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哪些类似“光与暗”“水与火”“生与死”的具有对立或对应关系的事物?

2018年最后的夜晚,我在凯里寒冷的室内写着影评。《地球最后的夜晚》经过2018年最后的夜晚已经成为不少人心中最新的“烂片”,与其他的“烂片”不一样的是,常规的“烂片”简单到让人尴尬,而这一部“烂片”晦涩到让人发麻。抛开一八年晚上仅有的一点睡意,客观地看看这部口碑和获极不符的电影,它究竟是一部怎么样的片子?

(多图文预警,影片解析在后面。预计阅读时长:20分钟)

早在2018年的十二月上旬,一个还算比较温暖的中午,微困的我打开了手机订票APP,想着常规地刷一下最近可以看的电影,无意中误触到《地球最后的夜晚》,也正是由于这个不小心,忽而发现这部片子在2018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31号的排片预定已经所剩无几了。

这有些超出我的意料,虽然一直以来也在关注着这部尚未公映就已经横扫全球各大影节的黑马片。但是诚然,《地球最后的夜晚》就如它的导演毕赣一样,在出现于大众视野之前就已经声名鹊起。和托起他的第一部片子《路边野餐》一样,《地球最后的夜晚》同样是一部文艺片,一部同样讲述在发生于中国边野的西南小城里的一个故事。

于是我和你们一样,早在电影上映的前两个星期就毫无犹豫地订下了12月31号晚上21:40的这场被冠以“一吻跨年”,拥有特殊意义的场次。

和预期有些不同的是,31号的当天晚上,我并不在成都,于是我把这张票转赠给我的小伙伴——我在27号便提前回到了凯里

是的,就是《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里的那个凯里。

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凯里人,在人生的前十八年,我一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和天气预报里即将从西边压来的冷空气一起,我们几乎是同时抵达。一出火车站,毛毛雨把气温拉到了零度,接下来几天这个特色鲜明的小城即将会迎来一场久违的降雪,和跨年的狂欢。

城里三家电影院无一例外的在31号这天都优先排高了《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排片。于是小城里的人同样是以最大的热情回应着——几乎夜幕后的每一场次都座无虚席。于是我好不容易在31号的19:05分插空买到了一张影票。于是和大家一起等待着31号晚上的“惊喜”。

“惊喜”在31号的黑夜提早来临。

凌晨2点还没有睡意,被微博惊起——《地球最后的夜晚》第一波评论已经抵达。——几乎是一边倒的观众差评。

“什么J*玩意?”、“2018年度最烂的片”、“2018年最佳助眠片”、“傻叉!浪费时间”、“一脸懵逼”、“一个苹果5分钟,一个楼梯5分钟,一个水路5分钟”、“开场20分钟走一半人”、“听我的,千万别看”……

评论如是。一下吊足了我们的胃口,这里的“我们”,是我在凯里的玩伴,从小一起长大。说罢便在群里讨论了起来,我打趣说,"这部片子最大的帮助是在让你清楚的认识到自己是真文艺,还是装文艺。"其实说完我也是心虚的,因为毕竟《路边野餐》也是看得我云里雾里,醒睡参半,我已经做好《地球》今晚给我清醒一击的打算。——毕竟我真的只是一个假文艺B。

出家门之前,特意小睡了一会,毕竟前一晚的评论已经提醒我这是一部最佳的助眠片,我还是挺不希望2018年的最后一部电影里昏昏睡去。在开始的前一分钟坐定,等待着片子的开始。

仅仅不到三分钟,主场观众们很快就从议论纷纷变得鸦雀无声。随着电影的推进,明显感觉得到旁边的小姐姐由“充满期待→疑惑不解→和同伴开始小声讨论→放弃讨论→拿出手机→不停喝奶茶强撑眼皮→靠在同伴肩上睡去→以及发出沉重且均匀的呼吸声”,这个过程完成并定格在左宏元的那一句——“爱上了你,将一切都抹去。”

而我,不知道是由于看电影前充足的准备,亦或是真的看进去了。这部片子直到最后烟花戛然而止的那一刻,给我的感觉是意犹未尽。

—— 《地球最后的夜晚》梳理 ——

很多人在2D部分已经“放弃了治疗”,碎片化的故事片段,安静缓慢的镜头和叙事节奏,没有铺垫却突然出现的人名、场景。混沌的时空变换,一遍下来,除了混乱还是混乱。本来我是想直接说说这部影片的,但是鉴于很多观众实际上连故事说了什么都没有一个很清楚的脉络,所以,我觉得还是很有必要整理一下故事的线索,再开始分析。

我们首先梳理一下《地球最后的夜晚》里的人物关系。

图片来源:豆瓣网友“#85”

明确人物的关系后我们再梳理一下故事中提到的地点:

凯里:位于贵州东南的一个县级市,罗紘武、罗的父亲、左宏元、万绮雯、白猫、call机等人物发生故事的主要场景,小凤餐厅所在的城市。

旁海:凯里市所辖的一个镇,万绮雯改名叫陈慧娴之后生活的地方。

贵阳:贵州省会,邰肇玫监狱所在的城市。

荡麦:《路边野餐》里山中的一个小地方,也是本片万绮雯离开旁海后唱歌的歌厅所在地。

接着我们梳理一下故事。要搞清楚哪些是梦境或回忆,哪些是真实的现实时间线,这其实很容易区分,片子里的“白天”就是真实故事的时间线,“夜晚”基本上都是男主角罗紘武的梦境或过去的故事。

由于父亲的离世,时隔十二年后的罗紘武(男主角)再一次回到贵州凯里,回到以自己生母名字命名的“小凤餐厅”。小凤餐厅里,罗紘武拿走了父亲生前一直盯着发呆的遗物——绿色挂钟。罗紘武在一个潮湿滴水的房间里,在绿色挂钟背后发现了一张黑白老照片。这张照片上有一个被烧透的小孔,小孔位置不见的正好是一个女人的脸庞。而照片的背后写着“邰肇玫”,和一串区号为贵阳的座机号码,但是个空号。

罗紘武觉得这张藏在父亲一直望着发呆的挂钟背后的照片,以及照片上烧焦小孔挖走的女人的脸一定和自己的母亲有关。于是罗紘武开始寻找母亲的线索。

罗紘武通过前妻“CALL机”找到了这个在贵阳监狱里的女人邰肇玫,并且让CALL机的现任丈夫弄了一张探监证明,在探监的对话中了解到照片正是12年前邰的儿时玩伴万绮雯(女主角)给她的,并且罗紘武也从邰肇玫的口中了解到万绮雯的身世和之前的故事。

故事中,说到万绮雯和邰肇玫第一次偷窃时的事。在那一次偷窃中,他们傻傻地坐在万绮雯口中“会旋转”的被盗者的家里好久,以至于后来被盗者突然回家,他们匆忙中只从被盗者家里拿走了一本绿皮的爱情故事书。虽然这本故事书只有一半,但是读完后他们都很喜欢,万绮雯更是沉迷于书中的故事,并且相信——只要念扉页上的咒语,爱人的房子就会旋转起来。

后来万绮雯被卖到凯里,卖给老A,临和老A走之前送了邰肇玫一张自己的照片,邰问她是否后悔,万表示没有并说和老A挺好的,至少还能经常看看电影。(老A就是左宏元,左宏元也很喜欢看电影)

罗紘武把那本绿皮书留给邰肇玫,离开了监狱。随后监狱警察追上罗并交给他邰留给他的东西——绿皮书的扉页,上面写的应该是万绮雯现在的名字(陈慧娴)和住址(旁海镇)。(邰说过自己原来做过偷窃、诈骗和办假证)

注意,在这之前的大部分场景都是白天,无论是小凤餐厅、监狱探监、狱警转交东西给罗紘武,这些都是12年后的“此时此刻”。而就是在罗紘武接过邰肇玫写给他的绿皮书扉页,开车慢慢前行,准备找到12年前的情人万绮雯的那一刻,接下来的电影直到罗紘武去旁海镇路上遇见明道扮演的交警检查车辆之前,电影基本上都是在说12年前亦真亦幻的记忆。

故地重游,罗紘武的回忆中闪回到12年前,儿时玩伴“白猫”委托罗紘武运送一车苹果,但是白猫被杀害在矿洞中。等这一车苹果都腐烂之后罗才在腐烂的苹果底下发现了一把手枪。

追查白猫被杀事件时,罗紘武跟踪了杀害白猫凶手左宏元的情人——万绮雯。在左宏元杀害白猫并逃逸离开凯里的这段时间里,与万绮雯的逐步接触,万成了罗的情人。

万绮雯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在一段长时间的消失后,万突然出现,并告诉罗紘武自己怀孕了,并且感觉是个男孩。罗表示可以等孩子长大之后教他打乒乓球。然而万绮雯话锋一转说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已经打掉了孩子,并且告知罗紘武,左宏元很快就要回来了。罗表示让万和自己一起逃走,罗有一个在缅甸开赌场的朋友,于是让万收拾好东西准备一起逃离凯里。

最终却未能如愿。左宏元回到凯里,把打算私奔的罗、万二人捉住。左宏元表示万绮雯对他来说就是一张床,她天生就没有生育能力。(这一段正片没有,但是可以在预告片里听到)

没有跑成的罗紘武和万绮雯商量在电影院里开枪杀掉左宏元,最后远走高飞,万表示想开一家旅馆,旅馆前用一盏像太阳一样的灯,这样来住的旅客就不会做噩梦了。

在电影院里,罗紘武坐在左宏元的后面,缓缓拿出手枪,并对准了左宏元的颈部。但是万绮雯并没有和罗紘武远走高飞,罗一个人离开了凯里,和当时的妻子离了婚。十二年后才因为父亲的去世重新回到凯里。

故事到这里开始回到现实世界的时间线,回到“白天”,回到罗紘武开着车去旁海镇,前面有一辆专门在乡村表演“劲歌热舞”的小货车,岔路口上有交警,以及去旁海镇的客车。罗紘武坐上去往旁海的客车,来到了之前从打听到的那个位于旁海加油站旁边的小旅馆。

在小旅馆打听陈慧娴(万绮雯)的下落时,发现陈慧娴就是旅店老板王志诚的老婆,不过现在他们离婚了。他们的相识是因为万绮雯当时逃到这家旅馆之后用光了钱,用故事换房租,最后成了旅馆老板的妻子。但是他们没有孩子,因为万绮雯说自己天生就没有生育能力。离婚后的万去荡麦的歌厅里唱歌,旅馆老板有时候也去,但是万始终只唱中岛美雪的那一首歌。

中间穿插了罗去一个理发店,理发店的老板娘正在玩跳舞机。发现罗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是:“剪头发?没水哦。”其实这个老板娘就是白猫的妈妈,在罗和她的寒暄中聊到了罗的母亲,罗说小时候母亲会点火把去偷蜂蜜给自己吃,同时从白猫妈妈口中也知道左宏元曾经为了万绮雯而杀人,杀人用的那把枪也是左宏元向白猫爸爸借的。最后在快要下雨的傍晚户外,白猫妈妈烫着头发,问罗紘武说你猜我烫的是什么颜色。罗紘武表示不知道,并说如果是他母亲的话应该会烫一个太阳底下才能看出来的颜色——红色。白猫妈妈笑着回了一句神经病才会烫红色

罗紘武之后便前往荡麦,在那里发现歌厅没有到开门的时间。从歌厅门口的老鸨口中得知这里就快拆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并让罗先去歌厅旁边的电影院看看电影等歌厅开门。罗走进电影院坐定并戴上了眼镜。

至此2D部分结束。接下来的3D内容实际上都是罗紘武的梦。

梦中第一个画面便是矿洞,还有矿车的轨道,轨道中有一张黑桃A,罗紘武摇着矿车慢慢碾过,缓缓向前,在一个木门前停下。罗紘武提着煤油灯,摸索着打开门,在里面发现了一个烧着的铁炉,一个印着冬至22号的日历,慢慢的,最终在一个小柜子里发现了一个带着牛头面具,身披防水皮大衣的小孩。

罗说自己迷路了,是从一个人电影院里来的,睡着之后便在这,走不出去了。小孩说要是能陪我打一局乒乓球我就带你出去。小孩如愿之后,罗披着小孩的大衣,坐在他电动车的后排,小孩带着罗离开山洞。路上罗问小孩多大,小孩说自己十二岁,在闲聊中,罗认为小孩一直在说谎话,小孩打趣地说自己是骗子,而罗笑着说自己是一个杀手,而且是最幼稚的杀手。直到一个索道前,小孩说从这里下去就可以出去了,罗上索道时小孩让罗给自己取一个名字,罗表示自己又不是你的爸爸,取一个绰号还差不多,于是取了一个“小白猫”。“小白猫”将自己的球拍掏出来送给了罗,并说只要转动球拍,就可以飞起来。罗接过球拍,在小白猫的车灯照射下缓缓滑向山底的夜市。

山底的夜市,索道到达的是一个二楼平台。罗解开索道走到室内,是一个台球厅,两个年轻人正在打台球,台球厅的楼下是唱歌表演,台球厅的后面是一个穿着红色外套,长得像万绮雯的黄色短发女人“凯珍”。凯珍一直心情不好地玩着水果机,并且只压水果机上“野柚子”这一种最难中的水果,一直不中。一会凯珍起身准备关门走人的时候背后传来了水果机中大奖的声音——野柚子中了

但是无奈凯珍和罗紘武被锁在了二楼,罗紘武说自己会飞,于是在二楼的平台上转起小孩送自己的球拍,球拍上是老鹰的图腾。于是缓缓地,罗和凯珍飞到了另一侧的地面。凯珍告诉了罗出路之后罗表示天还没亮,想听凯珍唱歌,凯珍拒绝后并让罗不要再跟着自己,随后一个人上台阶到了夜市歌舞表演的大院坝,并买了一根插着玫瑰的烟花。但是罗并没有离开。值得一提的是院坝上停着的印有“野柚子歌舞团”海报的小货车就是罗紘武去旁海路上遇见的那一辆。

此时一个红发“疯”女人点着火把在院坝里晃了一圈,罗尾随其最后到了夜市的出口铁门,这个和白猫妈妈一样形象的红色短发女人不难看出就是罗紘武小时候和人私奔的妈妈,这个“疯”女人要求他的情人带她走,情人不愿意。最后罗掏出手枪流着泪逼着情人带着自己的母亲离开,走之前“留”下了母亲手腕上的手表。此时背景的不断的鸡鸣声已经在提示我们,天快亮了。

拿着这块表罗紘武重上台阶,回到了院坝的歌舞后台,找到正在后台候场的凯珍,把手表送给了她。凯珍说怎么能送手表,手表代表永恒。说完便把刚买的那根老板表示只能燃烧一分钟的烟花送给了罗,罗说烟花代表短暂,凯珍笑道我们本来就是短暂的。说罢罗点燃了烟花,插在桌上,凯珍带着罗去了自己梦里那个会旋转的房子,但是和凯珍记忆中不一样的是这个房子已经被烧毁了。

两人坐在房间中的床上,房间开始旋转起来,罗和凯珍亲吻,最后镜头原路径返回到院坝的歌舞后台,只有那根刚刚罗点燃的烟花在桌子上燃烧着,和最开始点燃的时候一样。

至此,电影戛然而止,永远停留在了罗紘武这个天快要亮了的梦中。

电影大概讲述的故事就写到这里,影片豆瓣网友“#85”在他的影评中帮助大家回忆整理了故事中的细节。大家会看之后肯定会发现很多自己在首次观影中忽略了的地方。不过忽略了也不打紧,接下来的内容便是从这些繁多且容易让人忽略的细节处试图挖掘导演毕赣想留给我们的信息。

—— 《地球最后的夜晚》解析 ——

1.地球之内的角色——水、火、风、昼的黑与夜的白

白天与黑夜,在前文也说过,在故事的表达上,白天的场景基本上都是在描述关于现在的时态,而黑夜,叙说的都是男主记忆中与虚幻中的片段。

整场电影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时间都是黑夜,而这个让罗紘武魂牵梦绕的黑夜,是罗紘武十二年来记忆中的黑洞,这个黑洞旋转吞噬着罗紘武关于父母的亲情白猫的友情万绮雯的爱情的全部回忆。罗紘武对着左宏元的枪口,随着和电影院电影里一起开枪的枪声,开启了并没有万绮雯一起私奔,长达十二年出逃凯里的记忆断层。

十二年来活在混沌中的罗紘武渴望答案,终于在故地重游后希望从记忆中抽离。这段重游与找寻就如白天里的黑夜,十二年后的罗紘武通过白天的线索追寻十二年前发生在黑夜中的记忆,而黑夜中闪回的记忆,也是拯救罗紘武重回白天现实世界的出口。

罗紘武与万绮雯的相遇,无不都是在“黑夜”。第一次跟踪万绮雯的火车上,罗紘武在黑暗的隧道里第一次见到借火的万绮雯。涵洞里的是黑暗的,潮湿滴水的房间是黑暗的,在小凤餐厅是黑暗的,消失很久的万绮雯也是在下雨的夜晚再次出现,在黑夜里与罗紘武云雨偷情。黑夜代表了隐晦与情欲,正如万绮雯和罗紘武的关系。

随着黑夜出现的, 还有滴滴答答多次出现的水。在《地球》香港公映的Q&A上有观众向毕赣提问,为什么影片多次出现了水的元素。毕赣直接了当地回答道,地球70%都是水,他希望自己的角色像游戏中的人物一样是具有属性的。

万绮雯就是水的属性,万绮雯也自带水的属性。万绮雯走过的滴水涵洞、与罗相会的滴水房间、消失许久又突然出现的雨夜,罗紘武游泳的房间,去电影院里吃着野柚子看着爱情片流泪的万绮雯,就连罗紘武和万绮雯相见前电视广播里不断出现的降水天气预报。水,构成了罗紘武对万绮雯的全部回忆。

值得一提的是,天气也是一个伏笔,在罗紘武追寻万绮雯线索的路途上,总是阴雨不断(买电话卡的宵夜摊)或即将下雨(去旁海路上交警头顶的天空传来雷声)。

与万绮雯阴柔多变的水不同,罗紘武的母亲是炽烈坚定的火。这个坚定是与万绮雯截然不同的,在白猫妈妈问罗紘武如果他的母亲染发会是什么颜色的时候,罗紘武毫不犹豫地回答红色,并且是太阳底下才能看清的颜色——因为红色在没有光的时候是看不清的。红色、太阳、光,这些代表“坚定”的元素描绘了罗紘武对母亲形象的轮廓,点着火把给自己偷蜂蜜的母亲,一把火点了情人房子的母亲,染着红发拿着火把质问情人的母亲。母亲是火,情人是水。

影片中罗紘武实际上没有对母亲实际具体的形象,这个形象被白猫妈妈所替代,以至于在之后的3D梦境中,张艾嘉饰演的白猫母亲直接成了罗紘武梦中红头发拿火把跟情人私奔的自己母亲的形象。

对母亲的回忆都是白天,影片中提到罗紘武的母亲皆是发生在白天。罗紘武对于母亲的记忆稀少但清晰的,就像如白天的太阳。与黑夜的万绮雯形成鲜明的对比,“现实”的母亲与“记忆”的情人,彼此对立,彼此回答,罗紘武也是在一黑一白,一水一火中开始走向混沌,母亲与情人的角色开始在罗紘武的记忆中混乱交织,最后重叠,幻灭。

这种对立的交织重叠首先体现在电影一开始的照片上,这张照片藏在父亲生前一直会发呆凝望的绿色挂钟背后,罗紘武有理由相信这张被火烧过的照片和有可能就是儿时离开自己和情人私奔的母亲,但实际照片被火灼去面庞的女人是如水的万绮雯。

第二次重叠是在火车上,罗紘武一直说花了妆的万绮雯很像自己认识的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母亲。

后面也有很多类似的地方,比如万绮雯说自己想开一家旅馆,旅馆要有一盏像“太阳”的灯,太阳这个不属于万绮雯水属性的元素也印证了这种重叠。最有意思的重叠是第一次火车上万绮雯对罗紘武说的第一句话“有火吗?”,而理发店里白猫妈见到罗紘武说的第一句话是“剪头发?没水哦。”

水与火,是两种性格,对应的是两种人格,在罗紘武的记忆中便是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的两种形象。活在白天记忆中的母亲,活在黑夜记忆中的情人,亦真亦幻,在脑中发生叠加与塌陷,成了罗紘武无法走出梦境的元凶。

断层、重叠、坍塌。混乱一直伴随着罗紘武。直到他的梦境,也就是这个近一个小时的长镜头开始把影片推向高潮,一点点把之前2D部分抽丝剥茧的细碎线索片段,一点点编织成罗紘武游离于现实与虚幻中的梦。这些由真实或虚假组成的梦——从矿洞到缆车,由缆车到夜市,是罗紘武在时隔了模糊的十二年之后,内心深处对自己记忆的回答,也是一次脑中矛盾逻辑的自洽与活在混沌记忆中的自我救赎。

交织着亦真亦幻的现实与虚假是整个梦的主题。

梦里第一个场景,是一张在矿洞地上的黑桃A,不用说,暗喻这就是白猫被杀老A所杀的矿洞。伴着微弱的煤油灯,罗紘武发现了一个小男孩,这个男孩是谁?

随着之后的取名字、打乒乓球以及年龄12岁,很多人觉得这个小男孩应该是罗12年前与万绮雯未出生的孩子,因为罗说过要教打乒乓球,尤其是孩子从狭小的柜子钻出来暗喻孩子从子宫里出生。我觉得都不止如此,这个孩子应该是儿时玩伴白猫和未出生孩子的重叠。爱说谎、印着老鹰的球拍、居住在被杀的矿洞,这些都是白猫的特征。最后小孩让“爸爸”取名字,罗回答道“小白猫”,十二年前未出生的孩子,十二年前被杀的好友,这两个被自己“抛弃”的形象全部坍塌到这个十二年后的十二岁小孩身上,最后小孩用自己的车灯照着罗紘武,目送他一个人顺着索道而下。而小孩自己就像白猫和未出生的孩子一样,留在了十二年前,留在了原地。

另外一个可能其他人不会注意到的是,孩子口音的变化,一开始罗紘武发现孩子时,他说的是凯里话,也就是白猫和罗紘武的口音,而从山洞出来之后,孩子的口音变成了万绮雯的方言,也暗示着孩子身份的变化和重叠。普通观众听不出来,但是作为一个会说影片中罗、万两种口音的凯里人,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一个细节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重叠继续发生,在向友情告别之后,罗紘武划过长长的索道,碰见了这个长得像万绮雯的女人,凯珍。凯珍与万绮雯截然不同,万绮雯是长发,凯珍短发;万绮雯穿着裙子,凯珍穿着裤子;万绮雯是绿色,凯珍是红色。

凯珍的一切都像是万绮雯的影子,同样是男人不在,同样是被男人伤害,同样是被骗来的非本地人,就连凯珍这个名字,意思都是“凯里的珍珠”的意思,而罗紘武在凯里的“遗珠”不正是万绮雯吗?

就这样,罗紘武带着这个截然相反的“万绮雯”,旋转起了象征风的刻有老鹰图腾的球拍,飞向了地面。而到了“地面”上,罗紘武开始与自己的亲情告别。

一个红发“疯”女人气势汹汹地拿着火把,这个由白猫妈妈扮演的形象敲着铁门,质问着自己的情人。这一段拍的相当直白,从对话中基本上是回溯了罗紘武小时候发生的一切:记忆中小时的火灾——母亲点燃了情人的房子;和情人义无反顾私奔的女人——小时候离开自己的母亲,罗紘武发现并接受了这一切,流着泪拿着枪逼着铁门外的情人把自己母亲带走,和这一段自己小时候的记忆达成和解,最后留下了母亲的手表。

有人说罗紘武知道自己在梦里吗?答案是肯定的。从一开始罗紘武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之前是在一个电影院里睡着了。《盗梦空间》告诉我们的第一条梦境铁律就是——在梦中的你不会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出现的。而罗紘武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会不会是自己的梦境。之后梦中重叠而建构人物直白的台词也印证了罗紘武的猜测,于是他直接问了凯珍一句:“人会知道自己在做梦吗?”。到达地面之后,罗紘武也直白地说:“天还没亮,我能听你唱首歌吗?”,天亮,也就是梦醒的时候,也是罗紘武从黑夜记忆中抽离出来的最后时刻。

与一般的梦不同的是,一般的梦,在里面自己是主人,而罗紘武的这个梦自己反而像个客人。这一点从梦里每个角色鲜活和毫不动摇的人物特征上也得以说明,随着罗越发确定自己在梦里,梦里的角色丝毫不受影响,依然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这个梦也不是一般的梦,而是一个基于罗紘武真实记忆的一场“真实的梦”。

和情亲告别后,罗紘武径直找到了凯珍,而在路上背景的鸡鸣也不断地暗示着天就快亮了。凯珍收下了罗紘武送给她的手表,罗紘武接过了凯珍插着假玫瑰的烟花。

“我们两个不就是短暂的吗?”

这个男人递上了自己破烂但代表永恒珍视的手表。

这个女人拿出了自己廉价但代表短暂爱情的烟花。

两个人一起来到了记忆中的房子,但是这个房子早已不复往日,被一把火烧毁(这个烧毁的屋子应该就是暗指母亲烧毁的情人的房子,预告片里有烧房子的画面,但是正片中没有)。两个人坐在灰烬房间中的床上,当男人亲吻女人的那一刻,整个房子开始旋转。画面最后回到那根在桌子上被点燃的烟花,之前卖烟花的老板明确说过这个烟花只能燃一分钟,但是从点燃到回来远不止这个时间,烟花还是一直不灭地在桌上燃烧。鸡不叫,天也没亮,女人的短暂在此刻是男人的永恒。

画面停止在向爱情告别的那一刻,罗紘武最终完成了活在记忆中自己的救赎。

2.地球之下的关系——破碎的二元对立与混沌的一元统一

与《野餐》相比,《地球》的伏笔埋得更多,很多元素贯穿整个故事,有的前后环扣。无论是在画面的细节和线索的复杂程度上,《地球》都是《野餐》的一次大升级。

因苹果而起的伙伴枪杀、因苹果而告终的情人分别,因苹果而告别的母亲离去。贯穿罗紘武现实中的物件悉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链接罗紘武和万绮雯的绿皮书、野柚子、乒乓球、孩子

链接罗紘武和母亲的蜂蜜、苹果

链接罗紘武和白猫的手枪、老鹰、黑桃A、苹果

链接万绮雯和母亲的黑白照片

水与火、光与暗、生与死、苦与甜、红与绿、夏与冬、晴与雨、昼与夜、真实与虚假、梦境与现实、破碎与重拾。

罗紘武的记忆不仅影响着自己的梦境,来自夜晚的“记忆”依然混沌了罗紘武的“白天”。这种反向的影响在影片中也颇有体现。比如无法记起是否真的发生过的泥石流;被王志诚和左宏元双双确认没有生育能力的万绮雯却在罗紘武的记忆中怀了他的孩子;白猫妈妈染头发的时候莫名其妙的一句“泥石流不可怕,活在记忆中才可怕。”这些发生在白天的故事也受到了黑夜的侵蚀。

电影后半部分的梦境基本上不会存在看不懂的地方,60分钟长镜头将这个梦境连贯地一镜到底,与电影前半段的记忆碎片片段对比鲜明。有人质疑这种长镜头的使用是否有炫技之嫌。在我看来这个长镜头真的一点可炫技的地方都没有,中规中矩,难度不大。用毕赣的话来说,长镜头是为内容服务的,3D也是。3D凸显由2D的回忆重构出梦境后的立体,长镜头则强调了梦境的真实连续。

最后罗紘武是否找到了万绮雯,这不再重要了。人本来就是一个矛盾的生物,就像万绮雯说的——“人和人之间不都是由误会组成的吗?”罗紘武需要的是一个答案,至于这个答案是万绮雯给的,还是自己给的,又有什么关系呢?罗紘武与万绮雯的关系就如黑夜,罗与万的相遇始于夏至,夏至之后,白天越短,黑夜渐长。而在罗紘武梦中与万绮雯的告别,止于冬至(小孩山洞中的日历),冬至之后,黑夜变短,白天越长。夏至冬至,地球的两个位置,白天黑夜,地球的两个角度,两组对立,又一次透露出了这一丝微妙的关系。

3.地球之外的断层——断层的一座城、断层的一代人、断层的一出戏

最大的断层,无异于购票APP上,映前高达8.6的预期分与上映后跌倒3.4的失望分。出现如此大的断层,归根结底是观众们感觉受到了欺骗。什么一吻跨年,什么地球最后的夜晚,观众需要的是一张精致的年末海报,毕赣却拿出来的是一副需要自己动手完成的益智拼图。

《地球最后的夜晚》,归结起来私以为无非是“时间”与“地点”,当然还有穿梭于其中的“人物”。与其说“时间”和“地点”,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时空的“断层”。这种断层,是城市与城市的断层,人与人的断层,时代的断层。

《地球》和《野餐》有太多的相似点,以至于说,这是毕赣在自己的荡麦宇宙中自编自导的几个平行故事。但是目前为止的这几个故事都没有离开毕赣生活的这个城市——凯里。

凯里就是这么一个典型的断层城市。21世纪初的凯里,无论在建设和城市整体风貌上,依然带着上个世纪80年代的影子。直到又过了10年,凯里的样子才骤然往前跨越了30年,这20年的时光,正是毕赣这一代人的断层。

在许知远的《十三邀》里,毕赣说到他们这一代人,特指的是他们一代在凯里生活,如今年近30的“年轻人”。毕赣的原话是:“我们凯里的年轻人不知道自己很虚无,凯里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很充实。”这时许知远补充道会不会是因为凯里总是要稍微滞后一些,说不定过些年他们就会意识到了。毕赣接着说:“他们不会,他们把最大的理想都放在了爱情和婚姻上面,他们的虚无是对婚姻关系的虚无,而不是对人生的虚无。”毕赣用自己二十多年在凯里生活的纵深经验,构建了一个属于这代人在这个地方的思考,而毕赣这种对自我经验的信任,是他故事里每一个画面的力量来源。

这种属于小城青年的虚无在《地球》中得以彰显,爱情、虚无,这些字眼悉数成为毕赣这个故事表达的主题。

也正是这种过于特殊的表达内容,采取了过于特殊的表达方式,在现今如此讲求用户体验的不再特殊的现实环境下,《地球最后的夜晚》和2018最后的夜晚形成的巨大断层使它成为众矢之的。导演在大多数人那么特别的晚上用一场不那么容易看得进去的电影向一群凌晨本就不那么有精神的年轻人说了一个不那么能够被理解的故事。结果是意料之中的,换句话说也是可以接受的。

《地球》的故事和镜头的画面确实有很多值得玩味的地方,看完之后难免有些让人难受,故事应该不会在烟花未灭的最后一刻戛然而止。——电影结束,罗紘武摘下眼镜,走出影院已是夜晚,万绮雯是否会来歌厅又有什么关系,因为就在刚才的梦里,罗紘武地球最后的夜晚早已过去。

毕赣的电影有趣在于,如果这个故事不是出自他自己之手,你很难想象他会以一个什么样的电影方式将其呈现出来。

由于之前在微博上已经知道电影放映时会发生的状况。我还特意留了一个心眼,看看什么时候观众会提前离场,什么时候会忍不住玩手机。但是提前离场的真的没有,起码在我这一个场次,几乎每一个人都坚持到了最后,虽然离场免不了埋怨和吐槽,但现实是如此的有趣,当你遇到了那一颗你不喜欢的苹果,我估计99%的人会整颗扔回去,而连着核一块咽下去的那个,真的会很让人无法理解吧,哈哈。

*文中电影分析内容皆来自作者一遍观看后的感受,如有遗漏和勘误,欢迎留言指正。

(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一年前的回答没想到这么多赞,今天2020年4月20日。热搜麒麟将翻拍电视剧。


《麒麟》必须拥有姓名。每一个句子恰好的美到想哭。

1、在所有过去与将来,所有值得怀恋与值得期待的景色里,我最喜欢你。

2、谁和你谈恋爱,我和你过日子

3、“知道我将给你怎样的信任吗?”夏明朗握住枪管抵到自己的心脏的位置:“你可以像这样,用枪管指住我的胸口,就算枪响,我也会相信那是走火。”

4、到有危险就避开走,孔老夫子就是这么教的。可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谁立之?

5、我想要没有争议的感情,强烈,非你不可。于千万人中遇见你,除了你。

6、青山处处埋忠骨,假如苍天要我五更亡,那就葬在你的怀抱里。

7、夏明朗是什么人?所谓妖孽,那就是指,除了生孩子,没有他不会的。

9、文人的风骨是这世界上最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东西之一,极为软弱却坚韧。

10、有人说这个国家太让人不放心了,赶紧走吧……是啊,这个国家太令人不放心了,还怎么能放心离开她呢。

11、在战争中,我们最害怕的从来不是死亡,而是辜负,辜负战友。

12、您的少校陆臻!将以毕生心血,为中国的不战而奋斗!

13、你是我全部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

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精神,是他永远也不会离弃的精神。

15、我的理想与希望跟你重合在一起!

我的生命与热血随时可以为你而牺牲!

我的整个情感与欲望因你而沸腾不止!

啊!激动到全部是自己打出来的字!真的热血沸腾!他们不仅有爱,更有责任和信仰!

妈耶!居然过百赞了!咳咳咳,那再更一点。

16.天之涯,海之角,无人打扰,你与我裁一角天地,且去偷欢。

17.这老婆娶回家就是要心疼的,兄弟如手足,可给你七手八脚你也跑不了,贴身一件遮体御寒,这能少了吗?壮士断腕,那是男人的勇气,衣冠整齐那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18.我死了也会回来,回到你这里。


三更!!!温馨提示,下面的内容与《麒麟》无关了,是别的作品,是我觉得写的非常好的,很令我感动的文字我才放上来的。所以不想看的小伙伴可以到此为止。

这个是写李煜和赵匡胤的,虐,但下面这个句子和本文cp无关,是在大周后去世之后,以大周后的口吻写的的一段话,看完十分有感触

这一世,你会对谁言爱?
来生,我当生于贫户,嫁于市井,无相无貌,寻一庸常男子,生计奔波也罢,流离失所也好,不知情苦不动嫉妒。而他无才无能,不通音律亦不懂歌赋,布衣草鞋金钱无物。

其实我还蛮心疼大周后的,不管是历史上还是小说里面,其实我真的不知道李煜到底有没有爱过大周后,但从这句话我好像看出了大周后的绝望和释然,不管爱与不爱,这一世就算是解脱了,来世,我不要荣华也不要富贵,不要遇见你,平常百姓,粗茶淡饭。

啊,这本文太虐了。。。。下面来点甜的。

谢景将那张调令撕成了两半塞到了王悦的手心,“我活了这么些年,没遇上过愿意嫁我的人,你若是有空,你不如真的考虑一下。”他将王悦按在了怀中,低声道:“论门第,琅琊王家江左一流豪族,论官职,你在朝廷的官阶比我高不止一品,论年纪,我算算,我确实比你大了一些,说来这事还是我高攀,你若是不嫌弃,”他顿了许久,似有犹豫,低声道:“不嫌弃吧?”
王悦浑身都在抖,他已经震惊地失去了所有的反应。
他总觉得自己才是荒唐莽撞的那个人,却怎么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谢景竟也会荒唐如此。
谢景却道:“若是不嫌弃,余生交付于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你。”

我不嫌弃!我不嫌弃!麻烦你看我看我看我!!!看我好吗??!!

  “年轻的姑娘往往会爱上年长的已婚妇女。”

  这话谁说的,说得真准。

  莉莉娅又一次从学校里逃出来,她蹲在路边团簇的草绣球旁,怔愣地看着人流越过她的脚尖,这一段路都栽种了白蓝色的雪球,包藏米色的祸心腼腆而稚丽,衬着背景乐里卡林卡热情奔放的旋律吐露出骁勇善战的爱情观,自由地游牧于裙摆之间。她有模有样地点燃劣质烟,夹一根泄气的尼古丁在指尖,灼砺她年轻纯洁没有一丝皱纹的面庞,火燎的疼痛在母亲的鞋面落成雪白的烟灰。

  莉莉娅抬头看向绒面高跟鞋的女主人,深棕色的眼睛是圣母怜悯的黑洞,她收集对峙时的沉默与积蓄的哭,随后她伏下腰尽可能与莉莉娅平视。双手撑在突裸的膝盖,意料外的风夺走她没戴稳的手织帽,她仍慢条斯理地抽走那根香烟,抖灰,用鞋底捻灭余焰。莉莉娅却飞一样地错过她窜了出去。

  她要去追回那一顶帽子。

  “卡!”导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安娜肩上还弥留着亚历山德拉跑走时带起的风,略带毛躁的粗砺皂角味,很符合戏里莉莉娅的性格特质。克拉拉的班底十分专业,作为近些年风头正劲的女导演,她在电影拍摄方面的要求严苛到被每一位合作过的演员挑出来在访谈里讲述,为了入戏下苦功夫花大价钱,也幸亏她的第一部电影就爆红,积累下可挥霍的雄厚资本。

  于是安娜接下了这部与自己同名的片子。隐晦而深禁的女性断背片,有关于久别重逢母女勾缠交织的灵与欲。安娜是知名模特,时尚圈与艺术总监的宠儿,莉莉娅则是她十五岁那年滥情的错果,咬断脐带后被男人带回窄小的出租屋,不久前被告知父亲酒精中毒死亡的消息。

  故事的原委穿插进主人公错乱的精神记忆和酒后失言的谈话里,开端是莉莉娅从学校里逃课出来的那双起了毛的红色帆布鞋,偶尔有红绿灯,没拉紧绳冲出来的宠物狗,贩卖棉花糖和氢气球的路边摊,汉堡店,最后就是停在她面前的紫色私家车。

  她们刚刚终于顺利地走完了第一场。

  会作为片头在电影的前方出现,克拉拉的名字就定格在远方翩飞的帽子上。奥塔克萨那样发白的素紫,外行人往往分不清其与无尽夏,只说绣球的花朵全部相似。

  看热闹是人之本性一,观众永远不会缺席,她们则正是叫座的诱因,漂亮的影后安娜与新晋演员亚历山德拉,她们的年龄实际相差不大,但多出的三岁却让安娜更加柔美,有历尽岁月的丰腴,而亚历山德拉有份近乎鲁莽的澄澈,让她拥有琥珀色的干净眼睛,如同生命力旺盛的幼犬,蓬勃且身怀令人窝心的可靠,皮肉匀称却健壮。人们对亚历山德拉的第一印象惯常是精瘦不柴的身形,每一条纤韧的肌理都健康柔美,隔着屏幕都能感知到她强大的魄力,生发于内里的开朗自恃,一路驱赶她在镜头前诠释生命与其挣扎。与安娜精湛的演技有别,亚历山德拉是名深切的体验派天才,为了演好田园风光中的少女,她曾搬到乡下生活三个月。

  某种程度上,克拉拉的标准与她的观点更为契合。克拉拉渴望入戏的演员,为此会尽力配合去还原场景,飞去适合拍摄的当地,排除搭棚,让演员们沉浸地生活在戏所需要的生活氛围。安娜固然拥有姣好的容颜与技巧,但克拉拉选择她的原因更倾向于她与戏中安娜形象上的贴合,就好比跨越时间刻度的达洛维夫人,可亚历山德拉却是她一眼相中的灵魂搭档,完美的工作伴侣,以至于她会担忧亚历山德拉真的爱上了安娜。毕竟安娜如此美丽。

  “红扑扑的面颊覆盖细小的绒毛,如湿漉紫罗兰的深邃双眼,前额是傲慢的穹顶,安放在光洁团状的太阳穴之间。”安娜如奥兰多般惊心动魄的美貌与戏中的安娜如出一辙,令人见之便才思泉涌的设计师们的灵感缪斯,秀场的娇纵粉黛。

  她灯火通明的内心使她更加坦诚地躲匿于雾的谜团中,得到所有的注视与爱慕却全身而退,她璀璨星途的光芒照耀人间,不同任何人对望,只看向台下某个虚无的空荡的座位。安娜享受荣光、风头正盛的几年仅与克拉拉见过省略的几面,她们从未共享赞誉,这次合作更像是两人得空的闲来之笔,克拉拉恰写了与她天作之合的剧本,而安娜欣然地接下了这个动人的角色。在照例询问试镜缘由时安娜幸福洋溢,没有掩饰对亚历山德拉的兴趣,她对这位从电视剧内突围的新晋电影花旦充满向往与好奇,兴致盎然地坦言:“你知道的,我们总能抢先得知一些内部消息,萨莎是你定下的小女主角,老实说,我为了亚历山德拉而来。”

  安娜·谢尔巴科娃柔情似水的瘦弱下是裁剪得体的恣睢野心,在大银幕南征北战的岁月中所展露出的不输男性的峥嵘,敬业、上进,挑战全部危险并跨越生理极限,用她善于调动观众的共情成全一部部佳作与颁奖台上叙说感言的自我。亚历山德拉则将安娜的这一部分更加鲜明地放大了。她和电影学院毕业的安娜不同,没有过任何正统学习演绎的经历,她是个半路出道的素人,在参演第一部电视剧前都只是个闲散无业的富家小姐。

  亚历山德拉在父亲的公司挂职工作,平时最常见的爱好就是健身,偶尔去学学街舞,再坐坐办公室整理些文件。她在乡村度假时偶遇了某个电影的拍摄,后来在朋友的推荐下挑了个电视剧投资,到现场乱逛的时候被战战兢兢的导演拉住问,有没有兴趣试试演个角色看看?

  实在是投资人太年轻漂亮,常年健身的体格上镜也相当优越,当你将她框进那个小镜头后,没有人会拒绝让她一直待下去。亚历山德拉的第一个角色是个富家子弟,她得心应手地出演了贵小姐的骄矜与教养,没那么多不谙世事的纯洁,用钱摆平一切,跳脱地想到哪就做什么,自我却娇憨,因为没眼见苦难所以事事宽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本色出演并不多困难,亚历山德拉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关注,她英气矜贵的面孔刷新了观众疲劳的审美,随后就收到了不少导演的邀约。电视剧的时代,关注度几乎是第一标杆,高昂的商业价值与投资实力让不少导演看到了出路,其中也不乏优秀却苦于拍摄资金的本子。

  又给幸运的亚历山德拉捡到了漏。

  她选了一些感兴趣的剧本,包括那部让她真切体会乡村的片子,她比以演戏谋生的人们掌握更多的自由度,时间与财力充裕,让她可以放心去体验剧中人的一生。

  克拉拉则向她递去了第一张真正金粉世界的入场券。大银幕是无数演员的梦想,克拉拉更是炙手可热的名导,每部作品都是叫座预订。

  拍电影是完全新奇的领域,亚历山德拉与剧中的莉莉娅对视,狼子野心,稚笨又乖戾地送别父亲初遇母亲。血缘上的重逢令脐带绞死在她的脖颈,窒息的快感带给她充盈的性错觉,优雅的母亲如同一场理想主义的高潮,符合她对这个角色精雕细琢的每个幻想点。克拉拉在选角上对她保持着单方面的神秘,却也没有阻止她在外界已透露的风声中跋涉,构想与猜测心中的安娜。最终她选中了漂亮的谢尔巴科娃小姐。

  安娜·谢尔巴科娃在剧本围读时如约出现。

  亚历山德拉感受到久违的入戏,她开始深度沉沦进莉莉娅的视角,一如共生。这份悸动的初恋感曾在她第一次出演富家千金时短暂出现,随后跟着角色的杀青长眠,却又在与安娜初遇的这刻盛大开幕。她已在梦中的私人影院对着安娜的面孔演绎了上百回,庆幸这场初遇的对象是这位安娜。这是她对此做出的唯一选择,她亲手指向的爱慕之人。

  安娜·谢尔巴科娃老道的温柔轻而易举地击碎她薄弱的心防。

  她摸到爱情的门把。

  钥匙落进锁孔的动作将在好戏开演后践行,她们有足够的时间彼此蹉跎爱上。深隐的感情线埋在母女情怀的溪谷底,克拉拉希望冲奖,成片也将在剪辑后上映,总有人能目击湿雾背面的未尽之言,莉莉娅某一刻逾矩的渴望与早已失禁的爱,安娜寡语的温柔,纵容女儿胡作非为的吻,落于眉梢眼尾的人类感情禁区。在未定的确切时分,她们本就模糊的母女关系完成了身份的转化,个人的选择在不危害群体的大条件下,庆祝期待已久的重生。

  亚历山德拉无数次感慨克拉拉的才华。她坐在房车内,腿上平铺着剧本,第一场戏的拍摄耗费了整一个上午,克拉拉对光线要求严格,好在一切顺利,不然她们还得另花费一个早上。除此之外,她的入戏顺利也可喜可贺,安娜小姐确实非常可爱。

  亚历山德拉摇下车窗,安娜站在她的窗外,松下来的长发还维持着戏里的样子,她刚刚补拍了几个镜头,上午的工作正式结束:“萨莎,来和我一起吃饭吧。”语调宛如跃起的小鹿。

  亚历山德拉慌乱了一下,她还没有完全习惯和安娜在戏外陡然的亲昵,但理性与感性同时扯着她接受这份暧昧,更慑于片甲不留的美貌。她竟然傻乎乎地下车,跟着安娜往发盒饭的地方走了。

  作为助理的维卡拎着厨师送来的午餐,站在车尾看着已经走远了的小老板竟感到了果真会如此的心情,该说不说呢,小老板亚历山德拉女士实际上一直都是个颜控,类似豪门秘辛的说法。于是维卡将食盒放进了豪华的房车,附上手机留言提示,如果吃的不习惯,可以邀请谢尔巴科娃小姐到车内共进午餐,厨师准备的份量充足。

  另一边的亚历山德拉正食不知味地咀嚼着盒饭里的鸡肉。这个角色需要她进行些微的节食,好恰如其分地表现出那份青春期独有的瘦削与挺拔,这对她来讲并不困难。值得惊心的是她正坐在安娜的房车上与她面对面享用午饭。安娜是这次拍摄里名声最大的演员,人们常说的最大腕儿,而亚历山德拉是远近闻名的投资商,家底殷实,没有人来与她们搭讪,再者这部小情小调的电影也不再有更多的什么主演了,只有她们俩。所以,只有她们。

  六月份的光线在安娜的发间梳过,数落她飘摇的流金岁月与温婉,像一把锋利的剪子,戳穿她又成就她的气度,她不像亚历山德拉那么容易面红耳赤地紧张。吃饭的时候她没有说话,放下叉子后她示意亚历山德拉与她对视:“萨莎,我们需要熟悉起来。”

  “克拉拉跟你谈过吧?而且你一定也已经看过后面的情节,所以我的提议是,至少在我为你上学校打抱不平的那场戏后,你得尝试接受我了。你可以叫我阿尼娅,从称呼开始改变,”安娜说起正事来总是令人感到不徐不疾,不论面对怎样的人她都能做到不卑不亢,同时语气间流露自然的亲昵,所以即使她的语速会偏快,你仍会从中感知到她值得你信任,“必要的话,我们可以住在一起。”

  亚历山德拉挑起了眉毛,很轻巧的一下,琥珀色的眼睛惊讶地看着安娜。这太疯狂了。

  安娜·谢尔巴科娃对她发起了同居邀请。用让人震悚的端庄语气,认真地考虑着自己想法的建设性,以便于合作的新演员顺利地入戏。亚历山德拉显然从未见过如此阵仗,脑子里搜刮起安娜曾出演的角色,纸醉金迷的娱乐圈里还有多少她的房客?

  “请你,”安娜拖长了尾音,几乎想对她翻上一个白眼,“请你收回这种打量一个流氓的眼神,亚历山德拉,我可不是什么风流客,我没有任何与合作对象同居的不良癖好,从不!”

  “我没这么想!”狡辩无效,太迟钝了。

  如果你让一个女人生气,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因为你让她等急了。激怒漂亮女人的方式同样简单粗暴,很显然亚历山德拉没能在她要求的时间内进行快速的否认,不够及时,这是在面对一位娇纵女性时足以致命的短处。当然,安娜看上去没有丝毫的恼怒。

  不要和一位资深的演员探讨真情,她语气中的羞愤绝不会轻易上脸。亚历山德拉有一刻分不清这样细巧的插曲究竟是不是安娜的有意引导,她们借此顺利地敲碎了身前属于局促礼节的玻璃罩子,安娜笑着收拾餐盒,与她约定晚上对戏的时间。提前熟悉第二天的戏没什么不好,安娜只会比她更加熟悉克拉拉的运镜和节奏,以及一些不愿被打扰的独处,年轻的姑娘也会有诡计多端的私心。

  亚历山德拉和她一起去处理垃圾,休息一会儿就准备拍下午的戏份,安娜将莉莉娅接到家。逃课的少女抱着她追回的战利品,拨弄着上头坑洼的孔洞,窗外的景色呼啸地如同喋喋不休的耳旁风,莉莉娅木着脸什么也没说,漫不经心地出神,头侧向窗户却没在看什么。

  安娜的家是栋小别墅,她一个人的港湾,装修上费了许多心思,镜头跟着莉莉娅的视线扫过,不难发现她格外偏爱沉闷的绿和淡紫,从挂毯到单人小沙发再到冰箱上的便签贴,这两种往日形同陌路的颜色总在结伴出现。此外还有些必要的留白与深浅不一的橘色。莉莉娅没见过这样浓厚的名为家的气味,她人生的十五年乏善可陈,归属感于她是种陌生的馨香,她站在门口处踟蹰不前。

  安娜向她展开掌心,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莉莉娅松手,让她将帽子放到衣帽架上,随后安娜拿出一早就买好的居家鞋,等她换好。这部分镜头过得很慢,和窗外川流的世界割开隐秘的角落,安娜并不怎么会做母亲,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看一个孩子迟缓地解开系好的鞋带,将脚放进棉布拖鞋里,安娜被舒懒的情绪敲击到小腹的患处,惊讶地发觉这竟是多么大胆的尝试。

  她们待在家里,安娜拖着她去洗澡,教她调节出水与温度,替她用毛巾裹起湿漉的长发,吹头的过程不那么顺利,影后安娜和戏里的安娜一样不会照顾孩子,亚历山德拉实实在在地被烫到了几次,克拉拉则抱着手臂神色复杂。安娜与戏中人这部分的相像实在令人惊喜。

  “萨莎,我很抱歉。”她们就坐在安娜的小客厅里休息,亚历山德拉揉着好不容易吹干的头皮,旁边的安娜双手合十,愧疚得很真挚。

  “没关系,我能理解。”噢,安娜瘪嘴,那你这话真还不如不说呢。维卡有些替亚历山德拉的情商忧虑,却又有些好奇刚刚的午餐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们看上去熟悉了不少,甚至可以像这样惬意地说笑,毕竟安娜可完全没有生气的迹象。

  接着拍的是安娜打电话给餐馆,她选了一大堆她认为的年轻孩子会喜欢的食物,包括油炸的土豆和鸡肉块,塞满芝士没有蔬菜的双层牛肉汉堡,冰淇淋,苹果派菠萝派红豆派各来一份,因为她还不太确定莉莉娅的口味,加冰的果汁汽水,五花八门的加量蘸料。莉莉娅拿着梳子出来,看她在柔光底的背影,大盏的立灯吞吐的乳黄色暖波罩出流洋的金色海域,安娜像裸裎着背脊的活鱼,她刚刚让莉莉娅等等她订个餐,她要亲自为她梳头。莉莉娅赤着脚出来了,她不怎么习惯拖鞋,再说有请人定时打扫,地板看上去很干净。安娜敏锐地发觉她没听话穿鞋这件事,随后纵容她坐到草绿色的地毯上,莉莉娅意外地拥有一头长发,虽然毛毛躁躁的发质不那么好,可她和她的父亲竟然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

  安娜牵起她的头发,她们身后的日出延伸成纤长的影,母亲一点点理顺缠结,莉莉娅的故事也在窣窣声中抽丝剥茧。这是一株葛蔓丛生的树苗。

  “他对我很不错,不过他不让我叫他爸爸,对邻居也只说他是我的叔叔。”

  “当然,”安娜轻轻答应,“你的名字一直都登在我这,他只是你的临时抚养人。”她本就打算在某一天接回她的小姑娘,过去的日子里她总在逃避和自我开脱,本来她就快要做好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男人突然死去,这一天被迫提前了。

  “安娜,你为什么不把我丢了?”她问完背后的梳子停了细小的一刻,而后又慢慢地梳起来,似乎安娜也在梳自己的心绪。

  “莉莉娅,我从没想过会拥有你。”

  门铃适时地响了,把缓慢的谈话抽剥出静谧的二人之境,安娜走向门口,梳子被放到沙发上,脑子里回响着莉莉娅说的那些她错过的故事。那个男人工作养家,他们住在窄小的出租房,接送她上学放学。但他们也不说话,男人回来了就洗澡睡下,没管过她的学习,从不去家长会,长大后不再送她去学校,不过莉莉娅觉得这些都没什么,毕竟她的同学里还有被父母拳打脚踢的,她没被打过。

  她们一起吃了晚餐,天色还很早,莉莉娅对着一桌子的选择有些无从下手,安娜坐在她对面,正吃着碗水润的沙拉。她的妈妈是当模特的,会被印在时尚杂志和报刊上的都市丽人,更没人会不满她的风流史,当年义无反顾的遗弃大多出于她对理想的渴望和现实的逃避。分娩的痛没在她的身上留下切实的疤痕,却让她对生育感到恐惧,不愿承担一夜好梦后的麻烦。正巧那个不多纠缠的男人愿意免费为她照顾这个错误出生的孩子。

  “凡是优秀的传记作者都会避而不谈关于她的种种争议。”安娜眼中不常有绿衣裙与孔雀,除了绽放的秀场,她活在虚构的乌有之邦,毕竟“笨手笨脚的人往往喜欢独处。”

  莉莉娅刷完牙后就被安排到了床上,明天搬家公司会去拿来她的衣物,安娜买下了那间小租房,告诉她随时可以回去,学校请了一周的假,她们要去购置新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安娜买的儿童牙膏并不适合她,婴儿沐浴露倒是很亲肤,单人沙发对现在这个家已不再足够了,安娜还想给她多买些衣服鞋子。莉莉娅像一根羽毛倒进床被间,今天的经历天旋地转得醉了酒,她如此轻易地上了陌生女人的车,住进了陌生女人的房子,她不曾起疑,真被血缘的亲昵唬住。

  远方的小租房被风吹开窗子,贴在上头的胶布失粘了,瓢泼的骤雨冲进积了些许粉尘的室内。莉莉娅则在惊疲后沉沉入睡。

  那个男人曾在十七年前经过安娜家的后花园,拥有缎子般长发的少女出现在门口,接过他手中的牛奶,像一朵摇曳初绽的素馨花。在宏伟庄园付之一炬前他们每天见面,直到她在悲恸与绝望间迎来大错特错的受孕,安娜的十五岁充满懊悔,新生儿的出现让她几乎罹患郁症。可莉莉娅却更像那个英俊的男人,不怨恨,不愤怒,只是有些迷茫。

  莉莉娅对一切苦难逆来顺受,柔韧的小树苗深深地扎根进给予她痛吻的土地。安娜走进来替她盖好被子,指尖掠过她不经意漏出的小腹。

  “卡卡卡,”克拉拉大喊,“安娜,怎么了?出戏了!状态不对!这样,休息五分钟调整调整!”

  安娜刚刚在戏里愣了下神,她从没犯过这样低级的错误。亚历山德拉从床上坐起来,有些奇怪地看向她,但安娜只是道了声抱歉,就坐下来迅速地开始调整情绪。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场戏了,可她在看到亚历山德拉肚脐的那刻却出神地想到了她那枚曾被狗仔拍下的脐钉。桀骜不驯却自负美丽的贵小姐,脐眼中成色天然的黑珍珠,莉莉娅,正是母贝最伤痛的泪水。可亚历山德拉取下了那枚脐钉。

  实际拍戏的时候她都会这么做。

  安娜对自己的失职感到羞耻,她用三分钟反思了这个错误,却摸到一扇漏出缝隙的窄门,过去她曾无数次透过那道裂痕观摩另一副世界的场合。莓果在枝头被挤压、拨扯,塔罗提起裙摆,平淌的溪流猝然破开水面浅眠的浮冰。

  后面她再次一条过了。收工后她们回酒店,洗完澡后,安娜准时敲响了亚历山德拉的门。她们过了下明天的戏份,安娜将带着莉莉娅去百货买新衣服和新鞋子,莉莉娅在咖啡厅尝试甜品和热奶茶,在街道上被狗仔们拍到,安娜进试衣间替她拉好裙子的拉链,带她去洗发店洗头,同意她把长发染成红色。这部分的节奏会很快,耗时一整天的拍摄或许只被剪成十几分钟,莉莉娅闯进迷人眼的社会顶层,被一时的挥霍冲击得眼花缭乱。

  随后她们互道晚安,安娜回到房间趁泡脚的空当敷了个面膜,影后年纪轻轻便精于养生,一套护理后戴上蒸汽眼罩酝酿睡意,隐而不发的欲望让她一夜好眠。梦里乍响的春溪映出狐狸皮毛的柔亮发色,天真的生命之火以欲望为柴,愈演愈烈,令她的思绪蛇行于草丛,就恰有苹果滚落身前。维丝娜迷倒在塔罗的石榴裙摆下,琅得什的血泪在春天招魂,圣母的哀悼之泪应声倾落,圣雷欧纳德的血液与精魂在日出时筑起通往天堂的长梯。而她的莉莉娅迷茫、温婉,无忧无虑,珍珠项链散成小铃。

  第二天她们在商场与街道穿梭,安娜牵住了莉莉娅的手,温软地包裹她的四根手指,磨剪圆润的指甲轻轻贴紧,她的指腹就蹭在安娜的手背上。咖啡厅的手作蛋糕很好看,乳白的奶油顶上盖满了草莓,切开后安娜不得不手忙脚乱地收拾糖油混合物的雪崩,尝起来倒是让莉莉娅眼睛亮亮,年轻的姑娘不太喜欢咖啡,奶茶更合口味。结果一出门就被蹲候多时的记者迎面拍到,安娜又拉着她冲进百货大楼,小高跟咔咔咔踩得起飞。试衣间里莉莉娅袒露瘦削的脊骨,安娜进去拉紧连衣裙的背链,这里是这天唯一的慢镜头,安娜替她在腰后系了个圆满的蝴蝶结,她第一次替别人整理衣裙,平时都是她作为模特接受服务。

  然后她们去洗发店美甲店,安娜很高兴她想要染个新发色,新手母亲欣然同意了酒红,在她看来这没什么不妥,黑色的指甲也是。安娜就坐在旁边细细地等她收拾好一切,往后她会带着莉莉娅护理头发,买双人沙发和各种味道的牙膏,新的球鞋凉鞋高跟鞋。这天她们回家后卸下满身疲惫,睡前安娜端进来一杯加了蜂蜜的牛奶和漱口的清水,就在莉莉娅含进漱口水的时候,安娜收到工作的电话。

  安娜接到了新走秀的邀约,她想带莉莉娅去看看她的工作,于是她们简单地做了约定,莉莉娅可以得到一天的假期,但在学校的时候要保证认真学习。镜头定格在她们在灯光下相视一笑的那刻,便慢慢如烛焰般熄灭了。

  喊卡后她们长舒一口气,陷进形同激烈床事后的微妙状态,心情无欲无求却畅快。片场的其他人开始忙于收工,克拉拉和副导演低声争论着,亚历山德拉和安娜就在没人打扰的那张大床上瘫歇在独处中,出神地望往别处,却像在对视。

  “安娜,别发呆了,收工了,”妆容精致的吉赛尔夹进她们其中,她在电影里饰演安娜的友人设计师玛利亚,今晚刚刚飞到片场,“一起喝一杯吗?”

  吉赛尔和安娜的关系不差,她们合作过几部影视剧,但和沉寂下来拍作品的安娜不同,吉赛尔活跃于各个节目,飞来飞去地赶行程,工作起来常常昼夜颠倒。她喜欢喝一杯的生活,追求刺激和放纵的灵感,风情万种的媚态在酒吧的舞池里研磨,不少样貌贞洁的玉女在背后骂她娼妇,但吉赛尔确实有一张勾人的面孔。

  “不了,我不太喜欢喝酒。”亚历山德拉看到她轻轻地紧了眉头,但当她扭头面对吉赛尔时已完全舒展,快得像错觉。吉赛尔向亚历山德拉也问了声好,继续尝试着挑起话题:“当时你演那个走出乡村的万人迷时,可没有这种羞涩呢?”

  吉赛尔说话的尾音上翘,像一尾鱼跃出水面。

  乡间万人迷是安娜前几年的作品了,绿裙的谢尔巴科娃是那年摇落的春,将整个季节的丰沛泪水赚满,她真将那个角色演成火中取栗的谜团,高焰把她的脸庞烧皱了。安娜被许多人赞许拥有水晶般的技巧,所以当她在故事里真如水晶般破碎时,无数人为此揪心。

  “可那毕竟是演戏,吉赛尔,我只是做了任何尽责演员都会做的事罢了,”安娜抿嘴笑着,递出个略显嗔怪的白眼,“我一会儿要和萨莎对戏,你刚下飞机,早点收拾完休息吧。”

  “那你什么时候和我走走戏份?明天上午可就要拍了,我一会儿也去找你?”

  亚历山德拉发现吉赛尔有双狐狸样的眼睛,湿雾雾的,夏天里冰镇饮品的玻璃瓶上凝结的水漉那样,冷涔涔却冒着甜味儿,格外偏爱安娜。被排开在外的气氛令人不悦,亚历山德拉有不妙的预感,似乎吉赛尔的进组会打破她和安娜之间和平的秩序和舒适的节奏,尽管吉赛尔的戏份撑不到实际的女三号,但她和安娜仍有不少的对手戏。而为吉赛尔的工作考虑,这些都会集中到最近来拍摄。

  “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在早餐的时候过一下,萨莎和我一直在晚上,我和她每天都有共同的拍摄,挪时间不太方便。”这样的安娜和剧里的母亲不禁贴了脸,她们不久也将拍摄安娜上学校和老师争执的那一场,安娜站在莉莉娅身前,对看不起她出生、不相信她考试成绩的老师语带滑稽地对峙,厌恶莉莉娅美甲与发色的人们在看到这位怒气冲冲的年轻母亲后倒吸一口凉气,新出的时尚期刊的封面,花仙子扮相的安娜可正叉腰站着呢。

  亚历山德拉回到酒店的房间后那阵恼人的心悸还在孜孜不倦地震颤,安娜总有办法向她递来有色眼镜,使莉莉娅快速嵌进她的视网膜,模特安娜影影绰绰的灵魂在演员安娜的身上清晰起来,情节的穿针引线鬼斧神工,安娜已纺进人格特质的深处。明天她们要拍摄秀场的内容,这是开拍以来的第一次大戏,合作的高定已经送来了,是品牌设计师为安娜的量身定做。莉莉娅将坐在观众席看安娜从玻璃门后走出来,自花房开出一枝露馅的早春,裙摆袖口波叠浪涌的玫瑰浆果正中她年轻的心,野莓炸弹,就像安娜切开手作蛋糕后溃不成军的奶油,不战而胜的征服从她小巧的锁骨起始,平坦的胸腹哺乳着莉莉娅枯涸的眼,她便在未知之美的指引下流泪了。

  莉莉娅为什么会哭?

  因为安娜强壮蓬勃的生命力,淡薄的眉骨与傲慢的前额,因为她娇俏的鼻尖正停留日光,她疏离的眼和浓艳的细唇格格不入地诉说绽放。当亚历山德拉坐在观众席以仰头的视角看向眼前的安娜时,她心中因上午拍戏的短暂别离而生出的躁郁消失殆尽了,上一秒她还在不满单独补拍时另一个片场的安娜与玛利亚正纠缠不清,下一秒,莉莉娅只想和安娜死在一块。失而复得之幸福,这些人为强加的自然之语,却比每一刻的演绎都真挚可亲。

  当亚历山德拉仰视剧中的安娜时,她与莉莉娅灵肉合一。就算在大火中付之一炬又如何,就像外界对她评论的那样,安娜·谢尔巴科娃身上有一个无法摧毁的春天。

  玛利亚找到出神的莉莉娅,亚历山德拉在此后的无数采访中深信不疑,那一刻她尚未从少女的美好心情里离开,正在脑中不断地描摹安娜嘴角细小的绒毛,她没有成为艺术家的天赋,但当一个人身处不可自拔的爱情时,她就会自然地学会画家的本能。后台的安娜已经换下了盛开的衣裙,她穿着松软的紫色缎子上衣和长裤,托着面颊,垂下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可当莉莉娅敲响了只有她的房间的木门,她抬起头缓慢地眯眼,如此顺利地笑了。

  玛利亚微不可察地沉了神色,在她和安娜共事的记忆里,安娜一向爱自己多过一切,安娜曾站在巨大落地镜前亲吻镜中的女人,走秀是她生命中唯一可倾情的约会。安娜是玛利亚的天使缪斯,就像她曾在石油灯后看针织品房间的女人们摆弄针线和皮革,将一颗饱满的珍珠缝到衣服领口,她翻阅植物志学习植物与花卉的名称,设计出无数以花朵命名的衣裙,无花果裙、雏菊裙,玛利亚通过刺绣重现那份羸弱感,是因为安娜曾以女人的脆弱与斗士的英勇刺伤她摇篮里的心。

  玛利亚将铃花的图案织在安娜的长裙,其波浪边下垂的朵瓣内是颗细嫩的白珠,掀起或垂落,皆因安娜起伏。设计师们前赴后继地示好,可月亮擅长说谎,安娜的生命蕴藏在不见斑点的香水百合与睡前那一小杯酒精饮里,只有玛利亚拨开柔雾见过她偶尔露馅的灵魂,馥郁深处,她身上的痛苦都令人们倍感清新。玛利亚为她打造的“春日绘”系列在作品冗杂的都市大放异彩,女性不再是一种象征意义,她们成为裙子与衣袖的点睛之笔,主导审美的外放。就像电影里的杂志标题说的那样,安娜,是一位世纪性的女模特。玛利亚与她互相成就,当她用细针将布料别到构思上时,她想着安娜。

  但她只能目送安娜把车开走,载着小姑娘莉莉娅回家去了。

  安娜是玛利亚夏天的那三个月,是她童年的捕鲸港口,巴黎的优雅社区,是被视为必不可少的温床的绿草与花朵组成的柔软蚕茧。可她只是安娜的补充部分之一,在海海的设计稿中等待垂怜。

  喊卡后吉赛尔有些沉默,接下来的一场又是安娜和莉莉娅的双人戏,她坐在小板凳上准备看,却在想亚历山德拉或许真的会爱上安娜。这位争议颇多的体验派演员,在人情寡薄的娱乐圈接了一部同性爱情片,深缠的剧情会让她更加不可避免地进入莉莉娅的角色心绪,她迟早会爱上那个由谢尔巴科娃演绎的安娜,不须等拍摄结束,她就会变成一个分不清剧里戏外的彻头彻尾的精神病。

  吉赛尔垂下眼舒气,人各有志。安娜和亚历山德拉短暂休息后开始接今天的最后一场戏,她们结伴着起身,回到车里。

  安娜有些疲惫地开车,笑着询问莉莉娅想要吃什么,她把车停在了一个带喷水池的小公园,莉莉娅下车去快餐店,她靠着车窗,看到灯光昏暗的广场有几个妇女正带着孩子在玩手持烟花。钢丝棉烟火燃烧得很快,安娜靠在车门上等莉莉娅拎着打包好的牛皮纸袋跑向自己,红色的长发被扎成循规蹈矩的髻,像一捧隐而未发的太阳。

  她们就坐在小别墅门前的台阶上,安娜点了一根女士香烟,从精致的盒夹里抽出米绿的细条,烟烟袅袅的薄荷草覆在光洁的白,安娜吐出团柔软的慢雾。汉堡里的酸黄瓜被莉莉娅嚼得嘎吱响,她看着遥远月光下的安娜,感到她身上有种无名无姓的下流与痞气正不加掩饰。安娜笑着,眼尾的妩情扫过莉莉娅沾上蜂蜜芥末酱的嘴角,随后露出个轻佻的笑来:“莉莉娅,是不是还没有玩过烟花?”

  那支轻薄过安娜的薄荷烟点燃了莉莉娅手中的烟花,白卷纸面抿过她的唇脂,大朵艳放的丛花杂根进孕时空荡的经血,托生出莉莉娅眼前盛开的星火,炽光的余温散落在空气,像幻灭。

  “可你自己抽烟。”

  焰灭后好一会儿莉莉娅才将干枯的铁丝放下,她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汉堡,没头没脑地说。

  “你原来没抽过烟吗?”安娜问她。

  没有,莉莉娅的声音空落落的,安娜望着几乎烧到底的烟缕,挑起眉,从嗓眼里挤出来一声喟叹应她,于是望着某处无声地笑了。莉莉娅傻傻地看着她的笑脸,这副倦容比走秀时的凌厉还侵略她。

  “卡!”亚历山德拉抖了下,坐了好久才从莉莉娅身上缓出来,安娜收拾着燃灭的香烟,感到戏的灵魂如梦初醒地睁眼。日常生活的部分会在后续补拍,这段时间她们会抓紧拍摄和玛利亚的剧情。她们将在作为秀场的天台争执,玛利亚雇人谋杀莉莉娅父亲的事情败露,因为安娜睡前照例的小酌被莉莉娅撞破,她无意间说出那个男人并不喝酒,乙醇的溽热扑打在她的肩骨,安娜酒红着眼说,那他怎么死于饮酒过度。安娜站在都市猎猎的风中朝玛利亚怒吼,指责她不该看轻人的性命。

  “可我疯狂、歇斯底里、不计后果,是因为你曾经年轻却不爱惜羽毛,因为你的纯洁遭他的侮辱践踏,而你珍视的莉莉娅却丝毫没有你的眉眼!”

  安娜沉默地看着玛利亚,看她充血的眼球和愤怒的长发如失子的雌兽那样哀恸,而后在尖锐的沉默中刺出刀匕:“玛利亚,可我依旧年轻。”当年在失魂落魄时敲响她住所的小安娜已褪去青杏的涩,化雪的两颊叠涂杏蕊紧含的胭脂色,再没有哪场雨能吹开她的绯香了。那双从始至终不甘屈居人下的眼睛平和有力地掷出钻心的刃,一击必杀。

  她依旧年轻,依旧为了欢愉独活,若将安娜的灵魂置于天平的一端,另一头放的必是她没有牵挂的自我。可这件事也将从此存疑。因为不久之前她接回了莉莉娅,她拥有了她。

  “玛利亚对安娜的感情无疑是复杂的,”吉赛尔在接受采访时说道,“我难得以这种方式参与一个角色,她是我唯一写过小传的女人,是的,她在我心中是个女人。”

  “克拉拉的本子特别大胆,却也特别细腻,在我看来,安娜之于玛利亚、莉莉娅之于安娜,这两者有着奇妙的重叠,她们都将另一个更为年轻的女性视为女儿,可也同样地陷入了吸引力的涡流,被恼人的性私有欲缠身,毕竟你说呢,女儿不也有可能是她们前世的情人吗?”

  所以当玛利亚来访时闻到莉莉娅脖颈间属于安娜的香水,她不可避免地疯狂了,她呵护多年的花朵被摘下枝桠别到另一个年轻姑娘的耳边,而莉莉娅拥有与那个男人如出一辙的灵动眉眼与秉性,在安娜的领域里横冲直撞地示爱。

  她抱着满怀的母亲节康乃馨回到家,那时候安娜尚未接受她们的关系,她苍白又迷茫地跪坐在那张草绿色的地毯上,像一只被驯主遗弃的红尾狐,却偏偏是狮子般英勇的个性。在安娜与她相处的日子里,她从未露出这样失落的表情。她将头枕在安娜的大腿上,满地的康乃馨在毛毯里扎根,袒露脆弱肚皮的野兽用沙哑的声音对安娜说,你不该让一个从未见识女性的人摸到属于年轻母亲的手。

  “我多么爱你,我爱你如玫红雪球花轻轻放在丝绸连衣裙的缎面,像铺满百合的床单那样惊喜与美丽,”然后她轻声笑了,如释重负地喘息,“可你不会属于我,你只是蕾丝长袜在我身上穿久了所留下的泛红的勒痕罢了。”

  莉莉娅确实会是她的女儿。莉莉娅喜欢写那些长长的诗,喜欢刺伤灵魂与太阳穴的奏乐,喜欢截获了深夜的黑色指甲油,喜欢燃烧殆尽的红,喜欢全株有毒却在山谷里纵情扬春的铃花。

  于是玛利亚与莉莉娅在客厅里推搡,她用抱枕不断地击打莉莉娅的身体,不愿接受她竟如此成功地掠夺了安娜的芳心,这段崩溃的发泄正是在那张贯穿了整部电影的绿色毯子上。而当玛利亚粗喘着将抱枕跌到地上,莉莉娅拨开凌乱的头发,有些紧张地说,你现在好些了吗,玛利亚小姐?她们如此奇妙地和解了。

  坐在背靠沙发的地毯上,莉莉娅与她的杀父仇人在荒诞的背景乐里沉默着对峙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与忙碌的人流被隔离,随后门铃声响起。

  第二天莉莉娅去上学后,玛利亚被发现死在灌满伯恩丘葡萄酒的浴缸里,她穿着那件绣满垂摆铃花的长裙,手边的柜子上是那堆造成莉莉娅父亲死亡的空酒瓶。安娜前几天刚开了一瓶伯恩丘红酒,酒体轻盈却花香浓郁,熟成速度也较夜丘的红酒要快,多年以前的玛利亚也被生活催熟,她在酩酊大醉的名利场里将花香缝到了安娜的裙摆之上。

  这样折返往复的排戏让亚历山德拉陷入爱而不得的恐境,往往上午时莉莉娅还在翻着食谱学习如何料理面条和沙拉,下午就要对安娜如痴如狂,认定她是这世上唯一仅存的女性。她偶尔将眼里的情绪摆错,克拉拉便来回地自相矛盾地说,不,你现在还没有爱上她,不,现在的你正深深迷恋她呢。

  尽管这些戏份并不很多,她们仍可以在吉赛尔离开后再慢慢地培养感情。

  但紧迫的得失仍将她逼进了情绪的尽头,她感到一种贴紧莉莉娅心跳的精神失常,这使得她越发难在生活中看到谢尔巴科娃小姐的身影,因为目及之处皆是模特安娜。一旦开拍,她对吉赛尔的迁怒令莉莉娅对玛利亚暗含的敌意与嫉妒饱满而呼之欲出,她温声询问时的眼神实际要把对方刺杀,却生硬地塞进善于原谅的棉花,成为一团无辜的软絮。莉莉娅对安娜的爱情是紊乱的,失去标准时间刻度的划分的,这份不受控的爱忽有忽无,要求亚历山德拉迷茫地依循本能,对诱惑表现出应有的靠近又对亲情怀持渴望。安娜与她一同逛别墅区的超市和公园,远远地看着她在草坪上放走风筝,在学校的舞会前替她擦上口红和香水,亲自接她回家,这些细小的情节缓慢而精准地插在亚历山德拉迷乱的心上,针针见血。镜头结束,她开始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从角色里彻底抽剥,总是恍惚地看向安娜。

  “萨莎,”安娜轻轻地喊她,“马上要拍我去学校的那一幕了噢。”

  电影内外的时间流速并不重合,时差让亚历山德拉还没有很好地消化吉赛尔在不久前刚离组这件事,玛利亚的死讯被提前,可莉莉娅的心境却一下子回到了刚遇见安娜的时候。她们试着像寻常母女那样相处,剪进电影几秒钟的镜头都要耗费半天来度过,亚历山德拉看着安娜温暖的眼睛,刚刚她还手忙脚乱地学着如何煎好早安的鸡蛋。亚历山德拉不由自主地说:“阿尼娅,你会是个好妈妈。”

  “是这样吗,”安娜眨眨眼,“可我并不是在演一个母亲。”

  安娜·谢尔巴科娃是个伶俐的演员,她对角色的解读或许比克拉拉所想的更加胆大妄为,她在安娜醉酒时与她对话,探读她的内心,再在第二天将其外放。她像护雏的雌鸟那样将莉莉娅护在身后,不遮掩她在上流社会与家庭生活的身份,以女人生来的母性站在那,反唇相讥,刻薄地嘲弄女教师板正无聊的衣着和性格:“如果您是因为莉莉娅的家长不能来参加家长会而认为她答不出卷子的话,希望您能够理解,一位淑女的生活有多么忙碌,她不仅需要照顾她的孩子上学,还需要呵护自己的样貌和衣着,不过您必定没有这样的烦恼吧?”

  饰演女教师的演员喊卡后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安娜上前牵住她的手,笑着和她道歉。小演员才回神,说从没见过安娜姐姐这个样子,刚刚被吓得一后背的汗,安娜就将助理递过来的甜牛奶塞到她的手心,像抚慰一个摔倒的孩子那样低声说着话。亚历山德拉感到某种酸涩的心情,如同误吃了未成熟的早杏,滞重的苦乏在胸腔中细密地反刍,使她不得不愠闷着脸色,好排解这份羞恼。

  她不知道此刻的不快究竟属于谁,是剧中会因安娜一举一动而失神的莉莉娅,还是如今正站在谢尔巴科娃身边的萨莎,似乎除了青春期的瘦削与固执,她还重拥了近乎童真的占有欲和妒忌心,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失落难过。

  或者,真因为爱情于她多么陌生。

  接下来拍摄的休息时间里亚历山德拉都显得心不在焉,只有在剧里她才感到自己真正地是谁,脱离镜头后就陷进深重的怅惘,像个由无数人物切片堆叠起的组合物,甚至开始用阅读理解的心态看向萨莎,思虑自己该如何做得像自己以区分那些形形色色的电影电视剧人物。安娜伸手把她的几根碎发理到耳后:“萨莎,你怎么了?”

  她却有些震悚:“你喷香水了吗?”

  可我怎么从你身上嗅到葡萄柚的味道,从你的眉骨两端长出清香的鸟羽,撞到我鼻尖,造成一场久病无医的低烧。亚历山德拉像棵摇摇欲坠的松,片场里嘈杂的人声使她的耳膜不正常地鼓动,心房无力抵御不请自来的女客人,节节败退地坍塌,直到被摁响门铃。开拍后安娜唇角的酒气扑到她眼前的半空,像只斑斓的迷乱的蝴蝶,令她的两块肩胛骨之间震栗,若说同性之爱是人类初始那口残缺的苹果,那么安娜则在她的审美观点上犯下了更加遗憾的错误,脊椎之颤,安娜呼出的那朵甜蜜的热情与狂喜正引起热带的飓风,浇淋在亚历山德拉挣扎的对倾慕的三字真言闪烁其词的心上。

  那天晚上的梦里难得出现了安娜的口吻,她此前从未在亚历山德拉的视野里现身,只是略显静谧地流淌,此时此刻却在她的眼中涂抹色彩。安娜将夜的红酒瓶放回柜子上,用轻巧的声音说萨莎,你觉得莉莉娅像什么酒?莉莉娅是橡木桶里熟成许久的夜丘葡萄酒。安娜在她的脸颊吻下了剧烈的粉,撕开她两腿之间刺痛的红,她在潮汐的涨退声中想起安娜那把蕾丝伞的木制手柄,她透薄白色上衣短裤后的大片肌肤,吊带内衣,浪花与欲的涡流冲刷过境,随后整个世界都冻结成威士忌杯里的一块球冰。

  于是她在梦里轻轻剥开一枚橘子。

  那颗曾经出逃于海平面上的落日如今在她的掌心正被不经意地戳破了,她睁大双眼看漏了馅的寂寞,可亚历山德拉却比任何一刻都明白了,一千次一万次,她都会为了安娜沉船。  

  隔天她们拍摄更多的流水账,像调制一碗薄粉色的桃子奶油,从切开桃肉熬果酱开始、把白砂糖落进锅里的声响到在面包片上抹匀,莉莉娅一口咬下去吃得嘴边一圈的小胡子。安娜点燃薄荷烟,她像座柔波上的浮岛,吹响雾角,让莉莉娅透出后院泳池的水面,看她在岸边戏水的赤足。她还大笑着从二楼的阳台一跃落进去,在莉莉娅的惊呼里漾起波纹,点燃一捧寄到家门口的玫瑰,挑挑拣拣地把署名的卡片也扔进火丛。她替闭着眼的莉莉娅化上凶巴巴的眼影,推着她去邻居家要万圣节的糖果,到早上又做些小宝宝早餐,草莓配酸奶,水煮蛋和煎香肠。安娜还要定期安排亲子活动,去公园的草坪野餐散步,周末的时候制作松饼和奶油蛋糕。

  可她又在过火的暗灯下为莉莉娅涂指甲,牵起笑容的眼睛不知道看的是谁,透橘的颜料并不能很好地盖住指甲的肉色,她也只是耐心地刷,将莉莉娅的指尖盛在掌心。

  她们开始同睡一张床,莉莉娅的脑袋轻轻蹭在她左边的锁骨,手臂缠在她的腰间,贴着她的肩颈呼喘,补上她已错失的啼哭。卡林卡的节奏转到越来越快的欢悦舞曲,亚历山德拉也陷入更加恍惚的精神分离,她的身躯似乎正被莉莉娅的人格挤占,梦里的安娜不知是谁,可每当谢尔巴科娃向她凑近并低声说些什么,当她伏身葡萄柚的拥吻,她就感到由内而外地舒愉,不由自主地望过去,不论安娜是否意识到她的眼神并给出回应。

  “萨莎,准备好了吗?”克拉拉走到她们这,相比起经验丰富的安娜,她更担忧眼前正被合作对象迷得不知方向的亚历山德拉。她们今天将要拍摄浴缸里的一幕,被同级生用冷水淋湿的莉莉娅被安娜接回家,她在母亲稚笨的手法下洗了头发,然后她们一起泡进温暖的浴水。莉莉娅看见她圆润的肩角与柔弱的手臂,安娜将头发挽了起来,但还是有几根被遗漏的长发被水浸透,蜷曲地贴在她白腻的背部,莉莉娅便将这些发丝归成一缕,缠进她编好的发髻里。莉莉娅沉默着,她能感到雾水正从安娜的脖颈与肩背滑落,水下折叠的影使她喉间起伏,咽下去一阵发狂的燥热,在生与死的叠加态。

  她从背后抱住了安娜。

  问道:“阿尼娅,你是我的妈妈吗?”克拉拉没有出声制止,剧本上摘去称呼的询问并没有亚历山德拉此刻的茫然与亲昵,优秀的导演不会拒绝演员临场迸发的灵感,而老道的演员更善于将隐而不发的情绪推向揭露的最边缘。莉莉娅的痴与恋使薄荷绿的水柔和成暧昧的浅粉色,像锅炉里咕嘟沸煮的桃子皮,一罐果酱炖煨的午后暖光在窗外流眄,安娜与她的侧颊相贴,指腹覆上她略长长了的指甲,说,你希望呢?

  男声就在背景音里低低唱着改编的曲调,安娜转身,能看到她皮肤上细小的雀斑,撑起的肩骨和溽水的下陷颈窝,胸口与上臂的肌肉随她的呼吸挪动,那对亘在中央的狭长锁骨是乡间度夏时绿野地上松树突出土面的根节,刻着一截断尾的情事,写些不道德的膝头温暖丝袜的诗歌。而后她将手盖在上面,莉莉娅在她耳边念起那首小诗,像间永恒的避难所,用女性均质的美勾勒她年轻的眼尾。

  “啊,留里留里,啊,留里留里”

  安娜裹着浴巾坐在浴缸沿,亚历山德拉在水底舒展开双腿,能感到她柔软的脚心正贴在某块人鱼刚获得人类下肢的肌肤处,她高兴地哼着歌,等克拉拉和副导演结束一段烦琐的分歧,皮肤已经泡得发了皱,可亚历山德拉懒得出水。从这个角度,莉莉娅能看到安娜泳池边的脚,一束漂泊在阳光与瓷砖割裂开的水面的花,穿纯色连衣裙的女人口衔劣质香烟凑近教堂里的乳白蜡烛,再告解,狡辩爱无罪责。

  安娜与莉莉娅站在落地镜前,她们拥有如此相似的躯体与骨骼,甚至血液和灵魂,莉莉娅转头看着安娜问,你爱我的什么呢?你爱我身上属于他的部分吗?安娜看向镜中的莉莉娅笑起来了,行驶在林间时莉莉娅鼓起脸颊去亲徘徊的雨,看安娜开车的侧脸然后兴奋地嘟嘴,她喜欢早餐的煎蛋和杯子里洗干净的青葡萄,喊着安娜给她请假,就说她要赶去参加自己的葬礼。

  安娜在波光与海雾中叫她,宝贝,说我爱你身上属于我的全部。船在离港前总要靠岸的,沉船前触礁的最后一眼总也要望向你的,酒精燃烧时的粉蓝色焰火将葡萄柚泣血的心脏烧皱了吗,她熟红的耳垂,珍珠长链落进丘谷,水手溺毙爱的河海。

  亚历山德拉失声地醒来,安娜的嘴唇仅离她的脸颊半厘米,床头的手机振动,她怎么会不小心睡着的呢?明明和往常一样要和安娜对戏。

  “萨莎,”开门后的安娜看着她慌乱的碎发和脸上的红痕挑了挑眉,明天要拍的是她们的第一次吻戏,“你看起来可一点没在紧张呢。”她穿着身紫色的蕾丝长裙,刚吹干的长发有种热烘烘的暖香。对台词说得上是很顺利,莉莉娅火烧火燎地扑进安娜怀里,埋进她胸口的荷叶边像一只幼鹿倒进开满白雪花的绿茵地,她咬断扣子,吻首先胡乱地栽在安娜的侧乳,莉莉娅神情湿漉地仰头看她,眼前像蒙有一座山丘的薄纱,领口的褶皱跳起雀跃的舞,令她不得不在乙醇的梦里睁大眼睛去分辨安娜裙底的颜色,她们低声探讨着,安娜却在她的头顶发出流云的声音:“下雨天适合接吻,莉莉娅。”

  这是个刺激了饱和度的甜吻。

  世界在亚历山德拉跟前变形为柔热的嘴唇,那只点烟的手也正在她身上灼烧,她只能感到了无尽头的浸湿衬衫与香水百合上露水的吻,莉莉娅摘下一朵未闻的花,安娜的声音在她耳边荡秋千,她说亚历山德拉,认清我,你要认清我,一个喝了全世界最甜的果汁汽水后交换的亲吻,她挣扎着将莉莉娅从身体里挤出去,后生的人格碎了一地。

  “卡!”克拉拉的声音在画面外响起,亚历山德拉想起安娜为莉莉娅剪指甲的那幕,安娜的手握住过她的脚踝,那些忽隐忽现的斑驳的酒气味,乡下度假时透过晾晒的白布,她曾看到的一野春绿与莉莉娅眼前出现的绒面高跟鞋。

  随后亚历山德拉从家里的床上清醒,她赤着脚跑下楼,安娜正站在厨房里尝试榨一杯鲜橙汁。黄昏在窗外下坠,白昼最后的一声争辩揉成了穹顶奥塔克萨与雪球交织的色彩,家里的白墙上正走到电影的最后一个画面。莉莉娅新诗集的签售会,那个戴着手织帽的年轻女人正步步靠近,模糊的镜头上只剩个薄紫色的绰影,随后有个更稚气的声音开始念道:“年轻的姑娘往往会爱上年长的已婚妇女。”

  这句话谁说的,说得真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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