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债5万,离婚后想起前夫心很疼的心都有了。迷茫,家里又是普通家庭。最近建房子也缺钱。不知道怎么办?谁能指引我

心&的&迷&茫
李仕垴是湖北中部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千百年来,象一枚被人遗忘的锈迹斑斑的铜钱似的,散落在广袤无垠的斧头湖边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湖汊子边上。说其锈迹斑斑,主要是缘于李仕垴这个村子的村名。全村男女老幼都坚决否定村名是缘于村后那个长满杂树的黄土墩,而自称是哪个朝代官居大学士的一位名叫李仕高的先祖,因躲避朝庭官患隐居在这个湖汊子上,经过说不清是几百年还是上千年的繁衍生息,最终形成以他名字命名的村子。至于后来是什么时候村名最终由李仕高演变成李仕垴,村里人自己也不知道,但都说那是周边那些鸡肠小肚子的人因嫉妒自己先人的荣耀而故意曲解的结果。面对挂在村委会会议室里的全县地图上标明的李仕垴这个不起眼的村名,多年来,全村人虽然愤愤不平,但也无可奈何。
如果真的照村里人说的自己的先祖是一个文化人,那么在后代子嗣中的文化基因应该非常旺盛鼎实。但是硬是让全村人始终弄不明白的是,在所有的记忆和传说中,除了那个不知真假的先祖值得他们时时炫耀、自豪以外,还真的找不出有哪一位子嗣在哪个时期、哪个朝代能够突然金榜题名,进而实现全村人光宗耀祖、出人投地的夙愿。如果说考个秀才,中个举人,那确实是难于上青天,大家都不敢奢望,但是在改革开放后,通过高考进而跳出这个湖汊子的机会多不胜数,但三十年来,全村仍没有一个后辈考上大学、中专。更让人垂头丧气的是,村东李老憨的儿子李俊生虽然在一九八五年通过关系考上武汉市一所技工学校,但这小子不争气,没读上一年就因在学校与人打架最终被学校开除,现在不得不沦落得与他父亲李老憨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家种地。
如果说来文的不行,那来武的应该可以吧。非也!可怜,不管老幼,至今全村人谁也记不起村里什么时候走出个连长、排长,即使班长也闻所未闻。老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北边蔡家边村与李仕垴村一样,都喝的是斧头湖的水,吃的是斧头湖里的鱼,并且都傍着不远处咸宁的大山,但是他们村在一九二七年秋末时,竟然有五个年轻人自发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鄂南起义,其中有一个放牛娃出生的九死一生活了下来,成了一位声名显赫的开国将军。就因为此,李仕垴人在蔡家边人面前始终抬不起头,就连乡里、县里的那些头头脑脑们也厚此薄彼,在许多事情上对蔡家边另眼相看。比如,这些年搞村村通公路活动,蔡家边的公路不仅比李仕垴修得早,修得宽,甚至还在路两边修了漂亮的绿化带。在武的方面让李仕垴人抬不起头的事情远不至于此。比如,文化大革命时,李仕垴的武斗在周边村子里最凶,连村后头保留了几百年的李氏祠堂也给一把火烧了,以至周边几个村的人笑话李仕垴人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最近几年更甚,那些好象永远有使不完劲的年轻小伙子们,一个个象吃错了药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今天盗了蔡家边的鱼,明天抢了老屋陈的鸡,再后天不定会为争夺哪位年轻姑娘伤了王屋边的人。整个李仕垴的人,真正应了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愿做那句话,不折不扣地沦落到鸡鸣狗盗之徒层出不穷的境地。连县公安局局长都知道李仕垴大名,曾在一次全县治安大会上以鄙夷的口吻评价李仕垴:“穷山恶水出刁民。”
“唉,祖上是不是真的有李仕高这么个官居大学士的人哟,否则后人为什么一个比一个不争气呢!”作为一村之长的李瑞成捶胸顿足,一脸苦恼。
“怎没有李仕高这个人呢,以前祠堂在时,我见过画像的,厚嘴唇,红脸膛,又大又厚的一双耳垂几乎垂到肩膀上,一副知书达理的福人相。”李瑞成的母亲放下手里的已经拾掇了一半的一只老母鸡,瞥了儿子李瑞成一眼,慢条斯理地反驳他的怀疑。
李瑞成看了母亲一眼,没有再言语,只是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知道母亲所说的一切他没办法回答,因为那个供着老祖宗的祠堂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时任生产队队长的李老憨带一帮人一把火烧成灰烬时,他还不满三岁,至于那个厚嘴唇,红脸膛,有着一双又大又厚耳垂的先人,多少年来,他只是根据人们的述说似是而非地想象。
“怎就一把火说烧就烧了?”李瑞成嘀咕一句,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毕竟是自己的先人,再怎么说也不能数典忘祖呀。
“也不是李老憨要烧的,是上面要求的。结果全村人没有一个人反对,就照上面的意思办了。”
“你为什么不反对呢?那时你还是村里的妇女队长哩,大小还是个领导。”李瑞成故意调侃自己的母亲。他说得没错,那时节自己的母亲是全公社出了名的妇女队长,获得的无数奖状、证书,现在还被她用一方红绸布包得严严实实的,藏在家里那个老式高脚柜的里最面,没有她的许可,谁也不敢轻易翻动。
“你在笑话你妈吗?”母亲不高兴地白了李瑞成一眼。
“那敢哟。”李瑞成象个孩子似地朝母亲笑了笑,“我只是不明白,那时的人头脑怎这样简单。”
“是的,感觉那时的人头脑确实要笨些,上面怎么说,下面就怎么办,没人敢怀疑,也没人想过对错。否则你就是落后分子,而落后分子那是会被人瞧不起的。记得那年公社的王成武书记只是在会上说了一下我们李仕垴还留着这祠堂,之所以留着,说明封建思想还在脑子里作怪。回来后,李老憨招集大家商量了一下,二话没说,就一把火将祠堂给烧了。”往事勾起母亲不尽的回忆,说起所作的那些糊涂事,老人咧开没牙的嘴自嘲地笑了起来。
“那什么偏偏要烧了呢?”李瑞成一脸迷惑。
“那时想得简单,折下的砖瓦木料仍有封建残余,只有一把火烧了,才能证明自己与封建思想彻底决裂了,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一刀两断。你呀,以及现在的那些人不懂那时的人哟。”母亲长长地叹息一声,撑着膝盖站起身,又捶了捶酸痛的腰背,准备到厨房去忙活。这当儿李瑞成的儿子李浩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蓝色书包,低着头一步跨进了大门,谁也不打招呼,径自往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去。
“李浩,怎不跟奶奶打声招呼呢。”李瑞成板着脸,厉声喝住儿子。
李浩停住脚步,扭过头,白了自己的父亲李瑞成一眼,毫无表情地朝自己的奶奶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匆匆地上楼去了。
“感觉现在的学生一代不如一代了,一点儿礼貌都没有。都不知在学校里学了些什么。”李瑞成不满地摇摇头。
母亲却瞪了儿子一眼,为孙子开脱:“现在的学生功课压力大,哪有心事顾得上其他的。”
李瑞成没再言语,坐在椅子上自顾自边抽烟边想着心事。他觉得母亲说得对,儿子读书确实压力大,自小学到现在读高三,从没有见他轻松过,感觉他就是为了读书而活着。特别在儿子十岁时儿子的妈因病去世后,他觉得儿子变得更加深沉,更加孤僻了,从天一门心思扎在书堆里,仿佛这个世界除了读书外,其他的没什么能够引起他的兴趣。他自己觉得自己从没有给儿子施加过什么压力,但是儿子对自己对他寄予的希望却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一直发奋读书,在学习成绩上不仅从没让自己操过心,并且让自己在全村人面前感到无限的自豪,因为十多年来,全村唯一考上县城高中的就自己儿子一个。每当村里人以羡慕的口吻夸奖儿子时,他嘴里虽然打着哈哈故意将儿子挤兑一番,心里却比打麻将时胡了一个“金顶”还高兴。特别是一个月前儿子的班主任告诉他,儿子的成绩非常好,临考时只要发挥正常,考上一本可以说是坛子里抓乌龟,手到擒来。即使发挥一般,考上二本也是十拿九稳。李瑞成并没有将班主任的夸奖告诉儿子,只是晚上将儿子带到县城最大的超市,让儿子选了一套他最衷情的耐克运动装,外加一双耐克运动鞋。他感觉儿子不仅是他李瑞成的全部希望,也是他们李仕垴村人几百年来的全部希望。
也不知是从哪年开始养成的习惯,吃了晚饭,李瑞成就去到村西边的村委会里。
村委会是五年前县里出资建成的,三层楼,雪白的瓷砖铺面,气派的不锈钢门窗,整个建筑面积有一千五百平米。一楼是大会议室,一排排精致的不锈钢长条椅排列整齐,即使全村男女老幼全召集到一起开会,也仍有一两排椅子空着。这地方用得很少,照时下时髦的说法是利用率特低。也难怪,在李仕垴这地方,除了红白喜事以外,还有什么大的事情能够将全村人召集到一起呢。二楼是小会议室,十几张不锈钢圆椅子毫无规则的摆在一张长条桌周边。咖啡色的桌面上积了厚厚一层淡白色的灰尘,不知那位玩皮的小学生用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两个重叠着的心形图案,并且在图案的下面写了“阿芳,我爱你”几个歪歪扭扭但却异常醒目的大字。三楼是整座楼房里人气最旺的地方。整个楼面被隔成方方正正的六大间,每间正中摆放着一台电动麻将机,每天晚饭后这儿人头汹涌,热气腾腾,村里热衷于搓上两把麻将的男男女女全都会聚到这儿。在这儿必须说清楚的是,麻将机可不是县里配的,而是李瑞成自作主张,用村委会节余的经费购置的。用李瑞成的话说,购置这六台麻将机既丰富了全村人的业余生活,同时也为乡里县里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寻得了一个放松工作压力的方式。在购置麻将机时,虽然早就在家抱孙子的李老憨以没有文化氛围表示异议,建议将隔开的房间腾出一两间来建个小图书室,但是在进行表决时,李老憨的动议最终被全村人否定了。大家笑着调侃李老憨,说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若建图书室,显然与中央的精神相违背。更有尖刻的说,若他李老憨热衷于建图书室,可以将他儿媳妇陈二娥的卧房腾出来建更好,那样他李老憨不仅可以与他那漂亮的儿媳妇从天在一起肩并肩看书学习,而且可以相互探讨学习体会。
临湖边的那间麻将室是李瑞成专用的,之所以专用,是因为村里其他人不敢参与其中。之所以不敢参与其中,是因为这间麻将室的输赢数额较大,一般人没办法承受,只能望而却步。虽然这间麻将室的摆设以及必备的用具与其他五间麻将室并没有特殊的地方,但是全村人好象个个心知肚明,除了李老憨的儿子李俊生、开餐馆的李成功、做早点生意的李二娃以及最近几年因贩狗发了财的李大壮以外,谁也不敢主动坐到这间屋子的麻将桌边。
李瑞成进到麻将室时,李成功、李二娃和李大壮早就坐在桌子边等着他了。虽然是多年的老麻友了,但规矩还得讲。仍按老习惯,首先由李瑞成掷骰子,其他三个依次跟着掷,然后根据掷得的点数大小,分东南西北坐下。打麻将讲究特多,也可以说是迷信特多,比如有人为了保证火气旺,不管抽烟不抽烟,都故意在口袋里装上一两个打火机,而有的人如果手气一直不好,就会借故上下厕所,希求改变一下霉运,而其中大家最忌惮的是不能欠钱,否则再好的火气也不会持久。
这天一开始,李瑞成就向大家建议玩个新玩法,那就是玩武汉的“红中赖子”杠。“红中赖子杠”是最近几年在武汉周边日益时兴的一种打麻将方式,那就是摸着“红中”必须杠牌,而摸着作为配子的“赖子”可杠也可以不杠,这根据各人的胆子大小决定。由于杠一次牌在输赢结果上得翻一番,所以这一新玩法玩起来虽然更惊险刺激,但输赢也更就大了,牌桌上经常说的“清水变鸡汤”就是由此而来。
大家虽然从没玩过,但都听说过这一新玩法,所以现在李瑞成提出这一倡仪,也就没有谁表示反对。在听了李瑞成对相应规则介绍后,大家就半生不熟地开始玩起来。
就打麻将而言,李瑞成在周边村子里可是个家喻户晓的知名人物,这不仅在于他牌打得精,更在于他的牌风特好。说他牌打得精,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加以证明。围棋高手在下完一盘经典的好棋后,可以将几百手棋一一还原,目的在于总结下棋过程中的得失进而提高各自的技艺,名曰复盘。而李瑞成在打了一晚上的麻将后,在第二天或者更长时间内,可以将当晚上所打的一到两场好牌从头到尾一张不差地进行“复盘”。要知道围棋只是两人之间的相互搏奕,而麻将则是四人之间的殊死缠斗,也就是说就“复盘”而言,前者只需记住相互之间的每手棋而已,而后者则必须记住四人之间的每手牌。两者之间的难度不言自明。至于说李瑞成牌风特好,那从村里人给他起的绰号“赖子”就可以证明。“赖子”其实是武汉麻将中的配子,是随机抽出来的,比如,四家起完牌后,如果翻起的最后一张牌是一万,那么二万就是“赖子”,如果是东风,那么南风就是“赖子”。“赖子”是武汉麻将中最特殊的一张牌,既可代表它本身,也可以代替其他任何一张牌,此外,还可以作为杠牌,其亲和性、随意性和重要性在牌局中得到全面的证明。所以,从大家给李瑞成所起的“赖子”这一绰号中,不仅可以看出李瑞在的牌风,也可以看出他的人品。
牌局从晚上八点开始,一直打到第二天凌晨四点才结束,并且结束是由输了钱的李大壮提出来的。在一起打麻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输家不提出散摊子,赢家是绝不能收摊子走人的,除非遇到翻船死人、烈火上房那一类紧急事。李大壮整个晚上手机好象没有停过,隔三岔五地起身到外面接电话,并且表情爱昩地一说就是好长一段时间。毫无疑问,这李大壮有“情况”了。大家虽然都最烦这类事,但看他魂不守舍地尽输钱,也就耐着性子由他去。
“今天怎么了?”将赢的一扎钱装进口袋里,李瑞成故意问李大壮。
“今天原本就准备着输钱的。”李大壮笑着打着哈哈。
“想输钱?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了。”李瑞成仍装糊涂。
“哈哈,你不知道的,这叫情场得意,牌场失意。”李大壮长满疙瘩的瘦脸上堆满了抑制不住的幸福。
看着李大壮志得意满的样子,李瑞成在心里由不得冷笑了一下。说实在话,李大壮那点花花肠肠子对他李瑞成而言是再熟悉不过了。就生活艰辛而言,李瑞成从来都对其充满同情心,因为李大壮三岁时就死了父母,是村里的唯一孤儿,全亏他那瞎眼婶娘一把屎一把尿地将他拉扯大。由于缺少管教,自小李大壮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偷鸡摸狗、掘坟盗墓的事没有一件他没做过。虽然所作的事情为人不齿,但凭这些不齿的事情却也能保证自己不至于被饿死。这几年不知受谁的点拨,竟然做起了贩狗的生意。说是贩狗,其实就是用老鼠药偷偷将别人用来看家护院的狗毒死,然后贩到广州、广西等地。开始时可能是受良心的约束,也就是秋冬两季做些小打小闹的生意,但后来良心在一扎扎的百元大钞面前彻底迷失了,竟然一年四季都在周边村子里盗狗。眼见着生意越做越大,他在县屠宰厂租了一间冷库,将春夏两季收的狗全冷藏在里面,到了秋冬季节再租了车皮运到南方。这家伙心狠手辣,不管大狗小狗一律全部斩尽杀绝,以至李仕垴周边百十里地一年四季难得听到狗吠声。他的恶名谁听了都会摇头,而他身上由于积攒了太多的狗的冤魂,以至他更象一个由阎王下派到凡间的狗煞星。听人讲前年他到汉口中山公园玩,有位漂亮的姑娘牵着一条半人高的狼狗在公园里遛弯,那狗开始还悠然自得、威风八面地四处撒欢,但见着他后立时恐惧地惨叫一声,奋力挣开姑娘手中的铁链,霎时就逃得无影无踪。行为虽然为人不齿,行业同样为人不齿,但就这几年功夫他确实赚了不少的钱,这不,他在村里第一个买了面包车,并且盖起了三层楼的砖瓦房,象贼一样走村窜户的辛苦活也不亲自做了,而是雇了周边村子里几个游手好闲的小年轻专事四处盗狗,而他只是定时给他们发工资。还有,在他近四十岁年纪时,他还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媳妇,当然这媳妇肯定不是本地人,而是一位来历不明的四川人。但不管怎么说,这媳妇还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现在两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儿子已经开始读小学了。
其实李大壮所有说的情场得意,不就是指他最近与蔡家边的莫菊花有了一腿吗,这在李仕垴、蔡家边以及周边村子里,早就是不是秘密的秘密了,还搞得神秘兮兮的。
李瑞成故意凑到李大壮的耳边,小声说:“你可小心点,那个蔡莽子可不是好惹的哟。”蔡莽子是莫菊花的丈夫,虽长得五大三粗,但头脑却简单,现在广东打工。
李大壮听了李瑞成的话,因心中自以为是的秘密被人一下点破而不知所措,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李瑞成看着李大壮的窘态,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李成功和李二娃丈二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
只是让李瑞成觉得奇怪的是,麻将桌上从没有缺席过的李俊生今天却自始至终没有踪影。
李瑞成回到家时,已经四点半了。母亲房间的灯光已经亮了,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母亲得约了村里几个教友到教堂做礼拜。他不知道向来开朗的母亲为什么信教,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信教的,但始终惊诧于母亲的虔诚和执着,不管刮风下雨还是骄阳似火,到了时候母亲必定穿戴得整整齐齐约了村头的庆丰伯娘等十来个人去蔡家边村西的教堂做礼拜。
儿子李浩的房间里还亮着灯,隐隐还听到敲打电脑键盘的声音。他就轻轻敲了敲门,叮嘱道:“睡觉了。”
儿子在房间里面答应了一声:“知道了。”
让李瑞成始料不及的是,自己对李大壮所说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第二天上午十点来钟,李瑞成睡得迷迷糊糊中被儿子李浩给叫醒了。李瑞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衣服都未穿好,就手忙脚乱地跑到楼下。当他好不容易看清眼前的一切时,发现蔡家边村的村长蔡正东双手叉腰,一脸怒气地站在一楼客厅的中央又是喊又是叫的。李瑞成还算冷静,又是倒茶又是递烟地将蔡正东的怒气稍稍平息下去后,总算听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凌晨打完麻将后,李大壮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家里,而是摸黑跑到了蔡家边。结果在与那个莫菊花厮混时被莫菊花的几个小叔子捉了个现行。
“什么狗屁李仕垴,还不要脸说什么祖上如何有文化有教养,我看尽是一些男盗女娼、鸡鸣狗盗之徒。”蔡正东是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此刻脸涨得彤红,几乎将李仕垴的祖宗八百代全骂了。
“骂得好,骂得好。”这时候的李瑞成脑子里早已成了一片浆糊,边拍着蔡正东的肩膀,边不停地陪着小心。内心里他确实感到气愤,李仕垴村怎尽出这些不肖子孙呢,自己不要脸也就算了,总不能将祖宗的脸也给丢尽了呀。
虽然什么场面都见过,但半个小时后赶到蔡家边村委会时,李瑞成仍为眼前的模样吓住了。李大壮象条死狗一样蜷缩着躺在村委会的水泥地板上,身上穿着的青灰色羽绒服被撕开了一条一尺多长的大口子,里面白色的羽绒象一团乱麻一样散露出来。乱糟糟的头发上沾满了黑色的污泥和杂草,左边额头上黑乎乎一片,不知是凝固了的血水,还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污物。他的右边脸已经肿得不成比例,原本就细小的右边眼睛现在被挤兑得只剩下一条不显眼的细细的缝隙了。左边眼睛微微张开,露出死鱼一样的光泽。两片嘴唇已经不能称之为嘴唇了,更象两根深紫色的香肠毫无规则地重叠在一起,细细的血水混合着涎水,仍从嘴角处粘粘地往下滴淌。他脚上的袜子也不知被谁丢哪儿去了,一只沾满污泥的皮鞋被人胡乱地扔在惨白的脚边。
“你们下手怎这样重哟,搞不好要弄出人命来。”毕竟是自己村里的人,眼见着李大壮被打成这样,李瑞成在震惊的同时由不得气愤不已。
蔡正东却一脸冷漠,阴阳怪气地说道:“下手重了怎了?他这是罪有应得。谁让你们李仕垴尽出这样不要脸的人。”&
“你蔡正东留点口德好不好,不要一棍子打上一大片。你怎样骂李大壮我不管,但不要时时将我们李仕垴扯上。”李瑞成对蔡正东这种借题发挥、指桑骂槐的行为十分不满。
“我蔡正东骂了你们李仕垴又怎样。”蔡正东将胸脯一挺,那模样完全是豁出去了。
李瑞成楞了一刻,脸一下气得铁青,他一咬牙,跨前一步,猛地一把揪住蔡正东的领口:“你蔡正东说话注意点,我们李仕垴的人偷你们蔡家边的媳妇不要脸?那你们蔡家边的媳妇偷我们李仕垴的男人就要脸了吗?”
蔡正东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在李瑞成揪住他领口的同时,也反手一把揪住了李瑞成的领口。眨眼功夫,两人象两只红了眼的公牛一样扭成一团。一直站在蔡正东身后没有吭声的几个蔡家边的年轻人一声哄,就要上前帮手。没曾想,得到消息后开着面包车紧随李瑞成而来的那几个李大壮雇请的帮工也恰好赶到,他们挥着扁担、木棍,喊一声,跳下面包车,也冲进了村委会。此刻,现场所有的人因气愤和羞辱而失去了最起码应该具有的清醒和理智,大家相互责骂,相互推搡,眼见着一场激烈的械斗不可避免。
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并不响亮的喝斥在村委会的门口响起:“你们都给我住手!”那十几个红了眼的男人谁也没有听到这声喝斥,唯独只有李瑞成一个人听到了。他扭过头,惊愕地看见自己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朦胧的光线下,老人单薄的身子显得如此瘦小,如果不留意,谁也不会觉察她的存在。她双手使劲地拍打铝合金的门框,不停地跺脚,全身上下因着急而不停地颤抖。她皱纹密布的脸上已经浸满了汗水,正顺着松驰的脸颊往下流淌。
李瑞成母亲的突然出现,使这场眼见着不可避免的械斗最终在萌芽状态被及时化解。其实老人的出现纯粹是偶然,这个早上她做完礼拜从教堂出来时,听说李大壮在蔡家边被人打了,当时她只是去看看,想弄个明白,没曾想刚遇到自己的儿子和蔡正东正准备大打出手。
“还得亏你及时赶到,否则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乱子来。”事后李瑞成自己都感到有点后怕,一脸感激地对自己的母亲说。
老人坐在一条矮凳子上,正在拾掇一条已经晒干了的腊鱼。她将剁好的鱼块在白酒里轻轻醮一下,然后整齐地码在一口有着光滑粙面的罈子里。孙子李浩最喜欢吃她做的糟鱼,开学后,他可以将做好的糟鱼带到学校去,能吃上好长一段时间。
听了儿子感激的话,母亲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些人呀,心里就是没有个框框束缚着,不管好坏,也不管结果如何,什么事情都只是凭着自己的性子去做。”
“那不由着性子去做,又该由着什么去做呢?”李瑞成半蹲着将剁好的鱼块一块块整理好,放在一只大瓷碗里。
“主告诉我们,别人打你的左脸,你要把右脸也伸过去。如果你将主的这句话始终放在心里了,那今天你和蔡正东肯定打不起来。”&老人一脸平静地说。
“遇到那些不讲理的人,我没法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李瑞成虽然听懂了母亲的话,但仍梗着脖子说。
“没办法,不仅你,现在的人都这样,一切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老人摇摇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大壮一个人在乡医院治疗。照理缺了他一个,李瑞成他们打麻将的摊子还不至于散伙。但是,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麻将摊子还是没办法凑齐四个人,这其中的原因在于李俊生在这段时间突然莫名其妙地没有了消息。李瑞成挠头想了一下,觉得在李大壮被打的头一天就没有见着李俊生了。
“这家伙怎么玩失踪了?”李瑞成黑着脸,坐在麻将桌前抽烟,不停地用指头敲打着桌子的边沿。
“没事的,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回来的。”李二娃没精打采地说。他无聊地将一张张麻将牌小心地垒成一面墙,垒到一定高度后推倒,然后又重新垒,又重新推倒。
“是的,以前他也经常一连几天没了踪影。”一直呆呆地看着窗外黑黝黝夜空的李成功附和道。
李瑞成想了想,觉得李二娃和李成功的话不无道理。在李仕垴全村人的印象里,李俊生的脑子是全村最好使的,不仅比别人看得远也看得精。比如八十年代末村里承包湖面时,面对村西头那个二百五十亩的大湖汊子,谁也不敢贸然出手承包,只有他二话没说就用自己家的房产作抵押,全部承包了下来,为此,因意见不和,他还与他那仍当村长的父亲李老憨狠吵了一顿,气得李老憨拍桌打椅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事实证明李俊生的抉择是正确的,在后来的几年里,他不仅靠养鱼、种藕以及贩卖莲子成了全村的首富,而且也将那些从前谁也瞧不上眼的各类水产品通过各种渠道推广到县城甚至省城里,进而为全村人以及周边村子里的人开拓了一条共同致富之路。就李仕垴村现在能够富甲一方而言,如果没有他李俊生开先河,不定仍是一个为人不齿的穷乡僻壤。但是,如果撇开发财致富的能力而言,李俊生在村里人的眼睛里始终是一个行为举止有点怪异的人,比如除了打麻将时能够与李瑞成他们坐到一块以外,其他时间他难得与村里的人聚到一起说上三两句话。还有,他的穿着也与村里的人格格不入,比如他一年四季都穿着笔挺的西装,打着光鲜的领带,头发一丝不乱,皮鞋一尘不染。虽然与村里人交流不是很多,但是全村人没有人怀疑他在外面吃得开,这一点李瑞成可以证明。前年李瑞成与李俊生一道到武汉推销莲子,事情办完后,李俊生请了他技工学校时的十多位同学在武昌湖锦酒店吃饭,让李瑞成感叹不已的是,席间的李俊成完全是他那十多位同学的核心,男女轮着给他敬酒,表情和言语充满了出自内心的羡慕和敬佩。只是让李瑞成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谈起被学校开除那事,大家竟然都将李俊成当英雄看待,而不象李仕垴人那样当作一件丢脸的事看待。书读得多的人看问题与书读得少的人就是不一样。即使事隔多时,李瑞成仍在心里唏嘘不已。
但是,从两年前开始,村里就有人在私下里说,李俊生在外面赌博赌得很凶,输赢都是以万计。为此,李瑞成问过李俊生,但他只是一笑了之,说别听别人乱说,即使偶尔玩一下,也只是为了应酬而已。既然李俊生这样说,李瑞成也就没有将村里议论的话当一回事,他相信李俊生是一个知道好歹的人,虽然现在手头有钱了,但那都是些血汗钱,容不得在外面乱挥霍。
接下来的几天,由不得李瑞成不感到紧张了,因为始终没有见到李俊生的身影,也没见到他父亲李老憨的身影,即使打李俊生的手机,也一直是关机。那天晚上八点多钟,李瑞成按捺不住约了李成功一道去了李俊生的家。两人敲了好半天门,李俊生的媳妇陈二娥才将门打开。一见陈二娥那双肿得象两颗桃子似的眼睛,李瑞成就感觉到他们家出大事了。果不其然,进到客厅,李瑞成就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手上拿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毫无表情地坐在侧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打瞌睡。李老憨黑着脸坐在茶几旁边的一张藤椅上抽着烟,见了李瑞成,他只是抬了抬眼皮,也不打招呼。毫无疑问,他们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李瑞成和李成功将陈二娥喊到厨房里,小声问了半天,才初步弄清了原委。原来那个年轻人是到他们家要债的,他手头拿着一张李俊生亲手写的欠条,已经在他们家待三天了,既不睡觉,也不吃饭,瞌睡来了就坐在沙发上打个盹,肚子饥了,就泡一包方便面解决问题。
“是俊生写的欠条吗?”李瑞成着急地问。
“可不是,他那字迹写成灰我也认得。”陈二娥肯定地说。
“欠了多少?”李瑞成心里直打鼓。
“五十万哩。”陈二娥眼睛红红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啊!”李瑞成也吓了一跳,“那他说了因什么欠钱吗?”
“没有说。”陈二娥说。
“那俊生呢?”李成功问。
“不知道。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他的消息了。”陈二娥抹了抹眼睛,又要流泪了。
李瑞成联想到村里人对李俊生的议论,心里已经猜着了七八分。皱着眉头与李成功商量了好一刻,然后进到客厅。
在那个年轻人身边站了一会,李瑞成干咳了一声,掏出根香烟递过去,说:“抽烟,小兄弟。”
那个年轻人这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斜睨着看看李瑞成,说:“不会。”
“贵姓?小兄弟。”
“免姓刀。”年轻回答道。
“刀?”李瑞成从没有听过有这么个姓,不知道真假。心里想,这些家伙都是混社会的,不定是有意编这么凶的姓来吓唬自己。但他仍陪着一脸笑说:“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我们想了解一下俊生到底欠的是什么钱?”
“你是李俊生的什么人?”年轻人用眼角瞟了李瑞成一眼。
“一个村的。”李瑞成说。
“我们李仕垴村的村长兼支书。”李成功在旁边补充了一句。
“村长兼支书?”年轻人撇了下嘴,“还是个干部哩。”
“可不是,在村里大小还算是个干部。”李成功说。
“这事与你们无关,你们不要管闲事了。”那年轻人冷冷地说,拧开矿泉水瓶盖,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重新闭上眼睛,不再理会李瑞成和李成功。
眼见没办法再谈下去了,李瑞成和李成功就将李老憨喊到屋外想商量个对策。但李老憨在突然的变故和打击面前好象已经完全糊涂了,只是老泪纵横地央求李瑞成一定得想想办法,要不他们这个家可就毁了。
接下来几天李瑞成始终都被这件事折磨着,虽然与自己无关,但毕竟是李仕垴同一个村的人,几百年前共着李仕高这个同一的祖宗,再说自己也答应李老憨一定要帮这个忙了。但是,在具体的帮忙过程中确实让李瑞成犯难。虽然不用猜就知道,李俊生所欠的这五十万肯定是赌债,而赌债是不受法律保护的,这谁都知道,但是这种情况下你又不能向派出所报案,因为这些在社会上混的人都是些亡命之徒,将他们惹急了,他们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看来,用合法手段,也就是说通过“红道”是不能解决问题了。既然,“红道”不能解决问题,那“黑道”呢?李瑞成更是一筹莫展,因为活了四十多岁,他从没有与所谓的“黑道”沾过边,也不知道哪些人是“黑道”里的人。村里虽然有几个混混,但这几个家伙充其量只是在村子以及周边混的,就象小河沟的小鱼小虾,怎能与那些翻江倒海的大鱼大虾相提并论呢。
李俊生的事情还没有解决的眉目,李瑞成的母亲却告诉李瑞成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说前天她与庆丰伯娘一道到李老憨家动员他信教。
李瑞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在李仕垴老一辈人里面,李老憨始终是一个敢作敢为,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可以说脾气和胆子大得近乎有点倔。但实话说来,多年来,李仕垴还确实得亏了有李老憨这么一个不信邪的人当生产队队长,才得以保证李仕垴在周边村子里从没有吃过什么大亏。更何况他还是一位村里资格最老的党员哩,这样的人怎么也开始信教了呢?&
“你们不该动员他信教的。”李瑞成不知道母亲的哪根筋被人扯动了,竟然想到去动员李老憨,就有点责怪自己的母亲。
&“我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呀。你看他从天愁眉不展的,连大门都不出。长期这样下去,不憋出病才怪。”母亲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母亲已经知道李俊生出事了。李瑞成心里想,同时又有点感慨,这还真的应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句老话。
“但那李老憨就是倔,始终强调自己是名老党员,怎么也不听我们的劝。”&母亲一脸无奈,同时叮嘱李瑞成,“这件事你可不要在外面说哟。”&
李瑞成答应了一声,但心里却有点感动,因为他记得自己担任李仕垴村的村长并兼支部书记已有十来年了,李老憨虽然从没有参加过支部的学习活动,也没有交过党费,但他竟然没有忘记自己还是一名中共党员。
春节前几天,李大壮从乡卫生院出院后回到了李仕垴。
发生在蔡家边的那件事,使李大壮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除了坚决戒了麻将以外,最大的变化是不再做贩狗生意了。他竟然下决心将雇请的那几个年轻人全部遣散,那辆半新不旧的专门用来运送死狗的面包车也以卖废铁的价格在短时间内处理了。
“做了几年的贩狗生意,不是挺赚钱的吗?再说你对这一行轻车熟路,如果不做了,有点太可惜了。”李瑞成确实为李大壮感到惋惜。
“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不做了,有什么可惜呢?”李大壮沉默了一刻,突然轻声反问一句。
“伤天害理?”李瑞成瞪大眼睛盯着李大壮,好象不认识眼前这个长着一张腊黄色瘦脸的男人似的。
“可不是伤天害理,实话告诉你,这几年我最少贩了十车皮死狗,但我一条都没吃过。”李大壮说。
“自己怎不敢吃呢?”李瑞成问。
“毒死的狗,药性肯定还在肉里。”李大壮说。
“你说假话,前年你不是请我到你们家吃了红烧狗肉吗?”李瑞成皱着眉头,不高兴地指着李大壮说。
“不错,但是告诉你,那条狗是我花了三百块钱从一位朋友那儿买来打死后请你们吃的。不象其他的狗,全是用老鼠药毒死的。”李大壮竟然露出黑黑的牙齿,得意地笑着。
李瑞成愣了一下,拍拍李大壮的肩膀,说:“这说明你大壮不是坏人嘛。”
“对你不是坏人,但对那些吃了我不下十车皮死狗的南方人来说却是坏人,因为他们吃的全是有毒的狗肉。还有,对那些养狗的人而言,我肯定不是好人,他们原本养狗是用来看家护院的,狗通人性,却被我药死后去赚了昧心钱。”
李瑞成盯着李大壮看了好刻,不明白眼前这个看似熟悉却突然又变成异常陌生的李大壮是通过什么方这式使自己突然醒悟的。
不管怎么说,李瑞成为李大壮的这一决定仍感到担心,因为他知道就凭李大壮那德性和能力,他能依靠什么养活自己和老婆孩子呢?但是李大壮却一点不在意李瑞成的担心,他平静地告诉李瑞成,他准备将租给别人的那五亩旱地收回来自己种,他相信凭自己还仅有的一些力气,有能力养活自己以及老婆和孩子。
这一刻,李瑞成还真的没办法判断李大壮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李俊生下落不明了,李大壮金盆洗手了,李瑞成他们那个其他人无法涉足的麻将班子就无法组成了。麻将作为李瑞成的唯一爱好,现在陡地没有地方表现了,使一向感觉特别充实和幸福的李瑞成一下象成了一只被掐了头的苍蝇,从天无所事事,四下乱窜。他的脾气也变得坏了,在村里看到稍稍不顺眼的人或事,就要粗着嗓子吼上两句,骂上两句。好在村里的人谁都有点敬畏他,面对他无缘无故地发火,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逆来顺受地朝他笑笑,然后识趣地走开了。但是在家里,他的境遇就完全不样了,如果他仍然这样无缘无故地发火,那结果只会是自讨没趣。虽然他最近发现儿子李浩在家休假期间并没有象他期待的那样认真学习功课,而是从天伏在那台电脑上玩游戏或者与一些网友聊天,但是他就是不敢对儿子大喊大叫。因为儿子根本不在乎他的大喊大叫,只当他那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在进入他的耳鼓之前就彻底消声了。虽然也吼过几次,但面对儿子那副无动于衷或者说是不屑一顾的表情,他竟然完全丧失了信心和自负,最后自己主动揠旗息鼓了,任由儿子在他自己的虚拟世界里四处冲撞,自由奔驰。虽然有几次他背着儿子想将电脑的网线偷偷给拔了,但他刚有这一动念立马就被自己的母亲给制止了。母亲呵斥他,孙子读书读累了,玩玩电脑有什么不好,这也是一种休息方式呀。再说,玩电脑比他打麻将赌博不知要强多少倍。老人还威胁李瑞成,若将孙子逼出什么事来,她一定跟他没完。
不管怎么说,李瑞成都是一个责任心特别强的人,最近一段时间虽然心情不好,但他始终没有忘记李老憨托付的那件事。这期间他去过几次李老憨的家,知道那个年轻人仍待在他家没有走,并且看那架式,这个春节不定就准备在他们家过了。李瑞成也试着请那年轻人到李成功开的丰怡酒楼喝喝酒,想借机跟那年轻人套套近乎,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但那年轻人仿佛泥塑的一样,面对李瑞成的好意,他不仅身子未动一下,连脸上那冷冰冰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改变。就在李瑞成真正感到无计可施的时候,从乡里办事回来的李二娃突然带来一个消息,说乡派出所的张再生所长托他在年前给弄一条狗。这个不经意的消息陡地让李瑞成仿佛找到了解决李俊生这件棘手事情的锁匙,一下让李瑞成兴奋起来。
李瑞成首先想到李大壮,因为哪儿有狗,通过什么方式能够弄回来,只有他李大壮在行。但让李瑞成始料未及的是,李大壮竟然一口回绝了他,理由特简单,说他已经下了毒誓,从今以后决不再弄狗了。
李瑞成当下气得五官都挪位了,恨不能立马给李大壮一巴掌:“都什么时候了,还毒誓不毒誓的。”
李大壮却非常认真,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说:“真的不能弄,因为我已经在蔡家边的教堂里对主发过誓了。”
这下轮到李瑞成目瞪口呆了。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不是经常以主所说的话解释一切困惑或者拒绝一切看似缺德的事吗?不知是因母亲长期信教的原因,还是自己的灵魂本身就无比善良,现在面对李大壮的拒绝理由,一种莫名的胆怯突然从李瑞成的心头涌起,以至他不敢再强迫李大壮了。
两人沉默了好一刻,最后李瑞成想到一个折衷方案,他让李大壮告诉他曾经雇请的那几个帮工的电话,他直接与他们联系,让他们去弄。
看得出李大壮在内心斗争了好一刻,最后总算答应了李瑞成的要求。
张再生所长是腊月二十六那天下午来到李仕垴的。其实他到李仕垴的唯一目的就是弄一条狗,他早就知道李仕垴的李大壮是方圆几十里贩狗的高手,但由于他不认识李大壮,所以就只有找李瑞成了。张所长是一个有着近三十年警龄的老警察,五十出头的年纪,长得人高马大,剃一个有棱有角的板寸头,又密又硬的头发象钢针一样根根直立着。从长相看,他好似一个刻板严肃的人,但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其实是一个非常随和实在的人,这从他主动向李瑞成索要一条狗这件事可以看出。确实,一条狗在农村就象一只鸡、一只鸭那样便宜简单,几乎可以信手拈来,只有随和并且自律的人才会提出这样简单的要求。李瑞成由于另有心事,所以对于张所长的到来在接待上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和李成功费尽心机地从四下里弄了些野生甲鱼、乌龟和野鸭等稀罕物,再加上野生鳜鱼、黑鱼等,最终在李成功的酒店里摆了满满一桌正儿八经的野味。张所长确实是一个随和自律的人,面对李瑞成他们的盛情款待,连连说太过分了。
酒过一半后,李瑞成让酒店里的伙计将狗牵到包间里让张所长亲自过目。面对那条又肥又壮的大黑狗,张所长的表情在感激中竟然有点吃惊:“这狗要现场打死吗?”
“可不是。”李瑞成回答。
“我还以为在我来以前就已经弄好了哩。”张所长说。
“那样的狗吃了不放心,大多都是用老鼠药毒死的。我们可不敢用这样的狗送给你张所长。”李瑞成边说边往张所长的碗里挟了块甲鱼的裙边。
听到酒店楼下传来那条黑狗凄惨的叫声时,张所长端着满满一杯酒,腾地站起来:“李村长,太感谢了。我今天就借花献佛,用这杯酒敬你了。”说完一仰脖子,将一杯酒全喝了下去。
快散席时,李瑞成才小声地将李俊生那件事告诉张所长。他不停地赔小心,说应该早点将这件事向张所长当面汇报的。张所长却连连摆说,直夸李瑞成懂社会,讲规矩,做得对,如果感情用事,一时冲动,不定将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
“那你看这件事怎办呢?”送张所长上车时,李瑞成小心地问。
“放心,全包我身上了。全县哪个地方开赌场,谁在‘放马’,谁在‘吃黑’,&谁在‘抽老千’,没有我张再生不知道的。”张所长脸色微微泛红,拍着胸脯,一脸轻松。
“那就拜托张所长了。”李瑞成深为张所长的豪气所感动。
车子启动时,张所长将李瑞成喊到车窗边下,附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但我只能想办法让他们少要点,你仍得准备这个数。”他说着,张开右手的五根指头,在李瑞成面前晃了晃。
在等待张所长消息过程中,李瑞成没曾想自己的母亲竟然在腊月二十八那天向自己提出了一个愿望,或者是打算,那就是想在春节过后,在村里也建一个教堂。李瑞成没敢直接拒绝母亲突然提出的这个愿望或者打算,因为他根本对教堂不了解,再说他根本没想过建教堂能够为村里解决什么问题。五年以前,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接受了李老憨的建议,通过村委会的全部留存资金,再加上半强制半自愿的方式从各家各户收取的部分费用,在村后建了一所幼儿园,目的在于使村里的那些留守儿童也能够象城里的儿童那样及早接受正规教育,不至于使李仕垴的后代输在“起跑线”上。虽然这所幼儿园在后来两年因各方面原因最终关闭了,但当时建幼儿园的出发点谁也没有非议,更没有人对李瑞成当时的决定有过丝毫责难。现在自己的母亲突然提出建教堂这个要求,在同意与否这个问题上,李瑞成不由得有点儿犹豫了。
“是你牵头提出这个问题的吗?”李瑞成知道自己的母亲在村里那些信徒心目中的地位。
“是的,他们要求我牵这个头。”母亲直截了当地说。
“这几年你们到蔡家边那个教堂去上课不是很好吗。”李瑞成说。
“是很好,但大家心里始终有点憋扭,不顺畅。”母亲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憋扭?不顺畅?”李瑞成有点糊里糊涂。
“蔡家边的教堂是他们蔡家边的人集资建的,我们只是沾了别人的光。每次去时,感觉蔡家边的人眼神怪怪的,仿佛我们李仕垴的人占了他们好大的便宜似的。”母亲说话的语气变得有点不满。
“不就是受点儿气嘛。”李瑞成不以为然。
“说你糊涂你还真糊涂。”母亲有点不高兴了,指着李瑞成教训道。“实话告诉你吧,建教堂这是为我们李仕垴的子孙后代作想,只有为主花了钱,才能表现出自己的诚心,主的恩典才会惠及我们全村每一个人。”
李瑞成没想到母亲竟然通过这种方式道出建教堂的原因,一时不知怎样回答了。他想到,只要是李仕垴的人,谁不希望李仕垴的子孙后代能够象先祖李仕高那样出人头地呢。他李瑞成勤勤恳恳当这个村长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大家平日里辛勤劳作也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自己的儿子刻苦学习也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觉得自己一时没办法拒绝母亲的这个要求。在沉思了一刻后,他问道:“那你需要村里做什么?”
“不反对就可以了。”母亲干脆地回答道。
“村里凭什么反对呢?”李瑞成却是一头雾水。
母亲咧开没有牙的嘴巴笑了起来:“你是一村之长呀,还兼着那个村支书,建教堂可是与信仰有关的大事,没有你、乡里和县里同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谁敢随便建呀。”
“那资金呢?”没有钱什么事都没办法办成,李瑞成心里一紧张,担心母亲打村委会的主意。
“那你就放心好了,我们自己筹。”母亲信心满满地说,借以彻底打消了李瑞成心里的顾忌。
母亲的话虽然说得轻松,但仍没有打消李瑞成心里的顾忌。毕竟建教堂不象建房子那样简单,建房子的目的是为了一家人居住而已,而建教堂的目的肯定复杂得多。就李瑞成对教堂的了解,还不知道其中会复杂到什么程度,但多年的耳濡目染和道听途说,仍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封建迷信和尔虞我诈。毕竟在那些曾经看过的老电影里,庄严肃穆的教堂始终与那些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联系在一起,而那些道貌岸然的教士和信徒也始终与那些魑魅魍魉脱不了干系。出于慎重和好奇,在一个周末的清晨,李瑞成悄悄尾随着自己的母亲去了一趟蔡家边的教堂。
蔡家边的教堂位于蔡家边后山的一个山坳里。在李瑞成的印象里,这座教堂好象是建于二零零零年前后。由于时间上并不长久,加之为建这座教堂曾经引起过一场捐款风波,因而给李瑞成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年乡里要求各个村筹款将乡里那所老旧的中学改建一下,毕竟是涉及千年大计的事情,全乡八十五个自然村谁也没有讲价钱,唯有蔡家边的村长蔡正东在会上提出要打对折,其理由竟然是他们村刚刚因为捐款建了教堂,全村人可能承受不了。蔡正东的这番理由惹得当时的乡长莫大牙大发雷霆,当着全乡村长的面拍了桌子,直骂蔡正东混账。当然自此以后好长一段时间,蔡正东成了那些村长们茶余饭后取笑的对象。也难怪,你蔡正东找哪个理由不好,偏偏找个建教堂的理由,肯定是脑袋出了毛病。
这是李瑞成第一次如此之近打量眼前这座让自己的母亲以及周围众多的善男信女顶礼膜拜的教堂。其实单从外表看,它只是在鄂南农村再平凡不过的一座砖瓦结构的普通建筑。门前是半个蓝球场大小的泥面场地,周边是近一人高的万年青围成的密不透风的篱笆,远远看去象一圈绿色的围墙柔和地将寂静的教堂与周边喧杂的尘世隔离开来。整个教堂最显眼之处在于它的全部外墙都用石灰水刷得雪白,即使抵近看,在这刺眼的雪白中也难得发现一点儿杂色。而它的最大特点在于大门正上方的屋檐处树立着一个用木头做的、通体用白色油漆漆得白亮的巨大十字架。毫不夸张地说,唯有这十字架,才让这幢普通的建筑有别于农村的其他建筑。
李瑞成怀着忐忑的心情从虚掩的大门小心地进到教堂里。虽然教堂里面的摆设和装饰与它的外表一样普通简陋,但自跨进大门的那一刻,李瑞成仍感觉到有一股让他不敢仰视也不敢有丝毫邪念的力量随着绵长柔和的歌声扑面而来。借助暗淡的烛光,李瑞成悄悄地用眼睛的余光小心地打量着里面的一切。其实整个教堂就象是一间宽敞的库房,靠北边的那面墙下垒着一个半米来高的木台子,台子正中放着一张用白布遮面的长条桌,桌面上一字排放着十几个高大明亮的金属烛台。烛台的下方是一溜没有涂漆的长条木椅,几十位面容模糊的男男女女随着一位穿白色长袍的老者正在唱着让人心灵震撼的赞美诗。昏黄的烛光随着低沉悠长的歌声在昏暗中不停地摇曳,好象这歌声也赋予了它无尽的生命和力量。烛台的上方是一幅巨大的耶稣画像,在朦胧的光线下,李瑞成仍感觉到画像中的耶稣始终用仁慈和希望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以及那几十位虔诚的男男女女。那一刻,李瑞成感觉自己象一个被大人窥透内心世界的小孩一样,所有的犹豫和怀疑在那摄人魂魄的眼神下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
并没有待多长时间,李瑞成几乎象个突然良心发现的小偷一样急匆匆地从教堂逃出来。他直楞楞地站在冬天空茫的天空下,好久都没能使自己急促的呼吸平息下来,也没能使自己震憾的思绪和感觉及时适应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多年来,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但此刻,他竟然怀疑自己的坚定了。他神情沮丧地坐在路边的田埂上,边抽烟边努力回想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切。他觉得奇怪,自己竟然不敢回想那好象有着生命活力的烛光,也不敢回想赞美诗那优美绵长的弦律,更不敢回想画像中耶稣那始终忧郁的眼神,因为在他的记忆触及那些东西的那一刻,竟然有一股让他无法抗拒,也无法抵御的神奇力量好似要将他的灵魂硬生生地拽过去,与那些东西融合在一起,并使那些东西的力量更加强大。在自己的思绪稍稍平复下来后,他试着回想那些忘情唱歌的男男女女的模样,同样让他奇怪的是,那些在昏黄烛光中显得异常模糊的一张张脸孔,此刻竟是那样清晰生动,其中有自己的母亲、庆丰伯娘、李大壮等,还有蔡家边的蔡平安、蔡大业、蔡和平等,甚至还有更远处任家庄的任冬桂、任大发、任新成等。他们一个个或老或少,或胖或瘦,或勤劳或懒怠,或聪明或愚笨,仿佛是方圆几十里范围内无数老百姓的浓缩和代表。他们怎么了?是他们的意志太软弱?还是信仰的力量太强大?
冬日的阳光象凝固的冰块一样将整个世界紧紧地拥在它冰冷的怀抱中。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寒冷,李瑞成感觉自己不由自主地一阵战栗。
自那天早上悄悄去了趟蔡家边的教堂以后,李瑞成感觉自己始终处于神情恍惚之中,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做起事来也时常丢三忘五。母亲担心他是不是病了,他只是笑笑说没有。母亲接着抱怨,说他应该早点找一个合适的媳妇照顾自己了,自己年纪大了,感觉许多事情都力不从心,再也没有精力照顾他们父子两个了。他对母亲的话同样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其实李瑞成完全了解母亲话中的意思,这段时间,或者说在她的有生之年,她得将全部精力放在建那座她计划中的教堂上,其他的她就难得顾上了。
让李瑞成感到吃惊的是,在李仕垴建教堂的计划仿佛为已经七十五岁高龄的母亲注入了新的活力。就身体机能而言,母亲早已步入暮年,满头白发日渐稀疏,满口牙齿也几乎掉光,因年轻时劳累过度留下的腰肌劳损让她的腰身几乎无法直立,而伴随了她一生的严重风湿病心脏病,始终让她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但是就激情而言,现在的母亲好象完全恢复了当年她当生产队妇女队长时的状态,每天她躬着腰身,拖着蹒跚的脚步将家里的一切安顿好以后,然后她象换了一个人似的出现在村里,通过她自认为合理的各种有效方式筹措搭建教堂必需的资金。更让李瑞成意想不到的是,母亲筹措资金的过程和速度并非象他想象的那样困难和缓慢。母亲笑容满面地告诉他,在短短的几天里,她竟然筹措到建教堂所需资金的一半,这还不包括有人承诺无偿捐助的砖瓦粉砂石等部分建筑材料。人逢喜事精神爽,难怪每天轻松幸福的表情始终浮现在母亲那满是皱纹的脸上。但是有一个问题却让李瑞成原本迷惑的思绪更加陷入无底的深渊。他记得汶川大地震发生时,他以村支部的名义也在村里进行募捐,但是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之后,所募得的全部捐款竟然比他计划中的五分之一都不到。他不明白,照理村里的人现在谁都不差钱,为什么在国家遇到大的灾难时,在那些灾民们最需要帮助时,表现得如此冷漠和吝啬呢?而在修建一座普通的教堂时,大家又如何表现得如此积极和慷慨呢?面对这如此大的反差,他没办法理解个中的缘由。
还有,休假这几天一直埋头在电脑里的儿子李浩也对奶奶的行为赞赏有加。那天在家吃晚饭时,他突然掏出两百元钱递给奶奶,说是捐给教堂的。
李瑞成责怪李浩不应该象奶奶一样信迷信。
李浩将满头长发往后面捋了捋,连正眼都没瞧李瑞成一眼,口里却用不屑的语气反问了一句:“迷信?你倒是解释一下,什么是迷信?”
李瑞成虽然早就习惯了李浩这种不礼貌的生硬言语,但此刻仍非常生气。他重重地放下手中的筷子,瞪着儿子说:“不用你小子来教训我。”
“我哪敢教训你这个一村之长哟。”李浩闷声闷气地挖苦道。
李瑞成不想与儿子争执下去,他知道争执下去的结果最终是他更加恼羞成怒,理屈词穷。于是他不再言语,而是偷偷打量了一下仍埋头吃饭的儿子。以前那个剃着平头,有一张圆圆稚气脸蛋的儿子已经变得陌生,现在呈现在眼前的这个儿子,长长的头发几乎遮住了那双细长的眼睛,长满青春痘的脸上不再是那天真无邪的笑容,而是透露出一股说不上是自信还是冷漠的寒气。现在,他发现儿子确实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懵懵懂懂的少年了,对许多事情他都有自己的看法和观点,并且有些观点和看法都是他李瑞成从没有听说过的。比如去年过端午节时,李瑞成仍向儿子讲述端午节的来历,目的是教育儿子做一个象屈原一样的爱国人士。在李瑞成的印象里,他以前向儿子讲述屈原时,儿子始终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专注地听他讲述,稚嫩的眼神里流露出激动和崇拜。但是这次儿子却用鄙夷的表情对他的故事进行了反驳,说屈原不是因爱国而投江的,是因为与楚王的妃子偷情,结果在端午节那天被楚王捆成粽子一样扔进江里的。现在人们之所以在端午节吃粽子,不是为了纪念屈原,而是鄙视屈原,羞辱屈原。李瑞成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歪理邪说,一下就目瞪口呆了。儿子却一脸得意,告诉他网上就是这样说的,他们班上的同学也都是这样认为的。
但今天儿子李浩并不理会李瑞成的有意退却,感觉好象执意要让李瑞成难堪。他放下手中的饭碗,用一种近乎挑战的眼神看着李瑞成:“要说迷信,你们这些党员就不迷信吗?多少年来,你们毫不怀疑党的正确与否,正确的执行,不正确的也执行,几乎到了盲从的地步。所以我说所谓的迷信就是信仰,你可以信仰共产主义,我和奶奶就不能信仰耶稣吗。宪法还赋予我们信仰自由哩,你一个村长不能剥夺宪法赋予给奶奶和我的权利。”
“党能够领导我们创造幸福的生活,耶稣能够带领你们创造幸福生活吗?”李瑞成虽然觉得儿子的话在理,但仍试着反驳儿子。
&“笑话。”儿子非常夸张地撇了下嘴,“什么是幸福生活?在你的理解里,象猪一样吃得饱睡得暖就是幸福。人不能象猪一样生活,除了要吃得饱睡得暖,有物质享受以外,还得有精神寄托,精神享受。不信你可以问奶奶,她之所以每天笑呵呵的,肯定不仅仅是衣食无忧,而在于她的精神不空虚,有寄托。不象某些村长,竟然只能靠打麻将来填补自己的精神空虚,在麻将中寻找自己的精神寄托。”
李瑞成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儿子,觉得他的话越说越离谱,于是他按捺不住跳起来拍了下桌子:“你不要乱说。”&&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儿子坐着一动不动,不愠不火地昂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李瑞成的脸此刻已经变成猪肝色了,但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得将满腔的怒火和怨气使劲吞进肚子里。
一直满脸堆笑地坐在桌子旁边看他们父子俩斗嘴的奶奶竟卟地一下笑出了声,内心里她深深地为孙子能够说出这样一大套她听似懂却又有点糊涂的大道理感到骄傲和自豪。“不要吵了,不要吵了。”她慢慢地站起来为他们父子俩打圆场。最后,她将孙子揽进自己的怀里,轻轻抚着他的头说:“既然我的好孙子心里有主,那主一定会保佑我的孙子考上一所好大学的。”
父子俩发生争执的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让李瑞成非常担心的事。
吃过晚饭后,儿子李浩打了声招呼就出门了。这是儿子休假后第一次离开家,并且在离开家以前,明显将自己“装修”了一番,不仅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耐克”运动服,一头乱发也用水稍稍浸湿后,梳理得一丝不乱。
“到哪去?”李瑞成笑着问儿子,“穿戴得这样齐整,该不会是去与女同学约会吧?”
“约会又怎了,不关你的事。”儿子没好气地回答一句,头也没回地跨出了大门。
儿子出门后,李瑞成的心一直悬着,他并不担心今晚上儿子出门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而是担心儿子出门另有原因,而这些原因可能影响儿子的学习。儿子虽然性格孤僻,言语也过于偏激,但就其本性而言,还是非常善良的。在记忆里,儿子自小就象一个温顺乖巧的小姑娘似的,既没有与小伙伴们拌过嘴,也没有与小伙伴们打过架。就连村里大多数小孩身上多少存在一点的偷鸡摸狗的习性,在他身上也找不到一丝印迹。所以就儿子的本性而言,李瑞成可以一万个放心,他绝不会做出丁点有违常理的出格事情。李瑞成的心之所以悬着,最大的担心就是怕儿子与班上的女同学谈朋友。他知道儿子自小学就讨班里那些小女孩的喜欢,这既因为儿子长得乖巧,更因为儿子的学习成绩自小学到现在高中,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李瑞成在读书时虽然连纸条也没有给其他女同学写过,也没有收到女同学写给他的纸条,但他知道在学习的最紧张时刻谈朋友,肯定会导致儿子分心,进而对学习成绩带来不利影响。
儿子十点半钟就回来了。年轻人就是不善于掩饰自己的心情,因为从他进门里的歌声和那轻松的脚步可以看出他异常兴奋,更别谈他那一脸幸福的笑容了。看到李瑞成仍坐在沙发上等他,儿子连蹦带跳地走到他的旁边,紧挨着他坐下。然后拉着他的手臂,一脸认真地说:“爸,我今晚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什么决定?”李瑞成看着儿子。
“从今天开始到高考以前,我决定不再上网了。”儿子表情严肃地说。
“为什么呢?”李瑞成很高兴儿子作出这个决定,因为自放假以后,儿子一天到晚全坐在电脑前,从没有见他翻过书,为此父子俩没少吵架。
“我要专心学习,一定考上一所我期望的好大学。”儿子的眼神充满了激情,使劲挥了一下攥得紧紧的拳头。
这一刻,李瑞成始终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春节头一天,张再生所长终于有了消息,他打电话告诉李瑞成,李俊生欠钱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怎样解决?”李瑞成记得张所长上次离开李仕垴时给他留下的那个手势,但仍希望得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具体方法。
“你将五万块钱交给猴子得了。”张所长说。
“猴子?”李瑞成一头雾水。
“是呀,就是一直待在李俊生家里的那个瘦子,他绰号就是叫猴子。”
“他是姓刀吗?”李瑞成记得那个年轻人告诉他就是姓这个姓。
“没错,就是刀猴子。”张所长肯定地回答。
“哦。”李瑞成答应一声,心里却直嘀咕,那年轻人长得也不难看,怎有这么个难听的绰号,但此刻他也不好进一步向张所长核实那年轻人的真实改名,只是试探着问:“你能不能亲自来一趟?”
“这样的小事情还需杀鸡用牛刀吗?照我说的办好了。”&说完后,他就兀自挂了电话。从说话的语气可以听出张所长有点不高兴了。
放下电话后,李瑞成楞了好一刻也没办法将自己的担心卸下来。张所长是见过大世面的,可以就他对事情的了解说得非常轻松,但李瑞成就没办法做到这样了。相对所欠的五十万块钱而言,五万块虽然是个小得多的数目,但这钱毕竟是由李老憨出而不是由他李瑞成出,李老憨同意出吗?李瑞成心里一点儿没底。再说,现在出的这五万块钱就能真的冲抵那五十万块钱吗?如果那刀猴子收了这五万块钱,仍赖着要剩下的四十五万块钱,那该如何是好?还有,那刀猴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如果真的是债主事情还好办点,如果不是真的债主,那又该如何办?
李瑞成想了好久也没办法对那些有可能出现的复杂情况一一作出解答,后来约了李成功商量了半天,仍没找到一个稳妥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最后他只能将这些棘手的问题留给李老憨以及李俊生的媳妇陈二娥自个儿商量着解决。
在村委会二楼那间积满灰尘的办公室里,李瑞成刚将如何找张所长帮助想办法以及张所长的答复等经过讲完,李老憨就黑着脸发火了:“不给,不给,一分钱也不给!”
李瑞成闷头抽着烟,一声不吭。他早就料着李老憨会有这态度。
“我就不相信邪能压正,我就不相信共产党能够容忍这些黑社会无法无天!”李老憨使劲拍着桌子,因气愤全身上下不住地哆嗦。
“话虽象你说的这样,但不能立马解决现在的问题呀。”李成功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开导。
“不能立马解决又怎了?大不了继续拖下去。有能耐他们就找俊生要钱好了。”李老憨不满地白了李成功一眼。
“你知道的,我们只是出于蚀财免灾的考虑才这么做的。当然,同意与否,还得你老自己决定。”李瑞成将手里的烟头在地板上摁熄,看着李老憨说。他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这件事原本与自己无关,李老憨若不同意,他也不好强求。
“蚀财免灾?能够免灾吗?这样做下去,即使能够免去我们家的灾,能够免得了其他人家的灾吗?”李老憨轻蔑地看了李瑞成一眼。
“那自现在开始,我李瑞成就不管这事了。”李瑞成没想到李老憨竟然这样对待自己,心里感到十万分的憋屈。
大家一下都不吱声了。
这时红肿着双眼一直坐在旁边一声不吭的陈二娥突然哭出了声:“这日子怎么过呀,俊生生死不明,儿子小宝连家也不敢回,家里从天到晚坐着一个瘟神似的男人。我陈二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哟,竟然嫁到这个倒霉的李仕垴,嫁给李俊生这样一个不争气的男人。”
李瑞成和李成功劝了陈二娥一阵,却不起作用,两人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但是,他们没有料到正是陈二娥无助的哭声,最终让倔强的李老憨妥协了。只听李老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粗糙的右手掌使劲拍了拍自己满是刀刻一样皱纹的额头,一脸痛苦地说:“算了,算了,就照你们的办法去做吧。”
接下来与刀猴子的洽谈进行得还算顺利。
在见到李瑞成后,坐在沙发抽烟的刀猴子欠了欠身子,问道:“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李瑞成板着脸故意问道。
“别演戏了,不是说好了吗?五万块钱。”刀猴子冷笑一声。
李瑞成气得狠狠瞪了刀猴子一眼。内心里他感觉十万分的窝囊,如果由着自己的性子,他恨不能立马卡住这家伙的脖子,狠揍他一顿。站在一旁的李成功觉察到李瑞成此刻的心情,轻轻扯了扯他的手臂,提醒他要冷静,不能意气用事。
陈二娥满脸泪痕地将钱拿过来正准备递给刀猴子时,李瑞成抬手制止了她。然后他向刀猴子伸出手:“欠条?”
刀猴子慢吞吞地从棉衣口袋里掏出那张欠条直接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李瑞成拿起来展开看了看,又递给陈二娥。陈二娥仔细看了看,向李瑞成示意欠条是李俊生的写的那张。在小心将欠条装进口袋后,李瑞成从陈二娥手里接过那包装在塑料袋的钱,冷冷地扔给刀猴子。
刀猴子接过钱,象接过一扎废纸一样随手扔进那只脏兮兮的黄色旅行包里,然后站起身,准备离开。
“你不清点一下吗?”李瑞成问。
“谅你们也不敢哄我。”刀猴子轻蔑地冷笑着说。
那天晚上李瑞成竟然说他特想喝酒,并要求李成功在他的酒店里弄几个好点的下酒菜,约上李大壮和李二娃。李瑞成的酒量不是很大,平时从不敢主动邀约一些要好的人一道喝酒,但今天他感觉心里憋得厉害,仿佛只能借酒才能将心里的憋屈冲淡,才能将所有不高兴的事情全部忘记。但人一到齐他就开始横眉竖眼地发火,原因并不是因为那个刀猴子,而是因为李大壮竟然将酒也戒了。“你小子成仙成佛好了,让我们这些吃五谷杂粮的粗人始终受窝囊气好了。”
来之前李大壮就知道了今天喝酒原因,所以对于李瑞成的责骂,他始终一副不愠不火的表情,既不解释,也不反驳。好在有李成功和李二娃在旁边规劝并陪着喝酒,在骂上几句后,李瑞成也就不再在意李大壮了。不知是酒醉心明白,还是怎的,喝酒过程中李瑞成脑子里竟然有一种小时候码积木的感觉,那些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积木,如果有规律地将其摆在一起,就能形成不同的图案和物件。现在,他将发生在李俊生家的那件事的前后经过如同摆积木一样连缀起来,竟然得出一个让他自己都感觉到吃惊的结论:张再生所长仿佛与那个刀猴子是一伙的。
“别乱说。”李成功打着酒呃,厉声打断李瑞成的胡思乱想。
“我怎乱说了。”李瑞成不满李成功否定自己的推断,用已经泛红的眼睛使劲盯着李成功。“那张再生八百年与我没联系,怎就想到到我们这儿弄条狗。哪儿没有狗,为什么他就偏偏选定我们李仕垴呢?还有,那刀猴子为什么这样听他的话呢?说五万就五万,一点价钱也不讲。这不明摆着的事吗?他张再生通过弄狗与我搭上线,然后再要我根据他的要求付钱。”
李二娃已经喝多了,大着舌头,连连说李瑞成的分析有道理,但是李成功还清醒,他撇撇嘴,说:“你可别冤枉张所长了。我们村李大壮会弄狗,全乡哪个人不知道,他张所长到我们村弄条狗也正常嘛。至于他为什么认识刀猴子以及刀猴子为什么听他的,这也正常嘛,黑道上混的人,哪个不认识公安的,哪个又敢得罪公安的。”
“不对,不对。”李瑞成拍着桌子,打断李成功的话,“既然张所长知道刀猴子他们是在做违法的事,他作为派出所所长,就应该将他们抓起来。他不抓,那只有一个理由,他们是一伙的。”
李成功知道自己无法说服李瑞成,就硬拉着一直没吭声的李大壮表态。
谁知李大壮慢慢放下手里的筷子,看看李瑞成,又看看李成功,无动于衷地说:“主告诉我们,别人打你的左脸,你要把右脸也伸过去。”
“你!”李瑞成腾地一下站起来,差点没将手里的半盏酒泼到李大壮那张一点表情都没有的脸上去。
这个春节李瑞成过得非常郁闷。
由于李大壮将麻将戒了,李俊生又没了踪迹,那个多年固定不变的麻将摊子也就彻底散伙了。就打麻将与吸食毒品的危害而言,前者肯定要轻得多,但两者都容易让人上瘾,并且一旦上瘾,非有坚强的意志,难以自拔。特别是在电视没法看,书没人看,其他的文艺生活无人组织也无人参与的情况下,人们想从麻将这个围城里挣脱出来都不行,因为毕竟人们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必须有事情消磨,人们百无聊赖的精神生活必须有一个依托。就麻将上瘾一事,村头李黑皮曾经在李仕垴村以及周边村里留下一个让人喷饭的经典笑话,至今让人津津乐道。李黑皮除了嗜赌以外,没有其他恶习,但这家伙手艺特差,逢赌必输,为此老婆没少与他吵架,甚至提出离婚。李黑皮在老婆与麻将的艰难抉择中,竟然对老婆说出了那句惊天地、泣鬼神的经典笑话:“我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又不玩女人,就打麻将这唯一爱好,你若不让我打麻将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你弄包老鼠将我毒死好了。”老婆细细一想,觉得李黑皮的话也确实在理,从此以后原谅了他。毫无疑问,李瑞成对于打麻将的瘾头虽然没有达到李黑皮那个境界,但也到了三天不摸心发慌的程度。既然那个固定麻将班子没法组成,李瑞成就试着参加到其他的班子里摸上几把,聊以过过瘾。但是,不知是因为不熟悉其他人的麻将风格,还是原本就心绪不宁,在整个春节期间,他就根本没有赢过。为此他没少被人笑话、奚落。表面上他不愠不恼地打着哈哈,内心里却十万分地不屑,不就是乱拳打死师傅嘛,有什么好得意的。
还有一件事更让李瑞成以及整个李仕垴的人都感觉一点面子都没有。受几个在南方打工回村过春节的年轻人的竭力鼓动,李瑞成将在村委会库房里放了十多年的两条游龙也请了出来,目的在于增加春节的喜庆。说起来这两条游龙还是十多年前李老憨组织村里的一帮年纪大的人花费半年多时间精心扎制的,但在李瑞成的记忆里,好不容易扎制好的这两条游龙只舞了两次,最终被一直存放在村委会的库房里了,原因在于想将这两条游龙舞弄好,最少得有五十多位青壮年参与,但是由于不待春节过完,村里能够参加这项活动的年轻人大多数都到南边打工去了,结果始终没办法凑齐必须的人数。这两年南边打工效益不是十分好,年轻人怠于往那边跑,结果春节期间村里的年轻人就多了。现在受这些年轻人的鼓动,加之村里最近一段时间总有些不顺心的事情发生,如果将这两条尘封多年的游龙请出来,不定能够冲冲霉运。在这种心态作用下,李瑞成最后以村委会的名义拍了板。正月十五那天,村里的舞龙活动进行得非常热闹和顺利,难得再次看到全村人那久违的灿烂笑容和弥漫全村的平和气息。但傍晚时有几个年轻人唆使李瑞成,说要到蔡家边去显摆一下。一般而言,若到别人村里去舞龙得有别人的邀请,否则别人会认为是一种不怀好意的挑衅。听说解放前为这种不请自来的事发生斗殴以至死伤无数的事情时常发生。要么是当时头脑发昏,要么是受李大壮在蔡家边被打这件事的刺激,李瑞成竟没犹豫就带领大家敲锣打鼓地直奔蔡家边而去。就是这一时的冲动,差点儿酿成天大的祸事。两条精神抖擞、威风八面的游龙在蔡家边村委会前的场地上还未摆开架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蔡家边竟有人将一长串点着的鞭炮扔到了一条游龙的身子上。游龙本来就是用粗布和麻绳扎制而成的,这样立马就被点燃了。虽然大家的动作还算麻利,很快将火扑灭了,但整个龙身仍被烧成了两截。就是这串鞭炮霎时点燃了李仕垴村人与蔡家边人之间的怒火,先是双方怒骂,进而各自操起棍棒、石块等器物,一场大规模械斗在瞬间一触即发。好在蔡家边那位开国将军的一位后人春节时回蔡家边省亲,又恰好县里一位副县长和乡里的书记在旁边陪着,在他们的厉声呵斥下,双方最终揠旗息鼓、鸣锣收兵。李仕垴村的人在蔡家边人的嘲笑声中灰头土脸地撤走后,李瑞成却被那位副县长和乡里的书记单独叫到蔡家边的村委会办公室里,当着蔡正东的面好一顿责骂,说他带领全村人直接危害了社会稳定和社会和谐,严令他不得再四处招摇,否则就地免职,还要追究责任。
上面所说的两件事只是关系到脸面问题,脸皮厚一点儿,忍忍也就过去了。而自己的母亲与李老憨之间在春节之间突然爆发的争执却让李瑞成特劳心。
母亲原本就是一个性急也特有主见的人,在她自认为一切准备妥当以后,就会立即开始她的下一步行动,从不犹豫,更不拖延。这不,春节还没过完,她就带着庆丰伯娘等几个老年人在村子周边开始进行教堂选址了。不知是哪位高人帮他们出的主意,还是原本他们有着好的眼力,在转悠了好几天后,他们竟然一致决定在文革中被李老憨一把火烧成灰烬的那座祠堂的废墟上建教堂。
“既然那片地几十年来都那么荒废着,还不如将教堂建在上面。”母亲在与李瑞成打商量时没有说更多的理由。
对于母亲她们的计划,李瑞成既不敢说反对,也不敢说同意。之所以不敢说反对,因为母亲的话确实在理,自那座在李瑞成脑子里没有一点印象的祠堂被李老憨一把火烧了以后,那片地确实始终荒废着,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谁也不敢在上面建房子,建场院,以至现在仍然杂草丛生,蛇虫出没。既然始终荒废着,在上面建教堂也没有什么不妥,毕竟能够节约用地。之所以不敢说同意,这主要是缘于骨子里的敬畏,虽然是一片废墟,但毕竟曾经是祖宗的祠堂,感觉祖宗仍躺在这片废墟上,时时刻刻盯着后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果在祖宗的地盘上建起一座教堂,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能依吗?还有,周边村子里的人不骂李仕垴的人数典忘祖才怪。
没想到李老憨在李瑞成感到最困难的时刻无意间的出手竟然将他解脱了。好象是正月初八的晚上,李瑞成与母亲正在吃晚饭,李老憨气冲冲地进到了屋子。他没有理会李瑞成又是递烟又是倒茶的热情,而是怒视着李瑞成的母亲问道:“听说你要在祠堂上建教堂?”
“怎了,惹着你老憨了?”母亲瞅了李老憨一眼,放下手中的筷子,不慌不忙地反问道。
“惹不惹我李老憨无所谓,但你不能轻慢了李仕垴人的祖宗。”李老憨双手叉腰,大声说道。
“我怎轻慢了,我是将老祖宗留下的那边地拯救李仕垴那些没头没脑的人。”母亲没拿正眼看李老憨,但说话的声音提高了不少,言语中也满是挖苦的味道,“我可不象某些人,做了轻慢祖宗的事不说,还自个儿认为自己最对得起祖宗。”
李老憨一下被母亲的话给噎住了,满脸的愤怒转瞬变成了痛苦。他摇了摇头,语气十分激动地说:“你说得不错,弟妹,我那时确实做了对不起祖宗的事。所以我得到了报应,这不,俊生到现在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落得人人嘲笑,人人奚落。我这已是前车之鉴了。实话告诉你们,我之所以不让你们在那儿建教堂,是不愿看到全村人都象我一样得到报应!”此刻,李老憨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浑身哆嗦,两行浊泪从那空洞的眼眶里慢慢流出,漫过满是皱纹的脸颊,汇集到不停颤抖的花白胡须上,最后滴落在起伏不停的胸襟前。
李瑞成觉得李老憨的言语在理,但又不知道怎样劝说他才好。他搀着李老憨的手,小心地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安慰他说:“别着急,老憨伯,现在我们还没有决定是否将教堂建在祠堂那儿。”
“我看哪个敢决定。”李老憨还没坐稳,又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倒是母亲沉得住气,她皱着眉头沉思了一刻,好似自言自语地说:“不许建教堂,又不作别的用,总不能始终这样荒废下去呀。你说是不是,老憨哥。”
“这你就放心了。”李老憨左手叉腰,右手不停地挥舞着攥紧的拳头,“开春后,我就在原址上将祠堂建起来。”
“你能重新建祠堂?”母亲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你到哪儿去弄那么大一笔钱?”
“我李老憨今天在你们家表这个态,”李老憨的脸已经变成了紫色,将干瘪的胸部拍打得直响,“我李老憨即使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将祠堂建起来。”
“要是建不起来呢?”母亲太熟悉李老憨了,有点怀疑他的承诺。
“若真的建不起来,你们就看着我李老憨死在那儿!”李老憨使劲跺了下脚,震得地上的尘土一阵升腾。
离开时,李老憨特意将李瑞成拉到一旁,泪眼婆娑地叮嘱他:“你作为村长兼书记,可不能和稀泥哟。世道再怎么发展,怎么变化,我们绝不能忘了自己的先人!”
李瑞成目送着李老憨象只大虾似的佝偻身影隐没在漆黑的夜幕中。他并没有急着返回家里,而是坐在门廊边的冰冷石凳上一连抽了三根烟,想努力平息一下自己的混乱的思绪。但是他感觉自己的努力是徒劳的,母亲和李老憨的模样走马灯一样在自己的眼前不断地交织,变幻。
但是母亲并没有因李老憨的反对而放弃自己的计划,而是变着法子想将自己的计划最终变成现实。比如,她动员所有能够动员的村里能够说得上话的人轮流去做李老憨的工作,希望李老憨能够在众人的劝说之下回心转意。再比如,她通过各种渠道托人打听李俊生的消息,希望李俊生在这个关键时刻能够回到村里,因为李俊生回来了,李老憨心中遭报应的疙瘩也就不存在了。还有,她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竟然将县民政局一位退休多年的老局长也请到村里帮着做李老憨的工作,决意能够使李老憨回心转意。再有,正月下旬,村东的孤老李兴财大伯去世了,作为教友,母亲自发组织一帮人将丧事办得庄严肃穆,井井有条,村委会根本没办法插上手,教友之间团结友爱,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的精神让李老憨及所有人历历在目,肃然起敬。在此期间,让李瑞成万分感激的是,母亲竟然没有因此对自己施加丁点儿压力。内心里,他既惊诧于母亲过人的精力,同时也惊诧于母亲过人的精明。
但是,母亲最终低估了李老憨的倔强和执着,并因此差点导致一场直接冲突的发生。
双方内心里看不见的较量延续到三月底以后,竟然是以母亲首先按捺不住的具体行动而打破了双方内心的僵持。那天一大早,母亲带着庆丰伯娘、李大壮等一大帮人,携着锄头、铁锨等工具,径直去到祠堂所在的那片废墟处,开始清理废墟上的杂草和残砖剩瓦。他们一个个表情凝重虔诚,行动小心专注,仿佛正在进行的不是一片废墟的平整清理,而是在为自己以及众多迷茫的心灵寻找一个真正的归宿。
然而在九点钟左右时,李老憨拄着一根拐杖颤抖着出现在现场。对于他的到来,正在忙碌的人们或者根本没有觉察到,或者早有心理准备,大家一个个凝神屏气,毫不理会,各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对于李老憨而言,要么是精神气几乎耗尽,再没有力气表达自己的态度,要么是明知自己势单力薄,再没有力气制止众人此刻的行动,他双眼呆板,表情木讷,拄着拐杖默默地围着这片废墟转了一圈,然后慢慢地走到废墟的中间,悄没声息地躺在杂草和瓦砾中间……
李瑞成得到消息赶到现场时已经是十点半了。此刻,废墟里除了仍在忙碌的母亲等人外,周围早已围上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对于李瑞成的愤怒,母亲所带领的那一帮子人始终无动于衷,而看热闹的人却显得愈加亢奋。这一切让这片让李仕垴村人在记忆中已经淡忘,在淡忘中仍然记起的土地突然显现出一股莫名的燥动和尴尬。
躺在地上的李老憨早已休克。他象一具干瘪的木乃伊一样,用自己近似丑陋和猥琐的形体,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执着和追求。
在李瑞成和李成功等人火急火燎地抢救李老憨时,他的手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他开始接电话时的声音很大,并且包含了愤怒,但是在听清电话里的内容后,他突然象被一颗流弹击中一样,生命的活力倾刻间从他的身上慢慢变得呆滞和黯淡。在稳定了一下情绪以后,他轻声向李成功交待了一些什么,然后急匆匆离开了仍然混乱的现场。
将近十二点时,李瑞成满头大汗地赶到县实验中学。诺大的操场上围满了表情怪异的学生和老师,在人群的中间是一辆白色的小轿车,轿车的车顶上竟然站着他的儿子李浩。儿子仍穿着那套漂亮的“耐克”运动服,头发零乱,满是汗水的脸上沾满了灰尘,稀疏的胡须在那张年轻的脸上显得更长。他的表情严肃认真,对周围燥动的人群他几乎视而不见,不停地挥舞着瘦长的双臂,象“五四”运动中那些激情澎湃的爱国青年一样,亢奋地向周围的人们宣示着他心中的追求和抱负:
“我一定要实现我父亲,我奶奶以及我们李仕垴人几代人的愿意,考上清华大学。我一定不会辜负陈晓靓的希望,考上清华大学。这次考试我虽然没有考好,你们不要认为我没有希望了,我的理想没办法实现了,你们是大错特错了,你们不知道,冥冥中有主在保佑我,有神在保佑我,有我的列祖列宗在保佑我,我的梦想要实现,我的梦想一定能够实现……”
在送儿子李浩去省城医院的车上,李瑞成从儿子班主任的口里总算弄清了儿子突然犯病的原因。原来三天前省里组织高考前的摸底考试,原本成绩非常拔尖的李浩竟然只考了第二十名,今天上午第一堂课班主任批评了他,说他如果再不努力,别说清华大学,只怕连二类大学也难得考上。谁知班主任的话还没讲完,一直低着头的李浩突然一把揪住班主任的领口,象头发怒的狮子一样不停地咆哮,怒吼。
“我知道李浩是个特不错的孩子,我确实没有说其他刺激他的话,但我绝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在乎,如此偏执。如果早知道有这个结果,我绝不会在班上公布成绩,也绝不会向他说这样的话。”班主任厚厚镜片后面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一路上不停地抱怨自己。他的脖子上有道明显的红色印痕,不定就是李浩在丧失理智后留下的。
李瑞成的脑子里早已是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安慰班主任才好,末了却问了一句:“那个陈晓靓是谁?”
“是李浩的同班女同学,与李浩是一个乡的。听说从小学到初中他们都是一个班的。你不知道吗?”班主任说。
李瑞成一下愣住了,他确实不知道儿子有这么一个女同学呢?他没问过,儿子也从没对他说起过。沉默了一刻,李瑞成问。“她考得怎样?”
“考得非常好,全年级第二名。”班主任说。
“哦。”李瑞成内心里自认为明白了什么。
在医院将儿子安顿好并待他的病情基本稳定后,李瑞成在第四天中午神情憔悴地回到李仕垴。母亲象尊木偶似地坐在凳子上发着呆。才四天未见,母亲完全象变了一个人,目光呆滞,神情麻木,原本瘦小的身子好象已经萎缩成一团,微微哆嗦的唇角时不时有清冽的涎水流出。母亲的形象李瑞成已经没有勇气仔细打量了。
更让李瑞成吃惊的是,墙壁上挂着的那几幅鲜艳的耶稣受难像和圣经上的故事图画全被母亲撤下了。
“不信了,不信了。”母亲无神的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摊着双手,梦呓般向李瑞成解释。
如此执着,如此虔诚,为什么突然就放弃了呢?事后李瑞成才知道个中缘由。儿子李浩突然患病后,母亲跑到二十里外的一个远近有名的瞎子算命先生那儿算了一卦。那算命先生掐着指头算了好半天,竟然说儿子李浩得病的原因是因为母亲信教开罪了列祖列宗。
真的是报应吗?
李瑞成哆嗦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了。
时光在空茫中慢慢流逝,李仕垴这座偏远的小村仍然如故。计划新建的教堂逐渐被人忘却,计划重建的祖宗祠堂也没人再提起。但是,出人头地,走出穷乡僻壤的梦想仍坚忍地在李仕垴人的心中萦绕,永不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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