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婚射手男对待婚外情男人不把房子给婚外情的宝宝,而且还卖掉房子,说给她们母子租房子,还问保姆她们去哪里,叫保姆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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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农村老人共有8个儿女,现老人无人赡养,住在城里的小女儿要把老人接到城里租房子,雇佣保姆,其中保姆费、租房费一年共两万,其8个儿女应平均承担该费用吗?
农村老人共有8个儿女,现老人无人赡养,住在城里的小女儿要把老人接到城里租房子,雇佣保姆,其中保姆费、租房费一年共两万,其8个儿女应平均承担该费用吗?
黑龙江 大庆 大同区发表时间: 13:50
问题与我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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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回答共 5 条
1894504****
您好,赡养老人是每个儿女的义务,所以应该平均分担,但小女儿愿意独自承担的除外。
律所:黑龙江拓行律师事务所
回复时间: 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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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0451****
律所:黑龙江启凡律师事务所
回复时间: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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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0982****
应当平均,需要帮助可以给我电话,支持你!
律所:大庆法律心理咨询事务所
回复时间: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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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0982****
理论上平均分配,实践要根据个人承担能力来确定,需要帮助可以给我电话,支持你!
律所:大庆法律心理咨询事务所
回复时间: 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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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7664****
赡养老人是子女的法定义务
律所:黑龙江旺泰律师事务所
回复时间: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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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文学期刊 • 总第四期(2005 • 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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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田 园
& & 夏季的风从原野里走来。它微笑地握着我的手说,你比旧年更青春。我依然重复着那句话:感谢孔子!在这位圣人的思想长廊里拜谒之后,惊讶地发现,我们的智慧长出新果,我们的成熟透着芬芳,我们的笔底活水潺潺,我们的气度欣欣然而温馨天涯。
& & 夏季的风热情而澎湃。我对它说,你也年轻如故。是的,我们正年轻,我们应该感谢时光!哦,时光是太阳,时光是月亮。和时光一起赛跑,耕耘者的步伐与季风一样勤劳。于是,太阳给你金,月亮给你银。在这种富有里,生命没有皱纹。
& & 我和夏季的风走向城镇,流动的彩裙是最耀眼的风景;我们走向乡村,田田的荷香里,“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的诗句使人沉醉;我们走向高山,高山的伟岸让我们的怯懦长成高山;我们走向大海,大海的豪迈让我们心胸超越大海;我们走向红旗,红旗的炽热让我们对铁锤镰刀充满无尽的眷爱。
& & 夏季的风啊,你让我走进诗篇,浪漫的狂想里我已不是自己。我是生命的诗,我是诗的生命。我愿做诗的奴隶,谁叫我深深地爱着你!我乘风走进激扬的文字里,在其邃密的思想中,我想到了光明,想到了民众,想到了如画的江山。我多想在文章里雕塑自己,发现自己,假如自我雕塑和发现是孤芳自赏的话,那就让大众去雕塑吧,他们是最棒的雕塑家!
& && &夏季的风翻动着《风雅》的每一个篇章,它对白云说,它已悠悠忘乡!
草民过年■& & & & 张心平
& & 张心平 湖南湘西龙山人,湖南省作家协会理事,湘西自治州作协主席。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岁月之末》;中短篇小说集《草民》;散文集《发现里耶》获第八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 &用手取得的昨天、今天和明天/珍珠一般发涩/人类酿下的苦酒/只能让人品尝/我常带着醉意,就像/带着婚外情一样,格外地刻苦。
& && && && && && && && && &——书豪句
& & 辛苦一年,盼到过年这就是草民百姓的日子。
& & 过年前的最后一个集日,清怀老汉从里耶街上买了满满一背篓年货匆匆忙忙往回赶。他要在寨子里有人烧夜火前回到屋,不然孙子腊狗会饿,会盼望他。想到孙子,他心里便生出一股热浪漫开去,脚步不由自主变得更快更活泛起来。
& & 他走出街口一里多路时,后面一辆“华川”农用车赶上来了。他刚让到路边,农用车却在他身边停下来,开车汉子从摇下的车窗里探出头对他喊道:我晓得就是你这个老东西!上车坐吧,好快些拢屋。
& & 原来又是寨上民宝的车,车箱里搭满了赶场回家的老老少少,他笑道:小狗日的东西,坐就坐,老子快些拢屋,省得你老娘挂牵我。
& & 满车人哈哈大笑。有人连忙挪出空位子,有人帮他接背篓,有人伸手拉扯他,清怀老汉上得车来在一截当板凳的木料上坐下,用一双腿夹住背篓喊了声好。司机民宝跳下车来看了看,郑重其事而又不失亲热地嘱咐道:大哥——坐稳当了,不要闪着老骨头,我要开车了!清怀老汉咂咂嘴应道:小狗日的东西,你担心闪坏老子这把老骨头,怕你娘守寡吧!满车人又快活地笑起来。
& & 里耶周边地方土家人风俗,同宗同姓的上下辈之间兴开玩笑,恰如异姓表亲的平辈之间喜欢相互戏耍一样。依照“国正天心顺,官清民志安”的字辈秩序,清怀老汉在辈份上正好比民宝长一辈,民宝一声声大哥大哥地喊他,听起来又亲切又文雅,其实是亲亲热热地占了他的便宜。清怀老汉却因为背着长辈这个包袱,要轻轻巧巧地回敬他实在不容易,只好又笨拙又粗鲁地直接骂娘,骂他是小狗日的东西。这就有些滑稽好笑!
& & 机器就是机器。“华川”只两袋烟工夫就跑了十几里路,拐离干道,开上通村公路进了岩堡寨。搭车的人纷纷下车,轮到清怀老汉时,他不慌不忙下了车,背上背篓,从对胸便衣口袋里掏出两块钱塞给民宝。年轻人一怔说:大哥,你这是做什么?老汉说:儿子,车费。民宝说:哪个兴收儿子的车费——再讲,是我喊你搭车,又收你的车钱,我还像个兄弟吗?老汉说:小狗日的东西听着,我坐了你的车,还搭了这么重一背东西,你费了功夫还费了油,收两块钱只少不多;如今不是到处时兴讲个市场什么的不……
& & 民宝一急,打开车门跳下来,把钱往他对胸便衣口袋里一扎说:卵个市场,我开空车转来也要烧油,一个寨子住着,吃一口井的水,赶场顺路捎个脚你还兴送钱,我民宝又不是被钱日瞎了眼睛!——你若送钱就不是我大叔!争执间,他认真起来,不再把清怀老汉叫大哥。
& & 老汉也听出了这口气的严肃性,不再讲钱,却退两步靠土坎放下背篓,从背篓里提开两只塑料袋取出一壶酒说,好,钱我不送了,不过我买了一大壶上好的高粱酒,味道正得很,你得先试一口!民宝说,开车不喝酒。老汉笑了,一泡尿远就进了你屋,还开车,你就是喝醉了,把车丢在这里又卵大个事!喝,十口八口让你喝饱,你不喝酒我就送你车钱!
& & 年轻人就只好接过酒壶,足足实实喝了两大口。他只觉得仿佛吞了裹着辣椒面的热汤圆,火辣辣地从口里直滚到胃里。好劲头——好酒!他一边称赞一边跳上驾座骂道,老屁股,老东西,你害老子违章驾驶啊!说着,轰一声把车开走了。
& & 老汉看着开走的车,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寨上像民宝这样仁义的年轻人剩下不多了,心里幽幽的。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把酒壶重新放进背篓,快步朝自家的转角木楼走去。一走上院坝他就大声呼喊起来:腊狗——腊狗,你可饿坏了,爹爹从街上给你买糖回来了!
& & 岩堡寨这地方土家人把爷爷叫爹爹。爹爹是爷爷不是父亲,父亲叫阿爸。阿爸的阿爸叫爹爹,阿爸的阿娘叫阿妈。老汉连喊几声没有听到孙子应答,连忙把背篓往堂屋神龛下的八仙桌上一放,屋里屋外,屋前屋后,连呼带喊寻找起来。找了几遍不见影子,心就开始往上提。这时候,他突然发觉屋当头老枇杷树下的篱笆边有点异样,走过去才看清篱桩上挂了一把枇杷树枝叶,叶子背后藏了一双棉鞋。他心里笑了,装着不经意的口气喊道:猴三,猴三,你还不下来给爹爹捶背,爹爹累得莫奈何——
& & 躲在老枇杷树上的腊狗听到爹爹把他比成《老虎怕屋漏》故事里会爬树的“猴子老三”,便忍不住嘻嘻笑起来。老汉顺着笑声望上去,却见一串亮晶晶的水珠子滴滴答答往下落,连忙喊道:腊狗腊狗,把小鸡公翘起来,把尿屙远点,尿水流湿树干滑溜得很,你就不好下树了——莫急莫急,把尿屙远点,屙干净再慢慢下来。他一把搂起孙子,在他后颈窝扎实亲了一口说,爹爹早早回来,给你买颗颗糖和饮料,等过完年正月里爹爹一定带你到里耶街上好生玩一回!
& & 他去赶场,该办哪些年货早就想好了,赶场的人虽然多得像潮水。他却没花太大功夫就把背篓装满了。他原想早早回去,可是不知为什么,却神不知鬼不觉走进了长途汽车站。这时,果然就有一辆豪华卧铺车开进站来,车头线路牌上写着“广州——里耶”,车内装了满满一车人,车顶行李架上行李堆得像一座小山堡。车刚停稳,满车在外乡异地五味日子中浸蚀了整整一年的姑娘后生争先恐后往车门外挤,个个都像多在车上留一刻也受不住了的样子。他痴痴地看着他们一个挨一个下车,大包小包地扛着东西走出站去……慢慢的,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模糊,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候如果有人注意到了他,看见的便是一尊苍老痴木的雕像,兀立在空空荡荡的车站大门口。
& & 他是在一声“癫子——”的尖叫声中清醒过来的。发出尖锐叫喊的是一个胸脯隆得奇高,头发像被山火烧过似的又卷又黄的年轻女子。她东张西望地往车站走,一下撞在清怀老汉身上,一抬头见老人茫然若失的模样,以为碰到癫子身上了。被尖叫声惊醒过来清怀老汉心里一震——该死!老糊涂,没出息,赌咒发誓说过不再来,偏偏就像被鬼摸了后脑壳,又走到这地方来了……不记事的老东西,真想砍了你的脚!他一边在心里骂着自己一边赶紧抹了一把脸,跺跺站木了的脚,顾不得人家把他看成癫子神精病什么的,嘟嚷着,转身朝街上人群中走去。
& & 好些年前那个正月初五。
& & 初中毕业后,在水田旱土里跟他刚刚打磨两年半的儿子民宪突然说:阿爸,我想到广东去打工。他问跟哪个去?儿子说长潭、内溪棚、贾家寨好几个地方,有一大拨人都要去,寨上有官符、乔宝我们三个。他问你们能找到门路么?儿子说有老打工的带他们,帮他们找。他说都才正月初五,年还没过完就出门啊!儿子却告诉他,听说新去打工的找事做就是要早,迟了位子就少了。
& & 他听后对儿子看了一眼。儿子赶紧把眼光躲开了,眼神里流露着害怕得不到准许的胆怯。就那一刻,他突然发现刚刚十七岁的儿子,额头上竟然有了抬头纹。他立刻从那两道浅浅的满是茸毛的肉纹里读出一行心思:那是一个刚刚知道思索人生的中学毕业生,对终年四季捆在土地上辛辛苦苦刨日子的惶恐与幽怨。
& & 他再没多问一句话,站起来转身进屋,从衣柜角落里摸出一个黑色塑料破本子,从里面取出一叠压得平平整整的,除有一张50块面值,其余都是1块、5块、10块不等的票子说:这些拢共是230块钱,横直就这点家底,拿去做路费吧。民宪犹犹豫豫不敢接,说阿爸这点钱你还要买种子农药化肥,妹妹还要报名读书缴学费,我不拿。他说:你不拿,你去当铁道游击队爬车到广东去啊!我先跟你讲清楚,出了门偷摸扒窃伤天害理的事不能做,年轻时毁了品性就害自己一辈子!儿子望着他要哭了。他鼻子也有点酸,但他接着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出门闯天下就要硬扎,哭无用。你到你阿娘坟上磕个头,对她讲一声要出远门,求她保佑你,明天就放心走吧!
& & 第二天,正月初六。儿子穿着一件褪色的旧棉袄,一条皱皱巴巴的裤子,一双快要磨破底的解放鞋,揣着230块钱,和寨上另外两个年轻人到县城里会他们邀约好的同伴去了。那时候,里耶还没有直开广东的长途汽车。那一天,他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事都做不好,什么事也想不好,反反复复就想一件事,假若能让儿子带上500块钱出门去他就放心多了。因为他估算了儿子去广东找不到事做,还可以剩点路费返回来。可是他实实在在没有一分一文多余的钱,那张50块的钱还是他阿娘一条命换来的。
& & 那个跟他过了二十多年,勤快、能干、知寒知热的女人如今孤伶伶躺在地下尸骨未寒,她真不应该这么早就丢下他们父子三个走了啊!可是能怪她吗?她的命还不够苦么?那天他和她到长坡那边割牛草,一条五步蛇竟然一口钉在她小腿上。他连忙挽起她的裤管,撕下一条衣服边子,从膝盖下部把她的小腿紧紧地扎起来,然后俯下头用口去吸伤口。痛得冒汗的女人连忙死死地阻拦,不许他用口去挨伤口,说有毒!他扬手一耳光打在她脸上骂道,蠢婆娘,没有毒我吸它做什么!咬住伤口连吸了四五口污血吐出来,然后背起她跑上公路拦住一辆拖拉机把她送到医院。医院打了抢救针敷了点药就喊交1000块钱,不然就停药了。等他晕头晕脑借来300块钱时,她却已经不行了,昏迷中只对他讲了一句话:莫再为我用钱……就咽气了。他又恨又伤心,把她抬回家后,他抱着她整整坐了一个长夜。
& & 送她上山后,他仇恨难解,提了一根搬料的拗肩棍到长坡去找那小畜牲。他想你这狗日的无端地咬死我好好一个婆娘,管你国家保护动物不保护动物,就是天王老子我也宰了你!那五步蛇也许伤害无辜命当该绝,它竟然还真的盘在离作案现场不远的一棵烂树兜下。它一见到他,就闻出了凶杀之气,蹿起来打算逃命。但拗肩棍已经抡起,只是那棍子却恰似武松打虎时的梢棒,被一棵树枒挡了一下,落地时竟然打空了。他断喝一声杂种你往哪里跑,跃上去又是一棍,这一棍正落在它肥硕的腰身上。它大口一张回头就咬。他把拗肩棍速即提起又猛地戳下去,正叉住它的七寸,它只好作绝命前无奈的卷曲扭滚了。他却因为拳脚还未得施展而怒火依然聚在心头,骂着小狗日的,你这么不经打,你只敢咬一个善良的女人,算什么东西!他弯下腰一手扭住它粗短的尾巴,拗肩棍一松,扬手把它掷了出去。它便如半截缆绳飞出去,在五十米开外重重落在地上。他早已撵到,再次捡起掷出。这一次那蛇正好落在公路排水沟边,把一位过路人吓了一跳,等看清是一条足有小脚肚子粗壮的五步蛇时,吓得不轻。这时他走过来,用拗肩棍指着它说:不用怕,早被我打散脊骨了。那人一怔问,是你刚抓到的?是的,我来报仇,它咬死了我老婆!那过路人便说这么大的五步蛇,罕见;你把它卖给我吧,我送你50块钱。就这蛇?他问。那人以为他嫌钱少忙说:这东西若还活着,当值200块,可现在死了,不值了;再过几个时辰便臭了,无用了。原来那是个开餐馆的,拿了这毒物能做一顿好宴席,还能有一张上等蛇皮。他塞给他50块钱,捡拾了毒蛇,拦下一辆过路车急忙回里耶他那餐馆去了。他则把那张50元的钱用一块小石头压在女人的坟头,点了一炷香告诉她,他把那畜牲打死了,替她报了仇,得来这50块钱,将作为学费让女儿报名读书。
& & 现在,50块钱成了儿子南下打工的路费,他想着死去的女人,惦着出远门的儿子,讲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天渐渐黑了,到底还是正月新年,有人放炮竹,有人玩灯,有人敲锣鼓,祠堂坪上有成群的小伢儿追逐嬉戏发出叫声。寨子上过年的气氛虽然已经远远不如往年浓烈,热热闹闹的年味正一年一年地从乡村的正月里慢慢消退,但毕竟还是过年时节的心绪氛围。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 & 阿爸,你想哥哥了吧?女儿菊菊突然问他。
& & 他这才看见已经上小学六年级的女儿用一双忧伤的眼睛望着他。他连忙说:没有,不想他,哥哥刚刚走,今天还在县城里,有什么好想的,有菊菊跟阿爸守屋,我什么都不想!只是阿爸想背着菊菊走一走,像小时候背着菊菊玩耍那样,阿爸想再背一背你。女儿说:菊菊长大了,不再要阿爸背了;阿爸年纪大了背不起菊菊了。他却执意要背,背得起,背得起,来,让阿爸试试力气还在不在,这样阿爸心里就舒服了。他说着便蹲了下去,背对着女儿。菊菊拗不过他,乖乖伏在他厚实的背上。他便背着女儿在院里一圈一圈地走。毛毛月亮出来了。雾也慢慢下来了。女儿在背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但却依然背着女儿一圈一圈慢慢走着,心里吟着一支遥远的歌。
& & 腊月的太阳软软地偏西了,田畴、竹茏、灰黑瓦屋和光光的山坳都沉默在各自的本分中,等候着从哪家哪户的瓦背上生出第一缕烧夜火的炊烟。这是寨子上一天当中,或者也是一年当中最安静的片刻,再过两天就是农历腊月二十九,土家人过大年的日子了。这种时候,寨子上家家户户都在默默地,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人们都暗自憋足了一股劲,要把年前该做的事都做完做好,利利索索迎候吃团年饭的日子降临。
& & 突然,那只红冠蓝尾大公鸡在院坝中间发出一阵嘹亮的鸣唱。清怀老汉禁不住回头看了它一眼,因为在他听来,嘹亮的打鸣包含着一种雄鸡临刑前的悲壮。是啊,他已经把它列入了过年的食谱,它只有两天好活的时候了。但是它的鸣唱依然反响强烈,引来了远远近近同类此起彼伏的应和。这时,一阵更加剧烈的嘶叫压过了鸡啼,那屋顶最早冒烟的一家在杀年猪了。寨子上的狗也兴奋地吠了起来。烧夜火的炊烟陆续升起,一个闹尘尘的山寨黄昏来临了。
& & 腊狗在枇杷树上痛痛快撒完了尿,像一只猴那样机灵快捷地溜了下来。老汉一把接住从树上滑下来的孙子,把他横扛在肩上,提着小棉鞋走进堂屋,给他穿好鞋,再把自己从街上买来的年货一样一样从背篓里取出来:首先是一袋大白兔奶糖,一袋酒芯巧克力,两版娃哈哈AD钙奶。这几样都是儿子媳妇和女儿前些年在南方打工,回家过年时带来的让腊狗最喜欢的东西。又要过年了,他虽然无法让孙子再有爸有妈有姑姑,却能让他依然有他喜欢的糖果和牛奶。他说:腊狗剥糖吃,你饿了。腊狗剥了一颗奶糖却放进在他口里说:爹爹先吃,腊狗再吃!
& & 他说好的,爹爹听腊狗的话先尝一颗!一边吮着糖,一边动手把木耳、黄花、闽笋、粉丝、海带和两只墨鱼从背篓里取出来。他说:腊狗你看这两个墨鱼,在火灰中一烙,洗干净切成丝和木耳一起跟大公鸡炖上一大锅,那才香呢,够我们公孙俩从过年吃到正月初五!
& & 腊狗一边高兴地剥糖吃,一边看着爹爹从大篓里一样一样把买来过年的东西取出来。最后只见爹爹从大背篓底下拿出一个硬纸盒打开,从盒子里取出两对大红蜡烛,一把香,一摞纸钱,一盘鞭炮。他把这些东西放好后问道:腊狗你猜,爹爹还买了什么东西?
& & 他看看背篓,又看看硬纸盒说:没有了。
& & 爹爹却从便衣口袋里摸出一盒大花炮说:有呢!你看什么时候放?
& & 腊狗兴奋地站起来说:三十夜守年过后放!
& & 好啊——三十夜守年过后爹爹和你放花炮!他说着。又抬手从青布头帕里取出两包小刮炮递给孙子说:这个你现在就拿去放吧,一盒有60颗哩——记住不要往柴禾堆和旮旯角角丢,怕着火!腊狗意外一喜,顺手抓了一把糖果,拿起刮炮跑出门去了。
& & 望着活蹦乱跳的孙子,他眼窝自然又有些浑浊有些热。
& & 今天是这一年当中最后一场,他足足用去了298块钱,换了平常日子,他就是三个月也没有用上这么多钱。但是他不心痛,他原本就打算好今天要买的东西一样也不能少买,他估计应该花费300多块钱,司机民宝不肯收他两块钱车费,所以他只用去298块钱。他要让孙子腊狗觉得过年有多么好,吃的玩的,什么都不缺。他现在要赶紧煮饭,年猪早在前两天就杀了,300多斤肉腌在大桶里,今晚他要把猪腰子炒了,还要炒一盘猪肝,这两样都是孙子喜欢吃的,也都是要新鲜才好吃,放腊了就变味了。煮饭,腊狗饿了。他这么想着。其实他清楚,天一黑他就不能没有腊狗,如果孙子不在身边,不在眼前,空荡荡的木屋会变得像荒野一样又虚幻又沉重,而他自己则像一棵枯朽的古木,吹来一阵强风就会被摧折倒下。但是,只要腊狗一在眼前,他立刻会觉得自己依然像青棡木一样硬扎,像油茶树一样有韧性,滋一口酒下肚,肚子里便热乎乎的。于是他大声嘱咐道:腊狗——不要跑远,一喊吃饭就回来!
& & 孙子头也不回地应着:晓得——跑了。
& & 原来,打工也并不是他清怀老汉担心的那样苦难重重。那年腊月十五儿子民宪和同去的乔宝回来过年了。回到寨上的民宪和乔宝褪色棉袄换成了西服,皱皱巴巴的裤子换成了牛仔裤,解放鞋换成了皮鞋。不过民宪还是把旧棉袄带回来了,他说那衣服是阿娘留下的针线,他舍不得丢。民宪回到屋里,就有四邻八舍的人来讲白话、摆龙门阵。民宪给来客上纸烟。晚上,等摆龙门阵的人都走了,儿子从捆裤子的腰皮带内层拉链里取出一沓钱送给老汉说:阿爸,这是我一年攒下来的钱2300块,你拿着。清怀老汉一听2300块,他送给儿子路费的整整十倍!就问你哪来那么多钱?在外面你可要学好!儿子说:阿爸你一百个放心,这都是我攒下的工钱,我还给自己留了1000块路费,过了年好再去,他觉得儿子真不容易。
& & 这一年寨上又一批年轻人跟着民宪和乔宝到南方去了。
& & 那些年,民宪年年都有几千块钱攒积回家,而且一年比一年多。那一年,儿子留在工地看守材料领夹工资,竟然寄回来6000块钱!就是靠了这些钱,老汉买了种子、化肥、农药,收获了水田旱土里的食粮;还清了三亲六戚的欠债,落得了身子的轻松;让女儿菊菊顺顺当当读到了初中毕业,卸去了一桩忧愁;还用这些钱为逝去的女人立了碑,砌了坟,了却了一个心愿;为经年失修的转角楼装了壁板,换了地脚枋、枕木,添盖了整整一万片新瓦,感觉到了一份日子的慰藉;几年中,也是用这些钱利利索索地缴纳了什么村提留、乡统筹七费八税,少了几多事端,省了几多被干部训斥的麻烦。干部来收钱你若不缴,少一块罚十块,少十块罚一百,少一百罚一千,少一千不交,就要抄你的家,赶你的年猪,下你的瓦,让你鸡犬不宁。
& & 那一年,几年不回家的官符回来了。他回来得早,过重阳节不久就回到了寨上,而且回来得不同凡响,听说他从州府吉首一下火车就包了一辆小轿车直奔寨上来了。看来这年轻人是发了财。果然,他回到家没两天,见过村主任和支书,又往乡政府跑了两趟,就开始买砖,买水泥、钢筋,请工匠划线挖基脚,修造起这山寨子里第一栋洋房子来。这时候,人们终于才晓得,寨上那么些个到南方去打工的年轻人,真正赚了大钱的是官符。起先,寨上人见他几年不回一次家,每年虽然寄一两次钱回来,每次也就三五百块,从不上千,还以为他没找到钱,或者染上了乱花钱不顾家的坏毛病。因为寨上人都晓得他从小胆子大,好强,还喜欢占些小便宜,耍些小聪明,使点小伎俩,这种孩子长大后容易学坏。但是他这回风风光光回来,一回来就大兴土木造洋房,在这个穷山寨子里可是头一个。而且人也变了,变白了,变壮实了,也变得懂礼数了,寨子上无论男女老少,凡到他家或到他工地上去看热闹的,他一律笑脸招呼,男的上纸烟,女的倒水,有时小孩子去了还发糖果,老是老,少是少,一点财大气粗的样子都没有。这就让寨子上的人不能不觉得他在大地方大城市里真正长了见识,添了能耐,出息了。更让寨上人吃惊的是,快过年时,房子修好了,请客“香火炉”那天,乡党委书记和乡长竟然亲自率领乡政府一干人马,敲锣打鼓送来两块大红金字匾,一块写着“致富模范”,一块写着“基业永固”,筛子大的鞭炮放了好几团,把整个寨子都响抬起来了。据说,官符答应乡和村的领导,到时候用发财的钱在乡里投资办厂搞企业,让更多的人发财。而书记乡长也答应到下次换届时让官符弄个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什么的干干。
& & 官符修洋房子的第二年,儿子又回来过年了。回来过年的儿子不仅带回了钱,还带回一个眉清目秀、大大方方的姑娘。姑娘一进屋就叫他阿爸,慌得他不知道如何应答。儿子说这是满妹。他却连忙把儿子拉到灶屋后头问究竟。儿子说我们都一起睡了。他说怎么就先睡了,结婚证你还没办呢!儿子说你和阿娘不是几十年没办过结婚证吗?他说那不同,那是什么日子,荒年,你阿娘来流浪。如今是太平世界,乾坤朗朗,人家这么一个水淋淋的大姑娘,你怎么就没个凭证先和人家睡了?你害人,你该打!老汉真的上火了。儿子有些无奈,就说:阿爸,我又不是地主恶霸黄世仁;不是我,是她,也不是,是我们要……哎呀阿爸,这么跟你讲吧,我们在一个地方打工,她在厂子里,我在工地,他下班了我接她,接她也没个地方去,半夜半夜在工地上转。她说我俩合租一间房子,又有住处又节约,——深圳租房子贵哩!租一间房子住在一起睡,她也放心了,说免得我禁不住时拿钱去睡发廊妹!他听得目瞪口呆,问是哪个花龙妹?你未必还哄着另一个姑娘脚踩两只船?儿子急了说:我的老子,什么花龙妹,是发廊妹——街上路边理发店子里养的鸡客码子!他似乎明白了,不过他说:人家娘老子同意吗?这么乖乖的一个姑娘不是一碗米养得大的,红黑总该先跟人家娘老子丢个信吧。儿子这才说你放心吧,我们俩这回不就是先到茶峒她家,见过他父母后才回到屋来的么,要不怎么会到今天腊月二十六才到家呢!老汉又问满妹她爹娘可真的答应了?儿子说没答应她能跟我来吗?人家老的比你解放,说只要我们觉得好,他们就高兴!清怀这才生出一种藏不下的喜悦来。
& & 这时满妹已经在菊菊照料下梳洗停当。梳洗停当的满妹取出两套新衣服送给菊菊作为见面礼。菊菊高兴得直叫满姐姐。满姐姐却有点害羞地问:阿爸,办年我帮你做什么事呢?老汉心里正喜滋滋地有些忘形,顺口应道:推豆腐——推豆腐吧!可是他立刻纠正说不要!不要你们做,满妹你歇着,你是客呢,歇着,菊菊菊菊,你陪满姐姐讲话玩耍,豆腐我自己推,自己推!我先来煮饭!
& & 要说清怀老汉还是很有远见的,去年整修房子的时候,他就专门把堂屋东边一套两间房子作为儿子民宪的新房整修的。虽然没有什么特别,但他要求木匠师傅在整修这套房间时,一律选上好的材料,壁板、地楼板、天楼板一律要做得严丝合逢,平平整整,门和门框要套得齐齐展展;尤其是改革了窗户,窗框上下左右一律放宽6寸,窗棂装的是双喜木花格,内面有夏秋时节既透凉风又隔蚊虫的纱络,还装了冬天阻挡寒气的推拉玻璃。两间房子内面一间是卧室,外面一间到有一天小两口要单独立户开火时,可以做火铺,若不做火铺就当城里人的客厅使用。他独自在屋里转来转去,便有一种暖和恒久平静自在的感觉。不过实打实说,他走出屋来,一眼望见官符家白晃晃的洋房子,心里就有点没底,他不知道该把钱用在整修这老转角楼上,还是应该把钱紧紧攒起来,有朝一日也修一栋洋房子。
& & 吃过夜饭,老汉便叫菊菊把转角楼上她闺房里的被子换成新的,说晚上满姐姐跟她睡。儿子民宪一听忙把他拉到一旁轻声说:满妹有个怪脾气,不肯和生人睡,她睡不着。老汉说那就让她一个人睡吧。他又说让她一个人睡她怕哩,做恶梦!他问那可怎么办?儿子说就让她睡在新装的房子里,她睡床上,我给她做伴睡在床前楼板上吧……老汉一下子明白了说:呸!这辈子我还没见过吃斋的猫——还你睡楼板哩,哄鬼!
& & 那一夜他想这想那想了很多,迟迟合不拢眼皮,想得最久的还是自己那个命苦的女人,可惜她没能见到长大了的儿子引回来一个乖乖巧巧的媳妇,要不然不晓得会欢喜成什么样子!想到这一层,他心里欠欠的有些发酸。
& & 今年腊月小,没有三十日,腊月二十九就是大年三十。土家人赶前一天过年,腊月二十八便吃团年饭了。
& & 清怀老汉早早地起床,把火坑和灶孔的火都烧得旺旺的,让屋子里有一种干柴烘烤出来的山里农家特有的温香。他蒸了一笼用柚子叶垫底的糯米粉粑,蒸熟后用小蒸笼热在小灶锅内,让丝丝缕缕柚子叶迷人的青香添加在温馨的空气中。他又做好一小箩簸汤圆,等腊狗起床后就下锅,汤圆煮熟后捞起来放在加了白糖芝麻的炒黄豆粉里裹匀,就做成了又甜又香又糯又爽的“马打滚”。粉粑和“马打滚”都是腊狗爱吃的东西,也是过年这天土家人最地道的早餐。
& & 腊狗起床后,祖孙俩吃过早饭,孙子便又带着刮炮和糖果蹦蹦跳跳出门玩耍去了,老汉开始办年。
& & 他先杀鸡。当那雄鸡硕壮的粗腿作出终结性的一抽时,红红的血水已经满到了青瓷碗的边沿。
& & 这时,老汉把雄鸡放在木盆里,却并不立即用滚水浸烫。他把血碗轻轻移走,着手从靠近尾翼的脊背两侧,把那些雄鸡全身最细长柔软而又闪烁着紫蓝金红光泽的美丽羽毛拔下,理顺,整整齐齐放在事先准备好的小竹篮里,再把装了鸡毛的竹篮放在磨盘上,然后才往木盆内倒入沸水给鸡褪毛破肚清理得干干净净,再把鸡块砍好,拌着在火灰里烙炙过后泡发洗净切成丝的墨鱼在灶锅旺火中炒黄炒炸炒香,加入汤汁,放上黑木耳熬起来。这时候,火坑鼎罐里的猪脚炖海带已经可以撤去大火,慢慢煨起来了。于是他开始蒸年饭。年饭是土家人过年的主食,年肉是主菜。当蒸年饭的蒸气透过甑子升起来时,饭香、肉香、鸡香、酒香……汇合成浓浓的年味,在腊月末尾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土家寨子里的人间烟火便显示出了生生不息的衡久温馨和柔韧绵长。
& & 年饭蒸好时,腊狗回来了。他赞扬孙子说:腊狗你总是在爹爹刚想你该回来时就真回来了,你怎么晓得爹爹心里所想?腊狗便说:我在心里一猜,就猜到爹爹该喊我吃年饭了!猜得巧,猜得巧,你把爹爹的心思猜得跟你算算术题一样准确,爹爹的心思瞒不过腊狗了!他拉着孙子的手说:走吧,到堂屋里去,给你阿妈阿爸阿娘和姑姑磕头去。告诉他们,腊狗和爹爹要吃年饭了。
堂屋神龛上是天地君亲师位,是陇西堂上历代祖先;八仙桌上是高香红烛,是年饭供酒。腊狗磕过头,又和爹爹来到院坝里点放炮竹,几乎同时,别家别户也都要吃年饭了,寨子里顿时响起了一片过年的炮竹声。
& & 那一年,可真的过了一个值得纪念的年。
& & 儿子引回一个好媳妇,满妹像传说中又美丽又贤慧的田螺姑娘,她的到来让宽裕和睦的日子与他这个原本贫穷的农舍木楼实实在在结缘了。他心里暖暖的。民宪和满妹回到家的第二天——腊月二十七日,满妹帮家里忙了一整天,洗衣服,洗被盖,打扫房子,洗菜,泡糯米打糍杷……姑娘做起事来又利索又踩巧,好像她早就是这屋里当家人似的,一点也不显生疏。晚上,清怀老汉怎么也睡不着,他想民宪这狗东西,准是托了他阿娘的福,要不怎么就能碰上这么一个好姑娘!这是缘份,不是缘份是什么呢?缘份这东西也真是个怪,说有就有,不是你想要就要得到,想不要就躲得开的。
& &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 & 大跃进那年,县里办了一个水泥厂,他被招去当工人,分在采石班,整天在岩场里砸石头,工夫一点不比挑大粪犁田轻巧。但是每月有18块钱的工资,还有45斤供应粮,这就比做一个犁田农民优越多了。那时候,一个月有6块钱吃饭足够了。后来工资又长到20块,22块。一年后他当了班长。再过一年他的工资长到26块。但是饥荒也就来了,供应粮指标也减到了27斤,还是采石班这个特殊工种,不然每个月只能供应21斤粮食。26块钱花光了还吃不到一顿有酒有肉的好饭。没有油吃,一餐饭刚刚下喉,肚子马上叽叽咕咕造起反来,揪得你肠子肚子生痛。不过他们毕竟一天还能两餐见米,在千百万饥饿大军中算不错的待遇了。那天,食堂炊事员来给他送晚饭,工棚里只有他一个人晚上值班守采石工具和雷管炸药。他是班长,晚上就该他守。一大钵清乎乎的“瓜菜代”中,还能见点白米,炊事员跟他关系不错,没克扣他。可是他刚扒了两口,就听到背后咕噜一声吞咽的空响。他一扭头,只见一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的小后生,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来的,靠在他旁边工棚柱子下,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他的饭钵子。他本能地把饭钵子往胸前一藏,像是防着那小后生猛扑过来抢他饭吃似的。小后生赶紧低下头,躲避他的眼光,脸上现出了掩饰不住的羞愧,再也不敢抬起头来,可是喉咙里不由自主地接连发出一串咕噜声,说明他饿极了。
& & 他看看钵子里的饭菜,又看看小后生,忍着心思赶紧扒了两大口。可是他突然停下了筷子,站起来走过去说:喂,这点饭你吃了吧。小后生吓得连忙用一双手挡住了脸。他有点气说:挡什么卵挡什么卵?又不打你,看你饿得肠子打绞了还挡,莫嫌我吃过几口了,把它吃了止止饿吧,饱是饱不了的。说完,把钵子往他胸口一塞转身进了工棚。等他喝了半瓢凉水出来,饭钵子已经空了。小后生,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感激地朝他望了望。
& & 黄昏正降临山凹,有瘦鸟的身影从头上滑过。秋天了,却不见收获的丰实。连续三个多月的大旱把树木都烤炙得垂头丧气,风一吹,摇摇晃晃有些站不稳似的。他漫无目标地四处望了一阵,眼光又落在了小后生身上。他想他怎么还不走,还不趁刚刚吃了半钵饭有点力气走了呢?于是他问:喂,你要往那里去?听到问话,他慢慢抬起头来茫然地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他问你家在那里?他说在四川。他问天长路远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说找我姑妈。他问你姑妈在那里?他说在湖南。他说在湖南什么地方?湖南这么大。他又摇了摇头眼神更加茫然。他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说叫山宝。他说山里有什么宝啊,你看这山里,满岭满坡的荒凉乱岩,有个卵宝!那小后生低下头不再说话。这时,他突然觉得小后生菜色的脸蛋,单薄的身子有一种莫名的让人怜惜的感觉。他说:喂山宝,你有力气砸石头吗?小后生有点吃惊地抬起头来。他解释说:是这样,我是这里的班长;我们这个班本来有五个人采石头,有两个人觉得又累又吃不饱,前几天跑了。书记厂长说跑了就当开除,可以请小工顶。你要是有力气就帮我们砸石头吧,一天管两餐饭,工钱我要向厂里汇报以后让领导定,你干不干?小后生两眼直直的瞪着他,生怕自己听错了似的。他说你讲话呀!小后生这才一个劲地点头。他又说:山宝,明天来人问你,你就说你是里耶人,不要说是四川人,说是我老乡,本县人,做临时工人家才放心;若说你是四川人就怕出麻烦,那么老远,人家怎么相信你就不是阶级敌人逃到这里来了呢。记住了?他点头表示记住了。看他点了头,他就说:天也快黑了,你就跟我在工棚里睡;朱老二那架铺上还有床烂棉絮能盖,你睡那架床,反正天也不冷,将就点吧。
& & 山坳里天说黑就黑了。黑了天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朝角落里朱老二那架床铺一指说,睡那里——小后生愣了愣两手抱着胸,一边不住地朝他看,一边往角落里挪。到了铺上也不睡,抱住两个膝头还是不住地朝他瞟,一句话也不讲。马灯微弱的灯光下,工棚里不像多了一个人倒像放了一个稻草把子。他说你怎么一句话也没有,像个哑巴卵。顿了顿又说不讲也不要紧,不讲话省点力气,睡吧!他边讲边脱,只剩下一件短裤时又说:山宝,晚上起夜不要扯起鸡巴就在窝棚门口撒,多走几步屙远点,免得臭。
& & 第二天早上,他把两个来采石场上工的工友带来的一盒早饭给小后生吃了,然后说:这是我一个老乡,做小工帮我们砸岩石,我回厂去跟厂长讲一声,你们先干吧。又对小后生说:你就先跟他们干,他们怎么干你就怎么干,不要怕。他去了不一阵就提个小包袱回来了,说厂里领导同意请个临时工,每天负责两餐饭,发6角钱工资。这天下工时炊事员送来了两钵饭,夜里守工棚又多了一个人。可是炊事员通知他,厂长说今晚班组长要开会,他吃过饭还得回厂里去。临走时他对小后生说:你不要怕,开完会我还回工棚来睡。又说看不出你单单瘦瘦的个子力气不差,还舍得出力经得累,不错。吃了饭你洗个澡。说着把上午带来的小包袱丢给他说:我给你找了两件旧衣服,你斢洗吧,只怕个子大一点,将就一些穿,我也没有什么好衣服。说完到厂里开会去了。那天开完会他回到工棚,寨子上的鸡都要叫了。他推开工棚却闻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水净味,用手电筒一照,工棚一方扯了一根绳子,上面凉了一排衣服,好几件都是他塞在枕头低下发酸了的。再照照床铺,理落得齐齐整整的。他心里一怔,看不出这小东西还这么勤快乖巧!便增添了几份喜欢,走到角落里想称赞他几句,可是他用电筒照过去,只见他蒙头蒙脑一动不动已经睡死了。便想到他白天砸石头太用劲太累,不忍心叫醒他,自己上床睡了。
& & 睡得早,睡得深,梦就来得奇,朦朦胧胧他觉得一个美丽女子把细滑软柔的身子投进了他的怀抱,他便紧紧搂着她开始了本能的探寻。女子好像避让了一下,过后就任由他进进出出放纵起来。他很快变得像一条浪谷里的鱼,在温暖水波中游进游出,在柔美浪谷里随着波浪,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摇摇荡荡,越游越远,越游越深。不知不觉中,他突然不由自主欲生欲死地狼奔豕突起来,猛地,他觉得被抛上云空悬崖,又倏忽跌入了无底深渊,身子像漏气的袋子一样瘪散了……也许他一开始就明白这不是梦,却不由得愿作美梦逮住不放;也许他真是在温柔梦乡尽情飘游,身不由己地游向了天的尽头。
& & 那一夜,姗宝在他怀抱里不住地发抖,不住地饮泣,不停地在颤抖抽泣中诉说。她说她叫姗宝不是山宝。她说清怀哥,你是好人,你心好。她说她装扮成小后生,是怕碰到歹人。又说清怀哥,我明天要走了,我在你这里吃了两天饱饭,洗了澡,有力气了,走得动路了,我要走;你这里是公家的地方,我一个逃难女子,终久不能留在这里。他问她想往哪里去?她沉默了一阵说不晓得,不过清怀哥,你把我由一个女子变成了一个女人,我就不怕了;我这辈子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记住你,你是我的亲人……说完,一串眼泪涌出来,他胸脯立刻更加湿漉漉的了。对着空空的窝棚,他突然觉得黑夜是那样的无边无际。他说姗宝,天下这么大,路又那么长,凭你单薄的身子,能走到哪里去呢?你不要走,不要走。他把她抱得更紧,用长满硬茧的手掌一遍一遍抚摸着她瘦骨伶仃却依然柔滑纤细的腰背,传达着一个土家汉子的善良心怀与神圣责任。他说,你若不嫌弃我粗鲁,我们就有盐同咸无盐同淡相依相靠过一辈子吧。听了这话她竟呜呜长哭起来,他坚硬的胸脯上像淋了一场雨一样变得浇湿。过了好久她不哭了,他们又才开始讲话。她说她家在乌江边一个寨子里,父亲是个地主份子,有一次在江里放排被大浪卷走了。母亲因饥饿得了水肿病,临死前告诉她说她有个姑姑,解放前跟一个读师范的学生相好成家嫁到湖南来了,到底在湖南什么地方只有她父亲晓得,母亲讲不清楚,要她一路打听,也许能找到。母亲要她一定不留在家里,一个孤身女子,队长、民兵营长、治保主任,谁也不会放过她。
& & 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平静后他们又情不自禁地把先前的梦境重游了一遍,然后幸福地紧紧依偎着沉沉睡去。
& & 一转眼,二十几年过去了,外出打工的儿子也带回一个媳妇,而且这媳妇可不是流浪挨饿女子。按说,人家家境比他清怀老汉家好得多,父母双全,哥哥姐姐有职有业,人家是幺妹子娇娇女,可又一点不娇气,勤快踩巧又孝顺。也不晓得她看上儿子民宪什么,就跟他来了。说民宪聪明能干心痛人,他做老子的怎么就觉得自己的儿子一般般呢。难道这小子还真学会了在女孩子跟前讨好卖乖装假象?他可要警告儿子不能做两面人。
& & 想到这里,他再也睡不着了。他想,这个年一定要过得不平常一些,要让满妹知道他是怎样地喜欢着她这个儿媳妇。他轻手轻脚起了床出了门,既不觉得腊月的风寒,也不觉得月末的夜黑,一口气赶了十几里路,来到酉水高崖河湾边守候着。河风顺着河床呜呜吹着,河水撞击崖岸发出哗哗响声,这都是他钓夜鱼熟悉不过的情景了,觉得很过瘾。他只等了一小阵,就见姊妹岩那边拐弯处有个一闪一灭的火苗。来了!他一喜,不一会儿,果然有一只乌篷小渔舟驶了过来。那渔舟刚进河湾离岸还有三五丈远时,他就大声吼道:嗨!嗨!老圣兄弟,把船靠拢来,我要取鱼。渔舟上一个撑篙汉子一边把船撑过来一边吼道:是哪路夜游神,想打劫嘛?岸上一个就说:哪敢跟你浪里白条打劫,只是你捕下那条鲶鱼可得让我拿走!叫老圣的渔人已经从声音和模模糊糊身影上辩出他来,很有些吃惊,说原来是清怀老表,你这个半老不老的家伙,黑咕隆冬发神经不是,你怎么晓得我会到这湾子里来?清怀老汉得意地说:我是刘伯温再世神计妙算!老圣说:狗屁吧,你还牛发瘟呢——不过,你刚才喊什么鲶鱼?他说就是鲶鱼,我等的就是你的鲶鱼!老圣忙说:我哪里来的鲶鱼,这酉水河里的鲶鱼早就叫干部们吃光了!清怀老汉弯腰伸手抓住船头一纵身跨上船去说:老圣表弟,干部吃得,我平头百姓也吃得,我称斤计两算帐给钱,半分不少不行么?我的钱比干部的钱小么?老圣说:清怀老表,听口气你是捡到了金子,还是抢了银行?老圣兄弟,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反对共产党,不瞒你吧,你侄儿引了个媳妇回来过年,我喜欢、高兴,我要弄点稀罕东西给人家姑娘尝尝!想来想去,也只有我们这酉水河里的鲶鱼难得了。渔老圣明白了也感动了,就说还真捕了一条鲶鱼,七八斤重,你拿去过年吧,算我给大侄儿道喜!清怀老汉说:那不成!喝喜酒我自然请你,这买鱼你先点钱我再拿鱼,犁是犁路,耙是耙路,混淆不得。清怀老汉把一条鲜活的鲶鱼弄回家时,天刚麻麻亮。
& &他刚把鲶鱼放进大水缸养起来,民宪起床了。说阿爸,弄早饭吧,吃了早饭满妹要我陪她到里耶街上去看看。这时满妹也进了灶屋,洗漱利索后就帮他在灶门前烧火。她添柴火时一边为水缸里鲜活的大鲶鱼吃惊一边责怪说:阿爸你真是,夜半三更走那么远的路到河边去买鱼,摔倒了怎么得了!他说无事无事,那路我熟悉得很!然而,这天民宪满妹带着菊菊从里耶街上买回来的东西才真叫他大吃一惊。他们竟然买回一台21英寸大的黑白电视机,两千多块钱呢!
& & 那个年,年饭的滋味,年肉的滋味,鲶鱼的滋味,年酒的滋味他是全都忘了,但那稠稠的年味却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 & 按习俗,七不出门,八不归家,到了正月初六,民宪和满妹又要到南方打工去了。还说菊菊也要跟哥嫂去打工,年前他们就商量好了,只怕他老人家舍不得菊菊走会影响过年,就一直没说;还说怕菊菊也走了他一个人在家寂寞空荡,就买了大电视机陪伴他。不知为什么,这一切,他们不讲他心里似乎早知道了,一点也没觉得意外;现在儿女们把话挑明了,他越觉得他们孝顺周道,再也无话可说。
& & 也正是那一年,里耶有了直达广州的长途卧铺大客车。他去送他们,车快开了时,满妹还跳下来为他扣了胸口敝开的棉袄扣子。说阿爸你多保重。他就嘱咐说:你们要早些回家过年!
& & 清怀老汉和孙子腊狗在院坝里放过炮竹后进屋吃年饭。照土家人规矩,年饭要慢慢吃,年酒要慢慢喝。老汉喝高粱酒,腊狗喝娃哈哈AD钙奶。
& & 老汉说:腊狗——来,爹爹跟你干一杯!
& & 腊狗说:爹爹,我来跟你干一杯,祝你寿比南山不老松!
& & 哎哟孙子,到底是读书人甩起文来了!爹爹托你的福,做个老不死;爹爹祝你长得像黄牯汗包一般壮实,干杯!
& & 干了杯他们又劝菜。腊狗,来吧,把这个鸡腿子吃了,这腿子吃下去长肌肉,长力气!他把一只硕大鸡腿夹给孙子。腊狗咬了一口说,好糯的皮子,香!放下筷子,用手把菜盆里另一只鸡腿抓起来放进爹爹碗里说,爹爹也吃一只鸡腿,爹爹吃了硬硬扎扎,像个菩萨!好的,爹爹吃,爹爹吃了像菩萨!他咬了一口也说:糯,皮子真糯;鲜,鲜呢,还有墨鱼味,香……
& & 腊狗到底还是童子,很快就吃饱了饭,而且立刻想起了山寨里孩童这种时候都会牵挂的一件事:扯香把。
& & 过年这天吃年饭前,家家户户除了敬奉祖先,还要敬奉各种神仙菩萨及一切有灵之物。因此,土地堂、祠堂、老麻栗树边、水井边、梅嫦菩萨、春巴嬷嬷等等,处处都点了红烛高香受敬奉。吃过年饭,那些香柱都燃过了,留下那染得红红绿绿的香把成了腊狗们的向往之物。谁占先,谁就会拥有大把大把的香把,成为“打香把”这种百玩不厌的游戏的资本。
& & 成队的伙伴把同等数量的香把凑放在石墩上,在十几步开外划一条横线,伙伴们先用自选的打击石对准横线投出先后秩序,以离打击石前方横线最近者为第一,依次往后排好顺序,投过横线者排最后,得第一者可以第一个站在横线以外投击放在石墩上的香把。手法准确的孩子往往可以恰好击中石墩上的香把,那些击出石墩落在地上并且跟石墩无丁点粘连的香把就成了投击者的战利品。这就是打香把。这是一种技能的竞赛,赢得大量香把者便会赢得无数赞许和羡慕的目光,心里便有了胜利者和拥有者的愉悦体验。
& & 腊狗放下碗说:爹爹,我去扯香把!
& & 爹爹说:去吧,把手上嘴巴上的油腻揩干净了——腊狗风快地蹿出门去了。
& & 清怀老汉怔了怔,似乎有话要交待,便站起来打开门往外看,可是已经不见腊狗的踪影。他回到饭桌前坐下,夹起一砣年肉,快要送进嘴时却又慢慢放下了。他看了看孙子坐的凳子空了,就觉得吃饱了,没有味口了,不想再吃了。他放下筷子站起来,用筛子把饭桌罩好,从碗柜里取出一副干净碗筷,从甑子里装了热热的年饭年肉,拿了小酒壶和自己剩下的半杯残酒,放在竹篾篮子里,再拿了把柴刀开门出去了。
& & 和每年一样他先来到老枇杷树下,坐在石墩上,心里开始与它默默对话。他说老伙计,又过年了,来,张开嘴巴我们一起吃年饭喝年酒。他扬起柴刀朝树干砍去,灰褐表皮下那红红的里层树皮被砍开,正像张开的嘴。他把留下的半杯残酒慢慢喂到张开的嘴里,酒便从嘴边沿着树干往树根流去;他又夹了年饭往那嘴里喂,喂了三遍,再夹了一块年肉喂上去,然后放下碗筷开始围着老树抚摸那周身上下布满大块大块疤痕的粗壮的树杆。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摸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上上下下手够得着的地方都抚摸到了,终于抬起头朝灰色天空发出了询问的瞭望。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在想,这世界上万事万物,这人一辈子牵牵绊绊的命运,都是由谁来安排的?想来想去总也想不透。他真的不明白,就像眼前这棵老枇杷树吧,怎么就会在他最难的时候为他解难,甚至在几乎要命的时候救他的命呢?
& & 和这山寨里许许多多树木花草一样,这棵老枇杷树起初是怎么来的他实在不知道。他小的时候,这棵树就已经不小,他像小猴子一样在树杆上爬上爬下。他的阿爸,甚至他的爹爹也没有告诉过他这棵枇杷树是什么时候,怎么长在这里的。或许是一只果子狸吃了果肉屙下一堆屎,里面有一颗枇杷籽长出了树芽;或许是一只鸟从高处吐出一颗籽落在这里的草丛中长成了树;或者它就是风吹来的雨打来的,是天生的,地长的,菩萨安排它生长在这里,一辈子跟他做伴,为他解难的。
& & 那一年他决定留下姗宝以后,知道水泥厂采石班班长他是再不能当了。姗宝是一个逃荒出来的地主子女,再当,姗宝会担惊受怕,心神不安。连个工人也不能再当了,他犯了男女关系错误,凭这一条足可以开除他,批判他,斗争他!与其让人横鼻子竖眼睛地批判斗争,不如一走了之。他让姗宝依然不动声色,女扮男妆又挨过了三天。那时,他的工资已经涨到了每月28块钱。到了发工资这天,他领了自己的工资,又说那个“临时工”个子太小力气不够,打算不要他干了,可他拢共做了7天,每天6角钱,一共应该发给他4块2角钱让他走。就这样他领到了32块2角钱,然后走到厂长那里说家里带信来说父亲病重,要他请假回去看看。厂长批了他7天假,他就带着姗宝从县城走了两天路回到岩堡寨来了。父亲还真的病重,姗宝要他用32块钱去抓药,母亲说不要抓药了,你阿爸是饿的。于是32块钱换成了5斤包谷10斤洋芋。可是没等饭煮熟阿爸就去了。不久,阿娘也跟着阿爸去了。他再也没回水泥厂,和姗宝一起在队里出工。一个月后,公共食堂散了,他和姗宝每人每月从生产队仓库称回15斤毛粮。乡里乡亲几乎没有人过问姗宝的来历,他说她是贫下中农子女,大家相信她是贫下中农子女。姗宝吃苦耐劳,贤慧在行,不是贫下中农子女才怪。姗宝怀孕了。怀孕的姗宝依然出工抢工分,放工后还砍一捆柴背回家。可是有一回姗宝背着柴滚下了坡,肚子里的孩子摔流产了。他每天省下一口两口稀汤哄着姗宝吃,想让她把流去的血尽早补回来。姗宝察觉以后就不依了。那天,姗宝拖着虚弱的身子对他说,我们去剥枇杷树皮吧,枇杷树皮和上包谷粉能吃。他和姗宝来到这棵枇杷树下,姗宝已经没力气,指点他说,不要一通直从上到下剥到底,也不能一个圈把树皮剥光,那样枇杷树就死了。左剥一块,右剥一块,上剥一块,下剥一块,让树皮有连通接气的的地方。那天他在姗宝指点下,剥下了一桶树皮;好多天后,又架上梯子,从高处再剥下一大桶。他们把树皮提回家,把表皮刮去,把橘红色厚厚的内皮洗净切碎,用开水燎过,晒干,磨成粉,拌着包谷粉蒸着或者和米煮了吃。正是这两桶枇杷树皮让他们撑过了半个月的饥荒,半个月后,大季通新了,接上了新粮的气;跟着,新的政策也下来了,可以开荒,可以种自留地了。可是那一年,这棵遍体鳞伤的枇杷树却枯断了树梢,差点死去。不过它到底没有死,枯断了树梢,落下无数树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但是终于挺过了死难的关口,活过来了!人怕伤心树怕剥皮啊!姗宝抱着树干放声大哭了一场。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他才照了土家人原本就有的规矩,给枇杷树和屋后那棵红壳柚喂年饭、年肉和年酒;而且惊蛰前一次,寒露前一次一年两次给这两棵树倒粪施肥。他先在树根周围掏一个一尺来深的圈坑,把两三担粪水倒入圈内,再用土沿圈盖上,不让肥力走失一点,三十几年从不间断。那枇杷树,那柚子树,长啊,发啊,树干越来越粗壮,树冠越来越青郁,遮下半丘田那么大一块荫来;那果实,一个春天成熟,一个秋天成熟,甜啊,盖过了十乡八寨!
& & 回想这一节,他心里热热的,眼里又有了昏花的老泪。他拍拍树干说,老伙计,我不流眼泪,有你支撑着我,我就能把孙子养成人!好了,话是讲不完的,我先去了,去给柚子树喂年饭去了——于是,他离开老枇杷树转到屋后,照样给柚子树喂了年饭、年肉和年酒。然后,他转回屋,再换了一大碗热年饭,一碗盐水,把柴刀换成木梳,从后门来到牛栏里,给他的当家牛黄牯汗包喂年饭。他先点了一炷香插在牛栏枋上,再取下早已经备下的一大盆青菜,把年饭、年肉和年酒倒入盆内,又浇上盐水,端入牛栏让黄牯汗包享用。这是一头怎样通晓人性的牛牯子——它并不急于去吃盆里的年饭,却先来舔主人的手,舔他的颈脖和脸腮。他也亲切地拍着它的脑门说:汗包老弟,好了,好了,知道了,老汉我领情了,快吃年饭吧,过了年,你就要下田做苦力了!黄牯汗包依然舔他、亲他。他于是拿起木梳给它梳理起来,这时它才去一口一口,慢慢地品嚼那一盆拌了年饭年酒,洒了盐水的青菜,还时不时用颈脖蹭一蹭老主人的身子。他一下一下,一梳一梳,梳遍了它的全身,连后腿上一点点泥巴也刮得干干净净,看上去那桔黄色的毛皮像刚刚焗过了油似的。
& & 给黄牯汗包喂过年饭,他再回到屋里,洗净手,去给堂屋神龛的香炉添香,换蜡烛,然后从神龛台板上取下四枚“乾隆通宝”小铜钱,从磨盘上把小竹篮里的鸡毛拿来,坐在木靠椅上开始扎鸡——城里人叫毽子。毽子要扎两只,一只扎给儿媳妇满妹,一只扎给女儿菊菊。打鸡——踢毽子,这是他看到的姑嫂俩过年玩得最起劲,最得意的游戏!他说孩儿们,又过年了,阿爸给你们扎上两只鸡,让你们玩,让列祖列宗看着你们玩,和你们一起玩,玩得欢欢喜喜、快快乐乐。过了正月十五,元宵灯火之后,他才会把鸡毛取下,一片一片整整齐齐和在纸钱里,烧化成青烟让孩子们带到阴间去,他只留下铜钱放回神龛台板,等到来年过年再给他们扎鸡……
& & 农历一、六的日子里耶逢场。
& & 菊菊也跟哥嫂去打工那一年,一进腊月,清怀老汉就扳着指头一天等不及一天地算着日子,盼望儿女们早些回来过年。而且,儿子也寄信回来说一定回家过年。到了腊月二十一这天,他熬不住了,早早地炒了一碗饭吃了就往里耶街上走,进街时街上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好多店老板还端着饭碗站在铺子门前一边吃一边东张西望。他这里走走,那里转转,原本就没有什么事,不知不觉转进了汽车站。车站里几趟早班车已经发走,空荡荡的,他只好又转出来在街上走。街上人渐渐多起来,又慢慢拥挤起来时,他已经走累了,在一个稍显僻静处把背笼倒扣在街沿上歇憩。这天有太阳,暖暖的太阳照得他心里越发空空荡荡的,他便莫名地想到一些意外可怕的事情。
& & 突然有人骚动,有人往大街那头拥,他立刻站起来把背笼往肩上一撩跟着人群往那头走。那是车站方向。他一直走,又一次走进车站,便见一辆广州到里耶的长途卧铺大客车刚进站,乘客正忙着下车。打工回来的男男女女提着大包小包,忙忙碌碌往车下挤,许多人见了父母亲人大呼小喊发出愉悦的呼唤。他双眼直愣愣地瞪着车门口,一眨不眨。
& & 可是偌大一车人下空了都不见儿女们影子,他像遭霜打的瓜秧一样蔫了,只好拖着一双沉重的脚往外走。这时,一辆中巴车呼一下开进站几乎挨着他的肩膀擦过去。他趔趄着倒退两步刚刚站稳,却见中巴车门开处,女儿菊菊拎着一口箱子,儿子民宪提着个大包一前一后朝他跑来,一边跑一边喊,阿爸阿爸,你怎么晓得我们今天转来!他怔住了,心想我哪晓得?晓得你们迟迟不回!嘴上却说,晓得,自然晓得,他一边惊喜地应着,一边疑惑地打量他们。
& & 女儿一下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阿爸你看少了一个人吧?嗨——没少,没少,还多了一个……
& & 多了一个——你给阿爸带回一个?
& & 阿爸你乱猜,菊菊知道阿爸弄错了意思,羞得红了脸说:满姐姐给你生了一个大胖孙子!
& & 在哪里?难怪前两天我做梦梦见一条大蛇爬进屋来。
& & 菊菊说,在茶峒他外婆家里。今天已经第六天,满姐姐怕你等我们回家过年等急了,要我和哥哥先回来看你,我们今天是从茶峒来的。满姐姐一满月就抱着孙子来看爹爹!
& & 他说不急不急,我这把老骨头又能吃又能睡,能走路能钓鱼,只要你们好好的,我急什么?心里却在问,我这孙子是什么模样啊!
& & 那个年过得又简单又欢喜。除蒸了年饭年肉,其它大菜都减了省了。那只喂养了足足一年的金冠大公鸡不杀了,留给满妹娘儿俩;一只肥羊腿不吃了,留给满妹娘儿俩;一腿腊麂子肉不弄了,继续熏在炕上留给满妹娘儿俩;一条养在缸里的黑壳鲤鱼也继续养着,留给满妹娘儿俩;杀一头年猪的舌子、心子、腰子、肚子、肠子全都留下来,留给满妹娘儿俩!
& & 年一过,正月初二,他就打发民宪去茶峒看望满妹娘儿俩,要他把大公鸡、肥母鸡、猪腿、羊腿、麂子肉全都带去,还要他把缸里的黑壳鲤鱼也用水袋装了带去,这黑壳鲤鱼是里耶河的特产,别处少有,这鱼味好,补,还发奶!
& & 民宪说不必去了,跟满妹商量好是回来陪他过年的。
& & 他说那也不成,不合土家人规矩,正月里女婿应当去给老丈人拜年,更何况满妹正在月子里,你就更应当去照护她,尽一个做了父亲的男子汉的责任!
& & 儿子逼得有些无奈,灵机一动说:阿爸你总讲你土家人规矩,也不问问人家茶峒人规矩,人家茶峒人的规矩是女儿若回娘家坐月子,没有满月时女婿家就不许去人看,更不许送东西,若不就是对人家娘屋里不放心,小看人家。
& & 茶峒地方真有这种规矩?他半信半凝。
& & 怎么没有!儿子说,不然我怎么会不去呢?大过年的你能天天看见你儿子,我就不想看看我儿子吗?
& & 说得清怀老汉直瞪眼。一遍一遍嘟喃着茶峒这地方兴这种规矩,这规矩兴得怪!兴得怪——
& & 民宪怕老人急坏了,就说阿爸你莫急,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去接满妹。我们商量定了,今年她不去打工,在家带伢儿,这边屋里和茶峒那边两头住,等伢儿满了周岁,明年再去打工。
& & 过了正月十五,儿子果然把满妹母子接了回来。满妹说伢儿还等着爹爹取名字呢!
& & 清怀老汉喜滋滋的,嘴里却说我会取什么名字,请外公外婆取个名字那才顶好。又说若要我取,就先叫个小名让大家喊个顺口,伢儿生在腊月,我看就叫腊狗,狗命大,易养成人!
& & 那年,民宪满妹商量后,300块钱把黑白电视机卖给了人家,换了一台彩电,又买了一台电冰箱,还给家里装了电话。正月快出头时,民宪又南下打工去了。
& & 清怀老汉记得,姗宝自从那年流产,足足十一年没有再怀身孕。姗宝哭了,她说对不住他,愿意跟她分开过,让他再找一个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好人。姗宝讲过好多遍,劝了好多年,他都不依。他就觉得姗宝是个好女人,姗宝让他贴心贴肉,传宗接代的事他就愿意在姗宝身上使劲。他说这种事是命定的,命里有他就有,命里无莫强求!老天爷果然有眼,十一年后三十多岁的姗宝真的又怀上了,不仅生养了儿子民宪,后来还生养了女儿菊菊,他心满意足了。以后的日子里作为一个贴着地皮刨食的山里人,在相信能够凭自己的辛苦劳累用粗茶淡饭把儿女养大成人的同时,也知道必须让他们读书识字,才有希望有朝一日从山寨子里走出去当一名干部,不遭受日晒雨淋的苦,还能按月领工资。能够那样,他也就算对得住儿女了。到时候他和姗宝老了,每天晒晒太阳,望望云头,死了闭上眼睛无牵无挂躺在地下,也就算做了一辈子人。
& & 可是,世道变化实在不是一个本分山里人所能够料想得到的。等到儿子中学毕业时,城里已经宣布不再从农村招工招干。他猜想那是因为城里的饭碗还不够城里人的儿女们分,就只好把农村的年轻人拦在城门外面了。这让他感到把儿子这一代人进城的路堵绝了。无望让他伤心而又无措,姗宝甚至说是她害了他和他们的儿女,假若没有当年的那个夜晚,他就仍然是县水泥厂的工人,是当然的城里人。谁知这几年又冒出一个打工。
& & 打工成了整整一代山里人进城找钱的唯一出路。
& & 但是在他看来,打工毕竟是无根无底凭命闯荡的事。因此,这么些年了,儿女们一年一年辛辛苦苦找来的钱,那一步一步变得往城里人接近的日子,虽然实实在在,却依然让他有一种梦里雾里,虚虚幻幻的感觉。尤其是装电话的事让他觉得想不落实。他在县里水泥厂当工人时就知道,电话那是领导是厂长书记们的事,最多也是办公室干部们的事。后来回到山里,用电话那是公社大队的事,是公家的事。前些年听说城里私人家里装了电话,他猜想那是有钱人的事。现在儿子竟然给自己家里装了电话,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所以,在电话装了一年多之后,如果电话铃突然一响,他依然会吓一跳,好大一阵才想起应当去拿听筒接听讲话。他一点也料想不到电话里会传出什么样神秘莫测的声音消息,他对电话的戒心无论如何总是抹不掉,虽然他知道,寨子上好多户有外出打工的或者没有外出打工的人家里都装了电话。他对电话的适应是腊狗满了周岁之后的事,满妹又要去打工,商量之后,决定把腊狗放在茶峒外婆家住,逢年过节,电话铃响起时,那边亲家公就会说:喂喂,腊狗要喊爹爹。于是那头会传来爹爹爹爹稚嫩的叫声,叫得他心里发痒发热,唉唉唉应个不停;这样一来,他才感觉到电话的用处与好处。
& & 那是农历7月15日“月半节”过后的一天,快要烧夜火的时候,他正在屋里阶檐下拌鱼饵准备下河钓鱼,突然来了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跟他打招呼说:老人家忙呢!他打量了一下来人,面孔生得很,听口音是县城那方北半县人。那汉子看出了他的疑惑便说:我是来收旧瓷器——就是旧碗旧壶旧盘子旧罐子的。老人家屋里可还有这些东西?他说着把随身背着的一个箱子放在阶沿上打开,里面果然有些盘子、瓶子、罐子什么的。清怀老汉忙给他让凳子。他说:旧瓷器有值钱的,有不值钱的,也有值大价钱的,一般老百姓分辩不出,我可以帮你看一看,愿卖的送一个合理的价,不愿卖的不勉强……话说得很实在。接着他又从箱子里拿出几样东西给他看,说这是乾隆的,很值钱;这是民国初年的,也算值钱……老汉不懂,屋里也没有这些东西,就摇头。来人只好揩一把额头上的微汗,换个话题说:老人家,你们这个寨子大呢,有上百户人家吧?他说有两百多户。可有祖上在外面做大官的?这样的人户家里就可能有值钱的旧瓷器。又回到他的旧瓷器去了。他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这时他指了指对面说:那边靠山有一栋洋房子,那可是你们寨上最富的人家吧?老汉知道他说的是官符家,就说年轻人在外面打工找了些钱,修了新屋。打工好,他说,打工找钱,老人家,你家也有人去打工吧,看你安了接收电视的锅子,还扯了电话线装了电话,这楼子也是整修过的,日子过得不错啰。老汉心想,这些在外面跑生意的人眼睛尖得很,什么东西一看就明白。于是说:儿子媳妇都在深圳打工。说话间,寨子上家家户户烧起了夜火,那汉子一方一方看了很久,仿佛那些从窗口或者屋顶冒出的炊烟真有什么好看处似的。忽然,那汉子拿出10块钱说:老人家,你们这里手机没有信号,用不上;我要给我的伙计打个电话说件生意上的急事,借你家电话用用,这是电话费。清怀老汉说:电话在屋里,你尽管去打吧。于是那汉子进屋打电话,老汉断断续续听他说什么……货在,赶紧带钱来什么的……老汉不明白什么货在,带钱,难道他从烧夜火的炊烟里能看出哪家有他说的旧瓷器?这人真怪!可那人没说两句就放下话筒出来了。清怀老汉把10块钱往他箱子上一丢说:不收钱。那汉子也不争,看了看他刚刚拌好的鱼饵说:你老人家喜欢钓鱼?他笑了笑。他从装瓷器的箱子角落里取出一个小盒子说:巧得很,我也喜欢钓鱼,这里有几颗鱼勾,你老人家选两颗合适的用好不好?老汉一眼看上了那钓勾,心想这些见过世面的生意人真会为事,还情也还得巧妙合适,便拿了两颗。这时汉子站起来说:感谢你老人家,我再到别家问问。走了。
& & 第二天上早,清怀老汉提着一夜的收成,好大一串鱼,刚喜滋滋走进寨子,却见一大帮提着手枪的公安人员迎面走来,中间押着两个枷了脚镣手拷的人。清怀老汉赶紧闪在路旁,却一眼看见那被押的男的是官符;另一个则从来没见过,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官符什么时候回到寨上来了,他一点没听说。
& & 突然,一个戴大盖帽,腰里别着手枪的人在他身边停了停指着他手里那串鱼说:大叔好手法——我那鱼钩可好使?他一怔,这大盖帽不就是收旧瓷器那汉子吗﹖原来是个武工队的干活!他想到他打电话的事,背脊麻了一下。汉子对他灿烂一笑说声再见,大步走去了。他心里还禁不住一阵咚咚乱跳。
& & 后来,寨上人才知道,官符这些年在外头就没正经打工,名义上当保镖,其实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老板养的“鸭子”,靠吃软饭找钱。后来跟女老板家的小保姆搭上了勾,一年多以前两人偷了女老板几十万块钱,又设计把她和她的司机烧死在小汽车里了。他们没料到警察最后还是破了案,把他和那小保姆抓回去,几个月后,双双枪毙了。寨子上还传说,几多出门打工的人到了外面找不到事做,或者吃不得苦,或者受不得气,男的靠骗、靠偷、甚至靠抢混日子,女的逼得无法时就靠做皮肉生意找钱。这样的话说多了,清怀老汉心里被搅得七上八下,稀烂一团。他恨不能拿起电话把儿女们立刻都叫回来,一家人早早晚晚在一起守着转角木楼过一份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日子!
& & 可是他走到电话机旁又犹豫了。他比谁都清楚,家里能有今天这份日子,不是全靠孩子们这些年在外打工赚了一些钱吗?若是没有打工这条路,他一个半截入土的土家乡里老汉,又能为儿女们找什么样的出路呢?即使有了责任田,只要不懒不傻,在田里土里刨个粗茶淡饭裹肚腹是不难,但是哪里有钱用?没有钱,一年贵似一年的农药化肥用什么去买?没有农药化肥,收成哪里来?没有钱,一年比一年要得多的七费八税用什么去缴?没有钱缴又怎么对付乡村干部求得平平静静过日子?再说了,没有钱,又怎么滋滋润润、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敬奉祖宗打发孩子过好年!年是什么?是年关,是关口哩!他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他想,自己也不止一次嘱咐过儿女们,出门在外,不论在那里,不论做什么事,都要行得端走得正,不能做给祖宗先人丢脸的事,更不能为了钱财去黑良心伤天理骗人吃人害人。伢儿们也都不止一次对他讲过让他一百个放心,放一百个心,说他们的钱,都是凭汗水劳累,辛辛苦苦挣来的,没有半分半文不干净的。他从他们口气、眼神就清楚了他们的诚实本份,他本不该怀疑伢儿们的品行,不该为使自己不担惊受怕就糊里糊涂把他们喊回来!
& & 呆了好大一阵之后,他觉得自己能够做应该做的,就是在祖宗面前多烧一炷香,为在外面打工的伢儿们祈求平安。
& & 于是,他往堂屋里走去。
& & 灾难真的降落在了清怀老汉头上。连事情经过也是后来才有人慢慢告诉给他的。
& & 满妹和菊菊打工那个厂是专做装饰品的。由于那是给黄金、白银、珍珠、玛瑙、宝石、美玉之类的东西掺杂使假,老板便规定所有打工妹上工前都要在更衣室把全身上下衣物一律换过才能进入车间,晚上下工时再全部换回来出厂。工人进了车间,老板一把大锁把车间门锁死,钥匙带回办公室去了。到了下工时间,才由在门外守卫的值班保安去取钥匙放人。一整天,工人就像劳改犯人一样关在车间里,在两个来回走动的女监工监视下做工。车间窗户都在两人高的墙壁上,里面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外面也看不见里面的场景。老板管一顿中饭,那是由大伙房里的人从一个开在墙壁上的一尺见方的窗洞一份一份递进来的。工人吃完饭再把空盘子传出去,那洞开的小窗口也就随即关上了。连上厕所都得先报告,厕所就在车间一角,没有门,一名监工跟你走过去直瞪瞪看着你大便或者小便。有的姑娘开始不习惯让人瞪着方便,让屎尿憋得哭。
& & 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厂子起火了,大火从屋顶,从左右两面一下吞没了车间,车间的门却锁得死死的。等到有人把门锁砸开,里面满妹、菊菊和十几个姐妹被活活呛死了。民宪得知后,和一些蒙难的亲属去找老板要人,平时神气活现的老板吓得跳楼自杀了。民宪痛不欲生,只好捧着两只骨灰盒把妻子和妹妹带回家。没想到都快要到家了,汽车出事了……被摔出车外的民宪至死都把两只骨灰盒紧抱在怀里。
& & 清怀老汉是在昏死了两天两夜以后醒过来的。醒过来的清怀老汉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民宝。他轻轻地清楚地叫了一声民宝。民宝点点头说:唉——大叔,你醒了。他说醒了。
& & 他是在儿子下葬时昏死的。乡亲们劝他不要送儿子上山,他却一定要去。在上山的路上他产生了幻觉,他觉得躺在棺木里的不是他儿子民宪而是他自己。他觉得他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在寿屋里让乡亲们用扛子抬着,一路敲敲打打送上山去。他知道就在姗宝的坟地旁边已经挖好了井,阴阳先生测好了子午线,在井里布了朱砂和五谷,只等棺木一到就可入井盖土了。他乐意在姗宝旁边躺下,等厚厚的黄土把棺木完全覆盖,他就再也不用听闹闹尘尘的敲打声,叽叽喳喳的讲话声,混去混来的哭闹声了;不用为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去劳心费神了;不用再为春种秋收昼起夜伏去劳累筋骨了;他甚至再也用不着区分白天黑夜了,他在另外一个世界和姗宝在一起永远安安心心地歇憩了。有人问,置放棺木的地方为何叫井不叫坑?这问题他晓得,井就是土地,古人不是把土地叫井田吗?土地是世间最大的娘胎,它孕养了万物,最后还要接纳他们归入怀抱。人死入井,就是回到土地的怀抱,也就如重新化入娘胎。冬暖夏凉的地下,实在是永远休歇的最好去处。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抬拢井边了,而扶着棺木送他往井地走去的,正是儿子民宪。儿子正为阿爸的死去悲痛着,他上山时挪动的沉重的腿,每一脚都仿佛踏在他的胸口上让他喘不过气来。终于见到井了,棺木正正地置入了井里,“嘭!”第一铲土重重地落在棺木上,不,分明像一声闷雷落在他的脑门上,一下子把他砸昏过去,人事不知了!
& &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醒过来了,身子像掏空的壳一样轻又薄,脑子却像醍醐灌顶一样清醒明白。他问民宝:我这一觉睡了几天?民宝说整整两天两夜。他说你守了我两天两夜啊!民宝说我是你侄儿。又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守你,还有我侄儿。他说着把腊狗从身后抱过来。一见腊狗,清怀老汉翻身爬起来,双手一下子紧紧把孙子搂在了怀里。搂着腊狗,慢慢的,那些仿佛已经凝固了的血又开始在他空壳似的身躯里涌动流淌起来。他说:腊狗腊狗,有爹爹在你什么都不要怕。孙子偎在他怀里说:爹爹,我不怕,什么都不怕。好的,不怕,不怕,好的。他说民宝,你说我整整昏死了两天两夜,现在是什么时辰?民宝说天亮不久,吃早饭的时候吧。他说正好,腊狗,你阿爸阿娘上山满三朝,我们去上坟吧。说着站起来,抱了孙子就走。民宝本想劝他不必去,他可以代他去;一看他那脚步和势头像突然年轻了十岁似的,便什么也不说,从堂屋神龛上拿了一把香,一叠纸,赶上去把腊狗接过来背在背上,跟着老汉往坡上走去。
& & 到了坟地,民宝把香纸点然,清怀老汉让腊狗给阿爸阿娘磕了头,也给姑姑和阿妈磕头,然后对民宝说:你先把腊狗背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跟他娘儿们坐一坐。民宝疑惑地望着他。他说:你放心,大叔我要对得住你守我这两天两夜,更要对得住你民宪哥留下的这条根!听他这么讲,民宝便说:大叔,我放心;我先到屋里去给腊狗和你准备晌午饭,你有几天没进一颗米一滴水了,你不要坐得太久,免得我和腊狗又来找你。
& & 望着民宝背着腊狗下坡转弯不见了背影,他才靠着儿子的坟头坐下来。靠着砌在儿子坟堆的石头上,就有一种把儿子叫来靠在自己脊背上的感觉。于是他开始对儿子讲话。他说儿啊,你不应该哩!你走了,满妹走了,菊菊也走了,好好的一个家弄得断了代,断了整整一代人阿!老年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把人世间最苦的汤汁给了阿爸我喝,我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你们可晓得吗?我憋呀,憋得肝碎了,肠断了都没地方讲……什么,不能怪你们,怪命?也对,对怪命。其实阿爸我也想过,人生一世也就像这黄泥巴命,那是一双顽皮的手,高兴了可以把泥巴捏成眉开眼笑的开心罗汉,忧呀愁呀好像全都跟你挨不上边似的。可是你还没尝出好日子到底是什滋味,它发玍了,一下子把日子捣得稀烂,酿出一汪浓浓的苦涩长久地浸泡着你。在这个世界上,你阿爸我已经走过整整一个六十甲子了,晓得日子原本就像风车,像轮子,总是在不停地转呀转,而我偏巧碰上这最残酷的一截,这不就是命吗?怪哪方哪个呢?既然谁都怪不上,也就不能责怪儿子你了。他转过身子拍了拍儿子的坟头,那意思是告诉儿子;他认命了,不责怪他了。这时,他突然怔住了,他发现,就在他手抚的石头之间,新长出了一棵鲜嫩的绿草,旁边两块石头之间,也同样长了一棵,那边还有一棵,还有……这是新坟,是刚刚堆了才两天的新坟新土,可是这无名小草竟然这么快就从石头缝里长出来,在山风里鲜活地摆着细细的叶子,仿佛要对他说些什么似的。
    他明白了,难怪古书里古戏里古人总把自己叫做草民,从古到今老百姓不都正是小草似的平民吗?风里来,雨里去,夏天让日头晒,冬天经霜雪打,可是那草贱得很呵,岩缝里有一撮泥土就能落脚,有一颗露水就感到滋润,眼看枯了折了,过些日子又长了发了……因为有根,不死的根在泥土里埋着,活着。泥土原本就是养根的。有根在,那怕只是一点须根,泥土就会护着它,养着它。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就是无名小草,也就是山野百姓,吾等草民!是的,儿子走了,儿媳走了,女儿也走了,去了整整一代人,清怀老汉家断代了。可是还有腊狗。还有根。根没断。根还在。这就是我清怀老汉还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硬硬扎扎料理日子的理由!
    他站起来,走到姗宝的坟前抚着墓碑说:姗宝——伢儿他娘,看来我们阴阳相隔还得有些年头,你耐烦些,我也耐烦些,我们就等些日子再相会吧。我要回屋去和孙子吃晌午了,民宝或许早把晌午饭弄好等着我,腊狗也一定饿了,我若是再不回去,他们又该不放心,到坡上来找我了,那多不好。既然我还不能死,那就得活着!说完,头也不回走下山坡往寨子里走去。
& & 大张大张的枇杷树叶子像受伤的鸟,纷纷摇摇晃晃坠落下来。四季常青的老枇杷树一夜之间竟然落光了全部树叶,那些落下的树叶并不随了秋风飘去,而是围绕着大树干在小院坝那么宽一块地上,像士兵告辞跟随多年征战南北的主帅,像儿子离别敬爱的父亲一样,匍伏着铺了厚厚一层。谁也想不到,一棵树竟然会有这么多叶子。
& & 清怀老汉怔住了。心想是啊,枇杷树是真的老了,累了,要辞别这不济的家运和没底的世道离去了。花草果木原本就是有灵性的东西。老汉愣愣地望着老枇杷树一阵心跳。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六十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枇杷树,也没想到枇杷树也长着这样不屈的横柯虬枝,直指的,斜刺的,横插的,曲折拐转的,倔强遒劲处竟然和苍松古柏无异!难怪它敢在一夜之间把满树叶子一张不留地抖下来。
& & 腊狗一屁股泥巴跑来了。看见厚厚的枇杷叶子,滚上去翻了两个筋斗问道:爹爹,这树叶子怎么都落下来了?他说:枇杷树老了,累了。腊狗问:它要死了吗?他问孙子你说呢?腊狗像大人一样若有所思似的仰头望着粗大的树干和横七竖八的树枝,好大一阵后说:它没死,就想穿新衣服!清怀老汉一听,两步跨过去蹲在孙子面前拍打着他泥糊糊的屁股说:你讲它没死,是换一身新衣服?腊狗看看爹爹又看看树,眨眨眼睛十分肯定地点点头说:嗯。
& & 清怀老汉慢慢站起来,走到树干前,打量着被他剥皮后留下的满树疤痕,心里颤颤的。这年杀年猪,打年粑都是民宝来提醒他帮他做的,但是,把修猪的水倒在光刷刷的老枇杷树树根下却是他要他们这样做的。修年猪的水最养树。吃年饭的时候,他依然照规矩给沉默不语的老树喂了年饭年肉,斟了年酒,点了香,烧了纸钱。过了正月十五,他照样围着老树刨出一个坑圈,施了三担粪水,用土盖好让肥力往根下浸润。这样做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指望老树真的活着,他指望的是温润的泥土下,老树的某一枝根还活着,这活着的根在人气与肥力的双重滋养下发生新芽,长出一根新苗。他要精心服侍这棵新苗,让这新苗跟孙子腊狗一起,在他的照护下长成一棵大树,为老去的枇杷树传宗接代。这样,也算对老枇杷树尽了一份报答的心意了。
& &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老枇杷树还真的活着,惊蛰雷响时,它竟然比河岸边的柳树更早地暴出了新芽。春分过后,一天不同一天地发起来,直到满树芽叶粉白嫩黄,毛茸茸的比毛尖茶还醒眼逗看。他让孙子骑在颈脖上,掮着他来到树下说:腊狗,你讲得对,讲得好,枇杷树没有死,它换上新衣服了。来,摘几片新芽,爹爹给你煮水拌蜂蜜喝,喝了就不咳了。那阵子腊狗正着凉咳嗽。腊狗伸手从垂下的枝条上摘下五六片背面布了一层银毫的新枇杷叶。回到屋,他煮了一小壶水冲成蜂蜜茶,趁热让孙子喝了一小碗,晚上睡觉前热一下再喝一碗,第二天腊狗果然就不咳嗽了。
& & 这一年,老枇杷树稀稀拉拉开了几串花,几乎没有结果。夏天,枇杷叶长齐了。青郁郁地焕发着勃勃生气,整个树冠增大了一圈。清怀老汉站在树下,呼吸着从密密层层的树叶里筛下的爽净气味说,原来你不老呀,你还这么年轻这么壮!你比我强,比我强哩!
& & 第二年,枇杷树结果了。清怀老汉开始并没有在意,他只是从开春后成群的蜜蜂在树叶间起起落落知道这一年枇杷花开得旺。这老枇杷树原本就比别的树开花早,结果早,成熟早。到农历四月初,枇杷成熟的时候他才发现,山风掀开的每一张枇杷叶下都是一串黄澄澄的枇杷,一颗颗圆实饱满,几乎所有枝枒都压吊了起来。摘一颗尝尝,香甜细滑像蜜汁浸过似的。
& & 这天里耶逢场。清晨,他架起梯子摘了一背笼,除留一小饭篓给腊狗吃着玩,便上街去卖。满街上只有他一个卖枇杷的。背笼放下不久,来了一个年轻人问:老人家枇杷熟得早呢!好吃嘛?他见年轻人和颜悦色,知书达礼的模样有些喜欢,说:好吃,甜呢,你尝试一颗就晓得。年轻汉子顺手捡了一颗剥了皮丢进嘴里,眼睛一下亮起来,放低声音怕被人听去似的说:好枇杷!老人家要好多钱一斤?老汉说两块五。汉子说一块八,我全买了好不好?老汉犹豫了一下。汉子又说两块,两块一斤我一秤过下,你老人家不要再拗了。清怀老汉当然不再拗,他觉得一称过了撇脱,也值了。谁知哪汉子还有话。他问:老人家这枇杷可是自家树上摘的?老汉脸一沉说:你这后生问的什么话,我这一把年纪还去摘人家树上的果子啊!人家的东西我有老脸摆上闹市卖啊?汉子知道自己没把意思说清楚,道歉说:老人家莫误会,对不起,我没讲清楚,我是问你这枇杷是从外地进来的货还是你们自家的树上产的?老汉说:是自家老枇杷树上结的果。汉子问:你家有好多树?一棵,他说。年轻人有点遗憾说:一棵树能结多少果?多呢!老汉说,大几百斤!他不愿意有人小看他的老枇杷树。一棵树能有好几百斤果子?汉子不信。老汉说:不到八百了有六百!汉子来劲了,问你可愿带我到你家去看看?你去看老枇杷树?你看它有什么用?轮到清怀老汉怀疑了。他说十几里远呢!汉子问可通公路?老汉说隔公路一里地,有机耕道。汉子说好,我骑摩托车带你老人家,两杆烟工夫就到了;你在这里等等,我先把你这一背笼枇杷过了称送回去。
& & 那天,年轻汉子果然骑着摩托车到了清怀老汉家看了老枇杷树。不仅看了,还问这问那问了半天,最后说两块钱一斤把树上的枇杷全买了,还不要老汉摘,他自己带人来摘,除去烂的虫咬的,有多少斤算多少斤。清怀老汉心里直打鼓,憋了半天说:你这后生,生意做得新鲜,我这把年纪没见过这样买枇杷的!汉子怕老人家不信又说:我可以跟你写合同,你这枇杷若是年年这么结果,年年这么好吃,我可以跟你订五年八年合同,包销。就是有一条,你千万千万不能给这树施化肥洒农药,喷膨大素什么的,我要做化验,一有农药化肥尾子我就不要了!老汉说这个你放心,我这老枇杷树不要化肥农药,它吃不惯,闻不惯!汉子说那顶好,我们立个购销合同——就是写个字据。清怀老汉想了想说:立个字据好,我也有一条,我不能把枇杷全卖给你,年年要留下三五十斤给乡里乡亲尝新,再说腊狗——我孙子也要吃。汉子笑了,说你要三五十斤给别人尝新啊?那可是百儿八十块钱啦,可惜不可惜?你若用百来块钱给孙子买糖吃,够哄他半年!老汉说,不成,乡里乡亲,喜欢尝尝新——年年都这样,这是情义,不是钱不钱的事!汉子让步了,说留十斤,十斤尝新总成了吧?
& & 那一年,老汉那一树枇杷竟然卖了将近800块钱!第二年那汉子果然如期而至,枇杷结得少一点,也卖了600多块。后来才有人为老汉解谜说,汉子开了一个鲜果公司,像他这样品质的枇杷让他收了去,几颗一袋,几颗一袋,装得漂漂亮亮的,标明是绿色食品,有机食品,翻出三倍的价卖给城里人,翘得很呢!几年过去,汉子成大老板了。老汉有点着急了说:这不是骗人钱财吗?城里的人这么苕啊!人家说才不苕呢——城里人这些年被这样剂那样素坑得苦大仇深,能有真正的绿色食品有机鲜果尝尝是福呢!要不然他们怎么一有假期空闲就一队队一拨拨地去乡下吃农家饭菜?这就好,老汉放心了,依然年年把枇杷卖给汉子,也依然年年留下十斤二十斤让腊狗吃,让寨上乡里邻居尝新。不仅这样,就在那年秋天,那汉子把老汉屋后的红壳柚也包销了;第二年,把刚刚挂果的二三十棵脐橙也包销了。
& & 到底还是年轻人灵活,刚被选为村委文书的民宝晓得了这件事,对那汉子说:你做生意你要规模,我们这个寨子土质好,人本份,虽然上好的枇杷和红壳柚只出在清怀老汉家,但是栽种脐橙、椪柑的人户多呢!你何不多签些合同,设一个代收点,把质量规格讲清楚,让寨上人替你收购不更好吗?那汉子当然知道好,便要请民宝做收购代理,并答应用收购量的百分之二计算付给他报酬。民宝便说我自己不适合做,清怀老汉不就是现成的代理吗,你信不过他?汉子说当然信得过,只是担心他年级大了,犯糊涂。民宝说,他清白得很哩!于是汉子真就聘了清怀老汉。后来这些年里,清怀老汉便在做好一个爹爹和当好一个代理的双重责任中,认真耐烦地迎送着日出日落。他的进项杂七杂八加在一起,年年差不多有两千块活钱收入;而家里的责任田,每年一到春种秋收季节,都是民宝父子邀约四邻八舍几个好劳动力帮他做了,有时候连酒饭也替他省了。这使他年年有足够的谷米和饲料。老汉心里歉歉的,觉得乡里乡亲,情义太重,便买了头好牛——黄牯汗包,耕作时,借给大家使。只是叮嘱再三,不许使劲抽打它,并要早出晚归,连草料他都自己喂。到了役牛季节,他给劳累的黄牯汗包喂盐水浸泡过的黄豆,喂刚割下的青草,每天给牛梳洗理抹,一边理抹一边交待说:黄牯子,你替我给乡亲们还情吧,你苦了你累了都在老汉我心里哩!你若觉得不合理,下一辈子你变人,我变牛,我替你出力!日子一久,黄牯汗包也就听懂了他的话,变得异常乖巧,每天早晨出栏,哞——哞——叫两声向老汉告别;劳累一天后卸下架档也不用别人送,也不吃别家的草料,一个劲跑回来,到了院坝里,又哞——哞——叫唤,告诉老汉说它回来了。象识途的老马,象忠诚的猎狗,象懂事的孩儿!
& & 就这样。掉进命运苦海深渊的清怀老汉,像一棵遭到霜打雪压的无名草,在山寨人伦和乡土上种种灵物的照拂下,一步一步进入了春去秋来的绵长轨道,心性与体力也随之更加坚韧起来。一转眼,孙子腊狗已经是小学二年级学生了。
& & 清怀老汉把两只扎好的毽子放在神龛下的供桌上后,过年这一天该祭该敬该做的事他都做到边了。
& & 这时,他从木靠椅上站起来,从火铺绕到大门外阶沿上看天色。天还没黑。也不冷。吃过年饭后,寨子上几乎所有伢儿和大多数年轻人照例都会到祠堂堡上的坪坝里去相聚,玩耍,做各种各样的游戏。腊狗肯定也在那里玩耍。他定定神,仿佛还听得见隐隐约约的嬉闹声从那方传来。他有点想去那里走一转,但是没有去。他要等到正月初三跳摆手的时候再去玩一玩。他走下阶沿,走到转角楼下的柴屋里去看那早就预备好了的“年蔸蔸”。
& & 跟腊月二十九过年要蒸年饭年肉一样,腊月三十要烧“年蔸蔸”守年,这是千百年来土家人过年的规矩。腊月三十早晨在火坑里烧火做了早饭后,就要把年蔸蔸放入火坑烧燃,一直要燃到除夕过去新年到来时不能熄火。年蔸蔸要越大越好,年蔸蔸大,来年的年猪就长得大;年蔸蔸要燃得越旺越好,年蔸蔸燃得旺,来年就家发人旺,日子红火顺畅。清怀老汉今年准备的这个年蔸蔸,还是过端午节后的一个星期天,他和腊狗从后山半坡偏岩下挖来的。那回,腊狗的小手掌让锄头把子打起了血泡,脚板上扎了牛王刺,足足一个星期才好熨贴。
& & 自从这转角楼里只剩下他们祖孙二人后,尽管他内心就像一口装满黄连汤的苦井,苦汁拌着血液日夜不停地在他周身浸漫循环。但是,就在他倏忽明白他必须活下来的同时,也就已经明白他的责任不仅仅在于把腊狗这棵孤秧独苗养育成人,而是要让他根深苗壮,长大成才。他听人说过,过早失去父母双亲的伢儿命大出息大。他信。
& & 他让腊狗爬树,他相信人天生就有爬树的本领,不是说人是猴子变来的吗?猴子爬树多么轻而易举。他带他下酉水河洗澡、钓鱼,他知道万物之命都是水养的,人本来也该天生会泅水。六月太阳毒啊,暑假时上坡割牛草,他就让腊狗牵着黄牯汗包去跟他守牛。热了,他说把衣服脱了,让野坡山风吹一吹就凉快了。腊狗真的脱了衣服,让风吹,让太阳晒。到了晚上,腊狗说背上好辣好痛。他告诉孙子这是太阳晒的,还要脱一层皮哩!接着他还告诉他,连着晒几天就不辣不痛了,多晒太阳长骨头!第二天,腊狗又去守牛又去晒,晒了几天后真的不辣不痛了。寒雨霜冻冷啊,腊狗依然是两件单裤一双小解放鞋,背着书包往学校走。从学校回来,他说爹爹,冷哩!爹爹说:是冷,你看爹爹。腊狗只见爹爹一件单裤一双赤脚,在小溪沟里给年猪洗萝卜洗红薯,晚上还要砍了剁了做饲料。爹爹把萝卜红薯放在一只大木盆里,一边在盆里踩来踩去,一边用溪水冲洗;一会儿洗好一盆,一会儿洗好一盆,两盆三盆就装满了一箩。孙子问爹爹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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