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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杯具”?顶级标准之一是“没有选择”。裴剑文最终才发觉自己的心动,但他和陆遥已经被一片尸山血海重重阻隔开来,一切都已经“晚了”。其实不是“晚了”,而是身处荒唐乱世,他们注定没有机会和时间。

在宦(阉)党和东林党血雨腥风的党争权斗中,陆遥效力于相当于他养父的冯凤为首的宦党;而裴剑文出身江南豪绅富户,其父是党争两派极力拉拢利用的砧板上无权无势的肥羊。陆遥这“好件尊贵的杀器”纵使是身不由己,也早已是官场是非缠身;裴剑文的父亲一直处心积虑保护儿子,把他隔离在党争是非之外,但当自己成为牺牲品,儿子如何能袖手旁观。所以这两人几乎无可避免会卷入国恨家仇,陷入无路可退的绝境。

最后死去的是裴剑文。那样的荒唐乱世根本容不下这样美好的人存在。裴剑文聪明慧黠、善良正义、武功高强,小说里几乎所有美好的描写形容都是给的他——美人如玉剑如虹;挑眉轻笑凛凛冽冽沁入心窍;爱如烈阳,恨如暴雨;卓然鲜明,譬如惊蛰春雷,譬如芒种艳阳,譬如天地之初第一场暴雨,洪荒暗夜第一颗陨星划过天际……

很多人说路遥和裴剑文的让人痛断柔肠的遗憾是故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其实是从陆遥第一次看见裴剑文爱情故事就开始了,只是这个故事注定没有美好结局。

陆遥对裴剑文最初的感觉,是“原来每次见着这个人,旁人都只得做那无声无息的陪衬布景”。他其实第一次见到他就心动了,往后的每次见面,都是让那份心动再多堆叠一层,然后变成倾心,变成他渴慕的归属。

裴剑文的潇洒恣意强烈吸引着陆遥,这是他想做却做不到的。效力宦党,他时时觉得身不由己言行违心,早已萌生退意。裴剑文的出现,仿佛是在困住他的浓云翻墨漫天风雨中透下一束艳阳,让他找到归属,明白自己该何去何从,只等“此间事了”。

陆遥从未错过什么,从一开始,他就用自己的节奏、自己的方式向裴剑文表达心意。他性格严谨,但在裴剑文面前却忍不住地言笑晏晏,忍不住地调笑。在客栈见面时,喝酒时较量两下子,他说你是不是想要跟我共饮一杯,比武时摘下人家的玉佩,其实有点想留着不还;赏雪后共醉,他不自禁抚上人家脖子上自己留下的伤痕,想要他“以身相许”;再到后来千里送莫邪,再到后来的所有……他们得以共聚的时间都太少太少,但他没有错过任何一个机会,做了所有他想为他做的事情。

明白陆遥对自己的心思后,裴剑文觉得有点荒唐,但更多的是迷茫和慌乱。他想等着陆遥手头这件事情顺利办完后在问个清楚做个了断,陆遥想等着次年京察党争结果尘埃落定,清理自己的官场是非后,再跟裴剑文表明心迹,做个了断。

如果世情真如他们的天真愿望,真让他们有机会有时间,也许裴剑文就能慢慢明白自己的心动,慢慢地接受陆遥的心意;也许陆遥就能设法让裴剑文实践奉陪自己天南漠北高山大河纵马江湖的诺言,更多地在他身边做这做那,慢慢让裴剑文接受自己的心意……

然而他们根本没有那个机会。党争权斗祸乱家国,裴剑文的家逃不过两派一起砍杀过来的屠刀。劫父亲的囚车事败,裴剑文面对束手就擒就能保全性命的机会,他选择血战到死。如果抛弃尊严向贼人低头以苟且偷生,那他就不是卓然鲜明的裴剑文了。

陆遥其实也永远等不到党争尘埃落定,比如会被卷入冯笙的谋反,还有各种可能的权斗,他注定要行走在尸山血海,而走过后,他也不能再是那个初遇裴剑文的陆遥……

他们没有选择,注定是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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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人呢?就这麽走了?”

妹妹年后出嫁,裴剑文送亲回来,便见房里多了把剑,送剑的人却已走了几日。

“陆大人京中尚有公务急事,你当谁都跟你这麽游手好闲。”裴父轻叱一句,心中想的却是不知何时剑文竟与那锦衣卫指挥史攀上了交情。

上回劫牢一案,裴剑文自是躲在朗瑛那儿把伤养好了才敢回家告罪,裴父虽收到些风声,却也吃不准自家这无法无天的小子又干了什麽好事。

当初裴父不许儿子入仕,只准了他学武,自是有他的计较。如若可以,他只盼剑文这辈子都莫要和官家有什麽牵连,现下容他走南闯北长些见识,往后……裴父心中轻叹一声,也再不愿深想。

“急什麽急……”这厢裴剑文暗自撇撇嘴,心说从京师到杭州一来一回怎麽也得耗上十来天,陆遥这来都来了,半月都等了,干吗不干脆多待两日。

实是陆遥还真有急务在身。这次同厂公告假,只说大事当前,清明怕是没空回南边扫墓,想赶在事前再去老家看看。冯凤也知道陆遥此趟远赴边关风险叵测,自是准了他的假,却也叮嘱道速去速回。

大明西部边防素不太平,初年曾多次对蒙古用兵,边境一带设置东胜卫、云川卫、官山卫、全宁卫等四十余卫,却在成化年间接连失守,就此退入嘉峪关屯兵不出。

当年兵部尚书正是将女婿周梦麟调至此处任总都司,手握十万边防驻军,牵制冯凤手中京营不敢妄动。

实则冯凤还真不是怕那十万大军兴师造反。京营拱卫京师,“五军营”、“神枢营”、“神机营”三大营皆是军中精锐,虽然人数只得边军一半,但若真举兵压境,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只不过若真是这厢内斗起来,让蒙军拣了空子,打进嘉峪关可不是闹著玩儿的。这大明江山若不圆满,他又要来何用?

况且江浙尚有几地卫军还在东林党人手中,京师重地万万不可兵力空虚,这嘉峪关的边军注定只能智取,不能强夺。冯凤处心积虑忍了五年,一来要等自己安插进军中的暗桩站稳脚跟,求一个里应外合;二来撺掇熹宗与蒙古赔款议和,按下兵戈,重开边贸,只待那边休生养息,享受够了太平日子再下手。

“朕还记得小时候……”乾清宫里日头明晃晃落了一地,冯凤陪熹宗坐在窗边,一人占著一角几案,雕著那皇极殿丹陛上龟鹤瑞兽,悠悠地耗著时辰。

“嗯?”冯凤停下手中刻刀,抬眼望向熹宗,等他再开口。

“……你这手雕工倒也细致。”熹宗凑近冯凤,拿过他手中雕了大半的木龟,同自己那只一起放进掌心,摊开来细细打量。

“皇上雕地才叫精巧,”冯凤笑了笑,“我这也就是滥竽充数罢了。”

“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编过蛐蛐笼子,”熹宗接上方才的话头续道,“后来虫子死了,那笼子我还收了起来,却是转年就忘了收在哪儿,便也再没找著过。”

“这都哪年的事儿了,难为皇上一直记到现在。”冯凤笑著从熹宗手心拈起自己那只木龟,慢慢再雕下去。

“皇上……”静了半晌,冯凤再开口,似是闲聊家常一般提起公事,“昨个儿有人上书参了周都司一本。”

“哦?”熹宗手底顿了顿,“怎麽说?”

“营私结党,治军不力,”冯凤淡声禀道,“张掖、武威、定西,三大边防重地皆是周将军亲辖,那奏疏上说,各地俱有以商富兵之事,目无法纪,军容不整……皇上可要亲自过目?”

“……不用了,”话说到这份儿上,熹宗还有什麽不明白的,当下也淡淡应了句,“便差人过去看看吧,如若属实……可有什麽妥当的继任人选?”

“皇上圣明,回头拟个名录交给皇上亲裁。”

一旨圣意到手,陆遥前脚回了京,后脚便跟著都察院和东厂的人开赴边关。此趟虽是打著监察名号,人却著实带了不少。几位巡按御史不过是个摆设,实则陆遥亲率锦衣卫八百缇骑为第一路,东厂掌刑千户杜庆统领一千厂卫为第二路,兵部侍郎方丕奇带著一千京营兵马为第三路,浩浩荡荡直入甘州。

东林一党本也待著京察之机与阉党一较高下,却没料到冯凤先下手为强,此番举动竟敢全不掩人耳目,不由在心里将熹宗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调了几队人马赶去暗劫圣旨,一边派出精锐死士潜入宫闱,只求熹宗一死,太子即位,还能想法缓上一缓。

熹宗年纪不大,却也早早便被冯凤半劝半逼著封后纳妃,今年太子正满四岁。冯凤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正大光明坐上这个皇位,纵然熹宗对他言听计从,可到底天下还是姓朱,他又怎能甘心。

这两年冯凤暗中派出心腹太监,一直在京畿各地搜寻与太子容貌相仿的稚龄小儿,拣也好,拐也好,俱弄到京郊一处宅子里,日夜严加看管,从走路说话教起,只待时机成熟便送熹宗父子一起归天,彻底了断朱家血脉。

但现下党争未平,太子年幼,如若熹宗真有不测,监国人选想必又是一番你争我夺。

冯凤却不想再拖上五年,熹宗早晚要死,眼下却还死不得。

那厢陆遥身怀圣旨,一路走得实不太平;这厢冯凤也是以护驾为名行软禁之实,著东厂铁卫里外三层将乾清宫围得鸟都飞不进去一只。正应了那句——

溪云初起日沈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边关十万大军只是虚数,实则约有十二万之众。其中周梦麟亲率四万兵马坐镇玉门,手下两位亲信爱将各领兵二万据守张掖、定西,剩下四万交予次子周永镇守武威。

冯凤此趟虽说派出三路人马,但与那十二万大军比不过是九牛一毛。不过冯凤原意也不是要硬碰,杜庆和方丕奇一扑张掖,一扑定西,两处军中俱有自己人接应,到时一起动手,应是不会出什麽岔子。至於陆遥却是绕过武威,直奔玉门,仗著圣旨傍身,当面与周梦麟周旋。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一首《凉州词》道尽戍边苦寒,如今离玉门还有两日路程,却也已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陆遥眼见天色已晚,遂命手下军士扎营造饭,自己坐在帐中展平行军图,执卷不语,面色凝重。

大明疆土广阔,由南至北不知有多少镇子名唤“安平”,眼下几十里之外便有座安平重镇,可算玉门以南最繁华的一处所在。但这一路行来,东林党麾下死士就像饿狗扑食一般杀一拨来一拨,暗偷明抢,放火下毒,诸般手段都用了个遍,真可谓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这安平镇既是玉门前最后一座重镇,想必暗中早已设下埋伏,陆遥又怎敢自投罗网。况且即便他避开了镇子扎营,估计今夜也是不得安生。

陆遥暗叹口气,掩上地图,待要扬声传饭,却见手下亲随撩开帐门禀道,“大人,外头有个姓裴的人指名要见您。”

且说那头裴剑文收了剑,细看下来才觉著这剑有点意思。这莫邪的剑鞘是献剑进贡的人后配的,只求华贵,不讲实用,竟是以上好白玉打磨做鞘,内衬金箔,外雕蟠龙,单是龙眼嵌的两颗合浦明珠便价值不菲。

裴剑文第一眼打量过去只觉著剑鞘匠气扑鼻,俗不可耐,及到握上剑柄才不禁心下一奇。这莫邪的剑柄也是莹白剔透,粗看只以为是玉石打造,可摸上去却又不像玉质,以指弹之竟有金鸣之声,似石非石,似铁非铁,连裴小爷这见惯家中宝贝的人都拿不准到底是个什麽东西。

宝剑出鞘,裴剑文不由在心中喝了声好!只见凛凛剑光如传说中千年冰潭,水冷而不冻,寒气肃杀,活水轻灵,振刃之时更是清啸龙吟,绕梁不绝。

裴剑文也知此等宝器不会没有名号,当下举剑细看,果见剑身上两个阴刻篆字赫然入目,著实让人心中一惊。

稳了稳心神,裴小爷慢慢还剑入鞘,掂著剑左思右想了片刻,到底忍不住疾步出了自己的偏院,只叫下人知会老头子一声,便带著剑赶去仁和县朗瑛住处,叫他再帮著鉴别一二。

“应是莫邪没错……”朗瑛比对史料,拊掌叹道,“想不到有生之年真能见著这不世出的上古名剑……剑文,你那朋友可送了你一份大礼。”

裴剑文皱眉不语,心道礼确是大礼,可自己也确是收不起。当下再不耽搁,二话不说抄起剑风风火火地快马上了京,却也是扑了个空。

犹豫再三,裴剑文还是没把剑交给陆府管事,只循著消息一路北上,终是在这安平镇南赶上了陆遥的人马。

此番裴小爷不辞劳苦奔波还剑,一来是想著这剑实在贵重,陆遥既已亲自送到江南,自个儿总要亲自交还给他才是全了礼数;二来……

陆遥听得手下通报,便已猜到裴剑文此趟十有八九是为还剑而来,一时也辨不清心下是个什麽滋味,只匆匆出了帐,快步走去营口。

这八百人马俱是锦衣卫精锐,行军扎营也是井然有序,暗色营帐层层围裹,周边岗哨林立,防卫甚严。

裴剑文是生面孔,自然不得入营,陆遥走至近处,便见玉逍遥甩著尾巴,无趣地小步跺著蹄子,裴剑文却是负手背向自己,静静望著最后一角戈壁落日。惨淡余晖将那一人一马勾成了单薄的剪影,竟有些说不出地寂寥。

“……裴剑文。”陆遥静了片刻方才出声招呼,望著几丈之外的人影转过身来,却因逆光昏暗,也辨不清他面上神情如何。

“陆大人,又见面了。”裴剑文淡声应了一句,同陆遥这麽不远不近地站著,空余夕阳无声无息慢慢沈落。

“怎麽?就不肯请我进去坐坐?”片刻后再开口,裴剑文已是话音带笑,径自牵著逍遥进到营里,立在陆遥跟前。

陆遥亦是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逍遥的脖子,“小裴,好久不见。”

“我可不记得准你这麽叫它。”裴剑文不轻不重地擂了陆遥肩膀一拳,终是找回些朋友相见该有的熟捻气氛。

陆遥轻轻皱了皱眉,边领著裴剑文走去营帐,边无奈叹道,“我算是服了你了,这大老远的,你也不嫌折腾。”

“好说,”裴剑文立时笑著反唇相讥,“难得陆大人急务当前,还有闲心亲自跑一趟江南送剑,裴某承情了。”

“也是为著回趟应天祖宅,顺路罢了。”

“陆遥,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说话间进了营帐,裴剑文看著陆遥点起烛火,开门见山道,“上次盘龙山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这剑太金贵了,我当不起。”

“哦?原来还有裴公子会觉著贵的东西?”陆遥调侃过一句,复正色解释道,“再贵的东西也不过是件死物,俗话说宝剑赠英雄,难不成裴少侠觉著自己当不起‘英雄’二字?”

“你也不用激我,”裴剑文摇了摇头,“总之心意我领了,剑你还是收回去吧。”

“……也罢,”话已至此,陆遥再不勉强,接过裴剑文递到身前的莫邪,淡笑著打了句圆场,“反正剑在我手里,也不会自己长腿跑了。你若是往后找不著趁手的兵器,尽可再来找我要,”又挑眉玩笑道,“我便正好卖你一个人情。”

“…………”裴剑文站在陆遥身前半垂著眼,半晌没有答话,静到陆遥觉著有些尴尬,刚想再开口,却见裴剑文忽地上前一步,一手按住自己左肩,一手探向自己腰间佩剑。

这厢陆遥身随意动后退一步,右手攥住裴剑文正欲拔剑的手腕,那厢裴剑文却是用上了小擒拿的手法,转腕间格开陆遥的手,锵一声抽剑出鞘。

“…………”陆遥暗叹口气,心忖自己这趟干吗鬼使神差地就将这把剑带了出来。

“……陆遥,看来官做大了果然是有好处,”裴剑文却是突地一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了句,“这便是那把干将了吧?”



干将莫邪剑分阴阳,剑柄也是一黑一白,传说乃是天降陨星打造,既如玉石一般触手温润,亦如百炼精铁一般坚不可摧。

早在得剑之时,陆遥便舍了那华而不实的黑曜石鞘,换作寻常墨色皮套,用的也趁手些。

帐中烛火昏暗,裴剑文懒得仔细分辨剑身錾字,单凭手中剑柄触感,已知这剑十有八九便是那把干将。

陆遥望著裴剑文执剑不语,心中不由打了个突,忙玩笑岔道,“在下本以为裴少侠白衣白马,这兵刃也是一色的才顺眼,不成想原来你是看上了这把剑?那陆某自当***之美,换给你也无妨。”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裴剑文却所答非所问,边还剑入鞘边慢声续道,“这干将莫邪的典故也算一段佳话。”

“…………”裴剑文这话说的让陆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顿了顿才垂目笑道,“野史传说怎可当真,不过是两把兵器罢了。”

“陆大人……你还真是不解风情,”这厢裴剑文却戏谑挑眉,“这典故你不信我不信,可总有人信。在下便好心指点你一句,这两把剑你就好好收著吧,若是往后订媒下聘,想来要比什麽珠宝俗物管用的多。”

且说裴剑文与陆遥数面之缘,虽是其中几番曲折,化敌为友,但也不会收到把剑就往那最荒唐不过的缘头上想过去。只是再怎麽不想也免不了暗自嘀咕,传言这两把剑可是意喻情深不渝,若是陆遥真只得了这把莫邪转送自己……裴小爷想想干将莫邪的典故,再想想那干将不知落在什麽乱七八糟的人手里,就觉著寒毛倒竖,心底忍不住地介意别扭。

实则他亦有隐约猜测,另把剑或许也在陆遥手里。裴剑文生平最烦不清不楚,此番奔波还剑,一来为著全了礼数,二来却是想当面问问陆遥干将的下落。倘若不在他手里便罢了,但若是真在,他倒要调侃他一句,“陆大人,有些东西可是不能乱送。”

不过裴剑文却当真未曾料到,陆遥会将贴身兵刃从官佩绣春刀换作这把干将。纵然此事不循常理,可裴小爷又非不懂风月,连《弁而钗》都曾好奇闲翻过几段,心思转动间,便是不多想也不能了。

“裴剑文,此趟事情仓促,军中简陋,恕陆某招待不周,”对面立了片刻,却是陆遥先开口,“此地往北几十里便有座安平镇,走快些许还赶得及入城。”

怎麽著?这便开始赶人了?裴剑文本盯著帐中烛火出神,听得这话侧头瞥了陆遥一眼,佯装诧异道,“陆大人,你不会不知道这戈壁滩上的镇子都是日落关门吧?你还真当裴某会飞不成?”

我看你离会飞也差不多了,陆遥不禁暗自揶揄一句,既而头痛心道这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上今夜,可真够会挑时候。

“想当初裴少侠连诏狱十丈的院墙都不放在眼里,不如那安平镇三五丈的墙头也委屈你翻一下吧?”

陆遥一句话说得颇没好气,裴剑文反倒被他逗笑了,心说每次见著陆遥都是副波澜不惊、雷打不动的德性,这般负气讲话倒也难得。

“陆大人,你可是打算让我家逍遥跟我一起翻墙?”

“……罢了,”陆遥心知自己不过是怕他搅进官场是非,这般斗嘴实在无聊,也忍不住笑著摇了摇头,“这便让人给你收拾个帐篷出来,”又无奈补了一句,“不过实不相瞒,今夜军中恐怕不会太平。裴剑文,有句话你且记住,江湖官场两不相犯,我的公事你莫要插手。”

陆遥果然没有料错,当夜闯营之人可谓倾巢而出,足有数十之众,皆是黑衣黑马,马蹄裹著厚布,直到离营三里才现出行迹。

锦衣卫的兵马虽是人多势众,但俗话说横的怕不要命的,这群死士俱是兵刃喂毒,以死相拼,一时半刻也料理不净。

陆遥甚疑军中藏了奸细,圣旨自是贴身携带,几番交手也让东林党人摸清了底细,那厢刀光火影人仰马嘶,这厢却另有七、八人趁乱潜近中军营帐,先一轮机关排***射倒帐外守卫,紧跟著挟风带煞扑入帐内。

“你们还真是上赶著送死!”陆遥早便带著心腹亲兵严阵以待,当下冷哼一声迎了上去,一人接过两把剑,进退之间尚且游刃有余。

陆大人既然有言在先,裴小爷本懒得管他那点子破事儿,可是睡到半夜被外间动静吵醒了,睁眼望著沈沈夜色,终是忍不住起身出帐,赶去陆遥那头看个究竟。

陆遥的武功裴剑文自是清楚,也没想过为他助阵,只提著佩剑立在帐边,冷冷看著一夥人里外捉对厮杀,心道这帮黑衣人身手著实不弱,不晓得是个什麽来头。

可裴剑文却未料到,场中也有人盯上了他。那正与陆遥交手的死士头目心思机敏,眼见陆遥刚刚一招“天地同寿”使出来,似是若有若无瞄了帐边一眼,手底十足杀意便缓了一缓,竟容自己退了一步,只在左肋带出条深长血口。

他心下怎不明白,若不是那一缓,就凭陆遥手中宝剑的凌厉杀气,自己轻则剖腹,重则腰斩,总之再无生理。怕当然是怕的,可他一家老小都攥在主上手中,自己怕死便是送他们去死,又如何能够临阵脱逃。

机不可失,转念间他已拿定主意,右手执剑再杀上去,左手却是摸到腰间淬毒飞刀,三把同时掷出,直奔帐边白衣人影而去。


此趟主子下了死令,哪怕拿不到东西也要以命换命,非要陆遥陪葬不可。那死士头目虽吃不准裴剑文到底是何方神圣,但看方才的意思大抵与这锦衣卫指挥史有些渊源,此番掷刀本为分下陆遥的心神,却没料到陆遥竟敢舍了比斗飞身阻刀,当下心中大喜,拼上十成功力,狠狠递出一招“玉碎昆冈”。

陆遥恐怕刀上涂有剧毒,划上一星半点便是见血封喉,电光火石间不及多想就已掠了出去;裴剑文却是心下一惊,剑尚不及出鞘便身形疾动,幸亏帐内地方不大,才将将赶及替陆遥接下了身后杀招。

两厢变故俱不过是瞬息之间,陆遥挑飞毒刃站定回头,便见那头已是打得如火如荼。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你既敢欺到我头上,便就只有自作自受!裴小爷虽是方才勉强撩开那式“玉碎昆冈”,但剑上刚猛内力著实震得他右臂生痛,当下右手执鞘左手抽剑,手底正是陆遥暗赞过的一招“月迷津渡”,饶是那死士头目见机仓促后撤,也免不了自腹至胸再添一道新伤。

“小心他兵刃喂毒!”这头陆遥也赶前加入战局,匆匆嘱咐了裴剑文一句,手上亦是连环七剑,逼得对方左支右拙,一退再退。

这夜是陆遥第一次与裴剑文联手对敌,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裴剑文白衣染血。

那死士头目尚未站稳脚跟便觉喉间一凉,看不清白衣人如何闪身出剑,只徒然望著自己一腔鲜血被体内真气激得喷涌如泉,染得视野一片惨红。

裴剑文却似根本不在意血腥脏污,直直立在那人跟前,冷眼望著尸身倒落,胸前衣襟被鲜血染得红艳如梅。

剩下几只虾兵蟹将不成气候,陆遥抽得身来,帮著手下亲卫料理干净,便听外间有人来报,那头袭营之人也已绞杀殆尽。

情势甫定,陆遥吩咐过各支人马清点伤亡,处理尸首,方转身同裴剑文抱拳说了句场面官话,“陆某多谢裴少侠出手相助。”

那厢裴剑文却是面沈似水,冷冷回了句,“陆大人,借一步说话。”

陆遥跟著裴剑文走进他所宿营帐,眼看他不紧不慢点上烛火,扯了角内袍下摆,就著囊中清水抹去手脸溅到的血渍,终是忍不住先一步开口,“我本不想连累你动手……对不住。”

“陆大人,”裴剑文抛去手中衣角,返身正眼望定陆遥,“临阵对敌最忌用心不专,这点道理难道还要我教你不成?”

果然是为了这个。陆遥心中暗叹一声,却也辩无可辩。

道理自是没错,但情之一字却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之事。方才那式“天地同寿”出手狠辣,剑招落实便要将人劈作两截,陆遥不得不承认,手底一缓只因不愿裴剑文见到那人如此惨死,而自己又是如此……官袍浴血。

至於冒失阻刀更非信不过裴剑文的武功,却是不及深想,下意而为。便连这把贴身携佩的干将,也不过是因著此趟深入玉门风险叵测,倘若周梦麟不听劝说举兵造反,他也只能凭著区区几百人马杀出重围。纵然手下精锐尽出,个个以一当十,可那毕竟是五万大军,一场苦战必不可免。

如若当真生死关头命悬一线……他只愿这把剑可以陪著自己上穷碧落下黄泉。



所谓英雄气短,无非只因心中有了牵挂。

从来牵挂二字最是暖心,却也最是害人。

这厢陆遥无言以对,那厢裴剑文亦是沈默不语。

他也不得不承认,方才眼见陆遥折身阻刀,背后空门大开,自己著实惊到心底一空。虽说总算赶及接下剑招,但仍自隐隐作痛的右臂提醒著他,千钧一发不过如是。

“陆遥,若要说到连累……”裴剑文打住话头,静了半晌才接道,“对不住。”

“…………”陆遥心中再叹口气,暗忖道自己要的哪里是这句对不住。

“你……”他走前几步,拉过裴剑文右手,自掌心劳营送进一股温和真气,自下而上探过右臂经脉,放低声嘱咐一句,“你这几天右臂莫要用力,更不可与人动武。”

“知道了。”裴剑文不欲拂了陆遥好意,任他拉著手察看伤势,却也多少有些不自在。

“上点药可好?”方才裴剑文右手虎口亦被震裂了两道口子,现下仍在隐隐渗血,陆遥握著他的手,轻轻用麽指帮他擦了擦,“……我去帐中拿伤药过来。”

“…………”裴剑文抽回手没有答话,陆遥抬眼看他,心头不由一动。

帐中灯火摇曳,幽暗烛光凭空带出几许暧昧。身前这人半侧著脸,静静垂眼盯著地面,陆遥有心想要伸手再拉住他,却也知道此举太过唐突。

只有掌心余温说不出地贪恋。

漠上月寒人静,漫卷风沙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你为什麽会做这锦衣卫指挥史?”

陆遥本已按下纷乱心思,默然返身出帐拿药,却在撩开帐门时听见裴剑文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塞外风大,帐中烛火禁不住门边窜进的寒风,摇了摇便攸地熄灭。陆遥放下帐门,同裴剑文一起立在这一小方暗夜之中,慢慢开口道,“我小时候……”

话说重头,却也不过三年两语便道尽昔年旧事。两厢沈默半晌,陆遥复又轻叹一句,“只有‘出人头地’四个字是真的,这话我倒是一直记得。”

“裴剑文,你莫要以为我坐上这个位子是身不由己,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世间没有什麽事是真的‘不得以’。”

裴剑文也还记得,娘去世前那段日子反倒开朗了些,每每靠在床头与自己聊些家常闲话,虽然总是聊著聊著便断了话头,空余一室日影寥落,药香沈寂。

后来再大些,裴剑文才懂得那段日子娘是后悔以前冷落了他,努力与自己亲近,可又小心翼翼地,不知该如何亲近才妥当。

其间种种,过后想来,多少让人心头闷疼地欲留还拒,欲说还休。

“陆遥……”裴剑文想说你又何必如此言不由衷,却也觉著这话有些过了,顿了顿方才接道,“俗话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锺,你既还坐著这个位子……”

“嗯?”陆遥却听得云山雾罩,心道难得这人也会一句话讲得拐弯抹角。

“……总之量力而为,自己保重。”

陆遥闻言心下一暖,静了片刻,默默出帐去取伤药。裴剑文再点上烛火,独自对著豆大的火苗出神不语。

他虽不知道陆遥为何带人远赴边关,但看今夜的阵势便知不会是什麽太平差事。说不挂心是自欺欺人,便如刚刚举手无情,一剑了却那人性命,自己也辨不清当时心中愤恨杀意,究竟是恨那人欺到自家头上,还是恨极了他对陆遥下死手。

裴剑文可以真心把陆遥当作朋友,与他订一个山高水长的江湖之约。

但若非要论及其他,似乎也不该再有什麽其他。

只是正事当前,这当口问什麽说什麽都是加杂添乱,平白搅了对方心神。纵然裴剑文生平最烦不清不楚,也知道眼下根本不是说这些劳什子的时候。无论如何,总要陆遥先平安了结这趟差事,别的都压后再谈。

这厢陆遥虽不清楚裴剑文心思曲折,却也没有一丝一毫跟他挑明的意思。他的正事不仅是这趟招揽边军,更是京察之时那一场党争较量。也许终有一日他会与他讲明心迹,成与不成都求一个了断,但在那之前,他须得先理清自己身上官场是非,走过浓云翻墨满天风雨。

“谢了。”裴剑文自个儿涂过药膏,左手把瓶子轻轻抛给陆遥,右手来回扇著等药干。

便是这见过多少次地挑眉轻笑,凛凛冽冽沁入心窍,成了魔障。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周梦麟顺著陆遥目光望去,慢声念出下半阕,“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面上犹带笑意,“……可怜白发生。”

“陆大人,老夫一生南征北战,在京里待的日子怕是还没你多。这玉门是个好地方,那个京师……恕老夫就不回去了。”

周梦麟送过陆遥,自己再掩上门,摘下壁上昔年陪他征战沙场的佩刀。这把刀他已有五年未用过。

陆遥揣著兵符和书信出了书房,在门口静立片刻,转身一撩袍角,单膝跪地,垂头不语。

按著官面说法,周梦麟是畏罪自裁。当然有那跟了他多年的亲信副将痛恨奸人得逞,立时拔剑杀将起来,府外戒备森严,府内乱作一团。

陆遥兵符在手,有恃无恐,面上已是那副惯常地波澜不惊。他冷冷看著手下将一干闹事人等或抓或杀,心知这些还活著的,忠心耿耿号哭叫骂的人里,有几位实则早已投效厂公麾下。

便是这些真真假假,依旧很荒凉。

冯凤料得没错,享惯太平日子的普通兵士果然不会关心头顶权势变迁,他们只关心安生日子还能过多久,只关心那京中来的大官调了两万兵马开赴武威,难不成是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实则陆遥此番调兵也是被逼无奈。周梦麟的信他早派人马不停蹄送了过去,里头字字句句都是劝周永以大局为重,却如石沈大海,不得一点回音。

那厢周永屯兵不出,陆遥却不能陪他耗下去,这两万大军只是前路,张掖定西也各抽调了一万兵马,现下亦已开拔。

其实周梦麟明白的道理周永也都明白。不然也不会一直按兵不动,任由张掖定西守将易主,任由陆遥带人绕过他,身挟圣旨逼爹交出兵符。

他知道万万不可举兵造反,却未想到爹铁了心同大哥一起埋骨边关。他也知道爹是为了将那治军不力之罪一人包揽下来,眼下自己闭城不出,已是辜负了爹一番苦心。

可是要他如何不恨?!恨天子无道,恨奸臣篡权,恨这党派之争连累无辜,将他周家满门玩弄於股掌之上。

但这些恨意都是远的、虚的,他没法仅凭这四万边军杀去京师为爹报仇,也没法狠心让这四万边军陪自己一起送死。

周永身著战甲立在城墙之上,看著那锦衣卫指挥史兵临城下,掩不去眼底三千业火,拳头握得手骨咯咯作响。

“拿弓来。”陆遥与周永遥遥对望片刻,低声吩咐手下亲卫取过强***弓箭,弦鸣风劲,连环三矢射向墙头周字大旗。

周永正是立在那将旗下头,立时拔刀左劈右砍挡下两箭,却挡不住第三箭正正撞上生铁旗杆,镪一声刺耳金鸣。

“欺人太甚!”周永再按捺不住满腔怒意,疾风骤雨般下了城墙,策马杀出城外。

实则陆遥本意便是要激周永出城一战。军中消息早有人飞鸽传至京中,若是再耗两日,耗到冯凤下令三军攻城,恐怕自己也没法替周梦麟保全这点周家血脉。

陆遥赌的是周永纵然恨极了自己也会顾念大局,不会妄自兴师动众。而这赌注果然没有下错,周永怒火中烧之时尚且剩了丝清明,此番出城非是为著两军对垒,却是单***匹马,只为与那合该千刀万剐的锦衣卫指挥史拼个你死我活。

须知周永惯用兵器不是方才挡箭用的腰刀,而是一把长逾半丈的精铁对钺,两边钺头加起来约有十六、七斤,边缘打磨地锋利无匹,寒光迫人。

陆遥不愿拿所配干将与这重兵刃硬碰,当下长身而起,掠至锦衣卫后头的骑兵方阵,抄去一人铁戟方赶回阵前,策马迎了上去。

周永看这份轻功便知陆遥并非徒有虚名,当下不敢轻敌,亦不在招式上取巧,仗著手中兵器沈重,贯上七成内力,一式一式与陆遥硬拼,确是将他压得连人带马步步后退,当真应了一句“所向莫敢当前,豁然破散!”

陆遥却也不急抢回先机,十几招过后摸清周永武功路数,方变守为攻,发力将那铁钺震开尺余,手底戟身一挑,刺向周永左肩中府要穴。

两厢俱是马上对敌用的长兵刃,剁、片、磕、探,诸般手段全力施展开来,一时倒也难分胜负。

实则周永心下也清楚,自己只是沾个马背上的便宜,如若是平地较量,决计撑不过百招。可他心底已将满腔落不到实处的恨意俱加在了陆遥身上,便是此般比试不够光明正大也顾不得了,眼见陆遥虎口已被震出鲜血,当下再添两分内力,铁钺挟带雷鸣之声,劈头砸向陆遥面门。

等的便是此刻!陆遥早不耐烦与他夹缠硬碰,戟杆一缩,用那戟身上的月牙横刃迎了上去,手底使的却是一招“挂掳”,四两拨千斤间送力一抬,撒手撤戟,竟生生用自家兵刃带著那沈重对钺飞起两丈有余。

周永甫失兵器便心中一沈,立时伸手去摸腰刀。可惜陆遥早有后招,动若蛟龙直扑上前,一掌印上周永胸口,劲力沛然刚猛,直击得周永震得晕厥落马,人事不知。

这厢陆遥清楚自己业已手下留情,周永未伤心肺,调养段日子便无大碍。那厢紧跟周永出城的副将却是不明就里,方才他匆匆点了两千骑兵出城助阵,实是不为杀敌只为自保,可现下看著主将生死未卜,心头大恸,再捺不住血气翻涌,立时率兵冲杀上来。

但看陆遥望著百丈之外铁骑翻飞,却自岿然不动,顺手抄过周永那把精铁对钺,用上十成劲力插入脚前黄土,沈喝一声,“破!”

一时尘龙蔽天,奔马惊嘶,慢慢停在了十余丈外,喷鼻跺蹄,躁躁不安。

片刻风沙平定,只见陆遥身前硬土丈丈迸裂,竟横出一道宽有两尺,长逾十丈的豁口。那一夫当关之人更是黑氅无风自动,猎猎飘摆,底下明黄飞鱼官服映著戈壁烈阳,正可谓——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两厢对峙,陆遥面色阴冷如冰,手底却不急不缓,稳稳抽出腰间干将,一道寒光直指苍穹。

而后数百锦衣卫跟著主上一起抽出兵刃,三军战鼓也砰然敲响,宛如天际闷雷,沈沈敲在那些武威兵士心头,敲熄他们满腔热血。

面前凛凛明黄、赫赫军威不是别的。



捷报传至京师,陆遥也已踏上归程。边军后续事宜自有兵部侍郎方丕奇料理,他这锦衣卫指挥使从来做的都是那“管杀不管埋”的勾当。

再过安平镇,仍是戈壁残阳如血,干燥沙尘被风卷著,不知从何处吹来,亦不知吹往何处。

不过这次梦中少了一起游湖的人,只有他自个儿打一开始便莫名其妙地站在湖中断桥上。

不是那座西湖断桥,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断桥。

看不著桥头也看不著桥尾,一截石桥似是凭空悬浮水上,裹进一场时浓时淡的白雾,雾中冷地厉害。

湖亦不是西湖。应是比西湖大了许多倍,举目环顾,四下俱望不到尽头。

而后自梦中悠悠醒转,天还未至四更。陆遥侧身躺著,听著帐外风声呜咽,似是突地透彻明白了,何谓岁月长,衣裳薄。

他忍不住起身拿过那把莫邪,同自己的干将摆在一块儿,细细端详。

犹记此趟分手之时,裴剑文本已策马奔出半里,却又忽地缓了步子,拨转马头,遥遥望了军营一眼。

那灰白晨光中片刻停顿回首,到底是不思量、自难忘。

现下陆遥睹物思人,在这大漠孤夜中认认真真地想念他,便觉著心底所有荒凉与冷意都一点一点退却了。

虽说仍自踽踽独行,但每每想到这芸芸众生、茫茫世间还有那样一个人在,心口就是暖的。

回京当日天色已晚,陆遥歇了一宿,第二日上午才过去司礼监同厂公复命。

“小陆,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冯凤坐在书案后头,面上含笑道,“这两天若没什麽大事儿,你便好好歇歇吧。”

“属下谢厂公关心。”陆遥正正经经应了一句,眼看冯凤面带倦意,脸色比他这千里奔波的人还要不如,心自摇头道,可见最近京里也没太平到哪儿去。

“你昨个儿晚上才回来,还没来及去找冯笙吧?”冯凤却突地提起闲话。

“嗯。”陆遥确是每次外差回来都会抽空跟冯笙小聚一下,只是冯凤无缘无故问起这个,不知又为了哪般。

“你也别去找他了,”冯凤站起身,自书案后转了出来,“他人不在京里。”

陆遥闻言心头莫名一跳,暗道冯笙不比自己,平日没什麽外差,此番离京定是另有隐情,不由面带疑色,静等冯凤再往下说。

“你离京这些日子,杂七杂八的事儿也出了不少,”冯凤仍是带著三分薄笑,慢声续道,“有件事儿,虽不算最要紧的,我却也不想瞒你……反正早晚你得知道,还是晚不如早吧。”

“厂公莫要卖关子了。”陆遥笑著回了一句,心中却更是打鼓。

“小陆……”冯凤慢慢敛去面上笑意,淡声问道,“听说你跟杭州裴家的公子交情不错?”

陆遥从未想过自己和裴剑文此般来往可以瞒过冯凤耳目,但眼下听得这话仍是心里一沈,以为上次诏狱之事厂公终想起来追究,欲要解释两句,却听冯凤先一步截过话头,“你可还记得,上次你打南边儿办差回来,怎麽跟我说的?”

“属下……”冯凤一句问话出口,陆遥顿时脑中大空,茫茫然只觉得天下没有比这更荒谬之事,而自己活了二十六年,也从未有像此刻一般心下大乱。

陆遥当然记得,那趟办差回来,除去一纸东林党人的名录,他亦为冯凤查清了江浙几地卫军的底细。

须知冯笙十八岁便就任户部侍郎,年纪轻轻却行事稳重,牢牢卡死了江浙几地的钱根子,每一分每一厘都要有个说头,防的就是东林党暗地招兵买马,扩充军力。而陆遥查访下来结果却著实蹊跷,别的先不说,那几地卫军竟连神机营独有的洋***火炮都置办充实,远远超过卫军应有的军备。这份财力,这份路子,显是有人暗中资助,且必不止一人。

陆遥对那些官商银钱上的事不熟,只把自己的猜测跟冯凤一五一实说了,剩下的自有东厂番子接手细查。

但后来始终风平浪静,如若冯凤今日不提,陆遥都快忘了还有这麽一档子悬案未结。

“这次那边有点急眼了,暗著招募了不少民兵,甚至放下身段笼络了几个江湖门派,”冯凤静了片刻,见陆遥仍自低头不语,方才接著说道,“饥不择食,忙中出错,裴世宪小心了这些年,此趟到底在这采买兵器上头露了马脚。小陆啊,我知道你和那裴剑文有几分交情,这档子事儿也不是裴世宪一人所为,只是他既在这当口撞了上来,你可是还想让我放裴家一马?”

“属下……”陆遥顿了顿,一撩衣摆,慢慢跪了下去,涩声轻道,“……属下恳请厂公三思。”

其实他如何不明白,京察在即,对冯凤而言,裴家这事便是个绝好的引头。官丨商勾结收受贿赂可是重罪,有了裴老爷子的供词,想把多少东林官员拉下马都是轻而易举,冯凤又有什麽好三思的。

只不过依著裴剑文的性子,哪里会任凭他爹束手就擒。到时搞出什麽事儿来,自己可是决计保不住他,难不成要让他眼睁睁地看著他家破人亡?!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陆遥向冯凤见礼从来都是单膝点地,现下却终是双膝跪在他面前,低头敛目,千般恳求都化作这屈膝一跪,化作一声苦涩的“三思”。



冯凤默默看了他片刻,走前两步托他起来,手底已是用了三分暗劲。陆遥却是兀自跪著不动,两厢较劲半天,冯凤撤手叹了口气,“罢了……那天冯笙也跟我这儿蔫声不语地跪了大半个时辰,你们哥儿俩这拧脾气倒真一模一样……我不知道裴家究竟跟你们有什麽渊源,只是那天跟他说的,便再跟你说一遍吧。”

“此次只要裴世宪老实上了京,老实按著我的意思招全人名,我自不会为难他一家老小。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别的是再不能了。”

“挑明了说,冯笙撇下户部大大小小的事儿,借口搜集凭证,执意要跟我的人走一趟江南,无非是不放心你们那个朋友。你既然赶回来了,想必也在这京里呆不住。我是不想拦你,只是你也别打那锦衣卫的主意。实话告诉你,一兵一卒你都别想带出京。”

“小陆,还有句实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些年你和冯笙在我心里没分过孰轻孰重。便听我句劝吧……莫要做傻事。”

惊蛰已过,北地虽只聊有春意,南方却已草长莺飞。冯笙早便离京数日,陆遥昼夜兼程,才终在郯城左近赶上大队人马。

两厢照面,冯笙见大哥眉头紧锁,便猜自己留给他的口信怕是未及带到,当下迎上前去,按住陆遥的手,压低声道,“大哥莫急,先听我说。”

原来却是冯笙消息灵通,甫得知裴家出事便差心腹飞鸽传书去了自个儿在应天置的别院,那头自有亲信暗地知会裴老爷子,叮嘱他好自为之。冯笙自己却是又等了两日,才佯装刚收到风声,赶去面见冯凤,一来求他对裴家其余人等手下留情,二来求他应允自己同东厂人马走一趟杭州。

实则冯笙并不太清楚大哥跟那个姓裴剑文究竟交情如何,他只知道看大哥亲身送剑的意思,恐怕对那个人不是一般两般的上心。现下大哥外差未归,他这个当弟弟的能帮衬一分是一分,盼只盼裴世宪是个明白人,能明白此劫已然逃无可逃,不如赶紧把裴剑文支开一段时日,免去抄家之时一场血腥厮杀,至於往后该怎麽著,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厢裴世宪接了冯笙简短密信,一字一句仔细看过,揭了桌上琉璃灯罩,将信笺凑近火苗烧尽,方慢慢站起身,缓步踱出书房。

第二日一早,裴剑文接到下人传话,让他收拾行李,陪他小娘去趟泉州看看乐儿。

裴李氏确是自打女儿出嫁便一直强作欢颜,偶尔偷偷坐在乐儿闺房里掉眼泪。裴剑文听闻此般吩咐也没太奇怪,只当爹是心疼小娘伤神,暗自嗤了一声,心说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裴乐诗跟裴剑文一样人如其名,书画皆通,尤擅音律。裴剑文为讨妹妹喜欢,从小到大帮她找了不少琴谱乐器,此趟既是要去看她,便立时想起箱中那尾藏了多日的正乐伽!琴。

其实这琴裴剑文已得了有些日子。当初那古玩店老板说,此琴乃是三国时伽!国名匠所制,可裴小爷於这乐器上头一窍不通,也辨不出真假,只见琴槽刳桐木色著实不错才将就买下来,本想乐儿出嫁时顺道给她带走,却一忙一乱间忘了个干净。

但现下再对著这尾琴,裴剑文想起的不是嫁作人妇的宝贝妹妹,却是那不晓得回没回京的陆大人。他想自己下次见著他,或许该调侃一句,“你既连那上古名剑都能搞到手,不如帮我寻把真正的古琴?”

只是再转念间,裴剑文也觉著此般玩笑太过唐突。他似是再不可与他随意玩笑,只怕那人当真入耳上心,自己却又辜负他一番好意。

实则自打从漠上回到江南,裴剑文便总冷不丁地想起陆遥,既惦记著他那趟差事办得如何,又想著下次再见面,他该对他说些什麽。

那日缓马回顾,见陆遥仍立在营口静静望著自己,裴剑文确是心中一动。过往片断依然历历在目,三盘暮雨,白雪梅花,并非只有陆遥一人记得。

裴剑文心下清楚,如若来日真与陆遥讲清挑明,只怕也做不回寻常朋友。

许是一刀两断,许是慢慢疏远,大抵总免不了一句……相忘於江湖。

正乐伽!琴形似古筝,十二弦柱,以象十二月之律。裴剑文随手划拉了两把琴弦,但闻琴音清越,却是调不成调。

脑中似有片刻滑过李义山的名句,愈发让人心头烦躁,索性还琴入箱,砰一声扣死箱盖。

无论如何,且等下次见著再说吧。

“全了全了,再说那边什麽都有,你当他们敢亏待我小娘不成。”

裴李氏身子弱,经不起车马劳顿,这趟遂拣了水路。裴世宪将妻儿送到码头,话别半晌,方含笑望著他们离岸登船,扬帆启程。

裴剑文陪小娘立在船边,朝爹挥了挥手,意思是您老别跟这儿杵著了,快回去吧。

裴世宪笑著摇摇头,返身上轿,手在轿帘儿上放了片刻,终是黯然垂下,再不多看。

此次他虽不明白那户部侍郎为何暗通消息予他,但到底字字句句,非信不可。乐儿夫家做的是海上生意,家主与裴老爷子多年朋友,交心换义,既肯结这个亲家,便已讲明不惧揽事上身。这头裴剑文带著一众家丁护送小娘南下,那头裴世宪早已修书一封,差人不眠不休送去泉州,只道骗也好,绑也好,定要想法儿将人拐上船,出海避避风头。


裴世宪虽被人恭称一句裴老爷子,但实不过与冯凤同年,比业已作古的顾谦小了二十余岁,可称得上忘年交。

顾谦在朝为官之时,与裴世宪君子之交淡如水,直至归乡之后,才终得一宿彻夜长谈。

实则早年东林党对浙党一脉明嘲暗讽,其中也是似真似假,欲盖弥彰。浙党内里明著归附冯凤,暗地投靠东林之人亦不在少数。形势由不得人中立自保,这场党宦之争总得挑一边站,可就怕站错了边。

俗语说上了贼船下不来,当初裴世宪肯资助顾谦重开东林书院是敬仰他清正廉明、为国为民,但及到顾谦过世,东林一党人事变迁,纵是初衷难觅,却也抽身太难。

事到如今,眼看百年家业毁在旦夕,痛悔自不可免。只是裴世宪坐在晃晃悠悠的轿子里,默然追溯那一日秉烛夜谈,却好似仍见那位二十载老臣一袭青衫,满头花白,立在窗前听著院落雨声。

他听他慢声笑道,“思敬,当年我老师有句话,不是什麽大道理,我却一直记到现在……他说这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不可把自己看太重,也不可把自己看太轻,做成与做不成是一回事,去做与不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思敬”乃是裴老爷子的表字,取自孔圣之言,“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裴世宪自问做不到君子九思,做不到三费三乐,但如同顾谦一直记得老师之语,他也一直记得顾谦曾道:“老夫生平不懂何谓君子,不懂那些条条框框的讲究,只知道当京官忠心事主,当地方官志在民生,隐求乡里恪守正义,也就够了。”

后悔又如何?不悔又如何?

时光从头,若能再选,仍是决计张不开口,对那一袭旧衫听落雨的顾大人说一个“不”字。


此趟出行乘的是裴家自己的船,随侍下人、吃穿用度都与家中一般无二,可裴剑文瞅著小娘脸色,却也不甚舒心,倒似不放心把老爷子一个人撇在家里,总有些神思不属。

“小娘,可是还惦记著我爹?”忍了两日,裴剑文看小娘仍没缓过劲儿来,不由玩笑开解道,“你可别惦著他了,咱娘儿俩不在,没人看著他,还不知多逍遥快活呢。”

裴李氏也不禁抿嘴一乐,摇头轻道,“其实出门前我还跟你爹吵了一场……这趟走得仓促,我嫌他之前也不知会我一声,他却回给我句,‘还不是你镇日哭哭啼啼让人心烦!’”

裴剑文看小娘板起温婉眉目,把老爷子不耐烦的神色学了个十足十,忍不住笑骂道,“那死老头子,什麽时候学得敢这麽跟你说话了。”

“莫要没大没小,”裴李氏轻叱一句,浅笑续道,“不过话说回来,原本我跟你爹是商量著,今年冬天咱一家子一块儿过去看看乐儿,顺道在那边过个团圆年,可谁成想,这一转眼他又变了主意……”

冯凤对裴世宪这档子事儿颇为上心,指派手下理刑百户石冉亲带四百精锐厂卫南下,防的便是东林党人沿途阻挠。

石冉跟冯凤际遇相仿,都是打小儿被卖进宫里,千辛万苦才爬到现在的位子。他看似为人随和,平素总是未语先笑,配上腮边酒窝著实面善得紧。陆遥却也知道这人一手快刀在东厂可是有名有号,抽刀断水,凌厉非常。

陆遥生平最烦跟这些个笑面虎打交道,厂公那是没办法,石冉之流他可从未用心结交,眼下只得硬著头皮现拉关系,只求他拿人之时别搞出太大阵仗,莫要让江湖上以讹传讹,传到裴剑文耳朵里,搅了他和冯笙的缓兵之计。

石冉倒也好说话,满口应允下来,暗地同杭州知府打好招呼,漏夜带人无声无息围了裴府,请裴世宪上了马车,府上下人分院关押,留下百来厂卫跟著户部的人坐镇查账,其余人等连夜返京,一刻都不多待。

实则哪怕冯笙不暗中关照裴家,裴老爷子在京中也有自个儿的消息眼线。这些年他不让独子插手家中生意,又把女儿远嫁泉州,已是为裴家留了后路。

这厢陆遥和冯笙是想等裴世宪上了京,招完供词,哪怕要治罪也有“偷梁换柱”一说,定要保得裴家满门平安;那厢裴老爷子想著水路消息闭塞,且估算时日,船已快到泉州,乐儿夫家应是不会辜负自己嘱托。

只是两厢千算万算,算到了东林党人不会善罢甘休,却未算到他们竟然全不顾念往日情分,暗地查访裴剑文的下落,拉上了裴家这根独苗赴汤蹈火。

当日小娘之言裴剑文并未往心里去,却在福州靠岸歇息时被人找上船来,交予他一封户部侍郎杨尊儒大人亲笔所书的密信,字字句句都无异於晴天霹雳,打得他半晌无法回神。

杨尊儒信中交代了此事来龙去脉,字里行间俱是情真意切,盛赞裴父高义,痛叱阉党祸国,千言万语归作一句话,此事东林党人绝不会坐视不理,还请贤侄和夫人宽心梢待几日。

那送信之人名唤常光云,乃是东林党的一个死士头目。裴剑文找回心神,暗道这人既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潜上船,自是武功不弱,当下沈思片刻,冷声问道,“你们可有什麽打算?”

裴剑文又不是傻子,这封信分明就是东林党人提前卖好予他,又夹杂了些不愿明说的算计,大抵是清楚自己有些江湖朋友,想借江湖人之手了断官场恩怨。

可自己朋友再多也不是拿来送死用的!裴剑文恨恨暗忖,你们算盘倒是打地溜精,可惜打错了地方!

“裴公子放心,”常光云觑著裴剑文面色,便知主子料得不错,第一条路果然走不通,当下温言回道,“解囚人马走得慢,我们已有人赶在他们前头筹划埋伏,定会在归京之前把人救回来。”

商河县地处平原,一马平川,本不适合下手劫囚,但好在水路交错,逃匿方便,不如干脆选在此处动手,图一个出其不意。

此趟东林党调了四十死士,另从投效的江湖门派中挑了三十余位好手,可谓志在必得。

虽说离入夏还早得很,但南边正午的日头已带出几丝暑气。仿似某日初见,官道茶棚,人来人往,只是茶棚里的客人多是东林死士假扮,那三十多江湖好手更变装成挑夫车夫之流,候在东厂人马必经之路上,只等时机一到便下手。

事到如今藏匿脸面也是无用,裴剑文索性坦坦荡荡,仍是一身白衣,跟常光云一起坐在茶棚里头的角落,慢慢喝著杯中温茶。

近三百人的解囚队伍拉出半里,一色的东厂褐衫,所过之处百姓无不敛声屏息,匆匆闪避。裴老爷子所乘马车走在行伍中段,四周环侍之人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不敢松神。

按著预先谋划,道上乔装人等不急不忙,待马车走过茶棚方猝然发难,将东厂行伍从中拦作两截。但见上一瞬仍是挑担的货郎摊前围著三两吮指小儿,树阴下歇脚的农夫扇著草帽纳凉,路边停靠的马车旁站著一对寻常夫妻悄声私语;下一瞬货郎便从担中抽出三尺青锋,农夫长身而起,一双铁沙掌刚逾精铁,那淡眉淡眼的中年妇人更是变戏法儿似的,手腕一翻便执著对峨嵋刺杀上去,正可谓敌明我暗,攻其不意。

石冉骑著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头,此时眼见后方鸡飞狗跳,却仍面色如常,似笑非笑地对并马而行的陆遥与冯笙道,“果然来了。”

方才队头经过茶棚之时,裴剑文便已一眼瞅著了陆遥跟冯笙。那片刻心口似陡然压上了千斤重石,却也辨不清这份闷沈滋味,究竟是忧心锦衣卫指挥史连同冯凤义子亲自出马,著实有些扎手,还是恨陆遥翻脸不认人,亲手攥死裴家生路。

不过无论如何事不容缓,这头马车刚过茶棚,那头已是刀兵相见,茶棚内外埋伏的东林死士立时全数发动,直扑马车而去。

石冉料准东林党人定会拦路劫囚,早已订下对策,只见百余人不慌不乱,兵刃出鞘之声整齐划一,井然有序地将马车护得有如铁桶。

“那可是裴家少公子?果如厂公所说,文武全才,名不虚传。”情势尚在掌握,石冉也未亲自动手,只翻身下马,立在陆遥身边,一句话说得似夸似讽,不冷不热。

陆遥本就长剑在手,忍了又忍。石冉这番话无异於火上浇油,直刺进陆遥心头。

他右手重重攥住剑柄,掌心被柄上雕纹硌得生疼,心中更是既寒且怒,寒的是眼下如何都不是说话的时候,局面委实难以收拾;怒的是东林党此番拽上裴剑文送死的举动太过阴险,如若那人真有个三长两短……

陆遥手底贯上七分内力,振剑而起,干将立时寒光大盛,剑啸龙吟响彻不绝。

如若那人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定会将东林一党上上下下杀至鸡犬不留!



“大哥莫要冲动!”冯笙亦是严阵以待,此时眼看陆遥面寒如冰,提剑飞身而上,忙赶前一步,锵一声扇剑相交,生生将人挡了下来。

其实冯笙如何不急,只是这助人劫囚之罪,便是陆遥也万万当不起。

冯笙自小性喜读书,於这武功一道并不太上心。冯凤有心将俩孩子培植成文武助力,也便由著他去。但好歹师出同门,陆遥的剑法路数冯笙自是默熟於心,且陆遥到底怕伤了他,手底未尽全力。这厢墨色扇影伴著银亮剑锋打得热闹,石冉冷眼看来也不过像自家师兄弟闲来过招,无惊无险,乏味至极。

可那厢却真是生死相拼。石冉眼见东林党的死士已然闯出豁口,步步逼近马车,当下轻身提气,衣袂翻动间自众人头顶飞掠而过,落至马车左近,拔刀稳住战局。

裴剑文和常光云本已带著五六个人率先杀入重围,此时眼看石冉手起刀落,转瞬了结己方一条人命,立时兵分两路,一边拖住石冉,一边赶到车边劫人。

实则此般光景常光云早有预料,事前便与裴剑文商议,让他救著人便先走一步,自己带人殿后。只是以裴剑文的性子,既不肯连累自己的江湖朋友,又如何肯让常光云替自己九死一生。争来争去,还是常光云负责救人,裴剑文带人殿后,再於漯水东岸会合,船只亦已准备妥当。

裴剑文想的是凭自己的轻功,只要护著常光云带人走脱,东厂剩下这些虾兵蟹将还拦不住他,可却从未想过常光云早拿准了他的脾气,此般义气争抢全是作伪。

权势斗争中容不得一点心软,对於东林党人来说,裴世宪已无用处,纵使念著交情救下来也是个烫手山芋。最好的法子便是救不如杀,死无对证。

此番主上下的是死令,至於拉上裴剑文,不过是因著斩草要除根,留下裴家这个儿子总是个祸害,往后若要暗地缉杀,耗费人力物力不说,一不小心还会脏了自己的名声,反不如趁机把他卷进来,自己人得手便走,留他一人身陷重围,正好借东厂之手料理干净。

裴剑文到底出身清白,又养得一身义气傲骨,虽明白人心难测,不可全信,却不知这世间有些人事能够阴险到什麽地步。

但是陆遥知道。他方才手下未出全力,尚能分出两分心力留神场中动静。甫见常光云让裴剑文拖住石冉,陆遥心中便觉得有些不妙,再不敢跟冯笙夹杂不清,剑势陡然一转,凌厉刁钻,逼得冯笙吃力招架,却仍自咬牙硬扛。

“你!”一式“穿云见日”递出,陆遥眼见冯笙竟是不避不让,心底一惊,仓促变招,干将险险擦过冯笙耳畔。

“大哥!”冯笙收回扇上内力,走前一步张口欲言,却也不知从何劝起。

两下耽搁,那头常光云已带人与守车厂卫战得如火如荼。石冉本安排副手坐在马车里看死裴世宪,但看常光云剑光暴长,一剑劈向车门,剑气激得木屑四散,逼得那副手不得已将裴世宪掩在身后,自己把死车门,封住常光云的剑路。

裴世宪甫闻车外嘈杂便心下著实忐忑,生怕剑文也在这劫囚人马里头。他方才受制於人不能稍动,现下再捺不住心神,用力一挣,趴到车窗边瞧个究竟。

裴剑文背向马车与石冉以快打快,全然不知身后变故。陆遥却是错眼便见裴老爷子怒目圆睁探出车窗,常光云虚晃一招抽得身来,寒光直劈向裴世宪咽喉。

此时赶前救人已然不及,裴剑文那头招招式式都是生死攸关,陆遥不敢大声示警搅了他的心神,当下长身而起,於半空之中贯力掷出手中干将,剑上挟著十成内劲,追风逐电,直奔常光云背心而去。

乱兵之中有个厂卫眼疾手快,虽没看著剑从何来,却是下意抬手扬刀,旨在斩落那道如虹剑势。但陆遥的剑哪里是他挡得住的,只见干将正正穿透那人手腕,力道之大带得整个人向后飞起,一剑贯穿两人,竟将常光云活活钉死在车板之上。

可是到底晚了。常光云那临死一剑已然得手,自裴世宪颈中划出深长血口,眼见再无生理。

父子连心,裴剑文听得身后动静,不及回头已是心下大乱,手底剑势一慢,正让石冉得了空子,一招“四海翻腾”,袭向裴剑文胸前大穴。

冯笙见状一声爆喝,意在提醒石冉莫要伤人。石冉却也留了分寸,刀势收放自如,暂且放了裴剑文一马。

只是此番转危为安裴剑文早已顾不得了,他愣愣执剑望向马车,一声“爹”含在口里,叫不出来,哭不出来,喉头咯咯作响,脑中一片猩红。

那些江湖人士虽说得了好处,却也不会枉顾自家性命。此番东林党只令他们截断解囚行伍,拖得一刻半刻便得,此时业已各自抽身,高飞远遁。剩余东林党的死士也欲寻隙逃散,但裴剑文眼中只剩了一个杀字,如何肯让他们平安走脱。

裴剑文疯了一样只求杀人,不求自保,全身上下空门大开,手底俱是同归於尽的招式。陆遥却得处处回护於他,霎时场面混乱无比,东厂的人,东林党的人,合著裴剑文跟陆遥俱混在一处,敌我不分打作一团。

东厂厂卫碍著陆遥身份,尚且手下留情,那剩余的十几死士却不管那麽多,招招全力以赴。

冯笙心知此时再说什麽都是白搭,索性飞身加入战局,只想著早完早了,却架不住裴剑文杀净东林党人仍不罢手,整个人似已变作一只左冲右突的困兽,一把无知无觉的兵器,穷途末路,不死不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冯笙自是心急如焚,忙转头对石冉使了个眼色,目中已带了七分威胁。

“都给我住手!”石冉犹豫片刻,运足十成内劲扬声厉喝。正与裴陆二人交战的十数厂卫得了主子吩咐,方勉力抽身后撤,退回己方军中。

石冉一声爆喝唤回裴剑文几分清明,此时眼见陆遥立在自己跟前,手里握著那把自常光云尸身上抽回来的干将,衣衫被血浸得透湿,终是彻底醒过来。

“……裴剑文。”两厢对峙,百转千回,说出口只剩下一个名字。

裴剑文静静看了他半晌,惨然一笑,轻声吐出两个字,“……晚了。”

陆遥闻言心下锐痛,待要再开口,却听裴剑文先一步抢过话头,冷冷低道:

“陆遥,你凭什麽跟我生死与共。”

话音未落,裴剑文突地蹂身而上,一掌击在陆遥胸前,直将人震飞两丈。

冯笙跟裴剑文初次相见全不对盘,现下倒心有灵犀,眼见裴剑文突将陆遥震向己处,忙飞身截住来势,顺手切向陆遥颈后要穴。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

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

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

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


陆遥再醒过来已是身处马车之中,车帘上透著明晃晃的日头,合著马车些微颠簸一颤一颤。

裴剑文那掌使了三分巧劲,冯笙趁陆遥昏沈之时已仔细探过他心肺经脉,确知内伤不重方喂了些调理安神的伤药,现下已是第二日晌午。

冯笙陪陆遥坐在车里,面上神色如常,也看不出什麽端倪。他拿过矮几上的茶壶倒了杯水递给陆遥,见陆遥并不接过,方收回手喟然叹道,“他爹没了还有娘,还要留著条命去寻东林那群老梆子的晦气……所谓关心则乱,大哥可是不信我?但他既好心不愿牵连於你,我又怎会认真拦他生路……”

陆遥听得此话方抬眼望定冯笙,却仍皱眉不语,面上带了几分疑色。

“破罐子破摔,督主那头我已想好交代,”冯笙怎会不知他在想什麽,复解释道,“至於石冉肯随我放人……有件事我许该早跟你说,只是兹事体大,你听了莫要怪我瞒到现在……”

“大哥,这麽些年,我家那档子事儿你知道的比谁都清楚,”冯笙理了理心思,执著茶杯慢声续道,“当年王瑾阳奉阴违,灭了周家满门,你可知朱翊钧过后怎麽说?”话音一转,冯笙神色似讽似怒,一字一句道出神宗金口圣言,“死都死了,就这麽著吧。”

“……当然我不过是道听途说,此话是真是假都跟著朱翊钧一块儿进了棺材,”冯笙缓下神色,轻声嗤道,“周汝恒硬要跟王瑾争权夺势,也是自己活该作死,”手底茶杯一顿,杯中温水四溅,淋淋漓漓洒了满桌,“只有我爹娘,我婆婆,我胸口这道刀疤,难不成也是我们活该自找?”

“这个天下君不君臣不臣,连累了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冯笙掏了手巾,慢条斯理地拭干指间水渍,“朱家确实死有余辜,可大哥也莫要以为我存的是什麽悲天悯人的心思,只是小弟不愿平白为人做嫁衣罢了。”

须知天底下固然有许多事是银子办不成的,却也有更多事是银子办得成的。冯笙自打接手户部之时便有了自己的算计,两年观望筹谋,两年暗地经营,耗费多少钱财心力,只求有朝一日冯凤同东林党人鹬蚌相争,自己这头便可渔翁得利。

此般盘算确是与虎谋皮,但却并非以卵击石。俗话说苍蝇不盯无缝的蛋,朝中官员归附冯凤者众多,但其中真心实意的又有几人?说穿了,冯凤再怎麽位高权重也是个宦官,连个囫囵人都算不上,有多少人是一边对这九千岁巴结逢迎,一边心底暗骂一句,“得了势的阉人!”

“你……”听闻此言,陆遥一时惊得将裴剑文之事撂到一边。打小朝夕相处,冯笙做事的脾气禀性陆遥自是清楚。他明白冯笙既存了这份心,又借机与自己把话挑明,必是早已筹划多时,再劝也是无用,“你在户部这几年……”虽已想通此中关节,陆遥一句话却仍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他将这个户部交给你……”

“他将这个户部交给我,自是已经信了我八分,”冯笙接过陆遥话音,“陈年旧事无须再提,如若从小到大我有一星半点恨他反他的心思,你以为他会看不出来?还会将这要紧官职交予我手?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莫再说了,我非是恨他……”冯笙突地噤声,慢慢阖眼沈默半晌,方苦笑叹道,“许是该恨的……可是我忘了。”

话至此步,陆遥已静下心绪,细思重头。石冉既肯随冯笙放人,看来早已与他定盟。当年冯凤勾结朝中重臣反了王瑾,坐上了这东厂督主的位子,如今正是世事轮回,旧事重演。冯笙既说有方儿与冯凤交代,自是无须自己操心。该打算的是往后,一方师徒养育之恩,一方兄弟手足之情,总归无法两全。

“权势有什麽好?”陆遥尚在沈默思量,冯笙却突地哑声发问,“你倒跟我说说,权势有什麽好?”

陆遥抬眼,仔仔细细地望著对桌而坐之人的面目。春日和风徐徐,车帘攸地飘起,攸地回落,光影载沈载浮。

“你说不出来,我说不出来,但你我都知道,这东西定是好的,”冯笙温雅的眉目隐在光影之中,褪去初剖心迹时的阴戾,竟有些茫然无著的稚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能让那人心心念念这麽多年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五五之数罢了,你只当什麽都未听过,便是帮了我的大忙。”

陆遥闻言心头一痛,这许是冯笙对自己讲过的,最动心机的一句话。偏这心机又使得如此拙劣,两人俱明白话中真意,是以退为进,是逼迫做择。这带著故意与涩意的心机拙劣得像年久失修的粉墙,扑扑嗦嗦往下掉著尘末,呛得人嗓子发干,几欲咳出泪来。

“倘若事成,你会否留他一命?”陆遥清了清嗓子,续上刚才的话头,自牙缝间挤出一句问话。

“……你可知你我之於冯凤是什麽?”冯笙却重笑开来,“江河之局,车马之才,督主心怀天下,你我俱不在他眼中。”

“成王败寇,只有那站在江山顶上的人,由不得他不入眼。”

“你会留他一命,”陆遥竟也笑了,心中霎时一片了然,却忍不住语带讽意道,“可也与亲手杀了他并无两样。”

“那他现在就是‘活著’了?”冯笙话音一转,亦尖刻笑道,“你倒告诉我,他哪里像个活人?”

两厢话里话外绷紧如弓,一触即发。沈默片刻,到底是冯笙先软下来,话中少了锋芒,却添了张皇,“或许日子久了……他是个聪明人,或许便转过弯来……我非是……不是不能把欠他的还他……”

“你既已想好了,”陆遥轻声截住冯笙话头,“便这麽著吧。”

及到七八岁的时候,冯笙已经和这般年纪的寻常小儿差不多,上蹿下跳地讨人嫌。每回闯了祸都要拉陆遥善后,却也无非是俩人一起罚跪。冯笙根基不比陆遥,往往跪够了时辰便耍赖坐在地上,一步都不肯多走。

多半是深夜,十三岁的陆遥背著小他五岁的孩子,穿过寂静的宅院和回廊。

有时这几步路的功夫,冯笙便倦得睡过去,细细的鼻息喷在陆遥颈上,相贴的脊背和胸口有些暖意。

冯笙心下清楚,陆遥这麽说便是应了他。

他挪去陆遥身侧,像小时那样用额头抵住陆遥的肩膀,轻声唤他:


“裴世宪遇刺身亡,劫囚人等死的死,逃的逃,”冯凤立在案边,右手捧著茶盏,左手轻按几面,“石冉这奏报可有说错?”

回京之后冯凤即刻召了石冉问话,却将陆遥和冯笙足足晾了两日。

“属下知错,请厂公责罚。”陆遥跪在冯凤身前,只此一句,再无二话。

路上他便与冯笙石冉合计过,瞒是决计瞒不住的,索性据实以禀,便赌冯凤用人之际不会大动干戈。“东林这番劫囚灭口,厂公非是没有预料,”石冉另给他们透了底,“查账只是幌子,实际早有人做好帐目,把柄已经落下了,人证活著固然锦上添花,死了倒也省了刑求问供的麻烦。总归这趟差事,除却走了个裴剑文,并无太大错处。”

“知错?”冯凤撂下茶盏,叮一声轻响,“你知的哪门子错?”

陆遥噤声不语,冯凤倒笑了,“这话我也问了冯笙,你知他怎麽答?‘为全朋友之情,误了督主大事,错的是个情字。’”

“小陆啊,你跟冯笙那孩子合该匀匀,一个闷声不吭,一个油腔滑调,让人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

“这话可是接得痛快,”冯凤冷哼一声,却是讽意多过怒意,“我拿什麽罚?好一个情字,堵得我不上不下,若真是严罚你们,倒是我不近人情了。”

“甭说了,”冯凤一摆手,“冯笙是向著你这个大哥,石冉是抹不开你们的面子,便都罚俸半年结了吧。”

“……属下谢过厂公。”陆遥心知此关算是不痛不痒暂且揭过,正与冯笙所料不差,心头却并无轻松之意。

又静了半晌,陆遥见冯凤仍不张口打发他走,不由抬头望向案边,正与冯凤若有所思的目光对个正著。

“小陆,莫要做傻事。”两厢对望,冯凤含笑轻道,听进陆遥耳中,却是心头一凛。有刹那他只觉冯凤早已事事洞悉,没什麽逃得过他的计算。

“你离京前,我是这麽跟你说的吧?”冯凤跟著一句话却又让陆遥松了口气,一紧一松间冷汗已爬了满背。

“现下这当口,你也知道是个什麽情势,”冯凤走至陆遥身前,轻拍了拍他的肩,“你便替我著紧些吧。”

“小陆,起来说话,”冯凤看著陆遥站起身,方自续道,“余下这些话,厂公让你站著听。”

陆遥比冯凤高上半头,不敢越矩,侧开一步,低头屏息。

“实则你做的对不对,傻不傻,我说了不顶数,”冯凤负手而立,并不望向陆遥,“但总归有件事,你从未特意瞒我,我心里头也清楚,你跟了我十几年,可又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跟著我一辈子……按说今年京察过后,”冯凤话里突地带上几分笑意,侧身扫了陆遥一眼,“我是该把你留在京里,留在我眼跟前儿才放心……”

“事定之后,要走要留随你吧,”冯凤再拍了拍陆遥的肩,“此话我也不说二回了,你记著,厂公不是允给你一个诺,是允给你这十几年的情分。”

“你觉著他说这话是疑上你了?”

陆遥后把冯凤原话转给冯笙,冯笙抿了口酒,微蹙眉心道,“大哥莫怪我打比方……比方说,倘若这趟裴剑文真有个三长两短,他疑你倒是应该,如今却没什麽道理……”

“许是我想多了,”陆遥面色淡然,以茶代酒饮了一杯,“再者说,疑又如何?不疑又如何?事到如今你我便是按兵不动,待到冯凤理清党争,你以为他还能全无觉察?上回你交我的几个人名,我又细查了查,确是可信八分,至於石冉,却是只可信五分。”

“…………”冯笙顿了顿,“石冉身边有人盯著,你放心吧。”

时近暮春,京师入夜的风却仍带著几丝寒意。

陆遥与冯笙都未骑马,出了酒楼便缓步而行。

有许多次,他们这样一块儿并肩走过京师的街巷,兴致好时,路过巷口未打烊的小食摊,便坐下来吃碗酒酿圆子。

“大哥,督主此般言语,你当真全无动容?”

臆想中,冯笙几觉自己已将这话问出口,但当他错眼望向陆遥淡漠的侧脸,却又再次闭口不言。

冯笙自觉是了解陆遥的,且因著这了解,初布局时便把他算在了里面。

但现下这样走著,冯笙却突地觉著,他似乎有些地方……料错了。

那番言辞下,不动容不足以取信於人,佯装动容更瞒不过冯凤的眼。

那刻他低头敛目,眼睛望向冯凤身著正红赐服的肩头。

陆遥逼著自己想起过往。

想起许多年前,冯凤难得在元宵节抽空出宫,带著他和冯笙看花灯。人群推搡,冯凤一手牵著自己,一手抱起冯笙,让他坐到肩头。想起冯凤教自己练剑,“身随剑意,气走三经,沈肘”,字句清晰宛如昨日。

那时他们还小,冯笙唤冯凤“凤哥哥”,谁都无须防著谁。

做戏难得一个真字,於是有刹那真的诚恳,十分动容。

只是走出冯府,走过街巷,譬如现下这般,夜风一吹。



天启六年的春天,天回暖地比往年晚,乾清宫园子里那两株桃花却开得格外好,似是也晓得夏天即刻便撵过来,怕来不及开个热闹便过了花期。

熹宗亲手把窗格子都敞了,自个儿坐在案边,执著刻刀,半晌却只望著园中花木出神。

冯凤走进内殿,便正见一室好光景,融融的日头合著木香、漆香,还有残春之时特有的,温腻腐糜的香气。

“皇上,想什麽呢,那麽入神?”冯凤走至殿中站定,带著笑意出声相询。

熹宗转过头来,静了片刻才回以一笑,“你来了。”

熹宗并不识武,冯凤走路又惯常地轻似无声,但他却突地在冯凤甫入宫门那刻,便有些知道是他来了。

朱由校儿时没什麽玩伴,神宗不待见光宗这个长子,光宗亦不待见自己这个儿子,他在宫里的日子虽不至於受刻薄,却也十分无趣。

那时他唯二亲近的人,除了乳娘客氏,便是与客氏交好的冯凤。

这个冯公公生的好看,对自己向来温言细语,虽不常来走动,却每回都不忘带宫外的新鲜玩意给他,会陪他斗蛐蛐,会呼地飞上树,掏还没睁开眼的雏鸟给他看,比身边那些木讷的宫女太监不知强上多少。

记得有回饭吃到一半,他便忽然觉著是冯公公来了,然后才听见内侍通报。

再然后冯凤跟乳娘一人一边打横坐著,陪他把那顿饭吃完。

这是朱由校在深宫岁月中,为数不多的关於亲情的回忆,纵有些荒唐,到底还是连著那种感觉一块儿记了下来。

那种感觉看不见摸不著,但偏偏就是晓得,自己亲近喜欢的人,正朝著自己一步步走过来。

“我听说皇上这两天身子不大爽利?”

“春困秋乏罢了,不妨事。”

“皇上龙体金贵,千万保重,”冯凤待熹宗应过之后,方再走前两步,从怀里摸出个白玉小盒,打开盒盖呈上去,“我前个恰巧得了枚雪参丹,虽算不上稀罕,倒是对调理身子有些益处。”

熹宗站起身,也走前几步,走至冯凤身前,面对面看著他。

冯凤今日仍著了正蟒赐服,却不是他往日穿的那件。

这是整个大明朝不再有第二人敢穿的袍服,紫缎织绣,胸口坐蟒手工精细,活灵活现,几欲破衣而出。

《论语》云:“恶紫之夺朱也。”

熹宗想,冯凤这件备下不知多久的新衣,今儿个终是穿上了。

“恕我大胆直言一句,皇上打小儿便不在意自个儿的膳饮调理,这丸子,我还是亲眼看著您服下才放心。”

儿时寂寞光阴早已远了,晃眼间,朱由校成了熹宗,反是那些不待见他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剩下装病苟安的,落罪遭贬的,再不成什麽气候。

对外称病,实则软禁的这段日子,熹宗非是猜不到冯凤做了什麽。春天过了,京察也便过了。隔著重重宫阙,他看不见清洗屠戮,看不见腥风血雨,只看见园中桃花奔命似的开得热闹,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下不知秋。

熹宗慢慢伸手,拈起白玉盒内的丹丸,名为雪参,却裹著层艳红的药皮。

他手抖得厉害,却不是怨,不是恨,不是怒,不是悔,而是到底怕死。怕得心口疼起来,却又不是太疼。

“皇上,”冯凤带著如常笑意,温言问道,“可要我给您斟水?”

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下不知秋。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惟见水东流。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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