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只要一睡下就七想八想孤单的难以入睡睡有什么事总是想不通,到天亮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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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证码输入错误,请重新输入《小说月报》第十六届百花奖参选作品。中篇小说。跳桥记(作者:陈应松)
《小说月报》第十六届百花奖参选作品。中篇小说。
(作者:陈应松)
  陈应松,男,祖籍江西余干县,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猎人峰》《到天边收割》,小说集《一个人的遭遇》《陈应松小说》《陈应松作品精选》《呆头呆脑的春天》《暗杀者的后代》《太平狗》《松鸦为什么鸣叫》《狂犬事件》《马嘶岭血案》《豹子最后的舞蹈》《大街上的水手》《星空下的火车》,随笔集《灵魂是囚不住的》《所谓故乡》《世纪末偷想》等50余部,《陈应松文集》6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4卷。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奖、《小说选刊》小说奖、全国环境文学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梁斌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华文成就奖(加拿大)等。作品翻译成英、俄、日等文字到国外。现为湖北作家协会副主席、省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公胡子,一个会唱歌的人,喉音很重,音色很好,有一部黄胡子。是个很有板型的中年人,文艺范。可他是一个下岗工人。五十来岁,神色凝重,动作迟缓。虽然有型,但常穿着农贸市场买的廉价布底鞋,衣裳宽大无边,皱皱巴巴,泥点油渍,此起彼伏。
  事情发生在秋天。
  秋天的武汉雾霾严重,约有一半人咳嗽,医院呼吸内科赚饱了钱,那儿熙熙攘攘,有点像这个故事的发生地——武汉野猫滩大桥的交通景象。秋天是跳桥的好季节,雾霾沉沉,如云雾缥缈,这座高耸的悬索大桥像铺在神话和传说里,伸展到天堂。往下看,就像神仙往人间看,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氛,对尘世可以不屑一顾。往下跳,也就是下凡人间;女的像七仙女,男的像孙悟空。
  话说这一天,厂区门口有电视台的在办有线电视缴费,但许多老爹爹老太婆在那儿吵吵嚷嚷,说,还交个屁,这里不是全拆了归开发商吗?我们不是要搬走的吗?拆了,收视费没看完找哪个退去?社区收钱的人就说,自然是要退的,这拆房子的事八字还没一撇。有人问那究竟是几时呢?拆字写了一年多了。公胡子对这事想起来就着急。住得好好的,要拆,到时拆多少还多少,自己的才30平米,现在一套房子少说百八十平米,那就要按商品房补差价,到哪儿筹这笔钱去?再说,拆了等还建房,少说两三年,说是投亲靠友,没有的租房住。城里的房子他租不起,到乡下去?那也没钱租。过一天是一天,但一提起这事就要发疯。一个人喊他:公胡子交费了!公胡子无端的火就烧毛了,竖起胡子就跟那人吵了一架,说,老子还看电视?房子拆了把电视摆到马路上看?别人不理他的火气,说,找开发商去唦。要你看电视是保护你,这天天雾霾埋得住人的,你躲在家里看电视几好,省得上医院吃药唦。
  公胡子吃很劣质的烟,这时就咳嗽起来。有老人说,这是什么天哪,像是地狱。就是满城挖,像个大工地,尘土飞扬,这里也要大拆大建,那里也要大拆大建,折腾到哪一天?我们这代人落到他们手里算是完了。咳嗽的不少,大家都咳嗽着在灰雾蒙蒙中围一堆交款,白天跟傍晚没有两样。围着的人都在骂一年三百的收视费,骂这满天浮尘,骂开发商和政府。还有人骂农民,说烧秸秆飘来的。有人骂,赏月,赏个鸡巴月!有一个人悄悄问他:“你的伢呢?”
  快到中秋了。他突然记起来。
  人家问不外乎是这个意思,过节家人要团聚。也不排除是明知故问,揭他的伤疤。儿子不关在少管所嘛,抓那个小流氓时全厂的人都看热闹一样的看见了。
  来到超市门口,看到有散装月饼买一斤送一斤的广告,就买了一斤,共有两斤,沉甸甸的,坐车去了少管所。自己的儿子自己疼。
  离婚后,儿子是由他养的。儿子不读书,整天在外头鬼混,没钱给他,吃没吃不知道。但总是吃得好,手上还有不错的手机,也没问是怎么来的。有时给他点钱,他还看不上。但是,有一天儿子被抓进去了,说是擂肥。就是找学生伢要钱,手机也是抢别人的,还把人打伤了。中年得子,娇惯坏了,后来下岗,管不了了。买断工龄才四万多块钱,后来自己闹腾又出了事,钱赔光了。再怎么,你这小杂种不能打人家,都是一个伢,都是金贵的。听说小孩是厅级干部家的,公务员子弟,这就闯了大祸。人家给市长写信,出动了五十多个警察,网吧里地毯式搜查,一个晚上就把那些小杂种们全逮住了。你个婊子养的,为么事这凶狠?骨头痒了不晓得朝树上擂几下?
  “您郎嘎来得正好,您郎嘎儿子眼睛有问题咧。”所长给他说。
  所长一口荆州话,讲得字正腔圆,敦厚幽默,乐呵呵的。
  这有个么乐的呢?儿子眼睛快瞎了。
  看儿子,眼睛红鼓鼓的。儿子说:“打了架。”公胡子赶快问:“又在里头打的?”“不就是用烟头熏的,么了不起。不要给所长说噻,要关禁闭的。”“可是你快瞎了。”公胡子心里一阵慌。“不要说噻!”儿子号叫起来。
  所长带他去办公室,说,您郎嘎儿子表现不错。他塞了三百块钱给所长,所长乐呵呵地不收,说:“您郎嘎要我的命嘞!”所长也看不上这点小钱,给公胡子敬的烟是四十元黄鹤楼蓝盒的。谁看得上他公胡子的东西?一个抽四块红金龙的人。
  “能不能让我看一下关禁闭是么回事?”
  所长就让他看监视。禁闭是一个小房,只有一张床,旁边一个蹲便器。大约三四个平方,没有窗户,一个电灯很高。有人送饭,但没人说话。关七天,你就这样坐七天,也可以睡七天。公胡子看到一个少年犯在床前走来走去,快疯了,像一头困兽。这么迟早要疯的!怪不得儿子号叫的。他关过吗?公胡子不敢问。
  月饼是给儿子了。人走了,走了儿子的眼睛有什么事,他也眼不见心不烦了。三百块钱还是交给了所长,说是医疗费。但是,他突然想,这关的是些什么社会渣滓呀,把一个小伢用烟头熏眼睛,这是什么酷刑?希特勒也没用过的。这些狗日的少年犯应该一个个拉出去枪毙,否则等十八岁出去了也是害人。又一想,为什么这些关进来的小流氓还能有烟抽,这不是怪哉?这个地方只怕还有药嗑。
  回去喝闷酒。是在徒弟庞中华的小卤菜馆里。有卤菜,也有盒饭,六块钱,任你打。公胡子不好意思,就打了些素菜。但中华给他切了两根鸭脖子、一个鸭骨架。他自己卤的,味道特别好。中华聪明,也是买断工龄后没工作了,自己鼓捣,到处学艺,竟然弄出了这一带最叫好的卤菜。要说他最好的还是卤带皮五花肉。他的作料也很绝,有秘方,往卤菜上一淋,那个香味!再配上酒。酒他不卖好酒,散装粮食酒,在宜昌弄过来的。高粱酒、荞麦酒、苞谷酒,没掺一点水。嗯,两根鸭脖子一杯酒好灌,就灌了一杯酒。酒也是中华送的,荞麦酒,绿莹莹的。喝了酒,心里直翻滚,想屙泡尿回去睡觉,没想到从里面的小包间钻出两个人来,公胡子一看,躲不了啦,冤家路窄!
  王阴鸟和张歪嘴今天么样刚好在这个地方吃饭呢?今天是个什么日子,老子点子么样这么低咧?(原作者:陈应松)“喝酒?”王阴鸟说。他很吃惊,张歪嘴也歪着嘴。“小日子过得蛮扎实伙计!”
  两个讨债鬼。
  “有没有钱还唦胡子?你么样这毛痞的?”
  “是中华送的。”他答。答非所问。
  “那中华为么事不送我们吃咧?”
  “你们是有钱人。”
  “但你不能说不还唦?一辈子不还?也不打个照面,躲是吧?躲一天算一天,等这房子一拆,不晓得你搬哪儿去了,账就没了。你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
  两个喝得桃红李白五光十色的人坐到他面前。
  “我不是让城管……”
  “个斑马那是去年的事,春节的事唦……”
  “我不是没爬起来嘛……”
  “那你几时爬起来咧胡子?”
  “鸟啊,你把我杀了吧。”他干脆乞求。
  王张两个人对视。
  这时张歪嘴一句话把他气爆了。张歪嘴嘴巴一扯一扯地说:“你骇老子!杀你?杀无血剐无皮,杀条狗还可吃肉。”
  这话太伤人,这话哪是几十年工友说的!
  “歪、歪、歪嘴……”他把酒杯推一边去了。他站起来,他想豁出去。他的血潮在头上翻滚。一百度的水,一千度的钢,钢水。
  “鸟啊,你们究竟想把我么样?”
  “么样?你嘎巴子!杀人的抵命,欠债的还钱。不灵醒伙计!你说老子们把你么样咧?”
  公胡子还是没能解脱。“你、你们究竟要么样唦?”
  那两个过去的合伙人这时也噎在那里摇头、苦笑,跟眼前这个落魄货说不清楚。
  这时电视里有人在唱歌。想来找公胡子要钱是不现实的,王阴鸟就对电视努努嘴,“就跟韩红一样,给我们唱个《天路》。”
  喝高了的张歪嘴手指掸在他眼前,也附和说:“可得,可得。个婊子胡子你唱要把高音飙上去呀。”
  公胡子快哭起来,“我没得情绪我是么样唱得出来,你们说哈子看。”
  但债主今天高兴,已经拿起他的筷子敲起碗来,叱喝着:“开始,开始,C调呀,唱C调!——清晨我站在——青青的牧场,看到神鹰披着那霞——光……唱唦胡子!个斑马日的,唱唦!你唱两句,你就唱两句,像一片祥——云飞过蓝天,为藏家——儿女……唉,么回事?”
  公胡子摆着脑壳不张嘴。泪水唰唰地流出来。
  “个斑马的老子们又没欺负你,出了鬼吧!”
  过去,的确是在一块儿唱歌的。不唱歌不会一起合伙做生意。过去这三个人都是厂里宣传队的骨干。张歪嘴演反派人物四类分子国民党匪兵;王阴鸟嗓子也不错,但这些年抽烟喝酒,赌博嫖娼,把嗓子搞塌了,说话嘶声哑气,明显中气不足。他还会编词,有一阵子厂里人人会唱的许多词都是他编的,比如:战鼓催,风雷吼,满腔怒火燃心头,走资派,还在走,我们要和他狠狠斗。剥开他的皮,揪住他的黑手,不获全胜不罢休!……
  不过公胡子进厂时,只见过他在钳工台子上一挥而就写的这篇词:“万众一条心,军民齐上阵,万炮齐轰邓小平,铁拳砸碎他的复辟梦!”
  当年一个小青年进厂,开过火车,开过电瓶车,到现在下岗成为无业游民,眨眼的工夫。三个宣传队员一合伙,把买断工龄的钱买了个旧车。那两个人也开过车。先赚了几个小钱,又添置了一台,就由公胡子承包,当天装了货去江苏海门,车停在厂门口准备第二天一早出发。第二天来看,车与货全不见了,被人偷跑了。货还是王阴鸟垫的钱。而且仗了大意,没办保险。
  欠张歪嘴的除这一摊子合伙烂账外,还有几千。是后来张歪嘴去帮一个发小照赌场,也在里面放印子钱。公胡子去过两次,被张歪嘴说动心了,想赚钱还钱。哪能赢回来的?找张歪嘴借印子钱,一千一天还一百。借了三千,到现在已经滚成了大几万,懒得想它了,没钱,你个婊子养的还是工友,就这么黑心的。本钱三千我还。我不会再赌,再赌剁手指!
  说去年冬。
  公胡子带一把刀去找张歪嘴。他是怀疑张歪嘴伙同他人把车和货偷走了的,因为张歪嘴长期在黑道上混,特别是下岗后。再者有前科,曾经偷过厂里的铁和汽车轮胎。但这次又没有把柄。他带刀,去了却说,我不是来杀你的,我借不到钱自己抹脖子。张歪嘴吓得嘴更扯了,说,公胡子你、你、你威胁我?公胡子说就一千。张歪嘴松了一口气,说,钱我借,刀子收起。怜你是个遭孽人,加上赌场上借的,你赔我一份的车子钱,加上这一千,一共两万五算鸡巴毬,打个条,几时还?公胡子说,我就在菜场边摆个鞋摊,除了吃饭,赚的钱全部还你们。没有这多,顶多一万。不打条,我的命就是条,说话算数。
  公胡子把钱拿上,把刀扔在水塘里了。他这是第一次使用凶器。他发现凶器很管用,这让他很颤抖。他决定把刀子扔了。
  他在汉正街进了几箱雪地靴。还真好卖,一天四五十双,低价卖,薄利销,不几天赚了两千多,还了张歪嘴一千,又去进了十几箱。可是城管掀了他的摊子,还把雪地靴全扣了,说他占道经营,罚了五百。但问题是,他要回那些靴子时,冬天已过了,要卖凉鞋了。现在,这些雪地靴堆在他的小屋里,长了霉,成了老鼠的乐园,每一双靴子里都可能生过一窝红皮小鼠。他正想着怎么处理,万一开发商进场说拆就拆,那只好当垃圾扔了。张歪嘴来收钱,他要他把这靴子全搬去。张歪嘴说,这卵子靴子二十块钱一双进的,以为我不晓得,里面全是垫的马粪纸,一下雨全烂了,老子再么样也要穿李宁的唦!
  往下说。
  两个债主整他,徒弟中华端来了一盘卤肉,是要化解他师傅公胡子和两个讨债鬼对峙的尴尬。可是,跟王阴鸟张歪嘴吃肉,比吃毒药还难受哪。
  “胡子,车和货是不是你阴了,钱存了准备拆迁后买大房子的?”王阴鸟这么说。
  “你说么事?”他听这话气得直抖。
  “你不激动。你好说,好说。”王阴鸟先罩住他。
  “我自己?你听哪个说的?你今天说出这个人来!”
  “肯定有人说。你早晓得咱们厂要拆迁还建,往荷包里扎几个钱唦。”张歪嘴说。(原作者:陈应松)“还说是你偷跑了的咧。”他怒指张歪嘴。
  “我?我?……个婊子的你猪八戒上城墙,倒打一耙是吧?”张歪嘴把烟头直接摁到公胡子的碗里。
  公胡子看到烟头落在了碗里,人已经快气晕了,两颗眼珠子嘭嘭往外爆。“人在做,天在看。天地良心,是哪个卖了偷了不得好死。我卖了我出门撞死!诬害我的一样!”
  “东西不见了没假唦?你这人嘞!”王阴鸟说。
  “你们逼我死啊?”
  “没哪个逼你胡子。要死长江又没盖盖子,你不晓得去跳啊个斑马的!”
  “我就是想跳。人活着有个么意思呢!”
  张歪嘴火来了:“你跳唦,还等哪个!这恶躁!”
  厂区里到处写着“拆”字,拆字外边还画了个红圈。路断人稀,加上雾霾,路灯昏暗。过去这个厂子可不是这样,热闹非凡,灯火灿烂,人来车往。到了下班的时候,多个大门会涌出来一窝窝的人,就像开闸放水,勺子筷子敲着碗,到食堂就餐。每到早上,这路边的喇叭里就响着雄壮的歌声:“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
  这歌声现在突然像重金属摇滚敲响在耳畔,轰轰作响。接着,从音乐的缝隙中出现了火车更大的轰隆隆的驰过声。公胡子好一阵恍惚。定眼看,走到了厂里过去自建的铁路前。轨道厚重,枕木横陈,但钢轨却没了光泽,像一条蜷曲的黑蟒朝更远的黑暗爬去。
  他顺着它走。他走在钢轨上。他歪歪欲倒。他流泪。铁道里直打人脸的枯蒿挡住了他的路。这铁轨通向江边。有什么东西站在前面,蹲在草丛里?他抬头一看,是早已废弃的火车头,像一头巨兽潜伏在荒草中。我可是开过你二十多年的呀老伙计!太熟悉啦,哥们儿!你么样就趴在这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了呢?过去,他站在车头上,吹着哨子,摇着小旗子,吆喝人们避开。轰隆隆——轰隆隆——,还拉汽笛,呜——,开进厂子,整个大地都震动了,吐着几丈高的蒸汽,气势磅礴。火车一响,黄金万两。运煤,运材料,运产品,全靠它。工资高,有劳保,有澡堂,有电影院,有大食堂。大肉包子,肉丝面。满厂子都是年轻人,都是歌声,烟囱里冒黑烟,汽锤男高音。喇叭呜呜,铃声当当。那时深夜下夜班,还是挤在一堆,在路灯下打牌下棋喝小酒,根本就不想睡,根本没睡意……
  他走到了江边。走到了野猫滩大桥上。
  是怎么来的,他完全记不住了,是梦游还是迷路,是鬼引诱还是酒精作祟?反正,在灰霾沉沉的大桥上,在车流和江风中穿梭,被抬到云端的感觉突然让他有点清醒了,至少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我是么样到这里来了的?冷风一浸,他问自己。
  还是不清醒。……清晨我站在——青青的牧场,看到神鹰披着那霞——光……你把车和货偷了卖了准备买大房子的……杀人的抵命,欠债的还钱……开始——清晨我站在……你不晓得去跳啊个斑马的,你跳唦,还等哪个……
  脑子里的声音一钵糨糊……噢,他说,我是来跳桥的。他终于明白了。口腔里疼痛。一吸气,这江风硬得像往你喉咙里捅筷子。他听见风在碗口粗的悬索上呜呜哭,还打拍子。筷头往喉咙里捅,往两岸的高楼大厦中捅,往江中捅,往桥面上的汽车里捅。全都在梦游似的。车影憧憧,雾霾像大雾,但不滋润,呛得人难受,眼睛刺得生疼。鼻子痒痒的,连耳朵也痒痒的。一冷,浑身皮肤也绷得奇痒,恨不得用刀刮。公胡子,公胡子,桥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喊。是女人压低的声音,很亲切,很急切,很神秘,仿佛下面有什么稀奇好看,唤他过去玩耍……
  一部胡子被风刮得缠在脸上,是一种什么提醒,像人抚他的脸。他没想明白。透过缝隙看栏杆,一下子就可跨过去。这么大的桥为么事把栏杆修得这么矮?国家缺这点小钱?加高一尺也就难翻过了。也没想明白国家的这道理。听到江水浑浊沉闷的声音往上翻过来,想是风大了,风浪高了。他有跳桥的企图,可似乎一个人想死的时候,世界并不在意这事。对一个人是大事,对这世界,像一片树叶落下,无声无息。这样想,死也就很平常了。平常心对待,死就没有那么悲痛和雄壮,就是一件翻过去跳了就完了的事。是一件事的结束和过程,就像你上厕所,一泡尿拉了,轻松了,出来了。你跳了,走了,了结了。
  那时候心如止水。人走到这里心里就静了,不想事了。正准备翻越栏杆一跳了之,偏身时,却看到雾霾里现出个人影来。就在不远处。
  这是幻觉?这可不是幻觉。仔细分辨,眼睛盯着,分明有一个人缓缓向他这边走来,却又站定了,扶住栏杆。一个女的,失魂落魄……
  也是一个跳桥者!
  跳桥者知道跳桥者的心理。她那样子,神态,动作,魂已经走了,落江里了。可她也许是因为个子太小,栏杆较粗大,对他虽矮,对一个小女子却是难翻的高山。她有几次将脚往上移,够不到,头探到外面。
  又有一个人想离开这世界。他这么想时突然眼泪往外直冒,简直像决堤的洪水,挡不住,流得很畅快。往黄泉路上走,本来没时间了,却碰到一个陪伴。多谢菩萨,派个人来就不寂寞了。她来陪伴我,我去帮帮她。双双赴黄泉。
  穿过雾霾,人就像走在梦里,脚步很轻,像猫爪一样,有几分飘荡,踩在云雾深处的感觉,就像大春走向白毛女喜儿……这情景多么美妙。他甚至没与她说话,像过去在舞台上跳舞一样,托住女演员,来一个高飘的造型。事情很简单,他想做一个类似拥抱的姿势,然后轻松地将这女人托举起来,送到栏杆外头。
  他还真这样做了。
  就是这样,非常优雅,非常文艺,非常抒情。轻轻举起,轻轻放下。外头有一条栈道,是为检修用的吧?女的像一只猫安稳降落到栈道上,身子骨也是猫般柔,还闻到一股浓浓的奶腥味,好像胸部很大……而他呢?他也一个灵巧的翻身就过去了。这斑马的太有意思了。没有恐惧,没有慌张。这野猫滩大桥上寻死,是要两道工序的。过来了,就没什么好说的,他看到那女的张大着眼睛弓着身子像怕冷似的等着他,乞求他,或者是畏惧他?那就抱呗,抱着跳呗。情绪很连贯。风非常之大,呜呜地响,没想到过了栏杆脚下全是风,鼓鼓的风,妖风,把人的热气全抽走了。可向下望,向远望,有一种做人的东西回来了,仿佛叫尊严吧。悲壮,也许是大义。死就是不服,死是崇高的,不低头的。心里哽哽着从没有过的东西,牙齿咬着,抱着她了,这女的竟乖乖地偎在他怀里了,更浓的奶腥味……你为何也绝望不想活了呢?遇到了什么事呢?……没去看她的长相,年龄一定不大,身子软绵绵的,发抖,抱紧,开始准备跳了,有我在,你怕什么!死不怕!脚刚跨过去关键的一步,但那女的此时脚却勾在下面钢筋的缝里,一只手抓着栏杆,突然尖声号叫起来:(原作者:陈应松)“救命呀——”
  这一声!这是不让人活还是不让人死呀!这一声喊,让公胡子从美妙混沌鬼魂附体的状态下陡地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冷汗一出,人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但她的一挣脱,又让他差一点跌出栈道,晃了几下,那栈道的铁齿是很稀的,站稳要很小心。当时的情况是,女的张牙舞爪的尖叫让一辆车停下来,迅速冲出两个强壮男人,一个抓她,一个抓他,像老鹰拎小鸡一样三把两下就将他们拽回了花花世界。
  这两个人是原省武术队的散打队员,刚教了武术后,过桥回家的。
  命不该死。
  “嗯,你们有什么想不开的?”警察用这个世界某些人惯用的口吻,吊儿郎当地问他们。
  “殉情啊?”还加了一句。掰扯着手指。
  “我们不认识。”公胡子说。
  “有双双殉情的,死了的。你们是救活的第一对。感谢人家啊。明天去定制锦旗。我这里有便宜点的店。”警察在桌上翻找着,找出了一张名片,很旧了,估计常给这家店子介绍生意。
  两个人没有搭讪。特别那个大喊大叫的怕死鬼女人,现在就低着头,一声不吭,浑身还在瑟瑟发抖,还站在那个悬在半空的栈桥上。吓傻了。
  “反悔了,啊?找家人来领回家唦。为么事想死咧?有的人穷得揭不开锅,捡破烂,睡桥洞,还好好活着,你们遇到么不顺心的事唦?”
  那女的反正紧咬牙关,一字不吐。公胡子也觉得说了没用,也就不说,听警察训话。
  公胡子看那女的,还年轻,还灵醒,但不像是武汉人。因为惊吓过度,所以惊魂未定,缩成一团,成了哑巴。后来终于问出了她家里人的电话。警察开始打电话。女人口音是山里头的。警察看公胡子那个匪劲和一部胡子,就先不问他。先追问女方。警察贼眉鼠眼的一定在研究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但公胡子不看那女子,表情淡定,让警察找不到这男女之间的暧昧成分。加上那女的始终低头,不言不语,警察也很失望,仿佛没有八卦的跳桥不算跳桥,而且这个夜班白值了。
  好不容易从公胡子嘴里挖完了事情经过,警察对他说:“她不想死,你硬把她掀到江里,那你就有故意杀人之嫌咧。”
  “我还杀人?呵呵。”公胡子说。
  “差一点。”
  警察是要套出公胡子家里人的电话,或者说换出电话。不追究你刑事责任,电话是要告诉我的。
  “我是铁了心想死的。”
  “所以要你家里人领你回去。你有酒气,回家醒酒了再说这话。”
  “这点酒,二三两。我清醒得很,我又不是小伢,我想死想活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别人作主。我死又没造成社会秩序混乱,没有侵犯他人自由。”公胡子犟着说这个。
  “但是你会给你家人带来悲痛。”
  “我没有家人。”
  “你先不封我的口唦,你必须把电话告诉我一个。你的身份证咧?”
  “死还要带身份证?”
  “你反应很快,证明你还没有准备好死去。看你的这个身板,起码要活一百五十岁。”
  “跟‘文革’说的毛爷爷活的岁数一样。”
  警察过来凑到公胡子耳边,压低声音说:“伙计,这女的有点问题咧。”
  但公胡子看不出这女的有问题。
  “你长得蛮像那个唱我的太阳的什么……”
  “怕瓦落地。”
  “叫什么?”警察再问。
  “怕、瓦、落、地——‘叭’,碎了。”
  “我知道,你蛮幽默咧伙计。”
  “我没他那个福气。”
  “那说不定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警察桌上全是散烟,就给公胡子一根一根递烟,还给他上火。说说笑笑的,什么都讲了,把妹妹的电话也套出来了。公胡子悔死。
  只有妹妹的电话了,找遍全城全世界,谁来领他?前妻,不可能;儿子,在高墙里。茫茫人海,你还有什么亲人?那个妹妹同父异母,比阶级敌人还仇恨,鬼晓得她是为什么这样恨公家的人。她也姓公,后来改成工了,说老子不姓这个婊子养的公。悲从心来啊悲从心来。
  为什么那多仇恨杀气?因为她是杀猪佬。过去国营菜场卖肉的女豪杰,手拿大砍刀,砍筒骨龙骨胸骨胫骨肋骨腓骨髋骨髌骨,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阎王殿的女门神。家丑不可外扬,不请她来要谁来呢?
  午夜时分,女屠户来了。只见她腰圆膀又壮,像个黑铁塔,满身血腥味,声音似洪钟。一来就啄住了那个女的:
  “你呀你呀,要死不找个好男将搭伴,找个又老又丑又穷又脏的老特(头),瞎了你的狗眼!到了阎王那里不让鬼都笑死是么样咧!”
  那女人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进门遭一顿叱喝,更是不敢吭声,看到女屠户手指掸到人家脸上去了,警察就去拉她。
  “哎哎,你搞么事咧?先歇哈子行不?这大的征候是个么板眼唦?”
  “领人的,么板眼?你还好玩些,不是你请我来的?不然老娘瞌睡都睡醒了。说唦,找我有么事唦?”她跟警察翻呛,就像是警察的老娘。
  “我看你心里没得数,你骇我!这恶躁,是你哥哥唦?再么样救起来的是条人命,你就不会安慰他一下?”
  “安慰,嘿嘿,我安慰别个,哪个安慰我?你安慰我啵?老娘现在在菜场剐鹌鹑,三天两头工商的来没收我的秤,踩死我的鸟。不给他们进贡不让你做。这社会扎你的心,不跟跳桥有么两样!喂,是你救她还是她救你?英雄救美人咧!回去唦!”转过来伸手扯起她哥公胡子。
  “我跟你回去?回哪里?”公胡子黑着脸说。
  “回你屋里唦。我说,”她转向警察,“不管哪个救他,都是给咱中华人民共和国留个祸害。你们晓不晓得?他把他老婆打不见了,把他儿子打到牢里去了……”
  “是少管所!”他纠正。
  “那有么两样?不都是坐牢。”
  “与我今天有么关系?”
  “那就与我有关系啰。我回去了。妈个苕头日脑的,耽误老娘瞌睡,蛮栽咧!”(原作者:陈应松)“你滚!”
  “好,你翻,跟老子翻!没事了半夜跟一个乡下女的抱着跳桥,蛮浪漫咧,都这把年纪了,艳福还不浅咧!做鬼也风流呀。有本事到奥运会当跳水冠军去唦……”
  女人的老公来,怀里还抱着个婴儿。老远就听见有婴儿哭,没想到婴儿竟然是这女的伢。那男的一进来就像唱歌一样的往高处“啊”了一声惨的,又“啊”了一声不太惨的,见到那女的,就将婴儿递到她怀里。那女的抱起婴儿,就撩开衣裳,把一个乳房往婴儿嘴上贴,那哭得怪惨的婴儿含住乳头就嗯嗯唔唔不哭了,安静了。原来是个哺乳女人,怪不得的!
  “你伢好大了?“警察问男的。
  “五个月了。怪我怪我,没把她看好,谢谢谢谢谢谢谢谢了,警察同志。”这男的上唇厚得出奇,像是被鳖咬过的。
  警察说,又不是我救的,是别个救的。又问她为么事不说话?那男的说她就是这样的个闷鸡子。那男的问公胡子,是不是你救的?警察就笑。公胡子语塞。警察就说了,与他没关系。
  那个没走的女屠户这时插嘴说:“也是个跳桥的,两个抱着跳的,你还没搞清楚!”
  这一句,让本来感激不尽的那男将也哑了,石雕般杵在那里。事情复杂了,警察要救火了。警察说:“你瞎放个么屁,你走!”
  “我走啊?不是你请老娘来的吗?讲了这多没见一杯茶,你们派出所对老百姓蛮冷淡咧,是个么态度?我的的士费哪个出唦?”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烟就点燃吸起来。叼着烟,拿出一长条的士费单来送到警察面前。
  公胡子烦了,突然喊道:“警察同志快把灯关了,你看她是么东西!”
  警察也没明白为什么要他关灯,随手就关了电灯。这时候只见漆黑的屋子里,一道荧光一闪,咋咋呼呼的女屠户嘴里露出了一排闪着荧光的大牙齿。公胡子大叫道:“看见没有,鬼牙!鬼牙!”
  他妹妹慌慌张张掩饰不住,拔腿就往外跑。
  这时,那男的拉起那女的也要出去,警察拦住他说,先别慌唦,你还没登记,你叫什么?那男的说他叫马踩。警察说这是个假名,写上身份证号。马踩说是真名,我妈生我时被马踩了一脚,踩到了我嘴巴上!
  “你老婆为么事想不开要跳桥的?伢还这小,你说说看。”
  男人马踩却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是不是你打了的?有家暴?”
  “没有,我打她做么事!她半夜出来我哪晓得呀?还跟一个男的一起跳,这不是出丑了,我真的不晓得有这种丑事啊……”那个马踩快哭起来。
  公胡子赶紧说:“我又不认识你老婆。”
  那女的这时泪流满面,摇头晃脑,怀里的婴儿好像要掉下来。她男人想把婴儿抱开,女的却不让,死死抱着孩子,突然很激动地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警察说:“你不是救上来了吗?不想死这很好啊,你老公不是领你回去吗?”又对马踩说,“她受惊了,回去一定要好好照看她。究竟有什么事情?”
  “好的好的。我们没事没事,真的!”
  就这样了。警察想问太多,窥探欲永不满足。他们走了。
  剩下他一个人,公胡子。警察不管他了,在电脑上刷刷地打着什么。公胡子抽了警察桌上的几支散烟,起身说:“那我走了。”警察没抬头看他,还是盯着自己的键盘叮叮当当地敲着字说:“好好,回去睡觉,不要想不开。看你酒是醒了。”
  公胡子走出去,苟警官又叫回他:“我再问你几句。你们这翻过去的时候,真的不害怕?我没问到人,翻过去基本都没有回来的,你们是第一例呀。”
  公胡子说:“想死的时候,哪还想害怕不害怕,胯子一撩过去就完了的事。”
  “你就没有思想活动?”
  “思想活动?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还思想!不是那女的一声喊,早消失了。”
  “瞎说什么,国家这么好,死个么事唦!”
  “还想看共产主义不成……”
  这么半夜三更的在外头,我公胡子还是头一次。总是喝点酒早点睡了,管它什么不夜城夜生活的。雾霾比白天小点,灯火辉煌,运渣土的大卡车呼呼隆隆在街头奔驰。总有不眠人。凉风如水。半夜这一个人走就是个游魂,就是死了。公胡子好一阵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跳下去了,是鬼魂回来收脚印的;人死了将要收脚印,凡是走过的地方死人都要把脚印收回来,才好去转世托生。
  一晚上的梦。在动荡中挣扎。就像在水里面翻滚。人死一次太累,彻底地瘫软了。他浑身无力,连翻身也困难,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阳气被这跳桥的举动全给吸走了。后来听见了鸟叫,还有光线,是白天的,但没有阳光。证明雾霾依然弥漫,没有风,也就只好让雾霾这样罩着了。还有人的脚步声,走廊里有锅碗瓢勺的碰撞声。这是老房子,人们都在走廊里支锅做饭。有人讲话。有雪地靴的霉味。一切回来了。我自己捡了条命。也许是命不该绝,我还要继续活下去。换个灯泡。吃东西。找个出路……中华卤菜店旁那一家炸的面窝最好吃,油比较好,内软外焦。一碗热干面,加个面窝,再来一碗豆腐脑。热干面还是徒弟中华做得地道,芝麻酱是正宗的,酸豆角也是最好的,还加了点香油和辣椒酱爆炒。如果有一杯酒,加上点花生米,不喝醉。再找点事做,把账还清了,还是可以过日子的。儿子出来,让他学一门手艺,厨师也好,美发也好。已经看过这些学校,三五千学费,那他就有一技在身。总还是个儿子,总有希望的。昨天的酒还没完全醒,要解酒,必须用酒,以毒攻毒。这法子是哪个发明的?这人在哪里?要问他害了多少人。但多年来自己因酒没了其他食欲,酒是唯一的食欲。可以一天不吃饭,但不能一日无酒。想到酒,就想到城管的王队长,要给他提两瓶酒去,白云边12年的就行了,别人不是这么做的吗?可以管你摆三个月摊没人过问。社会如此,你拗个什么呢?……
  这样就到了菜场那儿,只要了一瓶啤酒一碗面,加上免费的花生米。正吃着,王阴鸟趿着一双棉拖鞋出现了,手上举着一张报纸,径直朝公胡子走来,喉咙里挣扎出嘶哑的痰音高声说道:(原作者:陈应松)“胡子,你个斑马日的出名了!”
  这一叫,吃东西的、买东西的、卖东西的、走路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朝他这边看过来。公胡子手上挑着一绺面正欲往嘴里填,却也填不下了。王阴鸟已经在他眼前指着报纸上一条大黑标题念道:“长江野猫滩大桥一男一女抱着跳桥被拉回。野猫滩大桥成自杀者的‘金门大桥’。”
  本报讯(记者吴中有,实习生胡操旦):昨晚约11点,本市一大胡子中年男人公某欲在野猫滩大桥上跳桥,巧遇另一欲跳桥的外地打工女子,后二人商议一起翻过栏杆跳桥。正双双抱着欲跳时,女子突然反悔,大喊救命,被开车路过的原省武术散打队章先生赵先生将其拽回。据悉,公某是因为欠债等问题,加上饮酒后精神恍惚而产生轻生念头,女子跳桥原因不明。野猫滩大桥因极像美国旧金山金门大桥,金门大桥是世界有名的自杀大桥。近年在野猫滩大桥跳桥者增多。但两个陌生人一起相约跳桥尚属首例。警察就此提醒大家,珍惜生命,远离大桥。(报料:苟先生奖金80元)
  是苟警官,昨晚在墙上看到了的。苟警官呀,你就算穷疯了,也不能卖别人的血泪隐私给报纸。守着这桥,你可永远有小钱花了。怪不得当时在想,你为何总像个记者问这问那,在电脑上不停地打字,还以为你敬业呢。
  公胡子的脑袋炸开了,里面蹦出一万个炸弹,在这周围跳跳蹦蹦。要炸死婊子养的王阴鸟!你早晨起来就看报纸是个蛮爱学习的人?还看得这么仔细!有64版,为么事刚好这个消息就让你瞄到了呢?你是不是我生死冤家前世仇人?这要否认,这可不是小事,这他娘的没死成倒落下个笑柄,还让不让人活了!
  “你、你么样证明就是我呢?又没有照片,老子昨晚哪里都没出去,在家里睡大觉。”
  他想找个帮腔的人,发现大家都围着他咧着嘴笑眯眯的,等待下文。都是看热闹的,黄鹤楼上看翻船。
  “呵呵胡子不想出这个名?个斑马的你这个姓在武汉还有第二个?你这把胡子还有第三个?你欠了债喝醉了还有第四个?你昨天说了要跳长江的,还有第五个?蛮扎实伙计,说到做到。服你!但这好的运气哪就是你占了?又回来了!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欠我的钱有希望还了。不要想一跳了之唦,有么事不好商量的咧伙计。”
  周围的人炸了,在喳喳哇哇议论,在抢报纸。
  就像老话讲的,公胡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浑身火烧火燎,快疯掉,五脏六腑快爆炸,他要脱身。
  “你说是我就是我?好,就是我,跳了么样咧?又不是你老特。”
  “呵呵,你是硬角伙计。你歌唱得那好,这下更成明星了,是不是准备上‘中国好声音’‘星光大道’先造个声势呀?”
  有人就插嘴说了,胡子你么样想不开咧,未必没把你社保?还真揭不开锅了?有的说胡子是不是怄气了?好歹有一个说王阴鸟,要他少说几句,胡子心情不好,欠你的钱总是会还的。真逼出人命都下不了台。
  “不是我,你们瞎操心!”他大声否认说。
  他想了想,还是否认。这不能承认,他知道这些街坊工友,每一张嘴都是一个粪缸,要臭死你的,要封住他们的嘴。这乱糟糟、臭烘烘的人堆世界,就是想死,也不得让你安宁呀。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这一天,厂区报摊的报纸一抢而空,人们奔走相告,唱《咱们工人有力量》的那个男高音跳桥,是跟一个年轻女子一起跳的,没死成,被救回来了,上报了。这人没什么事啊,很正常的,么样一下子想死呢?还有一个女的……
  什么样的议论都会有的。公胡子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了,耳不听眼不见为净。他买了一袋子馒头包子。有人敲门拍窗的,不理它!特别是些不相干的人。
  到了傍晚,有一个人在外头大喊:“公胡子,给你提酒来了。”这声音一听就是工友老腻子。老腻子过去是宣传队打响器的,锣啊鼓啊三角铁啊镲啊铃鼓啊响板啊木鱼啊沙槌啊。老腻子下岗早,一个女儿在东莞打工,他一个人住。胸前常戴个大毛主席像章。他住十字路口的矮平房里,在自家窗台上装了个小喇叭,每天播放毛主席语录歌曲和红歌,许多人都被他吵烦了。大家说你想回到毛老特时代有么事好?肉都没得吃的,天天挨整。老腻子说挨整的是走资派,老子们工人老大哥才受尊敬,那时老子是武汉大学工宣队副队长,专管那些漂亮女学生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毛爹爹时候哪里听说过工人下岗不开工资的事?哪里找这么多贪官?哪来这么多强盗抢犯、拐卖婴儿的?
  老腻子送酒来,是把咱当难兄难弟。再者他敲门是乱拍的,不开门会把门给你拍烂的。门打开,老腻子胡子拉碴,跌跌撞撞,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好像跳桥的不是公胡子而是他。公胡子在他的面前,突然地,找到了一点点活下去的理由。他在想,像你这个样子,我才不会活了。老腻子笑着提着酒点他的脸,哈哈说,“我怕你在屋里一根绳子挂了。”
  酒提着不放下,公胡子不知道是不是送给自己的。当然是老腻子喝的高粱酒,塑料壶装的,两斤。盯着人酒看是不争气。那老腻子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毛主席像章来,说:“我们毛主席著作读书会一帮老家伙刚去韶山了,你把毛老特的像章戴起避邪,这是在韶山开了光的像章,我三十元一个买回来的。给你倒一杯酒压压惊。”
  他随手拿起个杯子,拧开酒壶,咕噜咕噜地倒了一杯,再把酒壶盖上,还是提在手里,要公胡子先戴上像章再喝酒,公胡子跳桥前的绝望心情又一下子漫过来了。不能给他开门的。你这叫花子一样的人,原来是自己顾不了自己的人,为何来安慰我呢?
  “你忘了毛主席是么样教导我们的: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你要死,不能自己去找死唦。都是贪官污吏逼的……”
  他那什么高粱酒也没心思喝了,虽然酒的香味在勾引他。在想与这位老工友喝上几口,说点贴心贴肝的话。但是他说:“老腻子哥,哪个逼我?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我没有想死,你听谁说的?我这两天好好的,哪个放屁唦!”
  “算了算了,你还给我们老街坊打马虎眼。又不是没人看到,你妹妹半夜三更把你领回来的。”(原作者:陈应松)这是谁跑到那野猫滩大桥派出所去探听消息了?谁这么无聊?这些下岗的老家伙们,没事可做,就爱打探别人的这些污烂事来消磨时光。活该下岗,活该让你们没吃的,活该让政府抛弃你们!什么人呐!……活得像老腻子这样了,还要无限“关心”他人的事。苟警官又不保护他人隐私……
  公胡子好难受,一杯酒吞进去,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你、你还是到你姑娘的东莞享福去吧,吃了咸饭操淡心是为么事咧。”当着这种人哭没啥意思。虽然没有死成,但这一跳,也突然明白了好些事理,好些事情的理突然也就顺了通了。
  老腻子僵在那里,不知哪句话说错了。瘪着嘴望着,望着含了他高粱酒的公胡子。“我可是专心给你送毛爹爹像章来的,希望你参加我们的毛主席著作读书会,大伙心里有个依托,不然心是虚的,不亮堂,七想八想做苕事……”
  公胡子终于将含着的那口酒吞进去了,喉咙里一条线地火烧下去。老腻子好可怜,也许他是好心,他是个好人。可是好人为什么这么可怜又这么讨厌呢?
  过一会儿,还没安神,又一个拍门的,死拍,喊“胡子,胡子咧”。这声音是孙太婆的,应该叫师娘的。唉,太婆啊,你何必来看我呢?开门,老太婆没恶意的,她又在哪儿听到的这些鬼话?
  “伢咧,你还好咧?”
  “蛮好的蛮好的,太婆。您这是……”公胡子发现她手上提着鸡蛋。用一个垃圾堆捡的小篮子装的,给他的,有十多个。过去吃过她老人家的鸡蛋,说,不要不要,吃一个八九十岁孤寡老人的鸡蛋,那不遭雷劈!
  “您坐下……看这屋里,坐的地方也没有……”
  孙太婆伸出手来摸着公胡子蓬乱的头发,心疼得像看自己的孩子。可孙太婆没孩子,老伴也就是公胡子的师傅是锅炉爆炸死的。孙太婆一辈子就吃老伴的几个抚恤金,在厂区围墙边的狭长空地上刨松了土,种些蔬菜,还围了一块地养几只鸡。“胡子伢咧,你瘦了唦,么样心里不舒服噻?”
  “您把鸡蛋拿回去自己吃,好太婆好太婆,我哪能吃您家的鸡蛋!”他不想跟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说那些说不清楚的事。
  “你这伢嘞,我又没有什么东西,几个鸡蛋我吃不完,帮我吃下不行?”
  “真的我不能吃的,太婆。”
  “随么事不要往心里去,过一天得一天。我都过得蛮好,未必你比我这孤老太婆还不如呀?我这鸡蛋是五六只鸡生的,我还不是提了到菜场卖的。几只鸡不晓得几能还债,每天都有双黄蛋的,给你提的全是双黄蛋。吃我的蛋听我这老不死的一句话,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走那条路……”
  公胡子又不高兴了,“太婆,你不要听人瞎传,我没有什么事,是哪个鬼呱的您家不要信。”
  “我不是听他们在我那厕所里说的吗?我耳朵还灵的。我也不相信,心里惦记你,就说来看看你。你师傅生前你对他几好,他去世也是你操办费心。再怎么我也要看看你的,只要我不死……”
  那个厕所是乡村式的两块板子搭在一口破缸上,是孙太婆为了浇菜地蓄肥的,可说是臭不可闻。就是这种地方,也有人在议论我的事……
  恨不得把鸡蛋砸了,不是出孙太婆的气,是恨这世界。
  不能出去,心里郁闷。我又没做什么坏事,但这就见不得人了?到了晚上,想买个灯泡,灯坏了很久。可几个徒弟来看他,什么也没说,要拉他去中华馆子里喝酒。事情传开了,不然他们这些徒弟平常是见不到人的。肯定是中华跟他们说了。那就去吧。教过他们开电瓶车、火车,还教过他们唱歌。切了一堆卤菜。没说别的,心照不宣。师徒永远是师徒,虽然这位师傅活得蛮栽,心疼地看着他,劝他喝酒。这次是二十多块的关公坊。扯些很远的话,网上的,听来的。车堵不堵?地铁挤不挤?哪个江边钓起来一条90斤的鲶鱼。再就是有人找到了一个话题,要师傅将胡子剃了,说剃了精神些。有人说不要剃,这是师傅的标志,师傅因为歌唱得好,这一部胡子绝对是加分的,根本不像是工人,是音乐学院的老师。如果打扮好点,到街上回头率肯定百分之百。然后有人就劝:“师傅,你喝酒,你吃菜。”公胡子对这气氛有点把持不住,问小张怎样?问小李的生意怎样?都不敢多说,怕触到他的伤心事,唯恐多说一句话。唯恐多说一句厂里的话,还唯恐扯到家庭这个话题上去。都扯野棉花。这事总是要说的,在这些徒弟面前还装个什么?他喝着喝着就大哭起来。这一哭,气氛就不对了,大家就劝他,说师傅不这样,不这样唦。你是不是喝多了难受?
  中华卤菜店里的秋蚊子也怪,只咬他一个人。估计是A型血或者太脏。中华给他赶夜蚊子,打扇。公胡子越哭越伤心,伏在那油腻的桌子上浑身抽搐。中华对大家说,让他哭,哭出来了好受些。说,师傅活得也很累,主要是车丢了货丢了,放牛伢赔不起牯牛,加上师娘跑了,儿子又折磨他,人有时候确是承受不了。
  可徒弟们没有办法帮他,都没有办法。就凑钱,凑了几百块钱,看师傅不哭了,情绪平静了,抬起头来,就把钱给他。可公胡子不要,他望着这些人,陌生的一样,一个个望着,很慈祥地望着,像是要把他们一个个记到心里。直望得他们也不好意思了,说,师傅,有好日子的,我们这些人以后总有人会发的,发了养得起你。公胡子摊着两手说:“我又不是个残疾,我不要你们养。”他说,“你们放心吧,我公胡子不会就这么死的。”
  “有人嚼舌根子,您家莫要怕。”
  公胡子站起来决然地说:“我怕个卵子!”
  要活下来。他给自己说。他起身走时,他们又怕他有什么事,中华说,师傅是不是回去?因为他往另一边走的。公胡子就说我去买灯泡。中华就抢先跑去给他买了支节能灯,9瓦顶60瓦。这灯光温暖。中华选的黄光,节能灯特别亮,还节能。他躺在床上,想先把这晦气的大把胡子剃了,糊在嘴边也不舒服,沾汤带水的一副脏相,别人以为你装文艺,其实是长得太快,人懒了,不想修理了,由它去。如果再脏一点,就不是怕瓦落地(帕瓦罗蒂),是怕长头虱。
  走进剃头铺,那个郊县黄陂来的师傅很高兴地给他围上乌黢麻黑的围布,说:“你剃么事咧,你咧好的胡子,就跟本·拉登和过去日本的奥姆真理教教主叫什么麻原……彰晃的一个样,几好看咧。”(原作者:陈应松)“剃了。”他说。
  “赌气?剃了不好长咧,冬天一到,这胡子头发长得慢噻。你反正是出钱,我反正是找头剃。拐子(大哥),我下了手就没得了的。你是不是怄气唦?听说前天晚上怄了点气?……”
  “怄么气?”
  “呃……呃,”面对这人变脸了,剃头师傅语塞了,“我是瞎说的。那全剃啦?”
  “不全剃找你做么事?”
  “剃光头?”
  “你快点下手。”
  这人因为啰嗦,割破过几个人的头,有一个人还得了乙肝,找他扯皮,又没有证据,再说他常常吹嘘一个表弟在市公安局。有人说你有这硬的后台子为么事不去开按摩房开麻将室,还在这里一个头五块钱刮死人的受罪?这乡下人话多,把自己的脖子勒得快窒息了,这时就听有人喊:
  “师傅手下留情!”
  公胡子歪过头一看,喊话的是工友毛师傅。
  “跟我走!”
  公胡子正好趁机脱身,跟着毛师傅出来,仍不明就里。
  “有么事?”
  “你是闲得蛋疼。跟我搞事去就没那么多歪心事想了。老子整天忙得喘不过气来,哪有心思想死活呀。”
  有活干了。没想死的时候没人叫,现在关心的多了,好人处处有。
  一夜轻松,没有噩梦。
  是的,我要重新生活,我有心也有力,这不算什么。老子活了五十岁,就活腻了?
  早晨就被毛师傅喊醒,跟他去了。路上才告诉他,他与人合办了一个小化工厂,村里的人经常来嚼叽扯皮,说污染了他们环境,保安没个厉害的,要他去帮着站站。“我要的就是你这部胡子!”
  这活儿!
  果然有当地农民用车倒土渣在路上。最不习惯的是,一进入那个化工厂就有刺鼻的气味,而且不到半天身上就开始痒起来。和几个农民对峙,毛师傅送来了墨镜,自己看镜子里戴墨镜抱着膀子的人,加上那部茅草胡子,就是个打手坯子。果然,农民都瘦,没有胖子,何况你手上也有锹,还有两个也是一个厂里的,其中一个是当过兵的。这化工厂虽然气味难闻,黄水翻腾,黄烟弥漫,但又听到机器运转的声音了。这让公胡子有一个幻觉,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工厂。很想哭,喉咙发硬。机器保养得很滋润,地上会有各种混乱的电线,有各种开关、按钮、配电盘、钢索、吊车、叉车、扳手、钳子、锤子,这真的很好,一切似乎又重新开始了。
  可是,有严重过敏的他浑身发痒,起红疹子,抓得皮肤破溃还是不止痒。有保安给他皮炎平擦,擦完了还是痒,再用有人给他的风油精,漤得疼死。这可活受罪,受不了咧,毛师傅生产的什么东西呀,这大的毒?
  结果保安与农民打起来了,有工人参加,齐声吼,冲过去把农民的三轮车掀翻在水田里,农民把厂门口的灯呀玻璃呀全砸了。那天有几十个农民,有妇女有儿童,毛师傅吓得不敢出来。公胡子没有动手,他借口身上痒,提前开溜了。
  晚上去找过去的厂医何胖子。何胖子看了,眼睛鼓得像灯泡,嘴唇发出嗒嗒声,说:“胡子你这是么搞的唦?”公胡子说:“你说咧?我又不是医生。”“你到哪里搞的?”“毛师傅他们的化工厂,刚做一天,痒得不行。”“化工厂啊?是在哪个按摩房里滚了的。”“何医生,你这是么话?”“开玩笑开玩笑的。”但何医生分明怕跟他的皮肤接触,像避瘟疫似的,赶快戴起手套,生怕传染了什么,“你这也怪,过敏啊?哪这严重!我行医几十年还真没见过,看你抓得血淌淌的咧?”他的眼里就是性病,梅毒,艾滋病……
  “给我按过敏打,死了我负责,又不要你负责!”公胡子说,带点哀求的意思。
  “说是这么说,我不负责?那是痒,这是……”
  “就是过敏,你以为我是艾滋病是吧?”干脆说出来,你他娘的鬼鬼祟祟,还会到处瞎讲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胡子,我是说,身体是自己的,一定要爱惜啊,现在社会到处都不干净……”
  “我两年不晓得女人是么味道!”
  “是的,是的,你还是要到大医院查个血。”
  “我查么东西呢?你说?”
  “查了放心些,家里也安全。”
  “我就一个人。”
  “病没查清楚我不敢下药,胡子,有个么事,你我都担待不起。”
  说两年没有那是哄别人。年初有一次,是个同学,也是离婚了的,来跟他学唱歌,一身的赘肉,人家还有意思组一家,你一上床就悔死。是多喝了两杯。下面干崩了,进去恨不得带把水枪。那家伙挣扎进去,里面又空又涩。
  只好坐两站车到远处的药店去买药。一说,人家就明白了,就开了些药膏,擦,当即痒就好多了。不就是皮疹吗?弄得如今谁都怀疑我做了不洁事,只因那张报纸。谁知道他们是么样传话的?死不成,还让我活不成了……
  但脸上已经折腾得不成样子,红斑和血痕累累。
  毛师傅电话要他再去,他说了十个不,“不害死我了。”
  “人到酆都城走一遭,要脱层皮的。”有人见了他的脸,这样说。
  看着他走进来,有人就兴奋起来了,纷纷招呼他。他真的成了明星。
  “到这里坐。”有人老远就丢了一根烟给他,还上了火,这在过去是没有的。献哪门子殷勤啊!他是想吃个盒饭。
  点火的人是有意图的,这就说了:“胡子,你当时想真跳还是假跳?你有死的心?老子还真不信。站在那桥栏杆外头时,不吓死?你胆哪这大啊伙计?”
  苍蝇和人都围上来了。
  “听说,”一个喝小酒的酒糟鼻子说,“野猫滩大桥有个野猫精,一到晚上就上桥勾引人往下跳。有人用手机拍到那个野猫精抓人跳桥的录像,网上搜得到。这些年,自桥建起,跳下去多少人!听说政府悄悄请了道士来做法事,杀了十几只猫投到水里,还是不行。一到起雾的时候,个婊子野猫精就出来了……”
  大家愣愣地感叹。有人就问他:“胡子,是不是真的?你看到野猫精没咧?”
  他不回答这个,他低头吃饭。(原作者:陈应松)“看你脸哪,不是被野猫抓了的?吓人!”
  这一说,食客们都来看他的脸,看西洋镜一样。
  “那个一起跳的女的肯定是野猫精,害你的,哪这巧?胡子你要戴个观音菩萨避邪咧!”
  但一个老者说:“这是扯卵蛋的话。哪有什么野猫精,还不是日子过不了!不是逼到绝路上,哪个爬那么高往江里跳?你们去跳哈子看啦。上次报纸上说的那两老伴,老特病了不想连累伢们,两老一商量,就那么跳了桥,拄着拐杖去的,要几大的决心!”
  “哎哟,想不开,活着么样不好唦?”一个剥着卤花生的说,“喝点小酒,吃点小炒,打点小牌,睡点小觉,管哪个当官的几套房、几个老婆,再好喝的人参燕窝汤,不如老子的弯骨藕汤好喝。”
  大家说对对。“个婊子的千把块的烟,还不是这么长,1916的,还比红金龙短些,七八块钱一根,不到一分钟就烧完了,么意思咧!……”
  “话又说转来,抽烟的不买,买烟的不抽……”
  他们这么兴奋地说着,看到公胡子鼓着腮帮子嚼着饭扬长走出去,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呢。这胡子?……
  抓破的地方感染灌脓了,只好去打吊针。这就是我寻死的惩罚吗?活过来真要脱层皮,真像他们议论的去了酆都城?
  望着滴得让人发疯的针剂,后悔去给毛师傅当打手,这是报应。他躺在输液床上,细细地理思绪,理活下来的头绪。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要活,就先应该把这些雪地靴处理了,当垃圾清理了也行,看着人就霉。做点什么呢?有人给他提议开个歌唱班,绝对赚钱,能招收得到学生吗?再者自己没理论,天生嗓子好,就这点优势。如果赚不到钱,儿子的眼睛……你如果跳了,什么儿子、眼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现在没死,事又回来了,你还得面对。是啊,没有消息,得赶快去看看。哪个不想治呢?再怎么是自己的。就算他是个不争气的伢,那人家的伢瞎了瘸了痴呆脑瘫是不是也要养一辈子?……
  想想这些年的生活,已经死了心一样。鞋子没洗过,皮鞋没擦过,地没扫过。床单睡半年翻过来再睡,裤子上到处是油,衬衣领是黑的,这就是他目前的生活状态。一个人家庭生活失败后,会让他精神彻底垮掉。而一个人生活的动力,是来自精神而非肉体。老婆是怎么走的,他从不在意,没有珍惜这些概念,一切都随便了。车与货不见后,他一下子蔫了,王阴鸟和张歪嘴三天两头找上门来,他心烦,对老婆也不客气,寻茬子打骂,摔碗,二两闷酒从早喝到黑。老婆不能归家,为了躲他发酒疯和王阴鸟他们的逼债。你回娘家去了老子还安逸些,不拦,让她去。感情有没有?这个年纪就是过日子,不讲感情。穷家小户,哪那么多感情因素。别人介绍,匆匆见面,大龄青年,不敢挑剔,说个“不”字的权利也没有,只要是个女的,只要不是老菜薹,只要一男一女成个家。你公胡子虽然会唱歌,但人闷鸡子,不灵醒。不然会“剩”这么久?三十五六,人家二十七八。瘸腿的老特,文盲的姆妈,一个姐姐在新疆。就这么,结婚了,旅行结婚,去了趟新疆,吃了几天的羊肉葡萄干,看了伊犁河谷天山马,看了帐篷和戈壁,回来有了儿子。也不能帮丈人家里一把,也不能让她吃香喝辣,听说她过去谈过朋友堕过胎,那是人家的过去,他也没资格追问。
  书上说,你想谁,谁就在想你。想到这事,前妻上门来了。
  来是干什么的?未必良心发现来看他,向他慰问死里逃生?也许人家是来会过去街坊邻居的,还是办什么事的?根本不知道你是死是活,那关她什么事呢?她未必还每天看64版的都市报?这么爱学习?从来不看有字的东西,电视除外。
  但事情不那么简单。你看她英姿飒爽,满身格斗状态,眼里没一丝同情,只冒着赶路过后的热汗和绿莹莹的怨愤。
  “活着在,啊?”她说。看着他,还不是那个胡子拉碴衣领黢黑的栽麦子霉货。
  这话说出来就噎人,让你不好回答。心一下子又冷冻了,嗖地掉进冰窟。
  她竟提了几个鸡蛋来?太阳从西边出!当公胡子开门看到前妻出现在这个门口,欲进不进的时候,当一个人脸在幽暗的走廊像一个大瓷盘照亮他的时候,当前妻的表情是那么僵硬和不好打理时,当两人都分外尴尬,当突然愣在那儿,公胡子竟想哭。他想哭。那些鸡蛋。只一瞬,他哽着喉咙不让哭,把哭意压下去。因为,哭是不可能的,他虽然有这种冲动。不可能再在这个人面前哭,虽然,他只会碰到眼前的这个人想哭一下。
  “你……”他还来不及想好说什么,因为从鬼门关回来,人是另外一个人了,有些吃惊兴奋而不知道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呢?永远走了的,自己将她打跑了的。她声称是打跑的,但他喝多了酒根本记不得了,打是打了,心里有苦处,只好拿老婆出气,他承认。
  她是欲进不进的,但还是进来了,进来就马上撇清,撇得一干二净:
  “我是给孙太婆拿衣裳来的,我老娘的旧衣裳要我拿几件过来,你莫要想错了,她给了我鸡蛋。我怕坐车撞破了,你煮了可以给毛子拿去吃。就这。”
  很干脆,说了。站着,没想坐。也没看看这位死去活来的前夫现在过的生活,狗窝也好,天堂也好。对这些都没有兴趣,基本是死了心。你就说,往刀口上说,痛恨、嘲笑、愤怒,都行。我能承受。
  “他不是吃鸡蛋的事,他眼睛快瞎了。”
  “这我不管,儿子交你了。公胡子,我早就听说黄胡子骚,你这一腮巴的黄胡子,我现在才明白,什么狗鸡巴的车不见了,货不见了,全塞屄眼里去了。”
  “你说这话?你今天是来吵架的?说话要有根据。”
  “根据?你不是跟一个婊子抱着跳长江了么?钱花光了,啧啧,看你的脸!啧啧,烂的!性病烂死的!”
  “我在毛师傅的厂里过敏抓的。莫要胡说,老毛病又犯了。你就不能说句好话吗?你就这张臭嘴专程跑来臭我的?”
  “噢,你上班了?能开工资了?好呀,我是来拿钱的。”
  “钱?你没想给我烧点纸钱?”
  “你又没死成。”
  他大吼:“我这不是跟死掉一样吗?我跟死有两样?”他就想朝她吼。(原作者:陈应松)前妻不怵,“好,你是死人,你一边去,你是鬼魂,我来清理遗物,把房产证拿走的。”
  “你没有这个权利!”
  “鬼不要说话。”
  “老子还不是鬼,问你发哪门子疯?”
  “公胡子,如果你跳了,你还要这个房产证卵用呀?死了不就一个两百块钱的刨花板盒子一装完事。我不是来跟你嚼筋的。”她拉开前夫没打开的窗户,眼睛这才对着他,好多年没这样看他了,她的眼睛很哀怨,很沧桑,一个苦女人,也老了,生活到头了。公胡子心里一阵剧痛。
  “这房子——我要赶快过户到伢的名下。”
  “为么事?”
  “不赶快就是别的骚女人的了!再跑出来个伢,野伢,跟毛子抢?拿啊,拿出给我,没听见?”
  她去扯那遮住了光线的旧窗帘。那是她曾经自己做了挂上去的。一起去挑选的,现在已经旧了,很旧了。她什么都能做,还有个缝纫机,她一看就会,说节约一点是一点。挂窗帘时,她没站好,从凳子上摔下来,腰疼了半个月。他突然想到过去。他本来想发火,与这个女人狂吵一顿的,他却进了房间,把房产证土地证找出来,丢在桌子上。他还把门钥匙也从裤腰里取下,他想把上面那个跟了他几十年的挖耳勺取下来,但那个钥匙圈生锈了,无法掰开。他只好作罢,与两证一起放在桌子上。
  “我不会带走么事的。“他说。
  这很干脆。这让她难办。她听得真真切切。她站在那里,低着头,有点想哭的样子。言下之意不是要再死么?又是断头话。怎么会这样呢,生活?为什么会是这样。她现在环视了一下这个曾经温暖也曾经让她惨叫的小屋,过去是一些年轻的单身工人住的,一间住五六个,没有厕所,没有厨房,但当年结婚时分到这一间,是多么的开心和幸福。这里有幸福,是的,这里有新婚,有伢的出生,有坐月子,有看着伢爬,看着伢长牙,看着伢喊妈妈爸爸,也看着工厂垮台倒闭,工人四散;看着一切变得衰败,自己变老,看着在这个人的拳头下生出仇恨和离意,看着家散了,看着伢坐牢……
  “你还是想死?那……王阴鸟他们的钱呢,找我?”她指着那两证。
  “这个你不管,我会了断的。”
  “你死活与我没关系!威胁我啊?”女人突然提高嗓音,把难以置信的嗓子喊破一样,似乎要唤醒对方,“你打我,你这么凶狠,个婊子的活着为么事不狠咧?就没活路了?人家拿刀子逼你跳了?啊?你说呀,个婊的没鸡巴卵用!你把打我的力气用上三分活,也不会活得这栽唦!大男将好意思跳!丢不丢人,啊?”
  之后沉默。她也许想,达到目的了。反正她要这么说。
  她看着他走了。他只拿了一包烟,一个火机。他双手哆嗦,步履蹒跚。
  他走了很远,走到靠近工厂后院堆放破铜烂铁的地方,一棵大梧桐树下,点燃烟,狠狠抽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来。没有哭,甚至不伤心,就是流泪,止不住。没有人看见他。他在这静僻的角落,尽情地流了一把眼泪。开闸放水。他自言自语地说。
  在外晃荡到了天黑。他知道他无家可归了,但还是摸黑回去看看,门是掩着的,进去拉开电灯,钥匙还在桌子上,只是两证没有了。
  少管所虽然很森严,但有漏洞可钻,可以带东西进去。
  门口那个小卖部的老板跟公胡子混熟了,告诉他一些门道。可以通过个别的年轻警察将香烟带进去。老板说,有些小警察在这郊区无聊,在我这里玩角子机,很熟。通过他们带几包烟是可以的,风险大点还可以带小瓶酒进去。这个处分过,刹不住。里面也有小卖部,但贵得吓人,一瓶老干妈十五块。带进去的烟,讲根出售,一根五块。真的看到一个年轻警察在小卖部玩角子机,公胡子就给他说帮带两包香烟进去。那小警察不置可否,铺子的老板给他丢眼色,示意将烟塞给他。公胡子就买了四包烟,放警察手边说只给我儿子两包。儿子从小在社会上混,十三四岁就学会了抽烟。
  心里想着,这一生好歹给儿子留下了三十几平方的房子,也算是一笔遗产。我住狗窝睡桥洞也不要紧,儿子还小,犯点事不怪他,对我没感情也没事,总还是我儿子。我生的,没给他好的教育、好的生活是我无能,怪谁呢,怪自己。
  荆州籍所长见了他就说,好,好,太好了,正准备去找您郎嘎来的您郎嘎就来了,快筹钱把儿子送医院,等不得了,不然眼睛真要瞎的。
  公胡子心里紧张,被带去看儿子,哪还是儿子?右眼肿得像包子,人却瘦得不见了形,就像是只非洲大猴子,牙齿饿得惨白,嘴上全是死皮。所长说,眼底出血水肿,角膜坏死了,要换角膜,不换就是瞎子。
  “您郎嘎儿子多大?”
  “你这不是有登记吗?十六了。”
  “唉,还小啊,明年出去十七。还要谈女朋友的。要您郎嘎筹钱,么样这几天消失了呢?”
  他不好回答。他问:“要多少钱咧?”
  “一两万恐怕够了吧。”
  “我哪来的这多钱?”
  “您郎嘎是么搞的,这个钱都拿不出来?遭孽!那就等啰,等哪天眼科医院公益角膜移植。不过可能等个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啰。”所长笑着说。
  “我瞎了你养我?”儿子这时在一旁叫起来,声音震天,一肚子愤怒,“管不管我的?”
  “老子没管你,打得还少吗?”
  所长哈哈笑说:“管不是打,你们家长爱得不得法。靠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套老办法不灵了。孩子出事,还是教育的问题,家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呀。”
  公胡子说:“所长大领导,我承认没管好他,你也没管好他们呀。”公胡子心里颤抖着说出了一句他非得要说的话。
  “你,嗬,你一个一个地跟着他们?把他们一人关一个房间?中国哪有这多的房子?”
  “快把房子卖了它唦!”儿子声嘶力竭地喊。
  儿子怒号的唾沫向他喷来。他没有擦。他后来走了。他对所长说:“看来,我是彻底的失败了……”
  郊区的公汽那个颠啊,人又多,车又少,挤上去了,没坐的,在人的胳肢窝下呼吸狐臭。看窗外,灰色的景致,破烂的房舍,垃圾堆满的沟塘。我怎么救儿子?我刚被别人救起来又要救别人,想解脱解脱不了……车上广播说希望大家保管好自己的贵重物品,依次下车。他坐下来了。看着司机那兢兢业业的背影,忽然想,过去的那种想一死了之的想法是不负责任的一时冲动,我就是死,也要把家里人特别是自己的伢安顿好,或创造点财富,留下点什么。太匆忙了,他庆幸又回来了想这人间事。比如,应该把儿子交给中华,让他跟他学卤菜手艺,有个饭碗。万事有个交代,那样匆匆忙忙死得不明不白,儿子不知以后怎么活,死了还遭人议论,让人瞎呱,成为别人狂欢的对象,背个污名,太不值。你死了,街坊邻居同事会兴奋几天,终于给他们贡献了一个谈资,言必说死者,好像活着的人比死人优越。几天就销声匿迹了,谁会怀念你?只有亲人。可我因为没给亲人什么,连亲人也不会怀念,我凭什么要死?现在,我应该做点事,好多事。一是让人改变对我恶劣的看法。二是,老子就是死,至少也要是个英雄。比方,在车上抓个小偷,拿出刀子将我捅死了,见义勇为,这样死,不就可以让儿子得一笔抚恤金吗?债就没了,一举两得,儿子的眼睛肯定保住了,还有余钱生活。嗯,就是这样的。(原作者:陈应松)这个想法非常圆满,让他亢奋。立即行动。他忍不住在车上搜索,因为郊区的车听说是很乱的,因为进城的人多,有些是揣着钱去打货的。但是,几圈下来,没找到可疑人。有什么老人晕倒,孕妇生伢的事也好,只要撞到,我会全力去帮人家。求张表扬信,这也不错,周围的舆论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一路靠站,一路丢下乘客,人也快下完了。病人没有,小偷没有,天下太平。再静下心来想着到哪儿找钱,不是还钱,是怎么让儿子去医院,让他把眼睛保住。干脆告诉所长是别的少年犯打的,应该让那些狗杂种赔。这有什么不对?这是可以的,你把命赌了,谅他们出来真敢报复?报复不就是条命吗?……
  下车就到了东湖边。有许多游人。他现在最热切的是希望有人落水,最好是小孩,或者有难度的施救。把一个人推上岸,自己没了力气沉入水中……
  他坐在湖边,往人多的地方坐,盯着紧挨水边的人,玩水的人,小孩。
  这样坐了一个下午,完全没有这种机会,什么也没发生,世界太平。他想,这种好事也轮不到我,真是人的命背火呀。
  我应该找谁?找亲戚借钱,这是不可能的了。找单位……没有了,没有领导和组织的人,在关键时刻好茫然。找找社区?他们能解决问题吗?他们好像只管计划生育,管吸毒人员,管交党费的,也开个证明盖个章什么的,还有可能为你的低保说说话。但我们没有资格吃低保。
  没有人可找,这就是他的现实。想到这里,绝望又一次漫上来。现在,绝望的情绪会顺着内心的一条很熟悉的通道涌上来,这个绝望多么顺畅地再次出现。无助。是的,无助。
  他还没到厂里,王阴鸟就跟上来了,躲都来不及。他想躲开他,越快越好。他走快,王阴鸟走快;他走慢,王阴鸟走慢。他老远看得到王阴鸟的阴笑。他跨过铁路,想走入横七竖八的菜市场,但是,在上台阶时心急,一个趔趄,王阴鸟抢上来扶住了他。
  “胡子,你过点细唦,急个么事,抢火?”他盯着他的脸看,“胡子,你烂成这个样子了?”
  “我不会死的!”他这么喊,一点底气也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你死了我可什么也没有了,我不拉你拉哪个唦,我要保护你,我恨不得在你门口给你站岗。”
  “鸟啊,你跟着我为么事咧,有钱会给你的。你晓得我儿子眼睛快瞎了。你若同情我不要让我再去跳,你借点给我。”
  “啊?再跳?你吓我!你儿子不是在少管所么?”
  “眼睛坏了。”
  “哎,你总找理由,到底还是不还的?你一年还个万把块我也好想些唦。不行,你把房子抵给我跟张歪嘴,我看马上要拆了,你不能就这样拖呀。找个中介把价估估,你说行不行?这么拖,翻脸了不好。要是真像你说的,你再去一跳,我们到阴间找你去?找你伢?你伢毛子又是个不成器的,不晓得关到哪一天。又是眼睛瞎了,你是么样这栽唦胡子?我说的是真话,不是逼你,你这套房子,你是保不住了的,还是老话,欠账的还钱,杀人的偿命。你盘给我们,还可以找点钱,你租个房子再搞点生意……”
  “你们打我房子的主意啊?”他突然浑身发冷,牙齿也稳不住了,“不该不该……”他喃喃自语,“我公胡子来人世走了一遭,就这点东西留给伢的,你们不能挖我的蔸子,鸟啊!”
  “哎,胡子,再怎么说,欠债不能不还唦。看你是从鬼门关回来的,没说什么。你死有别的隐情,成了公众人物,你是不是没给警察说真话,把钱真塞屄眼了?”
  “一个屄眼有多大?”
  “哈哈,个斑马!没看见贪官是么样给情妇的?几千万也塞得进……”
  “这么大的屄眼只有把你捅。”
  “我不捅。你是花完了,伙计,没得了……”
  “赌了一万个毒咒!”
  “你看看你的脸上身上,毒气发作了……”
  “我直接告诉你吧,鸟啊,我现在是两手空空,房子你来晚了,我前妻下手比你早……”
  他在想找谁借钱。为什么我总是找人借钱?我从阎王殿爬出来就是为了继续找这个世界上的活人借钱?这多少有点滑稽。
  当他说儿子眼睛快瞎了时,他知道这是让人讨厌的。但因为喝了一杯,他还是在中华面前说了。没想到中华去他收钱的抽屉里拿出一沓钱来给公胡子,说:“师傅,拿着赶快去给他看。”
  这钱是不能要的,这让公胡子硬着脖子推过去老远:“不是找你借钱的中华,一点点钱没得用,我是说说,怪我这张臭嘴。”
  为什么我会成为一个负债累累的人,又不赌不嫖,一个好人,老实本分的人,吐口涎水都怕把蚂蚁淹死的,么样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没想明白,已经死过一次还是不明白。越穷的越穷没有路,越富的越富万条路。
  其实他已经隐隐在朝那个方面想,就像王阴鸟说的,把房子抵押估价贷款。房子不能抵押给王阴鸟张歪嘴,一抵押全部是他们的了。银行他知道,时间太长,差不多要二十多天个把月,来不及。只有找一家贷款公司,靠得住的。这个想法就能匀出活钱来救儿子。
  他是在换钥匙环时想出的这个点子。也就这个房子了。他过天桥的时候,看到许多挖地脑壳(摆地摊)的,突然想换个钥匙环,人有点新鲜感。这个冲动出现对他来说是山崩地裂,翻天覆地,也顺理成章。一块钱一个,新的,锃亮的。吊在裤子上的那个几十年,成为文物了,锈得像是垃圾堆里的,从没有想换。看看别的(过去哪注意这些呀),钱夹(要不着),身份证夹,一块钱三个,鞋垫。难道鞋里的垫子不要换了吗?那个臭!一块。挖耳匙,新的,一块。指甲剪,两块。我的那个剪子剪不动了,锈了,指甲剪得缺头凹脑。针和扣子难道不要买一点?黑线白线,针买大的,裤裆破了,拖鞋也破了,就几针的事,从来没想到缝一下,就这么,敞着裆去见阎王。这么看着,买着,发现小摊上的东西全用得着,一件不能少。唉,我过去的生活!
  再继续想。
  儿子是最大的事。这么多钱,只有房子。趁拆迁之前抵押,拆了,卵都没抵押的。如果我两万加利息还不了呢?那时已经拆迁,你贷款公司要什么?还建房?八字没一撇。你也不敢出售。到时我总会赚到两万块钱的。大不了还是卖雪地靴,低点头给城管队长送两条1916。冬天四个月,一月赚三四千吧,也就到手了。这么想清楚了,突然很轻松,头脑也清醒了。怎么原先没这么想呢?还是恨,恨意充盈,不会低头。活了这大年纪,到死了,还没学会这个。人家,天天收保护费的,你犟,只有关门。都不是忍吗?懂啦,个婊子。(原作者:陈应松)那个活扒鹌鹑的血淋淋的市场在政府旁边。他的妹妹与活扒蛇蝎、活扒青蛙、活宰鸡鸭刺猬的一群人在一起。妹妹张着鬼牙,高捋袖子,非常专业地重复着每天杀死三百只鹌鹑的残忍动作。
  这个妹妹,是差一点被他扼杀了的一个生命。当然,如果真正扼杀了,数以万计的鹌鹑就不会死得这么惨。
  后妈有习惯性便秘,还有严重胃气胀,开了大瓶的酵母片和泻药在家里。酵母片是甜的,趁父母不在家就偷偷给她嚼。三四岁的伢以为是吃糖咧。要喝水,就把泻药碾碎了放进水里。这伢,整天就是拉,那还不日渐消瘦,瘦得像三寸铁钉。后妈是个凶狠角色,常常不给公胡子饭吃,还用手拧他的肉,隔着衣裳拧,不让他父亲看见。但是,公胡子的冒险竟然没让后妈发现。每到夜里,拉得嗷嗷叫的鬼牙妹妹被父母送到医院打吊针,少年公胡子就会格外轻松,呼呼大睡,梦里唱歌。止泻,不打针,就吃药。鬼牙妹妹犟,不吃,父母就用火钳撬开她的嘴。她还是不从,就呼天抢地地哭,哭得眼里全是血,看不清东西,栽跟头,长期发育不良,身体畸形,一口鬼牙越来越亮。后来,公胡子觉得太过意不去,生了些恻隐之心,才停止了这个恶作剧。但恢复后的妹妹非常霸道,经常欺负公胡子,甚至骑在他头上拉屎拉尿,后来终于顶替死去的后妈去菜场杀猪了。再后来,国营菜场关门,她就干起了这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的扒鹌鹑活儿。
  走到这个菜市场连他自己也有点不解。要她去帮前妻说说房子抵押?还是找她来借钱的?鬼使神差!
  鬼牙妹妹在几个被鹌鹑血浸泡得发黑的小铁笼子边,手势飞转,一个光溜溜的小肉鸟就从她手上放下了。那小鸟没了皮毛,鲜嫩可人地在地上蹒跚尖叫,走了几步,倒地抽搐,咽下最后一口气。再从笼子里抓出一个,从颈子下手,动作神速,一下子那个小东西连皮带毛扒光了。买鹌鹑的少妇带着个小伢。小伢瞪大眼睛,浑身乱颤,少妇赶忙捂住小伢的眼睛不让看。这时那个倒地挣扎抽搐的鹌鹑又使劲爬起来,小黑眼里是单纯的乞求,还想看一下这个残忍的世界。那个小伢抬起一脚就将它踩死了。也许是不忍心看它痛苦挣扎吧。
  一滴血溅到公胡子脸上。
  “你跑起来搞么事的?”近似男将的声音,喉咙像一块磨刀石。
  “不是找你借钱的,”他这么说。还想说什么?“就找你要个电话。”
  他就这样改变了来意,就要个电话。他发现在这儿凶多吉少,市场的血腥味就像杀过人似的。有一次,他路过区民政局,一对离婚的,男的把女的捅了。那现场的血腥味浓得让人直作呕,跟这儿没什么两样。不过人的血腥味更腥,他突然想到那一幕。
  “告诉我菊红(前妻)的电话。”他说。他什么也不想说了,越快离开越好。
  “凭么事要告诉你?复婚?”鬼牙举着剐了半截的鹌鹑,用血糊隆咚的手背抹了一把鼻子。
  “毛子眼睛快瞎了。”
  “瞎了关我鸡巴事。”
  这就是她的回答,一个姑妈的回答。
  “就一个电话。”
  可能是扒累了,鬼牙不看他,停了手中的活呼呼喘气。她应该去洗手,然后拿出手机。他原是想自己反正是要再死的,要活人的手机号码有什么用呢?如果鬼牙态度好点,他会提在家想好的那两个请求。
  手机号码她极不情愿地报出来了,证明她们之间多有来往。
  “你先前,究竟给菊红说了哪些话?”
  “好事咧!说你走桃花运,死的时候找了个野猫精。”
  “你说我在外还有伢?”
  “有桃花运再有个伢,不是大好事,跟皇帝一样,生二十几个伢,有钱养咧,这有么稀奇咧。”
  “你狠,你是狠角,么回事咧,这么损我……”
  “你反正掉得大伙计!”鬼牙看着地上几只挣扎的鹌鹑,说。
  “我掉哪样?你说下看,我偷了抢了?……”
  他还能说什么?这时卖菜买菜的眼睛都到这边来了,他得赶快离开这血雨腥风的地方。
  刚迈开步子,“噗!”一个塑料袋丢到他脚下。
  “给你几只吃饱了再去跳唦个苕货!”
  是刚剐的鹌鹑。他没有要,他吃不进。血淋淋的小鸟跟他一样在哭。
  他一路在想,这也许是报应。谁叫你小时候把鬼牙往死里整呢。人在做,天在看,活该活该!
  谁在唱呀,巷子里。
  “黑皮牙膏,一挤一飙。骑马嘟嘟骑,买糖糖吃。小明像个苕,吃饭不用瓢;小明的头,像皮球,一踢踢到黄鹤楼;小明的妈,真邋遢,洗脚的水,挞粑粑。一哈子哭,一哈子笑,两个眼睛放大炮。好哭佬,卖灯草,丢到河里被狗咬。咕噜咕噜锤,咕噜咕噜叉,咕噜咕噜三娘娘,管金叉……”
  没有人,心里的,这是小时候的歌。他与鬼牙妹妹两人唱的歌。他感觉他有严重的幻听,耳边总是有歌声。儿歌,”文革“歌,语录歌,民歌,少数民族歌,都有。
  当他给前妻说儿子治眼要一两万时,想将房子抵押贷款时,话才开头,前妻就把电话挂断了。她不让你说。
  再发短信,说到不是他用钱。
  没有回信。半夜有一条回信。但早上起来才看到:“就这点能耐。”
  “还有三条路,一是把我杀了剐肉卖钱,二是去抢银行,另一条你懂的。”他回信。
  “休想打房子的主意!”她回信。
  抵押贷款不见得房子以后就不是你的了,这道理你能给她说通吗?前妻没有文化,不讲道理。你跟她怎么也说不明白,不会拐弯。再者,别人不信他,以为他是要还赌债、吸毒或是给别的女人去的。一次跳桥终生冤枉,说什么也没用,没一个人相信你。加上穷了,没尊严,也没信誉。
  公胡子伤心地坐在老铁轨边,雾霾在眼前枯萎的蓬蒿间流窜,铁轨像两截被斩了尾的大蛇,消失在朦胧的沉雾深处,不知去向何方。我是没有能力,但一个人有没有能力与家庭有关,与他的运气有关,与自己的努力也有关。我不努力吗?我这么努力,可老天不帮我。努力有啥用?莫非像我们这种人就只有死路一条?(原作者:陈应松)儿子在你少管所,与人生隙,用香烟熏,你少管所没责任?那些熏眼的小流氓没责任?这说得过去吗?肯定有,现在学生在学校出事,学校要负责任的。儿子怕,不敢说,坐禁闭坐怕了,但你有理,荆州籍所长会乱关人吗?他未必不讲道理?
  去找所长!
  他想好了。就这么,逼向最后一条路。不能忍,不能退。退也就是一座野猫滩大桥了!伸起头做一回人。老子死过一回的,还怕个什么?这世界一切的一切也不怕了。想开了就这么回事,到头来不都是一把灰,所长也是一把灰,局长书记也是一把灰,有的灰都没有。如果我跳了,到哪儿找灰去?浪到江边,野狗啃了,你怕他们,他们也怕你,我早是个鬼了我怕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没有烟酒茶现金送。所长平易近人,有乡下人的淳朴,不跟他衣帽取人,不会那么贪的。道理在这里,怕么事!
  他突然想到要拿上那张报纸。好歹留下了一张,这有用。
  “是这样的,所长,我是死了的人,说白了,一是逃债,二是儿子的事我没法筹到钱,所以走了极端,好在命大。我没给你讲,蛮掉底子的,今天如实说。如果还是要两万块钱,我只好转去再二次跳了……”
  开门见山。
  所长愣了一下,很认真地去看报纸,翻来覆去,时不时朝公胡子扫一眼。
  公胡子再唐突地来了一句:“我今天没准备在你少管所跳楼……”
  所长听到这话,尿都快吓出来,扔下报纸,以侦察兵的速度挡着窗户,“公师傅公师傅,您郎嘎冷静,莫干傻事!”
  公胡子心里想笑。这些人都怕吓。他就说:“自己的伢本来应该自己负责,但伢是在所里面被人用香烟熏的,所长不相信吧?”
  “您郎嘎说的?”
  “我不哄你,我今天来就是向你说这个事的。”
  “真的假的?”
  “我伢给我说的,他不让我说,他怕坐你的禁闭。眼睛都要瞎了我还不说就没机会说了,但你给我传个话。我说了,今后哪个敢报复我伢,我必杀了他,决不食言!”
  一把弹簧刀放到所长桌子上。
  “你敢带刀到这里?”所长不称客气礼貌的“您郎嘎”了,一把夺过那刀,掂了两下,说:“这里不能这样来呀!这搞不得的,你说的我们立即调查,是真是假现在很难说。查出是真的,哪个敢报复,不怕二进宫!”但是,所长话锋一转,“您郎嘎不要太信儿子说的,我们这里管理非常严的,应该不会出这种事。”
  噢,他死不认账。他肯定维护自己的名声。你如果不承认里面可以抽烟,当然就没有烟熏之说。他很泄气。家丑不可外扬,人人都是这样。他不会为你的一个罪犯小孩把自己的娄子捅出来。
  所长又说:“我们调查,我们调查,好不好?”他送客了。他把报纸给了公胡子。
  公胡子还能说什么。公胡子拿着那张报纸出来,因为所长已经起身,要送客的表示。所长并且还有点生气地对他说:
  “刀子这是搞不得的,带到我们这里,绝对是犯法的,我就不追究你了。您郎嘎不太懂腔板,这搞得的?弹簧刀是管制刀具!”
  所长已经将他“送“出了办公室,说特批让他去看看儿子。
  儿子出来了。那只眼睛用纱布蒙着,根本不看他。
  他不知道给儿子说什么好,心乱如麻。他的办法想尽了。如果所长拒绝或者讨厌他的多管闲事,这在半夜想好的得意一招也将以失败告终。
  “我说了房子抵押,你妈不干。”他说。
  儿子不吭声,看着脚下。他一只眼睛,很疲惫的样子,不想看他。
  他也很疲倦,有一种从头到脚的疲倦。他感到自己真的死了。这个儿子,他把他引到这个世界,他死后还管这摊子烂事吗?他真的死了,儿子知道后会是一种什么表情呢?他会不在乎,有时会想到他。但儿子瞎掉了,会在没有父亲之后,重新做人。学盲人按摩,到归元寺门口算命。他一辈子就这样过了?我要让他跟中华学卤菜,我要安排好的,我一定要中华答应。他想哭。
  他跟儿子什么话都没得说的。儿子好陌生。他甚至害怕这个自称是自己儿子的少年,他有了胡子,光头,穿着监狱衫,脸上已经有轮廓了,满身戾气,眼露凶狠。过去,这少年却是怕他这个凶恶的父亲的。当然更早,他们父子有笑声,儿子骑在他头上,在三十平米的房子里走来走去,让儿子头碰上门框,咯咯发笑。他更记得在儿子七八岁时,一次偷了他五块钱逃学去游戏厅玩游戏,背后书包里的书呀,一个几十块钱的任天堂游戏机呀,包括笔盒都被游戏厅里面的小流氓偷走了。回来那一顿好打,把他绑在窗户上,脱了裤子用衣架抽屁股,准备抽死算了。屁股肿得像南瓜,血子横七竖八,几天不能坐。下手这么狠,也不知为什么。想想还是单位破产清算工龄买断,人失了魂,心烦,迁怒于孩子。有过忏悔,夜深人静之时。但儿子不听话,打是应该的,但不该下手这么狠。现在,他“死”而复生,“死”后回来,看到这一切,看到这个孤苦无依被人熏瞎了眼的少年,他已经长大啦,成为武汉小流氓啦。心里一阵阵扯疼,像一把针刺在心尖上。
  “我今天来,是想要所里对你的事负责,把你送医院去。你是在里面出事的,不管么样,他们脱不了干系。”
  “你把我说的讲了?”儿子抬起头来,一只眼里聚集了两只眼的愤怒。
  噢?你这小子胆只这么大,关进来就怕了,老子想告诉你没有什么可怕的,树怕倒起,人怕铆起。想开就这么回事。
  “说了。”他淡然地承认。
  儿子气得拉长脸龇着牙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我说了我负责。”
  “你是要我死吧!你么样不跳桥死了的,死了还好些!你晓不晓得出去我就没命了!”
  “老子天天拿刀跟着你。”
  “你去死!去死!”儿子跳着脚回头跑了。
  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儿子愤怒叫嚣的声音还回荡在空空的少管所食堂里:
  “你去死——你去死——”
  “嗯。”他说,他心里说。(原作者:陈应松)走到街上,很虚。满街都是儿子的喊声:“你去死——你去死——”
  没准备坐车,就这样恹恹地信马由缰走路,丢了魂一样,僵尸一样。
  难道我这么冒着巨大风险说的话所长一点不听吗?难道另外几个整儿子的小流氓不会受到处罚吗?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让这个狗日的奇怪世界,闹闹嚷嚷的世界去闹腾,到另一个世界可能不这样吧?这世界太扎心。就算有富人有穷人是命定的,但你让人顺点心总应该吧?
  天渐渐黑了。这是一个雾霾朦胧的秋夜,但人们并不在乎,因为已经习惯。何况这是大啖小龙虾的季节,叫什么油焖大虾。那个辣,就是让人胃痛嘴烂的。一个个在马路边上摆开架势,啤酒白酒轮番上,一堆堆人们嚼碎吐出的龙虾壳,在大街小巷堆积如山,满街的油腻溜滑,满街催人泪下的辣味,也勾引人们的口水。公胡子在想这些人的胃口么样就这么好,总是吃得兴高采烈,食欲狂飙。而灰霾在他们的酒桌上旋转、笼罩。他们咋就这么开心,这么熟视无睹呢?
  走过破烂肮脏的巷子。修自行车的、擦皮鞋的、无证诊所、发廊按摩店、卖甘蔗荸荠油炸臭豆腐的。一个城中村,房子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到处跟他的工厂一样写着“拆”字,一派混乱。打工的农民、大学毕业的屌丝、游手好闲的村民、职业乞讨者、假和尚假尼姑、搞传销的、捡破烂的、偷窃的……
  顺着雾霾不知怎么走进了一个小店,店主比中华还热情,也是武汉人,都用武汉话搭腔显得很亲切,老熟人似的。一瓶毛铺老酒,一盘虾球,一碟免费的花生米,够了。外面,漫天的雾霾依旧,灰尘滚滚,管它的。
  人喝舒坦了,也喝晕乎了。在雾霾中腾云驾雾,好不畅快,就跟梦游没两样。好几次,差点撞上了汽车、摩托。脚上一溜,踩上了一堆狗屎。如今城里狗屎成堆,到处是“地雷”。
  恍恍惚惚的,听到喇叭里传来的一阵毛主席语录歌曲:“我——们共产党人,好比呀种呀子……”以为是耳边的幻听,但再听是真的,到了厂里,歌声是从老腻子的窗台上传来的。他突然想到,年轻时听这个歌,总把“种呀子”听成是“桶呀子”,呵呵。
  他想着一件事,脑子虽然迷糊混乱,但死死记着一件事,今天千万不要忘了,常常在屋里记得,走出门就忘九霄云外了。这就是托付中华,等儿子出来,一定收下他跟他学这个卤菜技术。你不中用的师傅就这个儿子放心不下,别的没啦。
  刚到中华卤菜店门口,手机响了。手机铃声非常亲切,让他刹住恍兮惚兮的思绪,清醒过来。是前妻?肯定是的!
  “喂!喂!”
  不是。
  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你找哪个?”以为是广告推销的,特别是卖房子的、卖保险的,一天到晚骚扰。
  竟然是那个肥嘴马踩。
  “你找我么事?我没在厂里。”他答非所问地说。
  “我看见你了!”
  抬头一看,马踩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是么样找到这里的?又是么样找到我手机号的?是那个苟警官?
  公胡子一只脚就迈进了中华的店里,他凭直觉来者不善。因为马踩那张被马踏过的天生肿嘴藏着祸心。
  马踩飞快地拦他不让进,他感觉公胡子要避他。但公胡子身板很大,一扇门一样。中华晚上在灶上忙,没有食客。
  “拐子,我跟你谈点事,你跑什么?”
  “跟我谈么事?我不认得你。”
  “看你说的。”这马踩明显精神萎靡,惊头慌脑,好像有满腹的委屈。
  中华看到喝多了酒的师傅跟一个人拉拉扯扯,感到事情不对,就撩起围裙揩着手过来,对马踩说:“你是哪个,在这里有么事?”
  公胡子赶紧摆手要中华莫管,说:“晓得的?你去忙你的中华……”拉着马踩就一边去了。
  他不能让马踩说出他是那个跳桥女人的家属。这事早就了结了(或者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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