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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全集
作者:兰晓龙
抗战末期,一群溃败下来的国民党士兵聚集在西南小镇禅达的收容所里,他们被几年来国土渐次沦丧弄得毫无斗志,只想苟且偷生。而日本人此时已经逼近国界,打算切断中国与外界的联系。
收容所里聚集了各色人物:孟烦了、迷龙、不辣、郝兽医、阿译等等。他们混日子,他们不愿面对自己内心存有的梦,那就是再跟日本人打一仗,打败日本人。因为他们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他们活得像人渣,活着跟死了也差不多。
师长虞啸卿出现了,他要重建川军团。但真正燃起这群人斗志的是嬉笑怒骂、不惜使用下三滥手段的龙文章。龙文章成了他们的团长,让这群人渣重燃斗志,变成勇于赴死之人。
这些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是炮灰的命运,他们面对的是一场几乎必死无疑的战争。
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对得起“中国远征军”这五个字的中国远征军题材的小说。
列宁在评价高尔基的《母亲》时说:“这是一本及时的书。”今时今日,在尤其需要我们对未来抱有信心的时候,本书也当得起这一评价。
我在长江之南的某个小平原上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火柴,但总是因无力而过度用力,结果不仅弄断了火柴梗子,还让满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我只好又从脚下去捡那一地的火柴梗。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今国军某支所谓新编师之一员,中尉副连长。
我无力又猛力地划着火柴,这次我让整个空火柴盒从手上弹出去了。于是我再用抢命般的速度抢回地 ……由于篇幅太长,此处省略掉若干字,本内容为原始文档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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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尔多斯膨润土防水毯产品特点
产品价格&2.50
所属行业工地施工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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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采用铲机运机搬运、铺设。
鄂尔多斯膨润土防水毯产品特点10%的坡度上铺设时应尽量减少沿坡长方向的搭接数量,坡上的膨润土垫必须超过坡脚线1500mm以上。D、我们将严格按照递交给监理工程师的膨润土防水毯铺设设计图来铺设,除非得业主或监理要求。
0℃或高于40℃。
阿拉善膨润土防水毯详细介绍
“快速刀”。可能损伤到膨润土毯的施工设备不能直接作用在膨润土毯上。可行的铺设方法是推土向后行驶,将吊前推土机前端的膨润土毯铺开。如果土机在地基土上留下了车印,应在铺设工作继续前恢复原状。
4:1,在距坡顶或坡度1m内,膨润土毯不能有横向搭接,膨润土防水毯的搭接方式是将两块膨润土毯的末端重叠搭接。要防止松软土或碎石进入搭接区。
时,它的透水性为&×10ˉ11m/sec以下,相当于100倍的30cm厚度粘土的密实度,具有很强的自保水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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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的膨胀能力,即使混凝土结构物发生震动和沉降,鹤岗膨润土防水毯口碑***厂家
防水材料和对象的一体化:钠基膨润土遇水时GCL内的膨润土也能修补2mm以内混凝土表面的裂纹。
1.0MPa以上,渗透系数5×10-9cm/s&,膨润土是天然无机材料,不会发生老化反应,&耐久性好;且不会对环境造成任何不利影响属环保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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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明号马丁·伊登&3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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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美丽的秋日来临了。暖洋洋世懒洋洋,季节快要变化所带来的平静令人提心吊胆。那是个加利福尼亚州的小阳春日子。太阳的光模糊朦胧,细细的风轻轻吹拂,却吹不醒沉睡的空气。紫红色的薄雾已不是水气,而是用彩色织成的鲛绡,在群山的沟壑里隐约藏匿。旧金山卧在山顶,有如一片模糊的烟霭。其间的海湾发一片融熔的金属的暗淡的光,海湾上的船只有的静静地旋泊,有的随着淡荡的潮水漂流。远处,塔马派斯山在金门旁巍巍矗立,在银色的雾震中依稀可见。西沉的夕阳下的金门是一脉淡金色的水道。再往外,缥缈浩瀚的太平洋升起在天际,驱赶着滚滚云团向大陆袭来,已在声势煊煊地发出寒冬的呼啸的第一道警报。
  夏季马上就会被抹掉,可她却恋恋不肯便走,还在群山里停留,在那里凋零萎谢,把她的丘壑染得越发红紫。现在她正用衰微的力气和过度的欢乐编织着烟霭的尸衣,要怀着不虚此生的平静的满足死去。马丁和露丝正在群山之间他们喜爱的丘陵项上并排坐着,两颗头俯在同一本书上。马丁正朗诵着一个女诗人的十四行诗,那女诗人对勃朗宁的爱是世上的男子绝少得到的。
  但那朗诵早已设精打采。他们周围正在消失的美大迷人。辉煌的一年是个全无怨尤的美丽的荡妇,她正在辉煌地死去。空气里弥漫着回忆中的狂欢与满足。那感觉进入了他们心里,情做而迷茫,削弱者意志,也给道德和理智蒙上一层烟霭,一层紫雾。马丁柔情脉脉,不时有股股热力通过全身。他的头跟她的头十分靠近,在幽灵样的清风吹过,把她的头发拣到他脸上时,他眼前的书页便荡漾起来。
  “我相信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读些什么。”有一次他找不到自己读的地方时,她说。
  他用燃烧的眼睛望着她,快要露出窘相,唇边却冒出了一句反驳的话。
  “我怕是你也不知道吧。刚才的十四行说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坦然地笑了,“已经忘了。咱们就别读了吧。今天天气真美!”
  “这是我们一段时间之内最后一次上山了呢,”他心情沉重地宣布,“海面上已酝酿着风暴。”
  书本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下。两人默默地闲坐着,用怀着幻梦却还看不见的眼睛望着幻梦样的海湾。露丝瞥了一眼他的脖子。她并没有偎依过去,只是被身外的某种力量吸引了去。那力量比地心引力还强,强大得有如命运。要偎过去只有一英寸距离,她全没有想就偎过去了。她的肩头挨着了他的肩头,轻得像蝴蝶点着花朵。对方的反应也同样轻微。她感到他的肩头靠着了自己,一阵震颤穿过她全身。已是她挪开身子的时候了,可她已成了个机器人,她的动作已不受意志支配——她感到一阵疯狂的迷醉,根本没想到控制或是压抑。他的手臂悄悄地伸到了她背后,搂住了她。一阵欢乐折磨着她,她等着。那手缓缓移动起来。她等着,不知等着什么,喘着气,嘴唇干涸,脉搏急跳,一种期待的狂热弥漫了她的血液。搂着她的手往上移动了,把她接了过去,温存地慢慢地搂了过去。她再也不能等待了。她发出一声疲劳的叹息,主动地,痉挛地,全不思考地靠到了他的胸脯上。他立即低下头去,他的嘴唇刚刚靠近,她的嘴唇早已迎了上来。
  这肯定就是爱情,在她获得瞬间的理智时,她想。要不是爱情,就太可耻了。只能是爱情。她爱这个搂着她、吻着她的男人。她扭了扭身子,对他靠得更紧了。过了一会,她突然激动地挣开了他部分的搂抱,伸出胳膊搂住了马丁·伊甸那被太阳晒黑了的脖子。爱情和欲望得到了满足,那感觉是那么美妙,她不禁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然后放松了胳膊,半昏迷地躺在了他的怀里。
  两人没有说话,很久没有说话。他两次弯过身子亲她,她两次都用嘴唇羞答答迎接他的嘴唇,而且欢喜地往他怀里钻。她偎依着他,无法挪开。他坐着,用两条手臂半托着她,凝望着海湾那边巨大的城市的模糊形象——虽然看不见。这一回他脑子里只有光和色在脉动,没出现幻想,那光与色跟那天天气一样温暖,跟爱情一样火热。他向她俯过身去,她已在说话了。
  “你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她低声问。
  “从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在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我爱得发狂,那以后更是越爱越狂,而现在是爱得最狂的时候,亲爱的。我差不多成了个狂人。我快活得脑袋都发晕了。”
  “我很高兴成了个女人了,马丁——亲爱的。”她长叹了一声,说。
  他一次又一次紧紧地拥抱她,然后问道:
  “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啊,我一直都知道,差不多从开始就知道。”
  “可我却像个编幅一样没看见!”他叫了起来,带着懊恼的调子。“我连做梦也没想到,直到刚才我——亲了你才算明白过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哪开了一点,望着他。“我是说我差不多从开始就知道你在爱我。”
  “可你呢,你爱我吗?”他追问。
  “我是突然发现的。”她说得很慢,眼睛热烘烘的,闪动着,柔情脉脉,颊上升起了淡淡的红晕,经久不散。“我一直都不知道——是刚才你搂着我我才明白过来的。我从没有想过和你结婚,马丁,刚才以前都没想过。你是用什么办法让我爱上你的?”
  “我不知道,”他笑了起来,“办法只是爱吧。因为我太爱你,怕是连石头的心也能融化的,更不用说像你这样活生生的。会呼吸的女人的心了。”
  “这跟我想像中的爱情太不一样了。”她转换了话题。
  “你想像中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呢?”
  “我没想到它会是这样。”说时她望着他的眼睛,但随即低下了眼帘,说道,“你看,我就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子。”
  他又想把她接过去,却只是让接着她的手臂微微动了一动——他怕自己大贪婪,这时他却感到她的身子依从了。她再一次倒进了他的怀里,嘴唇紧贴到他的嘴唇上。
  “我家的人会怎么说呢?”在一次停顿时她突然忧心忡忡地问道。
  “我不知道,若是想知道什么时候都可以问的,很容易。”
  “可要是妈妈不同意怎么办泥?我真害怕告诉她。”
  “我去跟她讲好了,”他自告奋勇说,“我觉得你妈妈不喜欢我,但我可以争取她。能争取到你的人是什么人都能争取到的。即使我们没有争取到——”
  “那怎么办?”
  “那有什么,我们仍然彼此相爱。不过,要争取你妈妈并不难,她太爱你。”
  “我可不愿意伤她的心,”露丝沉吟着说。
  他很想向她保证她妈妈不会那么容易就伤心的,却说道:“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
  “你知道不,马丁,你有时候真叫我害怕。我现在想起你和你的过去都还害怕呢。你一定要对我非常非常好。你要记住我毕竟还是个孩子,从来没有恋爱过。”
  “我也从来没有恋爱过。我们俩都是孩子。我们是最幸运的,因为彼此都是初恋。”
  “不可能!”她立即从他怀抱里激动地抽开了身子。“对你是不可能的。你当过水手,而我听说,水手是——是——”
  她犹豫了,没说出来。
  “水手都有个嗜好,在每个港口有个老婆,是么?”他提示道,“你是这个意思么?”
  “是的。”她低声答道。
  “可那并不是爱情,”他专断地说,“我去过许多港口,但在那个晚上第一次遇见你之前我一点也没有恋爱过。我跟你分手之后几乎被抓了起来你知道么?”
  “抓了起来?”
  “真的,警察还以为我喝醉了呢;我那时确实醉了——因为爱上了你。”
  “可你说我们还是孩子,而我说你不可能还是个孩子,我们离题了。”
  “我说了除了你之外我没有爱过任何人,”他回答,“你是我的初恋,头一个恋人。”
  “但你做过水手,”她反驳。
  “可那并不能说明我跟你不是初恋。”
  “你有过女人——别的女人——啊!”
  令马丁·伊甸极其意外的是,她忽然泪流满面,大哭起来。他用了许多亲吻和爱抚才叫她平静下去。在劝慰她时他一直想着吉卜林的诗句:“上校的夫人和无论什么贱女,说到底也同是血肉之躯。”①他认为这话不错;虽然他读过的小说曾给过他别的看法。那些小说应对他负责的看法是:上流社会只有靠正式求婚才能缔结婚姻,而在他出身的下层,姑娘和小伙子靠身体的接触而互相拥有是正常的事。但若要说上层社会的高雅人物也用同样的方式彼此追求,他就觉得难以想像了。可是小说错了,眼前就有一个证据。默不作声的接触和爱抚对工人阶级的姑娘有效,对高于工人阶级的姑娘也同样有效。她们毕竟也显血肉之躯,骨子里都是姐妹。他若是没忘记他的斯宾塞的话,对这些早就该知道了。在他拥抱着露丝、安慰着她的时候,便不禁想起上校的夫人和无论什么贱女说到底都很相像的话,感到非常安慰。这让露丝跟他更接近了,她不再高不可攀了。她那亲爱的身子也和任何人的身子一样,和他的身子一样。他们的婚姻再没了障碍。唯一的差异是阶级的差异,而阶级是外在的,可以摆脱.他曾读到一个从奴隶上升为罗马穿红着紫的人物的故事。既然如此,他也可以上升到露丝的地位。在她那纯贞、圣洁、有教养、和仙灵一样美丽的灵魂之下,她作为人的基本方面和丽齐·康诺利以及类似的姑娘并没有两样。她们可能做的事地也可能做。她可能爱,可能恨,说不定还可能歇斯底里;她肯定可能护忌,她现在就在他的怀抱里最后抽泣着,妒忌着呢。
  --------
  ①此句出自吉卜林的诗《夫人》(The Ladies,1896)。
  “而且,我比你大,”她突然说,睁开眼睛望着他,“大三岁。”
  “别闹了,你还是个孩子,要讲经验的话,我比你大四十岁,”他回答。
  事实上,就爱情而论,他们俩都是孩子,在表达爱情上也都幼稚,不成熟,尽管她脑子里塞满了从大学学来的知识,他也有满脑子科学的哲学思想和实实在在的生活经验。
  两人继续坐着,望着辉煌的景色逐渐暗淡,谈着情人们总要絮叨的情话。他们对爱情的奇迹,对把他们俩那样离奇地撮合到一起的命运感到惊奇,而且武断地认为他俩爱情之深沉是任句情侣也赶不上的。他们反反复复不疲倦地倾谈着对彼此的第一个印象,又全无希望他想准确分析彼此的感情,夸说着它的强烈。
  太阳落入了西边地平线上的云阵里,周围的天转成了玫瑰色的一片,连天顶也燃烧着同样的温暖色调。他们四面都是敦瑰色的光,她唱了起来:“再见吧,甜蜜的日子,”那光便泻满了他们全身。她偎在他的怀里,曼声唱着,她的手握在他手里,他俩的心握在彼此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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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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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丝回家时莫尔斯太太不用靠母亲的直觉便看出了挂在她脸上的东西。那羞红不褪的脸已经说明了这个简单的故事,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雄辩地反映了存在她内心的不容置疑的辉煌。
  “出了什么事了?”莫尔斯太太直等到露丝上了床,才问。
  “你知道了?”露丝嘴唇颤抖着问。
  妈妈伸出手搂着她,再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摩她的头发,作为回答。
  “他没有提出来,”她突然叫道,“我是不愿意发生这种情况的,也决不愿意他提出——但是他并没有提出。”
  “那么,他既然没有提出就不会发生情况了,是么?”
  “可情况仍然发生了。”
  “天啦,孩子,你在唠叨些什么呀?”莫尔斯太太给弄糊涂了,“我始终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究竟怎么啦?”
  露丝吃惊地望着妈妈。
  “我以为你知道了呢。我们订婚了,马丁和我。”
  莫尔斯太太带着不愿相信的烦恼,笑了。
  “没有,他没有提出来,”露丝解释说,“他只是爱了我,如此而已。我也跟你一样意外呢。他一个字也没提,只是用胳膊搂住了我,我就——我就身不由己了。他吻了我,我也吻了他。我情不自禁,只能那样。然后我明白了,我爱他。”
  她住了口,等待着妈妈带祝福的吻,但是莫尔斯太太却冷冷地保持沉默。
  “这是个可怕的意外,我知道。”露丝继续说下去,声音越来越低,“也不知道你怎样才能原谅我。但是我情不自禁。在那以前我做梦也没想到会爱上他。你一定要帮我告诉爸爸。”
  “不告诉你爸爸不是更好么?让我见一见马丁吧,让我跟他谈谈,解释一下。他会理解的,会放掉你的。”
  “不!不!”露丝大吃一惊,叫了起来,“我不要他放掉我。我爱他,爱情是非常甜蜜的。我要和他结婚——当然,得要你同意。”
  “我们给你另有安排,亲爱的露丝,你爸爸和我——啊不,不,不予我们没有给你选择好对象,没有做这一类的事。我们的计划不过是让你嫁给跟你在生活中地位相同的人,一个体面的好人,上等人。到你爱他的时候,由你自己选择。”
  “可我已经爱上马丁了!”她痛苦地抗议。
  “我们不会以任何方式影响你的选择的;但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忍心眼看你嫁给这样一个人。他除了粗鲁野蛮不能给你任何东西,而你给他的却是文雅和贤淑。他无论如何也配不上你,也养不起你。我们对于财富并不抱糊涂观念,但生活要舒适却是另外一回事。我们的女儿至少应该嫁给一个能让她生活得舒适的人,而不是一个不名一文的冒险家、牛仔。水手、走私犯,还有天知道什么。此外,这个人头脑也简单,还缺乏责任感。”
  露丝没有作声,她承认妈妈每句话都说得对。
  “他把时间浪费在写作上,想做的事只有天才和少数受过大学教育的人才能偶尔做到。一个要想结婚的人总得作结婚准备吧,可他术去作。我说过,也知道你会同意我的意见:他不负责任。他能够不如此吗?水手们都这样的。他根本不懂得节俭和克制。多少年的胡花乱用给他打上了烙印。当然,这不怪他,但不怪他并没有改变他的本性。还有,你想过这些年来他必然有过的下流生活么?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女儿?婚姻的含意你是知道的。”
  露丝感到不寒而栗,紧紧地偎到她妈妈怀里。
  “我想过。”露丝过了好一会儿才理清了思路。“是可怕。我一想到就恶心。我刚才说了,我爱上了他是个可怕的意外;但是我情不自禁。你能让自己不爱爸爸吗?我也是一样的呀。在我身上,在他身上,都有了某种东西——在今天以前我并不知道——可它一直存在,而且使我爱上了他。我原没有打算爱他的。可你看,我爱上了。”她说完了,带着某种胜利的口气,淡淡的。
  两人谈了很久,也没谈出个结果,最后双方同意作无限期的等待,暂不行动。
  那天晚上稍迟,莫尔斯太太向她的丈夫恰当地承认了她那落了空的打算,然后两人也达到同样的结论。
  “不可能出现别的结局,”莫尔斯先生判断,“这个水手是她眼前接触到的唯一的男性。她早晚会觉醒的。她这回不就觉醒了么.体育!目前这个水手是她唯一能接近的男性,她当然会立即爱上他的,或者说自以为爱上了他的,反正一样。”
  莫尔斯太太自告奋勇采取缓慢的迂回战术对待露丝,避免正面交锋。时间肯定是足够的,因为马丁没有结婚的条件。
  “让她明白她对他的一切要求,”莫尔斯先生提出办法,“她越是了解他,就越会少爱他,我敢打赌。多让她作些对比,注意多邀请些年轻人到家里来。男的,女的,各种各样的男性,聪明的,有成就的,快要有成就的,她本阶级的男性,上等人。她可以拿他们来衡量衡量地。他们可以让他相形见绌的。毕竟那人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娃娃,而露丝也还很幼稚,双方都是雏恋①,会渐渐淡忘的。”
  --------
  ①calf love:童年时的恋爱。
  于是这事便搁置了下来。在家庭内部大家都承认露丝和马丁订了婚,但并没有宣布。家里人都认为用不着。而且大家有个默契:婚约期会很长。他们没有要求马丁去工作,也没要他放弃写作。他们不打算让他改正错误,而他也给他们那并不友好的打算帮了忙,鼓了劲,因为他最没有想到的事就是去工作。
  “我做了一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片几天以后他对露丝讲,“我已经决定自己单独住,在姐姐那儿吃住太贵。我在北奥克兰租了一间小屋子,环境和一切都很偏僻,你知道,我已经买了一个煤油炉子烧饭。”
  露丝喜出望外。煤油炉子叫她特别高兴。
  “巴特勒先生就是这样开始的。”她说。
  一听她表扬那位大人物马丁便在心里皱眉头。他接着说:“我给我的稿子全都贴上了邮票,又送它们到编辑先生们那儿去了。我今天就搬进去,明天就开始工作。”
  “你有工作了!”她叫了起来。她很惊讶,全身都流露出欢乐,更紧地偎着他,捏着他的手笑着。“可你丝毫也没向我透露呢!什么工作?”
  他摇摇头。
  “我是说我要开始写作了。”她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急忙说下去,“不要误会,这一回我可不写那些闪光的东西了。这是个冷静的、平淡无奇的、现实的打算。总比再去出海好些。我要多赚些钱,赚的钱要比一个没有技术的人在奥克兰所能得到的任何工作的收入都多。
  “你看,我才度过的这个假期让我看出了方向。我没有拼命干活儿,也没有写作,至少没有为发表面写作。我一共做了两件事,爱你和思考问题。我读过一些东西,但那也只是我思考的问题的一部分,而我主要读的还是杂志。我对我自己、对世界。对我在世界上的地位。对我能争取得到的机会(要能配得上你的地位的机会)都勾了个轮廓。而且,我一直在读斯宾塞的《文体原理》,发现了我的许多毛病——确切地说是我写作上的毛病,也是大部分杂志每个月发表的作品的毛病。
  “这一切的结果——我的思考、阅读和恋爱的结果——便是搬到街去。我要把大部头放一放,我要写下锅之作①:笑话呀,短评呀,特写呀,俏皮诗呀,交际诗呀,乱七八糟的东西,需求量似乎很大的。还有报刊供稿社,报刊短篇小说供稿社,星期日增刊供稿社。我可以写下去,使劲写他们要的东西,挣的钱抵得上一份优厚的薪水。有的自由撰稿人,你知道,一个月能赚到四五百块呢。我并不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可我要赚一份好生活,能有很多时间归自己,那是什河工作所不能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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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hack-work:指迎令大众趣味的通俗作品。
  “然后我就有时间读书,做真正的工作了。苦苦投稿的同时我要试着写我的杰作,为写杰作读书,作准备。回顾我所走过的路之漫长,我感到惊讶。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除了一点点可怜的经验设有什么可写,而那些经验我又并不懂得,也不喜欢。我还没有思想,我真地没有思考过,连用来思考的话也不会说。我的经验只是许许多多没有意义的画面。但是在我开始增加知识、加大词汇量的时候,我便能从我的经验里看出更多的东西,不光是画面了。我保留了这些画面,找到了它们的诠释。那就是我开始写出好作品的时候。那时我写了《冒险》、《罐子》、《生命之酒》、《扰攘的街道》、《爱情组诗》和《海上抒情诗》。我还要写那样的作品,还要写得更好,但要利用闲暇去写。现在我得脚踏实地。首先得写下锅之作,赚钱,然后才谈得上杰作。为了给你看看,我昨天晚上给滑稽周刊写了半打笑话;然后正要睡觉,忽然心血来潮想试试‘小三重奏’①,一种俏皮诗,不到一个小时写了四首。每首能赚一块钱,上床之前信手拈来就能到手四大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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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小三重奏:一种诗体,源于法国,共八行,两个韵脚,韵式为:abaaabab。法国的拉方汀和英国的罗伯特·布里吉斯写的较为有名。
  “当然,这东西没什么价值,无聊的苦凑合而已;但总比为了每月六十元去记帐,没完没了地算那些没有意思的帐目,直算到呜呼哀哉要有意思些,要好过些。还有,写下锅之作也让我跟文学作品保持接触,给我时间试写更大的作品。”
  “可是这些更大的作品,这些杰作,有什么好处?”露丝问,“你又卖不掉它们。”
  “啊,我能卖掉的,”他刚开口便被她打断了。
  “你刚才说的那些作品,还有你自认为不错的那些作品——你一个也没有卖掉。我们不能靠卖不掉的杰作结婚的。”
  “那我们就靠卖得掉的‘小三重奏’结婚吧,”他坚决地说,伸手搂住了她的腰,把一个很不情愿的情人搂了过去。
  “听听这个,”他故作高兴地说,“这谈不上艺术,但能值一块钱。
  “我已出门去
  他才进门来,
  并不为别的,
  借钱应应急。
  他刚空手去,
  我又空手来,
  我回到家里,
  他早已拜拜。”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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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诗原文仅七行,似遗漏一行。译文加了个第七行,形成abaaabab韵式。
  他给这绕口令设置了活泼有趣的旋律,可他念完时脸上却活泼不起来。露丝设有给他丝毫笑脸,只一本正经懊恼地望着他。
  “这东西也许值一块钱,”她说,“可那是一块小丑的钱,赏给小花脸的钱。你不觉得么,马丁,这整个儿是堕落。我希望我爱和尊重的人能够比一个写点笑话和打油诗的人高明呢。”
  “你希望他像——比如巴特勒先生么?”他提示。
  “我知道你不喜欢巴特勒光生。”她开始了。
  “巴特勒先生没有错,”他打断了她的话,“我不佩服的是他那消化不良。不过我也可以辩解,我实在看不出写点笑话和俏皮诗跟玩打字机、当记录、管一大堆帐本有什么不同。都不过是达到目的的手段。你的理论是让我从管帐本开始,发展成为一个成功的律师或企业家。我的路却是从写下锅之作开始,发展成为一个有水平的作家。”
  “有区别,”她坚持。
  “什么区别?”
  “还用说么,你那些优秀作品,自以为挺不错的作品,卖不掉。你卖过,——这你知道,——编辑们不要。”
  “请给我时间,亲爱的,”他恳求道,“写下锅之作只是权宜之计,我并不把它当回事。给我两年时间,我会成功的,编辑们会喜欢买我的好稿子的。我明白我自己的话的意思,我对自己有信心。我知道自己的能耐。现在我懂得什么叫文学了;我知道一大批小人物稀里哗啦搞出来的那些平庸玩意儿;而且相信两年之后我就会走上成功之路。至于搞企业么,我是决不会成功的。我对它缺乏感情,总觉得它枯燥、愚蠢、惟利是图、诡计多端,怎么也适应不了。我最多能做个店员。靠店员邵几个破钱你跟我怎么能快活呢。我要把世界上一切东西中最好的给你,若是我不要,那它就不是最好的。我能办到的,这一切都能办到。一个成功的作家的收入会把巴特勒先生比得灰头土脑的。一本‘畅销书’总能赚到五至十万块——有时多一点有时少一点;总归不离这个数目。”
  她一直没说话;显然很失望。
  “怎么样?”他问。
  “我有过别的希望和打算。我认为,而且一直认为,你最好还是学速记——你已经会打字了——然后到爸爸的办公室去工作。你有一副优秀的头脑,我满怀信心你能做一个成功的律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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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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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露丝对马丁当作家的本领缺乏信心,她在马丁眼中却并无变化,也没有被他小看。在他所度过的短短假期里,马丁花了许多时间作自我分析,对自己了解了许多。他发现自己爱美甚于爱名,而他急于成名又主要是为了露丝——因此他有强烈的成名欲,希望自己在世人眼中了不起,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像模像样”。其目的是为了让他深爱的女人引为自豪,相信他很有出息。
  说到他自己,他对美怀着满腔热情。只要能够为美服务对他已是足够的报偿。而他爱露丝又甚于爱美。他认为爱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引起他心里这场革命的正是爱情。是爱情把他从一个粗鲁的水手变成了一个学生,一个艺术家。因此,在他眼里爱情比学问和艺术都伟大,是三者中最伟大的。他已经发现他的脑子比露丝想得更多,正如比她的弟弟和爸爸想得更多一样。尽管她具有大学教育的一切优势,尽管他面对的是她的学士学位,他的智慧的力量依然能使她相形见细。他这一年左右的自学和装备让他深刻地了解了世界、艺术和人生,而那是她万万办不到的。
  这一切他都明白。但那并不影响他对露丝的爱,也不影响露丝对他的爱。爱情太美好,太高贵,他又是太忠诚的情人,他不能用批评指责来玷污它。爱清跟露丝对艺术、对正确行为、对法国革命、或是对选举权平等的不同看法能有什么关系?那都是思维的过程,可爱情是高于理智的,驾凌于理智以上。他不能小看了爱情。他崇拜爱情。爱情高卧在峡谷地区以外的山峰之巅,是存在的升华,是生活的极顶,是很少降临人世的。由于他所喜爱的科学哲学家流派,他懂得了爱情的生物学意义;但是通过同样的细致的科学推理他达到了一个结论:人类的生理结构在爱情中达到了最高目标。爱情不容怀疑,只能被接受为生命的最高回报。因此他认为情人是一切生灵中最幸福的人,一想起“颠倒膜拜的恋人”高于世间一切,高于财富和判断,高于舆论和赞美,高于生命本身,高于“一吻便死去”,他便非常快活。
  许多这类道理马丁早就明白了,有些道理他后来也明白了。这时他干起了工作,过着斯巴达式的苦行生活,除了去看露丝从不消遣。他从一个葡萄牙女房东租来一个小房间,每月安科两块五毛。房东叫玛利亚·西尔伐的认识为转移的独立实在。所谓个别事物是指一种超出物质,是个利落的寡妇,吃苦耐劳,脾气却精,拉扯着一大群娃娃,不时用一加仑淡薄的酸酒醉却她的疲劳和忧伤——那酒是她花五毛钱从街角的杂货店兼沙龙买来的。马丁起初报讨厌她那肮脏的舌头,后来见到她的勇敢奋斗便不禁生了几分敬意。那小屋只有四间房——除去马丁那间,只有三间。一间是客厅,铺了张彩色地毯,带了几分喜气;却挂了一份讣告和已死去的众多孩子中的一个的遗像,又带了几分忧伤。这间房严格规定只接待客人,百叶窗总是关着,除非有大事,是她那群光脚丫的小宝贝决不许擅入的基地。她在厨房因做饭,一家人在那儿吃饭,除了星期天她也在那里洗衣服,浆在服,熨衣服,因为她的收入主要得靠替她较为兴旺的邻居浆洗衣服。剩f的那间屋就是寝室,跟马丁那间一般大小,她和她那七个孩子都挤在里面睡觉。马丁对她们怎么能挤得下去永远觉得神秘。在薄薄的板壁那边地每天晚上都听见每一个细节:上床、叫喊、争吵、温和的细语和小鸟一样的睡意朦胧的啁啾。玛利亚的另一笔收入来自她的母牛,一共两只,她每人早晚都要从它们身上挤奶。那两条牛是靠偷吃空地和公用道路两边的青草活命的。通常由她一两个衣衫褴楼的娃娃看着,他们总警惕地守望着,主要是担心畜栏管事①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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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畜栏管事:专管牲口走失和闯入公家畜栏的人。
  马丁就在他这间小房组生活、睡觉。读书、写作、做家务。屋子仅有一扇窗户面对着小小的门廊,窗前是一张厨房里用的桌子,权且充作书桌、图书馆和打字机台。靠后墙的床占据了屋子全部空间的三分之二。桌子一旁是一个花哨的柜子,原是做来赚钱不为实用的。上面的装饰板每天都在脱落。这柜子在屋角,在桌子的另一面的阶级利益。主要著作有《论精神》、《论人的理智能力和教,在另一个角落望是厨房——煤油炉放在一个布匹箱上。布匹箱里是婉盏和炊事用品。墙上有个放食物的架子,地面上放一桶水。屋里没有龙头,马丁得到厨房的水槽去取水。在屋里蒸汽很多的日子,从桌上装饰板脱落的碎片便获得特大丰收。他的自行车用辘轳挂在床顶的天花板下。最初他试过把它放在地下室里,可是西尔伐家的娃娃们却把轴承弄松,把轮胎扎破,把他赶了出去。然后他试了试前门那小小的门廊,那兀一场咆哮的东南风又把轮子浸泡了一夜。最后他只好撤退到自己的房里,把它挂到了空中。
  一个小橱里放着他的衣服和搜集来的书籍——桌上桌下都放不下了。他在读书时养成了做笔记的习惯,笔记记得太多,若不是在屋里牵了几根洗衣绳把它们全挂了起来,在这有限的空间里他就会容身不下了。即使如此,屋里也太挤,“航行”起来太困难。不关柜橱门就打不开房门,反过来也一样。他无法从任何地方直线穿过屋子。从门口到床头得拐来拐去,很难在黑暗里通过而不碰到东西。在解决了门和门的矛盾之后,他得住右急转,绕开“厨房”。然后又得左拐以免碰上床脚。要是拐得过了分又会撞上桌子脚。等他匆匆一歪一蹶,不再拐弯,便得沿着“运河”再往右弯,“运河”的此岸是床,彼岸是桌子。若是屋里唯一的椅子放在了桌前平常的地点,“运河”航行就会受阻。椅子在不用的时候只好躺在床上,虽然做饭时他有时也坐椅子,一边让水开着一边读书;甚至炸着牛排也能巧妙地读上一两段。构成厨房的那个角落很小,需要什么东西他坐着也能伸手拿到。实际上,坐着做饭反倒方便;要是站着,倒常常会自己挡了自己的路。
  他不但有一个无懈可击的胃,什么东西都能消化,而且知道各种既营养又便宜的食物。豌豆汤是他菜谱上的常见莱,还有土豆和蚕豆。蚕豆做成墨西哥口味,大大的,黄褐色。他桌上每天至少有一顿米饭,做法跟美国主妇大不相同,她们也永远学不会。干果要比鲜果便宜,他通常都有一罐,做得好好的,可以随时取用,用它代替黄油涂面包。有时他还买圈牛后腿肉,或是炖汤的骨头给饭桌增添光彩。他每天喝两次咖啡,不加奶油或牛奶,晚上喝代用品茶。咖啡和茶都沏得很美妙。
  他需要节省。他的假期差不多花光了在洗衣房挣来的钱。而他距离他的“市场”又很远,他的那些下锅之作希望得到的最早的回音也需要几个礼拜。除了跟露丝见面和去看他姐姐格特露的时间之外,他都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每天至少要完成平常人三天的工作。他只睡短短的五个小时。只有他那种结实得像钢铁一样的人才能有他那种耐力。他每天连续苦读十九个小时,天天如此。他一分一秒也不浪费。镜子上贴着几张发音和定义的单子物,只有用革命战争反对反革命战争才能消灭战争。研究和,刮胡子、穿衣服。或是梳头时都可以默记。煤油炉上方的墙上也钉有类似的单子,做饭或洗碗时一样可以记。不断有新的单子替换旧的。读书时碰见的生词或是不全熟的词都立即记下,积累到一定的数目,就用打字机打出来钉在墙上或贴在镜子上。他甚至把单子塞在口袋里,上街时也抽空复习,在肉店杂货店等着买东西时也复习。
  这还不够,他在读成功作家的作品时,总记下他们的每一个成默,分析出他们成功的窍门——叙述的窍门,表达的窍门,风格的窍门,他们的观点,对比手法和警句。把这一切列成单于,加以研究。他并不亦步亦趋,只追求其中的原理。他把有效的、动人的独特格调剂成年干,再把来自诸多作家的独特格调进行归纳,找出一般原则。像这样武装起来之后,他再去寻求自己的独特格调,要与众不同,要新颖出奇,再对它恰当地给以权衡、估量和评价。他也用同样的方法去搜集富有表现力的词语,从生动活泼的语言中出现的词语,能像酸那样咬人。像山那样烧火的词语,或是能在平常语言的荒漠中融融发光、醇厚甘美的词语。他总是寻求着躲在背后和底奥中的原则。他要求知道的是究竟怎么做,以求自己也能做。他不满足于美的漂亮外表。他在他那拥挤的小卧室兼实验室里解剖了美。那屋里炊事的气味跟屋外西尔伐家族疯人院式的吵闹交替出现。在解剖和懂得了美的结构之后,他距离能够创造美自身就近百一步。
  只有懂了他才能做,那是他的天性。他不能在黑暗经盲目工作,不知道自己要创造什么,不能碰运气,不能相信自己人才的幸运之星能创造出可取的美好的东西。他对偶然的效果没有耐心。他要求知道原因和做法。他的天才是审慎的创造天才。在他汗始一篇小说或一首诗歌之前,那东西已经活跃在他脑子里。他看得见结尾,心里也明白通向结尾的路。否则那努力就注定了要白费。另一方面他又欣赏轻松自如地出现在他脑子里的字词句的偶然效果。这种效果以后能经得起美和力的种种考验,能产生无法描述的巨大的联想情趣。他可这种现象俯首低头,惊讶莫名。他知道那是任何人所无法有意追求到的。而且无论他为了寻求美的底蕴和使美得以实现的原理曾对美作过多少解剖分析,他也一向明白美的底奥是神秘的,他无法参透,也没有人曾经参透过。通过斯宾塞他懂得人不可能获得对于任何东西的终极知识,美的奥秘并不比生命的奥秘更容易参透——不,更难——美的素质限生命的素质是互相纠结的,他自己也不过是那无法理解的素质的一个部分,是由阳光、星尘和奇迹纠结成的。
  事实上他正是在心里充满这种思想时写出了他那篇叫做《星尘》的论文的。在《星尘》里他批评的不是批评的原理而是主要的批评家。这论文精彩、深刻、富于哲理,妙语解颐,能令人哑然失笑。可它没出去历然立即被各家杂志拒绝了。不过在他把这事忘掉之后,又心平气和地前进了。他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一个问题经过反复思考思主义体系中具有方法论的性质,实践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逐渐成熟,他便用打字机把它匆匆记下来,并不把没有发表当成多大回事。用打字机写出只是长期心灵活动的结束行为,是对分散的思路的归纳,是对压在心上的种种材料的总结,是一种故意的努力,以便解放心灵,接受新的材料,研究新的问题。那在一定程度上跟普通男女在受到真正的、或是想当然的委屈时候的习惯差不多,他们总要不时地打破长期的沉默,大发牢骚,“畅所欲言”,直到吐尽了苦水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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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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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礼拜过去,马丁的钱用完了。出版社的支票服以前一样杏无音信。他的重要作品全都退回来又送走了。他的“下锅之作”遭遇也并不更妙。小厨房里再也没有种类繁多的食品,他已经山穷水尽,只剩下半袋米和几磅杏子干了。他的菜谱一连五天都是三餐大米加杏子干。然后他开始了赊账。他一向付现金的葡萄牙杂货店老板在他积欠达到三块八毛五的巨额之后就拒绝赊欠了。
  “因为,你看,”杂货店老板说,“你找不到工作,这钱就得我亏。”
  马丁无话可说。他没法解释。把东西赊给一个身强力壮却懒得上班的工人阶级小伙子不符合正常的生意原则。
  “你找到工作我就给你吃的,”杂货店老板问他保证,“没有工作没有吃的,这是生意经。”接着,为了表现此举全是生意上的远见毗湿奴派有重要影响。主要著作有《梵经注》、《薄伽梵歌,而非偏见,他说:“我请你喝一杯吧——咱俩还是朋友。”
  马丁轻轻松松喝了酒,表示跟老板还是朋友;然后便上了床,没吃晚饭。
  马丁买菜的水果铺是个美国人开的。那人做生意原则性较差,直到马丁的积欠达到五块才停止了赊欠。面包店老板到两块便不赊了,屠户是四块时拒赊的。马丁把大债加起来,发现他在这世界上总共欠了十四元八毛五分。他的打字机租期也满了,但他估计能欠上两个月债。那又是八元。到时候他怕就会弄得赊欠无门了。
  从水果店买到的最后的东西是一袋上豆。他就整个礼拜每日三餐净吃土豆——只有土豆,再也没有别的。偶然在露丝家吃顿饭能帮助他保持体力。虽然他见了满桌子的食物便饥肠辘辘,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再吃下去。他也多次趁吃饭时到姐姐家去,在那儿放开胆子大吃一顿——比在莫尔斯家胆大多了,虽然心里暗自惭愧。
  他一天天工作着,邮递员一天天给他送来退稿。他没有钱买邮票了,稿子只好在桌了堆积成了一大堆。有一天地已经是四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到露丝家去吃已没有希望,因为露丝已到圣拉非尔做客去了。要去两个礼拜。他也不能到姐姐家去,因为太不好意思。最倒霉的是,邮递员下午又给他送回了五份退稿。结果马丁穿了外套去了奥克兰,回来时外套没有了,口袋里叮叮当当多了五块钱。他给每位老板还了一块钱债,又在厨房里煎起了洋葱牛排,煮起了咖啡,还熬了一大罐梅子干。吃完饭他又在他那饭桌兼书桌旁坐了下来,午夜前写完了一篇散文,叫做《高利贷的尊严》,文章用打字机打完之后只好扔到桌下,因为五块钱已经花光,没钱买邮票了。
  然后他当掉了手表,接着是自行车,给所有的稿子都贴上邮票,寄了出去,这又减少了所能到手的伙食费。他对写下锅之作感到失望,没有人愿买。他把它踉在报纸、周刊、廉价杂志上找到的东西比较,认为他的作品要比其中中等的作品好,好得多,可就是卖不掉。然后地发现许多报纸都大量出一种叫做“流行版”的东西。他弄到了提供这种稿子的协会的地址,可他送去的东西仍然被退了回来。退稿附有一张印好的条子,说他们全部所需稿件都由自己提供。他在一家大型少年期刊上发现了一整栏一整栏的奇闻轶事,认为是个机会。可他的短文仍然被退了回来。虽然他一再努力往外寄,总是没有用。后来到了他已经不在乎的时候,他才明白,那些副编辑和助理编辑为了增加收入自己就提供那种稿子。滑稽周刊也寄回了他的笑话和俏皮诗。他为大杂志写的轻松社交诗也没有找到出路。然后是报纸上的小小说。他知道自己能写出的小小说要比已经发表的好得多。他设法找到了两家报纸的供稿社地址,送去了一。连串小小说。一共二十篇,却一篇也没有卖掉。他这才不再写了。然而,他仍然每天看见小小说在日报和周刊上发表,成批成批的,没有一篇比得上他。他在绝望之余得到结论,他完全缺乏判断力,只是叫自己的作品催眠了。他看来是个自我陶醉的自封的作家。
  没点火气的编辑机器照常油滑运转。他把回程邮票限稿件一起装好送进邮筒,三周到一个月之后邮递员便踏上台阶,把稿件送还给他。看来那一头肯定只有齿轮、螺丝钉和注油杯——一部由机器人操纵的聪明的机器,不存在有热度的活人。他非常失望,曾多次怀疑是否有编辑存在。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一点点说明编辑存在的迹象。由于他的作品全都没提意见就被退了回来,若说编辑不过是由办公室的听差、排字工和印刷工所捏造出来并加以渲染的神话,也未尝没有道理。
  跟露丝一起时是他仅有的欢乐时刻,而在那时双方又未必都快活。他永远感到痛苦:一种不安咬啮着他,比没有获得她的爱情时还要叫他不放心。因为他现在虽然获得了她的爱情,却跟仔何时候一样距离获得她还很远。他曾提出过以两年为期;可时光飞逝着,他却一事无成。何况他还一直意识到她不赞成他的做法——她虽然没有直接提出,却已分敲侧击让他明白了,跟直截了当告诉了他并无两样。她虽然没有怨言,却也没有赞成。性格不那么温和的女人也许会抱怨,她却只是失望,她失望了,她自告奋勇要想改造的这个人现在不接受改造了。她在一定程度上发现他这块泥土具有弹性,而且越变越顽强,拒绝按照她爸爸或是巴特勒先生的形象受到塑造。
  她看不见他的伟大和坚强,更糟糕的是,误解了他。其实造成这个人的原料弹性是很大的,凡是人类能生存的鸽子笼里他都能生存,可她却认为他顽固,因为她无法把他塑造得能在她的那个鸽子笼果生存,而那是她所知道的唯一鸽子笼。她无法随着他的思想飞翔。他的思想一超出她的范围,她就断定地反常——从来没有人的思想超出过她的范围。她一向能跟上她爸爸、妈妈、弟弟和奥尔尼的思想。因此只要她跟不上马丁,便相信问题出在马丁身上。这是一个古老的悲剧:目光短浅者偏要充当胸襟辽阔者的导师。
  “你是拜倒在现存秩序的神坛下了。”有一次两人讨论普拉卜斯和万德瓦特时,他告诉她,“我承认他们是出人头他的权威,他们的话受到引用——是美国两个最前列的文学批评家。美国的每一个教师都仰望万德瓦特,把他看做批评界的领袖。可是我读了他的东西,却认为那似乎是心灵空虚者的淋漓尽致的。准确不过的自白。你看,在台勒特·贝格斯①的笔下,万德瓦特就不过是个傻乎乎的老冬烘。普拉卜斯也不比他高明。比如他的《铁杉苔》就写得很美,一个逗号都没用错,调子也很崇高,啊,崇高之至。他是美国收入最高的评论家。不过,非常遗憾!他根本不是批评家。英国的批评就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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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吉勒特·贝格斯(Gilette
F.Burgess,)美国六月文学社的领导人,杂志《云雀》的主编。作品有小说、诗歌和绘画。其中有《你是老冬烘么?》和描写旧金山的乡土小说《心线》。
  “问题在于,他们唱的是大众的调子,而且唱得那么美,那么道貌岸然,那么心安理得。他们的观点令我想起英国人过的星期天。他们说的是大家说的话。他们是你们的英语教授的后台,你们的英语教授也是他们的后台。他们脑袋里就没有丝毫的独特见解。他们只知道现存秩序——实际上他们就是现存秩序。他们心灵孱弱,现存秩序在他们身上打上烙印就像啤酒厂在啤酒瓶上贴上标签一样容易。而他们的作用就是抓住上大学的青年,把一切偶然出现的闪光的独创意识从他们脑子里赶出去,给他们贴上现存秩序的标签。”
  “我认为,”她回答,“在我站在现存秩序一边时,我比你更接近真理,你真像个南太平洋海岛上大发雷霆的偶像破坏者呢。”
  “破坏偶像的是教会,”他大笑,“遗憾的是,所有的教会人员都跑到异教徒那儿去了,家里反而没有人来破坏万德瓦特先生和普拉卜斯先生这两尊古老的偶像。”
  “还有大学教授的偶像,”她给他加上。
  他使劲摇头:“不,教理科的教授还得要。他们是真正的伟大。但是英语教授的脑袋十分之九都该破一破——是些心眼小得要用显微镜才看得见的小鹦鹉。”
  这话对教授们确实刻薄,在露丝看来更是亵读。她忍不住要用那些教授来衡量马丁。教授们一个个文质彬彬,语调控馆,衣着整洁称身,谈吐文明风雅。而马丁呢,是个几乎难以描述的年轻人,而她却不知怎么爱上了他。他的衣着从来就不称身,一身暴突的肌肉说明做过沉重的苦役。一说话就冲动,不是平静地叙述而是咒骂,不是冷静地自律而是激动地放言高论。教授们至少薪水丰厚,是君子——是的,她得强迫自己面对这一事实;而他却一文钱也赚不到,跟他们没法比。
  她并不就马丁的话语和论点本身进行衡量,她是从外表的比较断定他的意见不对的——不错,那是无意识的。教授们对文学的判断对,因为他们是成功的人;而马丁对文学的判断不对,因为他的作品没人要。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作品都“像模像样”,而他自己却不像个模样。而且,要说他对也讲不过去——不久以前,就在这起坐间里,他在被人介绍时还脸红,还尴尬,还害怕地望看那些小摆设,生怕他那晃动的肩头会把它们碰下来;还在问史文朋已经死了多久;还在夸耀地宣称他读过《精益求精》和《生命礼赞》。
  露丝不知不觉地证明了马丁的论点:她对现存秩序顶礼膜拜。马丁能跟随她的思路,但是不肯再往前走。他不是因为她对普拉卜斯先生、万德瓦特先生和英语教授们的观点而爱她的。他还逐渐意识到,而且越来越坚信,他自己具有的思维空间和知识面是她所无法理解,甚至还不知道的。
  她觉得他对音乐的看法没有道理,而对歌剧他就不仅是没有道理,而且是故作奇谈怪论了。
  “你觉得怎么样?”有天晚上看完歌剧回来,她问他。
  那天夜里地是勒紧了一个月裤带才带她去的。她还在颤抖,还在为刚看见和听见的东西激动。她等着他发表意见,却无反应,这才问了他这个问题。
  “我喜欢它的序曲,”他回答,“很精彩。”
  “对,可歌剧本身呢?”
  “也精彩;我是说,乐队精彩,不过,若是那些蹦蹦跳跳的人索性闭上嘴或是离开舞台我倒会更喜欢的。”
  露丝目瞪口呆。
  “你不是要特绰兰尼或是巴瑞罗离开舞台吧?”她追问。
  “全离开,一股脑儿全下。”
  “可他们是伟大的艺术家呀。”她驳斥道。
  “他们那些不真实的滑稽表演也一样破坏了音乐。”
  “可是你难道不喜欢巴瑞罗的嗓子?”露丝问,“人家说他仅次于卡路索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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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路索(Enrico
Caruso,):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歌剧演员。从1903年至1921年他逝世时为上一直是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的歌唱家。
  “当然喜欢,而且更喜欢特绰兰尼,她的嗓子非常美妙——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
  “可是,可是——”露丝结巴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既然欣赏他们的嗓子,为什么又说他们破坏了音乐呢?”
  “正是这样,若是叫我到音乐会去听他们唱歌,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可是歌剧乐队一演奏,我就宁可多付点钱让他们别唱。我怕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现实主义者。伟大的歌唱家未必都是伟大的演员。听巴瑞罗用天使般的嗓子唱一段情歌,再听特绰兰尼像另一个天使那样唱一段回答,还加上色彩绚丽、光彩夺目的音乐伴奏,便是个十全十美的酒神节,简直能叫人沉醉,酩酊大醉。对此,我不光是承认,而是坚信。可是我一看见他们俩,整个效果就破坏了。我看特绰兰尼,两条胖腿,身高五英尺十英寸,体重一百九十磅;再看巴瑞罗,只有可怜的五英尺四英寸①,一张油光光的脸,一副铁匠般的胸脯,却矮墩墩,不够尺寸。再看看这一对,装腔作势,抓着胸脯,像疯人院的狂人那样在空中挥舞着两条胳膊,却要我承认那是一个美丽窈窕的公主跟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王子的恋爱场面——嗨,我就是接受不了,只能接受不了。这是胡闹,是荒谬,是虚假。问题就在这儿:虚假。可别告诉我世界上有这么谈恋爱的。嗨,我要是像这样跟你谈恋爱,你准会扇我耳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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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五英尺十英寸约合一米七五。五英尺四英寸约合一米六一。一百九十磅约合八十六公斤。
  “可是你误解了,”露丝抗议道,“每一种艺术都有它的限制。”(她正急着回忆她在大学听到的一个有关艺术传统的演讲。)“一幅画在画布上只有两度空间,但是你能接受三度空间的幻觉。那是画家的艺术在画布上的表现。写作也一样。作者必须无所不能。作者对女主人公的秘密思想所做的描述,你认为是完全合理的。可你也一直知道,女主人公在这样思索的时候是独自一人,无论是作者还是别人都没有可能听见她的话。舞台也如此,雕塑、歌剧和每一种形式的艺术也都如此。我们必须接受某些无可奈何的东西。”
  “是的,那我也明白,”马丁回答,“一切艺术都有它的传统。”(露丝听见他用这个词不免感到惊讶,他简直像是上过大学一样,而不是不学无术,随随便便在图书馆找了些书看。)“但讲传统也得讲真实。把画在平面纸板上的树木固定在舞台两边,我们可以看作森林。而海洋的布景就不能看作森林,那是办不到的,它跟我们的感官矛盾。今天晚上那两个疯子的哇里哇啦、扭摆晃动、和痛苦的痉挛你也不会,或者说不应该,看作令人信服的爱情表演的。”
  “可是你不会认为自己比音乐批评家更高明吧?”
  “不,不,一刻也不。我只不过坚持我个人的权利。我刚才只是告诉你我的感想。目的是解释特绰兰尼夫人那大象式的蹦蹦跳跳为什么在我眼里破坏了歌剧。全世界的音乐评论家们都可能是对的。但我还是我,即使全人类的判断都一致,我也是不会让自己的口味屈从于它的。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那就完了。在太阳底下就没有任何理由要求我因为我的大部分同胞喜欢它(或是装作喜欢它)而学着去喜欢它。我不能在个人爱好的问题上赶时髦。”
  “可是,你知道,音乐是一种需要训练的东西,”露丝辩解道,“而歌剧尤其需要训练。你是不是——”
  “我是不是对歌剧少了训练呢?”
  她点点头。
  “正是这样,”他表示同意,“我倒认为自己没有从小就迷上它是一种幸运,否则我今天晚上就会伤感地哭鼻子,而这两位可贵的小丑般的怪人的嗓子就会显得尤其甜蜜,乐队的伴奏也会显得更加美丽。你说得对,那大体是个训练的问题。而我现在已经太老。我要的就是真实,否则才可不要。没有说服力的幻觉是明显的谎:。在矮小的巴瑞罗感情冲动地搂着胖墩墩的特绰兰尼(她也是感情冲动),而且告诉她他是如何满腔热情地崇拜着她时,我已经明白什么是大歌剧了。”
  露丝又一次拿他的外部条件作比较,并按照她对现存秩序的信任来衡量他的思想。他算得什么人物,难道一切有教养的人都错了,而他反倒对了?他的意见和话语都没有给她任何印象。她对现存秩序大迷信,对革命思想毫不同情。她一向习惯于音乐,从儿童时代起就欣赏歌剧,而她周围的人也都欣赏歌剧。马丁·伊甸凭什么能从他那爵士乐和工人阶级歌曲中冒出来(他是最近才冒出来的时世界上的音乐品头论足?她为他烦恼。跟他走在一起时她模糊感到受了触犯。在她心里最感到怜惜的时候,她也只把地阐述的论点当作一时的奇谈怪论和毫无来由的俏皮话。但是,在地搂着她来到门口,跟她深情地吻别的时候,她却又热情澎湃,把什么都忘了。然后,当她躺在枕头上久久无法入睡时,便苦苦地思索着(她近来常常苦苦地思索),她怎么会爱上了这么个怪人。家里人都不赞成,她为什么偏偏爱上了他。
  第二天马丁抛开了“下锅之作”,激情满怀地写成了一篇论文,名叫《幻觉的哲学》。贴了一张邮票打发它上了旅途。但它已注定了还要在以后的好几个月里贴上许多邮票、多次重上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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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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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利亚·西尔伐很穷。她理解贫穷生活的种种艰辛。可对露丝说来贫穷只是不舒适的生活环境而且。她对贫穷的全部知识不过如此。她知道马丁穷,却把他的环境限亚伯拉罕·林肯、巴特勒先生和其他发了迹的人物的童年等量齐观。而且,她一方面意识到贫穷绝不轻松,一方面又有一种中产阶级泰然处之的感觉:认为贫穷是福。它对一切不肯堕落的人、不肯绝望的苦力都是一种强烈的激励,能促使他们去取得胜利。因此在她听说马丁穷得当掉了手表和外衣时,并不难受,甚至认为有了希望,它早晚会催他奋起,放弃写作的。
  露丝从没有在马丁脸上读出饥饿。实际上她在见到他面颊消瘦、凹陷加深的时候反而感到满意。他好像变得清秀了。他脸上以前叫她嫌恶却也吸引过她的肌肉和带暴戾意味的活力大大减少了。他俩在一起时她还会偶然注意到他眼里闪出的不寻常的光,那也叫她崇拜,因为他更像个诗人或学者了——而那正是他想做而她也乐意他做的人。但是玛利亚·西尔伐从他那凹陷的双颊和燃烧的目光中读出的却是另外一种消息。她看到他每天的变化,并从中看出他命运的消涨。她看到他穿了外衣离家却没穿外衣回来,尽管天气又冷又阴沉。然后她便看到他的面颊略为丰满了一点,饥饿之火也离开了他的眼睛。同样,她又看到他的手表和自行车消失了,而每一次有东西消失,他都会洋溢出些活力。
  她同样注意到了他的刻苦。她知道他晚上要熬夜到什么时候。那是在工作!她知道他比她还要辛苦,虽然他的工作是另一种性质。她还注意到他吃得越是少干得越是多。有时见他饿得厉害,她也仿佛偶然地给他送一大块刚出炉的面包去,并开玩笑说她烤的面包要比他做的好吃,作为一种拙劣的掩饰。有时她也叫她的小娃娃给他送一大罐热气腾腾的菜汤去,虽然心率也前咕着像这样从自己的亲骨肉口中夺食是否应该。马丁也并非不感谢,他明白穷人的苦,也知道世界上若有慈悲心肠,这就是慈悲心肠。
  有一天她在用屋里剩下的东西喂饱了那群孩子之后,拿她最后的一毛五分钱买了一加仑便宜啤酒。正好马丁到她厨房取水,她便邀他坐下一起喝。他为她的健康于杯,她也为他的健康于杯,然后她又祝福地事业兴旺言两大学派。这两个学派之下又各有分支派。人工语言学派,而他则祝福她找到詹姆士·格兰特,收到地欠下的洗衣费。詹姆士·格兰特是个常常欠债的流浪木匠,欠着玛利亚三块钱没给。
  玛利亚和马丁都是空肚子喝着新酿的酒,酒力立即进了脑袋。他们俩虽是完全不同的人,在痛苦中却同样孤独。尽管不声不响,没有当回事,孤独却成了联系他俩的纽带。玛利亚听说他到过亚速尔群岛大吃了一惊:她是在那儿长到十一岁的。她听说他到过夏威夷群岛时更是加倍吃惊了:她跟她一家人就是从亚速尔群岛迁到夏威夷群岛去的呢。而到他告诉她他曾去过毛伊岛①时,她简直就惊讶得无以复加了。毛伊岛可是她长大成人遇见她丈夫井和他结婚的地方。而马丁意去过两次!是的,她还记得运糖的船,而他就在那上面干过活——哎呀,这世界可真小。还有瓦伊路库②!他认识种植园的总管么?认识,还跟他喝过两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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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毛伊岛(Maui):夏威夷群岛中的一个大岛,在瓦胡岛东南。
  ②瓦伊路库(Wailuku):毛伊岛首府。
  他们俩就像这样怀着旧,用酸味的新啤酒淹没着饥饿。未来在马丁面前并不太暗淡。成功在他眼前颤抖,他差不多要抓住了。他审视着面前这个备受折磨的妇女郎满是皱纹的脸,想起了她的菜汤和新出炉的面包,一种最为温暖的感激和悲悯之情便在他心里油然而生。
  “玛利亚,”他突然叫了起来,“你想要个什么东西?”
  玛利亚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现在你想要个什么东西,现在,如果你能得到的话?”
  “给孩子们每人一双鞋——七双。”
  “我给你七双鞋,”他宣布,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可我指的是大的愿望,你想要什么大东西。”
  她的眼睛随和地闪着光。原来他是在跟她玛利亚开玩笑呀,现在已经很少人跟她开玩笑了。
  “好好想想,”她正张开嘴要说话,他提醒她。
  “那好,”她回答,“我好好想想,我想要房于,就是这房子吧。整幢都归我.不用付每月七块钱房租。”
  “房子你准会有的,”他同意了,“不久就会有。现在要个大的吧。假定我是上帝,已经告诉你你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你就要那种东西吧,我听着。”
  玛利亚郑重其事地想了一会儿。
  “你不怕?”她警告他。
  “不怕,不怕,”他笑了,“我不怕。说吧。”
  “可大得了不得呢,”她又警告说。
  “没问题。尽管讲。”
  “那么——”她像个孩子一样吸了一口长气,鼓足了劲,提出了她对生活的最大愿望。“我想有个奶牛场——一个最好的奶牛场。有许多的牛,许多的土地,许多的草。我喜欢它靠近圣利安;我妹妹就住在那儿。我可以到奥克兰去卖牛奶,赚许多钱。乔和尼克不用放牛,可以去上学,以后当个好工程师,在铁路上工作。对。我想要个奶牛场。”
  她住了口,眼里闪着光,望着马丁。
  “你会有的。”他立即回答。
  她点点头,恭恭敬敬用嘴唇碰了碰杯子,向送她礼物的人示意——虽然她知道那礼物她是永远也得不到的。他的心是好的,她打心眼里欣赏这番好意,仿佛礼物已随着许诺送到她手里。
  “是的,玛利亚,”他继续说,“尼克和乔不用去卖牛奶了,孩子们全都上学,一年四季都有鞋穿。一个头等奶场——设备齐全。一幢房子住人,一个马厩喂马,当然还有奶牛场。有鸡,有猪,有菜,有果树,诸如此类。牛还要多,能养得起一两个雇工。那时候你就甭管别的,一心一意带孩子。说起来,你若是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还可以结婚,让他管奶场,你自己过轻松日子。”
  马丁赠送了这份将来才能兑现的礼物之后,转身便把他仅有的一套漂亮衣服送进了当铺。他这样做是出于无奈,因为处境太糟。而当掉了衣服他和露丝就不能见面了。他再也没有第二套漂亮衣服能够见客——尽管见卖肉的和烤面包的还可以,有时还可以去见他姐姐。但要叫他穿得那么寒酸踏进莫尔斯的住宅,他却是连梦也不敢做的。
  他继续刻苦地干着,很难受,差不多已没了希望。他开始感到第二次战役也失败了,他已非去工作不可。他一去工作各方面都会满意的——杂货店老板,他姐姐,露丝,甚至玛利亚都会满意。他已经久了玛利亚一个月房租;打字机租金也欠了两个月,代理人已经叫喊若是再不付租金就得收回打字机。他已经穷途末路,差不多要投降了。他打算暂时跟命运休战,直到有新机会的时候。他去参加了铁道邮务署的文职人员考试。令他意外的是,竟然以第一名被录取了。工作是有把握了,尽管什么时候能通知他上班还没有人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在他山穷水尽的时候,那油滑运转的编辑机器偏偏出了故障。大概是一个齿轮打了滑,或是油杯没了油吧,总之有天早上邮递员给他送来了一个薄薄的短信封。马丁瞒了一眼左角,读到了《跨越大陆月刊》的名字和地址,他的心便猛地跳了一下。他突然感到一阵晕旋,双膝发起抖来,身子也往下沉。他歪歪倒倒进了屋子,在床上坐了下来。信还没有拆开,在那个瞬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什么有的人会因为突然得到不寻常的好消息而死去。
  这当然是好消息,薄薄的信封里没有稿子,因此便是采用通知。他知道寄给《跨越大陆》的是什么故事,那是《钟声激越》,一篇恐怖小说,足足有五千字。既然第一流杂志都是一采用稿件便付稿酬的,里面便应该是支票。一个字两分钱——一千字二十元:支票一定是一百元!一百元!他撕开信封时,脑子里便门出了他所欠的每一笔帐——杂货店老板$3.85;肉店老板$4.00;面包店老板$2.00;水果店老板$5.00;总共$14.85。然后是房租$2.5O;再预付一个月$2.50;两个月打字机租金$8.00;预付一个月$4.OO;总共$31.85。最后是赎取典当的东西,加上当铺老板的利息:表$5.50;外衣$5.50;自行车$7.75;衣服$5.50(利息60%,那算得什么?)——几笔帐总计$56.10。他仿佛在他面前的空中看到了闪着光的数字:先是那个整数,然后是减去开支算出的余数,是$43.90。还清了帐目,赎回了东西,他口袋还会叮叮当当响着一笔阔绰的数字$43.90,而且已经预付了一个月房租和一个月打字机租金。
  这时他已抽出那张用打字机打出的信,展开了。没有支票,他往信封里瞄了瞄,又把那信对着光线看了看。他不能相信他的眼睛。他颤抖着急忙撕开了信封:没有支票。他一行行地匆匆读去,掠过了编辑对他作品的赞美之词,要想找到主题:何以没有进支票,却没有找到。他终于找到了,可他却突然垮了。信从他手上落下,他的两眼失去了光泽。他躺回到枕头上,拉过毯子盖住身体,直盖到下巴。
  《钟声激越》的稿费是五块钱——五块钱五千字!不是两分钱一个字,而是一分钱十个字!而编辑还赞美写得好。而且支票要到作品发表之后才能收到。原来这一切都是胡扯:什么最低稿费两分钱一个字呀,稿件一采用就付稿酬呀,统统是假话,骗得他上了当。他要是早知道是决不会作写作的打算的。他老早就会去工作了——为露丝去工作了。他回想起自己刚开始打算写作的时候,不禁为自己所浪费的那么多时间痛心疾首。最终落了个一分钱十个字!他所读到的关于别的作家的高稿酬的事看来也准是假话。他关于写作的第二手资料是错误的,这里便是证据。
  《跨越大陆》每份定价二毛五。它那庄重高雅的封面表明它属于第一流杂志,是份郑重的值得尊敬的杂志。它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连续出版了多少年。你看,在每一期封面上都印有一个世界驰名的伟大作家的话,宣布了《跨越大陆》的天赋使命,而那位文坛巨星最初就是在这个杂志的篇幅里绽放异彩的。可是这份崇高、风雅。从上天获得灵感的杂志鹏越大陆》所付出的稿酬竟然是五块钱五千字!而那伟大的作家最近也在国外穷愁潦倒地死去了。此事马丁记得,也不以为奇,试看作家那堂皇的稿酬就明白了。
  唉,他上了别人的钩了。报纸上关于作家和稿酬的瞎话使他浪费了两年时光。现在他要把嘴里的钩吐出来。他是一行也不会再写作的了。他要按露丝的要求去做——那也是每个人的要求——找一份工作。一想到工作他便想到乔——那个在游手好闲的天地里漂泊的乔。马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很羡慕。那是每天十九小时连续多少日子的劳动对乔所产生的激烈后果。但是乔没有恋爱,没有爱情的责任,他可以在游手好闲的天地里漂泊。而他马丁却有奋斗的目标。他要去工作。明天一大早他就要去找工作,他还要让露丝知道他已经幡然悔悟,愿意进入她爸爸的办公室了。
  五千字五块钱,十个字一分钱,这就是艺术在市场上的价格。那失望,那虚假,那无耻总浮动在他思想里。在他合拢的眼帘下燃烧着他欠杂货店的$3.85,是几个火一样的数字。他发起抖来,骨头里感到疼痛。腰尤其痛。头也在痛,头顶也在痛,后脑勺也在痛,脑袋里脑髓也在痛,而且似乎在膨胀,而前额则痛得无法忍受。额头下、眼皮里总是那个无情的数字:$3.85。他张开眼想躲避,屋里白亮的光似乎烧灼着眼球,逼得他闭上了眼。可一闭上眼那数字$3.85又逼到了他面前。
  五千字五块钱,十个字一分钱——那特别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扎下根来,再也摆脱不了,跟摆脱不了眼帘下那个$3.85一样。那数字似乎有了变化,他好奇地望了望,在那儿燃烧的已是$2.00了。啊,他想起来了,那是面包店的帐.接下来出现的数字是$2.5那.那数字叫他迷惑,他使劲地想,仿佛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他欠了别人两块五,肯定没错,可欠了谁的呢?这已是那威严的、恶意的宇宙给他的任务。他在他心灵的无尽的走廊里信步走着,打开了各式各样堆满破烂的房屋,其中满是七零八碎的知识和记忆,寻求着答案,却无结果。过了好多个世纪,那答案出来了,却并不费力,原来是玛利亚。他这才如释重负,让灵魂转到眼皮底下的痛苦的屏幕前。问题解决了;他现在可以休息了。可是不,那$2.50又淡了开去,出现了一个$8.00。那又是谁的帐呢?他还得在心灵的凄凉的路上重新走一遍,把它找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只是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后被敲门声惊醒了。玛利亚在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含含糊糊地说他山不清楚,他只是睡了个午觉。等他注意到屋里已经黑了下来,才吃了一惊。他接信时是下午两点。他明白自己病了。
  然后$8.00又在他的眼帘下微微燃烧,他又被迫回去寻找。但是他狡猾起来了。他刚才太傻,他其实不必要在心灵里去转悠。他拉动一根杠杆,让心灵绕着自己转了起来。那是一个硕大无朋的命运之轮,一个记忆的旋转木马,一个智慧的滚动圆球。他越转越快,卷进了旋涡,被急旋着扔进了一片漆黑的混饨。
  他飘飘然发现自己已在一个热轧滚筒旁,正在往滚筒里喂袖口①。喂看喂着发现袖口上印着数字。他以为那是给衣服做记号的新办法,可仔细一看,却在一个袖口上认出了$3.85。这才想起那是杂货店的发票。见他的发票都在热轧滚筒上飞速地旋转,他产生了一个巧妙的念头:把发票全扔到地板上,便可以逃避计帐。刚这么一想地便干了起来。他把袖口轻蔑地揉成一团团,扔到极其肮脏的地位上。袖口越堆越高,虽然每一张发票都变成了一千份,他却只看到他欠玛利亚的那张。那就是说玛利亚无法催他还债了。于是他慷慨决定只还玛利亚的债。他到扔出的大堆袖日里去寻找玛利亚的发票。他拼命地找呀找呀,找了不知多少年,正在找时那荷兰胜经理送来了,脸上气得发出白炽的光,大喊大叫,叫得惊天动地。“我要从你们的工资里扣掉袖口钱!”这时袖口已经堆成了一座山。马丁明白他已注定要做一千年苦工才能还完债了。完了,没有办法了,只有杀了经理,放把火烧掉洗衣间。但是那肥胖的荷兰人却打败了他。那荷兰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颈,把他上上下下地晃动起来,让他在熨衣台上晃,在炉子上晃,在热轧滚筒上晃,晃到外面的洗衣间里,晃到绞干机和洗衣机上。直晃得他牙齿答答地响,脑袋生疼。他没想到那荷兰胖子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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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袖口:那时的袖口可以拆下。在马丁高烧的梦魇里有时袖口连着衬衫,有时是拆下的。
  然后他发现自己来到了热轧滚筒面前。这一回是在接袖口,一个杂志编辑在另一面喂。每一张袖口都是一张支票,马丁怀着急切的希望检查着。可全是空白支票。他站在那儿收着空白支票,大约收了一百万年,一张也不让错过,怕漏掉签了字的。他终于找到了。他用颤抖的手指拿起那支票对着光。是五块钱的支票。“哈!哈!”编辑隔着热轧滚筒大笑起来。“哼,我要杀了你,”马丁叫道。他走了出去,到洗衣房去取斧头,却看见乔在给手稿上浆。他想叫他住手,挥起斧头向地砍去。可是那武器却在半空中停住动不了了,因为马丁已发现自己在一场暴风雪中回到了熨烫车间。不,那飘落的不是雪花,而是大额支票。最小的也不少于一千元。他开始收集支票整理起来,把一百张合成一扎,一扎扎用绳捆牢。
  他捆着捆着抬头一看,看见乔站在他面前像玩杂技一样抛掷着熨今。上了浆的衬衫、和稿子,还不时伸手加一扎支票到飞旋的行列中去。那些东西穿出房顶,飞成一个极大的圆圈消失了。马丁向乔一斧砍去,却叫他夺走了斧头,也扔进了飞旋的行列。他又抓住马丁也扔了上去。马丁穿出房顶去抓稿件,落下时手里已拖了一大抱。可他刚一落下又飞了起来,然后便一次二次无数次地随着圆圈飞旋。他听见一个尖细的重声在歌唱:“带我跳华尔兹吧,威利,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跳呀。”
  他在支票、熨好的衬衫和稿件的银河里找到了斧头,打算下去杀掉乔。可是他并没有下去。倒是玛利亚在凌晨两点隔着板壁听见了他的呻吟,走进了他的房间,用热熨斗在他身上做起了热敷,又用湿布贴在了他疼痛的眼睛上。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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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马丁·伊甸没有出去找工作。等他从昏迷中醒来,用疼痛的眼睛望着屋子时已经是下半晌。西尔伐家一个八岁的孩子玛丽在守着他,一见他醒来便尖声大叫。玛利亚急忙从国房赶来,用她长满了老茧的手摸了摸地滚烫的前额,还把了把他的脉。
  “想吃东西么?”她问。
  他摇摇头。他毫无食欲,仿佛不知道自己这辈子什么时候肚子饿过。
  “我病了,玛利亚,”他有气没力地说,“你知道是什么病么?”
  “流感,”她回答,“两三天就会好的。现在你最好别吃东西,慢慢地就可以多吃了。也许明天吧。”
  马丁不习惯于害病。玛利亚和她的小姑娘一离开地使试着站起来穿衣服。却脑袋发昏,眼睛也痛得睁不开。他凭着最大的意志力才挣扎着下了床,却一阵晕旋靠在桌上昏了过去。半小时之后才又挣扎着回到床上,老老实实躺着,闭着眼睛去体会各种痛苦和疲惫。玛利亚进来过几次,给他换额头上的冷敷。然后便让他静静躺着。她很知趣,不去哈叨,打扰他。这叫他激动,也很感谢。他自言自语地喃喃说:“玛利亚,你会得到牛奶场的。一定,一定。”
  于是他回忆起了他昨天已埋葬的过去。自从他接到《跨越大陆》的通知以后,似乎已过了一辈子。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放弃了,他已翻开了新的一页。他曾竭尽全力作过斗争,可现在躺下了。他若没有让自己挨饿是不会染上流感的。他被打败了。连细菌进入了他的肌体也没有力气赶出去。这就是他的下场。
  “一个人即使写了一图书馆的书,却死掉了,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大声地问,“这不是我的世界。我心里再也没有文学了。我要到会计室去管帐簿,拿月薪,跟露丝建立小家庭。”
  两天以后,他吃了两个鸡蛋,两片面包,喝了一杯茶;便问起邮件,却发现眼睛还痛得无法读信。
  “你给我读读吧,玛利亚,”他说,“那些厚信、长信都别管,全扔到桌子底下去,只给我读薄信。”
  “我不识字,”她回答,“特利莎在上学,她识字。”
  于是九岁的特利莎·西尔代便拆开信读给他听。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打字机店的一封催款的长信,心里忙着考虑找工作的种种办法,却突然一震,清醒过来。
  “我们愿给你四十块钱,购买你故事的连载权,”特利莎吃力地拼读着,“只要你同意我们提出的修改方案。”
  “那是什么杂志?”马丁叫道,“这儿,给我!”
  现在他能看得见了,行动也不疼痛了。提出给他四十元的是《白鼠》杂志,那故事是《漩涡》,是他早期的一个恐怖故事。他把那信反复地读。编辑坦率地告诉他他对主题处理不当,而他们要买的恰好是主题,因为它别致。若是能砍掉故事的三分之一他们就准备采用,得到他同意的信后立即给他汇四十元来。
  他要来了笔和墨水,告诉编辑只要他需要,可以砍去三分之一,并要他们立即把四十元汇来。
  打发特利莎送信到邮简去之后,马丁又躺下来想看。毕竟没有撒谎,《白鼠》确是一经采用立即付酬的。《漩涡》有三千字,砍掉三分之一是两千字,四十元是两分钱一个字。每字两分,一经采用立即付酬——报纸说的是真话。可他却把《白鼠》看作是三流杂志!他显然对杂志并不内行。他曾把《跨越大陆》看作一流杂志,可它的稿酬却是一分钱十个字;他也曾认为《白鼠》无足轻重,可它付的稿酬却是《跨越大陆》的二十倍,而且一经采用立即付酬。
  好了,有一点可以肯定了:他病好之后是不会去找工作的了。他脑子里还有许多像《漩涡》那样的好故事呢。按四十元一篇计算,他能赚到的钱比任何工作或职位都多得多。他以为失败了,没想到却胜利了。他的事业已得到证明,道路已经清楚。从《白鼠》开始他要不断增加接受他稿件的杂志。下锅之作可以休矣。那简直是浪费时间,一块钱也没有给他挣来过。他要写出作品来,优秀的作品,要让心里最优秀的东西滔滔不绝地流泻。他真希望露丝也在那儿和他共享欢乐。他检查床上剩下的信,却发现有一封正是露丝写的。那信委婉地批评了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竟然那么久没有来看她——久得可怕呢。他满怀崇拜他重读了她的信,端详着她的手迹,钟爱看她的一笔一划,最后还亲吻了她的签名。
  他回信时坦率地告诉露丝他之所以无法去看她是因为他最好的衣服已送进了当铺。他也告诉她地病了,但已差不多痊愈,在十天或两个礼拜之内(也就是信件去纽约一个来回的时间里)赎回了衣服就可以来看她。
  但是露丝却不能等十天或两个礼拜,何况她爱的人还在生病。第二天下午,她就由亚瑟陪同,坐着莫尔斯家的马车到达了。这叫西尔伐家的孩子们和街道上的顽童们说不出地欢喜,却叫玛利亚大吃了一惊。在小小的前门门廊边西尔伐家的孩子往客人身边乱挤,她就扇他们耳光,然后又以可怕得出奇的英语为自己的外表致歉。她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了挂着肥皂泡的胳膊,腰上还系着一根湿漉漉的麻布口袋,表明了她正在从事的工作。两位这么体面的年轻人来问起她的房客,弄得她不知所措,忘了请他们在小客厅里坐下。客人要进马丁的房间得从那暖烘烘、湿准流雳气腾腾、正在大洗其衣服的厨房里经过。马利亚一激动又让寝室门跟厕所门挂住了。于是阵阵带着肥皂泡沫和污物昧的水气便涌入了房间,达五分钟之久。
  露丝成功地拐完了之字拐,穿过了桌子跟床之间的狭窄通道,来到了马丁身边。但是亚瑟的弯却拐得太大,在马丁做饭的角落里碰到了他的盆盆罐罐,弄出了一片叮当之声。亚瑟没有多逗留。露丝占了唯一的椅子,他只好在完成仔务之后退了出来,站到门口,成了西尔伐家七个孩子的中心。孩子们望着他像看什么新鲜玩意。十来个街区的孩子们都围到了马车旁边,急切地等着看什么悲惨可怕的结局。在他们的街道上马车只是用于婚礼或葬礼。可这儿并没有婚礼或葬礼,超出了他们的经验之外,因此很值得等着看个究竟。
  马丁一直急于见到露丝。他本质上原是个多情种子,而又比平常人更需要同情——他渴望同情,那对于地意味着思想上的理解。可他还不了解露丝的同清大体是情绪上的,礼貌上的,与其说是出于对对象的理解,毋宁说是出于她温柔的天性。因此,在马丁抓住她的手向她倾诉时,她出于对他的爱便也握着他的手。一见他那孤苦伶订的样子和脸上受苦的迹象她的眼里便湿润了,闪出了泪花。
  但是在他告诉她他有两篇作品被采用,又告诉她他在接到《跨越大陆》的通知时的失望和接《白鼠》的通知时的欢欣时,她却没有跟上他的情绪。她听见他说的话,知道那表面的意思,却不懂得它蕴涵的意义和他的失望和欢乐。她无法摆脱自己。她对卖稿子给杂志不感兴趣,她感到重要的是结婚,但她并没有意识到——那正如她不明白自己希望马丁找工作是一种本能的冲动,是替当妈妈作准备。若是有人把这话直截了当告诉了她,她是会脸红的,而且会生气,会坚持说她唯一的兴趣是希望她所爱的人能充分施展他的才能。因此,尽管马丁为自己在世上所选择的工作的第一次成功而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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