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香烟上的火星落到皮肤上为什么除了一点烫的感觉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是温度不够高吗?

白羽瞳18高中,展耀29班主任

ooc致歉,是真的ooc真的,轻拍

【以夜之名,燃心之火】

    他把夹在指尖的烟蒂随手摁灭,看着微弱的火星化作一缕青烟,飘摇着融入黏稠的夜色。

    “嗯,”他抬了一下眼,轻捻着指尖的烟灰,把手臂枕在脑后,语气更加笃定,“有的。”

    窗边那人好像低低地笑了一下,丝绸睡衣勾勒出的肩膀单薄又挺拔,瘦高的背影映衬在窗外的万家灯火之间,仿佛一位深夜到访的使者。光影斑驳,星辰绰绰,那人隐于重重夜色,好像一眨眼便要消失不见。

    他心下莫名一空,闻言只是一笑,闭口不答,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怕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离开似的,他走过去,温柔地搂住那人的腰。

    白羽瞳嗤笑一声,耸了耸肩膀,好整以暇地把双臂抱在胸前,修长结实的双腿往桌面上一搁,挑起一边的眉毛。

    “OK,”白羽瞳不以为意地撅了撅嘴,随手捏起自己被鲜血浸透的衬衫下摆,嫌弃得整张脸皱成一团,恨不得在警||||局裸|||||奔,“sir,咱速战速决,我急着洗澡,脏死了。”

    “知道脏你还去打架?”程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脑门上的青筋欢快地跳起了四小天鹅,“三天两头就来警局报道,不知道的以为你看上哪朵警花了呢!不像话!”

    “跟你说话呢,抬起头来!”程昱刷刷几笔做好千篇一律的记录,气急败坏地把卷宗卷成圆筒,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白羽瞳的肩膀,“你自己喜欢往局子里跑就算了,还每次都得麻烦人家展老师来捞你,人家不要过日子了整天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他当然得来捞我,不然我是为什么吃饱了撑的整天往局子里跑?

    “啧,他怎么还没到?”白羽瞳有些莫名的烦躁,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混着血腥气直逼他的肺腑,搅动起一阵一阵直抵喉头的恶心。

    “展老师今天相亲去了,晚点才能过来……”程昱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外卖,推到白羽瞳面前,“他给你点的,快点儿吃吧。”

    白羽瞳眸光一凛,整个人突然就沉了下来,抱着胳膊冷冷地盯着桌面,一声不吭,也不去动那份热腾腾的饭菜。

    “你又闹什么别扭……”程昱万分无奈地一扶额头,拖着烂泥一般疲惫的身体走到门口,“不吃算了,安生点搁这待着,我先出去了。”

    白羽瞳歪着头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的,只是偶尔转一下漆黑的眼珠——起码让他看起来还是个活人的模样。他仿佛灵魂出窍似的坐了将近二十分钟,突然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和双腿。他眉眼间神色如常,甚至有些冰冷的漠然,二话不说地扯开手臂上粘住伤口的衬衫布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似乎很满意地挑了挑眉,抬头望了一眼苍白的灯管,然后默默地缩进不算宽敞的椅子里,抱住膝盖,把头埋进臂弯,只是可怜巴巴地露着那只血淋淋的手臂。

    展耀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伤痕累累的某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大型犬,束手束脚地委屈在椅子里。展耀咬了咬后牙槽,又恼火又心疼,触目所见的暗红血迹像是从他自己心头肉里滴出来的,从心尖儿疼到四肢百骸。

    他近乎战栗地吐出一口滚烫的叹息,尽可能放轻了脚步,走到那人身边,小心翼翼地抚上白羽瞳的头顶。

    白羽瞳顿了几秒钟,僵硬的身体渐渐在展耀一下一下的抚摸中放松了下来,于是先前刻意压制的疼痛一瞬间掀起惊涛骇浪,密密麻麻地爬上他的脑门。他皱起眉,艰难地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脖子,双手因为失血凉了个彻底,一时间竟然几乎没有知觉。

    他抬起头,似有似无地蹭了一下展耀的掌心,声音沙哑低沉:“……抱歉,等得有点累就睡了一会儿……耽误老师的正事了……”

    “没……”展耀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小心翼翼地握住少年尚未宽厚的肩膀,“我和程警官打过招呼了,咱们走吧……”

    白羽瞳不着痕迹地躲开展耀伸出来想要扶他的手,皱起眉忍着身上的疼,艰难地把身体从椅子里撑起来,默默地挺直了脊背,低下头活动了一下脚踝。

    展耀五指微微合拢,指尖蹭了一下掌心,神色不甚分明地把手揣进衣兜。他低垂着眼眸,有些僵硬地冲白羽瞳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跟上,然后径直走向门口,拧开门把。

    白羽瞳低着头,摇摇晃晃地跟在展耀身后,冷不丁地一头撞上了展耀的后背。

    展耀直直地戳在门口,后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手在身侧攥紧又松开,终于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开始脱自己的针织长衫。

    展耀吐出一口气,耳垂有些发红,用发胶固定好的头发翘起了一绺,正顽劣地横在他的脑门上。他给白羽瞳理了理衣领,然后握住白羽瞳一只手腕,在警局错综复杂的内部穿梭。

    警局就像一个大型的影视城,每天都上演着各式各样的戏码——柴米油盐,鸡毛蒜皮,把每一个人海茫茫中平平无奇的生命耍得焦头烂额,抓耳挠腮。偶尔有那么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流了血,流了泪,尘埃落定以后,把棺盖一合,歌咏几位人民英雄,批判几个社会毒瘤,也终归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远太远。

    程昱这家伙迟早提前更年期——白羽瞳每次来警局,都得这么感慨一句。

    白羽瞳被展耀牵着手腕,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边听着耳边的喧闹,一边打量展耀不算宽厚的后背。

    那人左边肩胛骨下面有一颗小痣,他曾经见过,还吻过。

    那人后腰脊柱特别敏感,轻轻一按整个人就软得一塌糊涂,予取予求。

    那人喜欢看雪,心心念念着想和自己心爱的人去有雪的地方,踩下一个一个终年不化的脚印。

    他们本也是生活中最普通的芸芸众生,各自拿着各自的剧本,走着一条不可逆行的单行道,却不想有一天走错了片场,在错误的地方错误地相遇,于是平静的生活被不速之客一锤子敲碎,碎成千万片失控的光怪陆离。秩序被打乱,规则被违反,原则被动摇,心里的警戒线摇摇欲坠。

    他们终究是厮混在了一起,不知何时而起,不谈何时而终,毫无理由,毫无章法,毫无顾忌。

    初春的夜风还是有些凉的,像细细的丝线,一下一下刺痛着此时格外敏感的肌肤。

    白羽瞳窝在汽车后座里,把展耀的针织衫盖在身上,半张脸埋进毛茸茸的布料里,不动声色地闻着衣服上淡淡的薄荷味。

    其实不是的,他人所见所闻全是那人的温文尔雅,皎皎如珠,却不曾想过衣冠楚楚之下裹藏着如何炽热疯狂的欲望和难以启齿的贪婪。

    一路无言,白羽瞳百无聊赖地用指尖刮着结痂的伤口,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任凭心绪在这个初春的夜晚,乘着窗外浩瀚星河一般的万家灯火轻轻飘荡。

    带着黑猫面具的俊美男人,放浪形骸中独一份的孑然一身,挺拔的身姿,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工笔勾勒的薄唇,冰雕玉琢的指骨,温软的颈窝,精瘦的腰身,笔直修长的双腿。

    那是他们相遇的第一夜——他用银色面具下贪婪的目光一遍一遍描摹那人的身影,然后接近,触碰,越界,沉沦。

    他们在那一夜将最隐秘的疯狂交给付对方,剥去虚伪的皮囊,坦诚相待。他们亲手摘下彼此的面具,额头相抵,耳鬓厮磨。

    白羽瞳突然回过神来,展耀已经把车停在了白羽瞳家门口。

    “展老师,我不想回家……”白羽瞳望着不远处紧闭的雕花木门,神色间淡淡的,“我家里没人……”

    孟程臻推开公寓的门,人还没完全进来,就先大喇喇地开了嗓子:“展耀!你今天相亲咋样啊?妹子正不正?”

    “展耀?展耀!卧槽了人呢?”孟程臻一头扎进卧室,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喃喃自语,“奇怪了,第一天就在外面过夜了吗?这进展有点儿太快了吧?我靠我的球衣呢……哦,在这。”

    他把皱巴巴的球衣胡乱往背包里一塞,紧接着风一般地刮进了厨房,顺便瞥见了浴室的灯光。

    “展耀,你丫在洗澡?这才几点啊……”孟程臻从冰箱里摸出一瓶可乐,一边不要命地灌一边往浴室门口蹭过去,“我今天约了朋友看球赛,就不在家吃了,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快跟我说说你今天相亲相得咋样啊?”

    白羽瞳半靠着浴缸边缘,一边咬着展耀的嘴唇,一边死死地搂着展耀的腰,不让他后退分毫,眼里满满的戏谑在水蒸气中晕开,熏得展耀眼底一片湿润。

    展耀眼角余光透过雾蒙蒙的磨砂玻璃窗,瞥见一个黑糊糊的身影正在靠近。

    他一把掐住白羽瞳的脸颊,强制结束了这个胆战心惊的吻,然后死命把那人的脑袋按在胸口。

    “别动!”展耀用气声低低地呵斥了一声,整个胸腔都在震动,震得白羽瞳半边脸颊麻了个彻底,肌肤相亲的地方又滑又烫。

    “展耀?”孟程臻终于抬手敲了敲玻璃,“你还好吧?不是洗澡洗晕过去了吧?”

    展耀脸上腾地一红,一巴掌呼上白羽瞳的后腰——这个不老实的家伙居然趁机咬上了他的锁骨。

    “没,水温不稳,被……”展耀咬牙切齿地用手扯着白羽瞳的头发,“……烫了一下。你,你叫我干啥?”

    “啊?哦!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我今晚和朋友看球赛不回来了,晚饭你自己解决吧……”

    “成,那行,我走了啊,你快点出来吧,洗澡太久容易缺氧,你要是啪叽在里面可没人管你。”

    白羽瞳听到这好像笑了一下,温热的呼吸打在展耀颈间。

    等关门声远远地响起,展耀紧绷的肩膀才一下子塌了下来。他一把撸起白羽瞳湿漉漉的额发,雪白的胸膛泛着桃红,不知是因为气急败坏还是羞涩难当。白羽瞳抬起头,就又要去咬展耀的喉结,被展耀一巴掌推开。

    展耀愣住了,隔着氤氲的水汽,望向白羽瞳不甚清明的眼底。

    白羽瞳带着一身大大小小的淤青和血痕,轻轻地揽过展耀的腰,把脸埋进展耀的颈窝:“我很想你,很想很想。”

    “我也不想帮他们打架的,但是,但是我太想见你了……

    “我没办法了嘛,你不要生气……以后不会了。还有……”

    白羽瞳纠结地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闷闷地开了口,像一只耷拉着耳朵求安慰的大型犬。

【过年没有车嘻嘻(*∩_∩*)】

    那家伙在两天前的凌晨发了一条短信请假,之后就再也没了音讯。电话打过,关机,家里也去过,没人。展耀心里着急,却也束手无策,只好干等着,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过了三天还不见人就去报警。

    结果第三天一大早,展耀刚进教室,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趴在课桌上,栗色的发丝乱糟糟地翘着,整张脸埋在臂弯里。

    同桌的女孩子看见老师过来,用手肘轻轻地推了白羽瞳一下。

    展耀示意女孩继续早读,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按上白羽瞳的头顶,温热的掌心一路滑到白羽瞳裸露的后颈,触手却是异常的滚烫。

    “白羽瞳?”展耀拍了拍白羽瞳脖子,弯下腰来,“醒醒,你是不是发烧了?”

    那人把同样滚烫的掌心搭上展耀的手腕,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单手捂着眼睛抬起头来,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如纸。

    他顺势把脑袋靠在展耀身上,声音沙哑,泛红的眼里布满血丝:“……难受。”

    展耀把手覆上白羽瞳的额头,像是在摸一个滚烫的小火炉。他驾着白羽瞳的肩膀把人扶起来,左右斟酌了一下,让几个男孩子帮忙把白羽瞳弄到了自己的背上。他嘱咐班长维持秩序,然后背着白羽瞳往医务室走去。

    展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一团乱麻绞了个翻天覆地,却还是理不出半分头绪。他现在不管问些什么,白羽瞳都只会哼唧两声,最多蹦上几个单音节的“嗯”“没”之类的,怕是已经烧糊涂了,滚烫的脸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展耀的后颈。

    医务室的小护士看见来人,似乎有些异常激动。但是展耀此时无暇顾及他人,紧张兮兮地看着医生给白羽瞳挂上点滴,等一切安顿好以后,他把帘子一拉,搬了个椅子在白羽瞳身边坐下。

    白羽瞳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摇摇头:“浑身疼,睡不着。”

    展耀瞥见白羽瞳脸上偷腥似的笑意,故作严肃地板起脸,敲了敲白羽瞳的手背:“不睡,就解释一下吧。”

    白羽瞳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用戏谑的目光看着展耀,身体在医务室面料糟糕的被子里扭动了几下:“不舒服,好热……”说完就把一条腿伸了出来,单手挣扎着扒拉被套松垮的被子。

    “把腿收回去,不许踢被子!”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了白羽瞳一眼,双手把被子抖平,理好,然后仔仔细细地裹在白羽瞳身上,把边边角角都掖好。

    隔着薄薄的校服裤,展耀掌心的凉意顺着皮肤沁入血管,像一阵清爽的风,吹过滚烫腐朽的四肢百骸。白羽瞳浑身打了个冷战,一股燥热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撞得他喘不过气,胸腔一阵阵发疼。他眨了眨眼睛,可怜巴巴地皱起眉头,哑着嗓子开口:“……那,展老师,你手凉,摸摸我呗,我真的热得难受……”

    “你给我好好说话!”展耀一个爆栗赏在白羽瞳脑袋上,另一只手却顺从地探进热乎乎的被子里,用掌心覆上白羽瞳的胸腹和双腿,温柔仔细地轻轻按摩着。

    白羽瞳眯起眼睛,舒服得像一只翻着肚皮晒太阳的大型犬。

    展耀的手滑过白羽瞳的膝盖时,那人狠狠地抖了一下,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

    展耀心下飞速地闪过一个念头,却被白羽瞳突然扣住他后颈的手掌拍得烟消云散。白羽瞳狠狠地拉下展耀的身体,像饥渴难耐的沙漠旅人,扑向生命一般扑向绿洲。滚烫的舌不由分说地撬开展耀的牙关,发了疯似的,攻城略地,风卷残云。

    “展老师……”白羽瞳细细地稳过展耀的鼻梁,眼底一片漆黑的晦涩沉重,仿佛盘旋的雾霭,终年不散,“我可不可以……去你家住一段时间?”

    孟程臻刚好出差,展耀和那没心没肺的打了声招呼,就让白羽瞳住进了孟程臻的狗窝。白大少爷净身入户,用的东西全都是展耀一手准备,至于白羽瞳唯一的利用价值,就只有做饭了。

    展耀最近总是很晚才回家,不知道整天在忙些什么,问他也不说,俩人都是一副德行,不想说的事情拿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松口。然而,各自揣着各自的心事,终归是活得隔了一层芥蒂,让人浑身不自在。  

    白羽瞳百无聊赖地用指骨敲了敲玻璃,窗外的天空是黯淡的灰白色,像倒挂的大海,浓云翻起惊涛骇浪,重重地压在白羽瞳胸口。窗外的树枝被凉风欺负得东倒西歪,树叶簌簌地颤抖着,在白羽瞳耳畔发出无声的哭喊。白羽瞳狠狠地啧了一声,猛地把手里的抱枕一摔,拎起皮衣外套就往外走,把门摔得震天响。

    他一路飙着自己心爱的机车出了城区,头盔都没带,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整个人风风火火乱七八糟,带着一屁股浩浩荡荡的扬尘冲进了鑫龙湾的地下赛车场。

    白羽瞳推开废弃仓库改造的赛车场候赛区的大门,一群不三不四的糙汉子正围在一起,吵吵嚷嚷地说着什么。

    “废一条胳膊再加一条腿,你妈的,这种地方是你随便来随便走的?”

    白羽瞳挑了挑眉,扒拉开嘈杂的人群,随手顺来了一根烟叼在唇间。随意地听了一耳朵——自己好久不来,一来就有瓜吃,运气还不错。他闲闲地一把勾住一个火鸡头的脖子,那人一肘子捅在他平坦紧实的小腹上,笑骂了一声:“呦!白少终于舍得来啦!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一不在啊,真是什么鸟球都敢来咱们的地盘上撒野啦!”

    他一边借火,一边听到包围圈中一个瑟瑟发抖的声音在苦苦哀求:“秋先生,秋先生!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求求您了!”

    白羽瞳认真地借着火,却在下一秒手一抖,差点烧了自己的头发。

    他听见那个耳熟的声音近乎崩溃地大喊了一声,破音破得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展老师!您救救我啊展老师!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这位先生,这件事情和你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欠债还账天经地义,希望你不要无端插手。”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双腿交叠着坐在众人中间,一只手优雅地撑着额角,一只手摸着怀里的黑猫,用危险冰冷的目光扫视着下方烂成一滩烂泥的少年。

    穿着藏蓝色衬衫的男人形容狼狈地被几个人按在地上,低着头,声音低沉却有力。

    他那天看到这孩子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样子十分恐惧,于是暗中观察了这个孩子一星期,终于发现了端倪。

    这是他的学生,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形容狼狈的少年感激地回过头,却被人一脚踩在了脊背上,巨大的压迫感让他的肺叶几乎炸裂。

    一个声低低的咒骂在少年头顶响起,那声音裹着嘲笑,恼火,惊讶,像一支来势汹汹的箭,直直地刺进展耀的心窝。

    嘈杂的人群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最后都把目光放在了突然出现的白羽瞳身上。

    为首的男人摸了一下黑猫的后背,饶有兴味地勾起唇角。

    他生气了——展耀脑子里冒出的一个念头,残忍地砸上他的胸口。

    白羽瞳松开踩着少年的脚,大步走到中间血迹斑斑的空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展耀裸露在外的后颈,双手关节发出可怖的声响。他阴沉着脸色,头也不回地沉声问道:“秋先生,这个废物欠你什么。”

    展墨秋用指尖挠了挠黑猫的下巴,不以为意地挑起眉,语气稀松平常得让人后背发冷:“三辆车,五场比赛,输的也不多,五十万而已。”

    他一把按住展耀的脖子,蹲下身来,逼迫展耀抬起头,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来,展老师,你给我说说,你他妈怎么管,是替他还钱,还是替他偿命?嗯?还是让他们卸你一条胳膊一条腿?!让那个废物养你一辈子吗?”

    “你闭嘴!”白羽瞳终究是舍不得弄疼展耀,只是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掌心,额角青筋快要撑破薄薄的皮肉。他缓缓站起身,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对着展墨秋,苦笑了一下:“秋先生,这人不懂规矩,我马上带他离开,还请您见谅。这个废物您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改天再登门给您赔礼道歉。”

    展墨秋不置可否,只是用眼神示意身旁的下属让开一条路。

    白羽瞳松了一口气,心惊胆战地弯下腰,额角的冷汗像冰冷的蛇爬进了双鬓。他一把攥住展耀的手腕,还没用力,就被毫不犹豫地甩开了。

    “他是我的学生,我不能不管。”展耀低垂着眼眸,声音不大,固执得轻巧又沉重。

    “白,如果你这位朋友非要日行一善,也不是没有办法。”展墨秋摸了摸下巴,漆黑如山涧深潭的眼眸里泛起一丝丝涌动的暗流,浓密的睫毛像鸟儿抖落的黑羽,“你这位朋友还不起,你白羽瞳,大名鼎鼎的白狼,却还的起。”

    伏趴在地的少年登时跳了起来,一个趔趄扑向白羽瞳,鼻涕眼泪灰尘血迹糊了满脸:“白少!白少!你救救我!我们同学一场,我不想死,我没有办法啊,你救救我啊!”

    白羽瞳咬紧了后牙槽,却没有把少年踢开。他挺直了脊背,抬起头,不卑不亢地直视着展墨秋:“……怎么还?”

    展耀猛地抬起头,望着白羽瞳属于少年人的单薄和属于男人的挺拔 张了张嘴,却没法发出声音。

    “跑修罗道,以我们车队的名义破掉记录,今晚的事就能一笔勾销。”

    一道惊雷刺破云层,裹挟着疾风骤雨劈开沉重凝滞的空气,怒海咆哮,群山震颤。向远处看去,修罗道——那条像蟒蛇一般的废弃盘山公路,正森然地盘旋在冷铁似的大山上,向众人吐着狰狞的蛇信。夜色像恶魔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了白羽瞳的天灵盖上。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纷乱的思绪吵吵嚷嚷地飘出他的躯壳,又反过头来叫嚣着结成剑雨,冲撞着他的残破的肉体。

    过去的记忆卷土重来——震耳的爆炸,滔天的火光,声嘶力竭的呼喊,刺骨的冰冷,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展墨秋轻笑了一声,让黑猫从膝盖上跳下来,好整以暇地用手背抵住下巴:“算了,和你开玩笑呢。快走吧,你那位朋友看起来不太适合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白少!我不想死!”少年声嘶力竭地哭喊,双手死死地拽住白羽瞳的裤子,“白少!白少我求求你!我不想死!我是为了给我妈挣救命钱!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啊!我妈现在还在医院躺着……我不能死!白少!我给你当牛做马!我求求你!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白羽瞳面无表情地攥紧双拳,眼角紧绷,满眼血红。他无动于衷地弯下腰,攥住展耀的手腕,声音冷然如冰:“跟我走。”

    “不。”展耀轻轻地挣开白羽瞳的手,“……你要我看着他死吗?我找不到。”

    “那你要我看着你死吗?!”白羽瞳压抑的怒火烧穿了他的胸膛,难以控制地爆发出来,蚀骨穿心。展耀安抚地拍拍白羽瞳紧绷的手臂,难看地笑了一下:“你先走吧,我能解决的……”

    他一介凡人,没权没势,除了一颗跳动的良心,还有什么呢?

    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固执和坚持,也不过是让自己不要因为袖手旁观而愧疚一辈子罢了。

    但是——展耀看着眼前白羽瞳颤抖的手,狠狠地咬住下唇,不想让眼泪流出来——他要保全自己一颗廉价的良心,就要用这颗良心去烫伤关心他,爱护他的人。

    “好,很好。”白羽瞳一把甩开展耀的手,猛地掐住展耀的下巴,逼迫展耀看着自己,“他是你的学生,是你的宝……那我算什么?”

    “你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你为什么要去管这些你根本就无能为力的闲事?好,你是老师,你肯为了你的学生自己往枪口上撞,那你也是我……你为什么不愿意为了我,离这些危险的东西远远的呢?!”

    白羽瞳用手捂着眼睛抬起头,一把扯开松松垮垮的领口,露出肩膀上一大片狰狞的伤疤,语气疲惫至极:“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些疤是哪来的吗?OK,我今天告诉你。”

    展耀怔怔地看着白羽瞳指着自己的伤疤,一字一句地说:“两年前我跑过一次修罗道。”

    “那是一条吃人的山路,你想救他对吧,好,我给你救。”

    白羽瞳的表情近乎扭曲,他双眼通红,大步走到展墨秋身边,喑哑的声音透着冰冷的麻木:“钥匙。”

    展墨秋故作为难地皱起眉,却掩饰不住眼底的笑意:“你确定。”

    展耀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冰冷地瘫坐在地上,他来不及思考清楚白羽瞳的话,就看到白羽瞳夺过车钥匙,大步迈出仓库大门,向光线刺目的外场走去。

    洪水一般的喧嚣将那人逆光的背影淹没,仿佛被一场巨大的雪崩吞没,再也寻不到踪迹。

    暴雨倾盆,狠狠地砸在泥泞的跑道上。狂风怒号,夜色浓重得快要降落下来,裹住所有无法可解的光怪陆离,绞住这人世间的咽喉,残忍地一寸寸收紧那锋利的细线。

    “他不是半年前宣布停赛了吗?说什么拖家带口有了牵挂,这怎么回来了?”

    “能有什么牵挂啊?有什么比在夜场里豁命更刺激的吗?”

    展耀不知道,过去猩红漆黑的四个小时,他是如何活着度过的。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在丛生的树枝藤蔓中找到那人流落的角落,不知道自己如何在暴雨中温暖那人冰冷的躯体,唤醒那人沉睡的魂魄。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着那人被送上救护车,如何孤身走进这座巨大的坟墓,站在这苍白狭窄的走廊里,等候一个猩红的宣判。

    “你到底是造什么孽?!我求求你离我弟弟远一点行吗!你要钱还是要什么?我什么都能给你,我求求你放过他……”

    “他和家里出柜也是为了你是吧?他在老宅门外跪了两天两夜,也是为了你是吗?!你为什么要招惹他啊……”

    “展墨秋都告诉我了……他前段时间刚答应我不再玩赛车了,你为什么还要让他碰那个东西?!你为什么还要逼他?!你不是爱他吗?你为什么要害他?!”

    展耀浑浑噩噩地离开这座巨大而喧嚣的坟墓,无数的生离死别将他包围,啃食着他冰冷的躯体。他跪坐在台阶上,把脸埋进膝盖,嗅着衣服上的血腥味,放声痛哭。

    “如果你要问我他去了哪里,我也说不清楚,他只说想去有雪的地方看看。

    然而千万年来,世间最原始的纯洁和神圣,始终栖居在这片土地的最高处,好像时间在这里化为虚无,无数个日日夜夜在他们身边走过,却不能改变他们分毫。

    他们在这里千百万年地站立着,聆听着人间的悲欢喜乐,小心翼翼地将之深藏在纯白无暇的雪层中,冰封,沉淀,最后变成传说,化作神迹,造就不朽。

    白羽瞳不敢用力呼吸,凛冽的空气沁入他的肺腑,扫清多年的浑浊,晦暗,腐朽。冷风刮过他不再锋利的眼角,冰花悄然着生在他的睫毛上,像一群雪山精灵在窃窃私语着来客来自何方,将向何处。

    “这位师父,”白羽瞳放轻了声音,脱下厚厚的手套,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您见过这个人吗?”

    不知道是第几次问出相同的问题,又得到相同的结果,一遍一遍,将他一颗炽热的心浇成彻骨的凉。

    坦途也好,歧路也罢,一条路是否艰难困苦,是否值得他交付一身白骨血肉,全凭身边得谁人相伴。

    若他孤身一人,温软花路也不过画中图景,梦中楼阁;若心爱之人在侧,刀山火海,荆棘丛生又何畏何惧?

    他踽踽独行,在人世间冰冷的铜墙铁壁边缘不停地冲撞,固执地试图破开一个缺口,来容纳他的爱,他的执着,他的追求,他的奢望。

    他双手鲜血淋漓,只为寻找灵魂安栖之所,余生相依之人。

    这一次他终于来到了积雪终年不化的地方,却不知道能不能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衣衫单薄的僧人微微施礼,仔细地看了看照片上眉目英俊的男人,缓缓地笑开眼角的皱纹:“见过,见过的。”

    白羽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僧人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声,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被人兜头浇了一把岩浆,再次滚烫起来。

    那僧人闻言,敛眉垂目,轻轻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向远处寺庙塔尖,若隐若现的雪山仿佛悬浮在天边的神域,圣洁而永恒,牵引着他的灵魂脱离皮囊。

    “前几天……这位施主向贫僧问过路,要到那雪山上去。只是……”

    “……昨日借宿本寺的登山队说,那雪山发生了雪崩……施主还是莫要去寻了,那雪山恐怕余怒未消,恐再生变故……”

    白羽瞳双手合十,闭上眼,向僧人深鞠一躬,睫毛上的冰花簌簌抖落。

    他紧了紧登山包的背带,把照片妥帖地放在胸口,重新戴好手套,向群山深处的方向走去。

    他披荆斩棘,与世界对立,本就不贪求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僧人欲言又止,摇摇头,在心中为远行的旅人默诵经文。

    我们挣扎,嘶吼,披坚执锐,遍体鳞伤,只为守一座城,爱一个人,活一场恣意坦荡。

    心火燎原,晦暗丛生,而我们永远相信,永夜终有尽头。

    我们前赴后继,以爱相搏,走在一条尸骨堆砌的路上,登一座遥不可及的山峰。

    我们可能会输一千次,败一万次,却永远不会停滞前行的脚步。

我们的友谊走过了这么长的岁月,
——史蒂芬·桑坦 《老朋友》

星期六一大早就有人敲门,影子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玛格丽特·奥尔森。她不肯进屋,只是站在门口,模样有些严肃。“安塞尔先生……?”
“叫我迈克就好了。”影子说。
“好吧,迈克。你愿意今晚过来吃晚饭吗?大约六点钟。没什么特别的饭菜,就是意大利面和肉丸。”
“我喜欢意大利面和肉丸。”
“当然,如果你有别的约会……”
“需要我带一束鲜花过来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不过,这次晚饭是纯社交礼节性的,不是什么浪漫约会。”
接下来,他洗了个澡,出去散了一小会儿步,走到桥边就转回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地平线的远方露出黯淡的半个圆。回到家时,身上已经冒出了汗水。他开着四驱车到丹佛美食店买了一瓶葡萄酒。那瓶酒的价格是20美元,在影子看来,高价似乎是酒的质量的某种保证。他不懂葡萄酒,所以买了加州红葡萄酒。影子年轻的时候,人们热衷于在汽车保险杠上贴贴纸,他见过一条贴纸上写着:“人生就是一瓶红葡萄酒”。当时,那句话让他忍俊不禁。
他还买了一盆盆栽植物当礼物,只是普通绿色的观叶植物,不是鲜花,没什么浪漫气息。
他还买了一大盒他从来没喝过的牛奶,还有一篮他从来没吃过的水果。
之后,他开车到玛贝尔的店里,只买了一个馅饼当午饭吃。一见到他,玛贝尔绽开了笑容。“赫因泽曼恩追上你了吗?”
“我不知道他在找我。”
“想找你一块儿去冰上垂钓。还有查德·穆里根,他想知道我见没见过你。他的表妹从另外一个州来这里了,是他的远房表妹。我们通常管那种表妹叫做“可以亲吻的表妹”。她可真是个甜心俏佳人,你肯定也会爱上她的。”说着,她把馅饼装进一个棕色的纸袋,折上纸袋顶端,保持馅饼的温度。
影子开车经过湖南岸的图书馆,兜远路回家,一手开车,一手拿着馅饼吃,馅饼的碎屑掉到他的牛仔裤上和四驱车的地板上。冰雪妆点下,整个镇子都是黑白色调。春天仿佛遥远得不可想象,破冰车恐怕会一直停在冰面上,伴随它的还有那些冰上垂钓者的小屋,以及皮卡车和机动雪橇留下的车痕。
他回到他的公寓楼前,停下车,穿过车道,走上通向公寓的木头台阶。几只金翅雀和五子雀正站在喂鸟器上吃东西,几乎懒得抬头看他一眼。他走进房间,给盆载植物浇了点儿水,考虑是否该把葡萄酒放到冰箱里。
到六点钟之前,还有好长一段时间需要打发。
影子真希望自己能自自在在看看电视。他想娱乐一下,不动脑子去思考什么问题,只是坐在那里,沉浸在电视的声音和画面中。想看看露西的胸脯吗?在他的记忆中,拥有露西嗓音的某个人对他轻轻说道。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可他还是摇了摇头。
他发现他有点紧张。自从三年前被捕以来,这是他的第一次社交接触。真正的社交,和普通人,不是监狱里的犯人,也不是神、民族英雄,或者梦境。他必须以迈克·安塞尔的身份,找到和别人聊天的话题。
他看了看手表。才下午二点三十分。玛格丽特·奥尔森告诉他六点钟到。她的意思是整六点吗?可不可以早到一点?或者晚一点?他最后决定,他会在六点零五分到隔壁去。
“电话可不是这个接法。”星期三抱怨道。
“等我的电话线正式接通之后,我会有礼貌地正常接电话的。”影子说,“有事找我?”
“我不知道。”星期三说。他顿了顿,然后接着说:“把众神团结组织起来,就好像把猫排成整齐的一行,简直困难透顶。怎么都组织不起来,不符合他们的天性。”星期三的声音了无生气,听上去疲惫不堪。影子以前从来没听他这样说话。
“太困难了。真他妈太难了。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没有用。看来我们还是直接割断自己的喉咙更省事点,自己了断。”
“你不该说这种丧气话。”
“嗯,你们这种人割喉倒也有个好处,”影子开了个玩笑,想让星期三振作起来,“不疼。”
“会疼的。即使是我们这种人,伤害仍旧会带来疼痛。你在一个物质的世界中活动、生存,这个物质世界必然会对你产生一定的作用。受伤会疼痛。同样的,贪婪会让我们陶醉,欲望可以烧灼我们的内心。我们不容易死,就算死也不是那种寿终正寝的死法,但我们仍旧会死。死了以后,如果我们依然被人们爱戴、怀念,那么,类似我们的某个人将会出现,取代我们的位置,把整桩该死的事情再来一遍。但如果我们被人们遗忘,我们就真的完蛋了。”
影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劝慰他,只好换个话题。“你从哪里打电话?”
“妈的,这不关你的事。”
“还没有。我一直在想念托尔。你不认识他,他是个大高个,长得跟你差不多,心肠很好。人不太聪明,但只要你开口,他可以把衬衣脱下来送给你。他自杀了。1932年在费城,把枪塞进嘴巴里,把自个儿的脑袋轰了下来。对神来说,这种死法是多么可悲呀。”
“但为这份同情心,你连该死的两分钱都不肯施舍,孩子。他和你特别像,都是不爱说话的傻大个儿。”星期三停了下来,开始咳嗽。
“出什么事了?”影子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他们想谈判,订立一个休战协议。和平谈判,和我们他妈的和平共存。”
“现在我和那些现代混蛋们去喝该死的咖啡,在堪萨斯市的共济会大厅。”
“知道了。你过来接我,还是我去那里和你碰面?”
“你待在那儿别动,低头老实做人。千万别招惹是非。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咔的一声响,电话断掉了,再也没有一丝声音。没有拨号音。当然,这部电话还没联通,从来没有过拨号音。
只好继续消磨时间。和星期三的谈话让影子觉得非常不安。他站起来,想出去散会步,但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只好再次坐下。
影子拿起那本《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1872—1884年》,打开书页,眼睛随便扫着上面细小的印刷字体,可什么都没看进去,只是偶尔停下来,瞄一眼吸引住视线的东西。
影子从书中得知,1874年7月,市议会统计了蜂拥来到镇上的流动的外国伐木工人数;在第三大街和主干道的交汇处将兴建一座剧院;还有人们希望能在弥勒河上建筑堤坝,将水塘变为一个大湖。议会批准支付给一位萨缪尔·萨缪尔斯先生70美元,给海克·萨勒闵先生85美元,作为征用他们土地的补偿,以及将他们的住宅迁出即将被湖水淹没的地方的费用。
影子从未想到那个湖居然是人工湖。当时只有一个用堤坝围起来的池塘,为什么就管这个镇子叫湖畔镇呢?他继续看下去,发现湖泊工程是一位赫因泽曼恩先生负责的,此人来自巴伐利亚的霍德穆林。市议会批准拨给他370美元作为工程项目款,不足之数由公众捐款补足。影子撕下一条纸巾,夹在书页里当书签。他可以想象,赫因泽曼恩看到有关他祖父的那部分介绍时该有多么开心。不晓得那个老人知不知道他的家族曾参与建造这座湖。影子继续向后翻动书页,想找出有关建湖工程的更多内容。
他们在1876年举行了湖泊落成仪式,还为湖题词,将其作为镇子成立一百周年纪念的重要献礼。市议会通过投票,一致表示对赫因泽曼恩先生的感谢。
影子查看手表,现在已经5点30分了。他走进浴室,刮干净胡子,梳理头发,换了衣服。最后15分钟也消耗过去了。他拿起葡萄酒和盆栽植物,出门走到隔壁房门前。
刚一敲门,立刻有人前来开门。玛格丽特·奥尔森看上去几乎和他一样紧张不安。她接过葡萄酒瓶和盆栽植物,说了声谢谢。房间里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绿野仙踪》的录像。电视画面是深褐色调的,多萝西还在堪萨斯城,闭着眼睛坐在马维尔教授的四轮马车里,那个老骗子则假装在读取她的思想,而改变她人生的龙卷风就要来了。里昂坐在电视机前摆弄着一辆玩具救火车。一看见影子,他立刻露出兴奋的表情,站起来撒腿就跑,结果因为太激动差点绊倒在地。他跑进房子后面的卧室,又立刻跑了出来,手里胜利地挥舞着一枚25美分的硬币。
“看,迈克·安塞尔!”他大叫一声,然后合上双手,假装把硬币塞进右手手心,然后张开这只手。“我把它变没了,迈克·安塞尔!”
“你确实做到了。”影子说,“等我们吃完饭,如果你妈妈同意的话,我会告诉你怎么才能变得更漂亮。”
“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教他。”玛格丽特·奥尔森说,“我们还要等萨曼莎。我派她出去买酸奶油了,真不知道为什么耽搁那么久。”
这时,仿佛听到了她的话一般,外面木头平台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用肩膀推开房门。影子一开始没认出她来,接着他听到了她的声音:“我不知道你想要带卡路里的那种,还是尝起来像墙纸的那种。反正我买了带卡路里的那种。”他知道她是谁了:那个在去开罗的路上搭车的女孩。
“那种可以。”玛格丽特·奥尔森说,“萨姆,这位就是我的邻居,迈克·安塞尔先生。迈克,这位是萨曼莎·布莱克·克罗,我妹妹。”
我不认识你,影子拼命地想,你从来没有遇见过我,我们完全是陌生人。他试图回忆起那次他是如何想象下雪的。那次多么轻松,而这一次简直令人绝望。他伸出手说:“很高兴认识你。”
她眨眨眼睛,抬头仔细看着他的脸,脸上一阵迷惑。然后,她眼睛中露出认出他来的神情,她的嘴角一弯,露出笑容。“你好。”
“我得去看看饭菜怎么样了。”玛格丽特说,声音很紧张,仿佛她是那种离开厨房一小会儿,就担心饭菜会烧糊的人。
萨姆脱下她鼓鼓囊囊的外套和帽子。“原来那个忧郁而神秘的邻居就是你。”她说,“谁想得到?”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而你,”他说,“就是那个叫萨姆的女孩。我们可以另找时间再谈这个吗?”
“只要你发誓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里昂用力拽着影子的裤子。“你能现在就表演给我看吗?”他问,伸手给他看那枚硬币。
“好吧。”影子说,“不过我教给你之后,你必须记住一件事:魔术大师永远不透露自己魔术的秘密。”
“我发誓不告诉别人。”里昂一脸严肃地说。
影子把硬币放在左手中,然后抓住里昂的右手,教他怎样做才能显得把硬币放在右手中,其实还留在左手里。然后,他让里昂自己练习这个动作。
几次尝试之后,里昂掌握了诀窍。“现在你知道这个魔术的一半秘密了。”影子说,“另外一半是: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硬币应该待的地方,眼睛则注视着想让它出现的地方。只要你的神情显得硬币就在你右手里,没有人会去注意你的左手的,不管你的动作多么笨拙都没关系。”
萨姆微微偏着脑袋,望着这一切,什么话都没说。
“吃晚饭了!” 玛格丽特叫道,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意大利面。“里昂,快点去洗手。”
晚饭还有蒜蓉烤面包、浓厚的红色番茄酱汁和好吃的肉丸子。影子赞美玛格丽特做饭的手艺。
“家传的老食谱。”萨姆说,“玛格的妈妈的爸爸来自科西嘉岛。”房间里只有萨姆在喝红葡萄酒。“爸爸离开她时,玛格才十岁大。然后,他搬到我们住的镇子上,六个月后我出生了。我的妈妈和爸爸结婚时,他还在和前任打离婚官司呢。等我到了十岁的时候,爸爸又离家出走了。我想,可能家庭对他只有十年的吸引力。”
“哦,他又在俄克拉荷马州待了十年。”玛格丽特补充说。
“我妈妈的家庭是来自欧洲的犹太人,”萨姆继续说下去,“来自一个现在乱成一团的国家。我认为,嫁给一个印第安切罗基族人的想法让她挺得意,好象把油炸面包和碎肝酱搭配在一起似的。”她又喝了一大口红葡萄酒。
“萨姆的妈妈是个疯狂的女人。”玛格丽特有些赞许地说。
“猜得到她现在哪儿吗?”萨姆问。影子摇头。“澳大利亚!她在互联网上认识了一个家伙,那人住在霍巴特 。两人见面之后,她觉得那家伙让人恶心。不过她真的很喜欢塔斯马尼亚岛,所以就在那边住下来,在一个妇女团体教当地人做蜡染布之类的东西。是不是很酷?在她那个年龄还做这种事?”
影子表示同意她的观点,然后又拿了些肉丸子吃。萨姆告诉他们说,塔斯马尼亚岛的所有土著居民都被英国人灭绝了,他们组成了人墙,包围整个岛,来搜捕漏网者,结果最后只抓到一个老人和一个生病的小孩。她还告诉他袋狼——在塔斯马尼亚岛上,地位等同于老虎——都被农夫们杀光了,因为害怕它们会偷吃他们的绵羊。到了1930年,最后一只袋狼被杀掉之后,政客们却发布公告说要保护袋狼。她喝光第二杯葡萄酒,又为自己斟上第三杯。
“那么,迈克,”萨姆突然问他,脸颊因为酒力已经开始发红了,“给我们讲讲你家的事吧。安塞尔一家都是什么样的人?”她在笑,笑容中带着恶作剧的神情。
“我们都很无趣。”影子说,“一家子没有人到过塔斯马尼亚岛那么远的地方。对了,你是在麦迪逊上学?学校怎么样?”
“你知道的。”她说,“我学习艺术史,女人们研究的专业,还有就是雕刻我的青铜像。”
“等我长大了。”里昂突然插口,“我要做个魔术师。你会教我的吧,迈克·安塞尔?”
“当然,”影子说,“只要你妈妈不介意。”
萨姆说:“吃完饭以后,你带里昂上床睡觉,我想让迈克带我去巴克酒吧待一个小时左右。”
玛格丽特没有耸肩。但她的脑袋动了一下,一边眉毛也微微抬了抬。
“我觉得他有兴趣去,”萨姆说,“我们有很多话可以谈。”
玛格丽特转头看影子,他正忙着用纸巾擦拭下巴上并不存在的一块红色番茄酱。“反正你们都是成年人了。”说话的腔调却暗示他们并不是,就算是成人,这种行为也太幼稚。
晚饭后,影子帮萨姆洗碗,负责将碗碟擦拭干净。然后,他给里昂变了一个魔术。他在里昂的手心里点数分币,每次里昂张开手再数一遍硬币时,总发现比原来数的数目少了一个。至于那最后一枚硬币——“握紧了吗?”——里昂张开手时,却发现分币竟变成了一角硬币。里昂不断地嚷嚷:“你是怎么变的?妈妈,他到底是怎么变的?”声音一直伴着影子到门厅。
萨姆递给他外套。“快点。”她催促说。葡萄酒喝得太多,她的脸红扑扑的。
影子在他的公寓前停下,把那本《湖畔镇议会备忘录》塞进杂货店的塑料袋,带在身边。赫因泽曼恩可能会在巴克的酒馆里,他想给他看提到他祖父的那段记录。
他打开车库门,她哈哈大笑起来。“哦,老天。”看到那辆四驱车时,她叫了起来,“保罗·冈瑟的车!你居然买了保罗·冈瑟的车。哦,天啊!”
影子为她打开车门,然后转到驾驶座旁上了车。“你认识这辆车?”
“两三年前我来这里和玛格住的时候,是我说服他把车子漆成紫色的。”
“哦。”影子说,“终于找到可以责备的人了,太好了。”
他把车开到街上,下车关上车库门,再回到车上。萨姆望着他上车,表情有些古怪,好像她的自信劲儿已经从她身上溜掉了一样。他扣上安全带,她说:“好了,我这是做了件傻事,是不是?和一个变态杀人狂上了同一辆车。”
“上一回,我可是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了。”影子提醒她。
“你杀了两个人。”她说,“联邦调查局正在通缉你。现在我又发现你用假名住在我姐姐的隔壁。难道说迈克·安塞尔是你的真名?”
“不是,”影子回答说,随之叹一口气,“不是我真名。”他很不情愿承认这一点,仿佛这样做,某种重要的东西就会离他而去。承认他不是那个人,就是放弃迈克·安塞尔的身份。感觉就象离开了一位好朋友一样。
“你真的杀了那些人?”
“他们到我家来了,还说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其中一个家伙还把你的照片给我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帽子先生?不对,是城先生!跟那部电影《亡命天涯》的情节一模一样。不过我说我从来没见过你。”
“那么。”她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你替我保密,我也会替你保密。”
“可我并不知道你的任何秘密。”影子说。
“是这样,你知道是我出的主意把这辆车子漆成紫色,这样一来,保罗·冈瑟就成了附近几个县的嘲笑对象,他只好离开这个镇子。当时我们都喝醉了。”她承认说。
“这件事能算秘密吗?我很怀疑。”影子说,“湖畔镇的每个人都知道。”
突然间,她又说话了,声音很小,说得很快。“如果你要杀我的话,请你不要伤害我。我不应该和你出来到这里的。我真是他妈的太蠢太笨了。我可以指认你的。老天!”
影子叹了口气。“我什么人都没杀过。真的。现在我会带你到巴克酒吧,或者,只要你发话,我就会掉转车头送你回家。随便你选择。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打电话叫警察。”
他们开车过桥,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那么,是谁杀了那些人?”她问。
“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
“我会相信的。”她生气了。他开始怀疑今晚带葡萄酒去吃晚饭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现在看来,生活绝对不像红葡萄酒那么美好。
“这件事别人很难相信的。”
“我,”她对他宣告说,“可以相信任何事情。你压根儿不知道我会相信什么。”
“我可以相信真实存在的事,也可以相信那些并不真实存在的事,还可以相信那些没有人知道它们真不真实的事。我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相信玛丽莲·梦露、甲克虫乐队和猫王都还活着;我相信人类可以更加完美,知识是无穷的,整个世界在秘密的银行联盟操纵下运转,外星人定期访问地球,好的外星人长相像满脸皱纹的狐猴,而坏的外星人把牛弄残废、还想掠夺我们的水源和我们的女人;我相信未来宇宙会坍塌、彗星会撞地球;我相信总有一天传说中的白色水牛女人会回来,狠狠踢每个人的屁股;我相信所有男人内心深处都是个头大些的孩子,无法和别人沟通,美国人性生活的衰退趋势与各州汽车电影院的衰退趋势一致;我相信所有政客都是无耻的骗子;我还相信如果不止两个政党可能会更好;我相信加利福尼亚州会沉入大海,而佛罗里达州会因为疯狂、鳄鱼和有毒废物而溶解;我相信抗菌香皂正在破坏我们对细菌和疾病的抵抗力,早晚有一天,平平常常的感冒都能杀死我们,就像《世界大战》里面的火星人一样;我相信上个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是伊迪丝·西特韦尔 ,翡翠是龙的干精子,而在几千年前,我的前生是一个西伯利亚的独臂萨满教巫师;我相信人类未来的命运隐藏在其他星球上;我相信当我小的时候,糖果尝起来真的更甜,大黄蜂的飞行中蕴涵着空气动力学,光是由波和粒子组成的,在某处有一只关在盒子里的猫,它同时既是死的又是活的(不过我认为如果他们不打开盒子喂猫的话,猫肯定会死,而且会有两种不同的死法),宇宙中存在有几十亿年历史、甚至比宇宙本身还古老的星球;我相信有一位只关心我一个人的、属于我自己的神,他会看到我做的一切,而且关心我;我相信有一位负责维持宇宙运转的、不属于哪一个人的神,他离开自己的岗位泡马子,压根儿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相信存在一个没有神灵的空的宇宙,里面充满由某种原因引起的混沌,到处是噪音和白噪音,充满了好运气;我相信说性爱的价值被高估的人从来没有真正品味到性的欢愉;我相信那些宣称自个儿什么都知道的人总会在小事情上撒谎;我相信绝对诚实,也不排斥善意的谎言;我相信女人应该拥有选择的权利,婴儿拥有活下去的权利,如果你能毫无保留地绝对信任司法系统,死刑制度就是正确的,所有人也都会珍惜生命、恐惧死刑,但实际上只有傻瓜才会信任司法系统;我相信人生就是一场游戏,相信人生就是一个残酷的笑话,也相信躺下静享人生的生活态度。”她终于停了下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影子差点放开方向盘,双手为她鼓掌了。但他只说了一句:“好吧。这么说,如果我把我知道的事告诉你,你不会把我当疯子?”
“也许。”她说,“试试看。”
“那么,你相不相信,人类从古到今想象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神灵,直到今天,仍然生活在我们中间?”
“还有新诞生出来的神,计算机之神、电话之神,诸如此类的。他们认定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空间,双方不可能共存。某种形式的战争似乎就要来临了。你相不相信?”
“是那些神杀了那两个人?”
“不是,杀那些人的是我妻子。”
“我记得你说过你妻子已经死了。”
“那么,她是在死前杀了他们?”
“是死后。别再问了。”
她伸出手,拨开额头上的一缕头发。
他们转进主干道,然后在巴克酒吧前停下。酒吧窗户上挂着招牌,上面是一只体型巨大、用后腿站立起来的雄鹿,它正端着一杯啤酒。影子抓起那个盛书的袋子,下了车。
“为什么他们要开战?”萨姆追问道,“似乎没这个必要嘛。赢了之后又怎样?”
“我也不知道。”影子说。
“还是相信外星人的存在更容易点。”萨姆说,“也许城先生和那个不知名先生就是《黑衣人》里的角色,是里面的外星人。”
两个人站在巴克酒吧外面的人行道上,萨姆突然停下脚步。她抬起头看着影子,呼吸在夜空中凝成淡淡的白雾。“你只要告诉我你是好人就行了。”
“我做不到。”影子说,“我希望我是,但我会尽力做个好人的。”
她抬头仰视他,咬着下唇,然后用力点点头。“那就很好。”她说,“我不会出卖你的。你可以给我买杯啤酒。”
影子为她推开门,立刻迎面扑来一阵爆炸般的热浪和音乐。他们走进酒吧。
萨姆冲几个朋友挥手打招呼,影子也冲几张熟悉的面孔点头示意。他已经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都是在搜索艾丽森·麦克加文那天认识的,还有在玛贝尔的店中吃早餐时见过的。查德·穆里根站在吧台旁,搂着一位个子娇小的红发女人的肩膀——影子估计就是那位可以亲吻的表妹。他挺想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可惜她一直背对着他。查德看见了影子,抬手开玩笑地敬了个礼,影子也笑着冲他挥挥手。他四处寻找赫因泽曼恩,可那位老人今晚似乎不在这儿。他在酒吧后面发现一张空桌,开始向那边走过去。
就在这时,有人尖叫起来。
是那种异常恐怖的尖叫,扯着脖子全力嘶喊的尖叫,仿佛见鬼了似的。顿时,所有人都停止交谈,安静下来。影子环顾周围,还以为有人被谋杀了,然后才意识到酒吧里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他自己。就连那只黑猫,它白天总是躺在窗台上睡觉的,也从自动电唱机上站了起来,尾巴高高竖立着,背上的毛也立起来,瞪着影子。
时间仿佛一下子凝滞了。
“抓住他!”那个女人的声音在叫,已经濒临歇斯底里了,“看在上帝份上,得有人阻止他!不要让他跑掉!求你们了!”他终于辨出了那个声音。
没有人动弹,他们只是盯着影子看。他也回视他们的目光。
查德·穆里根穿过人群走过来。那个跟在他后面的娇小女人仍旧小心翼翼,万分警惕,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尖叫。影子认识她,他当然知道她是谁。
查德还端着他的啤酒,他随手把它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嗨,迈克。”他打招呼说。
奥黛丽·伯顿抓住查德的袖子,脸色苍白,眼睛里还含着眼泪。“影子!”她说,“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变态杀人的恶魔混蛋!”
“你确定你认识这个人吗,亲爱的?”查德问,他看上去有些不太自在。
奥黛丽·伯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吗?他给罗比工作了好几年。他那位荡妇妻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正在被通缉,因为谋杀。联邦特工问过我。他还是个在逃的罪犯!”她都快爆炸了,哭诉着,声音颤抖着,好不容易才没有歇斯底里大发作。真像个准备夺取艾美奖的电视剧女演员。可以亲吻的表妹,影子淡淡地想。
酒吧里没人说话。查德·穆里根看着影子:“这恐怕是个误会。我肯定我们可以把真相查清楚。”然后,他转身对酒吧里的所有人说:“好了,没事了。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很快就能解决。一切正常。”接着他对影子说:“我们出去说话,迈克。”他有一种让人平静下来的能力,影子对他控制局面的本事深感佩服。
“当然可以。”影子说。
他感到有人在碰他的手,一转身,看到萨姆正凝视着他。他低头冲她笑了笑,尽可能让她放心。
萨姆看着影子,又扫视着酒吧里那些盯着他们看的面孔。她对奥黛丽·伯顿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你—是—个—臭—婊—子!”说完,她踮起脚尖,把影子的头拉低,在他的嘴唇上用力亲吻。她的嘴唇压在他的唇上,影子感觉仿佛过了好几分钟,但实际上可能只有短短5秒钟。
影子觉得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个吻。当她的嘴唇压在他唇上时,他感到这个吻并不是送给他的,而是给酒吧里其他人看的,好让他们知道她已经选择支持哪一方了。这是表示旗帜指向的一个吻。即使在她亲吻他的时候,他也确信她甚至还没有喜欢上他——好吧,喜欢,但不是那种对爱人的喜欢!
很久之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读过一个故事。故事说一个旅行者从悬崖上滑了下来,一只吃人的老虎站在悬崖上面,而悬崖下面是致命的瀑布,他努力想止住从山坡上下滑的趋势,想抓住什么东西来保住性命。他身边有一丛草莓,上面和下面都是死路一条。问题是:他该怎么做?
而答案居然是:吃草莓。
还是孩子时,他觉得这个答案完全没道理。但现在,他终于明白其中的意义了。所以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全情投入这个吻。除了萨姆的嘴唇和她偎在他身上的柔软肌肤外,什么都不想。他仿佛在品尝一枚鲜嫩的草莓。
“快点,迈克。”查德·穆里根语气坚定地催促说,“请你出来,我们到外面去解决。”
萨姆退了回去。她舔了舔嘴唇,微笑起来,笑意浮现在她眼睛中。“不坏。”她说,“对你这么个小毛孩来说,你的接吻技巧真不错。好了,出去玩吧。”然后,她转身面对奥黛丽·伯顿。“但是你,”她冷冷地说,“仍旧是个臭婊子。”
影子把他的车钥匙抛给萨姆,她轻巧地单手接住。他跟在查德·穆里根后面,穿过酒吧走到外面。外面下起了小雪,雪花在酒吧的霓虹灯招牌前旋转着落下。“想谈谈这件事吗?” 查德问他。
奥黛丽·伯顿跟着他们出来,来到人行道上。脸上一副准备再次尖叫的表情。“他杀了两个人,查德!联邦调查局的人到我家来了,他是个变态杀人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警察局。”
“你惹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太太。”影子说。即使在他自己听来,他的声音也显得疲惫不堪。“请你走开。”
“查德?你听见没有?他在威胁我!”奥黛丽·伯顿说。
“回里面待着,奥黛丽。”查德·穆里根说。她似乎还想争吵,然后紧紧闭上嘴巴,连嘴唇都压青了。她一转身,进了酒吧。
“她说的话,你愿意辩解吗?”查德·穆里根问。
“我什么人都没杀过。”影子说。
查德点点头。“我相信你。”他说,“我敢肯定,这一切很容易澄清。你不会给我添麻烦吧,是不是,迈克?”
“我不会惹麻烦的。”影子说,“这是个误会。”
“确实。”查德说,“我想我们应该去我的办公室,在那里把事情搞清楚,如何?”
“我已经被捕了吗?”影子问。
“没有。”查德说,“除非你想被捕。在我看来,你跟我去警察局是出于市民的责任,而我们则会很快解决这件事。”
查德搜了影子的身,没有发现武器,然后他们上了查德的警车。这一次,影子坐在后座,关在金属隔栏后面。他想:SOS,遇难,救命。他想用他的意志去影响穆里根,他在芝加哥对一个警察就这么做过。这位是你的老朋友迈克·安塞尔,你曾经救过他的命。你不知道这么做有多傻吗?这件事你就让它过去吧。
“我觉得应该把你从那儿带出来。”查德解释说,“只要有一个大嗓门叫唤一声,说你就是杀害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凶手,到时候,我们恐怕就得应付一大群准备对你处以私刑的暴徒了。”
开车回湖畔镇警察局的一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直到停在警察局门口,查德才开口告诉他,说这里实际上是县治安官的部门,当地警察局在这儿只有几间办公室。很快县里会建一栋更加现代化的办公大楼,但眼下他们只好先在这儿将就着。
“我可以请律师吗?”影子问。
“又没有指控你犯了什么罪,” 穆里根说,“你自己决定好了。”他们穿过几扇旋转门。“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
影子在木头椅子上坐下来,椅子边上有一块被香烟烧焦的痕迹。他觉得脑子发木,呆头呆脑的。公告栏上“禁止吸烟”标志下面,贴着一小张寻人启事,上面写着:“失踪——判断危险”,照片上是艾丽森·麦克加文。
座位旁边的木头桌子上是一叠过期的《体育画报》和《新闻周刊》,房间里的灯光很暗,墙上的油漆是黄色的,不过估计原来曾经是白色。
十分钟后,查德给他拿来一纸杯从自动贩卖机上买来的热巧克力。“袋子里面是什么东西?”他问。直到这时,影子才意识到他仍然拿着那个装着《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的塑料袋。
“一本老书。”影子说,“上面有你祖父的照片,也许是你曾祖父。”
影子翻动书页,找到了市镇议会的合影照片,指给他看那个叫穆里根的男人。查德吃吃地笑起来。“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说。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他待在那个房间里已经几个小时。影子看完了两本《体育画报》,正开始翻看《新闻周刊》。查德不时会出来看看他,一次是问影子是否想去洗手间,一次是给他一个火腿卷和一小袋薯片。
“谢谢。”影子接过食物,“我被拘留了吗?”
查德吸了口气,空气在他牙齿缝里嘶嘶作响。“哦,”他说,“还没有。看来你使用迈克·安塞尔这个名字并不合法。不过换个角度讲,在本州内,只要不是用于欺诈目的,你随便怎么称呼自己都可以。你别紧张。”
“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用我的电话打可以省点钱。否则你就得用大厅里的公用电话,15分钟10块。”
得了吧,影子想,你只不过想知道我拨的电话号码,还可以用分机偷听。
“太好了!”影子同意说。他们走进一间空办公室,影子把要拨打的电话号码告诉查德,是伊利诺斯州开罗市一家殡仪馆的号码。查德拨好号码,把电话听筒交给影子。“我把你单独留在这里。”他出去了。
电话铃响了几次,有人拿起听筒。
“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请问有什么事?”
“嗨,艾比斯先生,我是迈克·安塞尔。我曾经在圣诞节前在你那里帮过几天忙。”
一阵迟疑之后,对方回答道:“我记得,迈克。你怎么样?”
“不太好,艾比斯先生。惹了点麻烦,我被拘留了。希望你能见到我叔叔,或者帮我带个口信给他。”
“我当然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他在哪儿。等一下,迈克,我这里有人想和你说句话。”
电话转到其他人手中,然后,一个缠绵的女人声音道:“嗨,亲爱的,我很想你。”
他敢肯定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但他认识这个女人,他肯定自己认识她……
忘记吧,脑海中飘过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忘记一切不快。
“和你接吻的那女孩是谁,亲爱的?你想让我吃醋吗?”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影子回答说,“我想她只是想证明她的立场。对了,你怎么知道她吻我了?”
“有我族人走动的地方,我就有眼线。”她说,“你要小心,亲爱的……”听筒里突然一阵寂静,然后又是艾比斯先生,“迈克,你在吗?”
“一时找不到你叔叔,看来他被什么事情缠住脱不开身了。不过我会继续和他联系,再带个口信给你的南西阿姨。祝你好运。”说完,电话挂断了。
影子坐下,希望查德快点回来。他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分分心。他不太情愿地再次拿起那本《备忘录》,翻到书的中间,开始看起来。
1876年12月,市议会颁布了一条法令,从早晨8点到下午4点,严禁在人行道上和公共建筑内的地板上吐痰,并且严禁将任何形式的烟草产品丢到地面上。
1876年12月13日,12岁大的莱米·霍塔拉,“估计因突然出现的精神错乱而走失”。“搜索工作立刻展开,但因暴风雪阻住去路,不得不停止。”议会全体一致通过,对霍塔拉一家致以哀悼。
接下来的一周,奥尔森家马房起火后被迅速扑灭,人和马匹都没有受伤或死亡。
影子翻看紧挨着的一章,发现里面再没有提到莱米·霍塔拉的事。
然后,他一时兴起,将书页一直翻到1877年冬天的记录。影子发现1月份有一条备注记录:杰茜·拉瓦特(没有提到她的年龄),“一个黑人孩子”,于12月28日晚失踪。人们相信她可能“被流动商贩所诱拐”。议会并没有对拉瓦特一家致以哀悼。
影子正准备翻看1878年的备忘录,查德·穆里根敲门进来。他一脸羞怯,像个把一张糟透了的成绩单带回家的孩子。
“安塞尔先生,”他说,“迈克,我真的很抱歉。私底下说,我很喜欢你这个人。可惜那并不能改变什么,你明白吗?”
“在这件事上,我无法选择,”查德说,“只能以违反假释条例的罪名逮捕你。”接下来,穆里根为影子宣读他的权利,签署几张文件,再让影子在上面按下手指印,然后带他顺着走廊走到位于这栋大楼另一侧的县拘留所。
拘留所房间的一侧有一张很长的看守台,旁边还有好几道门,有两扇玻璃门是通向牢房的,对面的一扇门则是出口。其中一间牢房里关着人——有个男人正盖着薄毯子,睡在水泥台子的床上。另一间空着。
看守台后面坐着一个穿褐色制服、看上去昏昏欲睡的女警官,她正在看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机上播放的电视系列剧《傻瓜尼罗》。她接过查德的文件,签名接收影子。查德徘徊着没有离开,继续签署几份文件。那女人从看守台后面走出来,搜了影子的身,拿走了他的所有个人物品,包括钱包、硬币、公寓前门钥匙、书和手表,将它们放在台面上。她递给他一个装着橘黄色囚服的塑料袋子,叫他走进敞开门的那间牢房里换衣服。他可以保留自己的内衣和袜子。他走进牢房,在里面换上橘黄色的囚服、淋浴用的拖鞋。牢房里一股子恶臭味儿。橘黄色套头上衣后背用大号黑体字印着“兰博县监狱”的字样。
牢房的金属马桶敞着盖子,里面堆满褐色的屎尿,都快溢出来了。
影子从里面出来,把他的衣服交给女看守,她将衣服和他的私人物品一起放进塑料袋。他用拇指拨弄了一下钱包,这才交出去。“请小心保管这个,”他对女看守说,“我这辈子可都在这里了。”女看守接过钱包,向他保证说这些东西都会妥善保管。她还问查德这是不是事实,查德从签署的最后一份文件上抬起头,证明丽兹说的没错,他们从来没有丢失过犯人的物品。
换衣服的时候,影子已经把钱包里的400美元现金偷偷摸了出来,藏在袜子里,清空衣服口袋的时候,还把那枚一美元的自由女神银币藏在手心里。
“请问,”从牢房里出来后,影子问道,“我可以继续看完那本书吗?”
“抱歉,迈克,规定就是规定。”查德说。
女看守丽兹把影子的物品打包,寄存在看守台后面的房间里。查德宣布说他现在正式把影子移交给巴特警官。丽兹一副疲惫不堪的神情,根本没注意他说的话。查德终于离开了。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丽兹——也就是巴特警官——接了电话。“好的。”她对着电话说,“好的。没问题。好的。没问题。好的。”她放下电话,做个鬼脸。
“有问题?”影子问道。
“是的。不过不要紧,一点儿小问题。他们要从密尔沃基市派人过来接你。”
“问题是我得在这里看守你三个小时,”她说,“而那边的牢房”——她指了指有人在里面睡觉的那一间——“里面有人。他有自杀企图,现在还没过监视期。我不能把你和他关在一起,但又不值得先签署文件让县里把你关起来,然后再签署一次文件把你放出来。”她摇了摇头。“不用说,你也不想被关在那儿。”她又指了指他在里面换衣服的那间空牢房,“马桶都满了,里面臭死人,是不是?”
“把你关在那里面太不人道了。我们很快就要搬进新办公楼了,可惜对我来说速度还不够快。我们昨天关进来的那个女人肯定把卫生巾丢在马桶里了。我告诉过她们不要那么做,我们有垃圾箱的。卫生巾塞住了下水道管子。每塞住一片该死的卫生巾,都要花费县预算里的100块钱,请水管工人来维修。所以,我可以让你待在这外面,前提是戴上手铐;也可以不戴手铐,让你关在那间牢房里。”她看着他,“你自己决定。”
“我不喜欢手铐,”他说,“但还是戴上吧。”
她从警服皮带上取下一副手铐,拍拍手枪皮套里的半自动手枪,仿佛提醒他她身上带着枪。“把手放在背后。”她命令说。
手铐太紧,因为他的手腕很粗。接着,她将足枷也铐在他的脚踝上,让他坐在看守台远端的长椅上,靠墙而坐。“好了,”她说,“只要你别来招惹我,我也不会招惹你。”她调整一下电视机,好让他也能看到屏幕。
“等我们有了新办公室之后,”她说,“就不会再出现眼下这种荒唐事情了。”
《午夜脱口秀》已经结束了,电视上开始播放《干杯》。影子从来没有完整地看过这部系列喜剧,只看过一集——就是教练的女儿到酒吧来的那一集——但这一集他看过很多遍。影子早就发现,如果有哪部连续剧你没看过,你只会一连好多年反反复复碰上其中的同一集。他觉得这肯定是某种神秘的宇宙法则。
丽兹·巴特警官向后倚在椅子上,她并没有很明显地打瞌睡,但也不是很清醒,所以她根本没发现《干杯》中的那伙人已经停止交谈,也不再说俏皮话了,而是在屏幕里向外盯着影子。
第一个开口对他说话的是那个总以为自己是个了不得的知识分子的金发酒吧女招待戴安娜。“影子,”她说,“你离开了我们的世界,我们是多么担心你啊。真高兴能再次看到你——虽然你现在被人关起来,还穿着橘黄色的囚服。”
“在我看来,”那个令人讨厌的酒吧常客克里夫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在狩猎季节逃亡的时候,穿橘黄色的衣服很合适。这个季节,大家都这么穿。”
“啊,我猜是猫咬掉了你的舌头吧。”戴安娜说,“你领着我们玩了一场很愉快的追击游戏!”
影子把目光移开。丽兹警官轻轻地打起呼噜来。那个叫卡拉的年轻女招待打了个响指。“嘿,混蛋。我们打断这个节目的正常转播,是为了给你看点儿好东西,保证会让你吓得尿裤子。准备好了吗?”
电视屏幕闪烁了一下,接着一片漆黑。屏幕的左下角现出一行白色的“实况转播”的字样。画外音是一个柔和的女声:“现在转投即将胜利的一方,为时还不算太晚。但是,你同样拥有继续留在原有阵营里的自由。那正是一个美国人应该享有的权利。这是美国的奇迹。信仰自由意味着你有权拥有错误的信仰。同样的,言论自由也给予你保持沉默的权利。”
屏幕上出现一处街景。摄像机镜头向前慢慢推进,这是用手持摄像机、以真实的记录片风格拍摄的画面。
一个男人充满整个画面,这个人头发稀梳,皮肤晒成褐色,神情有些鬼鬼祟祟的。他倚墙而立,喝着塑料杯子里的咖啡。他目光直直地望着镜头,说:“恐怖分子往往隐藏在模棱两可的字眼背后,例如‘自由战士’。但你我都清楚,他们是杀人成狂的社会渣滓,这才是真相。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加美好。”
影子认出了那个声音,他曾经有一次进入了那个人的大脑。城先生的声音与从身体内部听起来有些不同,他真实说话的声音更加低沉,更加洪亮。但影子绝对不会搞错。
镜头后移,显示城先生正站在一条典型的美国街道上的一栋砖石建筑外,门上一块方型的空白处,标着一个大写的字母G。
“就位。”电视画面外的某人说。
“让我们来看看室内摄像机拍到的画面。”那个女人的画外音说。
“实况转播”的字样依然在屏幕左下角闪烁着。现在画面切换到一个小厅内部,房间里的光线很微弱。两个男人坐在房间尽头的桌子旁,其中一人背对着镜头。摄像机镜头慢慢对焦放大。有一阵子,他们两人的身影都模糊了,然后影像再度清晰、放大起来。面对镜头的那个人突然站了起来,开始踱步,好像关在笼子里的一头熊。那人居然就是星期三!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看上去似乎正在享受眼下这种局面带来的乐趣。他们的形象被聚焦放大之后,画外音开始播放流行音乐。
背对镜头的那个人正在说话。“——我们此刻的提议正是结束这场战争的最好机会。从此以后,不再有任何流血事件,不再有任何进攻,不再有任何痛苦,不再有任何人被处死。难道这还不值得你们放弃一点权益吗?”
星期三突然停止踱步,转身面对他。他气得鼻孔大张。“首先,”他咆哮着说,“你必须搞清楚,你在要求我代表我们所有的人讲话。这显然是荒谬绝伦的。其次,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们的人会遵守诺言?”
背对镜头的人的脑袋晃了一下。“你这么说对自己未免不太公平了,别太低估你自己。”他说,“你们的人显然没有首领,但他们肯听从你的意见,他们会注意你的一举一动。至于说遵守我的诺言,我们这次预备性的谈话已经录制下来,正在实况转播。”他伸手指了一下背后的摄像机镜头。“你们那边的一部分人正在观看我们的对话,而其他人则会看到录像带。摄像机镜头是不会说谎的。”
“任何人都会说谎。”星期三固执地说。
影子听出了那个背对镜头的人的声音。是世界先生!影子钻进城先生的脑子里时,通过电话和城先生交谈的就是他。
“你不相信我们会遵守诺言?”世界先生问。
“在我看来,你的承诺早晚都会被打破,你的誓言全是虚伪的誓词。不过,我会遵守我的承诺。”
“你有安全通行证,”世界先生说,“我们双方同意,将它视为休战的象征。顺便告诉你一句,你那位年轻的被保护人,已经再次处于我们的监管之下了。”
星期三轻蔑地哼一声。“不,”他说,“不可能。”
“我们在讨论的是如何应对即将来临的变化。我们没必要一定成为死对头的,对吧?”
星期三看上去似乎大受震动。他说:“我会做我能力所及的任何事情……”
影子发现电视屏幕上星期三的影像有些不太对劲。他的左眼,也就是装玻璃假眼的那只眼睛,正闪烁着红光。他走动的时候,闪烁的光点在画面上留下了一个荧光点。但他自己似乎并没有发现。
“这是一个幅员广阔的国家,”星期三边说边整理思路。他的头动了一下,那个红色的激光光束点转移到他的脸颊,又再次固定回他的玻璃左眼上。“有足够的空间——”
砰的一声巨响。但电视机的扬声器已经将枪声减弱。一瞬间,星期三的脑袋侧面炸开了。他摇晃一下,向后倒下。
世界先生站起身,依然背对镜头,走出画面。
“让我们再看一遍,这次用慢镜头重播。”播音员的声音重新出现,安抚地对观众说。
“实况转播”的字样变成了“重播”。这次,红色激光点慢慢转移到星期三的玻璃假眼上,他的脸侧再次炸开,鲜血四溅。画面定格。
“是的,这里依然是众神自己的家园。”节目结尾,新闻播报员总结道,“唯一的问题是,到底是哪些神的家园。”
另一个声音——影子觉得应该是世界先生的声音,那声音同样让他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说:“我们现在把节目转回你所收看的固定节目上。”
《干杯》又出现在电视画面上,屏幕上的教练向他的女儿保证,说她确实长得漂亮,和她妈妈一样漂亮迷人。
电话响了起来,丽兹警官一惊之下立刻坐起,接听电话。“好的,好的。是,好的。”放下电话,她从看守台后面走出来,告诉影子:“我得把你关进牢房里了。别用那个马桶。县治安官的人很快就到,来这儿把你带走。”
她打开他的手铐和足枷,把他锁进那间牢房。关上牢门之后,里面的气味更刺鼻。
影子在水泥基座的床上坐下,从袜子里掏出那枚一美元银币,把它从手指移动到掌心,在两手间不停地转移着。这么做唯一的目的,就是让监视他的人无法发现硬币的存在。他在消磨时间,感到自己的头脑已完全处于麻木状态。
蓦地,他想起了星期三,而且非常非常地想念他。他怀念那个人的绝对自信,他不同常人的观点和态度,还有他那坚定的信念。
他张开手,低头凝视着银币上的自由女神头像。手指在银币上合拢,紧紧攥住。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成为那些被诬陷者中的一员,因为他并没做过的事情被囚禁一辈子。也许他甚至用不着被人诬陷。他见过世界先生和城先生,知道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从整个司法体系中拖出来,也许没等他被押送到下一个看守所,就会在路上因为什么不幸事故而丧命,也有可能企图逃跑时被枪打死。这种事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玻璃门外的房间里一阵骚动。丽兹警官又回来了,按动一个按键,一扇影子无法看到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县治安官制服的黑人副警长走进来,精神抖擞地走到办公桌前。
影子把银币塞回袜子里。
新来的警长将几份文件交给丽兹警官,她看了一遍后在上面签名。查德·穆里根也进来了,和新来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他打开牢房门,走了进来。
“好了,有人来这里带走你。看来你似乎真是威胁国家安全的危险人物,你知道吗?”
“看样子,《湖畔新闻报》的头版头条要有一则大新闻了。”影子说。
查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报道一个违反假释条例的人?那可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好故事。”
“打算这么对外宣布?”
“是那些人吩咐的。”查德·穆里根说。影子把双手举到他面前,他给他戴上手铐,然后是脚踝上的足枷,最后用一根链子把手铐和足枷连在一起。
影子心想:他们就要把我带出去了。也许我可以趁机逃走——带着手铐、足枷,穿着橘黄色的犯人服,逃进冰天雪地。就连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想法是多么愚蠢和不切实际。
查德押着他走到外面的办公室,丽兹早就把电视关掉了。那位黑人副警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嘿,他可真是个大个子。”他对查德说。丽兹将装着影子私人物品的袋子转交给新来的副警长,而他则负责签收。
查德看看影子,又看看那个副警长。他很平静地对副警长说话,但声音大得可以让影子听到。“你看,我只想说,这种处理方式让我很不舒服。”
副警长点点头。“你可以向上级负责人反映,先生。我们的工作就是带走他。”
查德闷闷不乐地板着脸。他转向影子。“好了,”查德说,“从那扇门出去,出口子。”
“在外面,车子等着呢。”
丽兹打开门锁。“你得保证把那套橘黄色囚服还回来。”她叮嘱副警长说,“我们上一个犯人被押走以后,再也没见到那身衣服了。它们花的是县里的预算。”他们押着影子来到外面的口子,那里停着一辆车,不过不是县治安官部门的车,而是一辆黑色房车。另一位副警长是个留着胡子、头发灰白的白人,正站在车旁抽烟。一看到他们走近,他立刻把香烟丢在地上,一脚踩灭,打开车子后门让影子进去。
影子动作笨拙地坐进去,因为手铐和足枷束缚,他的行动不太灵活。车子的后座和前排之间并没有防护用的铁栏杆。
两位副警长坐进车子前座,黑人副警长启动汽车引擎,一起等着口子通向外面的闸门打开。
“快点,快点。”黑人副警长说,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方向盘。
查德·穆里根敲敲车窗,白人副警长看了一眼开车的同伴,然后放低车窗。“这种处理程序是错误的,”查德说,“只想告诉你们一声。”
“你的意见我们会记录下来,然后转交给相应的负责人。”开车的那人说。
通往外面世界的门终于打开了。外面依然在下雪,车前灯照射下,纷飞的雪花让人眼花缭乱。司机一脚踩下油门,车子立刻冲到外面街道上,一路开上了主干道。
“你听说星期三的事了吗?”开车的司机问。他的声音现在听上去有些变化,显得苍老很多,也耳熟很多。“他死了。”
“是的,我知道了。”影子说,“在电视上看到了。”
“那些杂种。”白人副警长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粗野蛮横,口音很重。和司机一样,他的声音也是影子所熟悉的。“告诉你,他们全是杂种,一群杂种!”
“谢谢你们赶来救我。”影子感激说。
“不必客气。”司机说。在迎面而来的汽车车灯照耀下,他的脸变得比刚才苍老了许多。不仅如此,他的身材也缩小了很多。上一次影子见到他时,他穿着格子花纹的夹克,戴着柠檬黄色的手套。“我们当时在密尔沃基。艾比斯打电话给我们之后,我们发了疯一样开车猛赶,这才赶了过来。”
“你以为我们会由着他们把你锁起来,然后送上电椅吗?我还等着用我的锤子把你的脑袋敲烂呢。”白人副警长语气阴沉地说,从衣服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包香烟。他说话带着东欧口音。
“真正的押送员大概在一个小时后到达。”南西先生说,他现在一点点地变回他本人的样子了。“等他们露面,我们早已经开上53号高速公路,还把你身上的镣铐全都打开,让你换回自己的衣服。”岑诺伯格举起手铐钥匙,得意地笑了。
“我喜欢你的胡子,”影子说,“挺适合你。”
岑诺伯格用发黄的手指摩挲着胡子。“谢谢。”
影子问:“星期三真的死了?不是故弄玄虚,是真的吗?”
他意识到自己心中怀着某种希望,尽管这么做未免有些傻气。可惜南西脸上的表情已经清清楚楚地说明了他想知道的答案。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幻象出现在她面前时,天又冷又黑。在遥远的北方,即使在一天的正午时分,日光也不过是灰蒙蒙的一片暗淡。白天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过是黑暗之间的短暂间隔。
他们并不是一支很大的部落,人数不多,他们是北部平原的游牧部落。他们拥有一位神灵,它是一只猛犸象的头骨,以及用猛犸皮毛制成的一件粗糙的斗篷。他们尊称这位神为:努云尼尼。当他们不四处游牧的时候,它就在一个和人一样高的木头架子上休息。
她是这个部落的圣女,是神之秘密的守护者,她的名字是阿特苏拉,意思是“狐狸”。两个部落男子用长竿载着他们的神前进,阿特苏拉走在他们之前。神的身上覆着熊皮,这样一来,亵渎神圣的眼睛看不到它,不圣洁的日子里它也不会暴露。
他们徜徉在冻土苔原上,带着帐篷四处迁徙。最好的那一顶用驯鹿皮精制而成,是神圣的帐篷。现在,这顶帐篷里坐着四个人:阿特苏拉,部落的女祭司;古格威,部落的长老;雅努,战争首领;还有卡拉努,部落的探路人。在她看到那些幻像之后,她将他们召唤到这里来。
阿特苏拉削了一些苔藓,丢到火中,又用干瘪的左手将几片干枯的叶子抛进火中。叶子冒出刺激眼睛的灰色浓烟,发出刺激而古怪的味道。然后,她从木头圣坛上拿下一个木杯,把它递给古格威。杯子里装着半杯深黄色的液体。
阿特苏拉找到了毒蘑菇。每个蘑菇上面都有七个斑点,只有真正的圣女才能找到带七星斑点的蘑菇。她在见不到月亮的一个夜晚采下它们,挂在一条驯鹿软骨上晾干。
昨天睡觉前,她吃下三只晾干的蘑菇菌盖。她的梦中充满了混乱和恐怖之物。有飞快移动的亮光,还有山一样巨大的石头,燃烧着光和火焰,像冰柱一样向天空抛射。她中夜惊起,一身冷汗,急着想小便。她蹲在木杯上,把她的尿盛满杯子。之后,她把杯子放在帐篷外面,埋在雪地中,回去接着睡觉。
醒来以后,她从杯子里捡出几块冰,只留下其中颜色最深的一块。那是浓缩了精华的液体。
现在她传递出去的正是这液体,她首先传给古格威,然后是雅努和卡拉努。他们每个人都吞下一大口液体,阿特苏拉接过最后剩下的。她咽下一口,然后把剩下的液体倒在他们的神面前的地上,作为对努云尼尼的祭奠。
他们坐在充满烟雾的帐篷里,等着他们的神开口对他们说话。在外面,在黑暗中,狂风呼啸不已。
探路人卡拉努是个女人,但穿衣和走路都像男人。她甚至还娶了塔拉妮,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处女做她的老婆。卡拉努用力眨了眨眼睛,然后站起来,走到猛犸象头骨旁。她将猛犸皮毛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站在那里,将头伸到猛犸象的头骨里面。
“这块土地上有邪恶。”努云尼尼用卡拉努的声音说话,“邪恶。如果你们留在这里,留在属于你们的母亲和母亲的母亲的土地上,你们都会死亡。”
其他三个听众发出嘟哝声。
“指的是奴隶贩子吗?还是那些巨狼?”古格威问。他有长长的白发,脸和荆棘树的灰色树皮一样满是褶皱。
“不是奴隶贩子,”努云尼尼说,“也不是巨狼。”
“是饥荒吗?饥荒要来了?”古格威问。
努云尼尼沉默不语。卡拉努从头骨下面钻出来,和其他人一起耐心等待着。
古格威穿上了猛犸象斗篷,将头伸进头骨中。
“不是你们所知道的饥荒。”努云尼尼说,这次是通过古格威的嘴巴,“尽管饥荒即将来临。”
“那么到底是什么危险?”雅努追问,“我并不害怕。我会挺身反击。我们有长矛,还有投石。就算有一百个强壮的战士来袭击我们,我们还是会获得胜利。我们会把他们引到沼泽地,用燧石打碎他们的头骨。”
“危险并非来自人类。”努云尼尼用古格威苍老的声音说,“它来自天空,你们的任何长矛和石头都无法保护你们。”
“那我们该如何保护自己?”阿特苏拉问,“我看到天空上出现火焰,我听到比十个雷电霹雳加起来还要巨大的声音,我看到森林被夷平,河流干涸。”
“阿……”努云尼尼张开口,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古格威从头骨下面出来,浑身僵硬地跪在地上。他老了,关节肿胀发痛。
众人一片静默。阿特苏拉将更多叶子扔到火中,浓烟刺得他们的眼睛泪流不止。
接着,雅努踱到猛犸头骨前,把斗篷披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把头伸到头骨中。他的声音在里面隆隆作响。“你们必须远行,”努云尼尼说,“你们必须迁移到面向太阳的地方。在太阳升起的方向,你们能找到一块新的土地,在那里你们就安全了。这将是漫长的旅途:月亮盈缺变化,两次经历生与死,途中将遭遇奴隶贩子与野兽。但只要你们坚定地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进,我会指引你们,保护你们平安。”
阿特苏拉一口啐在地上。“不行!”她可以感觉到神在对她怒目而视,“告诉我们这些,你真是一个坏神。我们会死在路上,我们大家都会死。然后还会剩下谁来载着你从一座高山走到另一座高山,为你建造帐篷,用油脂来为你的长牙上油呢?”
神什么都没回答。阿特苏拉和雅努交换了位置。阿特苏拉的脸透过发黄的猛犸骨头望着外面。
“阿特苏拉没有信仰。”努云尼尼用阿特苏拉的声音说,“阿特苏拉会在你们到达新土地之前死掉,不过你们其他人都可以活下去。相信我,东方的那块土地还没有人居住。那块土地将成为你们的土地,你们孩子们的土地,还有你们孩子们的孩子,延续七代,直到七代之后的七代。倘若不是因为阿特苏拉的不忠,你们可以永远拥有那片土地。到了早晨,收拾起你们的帐篷和财物,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前进。”
古格威、雅努和卡拉努都低下头,赞美努云尼尼的力量和智慧。
月盈,月亏,再次月盈,月亏。整个部落的人向东迁徙,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在冰冷的寒风中奋力前进。风将他们暴露在外的肌肤冻麻木了,但努云尼尼向他们的保证是真的,一路上,他们的部落没有失去任何人,只有一个生孩子的女人死掉了,但生孩子的女人是受月亮保护的,不受努云尼尼保护。
他们穿越了连接两块大陆的陆桥。
第一道光出现时,卡拉努离开他们去侦察前方道路,很久都没有回来。四下里黑沉沉的,但夜空中却充满了光,扭曲缠结,闪烁摇曳,缠绕旋转,不停地变幻着、脉动着。白色的光、绿色的光、紫罗兰色和红色的光。阿特苏拉和她的族人见过北极光,但是他们依然害怕极光,而这一次的极光变幻更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极光还在天上流动时,卡拉努回来了。
“有时候,”她对阿特苏拉说,“我觉得只要我伸开手臂,就可以投入天空的怀抱。”
“那是因为你是探路人。”女祭司阿特苏拉回答她说,“等你死了之后,你就会融入天空,成为一颗星星,像你活着的时候一样,引领我们前进。”
“东面有冰之峭壁,峭壁高耸巍峨。”卡拉努说,她有一头乌鸦般漆黑的长发,梳理成男人一样的发型。“我们可以翻过那道峭壁,不过要花费几天时间。”
“你会安全引领我们攀越峭壁的,”阿特苏拉说,“但我将在峭壁脚下死去,成为你们踏上崭新土地之前的献祭。”
几个小时之前,太阳已经沉入西方,沉入他们来时的土地。但此刻,那边的天空却闪烁出不祥的黄色光芒,比闪电更加耀眼,比日光更加明亮。这是爆炸所产生的夺目的闪光。站在连接两块大陆的陆桥上的人们不得不遮住他们的眼睛,吐口水驱邪,吓得惊慌尖叫。孩子们开始嚎啕大哭。
“那就是努云尼尼警告过我们的世界末日。”长老古格威说,“毫无疑问,他是一位智慧而强大的神。”
“他是所有神明中最强大的一位。”卡拉努说,“在我们的新土地上,我们将把他高高供奉起来,我们将用鱼油和动物脂肪来擦亮他的长牙和头骨。我们还要告诉我们的孩子,以及我们孩子的孩子,七代的子孙,努云尼尼是所有神明中最强大的,他永远不会被我们遗忘。”
“神是伟大的,”阿特苏拉缓缓地说,仿佛正在透露一个巨大的秘密,“但是人心更加伟大。神明来自我们的心,也将回归我们的心……”
这是亵渎的话,没有人知道她还剩下多少时间可以继续说这种话,但也没有人因为无法容忍她的亵渎而打断她的话。
西方传来的爆炸的轰鸣是如此巨大,人们的耳朵都被震得流血不止。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暂时失去了视力和听觉。但他们都还活着,知道自己比留在西方的其他部落的人幸运百倍。
“这很好。”阿特苏拉说,但连她自己也无法听到这个声音。
春天的太阳升到最高点的时候,阿特苏拉死在高山脚下。她无法活着看到新世界。整个部落的人都走进了这片崭新的土地,但却不再有圣女陪伴他们。
他们攀过高山峭壁,向南部和西部继续前进。他们最后找到一个山谷,里面有清澈的溪水,有生长无数银鱼的河流,还有从来没有见过人的鹿,它们非常驯服,以至于人们在猎杀它们之前必须吐口水驱邪,向自己的灵魂忏悔。
塔拉妮生了三个男孩。有人说卡拉努完成了最后的奇迹,可以对她的新娘做男人才能做成的事。而其他人则说,老古格威还没有老到无法满足一位丈夫不在家的年轻新娘。只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自从古格威死后,塔拉妮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冰河时代来了,然后又结束了。这些人在这片土地上蔓延、繁衍,形成了许多新部落,选择了许多新图腾:乌鸦、狐狸、地懒、大山猫,还有水牛。每一只野兽都标志着一个部落,每一只野兽都是一位神。
新土地上的猛犸象体型更加巨大,行动更加迟缓。和西伯利亚平原的猛犸相比,它们是更加愚蠢的动物。还有,在新土地上,再也找不到带有七星斑点的毒蘑菇了。努云尼尼从此不再对部落的人说话。
在塔拉妮和卡拉努的曾孙的曾孙那一代,一支来自更加强大、繁荣的部落的战士,结束在北部猎取奴隶的远征,返回南方的家乡。途中,他们发现了最初移民所居住的山谷。他们杀掉大多数男人,捕获了女人和孩子们。
为了获得他们的仁慈对待,其中一个孩子把他们带到山上的一个洞穴里。他们在里面找到一只猛犸象的头骨,还有破烂的猛犸皮毛斗篷的残余和一只木杯,以及保存至今的先知阿特苏拉的头骨。
新部落的一些战士想把这些圣物带走,这样就等于偷走了第一批移民的神,并拥有了神的力量。但其他人表示反对,他们说这样做只会把坏运气带回家,他们自己的神也会怨恨他们(这些人属于乌鸦部落,而乌鸦是很爱嫉妒的神)。
于是,他们把这些东西扔进山崖旁一条很深的峡谷,带走第一批移民的幸存者,踏上他们返回南方的漫长归途。乌鸦部落,还有狐狸部落,在这块土地上越来越强大。很快,努云尼尼就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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