛明亮,笑起来春风昭昭。她成了岑蓝的同桌。  课后,她俩穿过长长的走廊,看见方德泽被学员围着问长问短,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投过来,没有工作状态的锐利理智,又说不清是什么,像春天雨后的一泓水潭,又有山林烟岚的淡淡温和,彼此微笑,方德泽说:中午一起吃饭吧。  苏乔麦说:我带你们去一家小饭馆吃,还算干净。  小饭馆叫“小竹林”,竹方桌,竹椅子,竹布帘,摆的也是农家菜,方德泽问岑蓝:喜欢吃什么?她笑说,您点啥我们吃啥。  四菜一汤端上桌,苏乔麦“哇”了声,说:方主任真懂营养搭配啊。小郑说:他本来就是医生,内科医生。小郑是个胖乎乎的小伙子,他是心视野职员,负责网络营销管理。啊?岑蓝很意外,方说:是的,我在社区医院呆过,后来改行的。小郑说:方主任是省城医学院毕业的。乔麦说:许多心理医生都是从医生改行的,这是怎么回事呢?岑蓝说:是不是医生比普通人会容易发现,许多疾病是因为心理有病?方德泽对她翘起大拇指,说:说得太精辟了。乔麦又问:都说当医生不容易,当心理医生是不是更难?方德泽说:任何一个行业都是风险与机遇并存,别把心理医生当神,也别把他不当人。岑蓝问:方主任,还有一种说法:心理医生是接纳别人的垃圾筒,是这样吗?您怎么看?他说:是有人这么说,他挺直腰板问:那你们看,我像一垃圾筒吗?他们一怔,哈哈大笑。  这话是邵丰说的。有一回,岑蓝整理书柜,发现底层柜子里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旧书,什么《男性的困惑》、《妇女心理学》、《青年心理问答》,邵丰说:别动,这是我的书。岑蓝奇怪了,问他:你还看这个?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哈哈一笑说:别以为你是文化人,想当年,我也是要求上进的好青年,心理学那一套我也研究过。我告诉你啊,这个玩玩就可以了,真当心理医生,那就成别人的垃圾筒啦。谁说的,岑蓝不以为然问:那你当初学它做什么?当初?那阵子要追你这个大美女,拼了命地恶补女性心理,邵丰说。去你的,没正经,岑蓝说。你不信?好,他对岑蓝说:我来考考你,心理学说人有口欲期、肛欲期,你有没学?岑蓝说:就知道关注这些东西,问问你自己是什么期吧。他说:我?我是性——欲——期。  四人的小方桌,小郑和乔麦坐一块,岑蓝和方德泽坐对桌,彼此之间,襟袖相近,她的淡绿衣袖,轻触他天空蓝的衬衫,他伸展的手修长,干净,是一双医生的手,不管是内科医生还是心理医生,从侧面看,他脸型方正,眉锋挺朗,眼目明亮有神,忽然想到肖桦问她的一个问题:这个心理医生帅么?  次日,方德泽没有来上课,听说有咨询,他的课改到下午。  中午,仍和苏乔麦一起吃饭。聊天中,乔麦告诉她,之前她也在心视野做过咨询,是副主任陶丽娟接待的。当时她失恋不久,家人亲戚逼她相亲,她很苦闷,也有过想随便找个人安顿自己的冲动,当时陶老师一句话点醒了她,岑蓝问她陶老师说了什么?  她说:一个人,不要在自身能量低的情况下找伴侣。  岑蓝听了若有所思。  乔麦说:我想自己来解决困扰,所以报考心理咨询师。  饭后回去,穿过长长的走廊,她倚着栏杆,与乔麦交谈,头不时往走廊前方看,突然意识到这个姿势好熟悉,便放下手,但是,无法控制头颈,哪怕有一点声响,便扭头去看,像被隔空的魔杖点住。  上课时间到了,方德泽并没有出现,陶丽娟来代课。莫名的等待,整个下午,变得有些漫长。
  早晨,大约五六点钟,天蒙蒙亮,岑蓝起床,看到光线暗淡的客厅,坐着父亲、母亲、哥哥嫂子,还有小侄子。父亲面容清瞿,到底病后还有些虚弱,他们围着八仙桌吃饭,热闹交谈,咦,这张八仙桌是父亲的宝贝,什么时候从老家搬到这里来了?  中秋小长假,他们居然早早来了,也不打招呼,可是岑蓝是高兴的,想着带他们去哪里玩呢?父亲病后一直没出家门,这次难得康复,要好好带他走一走,看一看。对,游山玩水这事得问邵丰,他最有主意,想到这里,她转身回卧室,走得急,一时拖鞋磕碰到地毯,差点摔倒——她突然醒来,枕头一侧的邵丰正鼾声香沉,时钟指向五点。  又梦到父亲了。每次过节前,老要梦到他。梦到他出院,梦到他康复,梦到陪他喜冲冲地出门去旅游……是的,中秋节快到了。她要回知城老家和母亲、哥哥岑青团聚。冥冥中父亲或许已得知,所以他又一次提前带一家老小来看她。  观城是副省级城市。知城是隶属于观城的县市级城市,位于西南,距离观城约70公里。  父亲的书房,陈设如旧,玻璃柜里成排成列的书,因为没有主人的翻阅,显出寂寞,柜上堆成一卷的宣纸,笔筒里干瘪的毛笔,墨黑干枯的砚台,记得有一阵父亲喜欢书法,每天早上对窗临帖。  桌上一叠报纸,是父亲退休后编篡的《知城老年报》,他还被老年大学请去讲课,讲历史掌故,烈士事迹,诗词楹联。  拉开抽屉,老花镜、止痛丸、风湿膏、钢笔、笔记本散乱。母亲每每说要清理房间,又不舍得扔掉,翻开笔记本,熟悉的钢笔字遒劲、刚正。  鼻中一阵发酸,合上眼睛躺倒椅上。回去了,又一次回去了,仿佛置身于广阔的河流,身轻如叶,回去了。  她考取观城大学那个九月,天热得象烧旺透红的炉子,一丝风也没有。一早,父亲骑车驮她去汽车站,半路上,自行车链条脱落,他蹲下来检查,两手油漆墨黑,头发蓬杂,圆领汗衫,汗湿透整个肩背,眼看时间来不及,他扔下链条疾步跑上街,在马路中央,向来来回回的出租车拼命地挥手。  父亲原是中学语文老师,听从老领导安排,90年代期调到教委当副科长,许多人羡慕他从一线解放。可她知道,父亲内心还是喜欢当孩子王。她后来常常想,如果父亲不调去当官,继续当教书匠,他是不是不会生病,他的生命是不是可以延长?  她十五岁那年除夕,母亲与父亲一顿大吵。教委出台分房政策,她家不符合条件,可母亲非得让父亲去找领导帮忙,父亲拎着母亲备的两盒烟酒,踯蹰再三,灰溜溜地出门,又灰溜溜地回来,母亲抱怨父亲无能,反复唠叨,父亲默默不语,终于有一次,他被母亲激怒,摔碎了从景德镇买来的青花瓷瓶,那是他的爱物。  同事们陆续搬新居,肖桦一家也离开了,她们一家四口还蜗居在50平米的老房子,母亲说父亲是整个教委大院最无能的男人。岑蓝年龄渐长,也有了虚荣心,因为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她也站到母亲一边。  这事成为她与父亲隐形的一道隔阂。  高中、大学、工作,她的人生一手由父亲安排,且安排得妥妥当当,亲戚们夸她五官长得像父亲,更赞父亲的能耐。  夏天的傍晚,晚霞瑰丽如染,在观城新建的中山大桥上,她和一名年轻的桥梁专家,从桥的这一头走向另一头,这个清瘦的年青人是父亲给她找的对象,这座大桥的设计师之一,可在岑蓝眼里,他就是个和父亲一样的书呆子。
  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她往家里带来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叫邵丰,他是她大学室友的表哥,邵丰追女孩的水平一流,并且从世俗条件看,他本身也不差,国际货运公司业务员,收入丰厚,一米八的身高,还会弹吉他,写几行情诗,假日骑着进口单车捎她去郊外玩,唯一不足的是学历高中,正读电大,打算修大专文凭,但这些她不在乎。  她对内向寡言的桥梁专家,像轻轻用脚踢开一只挡路的蚂蚁,然后欢快地提着裙裾,迎向自己的王子。  父亲曾站在她房前,想和她好好谈一谈终身大事,但她像一阵风把门关上,她陶醉在热恋中,没有看到父亲迎上来的眼神。  最后父亲选择了沉默。婚宴上,他穿了中山装,和母亲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起,他的眼睛跟着女儿转,看她如一只美丽的蝴蝶,快乐地飞动。  她与邵丰向父母敬酒,那一刻,父亲笑容郑重,她看到他双鬓齐刷刷的白发,无来由地悲酸交集,父亲说:蓝蓝,爸爸祝福你,祝福你们幸福、美满,白头到老。  父亲走后,所有的往事复苏过来。  五岁教她诵《笠翁对韵》,六岁背《诗经》,夏天的傍晚,院子里洒过水,父女俩在开满红绒花的合欢树下乘凉,他抱她在膝上,与她咿呀对话,童音是世界上最清澈的泉水,还有她的双眸,亮晶晶如星辰,他知道,此生,这个上天送来的天使,将是他余生全部的爱与希望。  那年元旦,父亲持续腿脚痛,去医院检查,诊断为肺癌晚期,她拿着报告单,手发抖,脚发软,觉得眼前熙熙攘攘的世界整个向她圯塌下来。  那段时间她几乎不上班,在观城、知城两地奔走,时间不多了,她想多陪陪父亲,或许是她和母亲的细心照料,父亲一度病情稳定。然而在最炎热的七月,父亲突然昏迷不醒,一夜过后就咽气了。  送别父亲,她发烧好几天,醒了睡,睡了醒,昏昏沉沉,肖桦来陪她,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哭泣。她对肖桦说:一直以来,觉得与父亲有隔阂,要抗拒他,可到临终才知道,骨肉相连,哪有什么隔阂!父亲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他一直在我身后,陪伴我,等待我,牵挂我,爱护我。现在他走了,他是真的走了,他把我的一部分骨肉也带走了,从此我是一个残缺的人啦!  母亲进来时,她用手擦了擦眼睛。  母亲得哮喘病好多年,如果不是哥哥嫂子的照顾,她的身体更差,父亲走后,她急速地衰老下去,她们心里都有无可逆转的悲哀。  母亲问邵丰现在业务好不好?她说:还行吧,和过去是不能比。90年代,外贸生意带动了货运业务的发达,岑蓝生小杰那年,邵丰已当上部门经理,配了车,年薪将近30万。小杰五岁,他们搬到更高档的小区居住,但近几年,同样因为形势不稳定,他的业务与收入也在浮动递减。  她能和母亲说什么呢?好像一直以来她与母亲讲的都是些客套话、家常话,问工作、孩子、问饮食、问起居。  她与父亲呢,哪怕不说话,有一种感觉直抵心灵。就像现在,在小书房,一个人独坐,她再次感到父亲的气息围绕在身边。  她是在父亲去世后,慢慢看到他生前的力量。  清明节,他的学生们结伴上坟、献花;他的周年祭,学生们来上香、供茶。母亲说:每年除夕,孩子们来帮她做大扫除,甚至台风暴雨的天气,他们也会捎油送菜来。这些孩子早已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们人到中年,是社会的栋梁,最忙碌的群体,可他们对老师感念不忘,把照顾师母作为一己的责任。  这是父亲传导的力量,一个普通教师的精神力量。  从知城返回观城,夜已深,无风景可看,她取出心理学教材,一页页地翻动,眼前的书会改变她的命运吗?她想向父亲证明更好更优秀的自己。  不知不觉,前方依稀有灯光,观城站快到了。
  一架老式吊扇,在天花板顶上慢悠悠地转,凉风丝丝,百叶帘低垂。午后的光线丝丝缕缕,在脸上时明时暗。时令进入秋分了。  如果不是老爷子马霖来电,方德泽也不会推掉上午的课。马老是他的恩师。老爷子不简单,退休前是观城市精神康复医院副院长,精神科专家,全国首批注册心理督导师,观城最早的心理师、催眠师。在他的扶持下,心视野从一家心理诊所发展成多元化的综合性心理服务公司,马老在心视野是一等的元老,他一声召唤,哪怕手头有天大的事也要丢开,“唯马首是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来人是国土资源局的高官。方德泽忽想到,半年前,观城国土资源局有一位副局长跳楼自杀,案情到现在不明。  瘦高个,戴墨镜,表情严肃。进来不说话,先角角落落地察看一番。前几分钟比较紧张,坐在那里,沉默如一堵水泥板。方德泽与他轻声交谈后,开口说坐飞机有障碍。登机的时候,手心微微出汗。后来坐高铁也有这样的症状。失眠将近半年,服用安定片。精神状态不好,头昏脑胀,影响白天的工作。去医院就诊,未发现器质性病变,医生诊断是神经衰弱或神经官能症。他自己找到马霖,要求做心理治疗。  他拒绝做心理测评,那么做心境检查吧,方德泽问:以一到十分,作为从轻到重的情绪衡量标准,您给自己打几分?  打八九分吧,十分不是崩溃了。  从您的讲述来看,焦虑情绪有点高。您自己有觉察吗?  是的,我很焦虑,所以睡不着,整夜失眠。  睡不着的时候会想什么?  也没想什么。沉默,他耸起肩膀,整个人又像一堵水泥板。  嗯,要不我们来聊聊焦虑,您看怎么样?比如焦虑情绪是怎么来的?焦虑对自身有利的一面在哪里,不利在哪里?  焦虑难道还对人的身体有利?你们心理医生不是说焦虑是负面情绪吗?  焦虑是天生的防御机制,是人保护自己免受伤害的本能。比如我很焦虑,我会想是不是近段时间压力过大,或者工作过量,劳累过度了,要注意调节了。可不可以说,它是情绪反映的量表?  嗯,有道理。你继续说。  严格来说,情绪没有正负之分。它是个控制阀门,把它调节好,人也舒坦了。要不,我们今天的咨询目标,就设为怎么来把握这个控制阀门,您看好不好?  一般初级心理师,觉得这一类三高分子(高地位、高收入、高智商)的来访者很难做。他们是从咨询对象的角度来看。有经验的心理师是从症状的角度来看。依据由重到轻的排除法:躯体化症状、精神病、神经症、疑似神经症、严重心理问题、一般心理问题、正常人群。按症状对号入座,依次打分,最后给出诊断。  当然不是说重视病症就轻视对象。当咨询对象进入咨询室,不管贫富尊卑,心理师要一视同仁,向他们致敬。这是马霖的话。他说:一个人要向另一个人掀开身上的创伤,这是需要勇气的!每一位上门来寻求帮助的来访者,都是勇敢的人!不要以为是我们在帮助他们,错啦,事实上是他们在帮助我们,要反省,要思考,我们身上有没有他们具备的勇气!  有一阵子,他也在翻阅畅销书《盗墓笔记》,觉得这书写得挺有趣。里面有个名词叫:倒斗。盗墓者找准一块地,怀疑下面有古墓,于是东敲西打、挖壁打洞,找一条可以下去的暗道。他觉得从本质上说,心理医生和他们干的行当差不多。不同的是,他是在一个人的心房外挖壁打洞找可以联结或打通的要道。这当中也有七灾八难的机关和重重的阻碍,以及无数伪装,需要一个一个地打倒,曲折迂回,过招拆招,最后才能见到真货。倒斗。可以说,一上午他也在倒斗。还有一个不同,盗墓者挖到的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宝贝,他挖到的是最隐蔽的困扰当事人的心灵拐点。  困扰点,是心理师收获到的最大、最珍贵的宝藏。
  桌上,蓝色沙漏瓶映入他的视线。这是他从欧洲旅游带回来的工艺品。不知怎么,他想到了岑蓝。这个中午,他的脑子非常清晰,他索性不午睡,起身坐到桌前。  在这一期的开学仪式上,他见到了她。他原以为不会再见到她。最后一次咨询,是她儿子自己来的,她没有陪同。不知怎么,当时心里有一点失落,他想她对他是有戒心和成见的,她有生气和回避的理由。  他承认与她的交谈,更多有交锋的味道。仅仅因为要为她的儿子——他的来访者争取权利吗?刺激——反应,是心理学上一对名词。他的潜意识想看到什么呢?  蓝色沙漏瓶叫“时间记忆”。有美女一样细长的体态,轻轻触碰一下,瓶身倒置,瓶内的白沙便迅速飞舞,从一端流向另一端,一瓶白沙流泻的时间恰好为五分钟。这是他讲课的工具。许多学员,一发言便没有时间观念,七嘴八舌,乱成一套,为了保证上课的时效,不得不限制他们的发言,要求每个学员的发言必须在五分钟内表达完毕。  看着瓶内白沙飞舞,他不得不承认,潜意识里,他也在轻轻触碰她。  他见过太多的人,轻轻一碰后便颠覆了,尘沙、残渣、灰土,碎片什么乱七八糟全兜头撒下来。在咨询室见到的,往往是扯掉面具后的人性。当一个人突然受到外界的攻击,他的本能反应就是潜意识里的真实面目。  当他在咨询中质询她,一次次,不留情面,越逼越近,她的脸泛红,她说:不,我没有,我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声音很好听,当他那天接到她的电话,第一直觉猜测她可能是播音员。看过履历表,才知道她是知城人,大学本科学历,在市图书馆工作。或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个女人骨子里有一种特殊的东西,让他在人群里一眼把她认出。  他突然推开椅子,弯腰打开写字桌下面最底层的抽屉。在一堆文件资料下面,抽出一张纸。一张A4纸,有人用钢笔描了一幅画,一丛兰花。线条流畅,花朵小巧,一只蝴蝶飞在花丛上首,扑面清新。看得出画者有很好的美术功底。当然,这幅画也暴露一个女人的情感秘密。他对着画上的蝴蝶会意地笑。她说扔掉吧。他还是留下了。  这是半年前的事了。当时他还想可惜了一块好料。但现在她出现在他的讲堂里,在他的学员里,以后可能还会出现在他的团队里。这完全有可能。生活,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局会摆出什么样的棋子。他弯腰重新把画放回最底层抽屉,用一层层的文件和资料盖住。  收拾公文包和资料,他精神十足地准备去上课。走出办公室,手机响,是汪雪芬,声音又急又细:你中午没回家吗?现在回家来看看,都成什么啦?  怎么了?他停住脚步。  地上全是蟑螂,好恐怖。你不是早上答应说中午会回家去收拾的。  啊,他恍然记起,因为马老一早招呼的案例,又惦记下午的课,把这事给忘了。  你赶紧回来吧,我现在在阳台。就这地方还干净。  哎呀,他说:不至于吧,就几个蟑螂,清扫一下就行了。我这边下午还有课。这不因为马老托过来的案例,本来早就回来搞定了。  我不管,老婆在电话里嚷:没办法进厨房啊。你自己回来看看,厨房里有几个好大。晚上怎么烧菜啊。  唉,他说:那我晚上自己解决,不劳你下厨好不好?要不我们外面去吃点菜。  你还真想呢,还点菜。我晚上要值班!  对,对,好,那没问题,我自己解决。那你拜托清理一下现场了哈。我真的要上课,时间来不及了。  不行!你现在就回来!我到小区门口等你。  不要这样嘛。乖,说正经的啊,我要上课去。  不可以!我有密集恐惧症的,我受不了!  唉,方德泽仰天长叹。他在楼梯口摁往下的标记。少顷,电话又来:你记得回家前,先到医院帮我取中药。  别吃了吧,天天吃胃不难受啊。  这个老中医是不孕不育专家,每天限号,我能挂上很不错了,黄牛手头一个号要卖到500元呢。再吃几个月再说吧。  唉,小姑奶奶。方德泽不等她回答便挂了电话。然后电话小郑说:我今天下午不能去上课了,你叫陶老师接替一下。  电梯的红灯信号一直停在五楼不动,像被条绳子扯住了。方德泽用力在按扭上连摁几下。突然想到岑蓝说过的一句话:婚姻在本质上是在保障无能与无赖。让无赖更无赖。这个时候他真想再接上一句:它也让无能更无能。
  一幢独立的二层小院,铸铁栏杆,点缀了花草盆景,墙外铺满碧幽幽的爬山虎。“翡冷翠”书吧,静静地矗立在观城图书馆东面。  说起来,观城的图书馆还是观城一景。它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原是建于民国初期的一幢商会建筑,后来改建成图书馆。它坐北朝南,红褐色的砖墙,造型古朴又有西洋风格,隐在茂密的乔木深处,散发着独特的大隐于市的味道。图书馆正面是条梧桐树大街,秋天是观赏的最佳时节,红砖地,飘荡黄绿的叶掌,街两边遍布茶馆、咖啡屋、酒吧、书店及音像店,还有小小的花坊、陶艺居,大大小小的房舍,常青藤缠绕,露天庭院,花草摇曳。因为它的浪漫情调,被小资男女称为观城“文艺一条街”。  “翡冷翠”是一家综合性的书店,一楼通间落地玻璃,靠墙的书架一排接一排,二楼是雅座,提供水果、茶饮、西式烘培。小巧的原木桌椅,书静静地,人也静静地,这独立小院幽静的氛围,非常合适三五朋友小坐谈心。  店内的服务员与岑蓝比较熟悉,刚给她介绍新到的中华书局出的一套藏书,肖桦推门进来了。  这次,她约了肖桦来,是要与她分享,她已经考出了国家级心理师。  记得考前上完最后一堂课,她和方德泽一起下楼。他看出她的担忧,对她说:回去把参考资料扔了,就看书,全方位看书。心理学考试不能按常理出牌。你没问题,能过的。他说得那么坚定,当时以为仅仅是一种安慰。结果,想不到真的接到喜讯。  她想也没想,第一时间给方德泽打电话,不等她开口,他已在电话那端说:恭喜啊!他的声音含着微笑。她才猛地意识到,他的手上怎么会没有录取名单呢?真要笑话自己的冲动。可是,他也知道她一定会打电话来告诉他的。不是吗?  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喜讯。在他们看来,喜讯背后的意义,更胜过喜讯本身。  玻璃门一转,肖桦迎着她姗姗而来。一头粟色的短发,穿了一件紫罗兰修身呢大衣,巴宝莉深V领格子的羊绒衫,手上佩戴硕大的钻戒。化过妆的脸精致,细腻,风采奕奕,因为保养得当,看不出她的年龄已接近四十。  服务员送上一壶热热的蜂蜜柚子茶,几色干果蜜饯。窗外,落叶随风飘落在石板地,行人裹紧棉袄匆忙走过,节气已到冬至。  肖桦是保险公司副总,四位副总中最年轻的一位,主管培训与业务,手下干将百号人。不过这个高级女白领早年离婚,至今独身。  曾经她向岑蓝提到,有个大学同学姓耿,在政府机关当处长。在她与丈夫关系僵化那阵子,陪她喝茶聊天谈心,带她去丽江度假。可是,她离婚后,就不大提到他了。现在还有联系吗?  男女关系的微妙在于平衡。各自有家庭的时候互相环抱取暖,也算一种平衡。离婚意味着平衡打破。肖桦喝一口茶,说:我的个性你知道,不会让别人制于被动位置。  他怕你也叫他离婚?  我当初离婚不是为他,是为自己。他把自己看太高了,肖桦冷笑:我只是不想和老徐捆绑在一个牢笼里虚耗,我和老徐结婚完全是个错误。代价再大我也要走出来。  我明白,岑蓝说:看来姓耿的是和你逢场作戏,他不值得你爱,你离开他是对的。  妹妹,到了我这个岁数,还讲什么爱与不爱。他与我在一起也不是爱,是一种感觉。十几年的婚姻,像缝缝补补的破麻袋。是为维持而维持,为存在而存在。需要一种感觉,来证明腔子里这口气是活的,证明自己的情感还没有彻底死亡。它只是求证,通过对方,不断地求证自己而已。  你这么一说,好像天底下男人都是无情无义的,也没有所谓的爱情。  肖桦笑了,说:对男人来说,假如对一个女人有爱,也只是他们无聊时的点缀。人生一世,逢场作戏也没错。伤筋动骨折腾不起了。  我相信,你会遇到优秀的男子来与你相配的!  前几天才有人送来一打保加利亚红玫瑰。呵,说白了就是土豪。也有看上去挺有教养的绅士,一接触就发现,高尚不到哪里,看见女孩两眼放光。这社会,不管地主还是秀才,男人眼里只有小罗莉,这是真理。我一半老徐娘算了吧。  瞎说什么,才貌双全的大才女,新闻系一枝花。不过你当初从《观城日报》跳槽到保险公司,我还真想不通。也难怪伯父伯母要生气,你呀太任性。  她淡然一笑,提壶往杯里注热茶,说:不提我,先恭喜你。看上去容光焕发,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以后要叫你岑心理师啦。  岑蓝笑着剥手上的杏仁果,说:说实话,我自己也想不到。  你本来就是读书的料嘛。啥时候给我的下属上一堂心理课?肖桦说:给他们洗洗脑,以后我就高枕无忧,不怕他们跳楼下药的啦。  哈哈,岑蓝说:我刚入门是本本族呢。不过打算继续在他们那里学习。  他们?肖桦慢慢地重复她的话:他们是谁?  是心视野啊。岑蓝手捧高脚玻璃杯,饮了一口热茶,柚子的清香渗透蜂蜜的清甜,入味绵长,沁入肺腑。  明白了,是方德泽的队伍,肖桦一转滴溜溜的眼珠:当初人家给美女打电话,你还吃醋。  “卟”岑蓝差点把茶吐出来,说:什么呀,我当时是怕影响小杰的咨询。他要自毁形象,不关我事。  肖桦抿嘴笑,说:淡定。岑大心理师。  心理咨询很神奇,岑蓝说:看上去像聊天,不,更像侦探办案,一层层,盘剥到你内心深处,几句话击中要害。太有意思了,我得好好学习。  大学时我也选修过心理学,人本主义马斯洛的五大需求,精神分析派弗洛伊德的潜意识,是不是?不过我觉得人啊,越分析越复杂,还是一团糊涂的好。  我不喜欢一团糊涂,我喜欢有条理。
  对了,你和邵丰怎么样?我说你多看看他的好处。比如他没有应酬就按时回家多好,家里一大一小两男人,围着吃饭多热闹。这才叫烟火人间。没体会过我“孤灯冷雨拥寒衾”的滋味,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不知道,他前天又喝多了,酒气到今天还清除不干净呢。嘴巴还强硬,说:男人嘛,要不抽烟来灵感,要不喝酒去烦恼。酒杯一握百事消,一觉睡到大天亮。还说像我爸,不抽烟不喝酒,一肚子闷气硬是长出病来,你说气不气?  呵呵,也不是没有道理。  父亲的祭日,我回老家给他上了香,和他说说心里话。我还告诉他我报考了心理师,我一定会考出。现在愿望实现了,父亲在的话,该多高兴!  呵,闷葫芦被人敲开窍了。  很奇怪,他的话为什么句句入我心?岑蓝没有理会肖桦的调侃,继续说:他说停止唠叨,管好自己,试一周看看有什么情况。那是我考前复习最紧张的时候,我还真没心思管家。每晚在客厅铺开资料翻书做题。你猜邵丰怎么样?他看侦探剧,看足联赛,以前说过多少次声音震天响。这回把音响调小,还关上房门。还有一次,给我和小杰削苹果,我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大丈夫当小媳妇了?他说:给你补补脑,我等着你当了大牌心理师赚大钱,一小时动动嘴皮子几百大钞,我就不用当三陪看人脸色啦!  哈哈哈,肖桦笑得气喘:听得出来他还和以前一样疼你的。男人嘛,不看他怎么说看他怎么做。那小杰怎么样?成绩稳定吗?  嗯,理科一直拔尖,就是英语头痛。小学基础没打好,又不肯背单词下功夫。我给他请了家教,也是心理安慰。接下来我要先做好自己。  肖桦瞧着她笑笑,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低头喝茶。
  岑蓝躺在一张长沙发上,沙发软得像张床。眼前整一面墙纸,是夜晚宁静的沙滩,椰树低垂,月光倾泻在浩淼的海面。戴上耳机,闭上眼睛,聆听海浪声一阵阵扑卷又退下。所有情绪消失,一切是如此的宁静,安谧,感觉到全身的细胞、神经在放松,放松,再放松,心揉成一团轻纱,向深沉的梦境飘去。  这是心视野的音乐治疗室。  门被轻轻推开,方德泽出现在门口,笑着向她招手。  这次踏入心视野,她的身份不同,心情也大不相同。她看到墙上挂的照片,记录心视野一路走来的发展与功绩。前台贴的巨幅图片,是全世界不同民族儿童的笑脸。一句涂鸦的问候:今天你微笑了吗?那一定是罗娜或小郑的杰作。除了音疗室,还有催眠室、联想室、沙盘室、游戏室和团体辅导室。  一架老式吊扇,她注意到一架老式吊扇,装在方德泽办公室屋顶。五片叶子板绿漆剥落,像一朵褪掉颜色的花。它让她想到童年。蝉鸣的夏天,她和肖桦穿着碎花睡衣,躺在床上叽叽咕咕说话,头顶一架吊扇悠悠晃荡,以俯瞰的姿态,如一名老者,陪伴她们度过漫长的暑假。  他为什么要装这不合时宜的吊扇呢?以她的经验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的,她想有机会问一问他。  回到等候厅,见到两位心视野的咨询师。瘦高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子叫高翔。另一位是陶丽娟老师,也是心视野的副主任,她身材微胖,短发圆脸,笑容亲和,对了,长得有点像作家毕淑敏。  方德泽对她说:希望经过下阶段的再学习和实践,你也在这里挂牌,当一名签约咨询师。你不是说,希望孩子将来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吗,先从自己做起吧。  您还记得啊,岑蓝脱口喊出。  呵呵,很少有妈妈给出这样的答案。  正月初五是黄道吉日。炮竹从凌晨开始响起,越来越响,此起彼伏,到八点响成一片,整条大街烟团缭绕。据说去省城各大山寺烧香求佛的人,已排成万里长城。看来全社会的人都想当财神爷的弟子。  方德泽和汪雪芬去看望马霖。这是每年的惯例。  上次去,马霖养了一只猫。后来又养了小乌龟。这次一进门,兜头扑面飞过来羽毛翠绿的鸟,在他头顶拍翅盘旋。哎呀,真不听话,下来,下来,撞到你叔叔了,马老一手提着朱砂茶壶,一手去拍打。  哎呀,我这一不小心成鸟叔了,方德泽开玩笑说:老师,我看这飞禽走兽不好侍候,比您当年调理人难多了吧。  这叫画眉,你不懂,可通灵性了。马霖一张圆团团的脸红光焕发,八字眉舒展,看来退休生活过得不错。  管它什么鸟,侍候鸟不如侍候人。我看您啊,早晚又得换。  马霖哈哈大笑。方德泽看到书桌上摊着一本《传习录》。问:老师近来在研究阳明心学?  也不叫研究,看看。阳明公了不起啊,文武全才。提倡个人力量和心理作用,内因决定外因,知行合一,当时有这种意识很可贵的啊,现在的说法,他就是一等劳模,官员楷模。不过有一点,也是时代局限性,他出没跳出二元对立的概念。比方把公、善、真绝对化,反之对立了私、恶、假。哪个人身上没有私心杂念呢?你我都知道,出问题的都是好人,完美主义者。所以依我看,阳明公病理上是死于肺痨,实际上可以说说是死于心理上。对人对已太求完美了。自汉起儒理统一天下,诸子百家的声音听不到了,魏晋风骨也没有了,社会********只出一个声音,符合社会发展,可不符合人性规律。  嗬,别人看到一位完美的圣贤楷模,老师看到一个平常人,一颗平常心。还把住了时代的脉搏。我看老师更了不起!  楷模也是人,楷模被钉在荣誉匾上做不得自己。小方,要记住,千万别把自己当救世主。我也给你敲敲警钟,心理师只是一门职业,别把自己拔高,一高就假了。人啊,一辈子有多大成就是活给别人看,活得自在、真实,才是活给自己看。  老师的话学生谨记。老师视名利如浮云,胸襟不俗。这一席话算是您的退休感悟吧?  哈哈,马屁精。说说你吧,怎么样,去年一年干得还不错吧?  还行,方德泽转入正题:去年集中精力搞营销,EAP项目还是有很大的发展前景,知城的分公司收支平平。我跟您说过,想用两到三年的时间在省城开出分公司。今年是心视野成立八周年,我想策划几个活动助助兴,造造势。不过,还是老问题缺人手。进阶学习班开了一期又一期,好苗子少啊。目前咨询这块,除了陶丽娟、高翔,其他几位手艺不过硬,空挂牌子晒鱼鲞。凡来咨询的还是找我,我就是孙悟空七十二变,一天也做不了几个。  这个职业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喽。  是的。现在的人急功近利,所以比较麻烦。他喝了口热茶。  这是上好的金骏眉,味道不错吧?上万元的价。  入口挺好的,不过我不懂茶,方德泽老实回答,忽然问:对了,彭老还好吧?他去年退下来,听说高血压、高血脂全冒出来。我看您得给他去做一做。  哈哈,他现在好着呢。哪个机构邀请讲学,哪个机构聘请当顾问,还说要出书,写一本咨询案例精要,名堂多着呐。我劝他老弟你悠着点,他说发挥余热,伏枥千里,说我才是窝在家里没用的老头子。  本性难改,方德泽想起当初去精神康复医院坐诊。彭求是和马霖都是副院长,马霖是本地人,彭求是则是从北京调来的精神科专家。一米八的身板,横眉负手,头皮光光发亮,白大褂穿得像军装挺刮有型。他一出场,那气势,小护士小医生全不敢吱声。  当年的方德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老虎头顶敢动土”。他去精复医院脱产进修半年,同时以心理师身份坐诊接诊。90年代初,西方的心理咨询在中国几乎无人知晓,它在精神科医生眼里简直不算个事,不服药,不治疗,聊聊话就能治病?天大的笑话。但因为一桩个案,方德泽这个小医生顶了副院长彭求是的嘴,成为医院一条爆炸性新闻。他差一点为这事被打回原形,幸好马霖出面弃车保卒,留住了爱徒。不过彭求是也是大将风度,在马霖退出院长竞选,自己如愿上位后,得知方德泽在观城开出首家心理诊所出道艰难,他和马霖协商,让方在精复医院设立培训临床教研实习基地。也算鼎力相助,帮他渡过了创业初的难关。所以,心视野的开山元老有两位:马霖和彭求是。  那年,他开的心理诊所叫:蒲公英心理咨询诊所。  一晃十多年。当年的小年轻,现在成了观城有名的心理专家。而当年精神科的权威专家,成了赋闲在家的退休老人。  命运的背后如有太极推手,起承转合,谁也不知道下一程是终点还是启点。  车驶过中山大桥,江面渔火点点,晚霞瑰紫,如一抹油彩流向天际。观城的傍晚,空气中,烟花的硫磺味,散开淡淡余香。  雪芬絮絮地说着接下来走哪家亲戚,他一点没听进去。他突然想给年后这期咨询师成长进阶班取个新名字,就叫:新航吧。扬起心灵的帆,从此岸驶向彼岸,新的航程,新的目标,新的希望。
  三月,新航成长进阶班组成,50名学员分成一班和二班。岑蓝再次遇到苏乔麦,她也考出证了。好开心,这个扎马尾辫的大眼女孩再次成为她的同桌。她还带来两个同事。一个叫傅永娣,学校总务处主任。五十多岁年纪,圆梨形体型,带深度眼镜,嗓子沙哑,说话一用劲,脖子上青筋凸现。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傅主任,喜欢被称为傅老师或主任。另一个叫舒圆圆,是出纳。剪童花式学生头,穿卡通头像T恤,可爱型女孩。  成长进阶班分四阶段,约18个月,从理论实践到独立做个案写分析稿,期间穿插影视观摩、读书会等,最后经专家评定,笔试、面试合格,录用为心视野公司签约心理师。  方德泽说:头三年要练好基本功,这个过程是很艰难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心理师就是苦行僧,行走在一条修行路上。  苏乔麦26岁,有同龄女孩少见的沉静。课后,她会帮忙打扫教室,整理桌椅。舒圆圆和岑蓝住得近,岑蓝不会开车,搭她的车回家。岑蓝说:傅老师的嗓子怎么沙哑的,她又不用讲课。舒圆圆告诉她,沙嗓子是她同包工头打交道喊沙的。她算是学校的中层领导,干的活可一点不少,后勤的事很繁琐,暑寒假也没空,要对基健设施保养维修。有一回学校北区改造,整个暑假她晒黑不说,嗓子也哑了,据说就是和工程头头,砖泥小工打交道喊哑的。岑蓝又问:既然这么辛苦,她为什么来学心理学?学校没要求吧。舒圆圆说:是呢,这是她古怪的地方,好强呗。不过她儿子有出息,考取北京重点大学。我们校长特别表扬过。傅老师因为这个,成为全校教职员工学习的标杆呢。又说到苏乔麦,她心直口快:她是单亲家庭孩子,她爸妈在她小时候就离婚了,她跟她妈过,不过她性格挺好的,不孤僻,我们都喜欢她。  每周一课,几个月后人数减半,两班合成一班。岑蓝觉得可惜,方德泽却说:这是正常的。  七月份,学习进入第二阶段,学员们强烈要求结合第三阶段,把虚拟对角演练提上来,由学员、老师分别扮演咨询师和来访者。大概意识到这堂课的重要,学员全部签到,围成一大桌,见识方德泽水平的时机到了。  今天演练的主题是:管住你的嘴。这是学习倾听技术的第一步,用脑子思考,不用嘴说话。方德泽放完PPT,让大家找对象扮演角色,进入对角演练训练。这时,舒圆圆站起来说:方主任,您先带个头给我们现场观摩一下吧!方德泽笑说:自己进入角色才有体会。再说我一个人怎么做?要两个人一起来,大家互相找对象哈。  岑蓝,岑蓝上。不知谁开口,学员纷纷附和,舒圆圆还鼓掌。不等岑蓝反应过来,她已被推上讲台。她站在他身边,看看台下又看看他。当她看他时,他也在看她,他们目光对视又迅速移开。他笑说:坏规距了,问题出在哪里?瞎围观。  岑蓝想了想,说:咨询是保密的,这样围观不恰当,也进不了状态。  记住管好自己的嘴,今天的对角演练是倾听。一对一找对象,注意把握好时间。方德泽说完,把讲台一角的一只蓝色的沙漏瓶拿到当中,轻轻一碰,瓶子内白沙起舞流泻,计时开始。他借机下台。  那晚上完课,搭舒圆圆的车回家,舒圆圆和乔麦的对话,无意中透露一个惊人的讯息。  舒圆圆说:方主任有心机,留着绝招不肯教。  岑蓝说:现在全教给我,我也不懂。自己演练才有感觉。不过看得出来,方这个人比较谨慎。  乔麦说:我们是初学者,他也在观察我们,坚持学下去,我想一定有收获。主要还是取决于自己的。  对了,你们知道吗?舒圆圆神秘地说:方德泽离过婚。现在的老婆是第二任,听说婚后一直没有生育,不晓得是方的问题还是他老婆的。  岑蓝暗暗一惊。  苏乔麦说:这有什么。离婚男人多的是,离婚就等于有问题呀?还管人家生育。圆圆,你不会是大叔控吧。  噢,乔麦,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舒圆圆说:我也不是大叔控。拜托我只是好奇,我对熟男没兴趣。不过啊,我还真听说有不少女性来访者喜欢他呢。  有,乔麦说:上次我去心视野,刚好听到方主任在批评罗娜和小郑。一个女的法语翻译,咨询后三天两头来找他,找不到他就找小罗小郑,给他俩买马卡龙吃,要方主任的手机号码。方主任发火了。  不与来访者财礼交往是咨询师起码的职业操守。岑蓝说  我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是个搞外贸的女老总,天天满世界飞,来咨询后,就天天电话预约他,后来被方主任结结实实谈话过歇菜了。对了,听说他前妻也是个漂亮女人,在艺校当舞蹈老师,舒圆圆说:这年头居然还有拒绝美女的男人?我不信。  他是心理师,这种素质还是有的吧,否则怎么在这一行混呢,蓝姐你说是不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事原则吧,岑蓝嘴里这么说,心里蓦地记起那次,他在办公室与美女聊天,他说不要烦恼啦,一烦恼美女也变丑女了。这话象一根刺扎在她心里某个角落,现在又隐隐不舒服起来。  这个职业会惹是非,因为来访者容易移情到心理师身上。我们的课不是讲到过移情吗?所以方德泽说得对,咨询师自身的素质很重要。苏乔麦的回答再次让岑蓝刮目相看。  岑蓝提前下车,她想走一走。一个人穿过热闹的马路,拐进寂静的小巷。樟树的黑影投在围墙上,白壁枝叶凌乱。风吹卷地上的落叶,追随细细的高跟鞋,留恋,徘徊。岑蓝走得很慢很慢,不知不觉抬起头,家已在眼前。
  法国纯植物香草精油,一滴两滴,滴入浴缸,漾开淡淡薄荷绿的水波。身体缓缓地浸没水中,享受水波给予肌肤的温柔摩挲。合上眼,仰头,深吁一口气。  一日一浴是肖桦近年养成的习惯。再忙再累,回家泡一个好澡,享受属于一个人的好时光。  自从琳儿办好去新西兰的留学手续,她知道,一个人的日子又将来临。  这些天又梦到老院子。瘦小的她扎着小辫,穿着旧衬衫,手里提着行李包。教委大院。高墙。天井。合欢树。那年她十岁。被父母从奶奶家接来知城上学,这里的一切对她都是陌生的。  当时岑蓝在天井剥豌豆,她哥哥在生煤炉,浓烟熏得哥妹俩不停地呛咳。看见她,岑蓝跑过来问,你是谁?你找谁呀?她的声音真好听,眼睛亮晶晶。  肖桦是远房舅舅顺路捎来的。在火车站没等到她爸,舅舅直接把她送到这里走了。  岑蓝的父亲岑怀远得知是肖老师的女儿,把她领进了家。  她到知城后的第一顿晚餐是在岑家吃的。岑伯伯烧的葱烤鲫鱼多么美味,岑蓝剥的豌豆煮香干多么清鲜,岑伯母端上来的笋干蘑菇肉丸汤多么醇浓。岑家十平方的小客厅,头顶一盏浊黄的电灯,一起围桌吃饭的情景,成为她记忆中最暖心的画面。  这就是家吧。她没有,她只有奶奶。如果一定要定义家,家便是奶奶等在村口向她挥手的招呼。  她在教委大院长大,和岑蓝成为好伙伴。父母责怪她留在岑家的时间太多。做作业、跳皮绳、画画、看小人书、编璎珞、绣手帕。她要升初中的那个暑假。夏夜,星星在幽蓝的天空闪烁。两个小女孩子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做木头人的游戏。比赛的规则是不笑不说不移不动,谁先动就算输。  小小的心灵,相信一动不动,就可以时间停驻,就可以万物静止。  几只萤火虫飞过来,肖桦比岑蓝大三岁,有定力,岑蓝不行,立马转头去看。哈哈,你输啦,肖桦抚掌大笑。  岑蓝也不恼,笑着答:你是姐姐呀。好,让你在我鼻子上刮三下吧。  岑蓝问肖桦:姐姐,你上中学去就是大人了。你还会陪我玩吗?  肖桦说;当然会啦,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  真的?岑蓝歪着脑袋,乌亮的眼睛滴溜溜转。  真的,肖桦认真地点点头说:你不信吗?来,我们拉勾。  拉勾上线,一百年不变。摇着对方的手指,同声唱着,笑着。  美丽的夏夜。岑蓝也好,肖桦也好,她们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和飘过来的萤火虫一样,都是天地间翩跹起舞的精灵。  肖桦最初很自卑,因为她不会讲普通话,农村口音重,被班里的同学取笑。男同学还学她的口音装腔作势。她努力学拼音,听广播。升初中后,普通话已讲得很好,成绩优秀,把取笑她的同学甩得远远的。当然,到后来读大学,当记者,最后调到保险公司成了金牌讲师,给几百名员工讲课,又亚升副总,她的普通话成为全公司集团学习的模板。  初三,她一篇纪念奶奶的文章《遥远的天堂,生生不息》被老师推荐到省里,获得全省中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这事不仅在教委大院,甚至在整个教育系统成了大新闻。所有人都在夸赞她,她成为小伙伴的学习榜样。奇怪的是大人越喜爱她,小孩越讨厌她。在学校,女同学们远远看见她就吐口水。院子里,小伙伴结伴玩耍不理她。她被冷落了。但她不屈服。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掩住伤口,仰起头,行走在各种目光里。  好在她有岑蓝,还有岑伯伯。他和蔼,亲切,常给两个小女孩讲历史故事,神话传说,肖桦最爱听他讲解古典诗词。后来在大学课程中,她的《古代文学》学得最棒。她爱听岑伯伯说话,那时他还是个中年男子,他的普通话纯正,声音磁性,特别是语调轻缓、平和、悠远。她羡慕岑蓝有这么好的父亲。相比之下,自己的父亲就是三榔头打不出气的怪人。母亲看不惯他,似乎他身上没有一个点令母亲满意。两人斗鸡拌狗,天天争吵。她也不喜欢母亲,她是物理老师,在学校出了名的严格。她对这个女儿和学生一样严厉、严格、严肃。  母亲天天来检查她的房间。哪怕上学来不及,也把她抓回来,必须东西整理好再走。每一件日常物品各归其位,衣橱的每格抽屉标记号,整整齐齐写上物品名字。床头柜也同样标记:衬衫、内裤、袜子。分门别类。  教物理的女人,是不是对空间、方位特别偏执?这种强迫性的习惯让她后来对种种世俗的规则、类别、阶级、等序深恨痛绝。誓要打破一切固化的秩序,哪怕为之付出整个生命!
  她考到省城高中那年,她家也分到新房子,她与岑蓝分开了。  高中寄宿制。有一段时间她也梦到老院子。  情境一模一样。她提着破旧的行李包,在院里的合欢树下茫茫然地站着,面对全然陌生的环境,不知何去何从。  三岁离开,十岁见面,父母给她的感觉更像客人。当年他们因为工作把她送到奶奶家寄养,后来又把她从奶奶身边拉走。他们很少过问她的感受,她也禁止自己向他们表达感受。在他们眼里,学习、排名、成绩、前途是最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学业关系到今后的前程,前程关系到生活的幸福指数。按此逻辑,他们严格要求她全力以赴,以这种方式来弥补幼年对她抚养的缺失。但她并不看重他们的要求。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他们用来向外人炫耀的一部读书机器。  初中三年她发愤读书,爆发出所有的能量,以她的中考成绩完全能进省城的重点高中,她却选报了观城一所向她学杂费全免的寄宿高中。由此第一次与父母吵翻。父亲闷声不吭,蹲在阳台抽烟,母亲骂得像个失控的泼妇。她默默收拾行李,不道再见,一个人坐火车去报到。三年后,她报考了省城的重点大学新闻系,她要留在省城当一名记者。  一直以来自己像个包袱,被别人甩来甩去。她要做一回自己。  寒暑假,同学、宿友回家了。她借住同学租的小屋。白天出门打工赚钱。晚上一个人回去。对面住的是小姐,愈夜愈颠狂,香烟,麻将,音响震天,男人女人的嘻笑打俏,整夜浪荡无度的叫喊……听说肯德基有全夜班,报酬比白天翻倍,她就去打夜工.可毕竟不是铁打的身体,再加上一次意外事件,那次事件成为她整个人生的污点。  八月的某夜。一场暴雨下得满世界沸腾。雨珠密集撞击窗玻璃,声响如万顷海涛奔涌而来。她觉得自己不是睡在小屋,而是躺在海啸狂发的海滩,风里来浪里去。是的,她是一个没有大人照应的孩子,被扔在染缸一样泛动血色的海里,周围没有可以攀援的岸崖。她一次次爬起身去关窗,插上插销。因为内心有魔鬼,要窜出来引诱她往窗台外面跳。  人的痛苦到了一种极度的境地,死亡便不可怕,结束才是解脱。  那年,她20岁。情感已然白发苍苍。  教室、食堂、宿舍、图书馆、这是她的作息线。男生不敢来接近或搭讪,这样一个才貌出众的女孩,高冷得像尊雕像。许多人的眼光在她身后盘旋,猜测,怀疑,嫉妒,她再次仰起头颅,若无其事地在荷尔蒙气味漂移的校园里穿行。  现在,她刚过完40周岁生日。女儿陪她在五星级酒店吃了一顿自助餐。琳儿穿着欧根纱的黑白短裙,粉嫩的脸,果冻色的唇。吃了几口菜,就埋头玩手机。她不傻,知道女儿不过是借这个名头享口福之欲。现在的时代,你能要求一个90后女孩尽所谓的孝道吗?捧着蛋糕,说一声妈妈生日快乐,已是上上福气了。  生日怎么会快乐。生日提醒她岁月又往前爬了一层,离衰老更近了一步。不过呢,还是有高兴的理由。  虽然离婚了,但她有实力送女儿出国留学,有实力买车、置房,用名牌手表和护肤品。离婚怎么了?离婚是身心解放,是自由的宣言。无论身份、地位、收入、还是容貌、身材、谈吐,她都令普通女人羡慕。时间一晃40年。她没有让自己变成千千万万个相夫教子、蓬头黄脸的中年妇女,相反,她活得越来越精彩。她对自己是有交代的。她已经让时间证明了自己。  那么,为什么她又一次做这个梦?这个梦在暗示什么?  披上睡衣,起身去客厅取红酒。一个做红酒生意的朋友送她的见面礼。法国原装红酒真的不错,回味醇绵,劲道有力。可这个男人不咋地,虽然颜值不错,还拥有自己的酒庄。可一场难得的钢琴音乐会,他却在座位上打瞌睡流口水。  多年的阅人经验已经让她目光如炬。当一个男人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超过几秒,她就能洞穿他的心思。男人取悦女人的渠道就是送礼,不管是送玫瑰还是送珠宝,结果殊途同归,就是和女人上床,然后像扔一块使用过的抹布一样丢掉。她怎么会上这种当呢?在她20岁时就已经洞穿了这种把戏。现在,还有兴趣么?  是的。她明白,四十这个年龄是分水岭,是“轻舟已过万重山”、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是“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只道天凉好个秋。”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空气稀薄,草木竦然;临崖绝壁,渺无人迹。她知道,当一个人到达某个高度,就注定将与孤独共舞。  书房里电脑“叮”地一声响,是QQ加好友的信息。奇怪,她从不加生人。放下酒杯走过去,前几天,公司和观城市志愿者协会联手组织一项救助留守儿童活动,当时和会长互留QQ号。这个会长叫欧阳岭,他申请加友。  他的QQ签名是:如是我闻。肖桦的签名是:如如不动。  肖桦握鼠标的手蓦地停住了。
  方德泽在新航QQ群发通知。周六,心视野联合观城八家心理机构在大学园区举办首届“心理健康进高校”活动,由他带队出发。这是心视野八周年活动之一。  岑蓝没有表态。这10多天来,她没有和方德泽联系。她沉没了。  他们平时在QQ上联系不多,除了必要的通知、安排、无事不对话。当然,偶尔她也会发俏皮话,他一般以礼貌的笑脸回应。  他像一名技艺娴熟的指挥家,更像一名高度专业的舞者,一推一拉,一收一放,控制完美。他引领她,带动她,不让她贴近,也不让她摔倒。这看上去无比优美的双人舞蹈。  怎么来界定他们的关系?是比普通学员亲近,又比私密朋友疏远。当然,这样的社交距离从心理学上说是最安全的。这是方德泽的水平。  听到他的婚史和绯闻,她心情复杂。细想他们的交往,又处在合理的范围。即使偶尔她伸出试探的触角,他也是不露声色地回避或者视而不见。  这个谜一样的男人,他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周六下午天气转阴。气象预报有台风,伴有强降雨。果然,天空中大朵乌云密集,越聚越浓。远远地响过一个低雷,眼看一场大雨顷刻到来。  去还是不去?岑蓝看着窗外暗沉沉的天。这时手机响起,是方德泽,他说QQ群没看到她发消息,想问她有没报名,现在有没出门。她问他:其他人呢?大家有没去?他说:都请假了,要来的我也通知他们不要出来了。那我来吧,她突然说:我过来,我有空。方德泽在电话里顿了一下,很快说:好,那我来接你。  那个下午狂风舞起,大雨倾城。  车子在雨中开着极慢。雾气夹着水汽,视线只有十几米。车内冷气“咝咝”响,小小的空间仿佛成了一座被风雨隔离的孤岛,但这座孤岛又被无限放大。她与他这么近,彼此呼吸都能听见。从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的侧面,鼻梁挺直,嘴唇线条分明,双目炯炯盯住前方。  今天她穿了条藕色复古裙,中式立领,珍珠盘扣,淡黄与粉白的绣球花缀在腰际。坐进车里才发现裙摆太短,她用手拉裙角以掩住膝盖。他问她:是不是空调太冷?没有,她低下头。他觉得她近来有点反常,在群里也安静不出声,但又不清楚原因,他因此没话找话:这条裙子很好看。像一幅国画,有古风。她淡淡一笑,说:谢谢。他一边小心开车,一边和她说话。这样,趟过大大小小的水洼,到达城南的大学园区。  因为大雨,活动场地已从操场安排到报告厅。报社、电视台记者、各心理机构、相关领导都在,方德泽上台作了一个简短又精要的讲座,然后八家心理机构按咨询、培训、答疑、职涯指导几大块分别设摊,接受学生们的询问。新航班除了她,又到了苏乔麦和傅永娣。  大学园区组织工作到位,百余名大学生涌进来,一个咨询师要对待好几名学生,这火爆的场面出乎大家意外。中途,岑蓝走出报告厅去洗手,无意中发现隔壁小会客室坐着方德泽。  一几两椅,这是咨询的格局。一位女士坐在茶几右侧,他坐左侧。女士可能是大学园区的教师。看上去神情比较激动,不停地说话,打手势。这是岑蓝第一次看见方德泽做咨询。  肩背舒展,双手平放,头颈向前稍稍倾斜45度,目光平视,面容温和,神情专注。是的,高度的专注凝聚在他的眼睛。这双眼睛,让她想到无影灯下主刀医生口罩外露出的眼睛,想到狙击手找到目标,举枪扳动前瞄准的眼睛;也想到科学家在实验室试验最后千均一发关注的眼睛,想到新闻报道中老迈的匠人,面对微雕,刺绣,篆刻,上漆时一瞬凝固的眼睛。  女教师的世界地拔山摇,海面涛起拍岸,一浪高过一浪。他表情平和,坐姿不动,他是扎在海平面下,最底部的一枚定海神针。  风雨还在继续,雨水成颗地敲击玻璃顺流而下。树木被风吹得大幅度弯折,像一个孤苦的找不到依靠的女人。但这一切丝毫没有影响到房间里的两个人。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人站在窗外注视他。他凝神倾听的样子,深深打动了她。  最后,当女教师接过他递去的纸巾,湿嗒嗒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她身体微前倾,向他伸出手,他有点拘谨地回避了,只是微笑着作出“女士先请”的手势,就像当初对待她一样,很绅士的姿态。那一刻,她莫名地被感动了。  活动结束,雨势也转小了,从大学园区出来,树木如洗,空气清凉。他送她回家,返城有将近30分钟的路,彼此都自然多了。岑蓝说:我刚才看到您做咨询了。  方德泽“哦“了一声,问:有什么感受?  这个不好说,岑蓝小心地组织着话语:您非常专业。您的状态,简直像一尊菩萨坐在莲台上。  哈哈哈,方德泽仰面大笑:我可要飞起来了。  岑蓝不接他的话头,问:您哪来这么好的定力?这不是一年两年的功力吧?  是的。功夫是磨出来的。这个职业是与人的心灵打交道的职业,也可以叫“灵魂工程师”吧。要有耐心,要学会倾听和接纳,当然这是最难的。  为什么说倾听和接纳是最难的呢?  当你全神贯注地倾听,你就不会想别的什么,主观的判断消失。这时你是敞开的,是空无的,就能接纳对方。能理解吗?  啊,那就是无我的境界,接近佛教的打坐或禅定了。我没信心了,岑蓝有点沮丧:象我这样一没有科班出身的系统化学习,二没有长时间的实践,靠业余时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会有成效吗?  这个没有必然关系。把主打的基础流派学透,就攻一个,反复实践,会形成自己的模式。方德泽耐心地回答她:我以前招过心理系毕业的学生,还有心理学博士,讲课没问题,一旦进入咨询,就不会做。  那什么是做心理咨询必须具备的呢?  是一个人他本质上的东西。悟性或者说是天生的禀赋吧。  我有悟性?  是的,你有很好的根底。  岑蓝脸红了。你太抬举我了,方主任。  不是抬举,是实话,人是有潜能的。下个月还有一项实践活动,我带你们去好好磨一磨基本功。今天辛苦了。
  OK,大功告成!把最后一块玻璃擦干净,方德泽摘掉报纸折叠的高帽,解开围裙,“啪”地一声从厨柜跳到地下。  汪雪芬在穿衣镜前凑近一张脸,对镜理云鬓,粉底霜像砚泥细细地研,嘴里说:你们的讲座,今天报纸登出来了。  哦,我瞧瞧,方德泽坐到沙发上,翻开当天的《观城日报》,社会新闻版醒目地刊登着一则报道:由原观城市精神康复医院院长、精神医学专家、心理专家彭求是主讲的《心理健康与当代心理危机》在观城市图书馆举行。讲座吸引了大批市民参加,现场气氛良好,演讲非常成功云云。  方德泽说:嗬,记者给力,这么快就见报了。  汪雪芬说:你近来热得很啊,一会报纸一会电视台,出镜率真高。  方德泽说:这是我的工作。干了八年,总得汇报一下成绩,再说公益活动也是回报社会的好事。  现在人对公益很反感,公益这词快给商家用烂了。说是公益,打的还不是你的小算盘?  这话不对。公益活动是个窗口,通过这个窗口,更多的人了解到心理咨询是怎么回事,只有好处没坏处。上次我们策划的首届“心理健康进高校”活动,在大学园区很受欢迎,咨询师都忙不过来,部分学生还有兴趣来报考心理师,你看效果多好啊。这个活动我打算一年两次,把它坚持下来,搞个几届。  我昨天又接到一个跳楼的中学生个案,今年第五个啦。你不知道,现在全国青少年的心理障碍得病率已上升到20%-30%,未成年人,至少每年有25万左右人因心理问题失去生命。人际关系、学业压力、情绪调节,一个忽视就会引发命案啊。要引导全社会来重视,所以向市民宣传、普及心理健康教育是心理机构的职责,另一方面也扩大、提升了机构的知名度,让心理机构走进民间,纠正偏见,让大众接受,这怎么不是好事?  我就说一句,你磨磨唧唧一大堆,别给我上课,我又不是你的学生。  好,好,他放下报纸看汪雪芬。没有生育过的她骨架娇小、体态匀称,从背影看像25岁姑娘。不过今天穿的黑底红花衬衫不好看。  他问她:我上次从香港给你买来的裙,怎么不穿?  她说:灰不拉叽老气,你呀不懂女人品味。这件衬衫我早看中,一直等到昨天打折才买。三百块钱怎么样,合算吧?  喜欢就买嘛,衣服质量好,价格贵也是应该的。他继续看她,突然发现白色包臀裤,两边有明显的内裤痕迹。他提醒她说:哎,我上次跟你说过,穿这种紧身裤里面不要穿三角短裤,这裤边杠杠很明显的,难不难看?  雪芬扭身往回瞅:哪里有,没有啊,谁看得这么仔细,有病啊。以前也没见你说过,现在变挑剔了。是不是当名人了就嫌我?  什么名人,方德泽说:我这是为你考虑。你是我老婆。  不就去你姐姐家吃顿饭,这么挑刺。我都没说你,你还来说我。  我有什么好让你说?奇怪了。  你出镜率这么高,难保社会上那些姑娘少妇来骚扰你。低调点不可以吗?  方德泽大笑:好啊,让她们来骚扰我好了,干这行的我还怕这个。  你敢,雪芬一下扑过来,拧他的肩膀和耳朵,他立马叫起来:好好,小姑奶奶,我不敢了行不?看来,又是你们办公室那几个老女人煽的火。  我们是正规甲级医院院办人员,不是大街上卖菜的妇女。而且她们说的也有道理。  她们还说什么了?  她们说:雪芬啊,你家老公是个宝,你得守住了。老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哈哈哈,方德泽差点喷出一口茶,笑倒在沙发上。  周日,方德容约了他俩去吃午饭。方德容是人民医院妇产科护士长,副主任护师,她和雪芬虽在同一个医院上班,平时日班夜班连轴转,两人也难得碰见。  方德容的女儿刚读大学,和舅舅亲,小时候粘他,上大学了还三天两头通电话,说舅舅是她的幕后军师。  方德泽问起外甥女,方德容说她没联系你哪还会联系我?我和她爸就是负责给她汇款打杂的后勤兵。方德泽说:近来也没给我电话,估计战况太平。方德容说:来电话了帮我劝劝她,什么时候回家,别满世界疯。再不回来,她爸说了我们去看她。对了,她是不是又找新男朋友了?没个正经地瞎闹。姐,方德泽说:谁不是年轻过来的?这个年龄精力旺盛,不谈个恋爱唧唧歪歪会出问题。不过我常劝她,视野要广,眼光要准,别一棵树上吊住,男神不止一个的,有啥好烦恼忧愁,一发愁美女也要变丑女喽。放心吧,这招对付她很灵的。臭美,方德容又好气又好笑。  中午多喝了几杯,红酒后醉,劲道绵绵。醒来已下午三点。  房间里拉着格子布窗帘,光线隐隐透出柔和。忽然想到这一次在图书馆举办的讲座。讲座很成功,要感谢岑蓝的付出。按照馆里的工作安排,新讲座要排到11月,但老馆长给她面子,把这堂心视野八周年庆的公益讲座提上来。之后,活动的策划、安排、布置、宣传全部由她筹备,除了最初与他协商,接下来的具体事务几乎没有让他费过神。在这次活动中,他看到了她细致、周全、认真、负责的敬业精神和工作能力。  一个人,她在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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