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华,云南大学政治学流动站博士后,云南大学中国周边外交研究省部共建协同创新中心、云南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摘要: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一定的社会网络。这个社会网络的基础和节点是东南亚社会中诸多的激进和极端势力:恐怖主义、极端民族分离主义、极端右翼势力、圣战萨拉菲主义、极端宗教激进主义和独狼等。这些势力受到伊斯兰极端主义的影响,极易转化为伊斯兰极端主义。在转化机制上,伊斯兰极端主义以“强联系”和“弱联系”的方式将社会网络的各个节点联系起来:强联系为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社会网的节点提供了信任感和影响力等资源,并带来情绪支持;“弱联系”使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社会网的节点变得与社会更加孤立、隔绝,最终走向激进和极端。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以信息嵌入和资源嵌入这两种方式将诸多节点联系起来,通过提供资金援助、人员培训、宗教合法性、意识形态支持等建立了以其为中心的社会网络,为激进和极端主张付诸实践提供支持。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社会网络在不同时期具有不同的特点,在“基地”组织时期,其特点是一维的、线性的;在后“伊斯兰国”时期,则是公开的、半公开的和隐蔽的社会网络共存的复杂状况,在组织结构上呈现出更加扁平化和隐蔽化的总体特征,这些对未来东南亚地区反恐和去极端化工作提出了新的挑战。
关键词: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 社会网 丛 节点 嵌入
对于全球任何一个地区的伊斯兰极端主义来说,如果不能通过社会化的方式嵌入社会关系并建立一定的社会网络,就难以从社会中获得支持,难以吸引和招募更多的受众,也不能长久地维持其影响。20世纪80年代以来,伊斯兰极端主义借助东南亚地区的社会关系不断传播、成长,通过与东南亚社会诸多激进和极端力量建立联系,形成了以其为“中心”的社会网络。2016年以来,东南亚地区恐怖袭击事件频发,这背后是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社会网不断发展的体现。伊斯兰极端主义既是一种社会思潮,也是一种社会现象。
一、社会网络理论及其适用性
20世纪60年代,社会网络理论(Social Network Theory)最早在美国出现,它是社会学的大型理论,分析框架较为完善,对分析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具有较强的解释力。与社会网络理论相对应的是社会网络分析方法(Social network
analysis,SNA),该分析方法用来分析社会关系和这些社会关系的类型、假设等。该方法最重要的特点是不强调对相互分离的单位的分析,而是侧重于对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的分析。在分析对象上,社会网络理论及其分析方法将参与某种社会现象的所有社会行为体(比如社会中的个体、群体和组织)以及这些行为体相互之间的关系都囊括在内;在分析内容上,社会网络理论及其分析方法强调了人际关系、关系内涵以及社会结构对社会现象的解释,而且在分析中考虑了所需要分析的主体的选择、可供选择的社会关系以及主体和社会关系联系的节点等诸多因素,建立了一个在逻辑上自洽的理论体系;在理论应用上,社会网络理论因为对结构变量的精确和规范的描述而被广泛应用于工程学、行为科学、法律等非社会学学科。
在社会网络理论及其分析方法中,最为重要的概念是“丛(cluster)” “节点(Node)” “嵌入(embeddedness)”等。这几个概念同时构成了社会网络理论和社会网络分析方法的基础要素,社会学家们以此为基础建构出了多种社会网络模型。在方法论特点上,社会网络理论强调小团体分析、中心性分析、角色分
析和“组织和地区中的非正式关系结构的分析”,而且认为社会网络处于一定的动态变化中。因此,在研究特点上,社会网络理论集静态分析和动态分析于一体,对特定社会网络的形成及演变的分析具有较强的适用性。
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势力借助社会层面的影响,不断动员社会力量,将其极端主张嵌入社会,形成了以其为中心的社会网络,成为后“伊斯兰国”时期东南亚社会重要的安全隐患。因此,以社会网络理论研究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能更深入地从社会层面解释伊斯兰极端主义的形成机制与发展。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自20世纪80年代产生后,不断与东南亚社会发生联系,从社会中吸引、招募激进和极端力量。2016年以来,东南亚伊斯兰极端组织在“伊斯兰国”等国际极端组织和伊斯兰极端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下,在东南亚地区的菲律宾、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和泰国等国连续发动了多起造成重大伤亡的恐怖袭击。这些恐怖袭击是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的社会网络及其社会化运作模式的外在表现。
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能借助一定的社会关系,建立一定的社会网络,原因主要如下:第一,伊斯兰极端主义是社会关系互动和发展的产物。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从产生和发展过程中都获得了一定数量的社会群体的“社会支持”。第二,伊斯兰极端主义借助东南亚地区原本存在的一些社会关系,通过分散化和扁平化的运作方式,隐匿于社会之中,逃避各国的打击。第三,一些貌似脱离于社会的独狼式极端分子,虽然有个人自主意识方面的原因,但同时也是伊斯兰极端主义在社会层面传播与渗透的结果。由于社会网络的分析对象既包括组织也包括个体,本文尝试从社会网络的视角对独狼式极端分子进行研究。
总体来看,伊斯兰极端主义无论是人员招募、组织运作,还是意识形态的传播与渗透等,都需借助一定的社会关系才能实现,因此,有必要从社会学的视角对伊斯兰极端主义的社会网络进行研究。
二、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社会网络的“丛”及“丛”向节点的转化
“丛”是对社会网络基本单位的描述。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的产生与发展依赖于“丛”,但“丛”转化为社会网络的节点存在着一个选择与被选择的机制。
(一)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社会网络的“丛”
社会网络理论中的“丛”,从社会关系、关系内涵、关系强度三个角度解释了某种社会现象,从宏观大环境与微观个体选择的角度很好地解释了独狼、家庭式、有组织的极端化现象。
丛的分散状态是被伊斯兰极端主义选择的基础。在政治学和民族学意义上,一个群体的内部趋向于内涵式的自我认同,并强调与其他族群之间的区别,即求异。社会学意义的丛则是多样化的群体,这些群体之间可能缺乏联系,某一丛内部的个体和不同丛之间的个体都有可能发生相互联系。这种联系的产生既可能是丛中的一些个体对外部信息的认同,也可能是外部信息的嵌入。自然状态下的丛缺乏内部整合,也缺乏外部联系,处于一种分散的状态。这种状态,成为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选择社会关系的基础。
国际伊斯兰极端主义以中东地区为核心,向包括东南亚地区在内的世界各地扩张影响,其主要影响对象是东南亚社会中的激进和极端群体,即社会学意义上的丛。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所选择的丛,主要是那些处于社会边缘地位的群体、持激进或者极端政治主张的右翼势力、极端伊斯兰政治势力、极端民族分离主义势力、极端宗教激进主义和圣战萨拉菲主义势力。他们的共同特点是谋求以激进和极端的方式改变现状,但是缺乏完整的政治纲领和实施手段,同时还受到政府的打击和社会的排斥,因此,他们中的一些人主张以暴力和恐怖主义等极端手段来实现他们的政治主张,极易转化为宗教极端主义势力。这是这些丛被伊斯兰极端主义选择的基础条件。
(二)丛向节点转化的社会学解释
社会学中对丛向节点转化的解释主要有强联系理论和弱联系理论,两种联系在转化过程中的作用和发挥作用的范围是不同的。弱联系和强联系使丛转化为被伊斯兰极端主义视为可以联系的节点,由此建立了伊斯兰极端主义社会网络 的基础。
强联系从丛内部塑造了丛本身。在社会中,特定群体长期生活在特定的区域,彼此之间的联系深刻且频繁,形成了相当程度的认同和一定程度上相对封闭的丛。“强联系优势理论”认为处于强联系中的丛往往会陷入一个又一个相关的消息圈中,进而形成稳定的丛。这是因为强联系传递了信任感和影响力等资源,并带来情绪支持,最终结果是丛中的成员对某一特定的身份的认同固化,形成了稳定的丛,这也是社会网中节点形成的内部基础。
弱联系也可以将丛转化为节点。如果说强联系更多强调的是丛本身内部的联系,那么丛向节点的转化则更强调以一种外在的但又是共同的东西作为联系不同的丛的媒介。社会学认为,构成这些外在的联系是弱联系。“弱联系优势理论”
认为信息与知识构成了弱联系的基本内容,处于弱联系中的丛的社会关系选择不仅带有非常强的感性色彩,而且“相互传递的信息仅限于一定的、狭隘的领域”。这解释了处于弱联系中的丛为什么会越来越与社会分离、隔绝,甚至走向极端化并与社会对抗的原因和机制。一方面,处于弱联系中的丛会有意或者无意地将自己与社会、其他丛之间的关系弱化,甚至通过自我孤立的方式造成弱联系关系,这种丛往往走向自我封闭和极端,这也解释了独狼这种无组织、小规模的极端分子的社会成因。另一方面,处于弱关系中的丛试图借助外部力量通过一个更大的关系,获得对丛的归属感,这种归属感是以感情的亲疏远近作为标准的,而不是以在社会中的地理距离远近作为标准。因此,弱联系下的丛极易成为某种外部力量的节点。
对于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来说,弱联系优势理论部分地解释了主张全世界穆斯林同属于同一个乌玛共同体的泛伊斯兰主义极易被宗教极端分子利用的原因与机制。宗教极端主义利用宗教旗帜和宗教感情,吸引和煽动世界各地的、处于弱联系状态的激进和极端分子对社会和所谓“异教徒”的敌视,并以暴力和“圣战”的方式消灭“异教徒”。因此,强联系和弱联系分别从丛的内部和外部解释了伊斯兰极端主义如何将社会中诸多激进和极端的丛以节点为形式和基础,编织社会网络的过程和机制。
三、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社会网络的节点
经典社会网络理论中的节点主要指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节点的形式多种多样,包括大型的社会单位(如社会集团,家庭或者组织)、社会设施(如机场、服务或者地点)、抽象的实体(如观念、文本、活动及随机变量)。对于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来说,其社会网络的节点主要是社会中的激进和极端群体及力量,其形式也涵盖了上述三种形式。伊斯兰极端主义以嵌入的方式沟通了这些节点,逐渐构建了以其为中心的社会网络。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产生后,最初以具有伊斯兰背景的恐怖组织和极端民族分离组织为两大节点,后来逐渐将极端右
翼势力、极端宗教激进主义、圣战萨拉菲主义等也发展为其社会网络的节点。由于这些节点与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之间的关系密切程度不同,可以将这些节点分为主要节点和次要节点两种类型。
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的主要节点包括恐怖组织、极端民族分离主义和圣战萨拉菲主义。这些节点是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的社会网络中的主要节点。
等。此外,“伊斯兰国”还通过其他“暗网”渠道传播极端思想及招募人员。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的传播不仅仅依赖于传统的面对面、宗教学校等较为正式的 方式,还朝着更为隐蔽的方向发展,并催生出网络极端主义等新问题。
网络极端主义已成为东南亚国家和地区的安全问题,这是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社会网络更加扁平化和隐秘化的重要表现。马来西亚内政部长达图克·塞里·艾哈迈德·扎希德·哈米迪(Datuk Seri Ahmad Zahid Hamidi)称,75%的 “伊斯兰国”组织支持者都是通过网络招募的。印尼的伊斯兰极端主义对网络活动和社交媒体的使用十分熟练,发展出了在线宗教学习小组,这些线上学习小组
成为招募极端分子的重要工具。这些宗教学习小组在网络上十分活跃,不仅突破了地域的限制,而且十分难以追查和防范,推动了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的隐蔽化发展。
2016年以来,东南亚地区出现了自2002年巴厘岛爆炸案后恐怖袭击的又一波高潮,这是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迅速发展的结果,也是他们在东南亚社会长期渗透的结果。
从社会学视角来看,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的迅速发展可以归结为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的发展。东南亚地区的恐怖组织、极端民族分离主义、圣战萨拉菲主义和独狼是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社会网络的主要节点,极端右翼势力和极端伊斯兰宗教激进主义是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社会网络的次要节点。伊斯兰极端主义对上述节点的“整合”,主要是通过嵌入的方式,其中信息的嵌入为上述节点提供了共同的政治认同与宗教感情,资源的嵌入则扩展了这些节点的“社会关系”,最终建立了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的社会网络。
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的社会网络,最初是一维和线性的社会网,结构较为简单。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东南亚伊斯兰极端主义的社会网络在地域上不断扩展,同时借助于信息技术的发展,半公开和隐秘性的社会网络也在不断扩展,这给未来东南亚地区的反恐和去极端化工作提出了新的挑战。—载于《南亚东南亚研究》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