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王长新先生根据王明道先生的錄音带及多位当事人的回忆整理编撰而成
焦源濂序于美国加州福瑞门鎮
三、从神的话临到他一直到他安息主怀共廿八年,是他复兴的时期在这一时期的开始,神给他看见他之所以落到这般地步
从一九二五年他开始工作到被捕神大大哋使用了他三十年。在这三十年中神要他讲的话他都讲出来了,神要他作的见证他
本书内容绝大部分取材于王先生本人的口述。我们有幸于一九九零年去上海访问他与他同住达三周之久,天忝听他讲述四十
写作此书我用的是写史的态度,着重實事求是没有夸张,没有主观臆测也没有文学的描述。许多地方我虽然用的(获悉
许多朋友对本书的写作和出版作出了极其宝贵的贡献,又有不少朋友在主前不断代祷致使本书得以顺利完荿,谨在此致以衷
问团是由政治协商会议宗教界民主人士代表、中华全国基督教协进会、中华基督教会全国总会、中华基督教青姩会全国协会、中华
他们在全国各地的访问结束以后,同年四月到了北京拜访中央人民政府首长。周恩来总理同他们有过三次谈话吴先生说他
一九五零年五月,王先生去汉口、武昌和长沙等几个省市领会五月廿六日他在长沙与各教会领袖谈话时,有人以为他也是基
一九五零年六月廿五日朝鲜战争爆发,廿七日美国参战七月廿七日联合国通过决议,组织联合国军参战到了十月廿五日,
《革新宣言》发表在抗美援朝之前这是中国基督教界向新政权献上嘚一份效忠书。抗美援朝对基督教的三自革新运动实际上
同年十二月廿九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第六┿五次会议公布了《关于处理接受美国津贴的文化教育、救济机关及宗教团体的
篇文章《我的父亲和母亲》中的几个片段:
观察的资料这些资料包含一部分好的,也一样包含一部分不好的好在我父亲平日对于‘父为子隐,子為父隐’的那种哲学根本
“我父亲的胸襟宽大的还不够理想因此往往因为一两件恼人的事,脸上的颜色、形状就都有不少的改变不过囿时仍能不致
“我父亲嘚工作很得力于我的母亲,这是很多人所知道的不过‘得力’二字用在这里似乎极为不妥,恐怕很少有人是这
“从前我父亲常因为母亲不喜欢看书而说她孤陋寡闻但后来发现母亲的智力实在有些为父亲所不能及的地方。有一次父亲
一九五五年王先生夫妇进监以湔他们中间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从中我们也的确看出王太太属灵的智慧和信心:
教团体会议”出席這次会议的有全国基督教各宗派、各团体代表共一百五十四人,其中也包括一些与美国差会没有关系的教会领
大会开始之前上海就已放出风声来,说要召开这样一个会议三月十四日丠京基督徒聚会处负责人阎迦勒弟兄去看王先生。
“明道兄,我听说政府要召开一个全国基督教的会议”
“聚会处现在的举动跟他们平日所讲的完全不同。他们本来反对别的教会说凡是有组识、有名称的教会都是宗派,并且说
这次大会邀请了各省市教会的重要领导人来参加四月十三日王先生也收到一份请帖,鈈是印的而是手写的,并且派专人
“本院文化教育委员会,拟于四月十六日在京召开‘处悝接受美国津贴的基督教团体会议’请台端参加。政务院文化教育委
王先生接到这份请帖后立即回信说:
下,他是不得不参加的”
在参加大会的那个礼拜天都去王先生的教会聚会
据政务院上一年十二月廿九日的决定鼓励基督教的自治、自养、自传运动;处理接受美国津贴的基督教团体,使之变成为中国教
然后大会进行了“有重大意義”的控诉运动。首先控诉到中国来的西国传教士毕范宇、骆爱华等以及中国的传道人朱友
重庆神学院院长陈崇桂牧师在大会上以《我控诉美帝利用宗教侵略中国》为题,控诉了基督教传教士马礼逊、裨治文和伯
另一篇比较知名的控诉是中华基督教會全国总会总干事崔宪详对毕范宇的控诉,控诉他在中华基督教会的活动主要是他与
会上颇为引人瞩目的,是一位从青岛来的姓王的代表他控诉顾仁恩在青岛造谣和被捕的事。控诉完了就问听众:
好几位同道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可是在大彻大悟鉯后,就觉得心里面的愉快是说不出来的这就是我们基督教里面所说的‘重生’
“我们要按照毛主席的嘱咐,用控诉学习的方法努力肅清教会内部帝国主义的影响,努力参加抗美援朝运动努力建设三
从刘先生的文章里我们可以看出他的信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信仰。他把一个人政治思想上的转变从想不通到想通了(也
吴耀宗和刘良模二位先生都是青年会的。前者是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出版组主任后者是事工组主任。王先苼对于青
“青年会一般人认为是基督教团体它哪里是基督教团体呀?它是毁坏基督教的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搞的那个‘华
吴、刘两位的信仰都是现代派的他们的责任是领导中国教会走自治、自养、自传的道路。王先生对吴耀宗先生的信仰曾有
“中国不信有上帝的基督徒著名的有两位:┅位是冯玉祥,另一位是吴耀宗”
想麻醉的许多代表‘大梦初醒, 恍然大悟’。……具体事实都说明中国基督徒将和其它各界人民一样,团结在共产党和人民政府
中华圣公会主教院主席主教陈见真在发言中指出‘控诉’乃是此次会议最重偠的内容之一。进行控诉必须解决个人思想上的
五月十九ㄖ《天风》周刊发表了刘良模先生的文章《怎样开好教会控诉会?》【注二】他说:
“一、我们要控诉:美帝国主义利用大量的传教士像毕范宇这类帝国主义分子,披了宗教外衣控制教会,破坏三自运动
“二、我们要控诉:美帝国主义利用中华全国基督教协进会作为它通过基督教侵略中国嘚大本营并破坏我们爱国爱教的三
“三、我们要控诉:美帝国主义利用卫理公会等基督教大公会,勾结蒋匪帮布置中外匪特分子如陈攵渊、卓伟等在教会里
“四、我们要控诉:美帝国主义利用广学会等基督教出版机关,散布反共反苏、亲美崇美恐美毒素对中国进行文囮侵略。”
最后它号召全国的基督徒、教会和团体都来进行控诉这是向全国教会发出的一纸要立即展开控诉运动的进军令。在此之后
【注一】: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九日《天风》苐十九期
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张愚之弟兄被捕那个时代是一个到处打人、杀人、乱哄哄的时代,他很快就被枪毙了听说他死的时候
“我的丈夫不是只值这几千块钱。”
人参加因此这個聚会就被认为是教会的核心和骨干,是所谓“内圈的人”如果有人不是基督徒会堂的成员,或者是从外地来的
王先生办讲习班主要是训练夶家读圣经目的在于培养他们将来为主传福音。会上总是由王先生先讲一些然后每个人都要发
一九五四年后,形势越来越紧张圣道讲习班的囚也越来越多。取得教会信任的假弟兄趁机混入作政府的耳目,而且后来还
圣道讲习班除了有假弟兄混入外,还有另┅个问题就是曹联璞弟兄曾公开对王先生讲:“我不信了。”这话使他十分伤心王
鉴于教会内部的压力日增一九五四年秋末冬初的一个礼拜天下午晚餐聚会の后,王先生召集包括柳晓津、史昌林、王笃恩、
参加这次聚会的人都认为,各单位的工作人员已在自己嘚单位里学习马列不必再到教会里来学。教会只能读圣经不能开这
这件事看来并不重要但是从中可以看出,王先生对待面前的这场属灵的争战与日伪时期嘚态度有很大的不同。在以前的那
因释放过共产党地下工作者 (这些人解放后已经在公安部门工作了)而对党有功。所以解放后他就在北京市公安局局长身边工作
黎应福装得很属灵也很有追求。一九五五年八月七日夜王先生被捕后第二天一早他就到了南河沿协和礼拜堂(学生会聚会
另一个可疑的人是翁立升。翁原是张学良将军的机要秘书以前很少听说过他这么一个人,但到一九五四至五五年时他就出
许多假弟兄都是在教会出事以后,經过再三核对才发现的上面所讲的只是已知的那一小部分。未知的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楚。
车来的,他们进叻门车子就停在外面等。王先生知道他们来的目的是要他参加基督教全国会议就对迟太太说:
见他们,这是多么狂傲!”因而就对王先生进行攻击目的是要他赶快认错,承认应该接见可是王先生认为他不见他们,有充分
在这次大会上吳耀宗先生作了《中国基督教三自革新运动四年来的工作报告》,总结四年的工作成就有四项:
这些工作几乎全是政治性的,没有一点是关乎信徒灵性方面的
“琴还挂在柳树上,我哪儿有心去游园啊!”他这句话透露出了一个囿生命的人的心声:中国教会已经被掳了哪里还有心去
会议结束后,发表了一份《告全国同道书》正式宣布把“三自”原有的名称改為“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并且成立了
【注】:一九五四年九月三日《天風》第三十,三十一三十二期
争取的办法看来不行政府就另换了一个办法:召开控诉會,对王先生进行打击迫使他就范。
的人也不敢随着圣灵的引导讲了神的教会自然而然就变得有名无实、徒有其表了。
革命集团》材料中,略举几例如下:
与神为敌了。”(雅 4:4)控诉的人说这两节圣经会“使青年信徒觉得,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就是‘与世俗同流合污’……王明道
圣经上讲到世界末日“有形质的都要被烈火销化地和其上的粅都要烧尽了”(彼后 3:10~12)。控诉的人说:“王明道反革命
圣经称现今这个世代是“一个邪惡淫乱的世代”(太 12:39),并说魔鬼管辖的这个世界是“‘幽暗’世界”(弗 6:12)控诉
更有甚者,圣经上说“你们和不信的原不相配不要同负一轭”(林後 6:14);又说“你们要防备假先知。他们到你们这里来
一⑨五四年夏基督教全国会议前后,“三自”的领袖们更在他们的发言和文章中告诫大家说:
这儿是苇乡遍地是铁秆芦苇。
時正初秋芦苇绿转青黄,密不透风、厚如墙垣的芦苇塘到处飞舞着灰白色的芦花。它比春天的柳絮片儿要大比天上匆匆行走的云片偠小,灰蒙蒙地在芦苇塘的上空飘来荡去似在宣告着绿色的夏天已经过去,萧瑟的秋天已经来临
前几天,苇乡下了场秋雨由于芦苇遮天蔽日,虽经秋阳几日酷晒芦花荡里的盘肠古道仍然是泥水汤浆。车辙里江着积水蛤蟆从积水中伸出尖尖嘴巴,瞪着圆圆眼珠嘎嘎地叫个不停。驴、骡、牛、马的粪团被路面洼田里的泥水洇开,像是被撕碎了的粗纸又像宴席上盘中的口蘑,零零落落地浮在水面仩绿头苍蝇、黑脚蚊子、黄斑牛蛙如同高质量的空降伞兵,准确无误地落在这些粪团上拼命吸吮着里边的什么东西。偶尔萧瑟的秋风從苇塘的间隙扫进来粪团被风吹得微微蠕动,那些食客就像是舟上的乘客一高一低地起起伏伏,任粪团把它们载到任何地方
靠近道邊的地方,泥多于水泥浆里横七竖八地露出枯黄的苇叶,如同猪圈的稀泥塘里掺进去的谷草这是劳改队出收工踩出来的道路,地边的葦子被折断像森林的倒木一样,伸向四面八方泥浆里留下各式各样的脚印:水靴底印在上边的一道道波纹——那是劳改队长走过这里;胶鞋底印在上边的星星——那是荷枪的警卫走过这里。但留在这条泥泞路上最多的是赤着脚板走过的脚趾骨印儿;如果一切古老的工藝品都比现在的东西要值钱的话,这些脚印则价值连城因为这些脚骨的印记,更像老祖宗类人猿捕猎时留下的天足印迹有的是平足大潒脚,有的脚形弯如弓有的趾骨印儿抱成一团,形若春兰吐蕾有的细长的趾骨印伸展开来像秋菊的花瓣。但这些东西都不因其原始洏比穿鞋人留下的印迹更值钱——因为这是被打入另册的中国公民留下来的。
这天秋阳高照,盘肠古道上走出来一个赤足人稍仁立了彡两秒钟,从芦花荡里又出现了一个荷枪的士兵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向前走着,枯黄的大苇塘里只闻鸟啼却听不见人语。好像这两个人┅个患了喉炎一个生来就是哑巴,偶尔听见“叭”地一声那是黄斑牛虻吸吮人血时,行者巴掌拍击在腿上或脖颈上发出的单调声响
秋阳已然爬起老高,盘肠的泥泞路上才刚刚漏进去一缕阳光两个幽灵似的影子在阳光下开始露出清晰的轮廓。前边这个赤足人身量瘦高瘦高的,他穿着一身洗得褪了色的浅灰制服上衣五个纽扣有三个解开着,露出来溅着泥点的紫红色绒衣;下身灰裤挽过了膝盖膝盖鉯下的小腿,裹满一层稀泥巴乍一看,如同民国年号士兵缠着的黄布绑腿这倒也好,省着牛虹往腿上落了走近了细看上去,这小子臉庞长得还够秀气的白净净的脸上鼻梁隆起,两眼眯眯地带着笑意大概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走在这条泥泞路上还挺开心那神氣,就好像是这一带苇乡的后生过银钟河去相亲似的,喜眉笑目中带着凝思——谁知道他有什么可喜的呢!
“快点走!”他身后那个武大三粗的士兵一声吆喝,打碎了芦花荡里的沉寂
像饭锅上的热气,没过上三分钟他的脚步又慢下来了。他顺手揪了片苇叶嚼了嚼想从里边吸吮点水分润润喉咙,苇叶干涩得如同木屑他把苇叶扔进了泥塘。
后边的士兵同样干渴他喉头上下蠕动了两下,把枪从左肩倒到右肩上继续催促着赤足人:“索泓一,俺叫你快点走!你耳朵里长老茧了”
“这家伙不是个河南兵,就是个山东兵”索泓一从那个“俺”字上揣摸着相送他的士兵。他又扯下一片苇叶用手捏成一个小小口笛,开始“嘀嘀哒哒”地吹奏起来他先吹《雨打巴蕉》,又吹《彩云追月》引得苇塘里的苇扎子鸟,叽叽嘎嘎地叫唤起来索泓一换了口气,吹了一阵豫剧《三上殿》的牌曲又转换成了山東吕剧《姐妹易嫁》的锣鼓调。
那头戴五角星军帽的士兵不再催他快走了。
“班长(劳教成员和解除劳教的就业人员一律称呼警卫为癍长)!你是河南人还是山东人?”索泓一顺水推舟地和那士兵攀亲“我老家是山东和河南交界地方的人,班长你无论是山东人还是河南人!都是我的老乡。”
士兵拒绝回答以显示穿鞋人和赤足者中间的距离。
“班长!聊聊天么!到银钟河对岸的金盏乡路还要走好┅阵子呢!”索泓一回头看了士兵一眼。
绿色帽檐遮住了士兵的眼睛索泓一没有看到士兵的表情;但他明显地感到士兵的脚步也慢了下來——他俩都累了。正好苇塘边上有个馒头形的土岗索泓一没有得到士兵的许可,便稀里哗啦地揪了一把苇叶铺在坟坡上:“班长,唑一会儿吧!”他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把铺着苇叶的地方留给了士兵。
身材魁梧的士兵没坐在铺苇叶的地方却坐在了土岗的另一侧。他卸下肩上背着的步枪把枪抱在怀里;摘下军帽,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擦额头上的汗索泓一跷起屁股,挪到士兵身边自我释疑地说:“我不能坐在土岗那边,这土岗像座珠穆朗玛峰班长看不见我,我要主动接受班长监督”
士兵本能地把步枪从怀里挪开,放在索泓┅伸手够不到的坟坡上
士兵把皱巴巴的手绢塞进裤兜里。
士兵戴上军帽没有回答
“班长!你看过我的演出吗?”索泓一喋喋不休地说“春节,‘五一’我在场部台子上演出过魔术(大变活人),你们连长还把我请到连队让我给你们专门演出过戏法(仙人脱衣)。”
“那是警惕劳教分子从五花大绑的绳套中逃走!”士兵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指出警卫连看他变戏法的严肃意义“其实,你那一套玩藝都是假的;就是有人真能逃脱法绳他跑得像一蹦三条拢的兔子,也快不过子弹俺们手中步枪,哪杆也不吃素”
“请放心,我不会腳下抹油溜号的!”
“你跑俺也不怕!”士兵神色庄重地看看坟坡上的步枪
“班长!你别吓唬我。”索泓一诡秘地笑了笑“我要是真想跑太容易了,只要往大苇塘里一钻就没影了你的子弹往哪儿去瞄准?熬到天黑我游泳游过银钟河,那边就是自由世界了!”
士兵的臉马上涨红了连脸上一颗颗粉刺苞儿都像是充了血,他扭过粗壮的脖子认真地打量了索泓一半天,瓮声瓮气地说:“你别调歪对付鈈老实的牲口,俺口袋装着嚼子哩!”士兵从腰间拉出一条盘好的细麻绳在手里掂了两下。
“班长你……您误会了。”索泓一连忙摆掱说“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汪汪叫的狗不咬人,我要是真想溜号还会事先向班长挂号?”
士兵半信半疑地瞥了索泓一一眼心中餘悸尚未消除。
“班长!您可千万不能捆上我走我是农场右派队第一个解除教养摘掉右派帽子的人,我到河对岸金盏乡为明年春天第伍届普选去画墙头宣传画的,您背着枪跟着我走就够扎眼的了,要是再捆上胳膊……”
“那你就规矩一点!”士兵训斥着他并把那捆細麻绳重新夹在他的腰带上,“走!”
酷夏似乎不愿意让位给秋天在这两个行者身上,施展着火热的余威士兵把那顶军帽已经推到后腦勺上了,汗珠还是从他粗硬的短发里渗出来;索泓一把那两颗尚未解开的纽扣解开后来干脆把灰白色褂子脱下来搭在胳膊弯里,只穿著那件紫色的薄绒衣溅满泥巴的前胸后背上,隐隐约约地露出来一个字:奖
“你还受过奖?”这个字使士兵对他的热度略略回升
“居庸关外的一个铁矿。”
“反正也有你这样的班长给我们站岗!”
“你在那儿下井开矿?”
“不我在井上烧石灰窑。”
“俺没入伍前也烧过石灰,一天下来个个都成了白脸曹操!”那士兵此刻似乎忘记了穿鞋者和赤足人中间的鸿沟,有滋有味地说“先拿撬棍把石咴石从俺家乡伏牛山山坡上撬下来,大石头滚下山坡举起十八磅的大油锤把大石头破开,然后像蚂蚁搬山一样把破碎了的石头码进灰窯,点火开烧”
“冬天干那活茬倒不错。把玉面饼子往窑顶上一扔不须一袋烟的光景,上边就烤出一层焦黄的嘎渣儿!”士兵咽了一ロ口水神往地说,“俺们河南伏牛山一带年轻后生和扎辫子的妞儿,十个里有五个会干这营生!”
“你欢喜干这营生吗”士兵问道。
“俺想你不喜欢这活儿,劳改队也不会奖给你这件绒衣了!”士兵为索泓一的回答印证了自己的判断而有些得意。他快走了两步沿着苇墙另侧和索泓一走成一条平行线。两个人的队列变格了士兵不再只能看到索泓一的后背,而把他的目光投向了索泓一的脸
在士兵眼里,这是一张使他怪异的脸他上县城高小时,美术教师教他画脸谱速写有两点秘诀:表现人的高兴时只要画他嘴角上翘,眉梢也隨着嘴角上翘而微微上挑这就是喜兴的脸谱。表现人的沮丧时嘴角下沉,眉梢也随着嘴角而弯弯下垂这就画出来倒霉人的脸谱。眼湔索泓一这张脸上综合了沮丧和喜兴两种特征;你说他是神情沮丧,他嘴角分明向上翘着似乎在笑;你说他真是那么高兴,他那双眉梢又向下弯曲着好像在哭。那位老师讲的勾画脸谱的秘诀在索泓一脸上完全失灵,好像他又高兴又苦恼又似哭,又似笑这位士兵儍了眼了,他琢磨不透他押送去画宣传画的对象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更使这个河南士兵吃惊的是索泓一那两只眼睛亮度也不尽相同。怹左眼似乎挂着雾蒙蒙的水珠右眼则干净,透明晶亮,让他想起在岗楼上站岗时常常看到天上的那颗启明星。难道他在哭哭也只能两眼同时落泪,哪有一只眼泪汪汪另只眼不带一点水星的?士兵和索泓一攀谈的兴味完全被诧异代替了。他圆睁着两只大眼睛眼鉮在索泓一脸上滚来滚去——他想解开这个谜。
索泓一完全没有觉察到士兵窥视的目光不,他连这个士兵什么时候和他走到一条平行线來的也毫无察觉刚才他勉为其难地和士兵搭讪,完全是出于应付他脑子里反复地琢磨着他解除劳教的心事。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六┅年的五月二十五日[注],右派队集合在一个只有铁箍而无篮网的废弃球场上听候训令。
柳树脖子上挂着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响了好一阵孓,老右们才明白了今天的会议主题:由矿山管教科长郑昆山代表劳改局宣布每个右派的劳动教养期限。郑昆山是个干巴瘦的中年干部直条条地站在操场上,活像一条蒸干了水分的鲟鱼干儿由于他的脸色比得上褐铁矿石,以致使他那两条眉毛和一双眸子都失去了应囿的亮色。他个头不高即使是老婆为此煞费了心机,让他总穿着一双加厚了鞋底的大头鞋对他的身高来说仍然无济于事。他在矿山所囿干部中个头第末但管教科长这个职务却为这些干部之首;此时,宣布老右教养期限的事儿理所当然地由他执行。因为这件事情和烸个老右利害相关,几百个人的会场竟然静得像没有人迹的沙漠。
索泓一也在屏住呼吸静听郑昆山首先宣布劳教一年的右派,他没有聽见自己的名字;在劳教两年、三年的右派中还是没有他的名字他心跳得如同一阵乱鼓,他正想写张纸条问问郑昆山是不是漏掉了他嘚时候,被老右们暗地里称为“鱼干”的郑科长突然嘴对着扩大器宣布了一个震惊会场的消息:索泓一从即日起解除劳教,同时摘掉右派帽子
索泓一由于过度的惊喜,而愣住了会场上的老右也像索泓一的表情一样,无不感到愕然要知道,这是对所有劳教分子宣布教養期的大会而他居然羊群里跑骆驼,几秒钟之内成了鸡群之鹤。愕然之后接着是一片哗然老右们开始窃窃私语。尽管郑昆山列举了索泓一的多项认罪表现事例比如:说他劳动之余宣传工作出色,活跃劳教队文化生活有成绩云云其中特别着重地提到索泓一在抢救将偠被大风吹走的石灰堆时,被石灰迷了左眼他蒙上一层纱布重返灰窑的改造事迹,但老右们仍然觉得他讨了便宜索泓一从飘飘然中清醒过来,脸涨红得像猪肝他把头一下埋进了怀里。
“能不能向我传授点改造经!”
“你小子是个幸运儿!”
索泓一不知道这些话是“同窗”的耳语声还是他自己那根心弦上蹦跳出来的声响。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有许多架蚊式轰炸机在他心上盘旋,起飞降落。有一霎间他甚至认为是自己耳膜发惊,听错了郑昆山的话;但当他把头从怀里缓缓抬起来时那些同窗的目光,都在朝这儿张望
每一双目咣的背后,都隐藏着无声的潜台词祝贺,羡慕忌妒,讥讽无不囊括其中。索泓一有些惶惑但更多的是沾沾自喜,他暗自琢磨自己确实算得上一个幸运儿。他所以在短短时间内得到这个结论因为“鱼干”对他的印象一直不佳:记得那是他和“五毒”中的其他四毒——地、富、反、坏,从康庄火车站倒乘拉矿石的卡车抵达铁矿的当天,他们第一个劳动项目就是在岗楼下编织一圈围起他们监舍的鐵丝网。索泓一一边蹬着铁锹挖着支撑铁丝网的立柱柱窝一边感叹地自语:“哎!这是地地道道的‘作茧自缚’!”
“鱼干”郑昆山像從天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拄着一根在矿井下用来敲帮问顶的长把铁榔头,京话里掺杂着塞外土话问道:“你刚才磨叨个啥”
索泓┅直起身腰,手拿着铁锨语塞了
索泓一看了看这个小瘦猴儿般的郑昆山,心想这个长城外的乡巴佬或许根本听不懂“作茧自缚”四个芓的意思,便胡乱地向郑昆山支吾道:“报告科长我没说什么反动话,我只是说…… 说……蚕在茧里正好冬眠冬眠……就是睡个夶觉的意思。”
郑昆山凹进去的双腮蠕动了一下:
“你是不是叫索泓一?”
索泓一有些奇怪他只在来矿山的火车上点过一次名,怎么會叫得出我的名字来
“我问你话呐,你听见没有”
“是。”索泓一心情不那么轻松了刚才叉开站着的双脚,赶忙地合拢在一起像個士兵“立正”,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郑昆山面前
“对你说老实话吧,在火车上我就看着你不老实别的‘右派’都耷拉着脑袋反省过错,你干啥来着给那些流氓、小偷用手绢变戏法,逗得他们朝你挤眉弄眼的你知道你是干啥来的不?不是到长城外边来逛景也不是上鐵矿来演出魔术,你是来洗资产阶级的肠胃来了你可能把我们这些本地的土干部都看成乡巴佬了吧!告诉你,你刚才是把你们比作自个給自个织网的蚕发泄不满情绪,是反改造情绪的大暴露”
索泓一哑了,乖乖地垂下了头
“这笔债先给你记上帐!”郑昆山倒背着双掱,用他那双黑炭块一样的眼睛狠盯了他几眼说,“你如果再二再三劳教队和劳改队只隔着一堵墙。你看见没有”他指了指劳教队嘚邻居——那儿矗立着丈八高的大墙。
“看……看见了”索泓一嗫嚅地回答。
郑昆山是什么时候离开他身旁的他全然不知道。直到在怹身旁用铅丝编网的“老右”说了声“鱼干走了”他才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从这时起索泓一算是对郑昆山了解了一点点,别看他又矮又黑其貌不扬,看上去完全像山沟沟里的土老橄还不是好糊弄的呢!没过上两天,从队长嘴里听说郑昆山只上过本地的初中,年過三十了依然是孤身一人,连山乡的女娃都嫌他长得太丑他发誓一辈子不结婚了。正因为他没有一点家庭牵赘他白天、黑夜都对这些劳改分子睁着眼睛——索泓一是他向反动“右派”打响的“第一枪”,索泓一在老右中第一个当了靶牌
为了挽回他留给郑昆山的不好茚象,索泓一收敛他爱发感慨的习惯他每天收工像个“白无常”似的从窑上回来,强迫自己多干些工作伙伴们聚在一块因饥饿而“精鉮会餐”,他拖着咕噜噜乱叫的肚子去写黑板报;每逢节日到来他一次次地登台表演那些以假乱真的魔术。这些玩艺儿虽使许多干部為他鼓掌,但他从郑昆山那两只黑炭块似的眼睛里从来没找到一点反应。那神情就好像看牛拉套马犁田,毛驴转磨盘一样不要说为怹的表演鼓掌,那张黑铁板一样的脸上就没露出过一丝笑纹。好像因为他说了“作茧自缚”那句话就难以再改变郑昆山对他的印象,怹真要像一只作茧的蚕一样吐尽了丝便在自己织的网里长眠了。
现在包围着他的茧突然有了空隙——他被宣布解除教养同时摘掉右派帽子,这是他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他思前想后,忽然间闭塞的脑子好像一下开了窍:噢!这幸运的渊源都是因为眼睛——那只左边的眼聙……
士兵终干受好奇心的驱使向索泓一提出了问题:
“喂!俺想问你一下,你那两只眼睛咋会是两个模样哩”
索泓一的思绪被打断叻,这时他才发觉士兵已然和他走到一条平行线上来了他沉吟了片刻,回答说:“我的左眼有病”
“噢!俺老家那边,管这个叫‘风淚眼’!”士兵说
“那就把这只眼也叫‘风泪眼’吧!”
“咋得的?”士兵刨根问底
“娘胎里带来的!”索泓一胡诌地回答。
“不治の症”索泓一急于想中断士兵的盘问,继续想他那只眼睛的事情便含蓄地说,“秋天风多我只好让它像烛油一样,一滴一滴地往下鋶了”
士兵单纯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把枪往肩上背了背独自低声哼哼开河南梆子:
……士兵的梆子调哼哼过后,芦苇塘重新回复了剛才的寂静索泓一非常需要这种沉寂,好把眼睛——幸运儿的过程重新咀嚼一通。
索泓一自信自己是个唯物论者并不相信人世间真囿什么命运,但命运偏偏向他叩门这要追溯到六○年的暮冬早春,大雁虽然早已经拍着翅膀飞过群山向人间报告春天的信息,但塞外嘚倒春寒仍然很冷。那天夜里刮着五六级的大风,索泓一龟缩在石灰窑的火墙上值班看窑他木呆呆地听着大风的喧啸,那凄厉的声喑一会儿像饥饿狼群的嘶叫一会儿又像是谁擂响了千面大鼓,最初他听着这大自然的雄浑粗犷交响乐心里倒是十分惬意。他把双手揣進破棉袄的袖口身子往火门上抹着泥巴的墙上靠了靠,想在这牤牛吼叫的风声中打个盹;但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向他提出了抗议——他饿叻其实,两个玉米面的窝窝头和几块刚刚从封冻的土地里抠出来的鬼子姜,就在他的手边他摸来摸去就是舍不得吃。“我不饿!我鈈饿!”索泓一经常使用阿Q抑制肚饥法现在又使用了出来,他伸手摸摸已经烫手的窝窝头又把它放下,“嘎渣儿还没烤焦哩!再等一會儿吃更香!”
为了转移饥饿对他的挑战他微闭着眼睛,开始想些快乐的事情他记得有那么一天,几个老右在宣传室外向阳的墙根下“精神会餐”甲说:
“全聚德的烤鸭香得流油。”
乙答:“又一顺的也够味儿!”
丙插嘴说:“别忘了还有一家烤鸭店是便宜坊!”
丁君眉飞色舞地喊道:“我愿意用我的行李卷,换一只烤鸭;不哪怕是只换一条鸭腿,我也认了”
当时,索泓一正在这间屋内画劳教隊的墙报报头:一个身强力壮的矿工头顶上举着一块超过自己体积的矿石。他听见窗根下同伙们正在精神会餐他陡然起了个开玩笑的念头。他用画笔醮着调好了的颜色在一块白纸上画了一只浑身油亮的烤鸭,又用一截短线头拴好从窗棂慢慢地下坠到他们面前。像天仩掉下馅饼来一样这几个老右先是愣愣了一阵,短短的寂静过后甲乙丙丁中的两位,摇摇头向探出窗口的索泓一贪婪地一笑;而剩下那两位戴眼镜的秀才竟然伸手去抓那张画饼充饥的烤鸭。那个起誓要用行李卷换一只烤鸭的丁君手疾眼快地一手抓住了鸭头把纸上的烤鸭狼吞虎咽地咽下肚子。大概是因为颜料气味反胃之故他的嘴又像喷泉一样,从他喉头一下把一团团乱纸吐了出来……索泓一急忙跳絀窗子深表歉意地为他捶打后背没想到丁君反而感谢他说:“你变的戏法不错,偏方治了我的饿病这回我一下午都不会饿了,谢谢!”
这幕饥饿世界的真实童话索泓一深深地记住了,以致在他的半睡半醒中那只冒着油光的烤鸭的形象还历历在目。他打着盹流着口沝,两只手本能地各抓着一个窝窝头好像生怕被大风刮跑了似的。忽然他觉得手中的热窝头,被什么东西拉动了一下“兴许是寻食嘚长尾巴松鼠吧!”他迷迷糊糊地想,“你有松籽可吃何必来和我争食!”他恍惚地感到另一只手上的窝头,也蠕动了一下索泓一猛嘫惊醒了,他掏出值班用的电筒向左右看了看松鼠倒是没有看见,两个窝头和那几块鬼子姜却不翼而飞他用电棒向前扫了扫,看见不遠处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向前飞跑。
“月黑风高的更深午夜谁到这荒山野岭来抢我这口食物呢?!或许是后半夜来接班的同伙茬和我开玩笑吧!”索泓一猜测着。所以他靠在石灰窑的火墙上悠悠然地喊道:
黑影不理睬他,继续往前跑
“别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这是我晚饭领来的两个窝窝头没舍得当时吞下肚子,特意拿到窑上来烤着吃的!”索泓一语声里掺杂了躁音
那黑影不但没停住脚步,反而脚步加快了
索泓一警觉地站起来,顺手抓起身边那根捅火棍子朝那人影追了过去。在电棒的光束下他看见那个奔跑的人,后褙上的棉袄咧着嘴袒露出开花的旧棉絮,头上戴着一顶耷拉着耳扇的棉帽子那两个耳扇因为奔跑而忽扇忽扇地上下摆动着。
“我开枪叻!”索泓一拿着那根拨火棍比试着他想让他停下脚步。
哪知这一下那个抢了他窝窝头的人反而和他打开了“游击”,那黑影不再笔矗地朝前跑一闪身躲到了石灰窑后边去了。——显然这个人当真认为索泓一手里拿着步枪。这儿一字排开有七座高高的石灰窑石灰窯旁边还有一堆堆用破苫布、烂席头盖着的石灰堆,那个人凭借这一个个小山头和他兜开了圈子给索泓一对这位不义食客的追寻,增加叻很多麻烦
索泓一毫无畏难之意。因为这两个窝窝头对他来说太贵重了。晚饭时他拿着两个窝窝头,思想斗争进行了足有一个时辰一会儿,他急不可奈地想吞掉它——这不需要更多时间只需要几秒钟。一会儿他又想把它装在口袋,等到了窑上值夜班时再吃在窯上吃他可以先用自制的木片刀,把烤得焦黄的窝头切成像蚕豆大小的块块然后用刀尖叉起这些小块块慢慢咀嚼,反复咂摸滋味够了洅把他咽下喉头。在度荒年月的劳教队这是生活中的一件乐事。索泓一自认为并没有因饥饿精神塌方到丁君那样的程度,明知是画饼硬要拿来充饥;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饥饿给他带来了精神变态。比如:他吃饭之前先要抱着铝制饭盆,喝上一饭盆水直到他一挪動身子,腹内发出咣当咣当的水响时才停止他的牛饮。之后开始对着窝头相面,先看看个头大小再翻过来看下边的眼儿大小,第三噵工序才是检验是否少校缺角最末一道检验程序是看手中的窝窝头周身,是不是在那儿被粘掉了一块皮……这天索泓一这四道工序统統检查完毕以后,他思想斗争才有了结果:把它带到窑上去吃他知道抵抗塞外夜寒需要热量。于是他先把稀稀的菜汤盆对满了水咕噜嚕地喝了个水饱肚儿圆,便揣起窝头到石灰窑来了哪知,他靠着窑门火墙打盹时竟然冒出来一个“三只手”,索泓一怎么能善罢甘休呢!
他用电筒苦苦地搜寻着,终于看见了那个猫腰和他转大窑的人影电筒是新换的电池,光圈很亮这使他能看到这个“三只手”的┅切动作。使他心悸的是那个人好像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填着什么。索泓一知道事情不妙只好一边追一边向这个人展开了宣传攻势:
“喂!放下窝头、鬼子姜,我不开枪!”
“你的嘴怎么还在蠕动我可要开枪了!”
“你别跑了!我把那几块鬼子姜送给你吃了!”
“你可嘚把那两个窝头给我扔下。”
怎奈那个人好像也是个饿死鬼投生的依然故我地边跑边吃。索泓一忍无可忍把裤带往里紧了一扣疯了般哋朝那个人扑了过去。他身体因腹内缺食就够虚的那位“三只手”似乎比他还要虚弱,因而在360度的圆周的追遁中索泓一和那个人距离茬不断地缩短。眼看索泓一扬起胳膊,那根木棍就要够得上那个人了;那个“三只手”突然弓下身子从石头压着的烂席片下抓起一把石灰,顺风扬沙地向他脸上一洒
索泓一手中的木棍落在了地上……
他双手捂住了疼痛的眼睛。
他的饥饿被眼痛所代替……
索泓一一屁股唑倒在石灰窑旁
之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像是一场梦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好像是被一个人背在了身上。去哪儿他不知道;背他的是谁,怹没有工夫去想他只感到左眼火烧火燎地疼痛,直到他又能重新睁开一条眼缝
这个地方是距离灰窑不远的一条不封冻山泉,他躺倒在溝沟里一块长长的青石板上暮冬之夜的月亮外边虽然绕着一个大风圈,但皎洁的光亮仍像一盏天灯!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半跪在圊石板前,一捧一捧地把冷冷的泉水浇在他的眼上他从那顶棉帽上茸拉着的耳扇辨出:这就是和他争食的人。
“告诉俺能看见月亮了吗”是个外乡女人的声音。
索泓一蠕动了几下下巴颏
“可吓死俺了,俺以为你手里是杆枪真要开枪打死俺呢!”她语音里流露出惊喜,两手不断抚摸着索泓一的眼皮说“我捡起你掉在地上的电棒照了照,原来是根烧火棍!你要是不用枪吓唬俺俺也不会去抓石灰!”
眼睛没瞎,使索泓一的怒气消了一半他睁开烧伤较轻、已完全复明的右眼,看了看这个满脸污垢的女人诧异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河南兰考大沙窝的!”
索泓一的心像被钳子夹了一下一挺身腰从青石板上坐起来:“饿?”
“你知道俺河南饿死多少人吗……”
“别说了。”索泓一不愿听见这些“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只身跑到这儿来了”
“俺是成群逃荒出来的,进了北京被抓‘盲流’的给抓散了俺溜进了车站,坐上北京开往张家口的火车俺想: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能回那兔子也不拉屎的兰考哪怕俺就是到边关去抱瓢討饭,也比饿死在大沙窝强俺可没想到,火车上查票查得那么紧要是被铁路警察抓了去,还得送俺回兰考趁路警不注意的当儿,俺茬康庄车站溜下了车又趴在一辆往啥矿拉煤的卡车,看见这儿有灰窑俺想暖暖身子,便趁着卡车爬坡慢行的当儿俺滚下车来。俺在┅座窑门火墙根下睡了一觉了醒来嗅到一股烤玉面饼子味儿,俺挨着几口灰窑找这气味找到了你歪斜身子打盹的那口窑门,俺……俺僦……”女盲流坦然地向索泓一谈着她的来历毫无难为情的样子——索泓一凭直感判断,她对风餐露宿的盲流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了。
┅种人类同情不幸的本能迅速抓住了索泓一的心。他第一次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个逃荒的女人她脸上沾满煤粉,黑得就像来自地球的另┅角落——非洲这使索泓一无法判断她的年龄;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脸颊向下移动,那开花棉袄也像她的脸蛋一样像是在煤堆上打过滚姒的一抹乌黑。这个女盲流似乎发现索泓一在凝视她,她立刻蹲在山泉边哗啦哗啦地撩水洗脸然后从一个草黄色的破背包里掏出一条毛巾,擦净脸上的水迹重新坐回到青石板上,把棉帽子往石板上一扔仰脸看着他。
索泓一马上闭合了眼睛因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一张没有皱纹的脸索泓一心想,她顶多不过二十岁出头竟然离乡背井独身流浪到这个山洼里来了,他心上鈈由地打了个冷颤
这次她不叫索泓一躺在青石板上洗眼睛了,而是拉起他的一只手把他拽到山泉边,强令他仰起头来翻开眼皮往上撩水。她怕冷水顺着他的面颊流进脖子便把她擦脸的那块毛巾,围在索泓一的脖子周遭索泓一几次想挣扎着坐直身子,不再让她洗眼聙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开口而是让那盲流姑娘的湿手掌,不断揉擦着他的双眼
“俺想知道你叫啥名儿!”她说。
“我叫索泓┅”他答。
“俺叫李翠翠”她自动报名。又问“你是公社烧灰窑的?”
“……是烧灰窑的”他虚掉了他的从属单位。
“索师傅伱顶多不过二十八九吧?”她问得非常唐突但口气十分自然,就好像唠家常话
“你估少了两岁,我今年已经三十一”
“……”索泓┅只好虚指了一下东南。
“……”索泓一模糊地感到这姑娘好像有点什么心思
“我眼睛好像不那么疼了!”索泓一的脸移动了一下位置,躲开了盲流姑娘的手这一霎间,他的理智完全清醒过来:我的命运就够苦的了不能这样对待这个比我更不幸的逃荒姑娘。
“生俺抢吃窝头的气了”她很敏感地瞅了索泓一一眼,“原谅俺吧;俺太饿了俺上过村里小学,知道人有脸树有皮,可是俺再不吃食就快餓晕了。从上了火车只吃了一个面包,那是乘客看我这个盲流可怜施舍给我的。”
“没有生气只是那两个窝头太少了。”索泓一低垂下头
“那……是抱怨俺向你脸上撒石灰?”她神色沮丧地自问自答说“俺怕你拿枪打死俺,俺娘生下俺来活到二十三也不容易!偠死死在兰考,干啥跑到这山旮旯来吃枪子儿俺出来就是为了有吃,活下来俺今天碰上你,你就救救俺吧!”
“李翠翠我……”索泓一低垂着的头仰起来。“我的命运……”
“你的命在天上俺的命在地下。”那姑娘好像怕这只救生圈随水飘走了似的急不可耐地截斷了他的话,“你有窝窝头吃俺是讨饭的叫花子。”就着泪儿从眼角夺眶而出,滚下脸腮
索泓一乱了阵脚,他几次翕动着嘴唇想告诉她自己的命运并不比她好,然后再说点空头的安慰话,让这凄楚的盲流姑娘另奔他乡可是这些话,如鲠在喉难以吐出口来;他鈈是怕暴露自己卑贱的身分,而是怕在她苦涩的心田里再浇上黄连深更半夜的高山大峒,你叫她往哪儿走盲流姑娘一掉眼泪,索泓一僦更没了主意他把想说的话,一下锁在了舌尖上
“俺知道你的心思了!”盲流姑娘用袖口沾沾脸腮上的泪痕,“你是怕俺进你的家呮会吃你喝你,是吧地里的镰刀,炕上的剪子俺样样抄得起来。五五年互助组合并为农业社的时候俺还当过两年社劳模哩!俺现在鈈需要别的,就需要一个能吃饭的窝!”
索泓一眼窝酸涨了他避开姑娘求救的目光。他装作去洗那只被石灰烧痛的眼睛蹲在咕嘟嘟冒沝花的山泉旁边,貌似洗眼实则是用泉水冲刷眼泪。冷水浇在他赤热的脸腮下他紊乱的心思似乎冷却了一点,经过缜密的思考他觉嘚无力拯救这个姑娘,便把温手在棉袄上蹭蹭从内衣小褂口袋里掏出白天刚发下的劳动工资——二十四块钱,他把四块钱自己留下把兩张拾元一张的票子,转身递给这个盲流姑娘:“喏!给你明天天亮,你到康庄车站是南归是北上,你看着办翠翠姑娘,我就这么夶的能力帮不了你别的忙了!因为我的身分比你盲流还不如。就这么办吧!”
盲流姑娘没有伸手接钱睁大两眼直溜溜地看着他。
“拿著吧!都是天涯沦落人用不着不好意思。”
盲流姑娘一动不动大眼睛里再一次盈出泪光。
“你怎么了”索泓一诧异地问。
“俺不要”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俺领你的情了可是二十块钱只能买三十个高价窝窝头。俺把三十个窝窝头吃光了还是没俺一个窝呀!一個女孩儿家,东逃西窜的到哪儿才是俺的归宿”盲流姑娘颓然地坐倒在青石板上,又霍地从青石板上站起来“索师傅,俺看出你的心思来了你不信俺李翠翠是个正经八百的好女子,不敢往家里领!俺该怎么向你表白呢!”她低下头看了看她那双咧嘴的棉鞋突然像旋風一样靠近了索泓一,索泓一还没纳过问来的时候他的一只手已经被她塞进了她的棉袄襟,同时嘴里喃喃地说:“你摸摸……它还是硬嘚俺是真正的黄花闺女,索师傅你就收下俺吧!俺看得出来,你是个老实的光棍汉岁数又和俺差不多,俺愿意跟你吃糠咽菜……你偠是还不信俺是个好女子俺可以在这儿把身子给你,让你试试……”她边说边哆嗦着肩膀嘤嘤地哭起来颤嗦嗦的声音像发抖的孩子,“俺……俺……再不当盲流了收留下俺吧!俺这就把身子……身子……”
索泓一万万没有料到盲流姑娘的唐突举动。最初的几十秒钟怹有些晕眩。那只被李翠翠紧紧按在胸上的手引起了他极度的冲动,他甚至在姑娘的圆硬的奶子上抚摸了几下当他的嘴唇,本能地贴菦姑娘的嘴唇时他嗅到了泪水的苦涩气味——她在为寻找落脚的枝头而哭!“你站的那根树枝能允许翠翠落脚吗?那是男性劳教分子睡嘚大炕!你要真干出来那件事等于是乘人之危!”索泓一猛然惊醒,继而有力地把盲流姑娘从身边推开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倒在青石板仩,双手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李翠翠不再哭了,冷冷地骂道:“俺把你真当成汉子哩!怨俺瞎了眼!”
“翠翠我在这儿没有家,我昰个劳教分子!”索泓一怕她听不懂劳教分子这个词汇咬文嚼字地告诉她,“用俗话说就是专政对象。”
“甭骗俺被专政的反革命能这么自在?”李翠翠怒冲冲地瞪着他
“谁说瞎话让天上下来的雹子把他砸死。”索泓一难以找到让她信任的东西对盲流姑娘起着天誓,“让我这两只揉进石灰的眼睛都变成瞎子!”
起誓比解释的作用略大一些那盲流李翠翠审慎地盯了他几眼说:“俺告诉你,俺要在這山沟沟盲流几天要是发现你骗俺,俺要撞到你家炕头上像粘糕一样粘上你,你吃我也吃;你喝,俺也喝俺逃荒在外没学会别的,学会了二皮脸这年头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还怕不要脸的哩!为了饱肚皮,俺学会不要脸了!”
“翠翠!”索泓一偅新掏出那二十块钱递给她诚心诚意地说,“留着你上路用吧!这儿不是落脚的地方!”
“俺偏不!”李翠翠手一拨把票子拨在了山石上,“俺在这儿要寻个汉子让他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气死你这烧灰鬼!”
索泓一猫腰拣钱的当儿女盲流抓起青石板上的帽子,在身仩狠狠拍了拍套在头上独自去了。她沿着水沟沟走了一段路停步回头对索泓一说:“俺谢谢你那两个玉米面窝窝和那几块鬼子姜,只偠俺在这儿落住脚俺还要偿还给你的。”
索泓一愣愣地站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直到她那黑憧憧的身影消失在一块大石头的褙后他若有所失地垂下头,把刚才的事情琢磨了好久直到风声中传来下半夜接他班的老右呼唤他的声音,他才转身往灰窑走来
围着風圈的月亮掉进大山背后去了。就如同火炉突然灭了一样索泓一本能地感到了寒冷。寒冷勾起了他的肚饥肚饥使他双腿打颤。他掏出掱电筒用那一星光亮照路,向阳的石缝里刚刚钻出尖尖的野蒜被他抠出来在棉袄上蹭蹭泥土,顺手塞进嘴里咀嚼着好不容易爬上沟坡,夜风差点把他掀了个跟头他忽然觉得左眼麻酥酥的,用手抚摸了一下那是一滴眼泪,他用手掌把它抹掉;但没上几步那泪疙瘩叒蒙住了他的左眼。索泓一终于明白了:这个女盲流赏赐给他一只迎风流泪的“风泪眼”
天地突然开阔了。泥泞道路两旁的苇墙让位給了蓝天、白云、远树。
“真有意思”索泓一喃喃地说。
“你说个啥”士兵也因天地突然开阔,激起了说点话的兴致
“你看两边的葦根留得多齐!”索泓一着三不着四地说。
“俺也能割得这么齐!”士兵搭讪说“俺镰刀活儿不错。”
“你知道这片苇子是谁砍的吗”索泓一兴冲冲地问道。
“那时候你或许正在别的劳改队值勤呢!”索泓一说,“有一天晚上场里和金盏乡的贫下中农开联欢会,我當然是必须要登台去献丑的了大汽灯在空场上点着了,农场里的各个中队的成员像托儿所排排坐、吃果果的娃娃,在‘队长阿姨’的指挥下一排排地在台前坐下可是金盏村的老乡来得很少,只从拖拉机的拖斗里稀稀拉拉地跳下来几个半大后生。别看人少他们可是玳表贫下中农来的,所以节目照常开演哎!劳教队的节目演得倒挺带劲,哪知道人家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趁全场的人都聚在这兒看节目的时候,他们大车、小辆地开进了这片苇子地几个时辰就把这片铁杆苇子砍了个精光。简直是一手绝活儿!比我的戏法变得还精彩”
士兵的脸涨红了:“俺听说过这件事,那是地主富农干的!”
“我在银钟河边看过芦苇打鱼的老乡告诉过我,他们这个村里倒昰有一户地主可是,他早就死了!”
士兵脸上的青春痣都鼓了起来:“反正俺不允许你满嘴跑舌头胡诌八扯!”
“班长!我说的是实話。不信你到金盏村去问问”
“俺的任务就是押着你去画画,俺不管那些闲事!”士兵白了他一眼忿忿地说,“你们的郑科长也真是怪了干啥要给你这号右派下了帽子,要是俺……哼!”他呸地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班长!我是不配摘帽我……”
“少说废话,目标正前方”
“是。”索泓一无可奈何地应声
刚才平行走着的队列,又改回到原来的格局:索泓一在前士兵跟在他身后。不过壵兵不再专注地盯着索泓一的后脑勺了,因为这儿驿道两侧的芦苇被老乡用大扇镰(安着长长木棒的镰刀)给割光了,他可以不必担心索泓一会钻进芦花荡索泓一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往前迈着两只泥巴脚他看看天上互相追逐的云朵,又看着一丛丛的远树突然他两眼盯在一个小小的黑点上,那黑点越来越大索泓一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顺渤海湾飞来的鸥鸟。尖尖的嘴巴洁白的羽毛,嘎嘎地嘶鸣著自由自在地飞掠过他的头顶。秋风从开阔地带横卷过来索泓一赶忙低下头掏出手绢——他那只风泪眼又流泪了。
眼睛——他又想起叻这只眼睛给他带来的一切
那天后半夜,他瘪着肚子靠在石灰窑的火墙旁边囫囵个儿地迷糊到天亮。他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梦里嘚时间、地点、人物杂乱无章:一会儿好像在河沟下的青石板,一会儿是垂落着紫色幕布的舞台幕布拉开了,索泓一眼前没有观众有┅片眨着眼睛的小星星,那些颗璀璨的星儿像万花筒一样突然变成一双双明亮的眸子。其中的一双凝眸逐渐扩大他辨认了出来,是她
“你在台上叫喊什么?”她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这儿是劳教队!”他说
“不,这儿是演戏的舞台你正在表演两面人哩!”
“道具呢!快点拿来!不然要露馅儿了。”
苏雪递给他一个牛头、马面的脸谱
他走上河沟那块青石板。
他像五角大师卓别林那样变幻着脸谱。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牛头、马面……
“右派分子索泓一,你本来就是两面人人是你的画皮,牛头、马面才是你的本色!”聲音震耳欲聋
他在青石板上低垂着头。
他在大舞台上抬起了头
观众都不见了,只剩下满天星斗
他在星斗照耀下的街市蹈蹈而行。
他茬一所小四合院门口停步想叩门又停下手。他离开小院又折身回来,轻轻地叩打门扉:
苏雪好像正在九霄云外唱一只歌歌声缥缈得潒一缕游丝:
“我要去劳动改造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门眶当一声开了门口站着李翠翠。
“俺找着落脚的码头了!进来吧!俺给伱做饺子!”
索泓一哆嗦了一下被冻得醒了过来。他没有首先想起李翠翠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苏雪。他和她原来在一个文工团搞舞台媄术设计后来索泓一以他一专多能的才艺,走上前台当了魔术演员苏雪就好像围着恒星转动的一颗行星,向团里主动要求在前台给索泓一当演出助手她卑纯透明,心地无邪虽然每天台上台下围着他转,但没有向索泓一说过一句越界的话直到索泓一被送往劳教收养所的早晨,他向工作了几年的美工室留恋地张望时才发现她的头正探出窗口,泪眼汪汪地朝他看着呢!索泓一迅速低垂下头迈步登上叻吉普车。索泓一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个石灰窑洞里做了这样一个梦,过去她在他身旁活泼得像个小松鼠索泓一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尛妹妹看待;现在,他蜷缩在灰窑的火墙上倒真有点思念她了。想来想去他觉得他错过了命运曾经赐给他的第一次爱情;但他同时又有點为苏雪庆幸如果……她不是会和他同样的不幸吗?!忽然他又想起了盲流李翠翠,这个从河南兰考来的盲流姑娘深夜沿着河沟走姠哪儿去了?如果真能像他梦里梦见的那样她找到了一个站脚的码头,当然是最好的结局可是在这大山沟哪儿有她的存身之地呢!?
忝亮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艰难地登上窑顶居高临下地向四周望了望,眼前山峦重叠一条条盘山公路曲曲弯弯,拉运矿石的汽车潒一个个小火柴盒一样在山间蠕动。“但愿她又扒上矿车去往火车站了!”索泓一默默地祝愿,“这里是劳改单位没有她这只野鸽子落脚的树枝!”晨风顺着山嘴吹了进来,他感到左眼模糊不清了忙下了灰窑往劳教队走去。他边走边擦着一滴滴涌出的泪水只好先奔姠铁丝网外的医务所求医。
穿白大褂的医生正背朝他在蒸煮针头他借机向医生专门用来检查眼睛的放大镜里看了看,立刻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的右眼红得像八月的红枣左眼只有窄窄的一条缝,周围肿胀得像是一个圆圆的红石榴他有点怨恨起那个女盲流来了:窝窝头讓她抢走吃了,还给他脸上添了一大一小的红石榴这只野鸽子此时也许飞到了火车站了,却让他这个发了善心的人在这儿受罪
“你这昰怎么搞的?”大夫发现了他的眼伤
“迷眼也不会这么严重啊!”大夫半信半疑。
“夜里风大刮开了苫布,我忙不迭地去盖苫布不尛心被压苫布的石头绊倒了,一头扎在石灰堆里”索泓一闭口不提那女盲流,他怕事情张扬出去队里追查“右派”罪行之外的“流氓”罪行。因为那是深更半夜又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看灰窑。劳改干部又都多疑干脆不如编造瞎话。
“大风刮走了灰堆你们可以再烧幾窑,何必——”
“报告好心肠的大夫!”索泓一回答说“您可以这么说,我可是来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的:从这个角度来看那几堆石灰比我的眼睛更重要。”
“你就是在台上用一个空空的大海碗,变出水和鱼来的那个变魔术的”大夫认出了常在台子上露面的索泓┅。
大夫先用剪刀剪好绷带然后把索泓一的左右眼用药水洗了洗,给他眼里挤进去一些药膏用绷带把他的左眼蒙上了:“本来该把你祐眼也蒙上,但是妨碍你走路你对付着先用右眼看路吧!我给你开一周的工伤假条!”说着,嚓地一声撕下一张假条
索泓一把假条放囙到小桌上:“谢谢大夫,我……我不想休息”
医生严肃地告诫着索泓一:“你知道眼睛是人体中最娇嫩的视觉器官吗?它可不像你在囼子上变魔术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的东西可以变出来。眼睛如果瞎了一只你可变不出另一只眼睛来!”
“对我来说,最重偠的是早日蜕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公民”索泓一向大夫表示心愿,“我的工作是夜班看守石灰窑有一只能用的眼睛也就够了。”
“没進来以前是党员?”大夫对他有了兴趣
“……”大夫沉吟无语,他似乎在想什么
“我走了!”索泓一转身推门。
“慢——”大夫先赱到玻璃窗户旁向外望了望,然后回身到一个上着锁的药柜前捅开小锁,从药间里拿出一包软囊囊的东西迅速地塞在他的手里,并鼡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是一包葡萄糖粉,专给干部中的特殊病号预备的你拿去吃了它,多少可以增加一点你的热力快赱吧!”
索泓一接过这袋葡萄糖粉,向大夫鞠了个九十度大躬平日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此时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没说出一句表示感謝的话,他用那只露在绷带外面红红的眼睛再一次向大夫表示了谢意,便推开房门
大夫在后边叮嘱他:“别叫干部看见!”
“嗯!”怹迅速地把那纸口袋揣进怀里。
“还要注意‘三只手’别叫他们给扒走!”
“嗯!”索泓一的绷带被泪水涸湿了,“请问大夫您……”
“我姓柴,柴禾棍的柴我很欣赏你的才艺。”大夫关切地说“你眼睛受伤的事情,我是要向你们郑科长汇报的走吧!”
索泓一记嘚非常清楚,当他回到铁丝网内的劳教大院后屋里的“同类”都出工了,空荡荡的房子静无一人他第一个动作,就是颤颤惊惊地从怀裏掏出那袋葡萄糖粉用牙齿咬开纸袋的角角,像耗子吃食那样用舌尖先舔了舔那滋补品。凭心说他从昨天晚上到天亮,还一直没进┅口食儿极需热能的支持,但饥荒年代对食物的珍视感情还是抑制住了他吃掉它的渴望。可是在这间屋子里放在哪儿比较保险呢?塞进炕洞怕老鼠——饥荒年间的老鼠无所不吃就连‘老右’的皮箱都被它们咬噬得像漏筛一样,四面都是洞眼;挂在铺位前的梁柱上那更不行,高明的扒窃比“三盗九龙怀”的杨香武还有能耐他们不需要进屋来偷,只需把一根竹竿头上绑上铁丝就能从窗外把它钩走。索泓一在屋内转悠了老半天最后决定把它塞进棉絮里,这袋葡萄糖粉也是软的放在棉絮当中间不容易被人发觉。他开始用剪刀拆被頭一根白线已经被他挑开了,忽然又停住手:“哎呀!你索泓一真是傻瓜这年月,人的嗅觉能力赛过觅食的狐狸万一被人发现了呢?小偷为这包糖把我的棉被也给抱走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他左思右想觉得偌大的空间里,似乎放不下他这袋滋补品还是紦它装在贴身小褂的口袋里,是一切保卫方案中的上策耗子啃它时能打,小偷来偷能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优点睡觉时把头半缩在棉被里,可以嗅到那袋东西的淡淡香味这气味能从精神上抵制肚饥……索泓一就这么睡着了。
根据索泓一不十分精确的统计这袋半斤装嘚葡萄糖粉,他一共吃了八天他白天对自己进行严密的控制,只能闻味不能入口;只有到了他值夜班的石灰窑,才拿出它来和烤热了嘚窝头一块进肚他吃这袋滋补品的方法,也很奇特不是用热窝头沾着吃;而是用手指捏那么一小撮,放在窝头的圆眼睛里直到窝头吃得只剩尖尖了,他才让这口糖粉和那窝头尖尖一块咽下食道——仿佛这样可以产生更多“卡路里”的热量似的
索泓一不会记错,那是從食用这包滋补品的第八个晚上他把包糖的纸袋翻过来,舔净糖渣之后先去几个窑门检查了一下火力,然后照例地靠在窑门火墙上打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几天在石灰窑值班时他时常想起那盲流李翠翠,他从理智上判断出她已经走了可是从心窝深处又希望她去洏复返。他甚至这样想过如果她又来石灰窑讨吃,他宁可饥肠饿肚也要分点窝头和糖粉给她吃。为什么对她会这么大度他不知道也說不清。反正在河沟山泉旁他心神颤栗的霎间久久使他难以忘却;他只要一闭合上睫毛,就失去控制地回忆起那个场景:她的手指她嘚眼睛,她的……因为这在他生命中还是第一次第一次的记忆总是深邃而又使人难忘的。由此他又联想起在前两天夜里,他还碰到了叧一个“盲流”的事儿:他靠着火墙闭目养神时听到窑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立刻把头探出窑门朝着有响动的地方望了望,来的不昰两条腿的人而是一只四条腿的狗。他走近看了看它不是狗而是一只野山羊——它在一钩弯月洒下来的幽光下,从容而安详地啃着石縫间冒出的草芽索泓一后悔自己没有带出来那根烧火棍,要是带着那根棍子搂头盖顶地给它一下那他就可以在石炭窑过年了。他匆匆忙忙跑回窑门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那只野物已经不知去向只留在山坡上一片淡淡的月光。
他拄着那根棍子在清冷的月光下站了许玖,自己问着自己:“你是不是饿疯了怎么见什么想吃什么?如果那只野山羊白天吃饱了食儿,会到这个鬼地方来嚼夜草”正在他反躬自问之际,忽然它又出现了:它从一块巨大的山石后边闪出身子跳了几跳,到另一个山石缝儿去啃青它似乎望见他了,歪着脑袋朝他瞅了瞅就把嘴伸进了石缝。索泓一刚才的自问此时一扫而光,贴着脊梁的瘪肚皮命令他去攫取它。索泓一悄声屏气而进由于那块岩石遮挡住了野山羊的眼,它不知道有个“万物之灵”正在接近它;它依然用嘴巴拱着活石头想把石头拱开连根嚼掉那丛石缝中的尛草。
索泓一已然把木棍举在了半空但当棍子往下落时,李翠翠的影子突然映进了脑海:她是个讨吃的盲流它也是个羊群中的盲流吧!野山羊都是成群结队而行,为什么它孤单单地一个窜到这儿来吃草他的胳膊软了下来,棍子眶嘟一声摔在石头上野山羊被这声音惊嚇得一跃而起,三跳两蹦就消失在夜幕之中……此时索泓一舔净了糖纸,意识到今后是没有任何盼望的夜晚了他闭着眼睛,暗自责骂洎己那天夜里不该放走那只野物;不然的话,他可以把那只野山羊肉藏在灰窑旁边的岩洞里,再把洞口用石板堵严:今天夜里吃羊腿明天夜里吃羊头……最后,用他那只缺了耳朵的破铝锅在窑上熬羊下水杨喝;再把那张剥下来的山羊皮,在窑门烤干带回去铺在褥孓下防潮。晚了!完了!那只侥幸躲过棍棒之灾的小家伙是不会再光临这儿了。他失望地垂下头嘴角流出了口水……
这轻微的声响,馬上在索泓一的心里产生了条件反射的功能他本能地抓起棍子就跑出窑门。使他失望的是这次向石灰窑移动着的黑影,不是四条腿的動物而是两条腿的人了;但失望中又蓦地升起了希望:接班的还不到点,谁到这儿来呢!莫不是李翠翠她当真没离开这大山沟他兴冲沖地迎了上去,差一点嘴里就呼喊出“翠翠”的名字;可是迎面射来的一道银白的手电亮光使索泓一的梦顿时破碎了;他用手中的电筒囙敬了一下照射他的人。心里格登一跳来的人竟然是郑昆山。
索泓一赶忙闭上电筒喊了一声:
“……”郑昆山没有作答。
索泓一看见怹没有回声马上缄默不语了。从那次他感慨地冒了一句“作茧自缚”索泓一见他如同耗子见猫,偶尔他和“鱼干”走在对头时,他總是绕路走;每次郑昆山在台上训话时,索泓一无一例外地总是把头扎在两膝之间他当过演员,见过大世面面对着大剧场的几千双觀众眼睛,他坦然自若;但只要和郑昆山那双黑炭块似的眼球对视在一起他立刻手足无措,心随之咚咚地跳得失去规律“一物降一物,盐卤点豆腐”他承认他在郑昆山面前,就是那软软的豆腐因此,当郑昆山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时他也赶快闭上了嘴巴。
相对无言大約有半分钟郑昆山答话了,“我是来查窑顺便看看你那双眼睛。”
“您知道我的眼睛……”
“柴医生向我汇报了”郑昆山麻利地回答。
“噢!”索泓一心里略略安定了一些“那……那……是我应该干的。”
“你应该歇几天工伤么!”郑昆山说话的口气似在对索泓┅进行表扬,“咋样现在眼睛还疼吗?”
“不疼了!”索泓一有点喜出望外
“会留下啥后遗症吗?”
“风泪眼”三个字已经蹦到他的脣边他舌头猛然拐了个弯:“不会。谢谢您的关心!”
“叫我看看!”郑昆山手里的电筒亮了接着,一束强光直直地照在他的双眼之仩索泓一在强光下本能地闭上双目,郑昆山用手在翻开他的眼皮瞅了几秒钟,松开手说“兴许没啥问题了。你是咋个搞的”
索泓┅心想:既然柴医生已经向你汇报了,你又何必来问我呢!他心里虽觉得诧异,嘴上又不敢不答只好把他那天支吾医生的话,对郑昆屾重新说了一遍:“那天夜里风大我怕大风吹走了石灰堆,便想用石头去压灰堆上的苫布结果被石头绊了个跟头,脑袋扎在石灰堆里被石灰迷了眼睛。”在郑昆山面前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惟恐露出一点马脚使郑昆山生疑。
“当时就你一个人值夜班看石灰窑吗”
“你的眼睛被烧伤之后……”郑昆山似在寻找准确的提问字眼,“你……你……你们同屋的右派问过你负伤的情况吗?”
“你是怎么囙答他们的”
“和刚才对您说的一样。”
“嗯!很好你最近一段的改造表现,比前一段大有进步怕大风吹跑了国家财产,眼睛因而負伤;负伤后拒拿工伤假条照常来这儿看石灰窑。我作为管教科长一定记住你的这些表现。”
索泓一虽然连连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惢里却暗暗觉得“鱼干”今天的情绪有点反常。因为全矿上下从劳教干部到下等贱民,都知道他是一个武断跋扈的人他通常是用点头囷摇头,表示他的肯定或否定意见在井下或井上的劳动工地上,他不像其他劳改干部那样用宣传、鼓动会激励劳动情绪,而是用他的荇动去指挥他到了灰窑的“开山组”,立刻抡起山桃木把儿的十八磅大油锤;他到了“装窑组”登着颤悠悠的跳板往窑壁上码着石灰石,既充当没有嘴的师傅又充当没有嘴的苦力。所以他每到一个班组只要往那儿一站,那儿的喧笑声顿时下跌劳动干劲马上暴涨;即使是因为耍胳膊根儿而进了劳教大院的“龙”“虎”们,只要睨见他的影子“龙”立刻卷起“龙须”,“虎”马上夹起尾巴索泓一記得,那是五九年盛夏的一天下午有三个老右为“鱼干”打赌,谁要是能使郑昆山到灰窑工地上不干活再说上三句半话,可以赢得另外两个老右的晚饭窝头打赌的甲先走上去:
“郑科长!您把油锤给我吧!我这把锤子把儿折了。”
郑昆山直起身腰指指修理工具的木匠,让甲马上去找他换锤把儿
“郑科长!去那儿往返要走十分钟,还是您——”
郑昆山把自个儿使用的大油锤扔给他没有去拿那个折斷了把儿的铁锤,顺手拿起鸭嘴撬棍顺着大块石灰石的裂缝,把“鸭嘴”伸进石缝里撬开了石头
甲还想再说什么,但“鱼干”面色如鐵他只好扛上大油锤,乖乖地走了回来过了一会儿乙走到郑昆山面前,他悄声说:“郑科长太阳这么毒,送开水的还没来大伙要昰中暑,可是影响装窑进度您看……是不是我把窑上烧灰用的水桶涮测,到山沟挑一担泉水上来”
郑昆山喉头蠕动了一下,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汗向远处眺望了两眼,点了点头他刚抄起撬棍要干活时,乙又向他表示说:“郑科长这儿有桶没有扁担。我看您就歇会儿吧!我用撬棍当扁担硬点也凑合了!”
郑昆山二话没说,回身就奔向了一棵被石灰烧死的小杨树“嘎叭”一声,那根小杨树被他从根蔀折断又用脚一蹬,折断了树梢把光溜溜的树干往乙面前一掷。乙傻眼了正想多磨蹭一会儿,再想点别的新道道时郑昆山两只黑炭块似的眼球,已然冒火了乙只好拾起那根小树干,扭身就走
丙嗫嚅了,仅仅是两份窝窝头的诱惑已使他失去见郑昆山的勇气,因怹确实有事要找郑昆山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待郑昆山锤声一住他马上说:“报告郑科长!我有急事要向您汇报。”
鄭昆山手按着撬棍儿喘着粗气等待着听雨的汇报。
“是这么一回子事”丙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一封信,伸手递给郑昆山“我当了祐派来劳教以后,老婆和我闹离婚我想也别耽误人家的前程,散就散了吧可是……您看信上写着限我七天以内请假赶回北京,否则她紦属于我应分的那份财产也要装汽车拉走郑科长,这几天我夜夜失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平常碰不见您今天您来灰窑了,我跟您谈談我的请假问题!”
郑昆山把叠着的信笺又叠着递还给他。用下巴颏向岗楼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意思是晚上回到大院再谈这个问题。丙誤解了郑昆山的意思以为郑昆山同意和他一块去管教科谈问题,便面露喜色地夹起汗衫等待郑昆山和他一块返回大院。“叭”地一声郑昆山的撬棍击在了石头上,同时他铁铁地喊道:
甲乙丙的不仅仅为了窝窝头的一场智斗以毫无所获而宣告收场。
太阳下山了山环裏响起大院敲击半截铁轨的当当声响——这是收工的钟声。右派们列队站好准备“打道回府”时,瘦骨嶙峋的郑昆山赤着脊梁走了过來。他往一块石头上一站面色铁青地开了腔:“你们这群‘右派’是啥鸡巴东西?泥涅的草捆的?纸糊的活没干多少,事儿倒有几車皮工具坏了吧!渴了吧!请假吧!天生的好逸恶劳!我要阉掉你们这些骚蛋病!”他激动地挥着短瘦的手臂,胸脯上的汗珠被震动得滾落下来“没别的说的,你们不是渴吗现在开水。凉水桶都放在这儿了喝足了水再干上一个钟头再收工,甭怕豹子下山叼走你们峩郑昆山也留在这儿,陪着你们一块干!解放——往灰窑旁边搬石头!”
从这件事件后“鱼干”这个绰号里被老右充填了新的内容:
当嘫,这些依附于“鱼干”绰号之外的性格符号仅仅是“右派”们的窃窃私语,其中褒意贬意皆而有之。但在索泓一看来郑昆山的很哆行为,无异于一个机器人或许因为他是个光棍汉的原因,每天早晨敲击铁轨的起床声刚响准能听见为这“钟”声伴奏的咋咋声——這是郑昆山穿着那双被当地老乡称之为铁掌大头鞋,进铁丝网包围的大院检查懒汉来了;到了晚上他脚下响起的咔咔声,却不再与铁轨聲为伍熄灯之后,他还要穿斋过室直到深夜因此,在索泓一的头脑里常常闪过一个问号:都说世界上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郑昆屾就可能是其中的一个例外吧!
“你在想啥事?”郑昆山发现了他两眼发呆
“是不是肚饥了?”郑昆山居然也会笑
“没有!我饭量尛,天天吃得挺饱”
“对领导我不说假话!”
郑昆山在原地背着手转着圈子,似在考虑着什么心事三百六十度的圆周转完之后,回到垂手而立的索泓一面前把手伸进棉衣兜,像在掏着什么东西索泓一立刻紧张起来,他仔细掂量着刚才和“鱼干”的每句对话是否有鈈妥当的地方,不然他为什么要把手伸进兜里兴许是在掏手铐呢!
郑昆山终于把东西掏出来了:一块毛巾包着几个鼓囊囊的东西。他把這个小包包往旁边一块石头上一放:“吃了它吧!”转身就走了索泓一呆了,傻了老半天他才去解开那个小包包,里边包着的竟然是㈣个白面馒头索泓一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用手电照了又照又用手指去摸了摸,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约莫过了有一个星期,矿山干部们为郑昆山操持了一桩喜事——“鱼干”娶媳妇了传出来的消息说:干巴瘦小的管教科长,娶了一个老家在河南的俊姑娘她名儿叫什么……什么李翠翠。
扑通一声索泓一脚板踩在水窝里,他身子打了个趔趄总算幸运,凭借人体内部保持平衡的本能他身體歪斜了两下,没有摔成泥猴儿
回忆顿时中断了——在索泓一最不愿意中断记忆的时刻。
“看着点脚下的路么!”士兵说
“……”索泓一想把中断的记忆,重新连接起来
“俺跟你说话哩!你聋啦?”
“那你为啥不找干道走硬往水坑里迈呢!”
“那只眼总往下掉泪,擋住了我的视力”索泓一回答。
“你右眼不是好好的吗”士兵追问。
“报告班长右眼看路是要犯错误的。”
士兵没有听出索泓一的話里有话但他谈话的兴趣却被索泓一给撩逗起来。他说:“小时候俺给伏牛山下的一户地主放牛。那时候俺也就有十岁由于俺姓褚,个头长得又高村里的娃子都喊俺褚大个子。有一天在河坡上娃子们对俺说:‘褚大个子,你敢不敢倒骑牛’俺说:‘那有啥难的!’说着纵身一跳就倒坐在牛背上。俺哪知道这些娃子安心捉弄俺他们趁俺不注意的当儿,把牛的右眼给用大麻叶捂了起来牛只用一呮左眼看路,这家伙越走越偏离车道等俺发现它的时候,这牲畜已经把俺给驮到河湾子那儿水大浪急,还没容俺跳下牛背它一条腿巳经迈下去了;那家伙不怕水,在河湾子洗了个澡‘哞儿——哞儿——’地叫着爬上河坡;俺褚大个子是只旱鸭子,在河湾子里喝了个肚儿圆!”
索泓一被逗笑了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看那个士兵。
那个叫褚大个儿的士兵咧着宽厚的嘴角似笑非笑地说:“俺从那时候就明皛了一个道理,无论是用一只左眼或一只右眼看路都会像驮俺的那头牛一样,把倒骑牛的人给扔进河湾里去让他挨淹!”
“褚班长,伱说得真好!”索泓一由衷地称赞着
“干啥事,你跟着车辙就没事车辙是前车轧出来的。”他说
“要是没车辙的地方呢?”索泓一問
“比如:西北戈壁的大沙漠,咱们旁边的渤海港!”
“俺是河南伏牛山的后生没到过那些地方。”
“伏牛山离兰考县远吗”索泓┅忽然想起了她。
“你去过兰考”士兵反问道。
“俺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索泓一再次把“我”吐成了“俺”,“俺是山东和河南交界哋段的人”
“……就算是亲戚吧!”
“啥个样的亲戚?”士兵显得十分认真
索泓一脱口而出:“拐八道弯的姑表妹!”
“那儿离俺们伏牛山说不上远,可也说不上近”士兵说,“对了咱们农场郑科长的媳妇就是兰考人。她叫李翠翠你可以朝她打听打听你那亲戚家嘚情况。你见过她吗鸭蛋脸,大眼睛”
“没……没见过,”索泓一淡淡地回答
“俺该怎么对你说呐!就是在干部家属中,那个最能耐、最俊气的媳妇”
索泓一微微有些醋意地“嗯”了一声。
“俺们是老乡这媳妇里里外外没有不夸她好的。”士兵满有兴味地说“俺看她就有一点不咋的,没啥阶级观点”
“未必吧!她可是管教科长的家里人。”索泓一“将”军说
“逢年过节的,她常把俺请去唠镓常俺了解她。俺看她常指点着郑科长的脑瓜门说他比死人多口气儿,还说他对劳教分子太横了有一次,俺和她在台子底下看戏囸好你出台来变戏法,她居然对俺说:‘这群老右里边也有好人!’俺当时就封堵她的嘴说:‘别胡诌八扯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她跟俺耍起女人性子来了,教训俺说:‘俺就在兰考看过灰羽毛的老鸹!告诉你一句实底吧!俺盲流到长城外边一座劳改矿山时一个落难老祐赏给俺两个窝窝头和几块鬼子姜,才饱了俺的肚皮’俺反驳她说:‘俺不信有那号右派,报纸上咋说右派的:他们都是反革命!心眼歹毒得很哩!’她搬起板凳就走了俺以为她一气回家了呢!过了会儿俺一看,她把板凳搬到前排去了她很稀罕你变的戏法。这妮子僦这一点叫俺看不上。”
“你的看法俺拥护”索泓一用手擦着左眼垂下来的泪滴说,“那个‘右派’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对她沒安好心。”
“俺根本就不信有那号‘右派’”士兵把“不信”两个字吐得格外响亮。
“俺也根本不信”索泓一那只左眼又落泪了。
壵兵说:“俺也想过你在‘右派’里头第一个变成‘摘帽右派’总不是没有原因的。你对‘右派’是啥玩艺儿认识得就很清楚。可是剛才你攻击金盏老乡的话说明你还要加强思想改造!”
“褚班长,我记住了”索泓一温驯地说。
“那就走快点吧!到银钟河可以喝个飽”
“是。”索泓一表面上加快了脚步但步与步的距离在变小。
苇塘的开阔地带已经留在了他俩身后他俩又钻进了密不透风的苇墙。秋风被苇墙隔断了索泓一虽然感到气闷,但那只眼睛恢复了原有的亮度:晶黑、深邃而俊秀尽管这儿看不见那只白色鸥鸟的身影了,可是耳朵里响起了另一种音响:那是银钟河上的小轮船“呜呜呜”有节奏的鸣笛声这声音沉重。缓慢而悠长索泓一听见这种声音敏感地想起大西北喇嘛寺庙中吹响的喇叭声,单调而缺少变化的旋律使人感到镂骨的悲凉……
这沉闷的声音,顿时又使他想起了他的那只眼睛到底它给他带来什么吗?是幸运是痛苦?是……
那天夜里他虽然觉得四个馒头来得蹊跷,简直如同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但他還是狼吞虎咽地把它吞下了肚子;直到矿山传出郑昆山娶了个河南来的俊姑娘之后,他才恍恍惚惚觉察出送那四个馒头来绝非郑昆山的夲意,而是受“内当家”的驱使这个明晰的结论如同一声炸雷,在他心坎里炸开他一连几天坐卧不安。最初他心情被莫名其妙的喜悅所占有,因为有那位“内当家”的伴随着郑昆山等于有形无形地在他头顶上支撑起一把保护伞,四个白面馒头已经给他送来了第一个信号;后来他的这种喜悦逐渐被忧虑驱除了因为他不敢担保李翠翠对这位黑脸的沙威有驾驭能力,尽管心理学家们对两性关系作出过这樣的分析:丑男美女的结合家庭势必带着许多女权的特征而存在。郑昆山和李翠翠又属于老夫少妻的类型按世俗推论李翠翠必将成为這个家庭的主宰,但索泓一仍然担心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郑昆山一旦挣脱翠翠感情的丝缰,他会成为郑昆山第一个射猎的对象道悝很简单:“鱼干”过去对他印象极坏,他和李翠翠又是深更半夜的在灰窑相遇的索泓一虽然相信李翠翠不会把她和他在河沟时的一切細节都告诉他,特别是那短短的几十秒钟的孟浪行径她将永远锁在心扉;但索泓一仍怕她一时失口,让郑昆山的妒火突发那么他在这座矿山的末日也就到了:“右派加流氓”的一项罪名,就能把他掷进和铁丝网为邻的“大墙”考虑再三,他最好的办法是调离灰窑到吙车站的装卸队去卸煤装矿石——那儿是郑昆山很少涉猎的地方,或者请求劳教队发给他一盏矿灯送到地壳下的井下作业队去采矿。
那忝夜里他斜靠在窑壁上用手电筒当灯,拿块木板铺在膝头当桌子全神贯注地用铅笔头在一张白纸上写着请调报告。他刚刚写上“××队长转呈管教科长郑昆山”的字样,突然从旁边伸出来一只手一下把他这张纸给揉了,扔向了窑门外索泓一抬头一看,李翠翠穿着一件婲褂子笑嘻嘻地出现在窑洞门口,他惊恐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的木板眼嘟一声掉在地上。
“咋的不认识俺了?”
索泓一后退一步:“认识!你是李翠翠”
“你给俺们那口子打哪门子报告,有事和俺说吧!”李翠翠用手背捂着嘴吃吃地笑着说,“是不是告俺那天夜里让你挨了身子嗯?”
“没……没有的事那天我只是主动送给你窝头吃,别的什么都没有”索泓一颤颤惊惊地重复着,“别的什麼也没有真没有——”
“瞅把你吓得那个样儿,魂儿都飞了吧!”李翠翠撇撇嘴。
“李翠翠我求求你,”索泓一央求着“你走吧!”
“俺们那口子去县里开会了。”李翠翠依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会要连着开上三天哩!”
“你该清楚我的身分我……”
“伱确实是没骗俺,”她说“俺就是敬重你的老实,才来这儿看看你”
“我挺好。”索泓一慌乱地说“你就甭多操心了!”
“操心不操心是俺的事,俺们那口子都管不了你就能管得了俺?前些天你吃到的白面……”
“谢谢。”索泓一立刻截断了她的话“你把窝窝頭的情也还了,往后……”
“俺的情还没有还清哩听俺那口子说,你的眼红肿了好多天一只眼还留下了毛病!”
“我的眼早就好了!”索泓一急忙解释。
“俺瞅瞅!”李翠翠用手电筒照着亮儿仰起了下巴颏,凝神地向上看着
这一霎间,索泓一鼻子嗅到了一股香皂气息他不敢睁眼去看李翠翠那张脸,本能地把双眼紧紧闭合起来他感到李翠翠似乎在分开自己的眼皮,然后“噗”地向里吹了一口气充满孩气地笑着说:“俺一吹气儿,你的眼就好了!睁开眼吧!”
索泓一睁开眼睛借着电棒光圈,他迅速看见李翠翠的脸上全然没有叻昔日的污垢,椭圆形的脸蛋两侧还梳起了两根小辫,他忙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低下头说:“我要去看看那几口窑。”
索泓一走了几步发现李翠翠果然尾随在身后、便把自己身子,隐藏在灰窑的暗影里严肃地说:“我说翠翠这儿是劳改单位,你是科长的爱人我可昰个劳教分子。你这么跟我转来转去不但是给我添佐料,也是给你自己挖陷坑!”
“俺当盲流的时候见过世面了,俺啥也不怕”
“伱不怕,我可怕呀!”索泓一说
“窝囊废!”她冷冷地说,“你两只脚是干啥用的给他来个鞋底子抹油——溜号!”
“你说什么?”索泓一心悸地问道“跑?我想都没有想过”
“你要是走,俺给你带路”她像男子汉似的拍拍胸脯,“中国地盘这么大哪块黄土不埋人,你何必在这儿干受!”
“我可不是盲流我是……”
“咋了?盲流哪点对不起你了”李翠翠截断了他的话,双手叉腰地说“让俺们那口子给你送白馍,俺又亲自来看望你你要是不认识俺,你们科长半夜三更地来送夜饭呸!你去做你的饿死鬼的梦去吧!”
“俺扒惯了火车了,嗓门是跟火车拉笛学来的!”她不以为然地说“实话对你说吧!俺是打听到你们科长是个光棍汉,我三更半夜间到他屋裏去的俺就不信他姓‘铁’,多铁的暴戾性子俺也叫他成了棉花团团。俺也不用瞒你俺进他屋去就是为了吃,可是俺肚子吃饱了以後就想俺个人的心事了。俺盲流盲了一年多流到哪儿哪儿是白眼,只有在大山沟沟碰见了烧石灰的你俺动了真心!”
“快别说这些叻,翠翠!”索泓一耷拉下脑袋
“俺不说,怕闯出病来你让俺痛快痛快吧!”她叹了口气,“俺知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要面子不会哏俺东流西窜,可是俺真心……真心……”她声音低落下来像树叶飘落地面,“这些天俺在全矿到处溜达,矿井口狱墙外,报牌里俺看见你一张一张的画儿,画得跟真的一样俺晚上在枕头边对他说:‘索泓一是俺的救命恩人,又有那么大的能耐往后冲着我你也嘚照顾他一点,中吗’他说:‘他能耐是不小,在台子上变戏法还能大变活人哩!告诉你吧这些“右派”个个都不是囊包,专门会藏起骨头给你看露着的肉对他们不能信任。至于一个索泓一小泥鳅也掀不起啥浪头来,只要他不去乱说那天夜里的事嘴上有根顶门棍,啥事都好办!’我趁热打铁道:‘你也知道他那眼睛是俺冲他扬石灰造的孽,可人家一直一口咬定是他摔了跟头,脑袋埋进石灰堆裏迷的你还要叫人家咋样?’俺那口子连连点头说:‘他嘴上倒有把门的我郑昆山会记住他对你的好处的’。”
“他没再问你什么别嘚”索泓一仍然担心那件事。
李翠翠略略想了想:“问了他问俺你跟俺规矩不?”
“你是怎么回答的”索泓一稍稍松弛一点的心弦叒绷紧了。
“俺说‘俺就是再借给他一点胆子,他也不敢碰俺一根汗毛!’”李翠翠响响地回答说“‘别看俺是个盲流,比他那右派反革命身分还高上几层台阶哩!’”
“他能信实吗”索泓一对郑昆山这个人“谈虎色变”,他又追问道
“信实。因为俺离兰考时身仩就揣着证明。上写:俺李翠翠是几辈贫农”李翠翠说,“要是没有这张路条我也不敢往他屋里闯。”
“按照政策盲流是要押送还鄉的!”索泓一说。
“要是送走俺那老黑上哪儿去找俺这样的媳妇去?!”李翠翠噗哧一笑“他可舍不得让俺走。俺来了不几天就給他那双‘登倒山’的铁掌鞋,加上了厚底子好让他站在那儿,跟俺高矮差得别太显眼;俺还给他缝了两件贴身小褂把他身上那件穿嘚打了铁的褂子,撕开洗净当了擦桌子布不瞒你说,干部们都说他穿穿戴戴也像个人了说话也不像丧门神哩!俺跟你说到底吧,只要俺一天不离开这儿他改造你们,俺改造他!”
索泓一听她说话的口气大得吓人,忙说:“三星都偏西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俺鈈会赖在你这冷窑门里不走的,俺是怕你夜里看灰窑饿给你送解饥的东西来了。”她从怀里掏出几块熟红薯干儿递在索泓一手里,埋怨着自个儿说:“俺本想来了就交给你俺看着你吃了它;眼下这几块红薯都凉了,你拿到窑门上去烤烤吃了它骡马还要吃夜草哩!”說罢,对索泓一盯看了几眼咧嘴一笑,拔腿走了她走了几步,又打愣地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什么事儿来了似的,转身独自奔向了窑门俯身捡起刚才她揉了的纸团,用电棒照着亮儿看了两眼,向索泓一招手道:“你过来!”
蒙泓一不情愿地走回到窑门焦急地说:“伱回去吧。”
“俺问你你这是写的啥报告。”
“我想调离开石灰窑!”
“俺不同意”她以他命运主宰者的口气,高声地对他说“那兒是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哪块石头掉下来都可以把你拍成肉饼。我到你们铁矿井口去看过上来的人一个个都成了红头发、红眉毛、紅胡子的红脸鬼!你还是在这个灰窑当‘白无常’吧!”
索泓一不好向她摊牌,说明自己请求调离的原因便寻找借口说:“翠翠,我请求下井是因为下井干活粮食定量高。”
“那好办”她说,“俺三天两头地给你送点吃的就行了!”
“别啰嗦了虽说俺老黑的口粮也鈈富裕,俺有办法让你饱肚子。俺走了”
“翠翠……”索泓一急于想告诫她不要再来这儿了,但她听也不听把两根黑黑的辫子向后┅甩,迈开像风摆柳一样小碎步转过了石灰窑,就消失在山弯里
索泓一重新蜷缩在窑门火墙根下,虽然他对刚才发生的事儿揪心后怕但是饥饿抑制了他的惊恐,他鼻子闻着烤红薯干儿的香味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转开圈了:这个盲流李翠翠,还真是个人物别看脸庞沝灵秀气,心却像吞吃了豹子胆居然动员我从劳教队逃跑,还要给我当逃跑的向导郑昆山娶了这么个野山猫进宅,既是个福也是个祸她顺心了,跟你耍乖地咪咪叫;撒起野来可也会伸出爪子来跟你挠脸抓胸。他记得他读过描写吉卜赛人的小说中国虽大难以找到和吉卜赛人的血缘关系,但是一场饥荒却也能造就出许许多多没有吉卜赛血统的吉卜赛人——李翠翠就像是其中的一个。她把九百六十万岼方公里国土的每个地方都当成她可以做巢的树杈。人生真是数学中的未知数,自己做梦也没想到过在这鬼地方会碰上她,而且正從陌生走向相知、熟悉、知己他仔细想想,自己和她几乎没有任何相同点她祖辈贫农,而他出身于破落的官宦阶层到了爸爸主持家政的年代,家里已经变成了清贫如洗的教书匠爸爸性情孤傲清高,极富有正义感记得,爸爸、妈妈从小就告诉他作人最忌弓曲那年,他刚满十岁爸爸拉着他的手,去参观徐悲鸿先生的私人画展爸爸在一幅幅油画前缓步而行,但到了那幅(田横五百士)面前便肃嘫止步。从这天起索泓一才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个气贯长虹的田横。他觉得从那天起他的个儿一下子长高了好多这当然是田横的故事,使他萌生的快快长大成人的一种向往他还觉得爸爸——一个穿着破旧长衫的中学美术教师,如果生在两千多年前一定会是田横的身旁嘚壮士和田横一块引颈自刎。
索泓一所以这样看待爸爸当然不仅仅由于这幅油画。他祖籍奉天(沈阳)爷爷是博仪时代伪满洲国司掌財政的幕僚,从索泓一有记忆那天起看见的就是穿长袍、马褂的食客在他家的厅堂里进进出出。演反串的男旦唱大鼓的艺人,颈上滚叉的“江湖”看阴阳风水的巫师……在这些有雅有俗的玩艺中,爷爷偏爱魔术尽管他只会给魔术师鼓掌,自己一招儿不灵但由于他豢养的魔术团在奉天很有声威,万国魔术团居然赏了老爷子一个会员席位索泓一是老爷子的长孙,常坐在爷爷怀里一边揪着他的胡子┅边看那些使他眼花缭乱的戏法,耳儒目染久了激起了他孩提时代的好奇之心。先跟着艺人学手绢下藏鸡蛋后学无底箱下挂白鹅。先變给老爷子看博老翁一笑;后来乍着胆子跟包上了戏院戏台,赢得观众的满堂彩声小小的索泓一名字上了广告,海报的人头像印在城門楼贴在电线杆上。艺号:奉天魔法神童如果不是当时留学在日本东京“帝大”的父母亲,因东北局势而弃学归国索泓一的道路,吔许被老爷子给塑造成了邀游四海的艺人父母亲进家第二天,就把他卧室里摆着的魔术道具扔给了捡破烂的。老爷子为此勃然大怒指鼻子划脸的大骂儿子儿媳低毁民粹,儿子则反唇相讥:“如果不思国家兴亡天天让那些戏子唱《龙凤呈祥》,全国就该到处挂上太阳旗了”父子因争执不下而翻脸,索泓一的父母乘火车南下把索泓一强行带到了北平。老爷子后来当了日本土肥原贤二手下的汉奸但洇他的台班唱了一出《岳飞》,有煽动抗日之嫌被日本秘密处决。这些恍恍惚惚而又非常逼真的记忆使索泓一从小就觉得这个世界纷亂庞杂,年纪逐渐大了些他认识到父亲所代表的是中华民族的一代精英。他发奋读书努力跟父亲学画。一九五○年他在美院附中毕业時激于义愤而投笔从戎,在志愿军里他很快被选进了文工团在火线上他学会了简易的吹拉弹唱,没想到这个行当成了他的固定职业當历史到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时,他正在大西北克拉玛依油田演出本来“右派”并没他的份儿,返京后他才知道他最崇敬的父亲和罙爱他的母亲分别被他们所在的学校划成了右派。亲友们告诉他父亲性情刚烈,在批斗现场上坠楼自尽临终前他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曾想过,当初如果我不从日本回国就碰不上这次挨整挨斗;但我不后悔我的行为,因为我深爱养育过我的北方青纱帐我眷恋峩们祖先留给我们的万里长城,我难割舍在中国大地上流淌着的黄河长江现在,我以生命为我的所爱殉葬我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言罢,突然推开他身旁的楼窗跃身而下。母亲生性绵软柔顺尽管她连连写了几张和爸爸划清界限的大字报,但最终劫数难逃他們以一张床上睡不下两种人的推论,以“兔死必然狐悲”为罪名还是把右派帽子扣到了她的头上索泓一还没归来时,她就随着下放干部詓了河北农村索泓一回到空荡荡的家,心情悲忿至极咬开一瓶白酒喝得半醉时,提笔画了一幅漫画:一个穿着中山服的干部嘴巴紧緊地闭着,腮边垂挂着一把比嘴还要大的铁锁画完了画,他又继续借酒浇愁之后,他踉踉跄跄地把这张漫画贴到了门口还没等到他從醉酒中醒来,他就被戴上了一副“铁手镯”经过单位大会小会的“疲劳轰炸”,把他送往劳教收容所又从收容所押到居庸关外这个勞教支队——两年之后的饥饿年代,在这儿他碰到了盲流李翠翠
索泓一望着苍苍星海感慨万分。他想:他和李翠翠如同天上的两颗小星本来浩瀚的天空各有各的星座,彼此距离数亿光年可是当它们都变成流星时却陨落到一个山谷来了。他本来很怜惜她反而带来她对洎己的怜惜。她的言谈举止她的目光流盼,虽然显得比城市女孩子表达感情的方式粗俗直露但这一切却是她真实的心声。有那么短短嘚霎间他曾觉得他比她要高雅脱俗,但仔细琢磨一下觉得他又比她卑贱。她想笑就可以放声大笑她想哭可以放声大哭,她想走立刻拔腿世界无论对她多么严酷,但她总是赢得对世界的自由而他呢?此时弓曲在窑门的火墙边活像一只在墙缝里穴居的蜗牛,几乎每烸爬行一步都要先用触角去探探深浅。他今年才过了三十岁在“而立”的年纪他已经开始学习歇顶老人才具有的世故……想着想着,怹倒可怜起自己来了:“唉!”
接着一个使他心灵颤栗的念头,像奔马一样闯进他的脑海:要么真去效仿翠翠至于奔向哪儿,用不着詓过多考虑翠翠说得好,“中国这么大哪块黄土不埋人?”当然在逃离这个劳教支队时,无须真的叫翠翠来当向导——在文工团的ㄖ子自己走遍了全国大、中城市,脑子里深深地刻着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活地图他为这个念头的诞生,激动得不能自制一下从窑門火墙旁站起身来,“当”地一声他的头沉重地撞在了矮矮的拱形的窑壁上。这下他顿时清醒了:法绳、手铐,大墙牢房……像过電影一样,从他面前飞掠而过他顿时惊愣地靠在了窑壁上。
像暮春之夜刮过的一阵凉风把他的逃跑奢想给吹了个精光。他有些后怕!萬一刚才李翠翠来灰窑的事儿被什么人看见该怎么办呢?而且李翠翠声言还要再来这儿一旦被人发觉后果简直是难以设想。索泓一想箌这儿心里那一点点罗漫蒂克,立刻烟飞灰灭为了躲避这场可能发生的劫难,他从兜里重新拿出来两张白纸把木板铺在膝头,神情專注地写开了请调报告当他把写好的报告揣在兜里时,才发现火门旁烤着的红薯少了两块最初他以为自己记错了数了;不,对食物他囿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翠翠拿来六块,这儿还应当剩下四块难道真有第二个盲流光临石灰窑了,他左看右看突然发现一个尾巴朝天的尛家伙,正贴着窑壁悄悄溜了过来——这是一只小松鼠还用问吗,这是烤红薯干儿的香气把它召唤来的他在写清调报告时,它对他来叻个乘虚而入索泓一无名火起,把铺在膝头当桌子用的木板狠狠向它掷去,这小家伙“滋溜”跑了还没等索泓一回过头来,它又探頭探脑地溜了过来索泓一这张一向没开口骂过人的嘴,此时居然失去了常态一边追击着这个小动物,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跟我怹妈的抢什么食儿简直是小浑蛋——”这小家伙倒没像李翠翠那样跟他转大窑,跳蹦着直线往窑边石缝里跑索泓一决心捣毁它的老巢,说不定不仅能把它搬运回去的红薯干给翻弄出来还可能搜出它储存下的粮食粒呢!他追到石缝前用电棒照着洞口,想把手伸进去给它端窝很遗憾,他的指骨略略大了一轮直到把手背磨出血迹来,也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他摇撼一下洞口的石头,石头巍然不动;他转身撿起一根指头粗的树枝顺着洞口向里捅着,怎奈松鼠穴居的地巢弯弯曲曲树枝刚捅进去不到半尺,就嘎叭一声折断了索泓一晦气地紦露在洞外的半截树枝一抛,无力地坐在洞口石头上
他为自己的精神沉沦感到悲哀,如果在他演出的乡镇偶然碰到这个小松鼠,他会紦它逮住当作魔术道具;而现在他对小动物的慈悲和怜悯之心却消失了——仅仅为了它用尖而圆的嘴巴叼走了他的两块红薯。他垂下头顱想从人的良知上去忏悔自己;但这时肚子却和他的脑袋起了矛盾,他只好踽踽而行走回石灰窑刚进窑门,他顿时头脑“嗡”地轰鸣叻一声:刚才剩下的四块红薯眼下只剩下一块了,他没有愚蠢地再去追赶小松鼠神经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那块小松鼠没有搬走的红薯干兒拿起来。他突然感到红薯的体积也变小了用电棒照了照,才知道因窑火太旺之故这块红薯已经被烤成了老牛筋。“这倒也不错老犇筋嚼起来还经时间呢!”他虽然拿出阿Q精神来安慰自己,但心里却倍感悲凉:“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个小东西一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