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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榕
&&& 梁裕和陈美珠在同一天抵达纽约唐人街。
&&& 不同的是，梁裕乘飞机从北京直抵纽约，全程十七小时。初到陌生环境的新鲜感和兴奋冲淡了旅途的劳顿。　　　　而陈美珠则是持危地马拉的护照，藏在货柜车里从陆路进入墨西哥，再从美墨边境翻越入德州，最后乘坐蛇头的中巴车来到纽约。历时三十七天，风餐露宿，生死攸关。　　　　他们当时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然而后来他们都深信，这样不畏辛苦和艰难地来到纽约，就是为了奔向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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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16 19:14
第一章初来乍到　　　　梁裕在下飞机后的第九天，找到他移民生涯里的第一份工作，在唐人街中餐馆“聚友园”做企台助理。　　　　广东话里称餐馆服务生为企台，由于早期的唐人街基本是广东人的天下，这个称谓一直沿袭至今。而企台助理则相当于餐馆的杂役。企台做的是台面上的工作，可以给客人点菜上菜端酒水。而企台助理负责的是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诸如收拾残羹冷炙、打水扫地扔垃圾。企台助理的工作最苦最累，薪水最低，通常是刚下飞机的新移民在做。　　　　梁裕的心中块垒难平。曾经憧憬向往过的纽约早已光环不再，唐人街的破败、拥挤、嘈杂，移民们的艰难、挣扎和冷漠空洞的表情，都与他想象中的纽约大相径庭。他是由叔叔梁永年申请移民来的。他父亲只有兄弟两人，梁永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移民美国，随后向移民局提出申请梁裕，当时梁裕还未满十三岁。在十六年的等待后，在所有人都已经失去希望的时候，移民局的批准信却翩然而至，让当时事业和爱情都处于低谷的梁裕感喟不已。他怀着在异域开疆拓土大展宏图的豪情登上了飞机。　　　　美国这片乐土对梁裕有些排斥。当他在飞机上俯瞰浩瀚的太平洋、心中浮想联翩的时候，纽约世贸中心的双子大厦被恐怖份子劫持的飞机撞毁。梁裕比地球上的大多数人都晚了十几个小时获知这一震撼消息，却首当其冲地感受到它带来的影响。因纽约遭遇恐怖袭击，他与航班上的其他外籍乘客被暂时拒绝入境，返回原籍。一直到一个月后，他才成功入境美国。　　　　梁裕自认为已经对来美后的艰辛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也并未对起点抱有太高的期望。根据在国内报章上获得的对美国移民生活的一星半点了解，他给自己的第一个定位是到餐馆里端盘子。梁裕自我感觉身段已经放得够低，以他不俗的仪表、过得去的英文程度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去餐馆端盘子总能胜任的。没想到那些未能慧眼识英雄于微时的广东、福建、台湾籍的餐馆老板们，接到梁裕电话后，听说一个新移民要来做企台，一句客套的话都没有就直接挂断，弄得梁裕心中愤懑不已。苦熬了一个星期，眼看原本就不丰厚的行囊日渐羞涩，只好接受了一份企台助理的工作，每周六天，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月薪一千四百元。　　　　梁裕不是养尊处优的人，从小到大一直热爱劳动。但是在“聚友园”的第一天，终于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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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16 19:15
他领略到真正的劳动人民的艰辛。聚友园共有一百个座位，四个企台，企台助理则只有他一人。梁裕在这天共擦了一百四十四遍桌子，把两千五百二十六个脏盘子和五百四十个用过的空杯子送到后厨，再把同等数量的干净餐具从后厨搬到前台。他收拾了二百多磅的垃圾，又把这些垃圾分别装袋送到外面的垃圾回收站。在此期间，他被经理骂了十一次，被四个企台骂了二十七次。其中有两个从福建偷渡来的企台，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操着拗嘴难懂的普通话，美美地一遍又一遍地修理梁裕。稍有点儿大男子主义的梁裕在这时显得嘴拙，他不情愿和两个在他眼里还未成年的农村丫头对骂，何况他还不想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几名企台见他逆来顺受，越发得意，言辞越来越激烈，态度越来越蛮横，把老板的压榨、客人的骄横、工作的辛苦、异乡的苦闷都发泄在梁裕身上，似乎梁裕是后厨墙角的垃圾桶，能够包容一切残羹冷炙、汤水油污和飞沫痰唾。
　　梁裕做垃圾桶的报酬是每小时四元五角，当时纽约的最低法定时薪是六元。
　　一个星期以后，餐馆老板认为梁裕不是一个合格的垃圾桶，把他扫地出门。事件的起因是餐馆工作人员的内讧。餐馆老板陈本柱也是福建人，偷渡来美后一直闷在餐馆后厨打工，一做就是十几年，攒到钱后兑下了聚友园。但是他不通英语，对餐馆的经营管理也不大懂，所以对经理茱蒂非常依赖。茱蒂是马来西亚移民，英语、广东话和普通话都会说一些，虽然没有一样说得流畅，但是应付餐馆的日常事务已绰绰有余。茱蒂恃宠而骄，不仅对餐馆的打工仔们颐指气使，对陈本柱也不大放在眼里。她认为聚友园能够撑到现在全靠自己里外支撑，而陈本柱给她加薪水的频率和幅度显然和她的贡献不成比例。茱蒂决定在餐馆内部进行策反，给陈本柱施压。
　　茱蒂的策反对象主要是在前面服务的四个企台，在她眼里梁裕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还不值得她花费心思。她的计划是，在餐馆最忙的一个中午，几个人联手向陈本柱提出加薪，如果陈本柱拒绝，几个人就同时辞工，让餐馆瘫痪。就算陈本柱马上招人，几天内的损失至少也要上万元，陈本柱当然明白个中利害关系。四个企台各怀心腹事，表面上接受了茱蒂的串联，却立刻有人暗中汇报给陈本柱以表忠心。陈本柱虽然对茱蒂怀恨在心，但是又要仰仗她的语言能力和对餐馆事务的熟稔，仓促中找不到人来代替她。为了解气，也给茱蒂一个警告，当天晚上打烊后，他把梁裕和一个福建籍企台叫到身边，告诉他们第二天不要来上班了。并语重心长地劝诫梁裕，解雇人从来不是他的作风，这次完全是由于梁裕不能胜任这份重要工作才不得已而为之，新移民来到美国后要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人，尤其从事体力劳动不能藏奸耍滑，重活累活脏活要抢在前面做，希望梁裕能在失败中吸取经验教训，也祝他尽快找到下一份工作，早日从助理荣升企台。
　　梁裕无辜被砸碎饭碗，头脑一片空白，全无心思聆听陈本柱的教诲，既不知他这番话从何说起，也不知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做错。手里牢牢捏着作为薪资的薄薄一叠二十元票面的美钞，在美国开疆拓土的雄心已经被摧毁殆尽，生存成为当务之急。
　　第二章跨国婚姻　　　　梁裕第二天到唐人街的各家职业介绍所转了大半天，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返回栖身的小旅馆的途中，接到了梁永年的电话，要他去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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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16 19:15
　梁永年来美国已有十几年，他先是住在洛杉矶，后来一路打工，经拉斯维加斯、休斯顿、维吉尼亚，辗转来到纽约，落脚在华人聚居的法拉盛。他先后做过餐馆、超市、装修、运输、房地产经纪，现在纽约长岛的一艘赌船上做发牌员。梁永年出国前结过婚，女方是一所重点中学的物理老师。梁永年出国后一直给她按月汇钱。这样坚持两年多，最后还是梁永年的小舅子良心发现，在电话中给他说：“姐夫，这两年你也给我姐汇了几万美元了，咱们都是男人，我劝你一句，你就别再往家汇钱了，你出国的第二个月我姐就有了别的男人，现在人家两个就只差一道结婚手续。你在国外打工也不容易，又没个亲人，万一有个七灾八难的，手里也得有个余钱，自己多保重吧。”打这个电话时梁永年正在一家超市的仓库里向外搬饮料箱子，撂下电话后像梦游一样，手又搭上一箱饮料准备往架子上放，举到半空后手一软，箱子直接砸在脚上，一个人平整整地躺到地上，感觉不到身体的痛楚，心里被一把刀狠狠地剜着，两行咸咸的泪水顺着脸颊淌到水泥地面上。
　　梁永年后来一直独身，直到四年前才回大陆娶了一个丧偶的独居女人，名叫黄咏贞，四十岁出头，颇有几分姿色。她原在一家国有大工厂的厂办做秘书，后来工厂经营不善而破产，厂长因在国内率先操作了国有大厂的破产程序，被视为改革大潮中勇于吃螃蟹的弄潮儿而荣升到市政府任副秘书长，一万多名工人则下岗回家自谋职业。黄咏贞人到中年，夫丧无子，又失去了工作，就有些慌乱。后来在一些街头小报上的故事的启发和诱导下，她到本市内的几家涉外婚姻机构都报名登记，第一愿景是嫁给欧美的有体面工作的白人，第二愿景是嫁给欧美华裔，建筑师、医生优先。以梁永年的条件，原不入黄咏贞的法眼。但是欧美的有体面工作的白人或华裔建筑师、医生似乎不够青睐温柔贤淑有母性美的中年华人女子，黄咏贞在接连遭遇几个比她还要潦倒落魄的白人后，不得不降格以求，把择偶条件降低到男性美国公民，其他条件不限。适逢在美国一直情场失意的梁永年回国择偶，通过婚介机构认识了黄咏贞。梁永年觉得黄咏贞比他的年纪小十来岁，没有子女拖累，外表和气质也还过得去，综合条件比较适合他。但是梁永年在美国华人圈子历练多年，深知一些国内女子以婚姻为跳板，成功嫁到美国后，一旦拿到绿卡，马上翻脸无情申请离婚，还要想方设法瓜分丈夫前半生辛苦打拼累积的财产。梁永年不肯步他人后尘落得人财两空的结局，便想出种种借口与黄咏贞打起持久战，演出一场轰轰烈烈的跨国爱情肥皂剧，却迟迟不申请黄咏贞来美国，一直把黄咏贞争强好胜、人前显贵的雄心拖得淡了灰了，又生下了梁永年的孩子，才得偿所愿，拿到了让她梦寐以求又不胜唏嘘的一纸签证。
　　黄咏贞来纽约后，因语言不通，又没有一技之长，换了几次工作，总是嫌薪水太低或工作太累，或者被老板嫌弃她干活不够活泛、太笨太懒，最后干脆辞职在家，专心相夫教子。她在国内时喜欢听黄梅戏，自己也会唱几句，后来偶然听说法拉盛有个黄梅戏票友社，便找上门去，毛遂自荐成为会员，三天两头地与票友们聚会，转轴拨弦抚琴弄箫，甩上几句《女驸马》、《花为媒》，算是有个排遣寂寞的所在。　　　　梁裕从唐人街乘地铁到法拉盛要用一个小时。唐人街已有逾百年历史，居住的多是讲粤语的移民，近年来福建偷渡客倍增，占领了唐人街的半壁江山。法拉盛则相对年轻，最早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出国潮中留学生们的落脚地，到了九十年代，大陆移民渐渐成为主力，他们遍布在餐馆、装修、制衣、搬家、按摩等行业中，为纽约市服务业的蓬勃发展做出卓越贡献。　　　　到梁永年家，梁裕仍然愁眉不展，难以释怀。他是这样率性简单的人，宠辱都惊，喜怒全形于色，不刻意伪装和掩饰。他聪明颖悟，有时却又显得懵懂不谙世事，不工于心计，不愿去迎合或算计别人。梁永年知道他被餐馆解聘的事，就开导他说，新移民来到美国，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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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16 19:16
不顺利在所难免，每个人都是这样跌跌撞撞地过来的，多尝试几个行业，遇到几次挫折，在失败中学习，逐渐就会站稳脚跟，找到自己的定位。黄咏贞也劝说着，你还年轻，又是一表人才，如今双脚踏上了美国的土地，还怕赚不到钱？何况这份工作也没什么可留恋的，薪水又低，工作时间又长，不做就不做吧，只要你肯干，纽约的工作机会遍地都是。黄咏贞在说话时，一双妙目盯住梁裕，如泣如诉又温婉多情，梁裕就低了头，做出聆听教诲的样子，不敢和她的目光对视。
　　梁裕向叔叔婶婶敞开心扉说，在纽约肯尼迪机场下飞机后的这十几天经历，对他的冲击很大，几乎颠覆了他对美国的美好印象。纽约的环境脏乱破旧，尤其是唐人街和法拉盛这两个华人聚居的社区，其外观也就是中国边远地区的县城的水平。这还是次要的，他原来设想的海外侨胞，受着西方文明的熏陶，即便不是绅士淑女，最少也应彬彬有礼，顾念着同是身在异乡的同胞，善待彼此。而事实上却完全相反，互相之间欺骗倾轧，谁和谁都在暗中拆台，甚至撕破脸皮当面指摘斥骂。现实和理想反差巨大，未免让人失望。
　　梁永年就笑笑说，你说的也是实情，但是仅限于第一印象，在这里生活时间久了，你的想法就会慢慢变化，就会越来越喜欢这片土地。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世界各国移民涌到美国来，甚至有许多人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偷渡过来，自有他们的道理。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不堪，美国也就不是世界上最大的移民国家了。
　　第三章 寿司师傅
　　梁裕虽然满腹牢骚，生活毕竟还要继续。在汇总多方面的信息并综合分析后，梁裕决定去学做正受到纽约人追捧的日本寿司。
　　寿司在美国兴起要稍晚于中餐，却有后来居上的趋势。早期在美国开中餐馆的华人多是广东和台湾籍移民，经过多年发展，中餐馆已经自成体系，不是纯粹的中餐，也算不上正宗西餐，加工方式套路化，没有什么特色，几乎所有中餐馆的菜肴、配料和味道都大同小异，却又不能像麦当劳一样模式化生产，难以形成规模。中餐经营者们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打着中餐的招牌，使用西餐的配料，由于生产方式和经营方式都很原始，所需资金又少，就成为新移民跻身老板阶层、实现美国梦的第一选择。后来，偷渡来的福建人呈几何数字倍增，一窝蜂涌进餐馆行业打工，赚到第一桶金后就再投资开餐馆，致使中餐馆遍地开花，全美各地“凡有人居处，皆有中餐馆”。
　　中餐馆的泛滥成就了中餐，也毁了中餐。以价位、档次和口碑排序，中餐排在法国餐、意大利餐、美式餐、日本餐甚至韩国餐之后，敬陪末座，中餐馆的打工者的收入也最低。日本寿司则在中餐遭遇发展瓶颈时异军突起，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日本餐饮界在美国推广的健康饮食理念。美国是心脑血管疾病高发的国家，而据宣传日本寿司有降低血脂延年益寿的功效，加上色彩丰富、花样繁多，外形十分讨巧，迅速在美国流行起来，寿司师傅也成为热门职业，收入水涨船高，似乎比中餐馆的厨师体面些，学做寿司的华人日益增多。
　　在美国做寿司师傅的绝大多数是半路出家，科班出身的日本师傅凤毛麟角，间或有韩国人，最多的仍是华人，他们在刚踏上美国的土地时尚不知寿司为何物，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后，已经有模有样煞有介事地成为各家寿司馆里的主厨，相比之下，在日本训练一个寿司师傅动辄需要十余年。可见美国虽然是一个富裕国度，在饮食方面的精致程度却相对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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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16 19:20
梁裕在翻阅了中文报纸的广告后，认为“环球寿司学院”、“帝国寿司培训中心”这几家机构的广告严重不靠谱，不过是做寿司，犯不着用这样耸人听闻的名头。经过斟酌，他选择了一家设在超市里的寿司吧，老板是上海人，自称有丰富的寿司制作和教学经验，收三百元学费，服装和刀具自备，学成为止。梁裕认为这则广告比较朴实，可信度高，而且老板承诺学成为止，不用担心花了学费却学不到东西。
　　这家超市也在唐人街，距离梁裕的住处不远，走路十分钟即到。超市的面积很小，经营海产、肉食、蔬菜和干货等，由于店面拥挤，脏乱不堪，散发着呛人的腥臭味。上海人的寿司吧位于超市海产柜台的一角，迷你可爱，两个人站进去就不能转身。老板喜欢别人叫他大卫，并敦促梁裕也取个英文名，说既然人在美国，总应该称呼英文名，这样客人也感觉亲切些。梁雨见店里来来去去的都是华人脸孔，并不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就暗想取个英文名字恐怕不是当务之急。
　　大卫收了学费，见梁裕仍穿着便服，就问他是否有寿司刀和制服，梁裕说还没有买。大卫说，既然选择了寿司这个行当，从一开始就要养成专业精神，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左右现在时间尚早，客人要半个小时后才能陆续上来，不如他先带着梁裕去购买专业配备。说着话，两人来到一家小型的寿司用品专门店，向一个广东口音的店员买了一把寿司刀和一套制服，总价二百一十元。梁裕身上带的现金不够，信用卡还在申请中，大卫就替他垫付了一百元现金。梁裕把寿司制服穿在身上，在镜子里照了照，见到一个全新的形象，自己也感觉陌生，心中就有些感慨，今生居然会以做寿司为职业，在半个月前还无法想象，真是造化弄人。
　　大卫的寿司吧生意不太景气，梁裕在心里替他计算一下，每天只能卖出六十几盒寿司，平均每盒五元钱，销售额三百多元，除去原料成本和付给超市的租金，每天的净收入不超过一百二十元。这个收入水平是雇不起员工的，当然，生意清淡，也没必要雇员工。但是有些工作还是要有人来做，比如拖地、倒垃圾、搬运货物，这些事如果全由大卫独力承担，一天下来还是很辛苦的，于是，招一个学员就很必要，即可以收取学费，又增加一个不用付薪水的劳力。　　　　梁裕虽然不工于心计，毕竟头脑聪明，在寿司吧做学徒的第二天，就对大卫拨打的如意算盘了然于心，也想清楚大卫在招学员广告中宣传的“学成为止”，意思就是他可以无限期地学下去，尽可能地为寿司吧免费工作。当然，大卫也会尽量延长他“学成”的时间。　　　　从小接受儒家传统教育的梁裕尽量克己忍耐，大卫却得寸进尺，丝毫不掩饰他的意图。在他这里，扫地拖地、倒垃圾、招呼顾客等粗重或简单的活计都是学员的工作内容，与做寿司相关的活计则仅限于煮饭拌饭，最忙碌的时候，梁裕可以帮助做两条最普通的寿司卷，至于其它技法，比如花样寿司、切生鱼片、寿司盖饭，都不允许梁裕接触，甚至大卫自己操做的时候，也要侧过身子挡住梁雨视线，以防他旁观偷艺。　　　　梁裕非常火大，自己是交过学费的，又没有要白占大卫的便宜，他收钱收得痛快，要教手艺的时候就这样推三阻四，做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讲信用？梁裕就找机会向大卫直接提出来，要求学习全面的寿司手艺，至少掌握到可以出去找工作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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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16 19:21
大卫做出发自肺腑的诚恳表情说：“小朋友，我这样做都是为你好，不是我不教给你，你不把基础夯结实怎么能做好寿司呢？一个好的寿司师傅，前两年都要做学徒，仅煮饭一项，其中就大有学问，选什么样的寿司米，加多少水，煮多长时间，米的滑润程度，粘连能力，怎样迅速冷却，迅速做成寿司成品以保鲜，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扫地、淘米、煮饭，哪件事里没有学问？人家日本人……”
　　梁裕听他越说越不堪，打断他说：“我压根就没想成为一个多了不起的寿司师傅，学做寿司就是想糊口，这个你心里明明白白，如果我抱着做几年学徒的心理准备，就没必要来向你学，来之前我已经打听清楚，寿司这点事儿一两个星期内就能学得差不多，出去找个工作，边做边学，以后发展到什么程度就全靠自己的机遇和悟性，那也不是凭你就能教出来的。现在我在你这里学徒快一个星期，你除去让我打水扫地，教会过我什么？退一步说，就算是我愿意做几年学徒，别人做学徒打下手还有工钱、管吃住呢，你反而向我收学费，这话是怎么说的？”
　　大卫从自己经营寿司吧起，几年里坑骗了几十名学员，由于其中多是新移民，胆小怕事，忍气吞声，极少有人当面把话说得这样透彻，大卫脸上有些挂不住，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这样说话？你的意思我是在骗你不成？我这么大岁数了还骗你那几百块钱？”梁裕步步紧逼：“你比骗钱卑劣多了，你还以教学徒为名骗我在这里免费做工呢，请一个工人每天少说也要付几十块工钱吧？只要你教我做寿司，这些我都不计较，你要想继续糊弄下去，对不起，学费还给我，我立马走人。”梁裕是真有些着急，如果手头宽裕，他倒不会在乎几百元钱，重要的是他来美国前，一共兑换了两千美元，落地后处处都是开销，上一份工作又没赚到几个钱，眼看着房租和吃饭都要成问题，他急于学会做寿司后出去找一份工作，不能在这里一天天空耗。　　　　梁裕想不明白，同在异国他乡，新移民落地后两眼一抹黑，生活无着，为什么却无辜成为一些同胞欺骗敲诈的对象？这过分打击新人在美国继续生活的信心，也让他们失去对同胞的友好和信任。这个疑问一直在他心中萦绕很长时间以后才逐渐解开并司空见惯。新移民是一些华人同胞的衣食父母，诸如混迹华人社区的不良移民律师、没有资质的移民事务所、良莠不齐的职业介绍所、餐馆老板、以及大卫这样的各行各业的职业培训师。行骗手段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利用的是新移民不懂法规政策、语言不通、谨慎怕事的弱点，在他们落地后迅速掏空其口袋。遗憾的是大多数新移民都没有几个钱，被榨过一次后就剩不下几两油水，所以行骗要趁早。　　　　大卫一听梁裕说要退学费，也急火攻心，他在美国混过十几年，什么辛苦和屈辱也都尝过，也都可以忍耐，只有一样坚决不能忍：揣进口袋的钱绝不能再还回去，头可断，血可流，美元不可丢。他语气决绝地说：“钱不能退，你要走马上走，恕我不送。”梁裕已经想好主意，不和他纠缠不清，冷笑着拿起手机，按下报警电话“”三个键：“我在你这里做工，左邻右舍和顾客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的英文比你好，等警察来了，我就说你欠我一个星期的工钱，你说警察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呢？我保证你吐出来的不止三百元。”　　　　大卫见他报警，立刻慌了手脚。他知道梁裕说的都是实情，美国的“劳工法”条文严谨，劳工厅执法严格，几乎没有雇主敢于拖欠员工工资，“劳工法”中甚至明文规定对没有合法居留身份的雇员也要如数支付薪水，如有违法者，一旦被查实，要缴纳巨额罚款，任凭身家丰厚，也罚得倾家荡产。所以美国是打工者的天堂，许多福建人和温州人舍了命也要偷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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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16 19:21
国，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否则如果遍地都是流氓老板，故意欺负偷渡客，摆明白白使唤人，就是不付给你薪水，再告你一个“恶意讨薪”，这些偷渡客连居留身份都没有，到哪里说理去？
　　梁裕有自身的优势，底气足。他有绿卡，合法居留美国，受政府保护，不怕警察，而且梁裕的英文确实好，比大卫这个混迹美国华人社区十几年的老移民要地道得多，这两个硬件都是以前那些唯唯喏喏的学员所不能比拟的，那些学员里有相当一部分是福建的偷渡客，普通话都说不好，英文更是一窍不通，而且虽然他们的权益也受法律保护，但是毕竟心虚，躲警察还来不及，受了多大委屈也不敢报警，只好任由大卫摆布。
　　大卫虽然无赖，但是一旦梁裕要使出更无赖的手段，硬讹他一个星期的薪水，他还真无计可施。想到梁裕向警察寻求帮助时有可能漫天要价，不知会勒索几多薪水，大卫就心疼腿软汗出如浆，急忙在脸上堆出和解的笑容：“小朋友，你这是何必呢？大家都是中国人，出门在外谁也不容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要退钱这就退给你。” 梁裕冷笑说：“千万别再提大家都是中国人，这话经你说出来就不是味道，你只要肯信守承诺教给我做寿司，钱也不用退，眼看着一个星期就过去了，我可是真跟您耗不起，您就发发善心传授我点儿手艺吧，或者您动动嘴，我照着练也成。” 大卫见梁裕并不穷追猛打，窃喜他道行尚浅，无赖得不够彻底，忙说：“你别担心，一个星期之内，我保证你能学会，出去找工作绝对没问题。”
　　二人通过对话和平解决争端。大卫见梁裕拨打911后并不讲话，禁不住奇怪。梁裕看出他的心思，亮出电话给他看，原来并不曾开机。大卫脸上讪笑，心里恨恨地骂，暗想今后再收学徒，英文程度好的和有绿卡的坚决不能考虑。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大卫果然不敢再使奸诈，虽然仍有保留，毕竟传授了一些入门功夫。梁裕大致掌握到做寿司的基本技法，诸如卷寿司、握寿司、切生鱼片，至于熟练程度、操作速度、精致花样、眼界见识乃至推陈出新，却只能在日后的实际操作中自己颖悟。梁裕的阮囊羞涩，食宿问题已成燃眉之急，急需找到一份工作，就在学习之余，辗转于各家职业介绍所之间。总算运气不错，很快有一个日餐外卖店要他在下周一的下午去见工。梁裕向大卫打过招呼，说好如果这份工作定下来，就不再来学徒。大卫心里亟盼送走尊神，满口答应，祝他找工作顺风顺水。
　　这家日餐外卖店位于华尔街，店面很小，顾客以游人和金融业人员为主，老板也是福州人，要梁裕称呼他威廉。店里只有六名员工，老板娘接订餐电话、打订单、收银兼给外卖打包，梁裕则和另外一名福州籍的寿司师傅一起做订单，后厨另有两名负责煎炒烹炸的厨师和一个骑自行车穿梭在华尔街各楼宇间送外卖的外卖郎。梁裕进店时是下午四时，还没有客人下订单，威廉就要他先做一些准备工作，煮饭、打饭、切菜、剥虾、切鱼片等琐碎事。在梁裕专心做事的时候，威廉时而不经意地扫瞄两眼，似乎在观察他做工是否用心。梁裕想到老板正在面试自己，就有些紧张，埋着头工作，手上一刻也不敢闲下来。点钟起订单陆续上来，到了六点，一张张订单雪片般地翩翩飞到寿司台前，梁裕有些招架不住，额头浸汗，口燥舌干，老板娘又不住口地催促，搭档的寿司师傅也一迭声地挑剔他的不是，内外交攻，梁裕身心俱疲到几乎崩溃，只想着这是来美国后的第二份工作，再苦再难也要隐忍。桌面上的雪片翩翩而来又翩翩飞去，终于渐行渐远不再复返，看看已经是晚上九点。梁裕轻轻舒了一口气，想着这一轮拼命似的做工终于告一段落，也不知道老板是否满意他的表现？目光在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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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16 19:22
里搜寻一回，威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并没有什么话留下来。
　　老板娘做出关怀的表情，给梁裕端来一碗清水煮挂面。梁裕饿得狠了，也不计较味道好坏，大口吞进肚子里。老板娘待他吃完后说，是否要留梁裕做工最终还要老板决定，梁裕这就可以回家去等消息，老板会再打电话给他。梁裕就道了再见出门。
　　华尔街的秋天夜晚，华灯璀璨，金风扑面，梁裕精神一爽，就放慢了脚步，向着地铁站的方向缓缓地走，沐浴着夜色中宜人的清凉。忽然听到一条灯光昏暗的支路里有人声嘈杂，隐隐约约地见到有一团黑影扭在一起。梁裕心念一动，来不及细想就健步奔过去。走近后看清楚是两个南美洲的少年，正围住一个华人男子，用西班牙语呼喝着，看得出是想抢劫财物。梁裕攥紧拳头走过去，用英语吼道：“快滚，我们还有两个朋友马上就会过来。” 两个南美洲的少年都只有十五六岁，身量尚未长成，看着梁裕和被他们围住的男子都高大强壮，知道占不到便宜，嘟囔了几句转头就走，却不急促，身形晃悠悠地左右摇摆，似乎经常作案，有上佳的心理素质，并没有惧怕。梁裕与那个华人男子对视一眼，两人都感到有些好笑，几乎不约而同地在后面作势追过去，南美少年见状才开始逃跑，很快消失在下一个街角。
　　梁裕和那名男子相视而笑，握过手，彼此交换了姓名。那男子名叫常致远，在纽约《明报》做记者。常致远向梁裕道谢说，如果不是他仗义相救，今晚就难免破财了，恐怕还要受一番皮肉之苦，那两个南美少年虽然尚未成年，体格却非常健硕。梁裕就说，见到同胞有难哪能袖手旁观，而且也只是举手之劳。常致远表示庆幸说，还好那两个南美小子身上没有枪，有惊无险。常致远也住在中国城，两人就同乘地铁回去。
　　常致远所在的《明报》是纽约四份中文报纸之一，另外三份分别是《世界日报》、《侨报》和《星岛日报》，读者群各自锁定中国大陆、台湾、香港的移民，各有风格特色。纽约华人移民总数在三十万左右，相当于中国一个小县的人口，而且有效阅读人群有限，四份华文报纸都勉力支撑。其时《明报》进驻纽约时间不久，风头正健，旗下记者也都虎虎有生气。常致远在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系硕士毕业后加盟《明报》，目前担任社区记者，怀抱着新闻理想，渴望在海外华文媒体一展抱负。
　　常致远比梁裕小几岁，也算是同龄人，二人在地铁上谈得投机。梁裕提起适才见工的遭遇，常致远问清楚他忙碌了几个小时却没有收到一文钱薪水，沉吟说：“你恐怕上当了，这个老板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他只是需要你免费给他做一个晚上。”见梁裕表情迷惑，常致远解释说：“从你的描述看，他的店里生意还不错，至少需要两个人做寿司。今晚缺席的寿司师傅一定是每周一天例行休息，所以需要一个人临时帮忙，老板又不想付工钱，就以见工为名把你叫来。这种伎俩是很常见的，这里的餐馆工人每周工作六天，休息的一天少个人又不行，黑心的老板就想出这个手段，反正在职介所里找工的人多的是，他每周骗一个人，一年下来，省下的工钱就很可观了。只是这种办法只能骗骗新移民，对老移民就行不通。好在新移民源源不断，这种骗术虽然拙劣，却不愁市场。”梁裕郁闷得不行，感慨说：“一下飞机，步履维艰，生存已经不易，还要提防一步一个陷阱，真是四面楚歌了。”常致远笑笑说：“哪里还不是一样，在中国，城市里农民工的处境比你还不如呢。在纽约，至少你还有希望。”说完又怕梁裕多心，补充说：“我所说的农民工，完全没有贬义，是客观表述的中性词。”梁裕苦笑说：“我已经深刻地体会到农民工的艰难和辛酸。”常致远说：“每一段经历，都是人生体验。纽约是一个机会均等的城市，虽然你是外来移民，起点又低，只要坚持不懈，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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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16 19:26
心，肯吃苦，终究能渐入佳境，这才是纽约的魅力所在。如果你一来就顺风顺水，锦衣饫食，那不是纽约，是天堂了，那有悖美国精神的精髓。”梁裕思考常致远话里的意思，仿佛在黑暗中开启了一扇窗子，心中透进一缕光亮进来。
　　第四章
　　第二天早上七点，梁裕还在睡梦中，常致远的电话打进来：“我有一个餐馆老板朋友，需要一名寿司助手，每周做六天，每天十一个小时，周薪四百五，餐馆在长岛，有车接送，要不要做？”梁裕一迭声地说：“要做，要做”，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常致远说：“今天就上工，九点半钟，车子在丰华酒店门前等。”
　　餐馆老板冯海云祖籍台湾，四十多岁，是一员国民党少将的后人，他腰杆挺直，说话做事干脆利落，有将门遗风。冯海云在长岛、曼哈顿、法拉盛开有三家“樱花苑”餐馆，需要兼顾，所以梁裕每周只能见到他一两次。长岛餐馆由经理和大厨共同打理，并轮流开车接送员工。餐馆里计有十四名员工，寿司吧只有两人，大厨名叫埃里克，是福州人，梁裕给他做助手。埃里克已经做了十五年寿司，走过的餐馆难以计数，手下着实硬朗，胸中大有丘壑，梁裕才知道自己是做了井底之蛙，自以为初窥寿司门径，原来大卫传授给他的技艺，连给人打下手还远远不够，这次找到这份工作，全倚仗常致远的面子。梁裕心中就有些惭愧，对埃里克的呼来喝去俯首帖耳，自觉蒙人施舍恩惠，低贱到尘埃里去。
　　埃里克实在不是一个好师傅，虽然技艺全面又见多识广，却不懂表达，更不必说言传身教，梁裕只能在煮饭剥虾择菜倒污水收垃圾之余瞄上两眼他手里的活计，心里暗暗琢磨默默牢记。
　　人的脾气往往和本事地位成正比，埃里克的态度很坏，半由天生半是后来养成。他来自福州长乐市上西村，村里十六岁到五十岁的男丁中，有百分之八十偷渡到美国，另外百分之二十偷渡去了欧洲。埃里克是他们村最早学做寿司的人，后来的左邻右舍，多向他请教寿司技法，或者拜他为师，为了学手艺难免低声下气，逐渐培养出他的坏脾气。而有的学徒一旦学成，立刻翻脸无情，将曾经遭受的压抑和屈辱如数奉还，对他反唇相讥，甚至破口辱骂，埃里克未免哀叹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对学徒愈发没有好言好语。梁裕初涉此道，虽然做事肯吃苦，却不知从哪里入手，帮忙都不在点子上，埃里克更加不中意他，不说话则已，开口便是劈头盖脸的呵斥。梁裕的口舌算是便给，但是这样与人面对面地辱骂却不在行，似乎与从小接受的谦恭礼貌与人为善的教育背道而驰。而且埃里克的普通话里夹杂着福州乡下土语，拗舌难懂，梁裕往往要一怔之下才能明白他的意思。每天临睡前想起埃里克的冷心冷面冷言冷语，心中就不舒畅，第二天又要爬起来硬着头皮去做工，只觉得时光难捱，度日如年。
　　相处虽不愉快，梁裕毕竟还要把做寿司当作安身立命的本事，埃里克每做出一种他没见过的花样，他就在脑海里虚拟着照做一遍，稍有闲暇就苦练基本功。逢休息日又去书局买来教做寿司的书籍，仔细研读。手艺一日精于一日，心情的苦闷也稍有缓解。在此期间，他与常致远过往渐密，二人志趣相投，颇多共同语言，成为至交好友。有了朋友，工作的辛苦和异乡的孤独也有了排遣渠道。
　　一日午后，埃里克向梁裕炫耀他的寿司刀，自称是纯正日本“文三郎”寿司刀，高碳钢材质，纯手工打造，水牛角刀柄，造型华美，吹毛断发，是寿司刀中的极品，价值二千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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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裕虽然不屑于他的轻薄态度，仍顾及其颜面赞叹了一回。埃里克便问梁裕的寿司刀的价格，梁裕说明这把寿司刀是与身上的制服一起买来，共花去二百一十美元。埃里克故做大惊小怪的神气说，这种不入流的合金不锈钢寿司刀，最多不超出五十元，而他身上的制服不会超出二十元，梁裕买这两样东西至少被人骗走一百四十元。梁裕心里一沉，隐约觉得他说的可能是实情。
　　有闲时到大卫带他买寿司刀的店里去问，店员已经认不出梁裕，他没怎么费力便将两样物品的售价侃到七十美元，而且似乎仍有继续杀价的空间，方知埃里克所言不虚，也方知大卫的心比他想像的还要黑许多。
　　这天早晨上工，餐馆的接送车里多出一个新面孔，是位年龄在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子，穿一件白色羽绒服，乌黑的长发柔顺飘逸，眉目清秀。梁裕也未在意，餐馆的工人流动性很大，几乎每个月都有人辞工，有新人进来，他看看车上只有那女子身边还有个空位，就坐过去。那女子向他微笑着招呼一声，梁裕便友好地回报以微笑，想着这人有些意思，餐馆里谁和谁都是一张冷脸，有时在路上遇到也好像素不相识，这样有人情味的温暖招呼，来美国后是久违了。
　　那女子陈美珠，是新来的企台。她和梁裕交换了名字，简单寒暄两句，就都不再说话。虽然仅此而已，感觉上比其他人的距离要近些。　　　　陈美珠的工作经验与梁裕半斤八两，做企台也是勉力而为，后来梁裕与她熟识后才知道，这是陈美珠的第一份企台工作，此前她在另一家餐馆做企台助理，做了近两个月后，嫌薪水太低，便跳槽到樱花苑，并给自己直接升级到企台。她找工作时撒了谎，自称已经有一年做企台的经验。找工者在工作经验和年龄上撒谎很寻常，尤其是新移民，全部说实话很难有进门的机会。如果被老板识破后炒掉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炒过三家五家也就成了熟手，许多人都是这样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的。　　　　陈美珠做事机灵，手脚麻利，而且在上一家餐馆见多了企台们怎样工作，有样学样，所以开始并没有露出马脚。但是吃亏在她的英文较差，有时客人点餐和酒水时，虽然听出了发音，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又不好去问其他企台，因为同行是冤家，她一旦露怯，立刻就会有人反映到经理或老板那里去，巴不得她被炒掉。餐馆的企台大多没有底薪，收入全靠客人给的小费，有的餐馆实行私产制，即每桌客人付的小费仅归为其服务的企台所有，有的采用均产制，即餐馆所有客人付的小费集中到一起，由企台均分。这家餐馆采用的是均产制，如果陈美珠被炒掉，其他企台的收入就会增加，由于她是新人，自然成为被关注的焦点。　　　　不过陈美珠很快找到了可以帮助她解决问题的对象，梁裕的英文似乎比餐馆经理还要好，足以做她的师父而有余，而且又热情随和乐于助人。那些奇怪的名称，象寿司中的彩虹卷、龙卷、握寿司、吞拿鱼、三文鱼、海胆、生蚝，酒水中的威士忌、龙舌兰、朗姆、伏特加、杜松子，英文名字都非常拗口，偏梁裕都能脱口而出，而且自然地道，让陈美珠由衷地佩服。有时她转述客人的订单，发音似是而非，梁裕也能略加思索便明白客人的要求，从没有出过偏差，让陈美珠的这个生手企台做得有惊无险，顺利度过了最初几天的关键时期。　　　　陈美珠向梁裕请教都是偷偷进行，避开其他企台的耳目。唯一避不开的人就是与梁裕同在寿司吧的埃里克，但是埃里克与陈美珠没有直接利害关系，而且他自高身份，在他眼里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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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22 11:39
美珠是晚生后进，不屑于去揭她的短处。
　　不过险恶的环境总让人防不胜防。如果人们都能相安无事，人类社会的恩恩怨怨也就没有了源头。须知不为害人之事，怎遣有涯之生，不主动惹是生非，生活将会多么沉闷无聊。在这家餐馆的企台团队里，有一极品女子，英文名艾米，青岛籍移民，四十多岁年纪。她从何时起因何缘故而讨厌陈美珠已无从查考，莫名其妙地看她不顺眼，散布关于她的种种谣言，最后发展到向众人传播陈美珠是老板冯海云的姘头，并有声有色地描述两人如何在午休时在冯海云的办公室里幽会，情状如何不堪。国人对男女绯闻，自来是宁可信其有，说者畅快，闻者过瘾，便是捕风捉影，也是排愁解闷消食化气的谈资。陈美珠在餐馆中就渐渐被孤立，女人们格外地洁身自好起来，似乎害怕离她稍近便沾染了污秽，男人们则感觉名花已有主，断了念想，缺少献殷勤的动力。惟有梁裕对待陈美珠一如既往，由于其他人疏远陈美珠，两人接触的机会反而增多，众人看梁裕的目光也就日渐一日地怪异起来。
　　周二和周五是冯海云例行来餐馆的日子，帐目、卫生、人事以及其它琐碎的问题，都要在这两天内解决。这个周五天气恶劣，狂风夹着冰雪肆虐，道路的能见度极低，餐馆里客人零落。冯海云站在收银台前与会计整理着一周的帐目。陈美珠给一桌客人上了酒水后，面色平静地倚墙而立，眼角的余光斜睨着艾米的一举一动。见艾米也做完事停了下来，陈美珠的脸上露出可爱的微笑，向她走过去。艾米见连日来对她不假颜色的陈美珠举止有异，也是一怔，不知她有什么用心，只好报以敷衍的笑容。陈美珠走到她面前，忽然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尖锐凄厉的叫喊：“你说什么？”趁艾米愣怔着，抡圆右臂，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拍到她脸上，发出清脆的巨响，在安静的餐馆里听起来颇有震撼的效果。艾米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懵了，有三十秒的时间完全失去了意识。待清醒过来，脸上热辣辣地疼痛，而当众被打的屈辱更激得心头火起，热血上涌，咆哮着就要扑上去与陈美珠拼命，早被其他无比惊诧的餐馆工人和就餐的客人们分开。艾米在众人的拦阻下挣扎着，一坨坨口水当作暗器向陈美珠激射过去，终因内力修为不到家，口水未到中途已经势微，未能伤及对手毫发。艾米的双脚纵跃着，充血的脸红得吓人，肌肉颤动着，似乎已到爆炸的边缘。陈美珠一击得手，穷寇莫追，眼神里满是胜利者的轻蔑和喜悦，只是由于激动，白皙的脸色愈发惨白，尖声喊道：“造谣生事，我让你恶有恶报。”
　　冯海云的脸此时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天色，阴沉而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把艾米和陈美珠都叫到餐馆里面的办公室，为防二人暴起伤人，仍由几名身体强壮的员工守在二人的身边。冯海云很快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气愤又无奈，又担心有客人报警，引来警察扩大事态，立刻决定把两人全部辞退，马上收拾东西，五分钟内离开餐馆。 艾米转身走时回头恶狠狠地瞪陈美珠一眼，目光中饱含怨毒。陈美珠把胜利者的姿态保持到最后，微笑着向她挥手道别，手挥至中途，突然改变方向和速度，在半空中狠狠地划出一道弧线，再打了艾米一个虚拟耳光，似乎在挑衅，又似乎在回味适才那记耳光带来的快意。奇怪的是，比陈美珠身躯庞大许多又凶悍无比的艾米此刻忽地失去了锐气和霸气，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垂下头夹着双臂匆匆走开，未敢再来应战。
　　餐馆里的工人不睦司空见惯，但是大打出手的毕竟不多，当着客人的面打人的就更少，对餐馆的影响很坏。所有的老板遇到这种情况都会与冯海云一样处理，毕竟是敞开门做生意，谁都想着和气生财，不愿横生是非。
　　梁裕目睹陈美珠出手教训艾米，心里替她叫着痛快，又为她惋惜丢了一份收入不错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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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22 11:39
　　其实，陈美珠有太多的理由容忍艾米糟蹋她的名誉，她应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忍气吞声，她需要这份工作，需要钱，她没有做企台的经验，找工作很不容易，而且她要偿还为偷渡向蛇头借的高利贷，那是一笔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的巨款，迟还一日，利息就增多几许；迟还一日，福州乡下父母的压力就加重几分。所以许多福州的偷渡客忍受着寂寞辛劳侮辱在异乡打工，苦熬岁月，高利贷一日不还清，他们就不能抬起头来做人。
　　但是，陈美珠不愿也不能忍气吞声，因为艾米侮辱了她做为一个女人的尊严，而且梁裕也一定会听到这些流言，不管他相不相信，只要想到那肮脏的流言会污染到他的耳朵，陈美珠就觉得热血上涌，就想爆发。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似乎梁裕对她的看法比这份工作更重要，比那笔巨额的高利贷也重要。一个耳光，打丢了工作，却打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没什么可后悔的。
　　第五章 所谓君子
　　下周一上工的时候，梁裕拉开接送车的车门，就看到那件熟悉的白色羽绒服，乌黑飘逸的发丝，白净温暖的笑脸。梁裕眼睛里绽放出笑意：“怎么是你？又回来上班了？”陈美珠笑眼盈盈：“意外吗？”梁裕说：“太意外了，不过真替你高兴。”
　　陈美珠说：“店里一下少了两名企台，肯定忙不过来，我猜到老板一定会在这个周末招工，就到各家职介所里去问，得到确实答复后，也不用通过中介，直接给老板打电话请求回来上工。你知道上次纠纷的主要责任在艾米 ，是她先无中生有地造谣，而且把老板也牵涉在里面，老板一定更生她的气，说不定我的一巴掌也是替他打的呢，当时他一刀切地把我们两个都炒掉，是为了平衡，也是为了警示员工。我就跟老板说，我从来都不是使用暴力的人，长这么大第一次打架，谁还能总遇到艾米这样的小人呢？你知道冯老板面冷心热，我跟他软磨硬泡了一会儿，他就同意我回来做工了，就是让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许打人。”陈美珠笑吟吟地说：“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有人要我做这样的保证，想想真是好笑。”
　　餐馆的生意在周末最忙，周二、三、四最清淡，从理论上讲，周一也应该没有多少人外出用餐，事实上却正相反，许多餐馆在周一都很忙，没有人知道确切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天来用餐的大都是回头客，似乎那些在周末因各种原因未能到餐馆用餐的客人，要在周一这天把错过的一餐补回来。餐馆员工们多选择在生意少的一天休息，梁裕和陈美珠都休周三。两人原本错开休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调来调去就换到同一天。　　　　陈美珠在纽约没有亲友，梁裕也不能每逢休息都去叔叔家蹭白食，偶尔两人就约在一起吃饭。适逢这天常致远也没有采访任务，三个人就来到一家火锅店围炉小坐。窗外冬天已远，春寒仍料峭，室内炉火苒苒，温暖宜人。常致远与陈美珠此前已经见过面，并不觉陌生。火锅里绿肥红瘦，三人天南海北地闲聊，大快朵颐又其乐融融。　　　　话题转到梁裕身上，说起近况他有些黯然。埃里克的脾气暴戾，为人又小气藏私，不愿传授技术，和他在一起工作心情苦闷压抑，有度日如年的感觉。陈美珠就说，梁裕你的寿司技术已经和他相差无几，而且你的英文比他好太多，说到对餐馆的价值，很难评判谁更高些，给他做助手，有些委屈你。常致远说，如果实在相处不来，不妨换一家餐馆，纽约有上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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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22 11:40
餐馆，哪一家不留人。陈美珠说，走到哪一家，境况都大同小异，谁能保证再遇到一位大厨就一定好过埃里克呢？说到底就是梁裕太过君子，人家与他交恶，给他使绊子、射暗箭，他偏偏不记人过，和人讲道义，宁愿自己吃亏。梁裕看她一眼说，你言下之意，好像是说做人不该这样？陈美珠说，如果不认同你，咱们今天就不会坐在一处吃饭，现在的问题不是讨论做人的原则，而是讨论做人的原则与做人的方法能不能混为一谈，是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问题。常致远赞同说，美珠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陈美珠受到鼓励，接着说，在华人社会，自古以来君子就斗不过小人，虽然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但是在现实中，得到的才是利益，总不能抱着君子的信念眼睁睁地吃亏，人生坎坷多难，让善良的人也必须学会残忍。同在一间寿司吧做工，你做得更苦更累，埃里克的薪水却是你的两倍，你服气吗？认命吗？大卫当你是冤大头，几乎是从你口袋里明抢去几百元钱，你认吃哑巴亏吗？你有能力反击和争取，可是你不去做，因为君子襟怀坦荡，小人鼠肚鸡肠，君子适可而止，小人揪住不放。你不觉得迂腐吗？在华人圈子里，要想保护自己，不妨以君子精神，行小人之事，君子是原则，小人是手段。遭遇君子，不妨举案齐眉，遭遇小人，就要比小人更小人。
　　梁裕打趣她说，美珠说得好，我要重新认识你了。常致远向她遥相举杯，颔首以致敬意。陈美珠笑着说，你们一定认为我在信口开河，我虽然比你俩年纪都轻，经历未必比你们少，生而贫穷，性好读书却中途辍学，上进无门，翻身无望，那种绝望的心情你们能体会吗？偷渡路步步荆棘，百转千回，九死一生，那种生死考验你们有过吗？背负巨债，不知何年何月还清，这种压力你们能感受到吗？在道义和生存之间，我从来都没有选择，我们这些社会底层人的生存哲学，你们口头上一定不认同。事实上，所谓的上流社会，貌似温良恭俭，实则你倾我轧，物竞天择，更残酷惨烈，只是更隐蔽而已。我从小到大，只有一条座右铭：努力活自己。现在我们在美国谋生，更要尽自己所能，生存才是硬道理。
　　梁裕和常致远都说，美珠虽然是女孩子，竟比我们都想得通透，真是人不可貌相。常致远续道，他日恐非池中之物。陈美珠佯怒，举起杯用力撞在他的杯子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两人将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
　　陈美珠的话对梁裕触动很大，他意识到自己需要静下心来思考一下未来的发展。来美国的这些日子，被环境胁迫着一路走来，无瑕回顾，无暇思考。他还年轻，人生需要规划，即便是在餐馆做工，也要努力争取上进，自我调整以保持心情舒畅，餐馆虽是一方小天地，也值得用心去对待和争取。即使今生注定要做一名厨师，也要做个好厨师，有作为、有创造力的厨师，总强过目前这种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的生存状态。　　　　第六章神乎其技　　　　梁裕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升职加薪。每周四百五十元的薪水，糊口是足够了，却还低于纽约的贫困线，自己飘洋过海万里迢迢，总不是为了加盟纽约的低收入阶层，享受美国政府恩赐的福利。梁裕综合分析了自己和埃里克的实力以及性价比，想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说辞，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已经值得一搏，一旦成功，将迎来他在美国打工道路上的第一次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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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22 11:41
　　等到冯海云下次来店里时，梁裕觑准时机敲开他的办公室。冯海云经营的三家餐馆里有几十名员工，人员流动性又大，对有些人仅是面善而已，名字都不大叫得上来。好在梁裕气质不俗，又是常致远介绍来的，冯海云对他倒有些印象。他正在为餐馆的营业收入下滑而烦心，眉头拧在一起，思考对策。
　　梁裕知道他说话爽快，不喜欢拐弯抹角拖泥带水，就直接说，冯先生，对你而言，我是个打工仔里的小字辈，轮不到我对餐馆的经营管理来品头论足，我只占用你五分钟的时间，如果话不入你耳，就当我没说过。冯海云不知他意在何为，用目光示意他不妨说下去。梁裕说，911事件后，纽约消费者的信心受到打击，缩紧开支，许多餐馆的收入直线下滑，甚至有的餐馆无以为继，关张了事，冯先生有三家餐馆相互照应，当然不怕，但是如果能开源节流，不仅可以平稳度过经济难关，甚至可以趁此契机提升定位，扩展客源。冯海云听他说得有些道理，就问，你倒说说有什么好办法做到开源节流？梁裕说，我以寿司为业，只谈寿司，目前纽约有寿司吧的日餐店里，多数仅有餐桌，没有吧台，客人坐在餐桌边点餐，等到做好订单，再由企台送到客人身边，寿司料理已经暴露于空气中时间过久被氧化，行话说是老化死去，寿司是活的东西，有灵魂，死去的料理的食用价值已经大打折扣。日本寿司料理店有 “十秒钟法则”，即寿司做好后，客人要在十秒钟内食用，保持寿司的新鲜和生气，这个法则在美国被良莠不齐的寿司师傅们做走了样，而我们完全可以捕捉这个空白，推出寿司料理的新概念。我们在寿司吧周遭设置一圈类似回转寿司的吧台，客人随点随做，随做随吃，吃的不仅是寿司，也是理念，用大陆的语言，叫做吃出物质文明的同时也吃出精神文明。寿司师傅们现场表演让人眩目的刀功，配合花样百出的卷寿司握寿司技巧，加上着装整齐，神清气爽，态度专业，与客人亲切交流，让客人在用餐的同时了解东方文化，还担心食客不会源源而来？
　　冯海云对梁裕的侃侃而谈有些不以为然：“你说的当然是理想状态，你也不是第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只是理想主义色彩浓厚，实施起来非常困难，所以没有餐馆老板愿意尝试。首先是人才难得，在纽约做寿司的人，多数没有受过良好教育，即使有技艺好的也不脱匠人的藩篱，距离艺术的境界很遥远，顾客都是见过世面的，品质优劣总能分辨得出来。‘10秒钟法则’是神乎其技的标准，难道我能依靠埃里克来操作？模仿不到位，反而贻笑方家。再说到和客人交流，哪个老板不愿意自己的员工和客人多交谈，气氛和谐融洽自然吸引客源，可是纽约的寿司师傅里，一百个里面也找不出一个能和客人流畅交谈的，英文程度、知识面都有欠缺。这也是华人移民普遍遭遇的发展瓶颈，突破不易。”
　　梁裕对冯海云的反应在意料中，微笑说：“如果这个问题成为障碍，我就不会冒昧地来找老板谈这个设想。我在寿司吧的这些日子，一直坚持主动与客人攀谈，为客人介绍寿司的由来、用料和制作方法，以至于有关寿司的传闻轶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冯先生也时有耳闻，相信你现在对我的语言表达能力已经有所了解，能判断出我的英文程度足以与顾客交流而有余。此外，既然入了这一行，就要力求专业，我现在自称寿司达人，恐怕你不相信，不过这也不难，有没有真材实料一试就知道。无论是关东手握寿司和关西押寿司，我自信都能做到与入行多年的达人一般水准。此外，引导客人消费，指导顾客如何赏寿司品寿司，需要丰富的理论知识，在纽约的寿司师傅中，能与我做到同样水准的人不会太多。关西押寿司的口味浓重，而且因为离海远的缘故不会用太多新鲜鱼生，而是把调味过的各种食材和醋饭一起放在模具里压制出来。相较之下，关东手握寿司则更得日本饮食文化的精髓，不需要任何模具，全靠寿司师傅手工握制而成，追求原料的极致新鲜和简约，搭配甜美的醋饭和新鲜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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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22 11:42
生，以达到完美的境界。十秒钟法则追求的是关东手握寿司的至高境界，如今纽约的寿司餐馆比比皆是，要想与众不同，必须以概念、技术、专业精神取胜。”
　　冯海云有些被他打动，目光中却仍带有疑问：“你想领衔寿司吧？埃里克可是有过10几年的经验，你做寿司还不到一年吧？据我所知，学做寿司，满三年方可出师，仅练习握寿司饭就得两个月。寿司师傅常常要花费数年时间来熟练技巧，起步时一般都要握五手才能完成一个寿司，进步到四手、三手甚至二手就是十多年的功夫。”梁裕微笑说：“在日本循正途确实如此，可是我们现在是在纽约，就是埃里克，当年也只学徒两个月就出来做师傅，我们的竞争对手是左邻右舍良莠不齐的日餐馆，而不是远隔重洋的日本寿司大师。只要胜过了邻居，我们就是赢家。”
　　梁裕不愿让冯海云认为他夸夸其谈，取出寿司工具和食材，把一条削去头尾的碧绿笔直的黄瓜放在桌面上，右手擎住寿司刀，刀锋外展，左手扶着黄瓜在桌面上匀速滚过，随着一迭声的脆响，一条黄瓜已被削成薄如蝉翼几可透视的黄瓜纸，在桌面上均匀铺开，清新水灵，煞是好看。削黄瓜皮是做寿司的基本功，并没有奇特之处，只是别人在削黄瓜时，都要拿在手里，一手执刀，黄瓜内旋，慢慢削开。象梁裕这样将黄瓜放在桌面上，难度要增加许多，只是更具有观赏性，难得的是黄瓜削得薄而均匀，透明几可见人，却不断开，那需要很高深的功力。梁裕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毛遂自荐，又近乎炫耀地表演，有些惴惴不安，见冯海云没有反感的神色，心中就增加了几分把握，又取出生鱼片，左手二指若有力若无力地拈住鱼片的顶端，右手食指在鱼片中央点一粒翠绿的山葵酱，再捏一团饭团覆在鱼片下面，拇指与食指整理两次成型，正是关西派二手握寿司。梁裕适才听冯海云说起寿司来也不外行，惟恐给他看低了，刻意只握二手，即只整型两次。梁裕的双手白皙，手指细长，灵巧地捏弄生鱼片，很有观赏性。片刻，六片握寿司头尾衔接地摆在桌面上，红色的吞拿鱼片与黄色的三文鱼片相间摆放，色彩艳丽，栩栩如生，望之令人垂涎。梁裕看着冯海云的眼睛诚恳地说：“冯先生，你经营餐馆多年，眼光见识都不凡，如果你认为我的技术行，咱们继续谈，如果你说我不胜任，就算我今天是老了脸皮，不知道天高地厚。”
　　冯海云不置可否，只鼓励他说：“说说你的想法。”梁裕说：“你让我主持寿司吧，给我配一个助手，保证十秒钟法则的概念在食客中打响品牌，埃里克可以另谋高就了，还说是十几年经验的大师傅，他那两下功夫我三个月就学会了，英文又不成，对客人的问题都不大理睬，有他在，生意好不起来，还每星期拿九百元薪水，物超所值。老板你只要给我的周薪涨到七百元，担保寿司吧生意至少增加三成。”
　　冯海云说：“如果生意增加，薪水不是大问题。”梁裕说：“只是有一点，如果你采纳我的建议，客人们付给寿司吧的小费一定也很可观，这些小费要由我和助手平均分配，不能留给店里。”冯海云笑着说：“你们的劳动所得当然归你们所有，我不会眼红，更不会侵吞。”又犹豫着：“只是这样做，太对不起埃里克了。”梁裕说：“冯先生心善，员工们都看在眼里，只是做生意不比其它，你付出高薪，当然要取得回报，否则，不仅白白支付了薪水，还耽误生意。”　　　　冯海云仍在犹疑着，梁裕的建议早在他心中闪过念，做生意的谁不希望更上层楼，只是操作起来难度太大，所以一直没有付诸实施，最大的难度就在于寿司吧缺少主持人，全才难得，有责任心上进心的全才就更难得。梁裕是良才美质，寿司吧在他的带动下一定能有起色，这他能看得出来，可是越这样的人越难把握。雇主和雇员永远是敌人，友谊是暂时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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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22 11:42
是永恒的。在美国开餐馆，老板必须是餐馆的通才，后厨缺人可以顶上，企台缺人可以抵挡，寿司吧缺人也可以充数。因为美国的中餐馆打工仔们，有许多是非法移民，他们来去自由，流动性大，三天两头就有人辞工，如果老板不能在必要时顶上空缺，餐馆的生意就会受到影响，甚至开不下去。有许多餐馆老板都被员工以离职为条件要挟过，要求加薪或其他待遇，老板受形势所迫只好同意。冯海云只懂经营管理，对其它业务一窍不通，好在他有三家餐馆，人员之间可以互通有无，不受这方面的影响。但是如果采纳梁裕的建议，生意好转起来，万一梁裕借机提出苛刻的条件，而替代他的人又很难找到，自己将处于两难境地。届时餐馆缺他不可，不能把他炒掉，否则习惯了十秒钟寿司法则的客人将迅速流失，生意和声誉都会受到很大影响，这是做生意的大忌。虽然梁裕看上去面相诚信忠厚，可是利益面前，谁又能保证呢？何况背井离乡来美国打工的人，谁又不想多赚点钱？
　　冯海云没有表露出自己的顾虑，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说出来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使得双方都感觉尴尬，何况他不相信也不需要对方做出什么口头保障。不过冯海云并没有犹豫太长时间，毕竟这是一条可以尝试的途径，如果行之有效可以在三家店里推广，而且也与他自己以往的想法不谋而合。冯海云性情果断，稍做思考权衡利弊后，立刻做出决定。
　　冯海云考虑的时间只有一分钟，梁裕却像熬过了几个小时，周身如芒在刺，等见到冯海云眉头舒展，脸上露出首肯的神气，梁裕才长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厚起脸皮，平生第一次毛遂自荐收到了成效，这是他来美国后做的第一件身心舒展的事，让他自信心倍增。后来每次回想起这个场景，竟已不大记得怎样走出了冯海云的办公室，只记得后背已经汗湿，仿佛刚做完一项重体力劳动。
　　挤走埃里克，自己上位，与从前那个不工心计、不肯害人的梁裕相比，他是进步还是倒退？很难说清楚。他是为了生存。有生存，就有竞争，竞争从来都是残酷的，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是事不关己者的矫情，体育竞技场上，只有金牌获得者能赢尽所有的鲜花掌声名誉和财富。你死才能我活，从中国到美国，概莫能外。
　　回转寿司台，十秒钟法则，一推出就受到食客的追捧。纽约是走在时尚前沿的城市，纽约人是领袖时尚的消费者，他们喜欢玩概念，他们有足够的金钱、剩余精力和包容心去尝试新生事物，在其它城市掀起素食主义、有机食物、健康食品潮流时，却早已是纽约人玩剩的旧风潮。如果十秒钟法则在日本本土也是奢侈的享受，只有真正的老饕才懂得享用，那不妨在纽约推出，时尚男女们自然会趋之若鹜。
　　寿司吧周围新增的吧台只能围坐二十七名食客，这是冯海云和梁裕精心设计的结果。吃鲜活寿司要趁早，否则就要排队，或者坐在远离寿司吧的桌子边等着企台来服务。他们有意制造这种供不应求的效果，任何事情都是过犹不及，要客人觉得意犹未尽才会再次光顾。而在店门前排队的食客，更显得餐馆的人气高涨，门庭若市。
　　站在寿司吧中间，梁裕近乎夸张地炫耀着他的技艺。他了解食客们的心理，他们需要这种炫耀，能让他们从内心里感觉到被重视和逢迎，感觉到寿司吧的服务物有所值。梁裕穿着一身洁白的寿司制服，一条红色的飞龙盘绕在前胸和右臂，干净而华丽，时尚中蕴涵着东方神韵。梁裕的身材挺拔，笑容亲切和煦，很有些哗众取宠的效果。不过食客们很吃这一套，给他捧场的就越来越多，甚至有居住在康州、新州的食客专程慕名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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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22 11:43
　　梁裕亲自挑选了一位助手专门给他打下手，他一人为食客们做订单。他操作的速度很快，两秒钟可以完成一只握寿司，五秒钟做一条卷寿司，手中的寿司刀磨得雪亮，在灯光下幻化出一道道美丽的弧影，切、挑、锯、磨、片，灵动而变化多端。他一人可以同时供应27名食客，忙而不乱，井井有序且面面俱到，色彩瑰丽的生鱼片，状若龙盘的卷寿司，腹中饱满的鱿鱼饭，玲珑可爱的三文鱼籽，与禅意风格的日式餐具交相辉映，仅看上去已是赏心悦目的艺术珍品，而吃在嘴里，清香辛辣，口舌生津，让人欲罢不能。梁裕尚且不忘与客人交流，讲起寿司的营养与祛病价值，东方食物的花样繁多与源远流长，乃至中国的名山大川、万里长城，甚至政治经济、时事八卦，都如数家珍侃侃而谈。
　　客人们吃得开心，玩得尽兴，付小费时就格外慷慨。以往顾客们围桌而坐，支付的小费都留在桌面上，全部归企台所有。但是现在有了回转寿司吧，客人们多留下双份小费，其中的一份就是留予给他们带来欢乐的寿司师傅。梁裕每天收工时把小费平均分成两份，和助手均摊，自己不肯多取一分。现在梁裕的底薪加上小费，每周收入都超过千元，这在新移民中，已经是令人羡慕的高收入。梁裕庆幸自己当初反攻埃里克的选择，也在心里感谢冯海云给他提供了一个发挥的平台。作为回报，樱花苑寿司吧的营业收入也增加了四到五成，实现了梁裕做出的承诺。
　　梁裕有个老主顾亨利，姓汪，是香港移民，每周至少来吃两次寿司。亨利是个老饕，吃了几十年寿司，于寿司食材和做工的精细粗砺分辨得最是清楚。自从第一次品尝到梁裕做的寿司，口舌留香叫好不迭惊为天人，从此不再去别家餐馆，成为梁裕的忠实追随者。亨利来美多年，赚钱有方，旗下有三家公司，涉足机票代理、地产经纪和金融理财，虽然都没有形成规模，却也财源广进，日子过得颇富足。亨利爱惜梁裕的人才，曾动员他加盟自己的公司，但是梁裕于寿司一道才打开局面，也不肯给冯海云丢下这个大摊子，就婉言谢绝，但心里仍感激亨利的好意，一老一少，渐成忘年好友，有点知音互赏的意思。
　　梁裕在店里的地位举足轻重，陈美珠也就站稳了脚跟，一众企台明知他二人要好，而且撼不动梁裕，就对陈美珠也逐渐恭敬起来，与当初合起伙来排挤陈美珠的态度截然相反。陈美珠想不久前这些人还在背后算计和诋毁自己，现在又迅速转变出一副和谐友好的笑脸，可见人心难测。　　　　不过企台们对与陈美珠合作仍然感到不满，只是暂时隐忍，没有人肯率先宣之于口。这家餐馆的企台小费采用均产制，而陈美珠赚来的小费常常低于平均水平，这让其他企台有被人占了便宜的感觉。陈美珠的小费少，并不是由于她的服务不好，事实上她一直努力在做，做得很细致也很辛苦，她赚不来更多小费的主要原因在于她不肯和客人调情。　　　　和客人调情并不属于企台的服务范围，就像和导演睡觉不属于演员的工作范畴一样，但是这项职责之外的工作往往是决定事业成败的关键，世上的事大多如此。陈美珠迫切地需要钱，她为偷渡来美国付给蛇头六万美元，均是高利贷，加上应支付的利息，几近十万美元。这是一笔巨款，她在美国埋头苦干节衣缩食，最快也要五年才能还清。她的肩膀很瘦弱，背负这样的巨债有些力不从心，可是她必须咬牙挺着，她没有别的指望和出路。和她村里的其他同龄人一样，她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偷渡、还债的命运，无可改变无可逃避。这是她走出贫穷的唯一途径。早年偷渡来的村里人，现在不是有很多还完了债，开了餐馆，赚了钱，回村里盖起了气派的二层小楼，甚至以旅美华人企业家的身份回乡投资，那就是她的榜样。当然，也有人在偷渡路上由于各种原因死掉，有人被移民局抓住遣送回原籍，有的被关进监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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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22 11:44
的被巨额债务压垮自求了断，可是，穷比死更可怕，不是说“富贵险中求”吗？虽然遍地荆棘，却毕竟是一条可以看见曙光的出路，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她曾经痴迷地喜欢读书。从小学到初中，她的成绩都是班上最好的，可是读完初中她就辍学了。即便如此，她在村里的女孩子里也是学历最高的。“读书有什么用？上大学有什么用？”父母这样说。父母的话有道理，读书没有用，读书换不来钱，知识改变命运的说辞不适用于她这样出身的女孩子。可读书也并非全无是处，读书能带来心灵上的安宁和美好，她相信她的父母从未体会过这种安宁和美好，否则他们不会激烈而坚定地反对她读书。美珠喜欢读书，从而也喜欢读书的人，就像……梁裕……
　　美珠不肯为了多赚几块钱小费和客人调情，她做不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理由，就是做不出。其实也不是所有的客人都需要调情，而且只要不苛责，那调情的方式也可以说是企台们的礼貌热情，不就是见面时送上一个热烈的拥抱，一点若即若离的轻吻，一次娇羞的回眸，一下若爱若嗔的摩挲，在真真假假中，气氛就融洽了，情绪就高涨了，和顾客的关系就和谐了，而小费也就几倍地翻番了。每天只要应付三五个这样的客人，就能多赚二、三十元小费，一个月就多出七、八百元。这对每个月只有两千多元收入的企台来说不是小数字，收入的差距也就体现在这里，对美珠而言则意味着可以提前一年还清债务。
　　如果打私产，没有人会关心你打多少小费，你少打一些，其他企台的心里反而会好过一些、平衡一些。可是现在这家餐馆打公产，别人都在全力以赴，只有你陈美珠洁身自好，坐享其成，就太说不过去了。难道别的企台就没有尊严吗？大家不都是为生活所迫吗？在这种情形下，陈美珠就成为众矢之的，企台们的眼中钉，如果不是看在梁裕的面子上，早就群起而歼之，将陈美珠驱逐而后快了。
　　美珠能感受到这种压力，她从内心深处觉得有些对不起大家，可是没有别的办法，她不想改变，也不想辞工，她累积的企台经验还不能应对自如，不容易再找到一份类似的工作。她只能收起自尊心，努力不去自责，在心里默默地恳求同事们的原谅。当然，她不愿意离开这家餐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这里，每天都可以看见梁裕。
　　梁裕喜欢她吗？有吧？美珠想，就是不知道有多少。这是一个有过去的男人，他的眼神、笑容，都在证明这一点，而美珠的过去是一张白纸，虽然她对爱情有过许多绮丽的幻想。他的过去，她没来得及参与，那么，他的未来呢？
　　第七章黄梅剧社　　　　常致远后来听到梁裕挤走埃里克的经过，禁不住好笑，“搞定埃里克，接下来要不要报大卫的暗算之仇？还有那个以见工为名白赚你一晚上的福州老板威廉呢？”梁裕饶有兴趣地问：“你倒说说看有什么好办法？”常致远说：“好办法是没有，不过要拾掇他们手段多的是，在美国开餐馆的华人，九成都雇佣非法移民，九成都没给雇员买过人身保险，九成店里都没有残疾人专用通道，九成都不支付超时工资，这些事没有人认真也就罢了，一旦有人举报上去，查实一项违法能罚他几万元，几项违法行为就罚他个倾家荡产。”梁裕就笑道：“你们做记者的，对这些法律法规当然要比别人清楚一些。”常致远说：“可惜很少有雇员正确使用这些法律法规维护自己的权益，所以才会滋生为富不仁的老板和剥削员工的血汗工厂。”梁裕说：“从古至今，从中国到美国，国人都是如此，所以鲁迅才会叹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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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22 11:44
常致远说：“听你的意思，是准备好和剥削你的人进行抗争了？”梁裕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鲁迅他老人家还说过，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大卫和威廉也不容易，但愿他们仓廪实后能知礼节，否则，坏事做多了，终究会有报应。”常致远也笑道：“就知道你，报仇只报三分，想做回恶人也不够彻底，学不像。”
　　二人说笑着，梁裕接到婶婶黄咏贞的电话，原来黄咏贞积极参加黄梅戏票友社的活动，又表现出较强的社交能力，已经当选为黄梅戏票友社的副主席。今年适逢黄梅戏票友社成立五周年，黄咏贞知道梁裕有个记者朋友，便想通过他在报纸上发一篇报道。梁裕把黄咏贞的意思转达给常致远，常致远便应承说：“没有问题，支持社团活动本就是华文报纸的功能之一。”
　　由于经费有限，黄梅戏票友社没有固定活动地点，每次活动都要向友好社团求借场地。这次由S省同乡会把活动室让出来给他们使用，是临缅街的一栋旧楼里的小房间，里面光线阴暗，四壁透风，墙上贴满剪报及写满岁月沧桑的老照片，不由得让人为中华传统艺术在海外的境遇感到担忧。
　　黄咏贞的脸上画了浓妆重彩，穿着隆重的西服套裙，因激动和兴奋，双眸熠熠放光，与颈间项链上钻石的光芒交相辉映。梁裕向她介绍了常致远后，她热情地拉着常致远的手，向这位记者以及他所在的报社为社区作出的杰出贡献表示由衷的感谢，也希望记者先生能展开如花妙笔，通过报道让更多的人认识黄梅戏票友社，支持黄梅戏在海外的事业，让中华民族的传统艺术形式在纽约保有一席之地。梁裕在一旁听着这套耳熟又令人厌倦的说辞，感觉纳罕，恍惚间黄咏贞成了正在做指示的领导，虽然言语谦和神态慈祥，但高屋建瓴高瞻远瞩的遣词造句烘托出她高高在上的身份地位。梁裕想国人的官本位意识真是流毒深远，象黄咏贞这样不知所云的副主席，对记者说话时也要官样文章，而且熟门熟路亲切自然。常致远反而很习惯这种做派，耐心地敷衍。黄咏贞递过来的名片更让梁裕吃了一惊，上面的头衔是：美国黄梅戏协会副主席，美国华人戏剧家联盟执行主席。梁裕微笑着恭维：“婶婶来美国不久，就在艺术家群体中赢得尊重和信任，将来一定能领导海外黄梅戏走向更光明的前途。”黄咏贞半嗔半笑：“就是消磨时间而已，你别给我扣大帽子。”笑眼如丝，居然大有媚态，梁裕心里一颤，转过头去，不敢迎接她的目光，心想那顶大帽子是你自己扣在头上的，与我何干？梁裕奇怪自己每次见到婶婶的目光都产生怯意，便有些自责内心的不安分。
　　黄咏贞向常致远详细介绍了黄梅戏在纽约的现状，用以充实他报道的素材，并强调指出，黄梅戏是中国传统艺术，艺术价值和文化价值并不下于被誉为国粹的京剧，但是时下人心不古，严肃艺术被浮躁的现代人摒弃，黄梅戏已经势微，在当今社会很难找到市场，旅居纽约的黄梅戏艺术家们不计得失不贪名利不顾年高体衰，死死守住这条阵线，为保护民族文化遗产发挥余热，这种精神值得大力褒奖和弘扬。常致远貌似饶有兴致地听她诉说，偶尔附和几句以助其谈兴。梁裕却早已感觉百无聊赖，打量着常致远脸上堆出亲切的笑容，忽然发现做一名记者是很辛苦的事。　　　　幸好这时陈美珠打来电话，梁裕如搬救兵般邀请她一起来听戏，陈美珠也正在家里闲得无聊，就赶过来。黄咏贞见她长得眉清目秀，也是喜欢，又拉着她的手说了一阵闲话。这时几名票友已经在一旁吹拉弹唱，演活了一台大戏。一个精瘦的老头抻长脖子，面红耳赤举轻若重地唱着《夫妻观灯》的片段，“长子来看灯，他挤得头一伸。矮子来看灯，他挤在人网里蹲。胖子来看灯，他挤得汗淋淋。瘦子来看灯，他挤成一把筋”，嗓音嘶哑，如痰哽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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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22 11:45
咙里，兼且要拼命地挥手跺脚以助高腔，喜剧效果十足。梁裕和陈美珠都紧紧咬住下唇，勉强忍着不笑。
　　常致远提出要拍一张黄咏贞表演的照片发在报纸上，黄咏贞平生首次见报，就有些紧张，不知是否要换上演出装。常致远建议说，便装最好，看起来有日常生活气息，只是身段手势要有张力，动作要做到位，图片效果才会好。黄咏贞表演了《路遇》中一段唱，果然声调脆嫩甜美，舞动巾帕花，眼波流动，体态婉娈，活脱脱一位活泼多情的少女。待唱到“大哥休要泪淋淋 ，我有一言奉劝君 ，你好比杨柳遭霜打， 但等春来又发青”，眼中如泣如诉，手里挽起指花，窈窕的身段我见犹怜，说不完的俊俏，道不尽的风情。观众与票友们都鼓掌喝彩。
　　黄咏贞表演完，未能从角色中抽离，情绪中还带着亢奋。常致远故做严肃的表情说：“婶婶，你给我出了一道大大的难题。”黄咏贞一惊说：“怎么？唱的不好？”常致远说：“我给你连拍了十几张照片，张张都是精品，却限于版面只能用一两张，真是舍了哪张都可惜，这可不是一道大难题吗？”黄咏贞笑得花枝乱颤，说：“不愧是做记者的，笔头来得，口头也来得。”梁裕看着常致远一本正经地恭维的样子，怀疑这小子是天生的溜须拍马好材料。
黄咏贞第一次见到陈美珠，又见她和梁裕的神情不寻常，虽然二人并没有亲密的态度，但是心中相互有好感，且欲说还羞患得患失，不经意地在言语和眼神中都流露出来。黄咏贞对男女之情的谙熟程度不逊于黄梅戏，有专业水平，对二人的心理状态一目了然。她惟恐冷落了美珠，就提议她也表演一段。美珠羞得脸色通红，连连摇手拒绝。梁裕这次居然并未帮她说话，笑吟吟地看着，对她哀肯求助的目光视而不见，美珠恨得咬牙，心想这个人怎么忽然间变得这样坏了。黄咏贞只是随口说说，见美珠有些尴尬，也就不再坚持，笑着说：“美珠人长得俊俏，唱得也一定好，这里陌生人多，以后经常来就熟悉了，剧社也需要年轻人加盟”。美珠刚拒绝了黄咏贞的美意，仍感到愧疚，急忙补偿似地说：“以后有闲暇的时候，一定来给婶婶捧场，在我们家乡闽剧就听得多了，没想到黄梅戏也这样好听。”黄咏贞说：“这都是过气的东西了，难得今天你们三个年轻人肯牺牲时间来听这个，真要感谢你们。”美珠说：“人在美国，休闲娱乐都少得可怜，听一听家乡的戏曲，也是精神享受。”梁裕和常致远也插进来讲几句，然后三人一起向黄咏贞告辞。
　　外面已经华灯初上。美珠讨伐梁裕说：“怎么平时你的话那样多，需要你说话的时候又一言不发？”梁裕知道她是怪自己适才没有帮她解围，就笑着说：“婶婶也是好意，那本就是一个自娱自乐的地方，谁都可以上台去唱，难得还有乐队伴奏。”美珠恨恨地说：“你就盼着我出丑，我长这样大还是第一次听到黄梅戏，怎么会唱？”梁裕认真地说：“没有人要你一定唱黄梅戏，你不是说从小听惯了闽剧，就唱几句闽剧也可以，无论黄梅戏还是闽剧，都是中华民族传统艺术，都要仰仗你们这些艺术家和准艺术家们在异国的土地上绽放异彩，而且不管你唱得怎样，反正都是福建方言，我们也听不懂。”美珠明知梁裕在故意逗她着急，偏不让他得逞，做出镇定的样子：“原来你存了这样的心思，我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不等梁裕还击，向常致远挥了挥手，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回去。
　　常致远笑着说：“美珠真是好脾气，认识她这么长时间，就不见她使过女人的小性子。”梁裕说：“难得她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孩子，不迂腐，没有小家子气，又没有城市女人那种自以为是自命不凡的劲头，什么时候都是从从容容、亲切随和的样子。”常致远暗笑他对美珠的评价堆砌誉美之词，说：“如果美珠唱闽剧你想她会选哪一出”梁裕说：“不知道，闽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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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23 11:38
香根鸢尾与法国的浪漫
发表于：12-11-23 11:50
的曲目我一个也说不上来。”常致远说：“我和福建人打交道多，对闽剧倒不陌生，我猜美珠一定会唱《梁山伯和祝英台》选段。就这样，‘梁兄啊，彩虹万里百花开，蝴蝶双双对对来，地老天荒心不变……’”梁裕知道他在开自己玩笑，但那唱词虽平常，经由常致远笑嘻嘻地念出来也全变了味道，他心里却仍是一动，眼前仿佛出现大片烂漫的山花，蝴蝶双双对对盘旋飞舞，柔情扑面袭来。
　　第八章 身陷囹圄
　　移民生活虽然寂寞，却也有乐趣在其中。等到置身于陌生环境的苦闷、压抑、孤独逐渐化解，学会了用平静的心态去包容和接受，纽约的魅力就会凸显出来。这是一个包罗万有的城市，各种文化、语言、宗教、信仰、价值观、种族、肤色、习俗，都在这里汇聚融合。纽约是善待外来移民的城市，这里有最多的工作机会，最好的实现美国梦的机遇，有最友善的笑脸，最喜欢向陌生人伸出援手的纽约居民，有真诚的爱与关怀。这里有青春年少的俊男，争奇斗艳的各族裔美女，有销金窟似的第五大道，有灯红酒绿鬓影摇香，有红尘的极致奢靡与繁华，当然，这里也有吸毒者、流浪者和罪犯，他们象城市里的寄生虫，隐藏在公园、地铁和一些阴暗的角落里，觊觎着芸芸众生，他们与纽约同在。
　　梁裕在启程来美国以前，曾经设想过几十种可能从事的职业，象开出租、掂大勺都曾计划过，却从没有想到成为一名寿司师傅，而且还颇受食客欢迎，很长时间之后，午夜梦回时还觉得这样的境遇有些陌生，恍如隔世。无论怎样，他很享受现在这种生活，站在客人们中间，他的态度越来越从容，技巧也日趋成熟，他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客人们的赞誉，为自己给别人带来了快乐而感到快乐。
　　美珠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日益重要。这份感情曾经让他怀疑、惶惑，直到觉醒、接受、欣喜。一个农村来的女孩，初中毕业，偷渡来美国打黑工，在认识美珠之前，他难以想象会喜欢上这样背景的女孩。可是，美珠却在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悄悄走进他的内心，并且情根深植。如果把女人比作花，牡丹富贵，玫瑰浪漫，梅花孤傲，莲花高洁，丁香高贵，罂粟诱惑，那么美珠就是惠兰，兰心惠质，“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她生在深谷，冷暖自知，幽香内敛，她的生命沉默、顽强而芳香。
　　不过美国联邦移民局显然缺少怜香惜玉的雅士，在美珠这支惠兰历经千难万险从中国移居纽约刚满一年、水土未服之际，移民局突然组织了一次旋风般的辣手摧花行动，震惊了纽约华人社区，也差点给美珠带来无可挽回的灭顶之灾。
　　是美珠来美国后的第二年初冬的一个黄昏，樱花苑里一如素日般人声鼎沸，食客盈门，冯海云站在收银台前协助忙得不可开交的收银员打印订单，梁裕身穿白底镶有红色飞龙的寿司制服，手中舞动雪亮的寿司刀，表演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寿司绝活。美珠和其他企台们一起，手擎托盘，如蝴蝶飞过花丛般在客人之间穿梭，言笑晏晏，气氛热烈祥和。
　　而室外却已经山雨欲来，乌云压城。店里的灯光忽然间全部熄灭，室内漆黑一片。外面有几束强光穿过窗户照射进室内，与此同时，楼顶上响起直升机的轰鸣声以及有人手持高音喇叭的喊话声。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已经成为事件惊弓之鸟的食客们同时发出尖声惨叫，店内乱作一团。不过骚乱的人群很快被平息下来，事先策划周详的移民局警察和联邦调查局探员迅速占据了樱花苑的全部出口，更有几十名警察深入到食客中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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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12-11-23 11:51
秩序，并逐一安抚：“我们是美国联邦移民局和联邦调查局的警员，执行任务抓捕在餐馆里做工的非法移民，客人们不要慌乱，按顺序走出去。”警察们用英语、西班牙语和中文反复说明，显然准备得非常充分。其余的警察则迅速控制了餐馆的厨房、寿司吧、前台等位置，命令所有的餐馆工人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连冯海云也来不及做出解释，被警察生硬地推搡着蹲下来。
　樱花苑里有十九名员工，其中有十二人是非法移民，除去一名在后厨洗碗的西语裔偷渡客，其他的十一人都是华裔，十人来自中国大陆地区，一人来自马来西亚。当众人反应过来这是移民局在抓捕非法移民时，心里暗暗叫苦，这种倒霉事居然就发生在了自己身上。有一名福建的偷渡客，和美珠境况相似，还背负着巨额债务，想到被抓捕后遣返回原籍，这数万美元的债务一生再也还不完，惊忧交集，双腿无力支撑身体，瘫倒在地上，双眼翻白嘴角流涎，全身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梁裕有绿卡傍身，不怕移民局抓捕，只是为美珠担着心，他顺从地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目光搜寻美珠，奇怪的是蹲伏在地的企台人丛中，竟然不见她的身影。
　　原来美珠应变极快，当店里灯光被熄灭时，她已经意识到要出状况，随即就听到直升飞机的轰鸣声在头顶响起，美珠此前曾听说过移民局抓捕非法移民的事例，立刻警醒过来，几乎在移民局警员进入店门的同时，她迅速解下系在腰上的围裙丢在地上，把扎起的头发披散下来，转身坐进一桌熟悉的客人中间，伸手拿过一个空盘子放在面前，又拈起一块客人吃剩的寿司塞到嘴里咀嚼，装扮成食客的模样。同时向桌上的客人逐一使眼色，恳求他们配合自己。这桌上坐的都是美珠的熟客，是附近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年纪和美珠相仿，反应即快，又乐意与人为善，立刻明白了美珠的求助，也就做出美珠是和他们一道的样子，欢声谈笑。美珠身边有一个白人女子，伸过来一只手臂揽住美珠的肩，貌似熟念亲密的朋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