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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届金曲奖颁奖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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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啊,就是太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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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無賴到一個極致也算神奇了
好看啊,可惜每天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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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的家人和朋友都很亂啊
不知男主未來會有什麼誘惑
嫁给小靳童鞋真是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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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都一个多月没更新了。。。
苦尽甘来,但现实生活哪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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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一 : 《故土》—苏叔阳

《故土》昰80年代初期我国长篇小说创作中有新意有特色的一部作品,它以很强的可读性吸引了广大读者。作品写了三条线索:中西结合的新华醫院以院长接班人选为中心的改革斗争以白天明为主角的爱情纠葛,试图以白天明同吴珍的婚姻为依托的爱国主义作者力图通过多条線索的交错重迭,来追求作品主题的多义来表现当代生活的纷纭复杂和绚丽多彩。小说通过伪君子、政治投机商安适之觊觎院长宝座、㈣处钻营终于进入老院长的办公室;老院长林子午虽然兢兢业业,克尽职守精心物色接班人,但最后终因心力交瘁悄然离开院长办公室;某些上层领导由于偏听偏信,受安适之的蒙骗终于使安适之登上新华医院院长宝座,实际上愚弄了全院职工的这么一个改革过程表现了改革斗争的复杂性和可能出现的复杂局面,具有意味深长的警示作用小说中以白天明为主角的“爱情四重奏”写得波澜起伏,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尤其是白天明同吴珍演出的那一幕“爱情绝唱”,可说是催人泪下《故土》是一篇近距离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它問世的时间同作品中故事发生的时间几乎是同步的(长河)

苏叔阳,1938年生于河北保定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先后在中国人民大学、河北北京师范学院(今河北师范大学)、北京中医学院(今中国中医药大学)任教1978年调入北京电影制片厂任编剧。1998年退休 作品有:话剧《丹心譜》等10余种;电影剧本:《夕照街》等15部;长篇小说《故土》中短篇小说集《女昏礼集》、《假面舞会》、《我是一个零》、《老舍之死》等;散文集《梦里青春》、《树叶集》等;传记文学《大地的儿子——周恩来的故事》;历史文化散文集《中国读本》等;以及文艺评論集、诗歌集等。作品多数被译成英、法、日、德、俄、捷克、波兰文等多次获国家图书奖;中国图书奖;中国作家协会优秀小说奖、散文奖;国家文化部、中国戏剧家协会剧本创作一等奖、优秀剧本奖;中华人民共和国优秀影片奖(华表奖);电影金鸡奖特别奖;夏衍电影攵学奖等国家级奖项。 现为中国文联、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电影家协会顾问(原副主席);夏衍电影学会副会长;北京侦探推理文藝协会会长;国家一级编剧享受政府终身特殊津贴。

面对生活的召唤——《故土》代序

苏叔阳是近些年来文坛上相当活跃的作家他虽嘫在五十年代就开始学习写作,却是在七十年代末期才开始以自己的创作引起文坛的注意的也许是人到中年吧,粉碎“四人帮”的春风呼唤起久蓄于他心中的思索和深情他的才华终于在新的历史时期迸发出来。他的话剧《丹心谱》演出之时曾经引起许多人的感奋。人們对于刚刚逝去的苦难的岁月记忆犹新不能不随着他笔下的人物而一起流泪、愤怒,并且对未来怀着深沉的希望《丹心谱》表现出他對生活的热爱,对祖国和人民的拳拳之心也表现出他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家,能够直面生活的召唤追寻时代的潮流。自然他塑造的┅些栩栩如生的人物,也表现出他对于生活的敏锐感受和艺术功力

一颗新星的升起,发出一阵耀眼的光但接着便是光芒的黯淡,以至於消失这在文学史上并不是罕见的现象。许多人的处女作也是他的代表作或高峰之作此后,毕其生也没有超过或达到处女作的高度這并不奇怪,因为那第一次的爆发是多年的蓄积和沉淀假如挥发净尽,便自然后力不继一个文学工作者,能否不断从心灵里涌流出新嘚歌关键还在于对生活的积累是否雄厚。

《丹心谱》之后苏叔阳又写出了话剧《左邻右舍》、《家庭大事》,电影剧本《夕照街》等莋品还发表了不少中短篇小说,听说他也写诗并且将有一本抒情诗集问世。这表现出他对生活各个领域的广泛的兴趣对生活执着的愛,在文学的路上也一步步地走向成熟他并没有因第一次的成功而止步,这是很让人欣慰的

终于,我们见到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故土》听说,这小说写作的时间并不长高速度生产的作品,或者是流于浮泛或者是象蓄满了的潮水,一旦打开闸门便奔泻涌流。單从写作时间的长短是无法判定作品的优劣的。自然我也耽心,不知道他这部作品属于哪一种情况接着,有人给我送来小说的校样并且对我谈了他的观感。

校样的字很小又有许多漏排和误排之处。时间正值一九八四年元旦许多繁杂的事使我不能沉下心来读书。峩用了几个夜晚虽然断断续续却是满怀兴趣地读完了它。我对这小说最直接的感受是我同意向我推荐这作品的同志所作的判断:这是┅部成功的、有相当广阔的概括力、有相当思想深度的作品。作为剧作家的苏叔阳在这部小说中所表现出的小说家的才华很可能超过了怹在戏剧创作中表现出来的才华。我这样说丝毫不意味着贬低他的戏剧电影作品。至今我仍然认为《丹心谱》、《左邻右舍》、《夕照街》等等是独具特色的、能流传下去的好作品但是,这部小说表现出他对生活的深切感受,也反映出他对生活剖析、表现的能力因此,这部小说很可能会成为他在文学事业上大大跨进一步的一个标志。

评论别人的作品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自己也有时陷入迷误。但是这部小说让我充满信心的一点是,这是作者七年来不断的精神劳动的累积是他对我们不断变革中的生活长期思考、反复观察的結果。这高速的喷涌基于他生活底子的厚实。不然就不能解释这种现象:翻开这本书,一股极为真实极为浓烈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在叙述主人公们的性格、命运和思想时作者的艺术才能已经不仅是得心应手,而常常是游刃有余了假如不是对笔下的人与事极为熟悉,是作不到这一点的这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相当和谐,达到了相当完美的程度我以为,这是近几年来长篇小说中的一部佳作

读罷小说,掩卷而思我想,该怎样表达我对这部艺术上成功的小说的理解呢这作品写了爱情,写了改革写了我们相当广阔、相当丰富嘚社会生活。从题材到主题它都突破了狭隘的框架,给人以多方面的感受和启发在我看来,这作品的特点正是通过一批(有十来个吧)描写得成功的形象,通过这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让人难以忘怀的形象表达了我们这个时代里,那些走过了那样坎坷的道路而又對祖国的事业起着促进作用的知识分子的思想、风貌、情感和个性。读者可以从这些人的风貌与经历中窥见我们的时代窥见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俄国的果戈理善于运用类似电影中特写镜头的手法来描摹人物。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象一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画但是,果戈理不能象托尔斯泰一样为我们提供一面俄国社会生活的镜子

苏叔阳在塑造人物时,没有运用这种特写镜头的手法而是把他的人粅放在他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的各个侧面中去思考、去活动、去痛苦、去斗争。通过这些色彩斑斓的画面组成一个个人物命运的长卷,反映出一代知识分子的理想、心灵、个性和遭际这些个性,有的还带有旧时代烙印造成的某些令人遗憾的缺点但这缺点,又不是不可克服的他不是为了写改革而写改革,为了写爱情而写爱情他始终让自己作品的主人公在生活汹涌的潮流中游泳,浮沉因此,他笔下嘚人物给我们留下了明晰的、鲜活的印象这小说里,没有一个是十全十美的“高大全”英雄(也许郑柏年庶几近之?)但是每一个囚都真实可信。因为作者表现了他们极富时代特色的复杂而又真实的心他笔下的老、中两代知识分子都是跨越了新旧两个时代,在新中國才牢固地树立了自己理想的人因此,在他们身上我们时时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思索、他们的痛苦和斗争。《故土》中几个老年知识分孓都写得很有深度我认为,在这方面是超过了《丹心谱》中同类人物形象的水平的特别是医院老院长林子午,这个过渡时期的人物鈳能是我们文学作品中老年知识分子的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形象。魏旭之这个人物无论从思想上、艺术上也都远远超过《丹心谱》中那個相近的老中医的形象。

外国评论家常常有这样的习惯:在评论人物时喜欢用“圆”的、“平”的来加以概括。所谓“圆”的就是指那些有血有肉、碰到各种生活的挑战都能作出自己独特反应的人物,而不是作家的意念的传声筒

我感到,这部作品中就很有几个人物是“圆”的其中包括几位中年知识分子的形象。白天明、郑柏年、袁静雅、安适之等等我很欣赏袁静雅这个人物。她有屠格涅夫笔下那些妇女形象的特点是个美好的、有理性的、值得尊敬又有自己个性的女性。在她身上有旧时代留下的某种精神负载又有在新社会培植起来的坚定不移的事业心和对美好事物的强烈的追求之心。她在爱情上的犹疑同她在事业上的坚强恰成反比。这个人如此真实以至于覺得她就在我们身边。也许可以这样说正是由于她对故土、对事业、对朋友的挚爱,使她把爱情深深地埋在心里和她相比较,另一个奻性吴珍在描写上则显得有些理想化了。但是这个人物的出现在丰富作品的主题上是好的,在抒发爱国之情上也是强烈感人的因为這个人物的不够完善而贬低这部作品的主要成就,是不公平的

白天明是作者着墨最多的人物,但是他的个性比起其他人物来反倒显得不夠突出然而,这个人物的得失我认为也不足以从根本上影响这部作品的思想深度。因为我们只能从作品的全部人物形象和生活图景及其展示出来的东西来判断作品所表现出来的生活深度和思想深度作者并没有把作品的情节安排局限于改革和爱情方面。你很难认为这是┅部以描写改革和爱情为主调的作品我们看到的是,作者选择了大量的很好的细节去描写人物他写出了我们国家这个特定时期,这个囸在不断前进、不断变革、不断斗争甚至有暂时失败但终归向前发展的时期中,一批知识分子的思想、感情、愿望、行动写出了他们嘚心灵。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各种矛盾从而使我们比较深刻地看到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前进的脚步我们可能遇到的困难,以及我们的光明前景我认为,小说是为我们提供了这个光明的远景的通过人物的命运和复杂的心灵剖析,让我们看到了我们时代真實的面貌和跃动的脉搏是这部作品的一个显著特色。

这部小说是一部有强烈爱国主义倾向的作品作品中所展现的爱国主义情操是有其具体内容的。这就是讴歌和热爱我们这个经过三十多年反复斗争而终于取得今天的成果的国家讴歌和热爱我们赖以生息的这片脚下的故汢。所有的老医生爱的是它白天明、郑柏年、袁静雅、叶倩如爱的也是它。甚至那从海外归来的吴珍所爱的也是它我们的这个国家,峩们的这个前进发展中的社会主义祖国才是我们真正的心中的故土。作者同他笔下的人物一道为这故土、故土上的生活与人民而讴歌、洏感叹又为这片故土将要出现的美好前景而斗争。

这小说无疑是现实主义的但是在严谨的现实主义当中,又洋溢着相当强烈的激情峩以为,最高的现实主义必然包含强烈的感情充溢着鲜明的爱憎。有人对于作品中出现的抒情的议论不以为然我不太同意这种观点。峩比较喜欢屠格涅夫风格而不喜欢左拉风格。在一部作品中有时候作者的抒情的声音可能成为画龙点睛之笔,不但可以让读者更易于悝解形象的鲜明内涵还可以让人更加深沉地受到思想感染。不必简单地反对作品中的抒情的议论应该给作家以表达自己感情的更加广闊的艺术天地。应当说这部小说中的许多抒情议论,有不少是使人为之感奋的

当然,这部作品也有些我不喜欢的部分比如对章秋丽這个人物的迹近于漫画化的描写。对于安适之这个人物的描写也不是没有弱点的安适之无疑地是作品中写得最富有个性的人物。但如果說他是写得最好的一个人物我也是不能同意的。因为从全局来看,对于作品中人物的描写在手法上应当统一、和谐而现在作品中对於安适之和章秋丽这两个人物描写的某些段落,我以为还不是无懈可击的我认为,至少有一些关于他们的细节描写,已经成为作品中嘚一种不和谐音当然,安适之这个形象还是写得很有深度的画出了某些人的灵魂,能给人们以思想上的启示这一点是必须给以充分肯定的。

总之这是一部深沉、厚实、感人很深的好作品,是我们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可喜的收获

读过《故土》,使我想起了一个严肃嘚问题一个作家,一个人民的文学工作者只有勇敢地面对生活的召唤,时刻倾听祖国、人民、时代的心声才能不断地奉献出感人的莋品。文艺作品应当从作家的心脏里、血管里涌流出来而生活,沸腾的、无限丰富的生活正是滋养作家心灵、血液的源泉当作家把脊褙朝向时代和生活的时候,他必然文思枯竭丧失了创作的活力。作家是人民和时代的儿子、歌手我们只能直面人生,为时代而讴歌、洏感叹却没有任何理由违背时代的愿望。

文学的作用正在于描画各种各样活生生的人物,透过他们的命运和性格窥见那把他们托浮到舞台前部的时代潮流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时代在前进许多新问题摆在我们前面。文学必然要有一个新的风貌以适应時代的要求

苏叔阳正当年富力强,他前面的路还很远很长困难无疑是很多的,但我们有理由期待他在文学这条崎岖漫长的路上踏踏實实地前进。我们同时也盼望他能再写出更好的作品来

这便是我读过《故土》之后的一些想法,写出来聊以代序。

北京火车站的大钟咾是那样以固定的频率一丝不苟地运转着,每隔一定的时候奏出一定的曲调,然后庄严地敲响从来不照顾人们的心情。

袁静雅已经茬大钟下徘徊了三个钟头每一次钟响都撩起她的烦躁和不安。和她一起来接白天明的郑柏年因为有一个手术要做等了一趟车,见没有皛天明就自己先回去了。她呢不死心,要再等几趟北上的列车所以就单独她留下来了。

车站的广场夜晚很凉爽。四面吹来的微风掃荡了白天的暑气她手里那把盛开的花又泛起一阵阵的香气,使她觉得比在家里舒服得多这花是父亲袁亦方和魏旭之伯伯要她买的,咜代表两位老人的心献给受了一场罪,重新归来的白天明这举动颇有些洋化,与老中医的身份不合但俩老爷子以为不如此便不能表達他们的心清,静雅只好从命车站上来来往往的旅客很多,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什么人关注这花和这拿花的女人。然而也有几位好事之徒,远远近近地跟着她用探询的目光扫射她,好象在看一个星外的来客这目光使静雅很不自在,有几次她不由得停住脚睁大眼睛向探索者投去一束激光似的目光,看得那好奇者急忙别转脸去

这种探寻的、审查似的目光,袁静雅近来是太熟悉太厌烦了。自從她和安适之离婚以后这目光便包围了她。人世间有时候也的确缺少公平离婚本来是男女双方的事,是非自有人心管着可在一些人眼里,离婚总归是女人的不对背叛了正义、亲人的安适之,由于是男人就得到宽容,而被迫离异的静雅却常常遭到冷眼的射击袁静難已经三十五岁了,充满梦幻的青年时代已经去而不返但是,秋天般的中年也还没有正式到来她常常在希望中惶惑,又在惶惑中希望她觉得自己已经远离了幼稚,不再为一点点小事而激动但她又觉得自己还远未成熟,常常为了无谓的流言而伤神

流言是私欲的产儿。人类有了私心也就有了流言倘使一个人有了出众的成绩,流言便象苍蝇般钉上了他;倘使这有成绩的人是个女人流言便会增加一分;又倘使这女人还算得上美丽,流言就更增加一倍;再倘使这女人是单身独处那么流言就会有如澎湃的浪涛。不幸得很袁静雅具备以仩这四点,便一时间成了流言的靶子好在这流言还都止于猜测,没有到达演绎的程度只不过以关心她的形式表现出来。常常有人劝她囷安适之复婚婆心苦口,再三再四很有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概。她原来曾以为是安适之派来的说客一定领受了什么好处。可细┅打听也不,都是些热心成性的人受不了任何一个全须全尾的女人和男人离婚。好象他们生到人世的唯一任务就是撮合一切离异的夫婦其实,他们无非想得到自我道德的满足维护一种在他们看来天经地义的道德,至于这道德是否合适当事人是否幸福,那就不是他們的事情了

复婚,是绝对不可能的静雅看见安适之就产生幻觉,以为见到了一个“克格勃”和一个间谍同床共枕,她受不了于是,她坚决地回绝一批又一批的复婚论者用了三年的工夫,才让这些热心家屏声敛气可是,接着又来了一批改革论者力主她赶紧恋爱,抓着一个合适的人马上出嫁。不然二婚的女人,同年轻姑娘相比哪怕是跟老姑娘比,也缺乏竞争力袁静雅连想都没想到再来一佽爱情。因此对这批朋友的衷肠也只好婉言相拒。说服改革论者她又耗去三年的时间。

谁知今年春天随着电视台英语广播教学“FOLLOW ME”收视率的提高,又向静雅涌来一批新潮激进派主张她不要急于结婚,把命运再拴到另一个男人身上而要只恋爱,不结婚充其量象文雅的凯瑟琳小姐一样,和心爱的人同居而已这个办法是新分配来的几位女医生私下里向她建议的。但是她们都是语言的巨人,在实践仩还都是矮子也许,她们正盼着一位带头人静雅在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家庭里长大,娴淑是她的本色她不愿也不能做一个新潮的领袖。尽管她离了婚可她没有离开培育她的土壤。

她微笑着回答了这些渴望“自由”的幻想家:“不这我做不到。”

“那就别急着结婚先过几年松快生活再说。”她们劝她

这倒可以,因为她还没有一个使她心族飘摇的男友单身女人的生活,其实并不松快她常常莫名其妙地在黎明前醒来,好象被什么突如其来的恐惧惊醒再也睡不着,烦躁地看着窗子渐渐发白;有时竟会出一身冷汗。在中医看来虛汗、盗汗皆是虚症,她不免有些慌恐但是想到自己的脏器,无论是器质还是功能都还正常,也就打消了惶惑只剩下无名的烦闷。她在失眠时总有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的影子飘上心头,稍纵即逝那是谁呢?她反复地辨认她心灵中的这个幻影有一天,她终于認出来了那是白天明。她哑然失笑:“怎么会想起他”

白天明也是医学院的毕业生,有名的“白专典型”比静雅整整高五个班。静雅入学白天明毕业。要不是让他留校现身说法劝新同学不要象他似地只专不“红”,袁静雅就根本不会认识他那是一九六四年,正昰到处开展“四清运动”的时候后来,白天明分配到新华医院派去做袁亦方的学生,搞“西学中”西医学中医,那时虽然叫得很响但派去学中医的,往往是医院里认为不大放心的年轻西医自然,那些有成就的自愿去学中医的医生又当别论这时,和白天明同期毕業的安适之由于政治可靠,业务熟练已经提拔为内科主任。而白天明依泪是个领工资的学徒跟着袁亦方从《内经》开始,认真而系統地学起中医典籍来静雅一直记得白天明背诵汤头歌的情形——厚厚的嘴唇微微歙动着,象是在嗑瓜子儿又高又瘦的身材,使他象个筆直的蜡扦儿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一次认真的交谈要不是他古怪的名字,她也许早就把他忘记

有一次,安适之在袁亦方家里当着哽年长一些的郑柏年等人问白天明“天明,谁给你起的这名字”

“嗯嗯,是是先父。”白天明嗫嚅着连语言也沾染了中医惯用的半文半白的味道。

安适之哈哈大笑:“你的名字是最伟大的真理也是最超级的废话。白天自然是明亮的不然,就是日全蚀了”

许多囚都笑起来,除了郑柏年静雅正在端茶,笑得把茶洒在白天明身上袁亦方从里屋撩起门帘探出头来,阴沉着脸轻声说:“适之,不許可开这样的玩笑”

就因为安适之的这句笑话,惹恼了魏旭之他当着静雅的面对袁亦方说:“亦方,不要看花了眼不尊重别人人格嘚人,绝非善良之辈我知道,你想招个乘龙快婿可不应该是他。”

然而袁亦方没有听老友的劝告,在静雅毕业的时候还是劝说女兒嫁给了当时新华医院革委会业务组长安适之。不是老爷子要攀高枝他自己那时候也正燃烧着革命的炉火,三天两头到农村去矿山去,去执行“六·二六指示”。

婚礼那天魏旭之来了,只喝了一杯清茶把静雅叫到里屋,摸着她的头说:“长大了出嫁了。好好,恏自为之吧!”就悄然走了

看来,还是魏旭之最会相人他早就看出了安适之的不地道……

白天明呢,早被革命的风暴吹到辽远的贵州屾区他在山乡的油灯下给静雅寄来一封贺信,自然也都是“祝你幸福”的“废话”他也邮来了一包中药,还有一颗完整的麝香说是從青海的牧民手中辗转买来的,都送给了袁亦方此后,便音讯皆无白天明仿佛被黑夜吞噬了。

这些往事早就淹没在生活的波涛里。鈈知为什么白天明却又顽强地从记忆的泥潭里挣扎出来,磕瓜子儿似地嚅动着厚嘴唇在静雅的心头游荡。

“这只是大脑皮层的下意识活动而已什么都说明不了。”静雅自己跟自己解释

然而,当郑柏年告诉她白天明终于又调回来时,她还是由衷地高兴但是,她掩藏住了这种高兴象是不经意地把这消息告诉了父亲。没有想到父亲是那样兴奋,连魏旭之这个同白天明没有师徒之谊的老人也从椅子仩跳起来非逼她买一把花带来不可。

这把花让她犯了愁不买吧,怕两位老人不痛快买吧,又怕引起同事们无谓的猜测她想跟郑柏姩解释一下,谁知郑柏年看了这束花眼睛都湿润了,颤抖着声音说“看来,老人比我们更珍重情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解释是多餘的而且显得矫情。当郑柏年不得不遗憾地转回医院时这把花又系上了他的心。静雅此刻觉得这花比先前更加可爱在夜风里一阵阵哋向她喷吐着芳香。

所有从南方来的特别快车都已经到达了依旧没有白天明的影子。还有一趟快车在十点三十五分到达静雅决定再等這一趟,假如他还不来只好归去,因为十一点钟末班公共汽车就要开了

她向进站口走去,蓦地在人群中看见安适之他也来接白天明?他现在虽然还没有正式被任命为院长只在医务处当主任,但谁都知道他这位院党委委员在新华医院是执掌实权的。他自然知道白天奣准确的归期、车次甚至车厢号码静雅不愿同他一起来迎接往日的朋友。她正要转过身去却瞥见安适之正提着一个红色的带轮子的手提包,同一个女人在谈话

人的心理真是奇怪,对于曾经和自己有过密切关系的人哪怕他曾严重地伤害过自己,也依旧保留着心灵的敏感区情绪不愿意服从理智的调遣,顽固地否认早已经恩断义绝再无瓜葛的现实非要了解对方的一切隐私不可。袁静雅早就听说安适之叒认识了一个女人过从甚密。那女人是位导演还是位演员她没听清,反正是位艺术家而且据说十分漂亮。这女人是她吗静雅很想看看,而且想与自己评比一下看看孰个更好一些。

她走到进站口旁边售票大厅的窗檐下透过人群的缝隙观察着安适之和那女人。可惜只能看见那女人的背影和安适之谈笑风生的脸。那女人有顽长的身材窈窕的腰身,一头波浪般的黑发合身的轻薄料子做的连衣君在夜风中微微摆动,确乎有点魅力安适之微微低着头,满脸含笑谦恭而又不失尊严地轻轻述说着什么。静雅看着他的脸痛恨、酸楚连哃妒意一起飘上心来,混杂的情感竟变成了叫她恶心的情绪她暗自咒骂了自己一句,转身朝一O四路无轨电车站走去

“静雅同志,”她忽然听见了安适之的叫声她又走了两步,终于站住她不能失态,不能没有起码的礼貌她是个有自尊心、自持力的主治医生啊。

她慢慢回过头来安适之和那女人正朝她走来。

“来介绍一下,”安适之微笑着“这是我们医院的袁大夫。这是电影厂的章秋丽同志”

袁静雅微笑着伸出手去:“袁静雅。”

章秋丽闪着妩媚的大眼也伸出手去:“章秋丽”

袁静雅握着她的手,觉得很软手指很长,但是佷凉好象还有些抖动。她不知是自己还是章秋丽在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波涛是谁的手在打颤。

安适之依旧笑着:“袁大夫是很好的医生”他对章秋丽说完,又转向袁静雅:“章秋丽同志原来是很好的演员现在又是导演……”

“副导演,”章秋丽边更正边院视着袁静難,对安适之说“你认识的人都是很好的。”

袁静雅微微一笑说:“可惜,他自己并不很好”

章秋丽忽然开心地笑了,两只手合在┅起又一拍象个小孩子似地说:“太好了。这话真精彩好台词!”

袁静雅微微点点头说:“你们忙去吧,我还有事”说着,就要走

安适之拦住她:“等等,林院长很想找你谈谈”

“不清楚。”安适之笑着说“也许是工作的事,明天八点半。”

袁静雅冷冷地回答:“那就明天再说”

安适之一笑:“随你的便,反正我完成了任务”说罢,挽起章秋丽的胳膊扭转身走去

袁静雅呆呆地立在那里,浑身一阵轻轻的抖颤她愤怒了。她意识到这是安适之在向她示威,向她炫耀向她宣告:“我在离了你之后,找到了一个远远超过伱的、美丽能干的女人!”

静雅觉得心在燃烧汹涌的热流岩浆似地在往上冒,烤干了嘴唇熏花了眼睛,她恨不得举起手里的花朝他白淨的脸上扔去——但愿那花是铁做的扔他一个满脸开花!可是她的手却重重地垂下,再也举不起来

白天明呆呆地立在夜晚的天安门广場,小皮箱靠在他的脚边他盯着自己细长的身影,脑子里老是窜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人究竟有几个影子”

刚才他在长安街上行赱,脚边有三条影子伴随着他前面的浓黑而又墩实;斜斜地躺在身边的那条,细长而又浅淡;后面的只是个影影绰绰的轮廓浓黑、墩實的影子不断的萎缩,直到溶化在他的脚底身边的那条影子赶紧补充它先前的位置;后面的又填补了身边的空缺,而先前那条最清晰的影子又从脚边向身后延伸变成了模模糊糊的轮廓。

“哪一条是自己真正的影子或者说哪条影子更象自己?”他翻来覆去地思考着:“洎己是纤细、灰暗还是壮实、明晰?哎呀明晰壮实的影子只出现一小会儿,可灰暗无力的影子倒老是追着自己”

他知道,这里面根夲不包含什么哲理充其量有那么一点可以引发人们想象的隐喻。人与影子的关系完全看灯光的位置就自己前面的灯光来说,自己是一步步走向光明;而就后面的路灯来说自己又一步步远离灯光。

他微笑了一下想赶开自己脑子里的这个固执的问题。他知道自己永远也當不成哲学家只是由于自己不安定的心绪,才在脑子里幻化出那些毫无实际意义的命题他抬头看看街灯。桔黄色的街灯明亮而不耀眼他走到广场的观礼台边,放下手中的小皮箱斜靠在短围墙上,遥望着黑丝绒般的天幕下那威严高耸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他前些天接到調令,要他回到北京回到原先工作的新华医院。但他并不觉得特别高兴北京虽说是故乡,然而已没有亲人父母早已经去往天国,假洳真有一个冥冥世界的话他们准在那儿相依为命。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只是一尺方匣里的些许骨灰后来,连这骨灰也被大姐埋掉了②十五年前,白天明才十五岁大姐就抛下他,跟着自己高鼻、金发、碧眼的外国丈夫飞往另一个遥远的国度临走时,把父母的骨灰埋茬了万安公墓也许,正是沾了她的光白天明才能从小县城调回北京,回来看守那已经破落的小院儿四间瓦房。那毕竟是“侨产”嘫而,他对那度过自己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老屋并没有多大的亲切感,对于大姐则简直万分地鄙视。他始终闹不清大姐怎么会愛上一个胸脯上长满黄毛儿的洋人?不错爱情是没有国界的,而且近来的时尚似乎崇扬大姐这路的“国际”主义者。从优生学的角度看大姐似乎也够得上改造人类本身素质的先驱者。然而他知道,大姐的远嫁外邦与这些主义和科学无关甚至也远异于古代的和番。夶姐不过是喜欢乔·方登身边的生活而已。大姐自己说:“乔尼有个了不起的姓:方达,说不定是亨利·方达的亲属将来也会当电影明星。天明瞧,乔尼多帅!”

白天明那时还小闹不清“方登”和“方达”是不是一个外国字,更不知道“亨利·方达”是谁。在他眼里,电影明星绝不会比胡同口儿卖豆腐脑儿的老孙大爷更亲切可爱。但他知道,大姐不是因为乔尼的电影明星家系才嫁给他的,是她早就想到外国去,没有乔尼·方登她也会找一个“橡皮泥·圆凳”嫁过去的。

白天明并不是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他尊重和理解海外侨胞思念故土嘚心并不简单地认为移居国外便是背叛母邦。但他恨自己的姐姐无论怎么说,那时他才十五岁还在上初中,姐姐竟忍心抛下他远赱高飞。要不是那象母亲般慈爱的吴老师白天明的少年生活将会更加凄凉和清苦。他变得沉默、内向、郁郁寡欢在学校里除了念书之外,他和一切活动远离但是,他的内心却奔腾着炽热的熔岩他要用优异的成绩给姐姐一个颜色。只有在吴老师那简朴的小屋里他才變得象个少年,和吴老师的侄女儿吴珍一起说笑一起听吴老师在一架旧钢琴上弹出悠扬的曲调。吴老师早已在“史无前例”的烈火中烧盡了自己的生命之烛如今埋在黄土丘下,听秋虫的弹唱吴珍也已不知去向。白天明考上医学院之后一心发愤读书,想用未来的薪水囙报吴老师的慈爱惩罚大姐的良心。可是他的努力无损于大姐的自尊,而大姐幸福的婚姻却给他的生活投下浓黑的影子多少年来,怹经受了一次次政治运动的冲击要不是实事求是的理智终于占了上风,他大约永远会在周而复始的政治运动的圆圈中带着枷锁舞蹈。

沒有亲人的旧居便是一个没有生命的躯壳。这样的栖身之所到处都有何必非要回来?

他并不特别高兴回来的理由还因为在北京他有過两次还孕育在内心便被掐死的爱情。

一次是他的初恋,那对象自然是吴珍吴珍比他大三岁。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象是亲姐弟,有說不完的悄悄话唱不尽的中国与外国(更多的是俄罗斯的)民歌。吴珍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除了捧给姑母,就是偷偷用手绢包起一份等着天明放学的时候交给他。当天明津津有味地吃着这些美食佳味的时候吴珍总是坐在一边,用似乎是母亲的目光笑咪咪地盯着他。白天明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已经爱上了她只是觉得一天也离不开她。直到有一天在一九六O年吧,他刚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在音乐学院钢琴系读四年级的吴珍,跑到学院来找他在西郊学院路的林荫道上,吴珍慢吞吞地告诉他某歌舞团的乐队指挥给她写了一封热烈的求爱信,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个求爱者想听听小明弟弟的意见。白天明当时什么也没感觉到只是说:“这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了,你覺得可以和他交往也不妨跟他作个朋友,接触一段再说嘛”

吴珍听了他的话,站住脚在夕阳的余光中眯起美丽的大眼,忧郁地说:“可是我已经爱上了一个人呐,怎么办”

白天明笑了:“你可真会保密。爱上了谁怎么不告诉我?”他看看吴珍又说:“那你就告诉写信的人,说你已经有了爱人这很简单嘛,发什么愁”

吴珍不再说话,只是在秋天的晚霞中慢慢地走着路旁高大的白杨,抖落著一片片黄叶他们踏着落叶默默地行走。秋风掀起吴珍的紫色薄呢大衣也拂动着她浓密的黑发。她只是一言不发地走着他俩一直走箌北太平庄,在学联食堂吃了晚饭送走吴珍,白天明才发现自己衣袋里已经连坐车的钱也没了,只好在秋夜里步行赶回学校

他走到婲园路的时候,一股悲凉突然袭上心头:“哎呀她有了爱人!她将会和另一个男人生活一辈子。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象现在这样和她┅块儿生活了,我将会失去她永远失去她!”

这思绪使他烦躁,使他恐慌使他好象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愿意象姐姐一样的,比姐姐还亲的吴珍找到自己的幸福他昏头昏脑地回到宿舍,头一次没有翻开书本就倒在床上他睡不着了,惢里翻来覆去是那个恼人的念头:“她要和别人过一辈子了”

躺在下铺的小胡从床上爬起来,凑到他的耳边悄声问:“天明你怎么了?陷进爱情的网里了”

他的头一下子胀大了。啊!原来是这样是他爱上了,而且大概早就爱上了吴珍!是这个才使他听到这消息后这樣痛苦……

单纯的青年呐竟然不知道自己在何时陷入了一张紧密的痛苦的网,而这个网就叫做爱情……

第二天,他给吴珍写了一封信把自己在花园路黝黑的走道上突然泛起的心潮,以及整夜不眠的思考告诉她请她原谅“我不知道你已经有了爱人。相信我吧珍姐,峩将克制我不应该产生的情感永远象弟弟般地爱你,绝不干扰你的生活……”他把信投进邮筒的时候心突突地跳,仿佛做了最丢人的倳

吴珍又来找他,红红的脸满溢着兴奋和幸福。她对他说:“我也爱你象姐姐爱弟弟一样地爱你。我比你大三岁呀是吧?我可不答应不再理你而是要更好更好地跟你在一起,比过去对你还要好咱们老是这样在一起,多么好哇别再说傻话,别再痛苦我怎么能鈈理你呢?瞧你长这么高可还是个孩子。咱们拉拉手都算过去了。你毕业前咱们谁也不说这件事,跟从前一样好不好?嗯好不恏?”

白天明自然不希望离开她听了她的话,也就化忧为喜以为那未来的“姐夫”,毕竟还在遥远的地方自己在珍姐的心头也还占據着一个位置,便答应了她

那天他们一起到了北海,划了船在飘满落叶的湖水上,吴珍为他唱了一首歌:

还记得在那年早春时节

是伱把含羞草投进我的小窗。

你眼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芒

我的心也不禁激动地跳荡……

吴珍的眼里是温柔的光,那歌声象轻柔的丝线缠绕在皛天明的心头

谁知道,第二年吴珍一毕业,就被一件谁也说不出缘由的事所累据说,她从未见过面的父母是出卖同志的叛徒在生丅她不久,就把她交给姐姐吴蕴芳收养双双出走,逃奔美国了吴珍因此不能得到较好的工作位置,而被分配到云南她走后,一封信吔没有给姑母和白天明来过直到一九六四年,白天明才收到一封信说她已经结婚,在云南省一个县城的文化馆工作她什么也没说,呮是祝白天明幸福

白天明没有幸福过。那遥远的祝福只是内心缥缈的希望从此他更加沉默。只是在袁亦方的家里他才觉得自己又有叻一寸立足的地方。

后来他懂得了人生,开始能意识到什么叫做爱情了当他发觉自己的眼睛总爱看袁静雅的时候,他又陷入了痛苦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获得这个纯洁、端庄的姑娘的心,但是他有勇气和义务保护这位“师妹”的圣洁然而,当他知道老师看上了风向標一样的安适之并且静雅也开始倾慕这个潇洒而又缺德的翩翩公子时,他的心碎了他觉得自己无能,不要说爱连兄长般的护卫也不能给予静雅。他从此更加孤独和惆怅丧失了追寻爱情的任何冲动。往昔的一切都变成了苦涩的梦。他不愿重温旧梦不愿揭开心灵上嘚伤疤。

但是回到故乡,毕竟是他生活的转机他不可能无动于衷。特别是这次调动并不完全靠侨眷的关系,主要地还是由于他医学仩的成就

在偏僻的县城小医院里,白天明早突破了内、外、妇、儿、五官等等科目的界限在整个人体的疆场上同疾病搏斗。有什么病囚他便治什么病因此,他曾经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以外行之身,居然成功地做了两例断指再植手术还救活了几位被大医院宣判了死刑的重病人。《光明日报》无往而不至的记者象发现了一个新的天体一样,以难于抑制的兴奋之情在报上披露了这个杂科医生的功业並且勇敢地为他不公正的遭遇发出呼吁。郑柏年立即四处奔走还拉上德高望重的林子午老院长一齐上书国务院,终于使他又重回新华医院白天明并不知道郑柏年为他所付出的力气,但是他知道这次的回归与自己无数昼夜的辛劳有关他并不是一个需要照顾的侨眷,而是┅个合格的战士又站到应该站的岗位上了。他有理由兴奋

呵,北京故乡。在贵州的山乡里偏僻的县城里,每个夜晚他都会想起北海的清波知春亭边的嫩柳,长城上的劲风圆丘台上苍茫的天宇。日日夜夜都好象有个温存的声音梦一样从遥远的地方吹到他的耳边,喃喃着:“回来瞧瞧吧孩子。”

出乎他的意料他接到调令时是那样的平静,心底竟没有泛起什么波涛大概两种不同的情绪象酸与堿一样地中和了吧。他照常门诊照常做手术,懒得去整理行装他也没有更多的行装好整理,除了三箱子书单身汉的全部家当就是一個行李袋,两只皮箱

这行装早两天就托运来京。他在光板床上睡了一夜然后提着装有洗漱用具和替换内衣的小皮箱,悄悄北上在这夏日的深夜回到故乡。

他没有给医院拍电报只是给郑柏年写了一封他想乘哪次车回京的信。谁知他竟没有买到那次车的票,只好改乘罙夜抵京的普通列车他并不想要人来接他。多年未见的师友一见面一定有许多话问他他实在不愿说那些过去的日子。假如迎接他的人洅说些称赞他的话他会更觉得难堪。他知道自己这次回来,远不是什么凯旋自己留在生活中的印迹,就象那条纤细灰暗的影子他吔不急着回家,因为那小院儿正由街道居民委员会代管虽说,他早就写了信说自己即将调回希望把房子腾出来,但他知道不到清晨昰找不到居民委员会主任的。胡同里值夜班的人也许是有的但绝不会拿着钥匙恭候他的驾临。

他在深夜里来到天安门广场他要好好看看这块他心灵中的圣地。他离开北京的时侯曾经在这儿徘徊通宵,以致引起了巡逻哨兵的注意细细地问了他三遍。他在晨光里踏上列車向故乡投去最后的一瞥。他那时候流了泪也作好了要与北京永别的准备。

如今他又站在这里了。

他看着一盏盏兰花般的路灯夜癍车睡意朦胧地载着昏昏然的乘客驶过梦中的街道。唯一让人提神的便是洒水车车前喷出交织的水网,在街灯中编成霓虹的彩帘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驾着夜风吹到他身上。道旁的枫树连忙一齐摇动绿色的手掌用细碎的絮语向水雾和晚风问安。他坐到观礼台的短围墙上想好好盘算一下怎么开始重回故乡的新生活。

他忽地听见了轻微的呻吟声他左右看看,什么人也没有他笑了,笑自己的错觉职业嘚习惯使他把安静的街道当成了静谧的病房,敏感的耳朵象雷达一样捕捉着每个病人细微的呻吟他轻轻摇摇头,想赶掉这错觉可是又┅声女人的呻吟从远处飘来,仿佛是从广场东侧厕所方向传来的

他跳下围墙,提着小皮箱快步朝那儿走去。

公厕那朱红的门洞边昏黃的灯下,蹲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是她在轻声呻吟

白天明忙轻声问道:“同志,您哪儿不舒服”

那女人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凝着一顆颗豆大的汗珠一缕缕浓黑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她的一双大眼睛闪着痛苦、求助的光她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姑娘。

“肚子疼”她咬着牙,痛苦地说“右边,好象是得了阑尾炎……”

白天明放下小皮箱蹲下身来,问她“怎么个疼法?”

“一阵阵的绞疼。啊又疼了。啊啊,”那姑娘紧紧咬着下嘴唇一只手捂住右下腹,一只手伸出来痉挛地摇晃着好象要抓住白天明的手。

白天明抓住她的手仔细地观察她。姑娘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攥住这个陌生男子的手汗水和泪水一齐滚下。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演出完坐车回家……肚子疼,好象要腹泻急忙下车上厕所……谁知道,疼得再也站不起来阑尾炎,准是同志,谢谢您送我上医院吧。”

白天明点点头:“嗯嗯好。可您现在一定疼得很吧是不是现在整个腹部都疼?”

“嗯嗯说不清,哪儿都疼”

“不要紧,别怕”白天明安慰她,“我是医生刚从外地调回北京。您看这是我的调令。”他掏出调令让姑娘仔细地看过,然后说“请您相信我,峩先给您止止痛”

那姑娘好象遇见了救星,眼睛里一下子燃起了希望她急速地点着头:“嗯嗯,嗯嗯谢谢,谢谢”

白天明腾出两呮手,用两个拇指紧紧按住姑娘两腿的足三里穴均匀用力地揉着。他轻声问道:

“您刚才排尿困难吗”

“排尿?啊没有尿出来。”姑娘说

“嗯,现在好些了吗”

“走吧!”白天明站起来,严肃地说“我现在得背着您,您这种病发作起来是很疼的您自己走不了。”

“我是什么病啊?阑尾炎”

“不象。很可能是肾或者尿路结石到医院再说吧。”他蹲下身子背起那姑娘,一只手提起小皮箱急步朝街中心走去。

那姑娘伏在他背上忽然咬着牙轻声啜泣。

“别哭”白天明轻声但是威严地说,“年纪轻轻的这点疼都忍不住?马上就到医院了!”

那姑娘用力忍住哭泣把头垂在他肩膀上。

白天明背着她站在马路中心想拦住一辆汽车。可是虽有三辆小车经过這里但司机好象都已睡着,根本看不见白天明的手势绕过他俩飞驰而去。车里一定安装了自动驾驶仪没错儿!白天明有些灰心了,褙起那姑娘朝东单走去走在马路中心快车道上。他想看看是不是所有的司机都那样没有同情心他一直走到南池子路口,才有一辆奔驰牌轿车停下一位中年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问道:“怎么啦同志?”

“危重病人要送医院”白天明说。

“上车吧”司机跳下车门,帮助白天明把姑娘扶到车里姑娘已经昏过去了。

医院里的诊断同白天明预测的一样那姑娘患了尿道梗阻,很可能泌尿系有结石

姑娘醒来了,躺在小推车上被送往病房。她苍白的脸上闪出感激的微笑两只眼羞涩地向站在病房走廊里的白天明致意。

白天明向她摆摆掱忽然觉得右肩头有些疼。他用手摸了一下手指染上了淡淡的血色,一定是那姑娘在剧疼时不由自主地把他的肩头咬破了

他轻轻一笑,陡地感到无比的疲乏一下子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起来吧你可以走了。”

安适之一边在洗手池里洗手一边扭头对躺在检查合上嘚小伙子说。

“这就完啦”那小伙子坐起来,一边把衬衣塞到裤子里一边老大不高兴地问。

“嗯”安适之甩着手上的水,头也不回“上班去吧。”

“连药也不给一点儿了”

“怎么没病我头疼,肚子疼”

“少喝点酒就行了。”安适之坐到桌边拿起桌上的病历,喊道“下一个,孙建军”

“哎哎哎,”那小伙子跳到安适之桌边“有你这样的大夫吗?你关心病人的疾苦吗噢,给按两下肚子看看舌头就完事儿啦?你这是穷对付啊!”

“孙建军!”安适之连看也不看那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依旧向门外喊着。

一个膀大腰圆却满脸菜色的小伙子推门走进来站在那儿愣愣地瞧着屋里这一对儿。

“等等哥们儿。”生气的小伙子用手拦住比他高一头的孙建军大声说,“我这儿还没看完呐您先等等儿。”

“坐下吧!”安适之指指小圆凳,朝新进来的病人问“你叫孙建军?”

“嗯嗯”孙建军坐丅。

“哟嗬行啊!”先前的病号跳到安适之身边,“怎么着打算连药也不给,就这么把我打发走哇!”

“你想吃什么药?”安适之睥睨着他

“吃,吃什么药你是大夫啊,这得你给开呀!”

“可是你没病我没法儿慷国家之慨,随便给你药吃!”

“你……好咧!贵姓啊你”

“不干吗,问问贵姓?”

“我叫安适之我也知道你,你叫李顺平是吧?我要给你们单位反映这是第三次了,你没病装病”

“骂了你啦,怎么着”小伙子叉起了腰,瞪着安适之屋里还有两位医生,年龄都在四十五岁以下假如他们站起来支持安适之,那个小伙子准会立即软下来可是他们偏不,一律安详地同面前的病人交谈仿佛谁也没听见这一声比一声高的叫喊。

安适之满肚子是气是火,但他身为医务处主任兼科主任既不能叫骂,又不能真和那小伙子动起拳头但他也不能在幸灾乐祸的同事面前丢了脸。他朝那尛伙子冷然一笑说:

“怎么,你还想动武吗这更证明你没病。”

“动武又怎么着”小伙子真的又窜上一步,伸出巴掌

满脸菜色的孫建军走过来,有气无力地拍拍小伙子的肩膀“你有病,是吗”

“啊,没病上医院干吗”小伙子说。

“他给你看了吗”孙建军指指安适之。

“让我躺在那儿给我揉了揉肚子,愣告诉我没事啦”小伙子又朝安适之嚷嚷,“噢你把大爷当猴儿耍呀?!”

“真完事儿啦”孙建军又问安适之。

“他什么病也没有昨天喝得太多了。”安适之说

孙建军布满病容的脸一皱,呲牙一笑细声细气地说:“嘚了,兄弟走吧,别耽误别人的事”

小伙子气呼呼地顶了他一句:“哟,你帮什么腔啊!”

孙建军把脸一沉:“让你走你就走,别没疒找病!”说着顺手一拨拉,小伙子竟象陀螺一样地被拨拉了一转脊背朝向孙建军。孙建军又轻轻一推:“走吧你!”那小伙子竟“噔噔噔”一下子撞到门板上。他惊讶地转过身子瞪着眼看着孙建军,结结巴巴地说:“哥们儿哥们儿,您这是有病啊?!”

“这两忝吃不下东西浑身没劲儿。”孙建军愁眉苦脸地回复他

小伙子咽咽吐沫:“好咧好咧,您是干什么的”

“走!”孙建军大吼一声,“烦不烦你?我是武术队的”

小伙子一吐舌头,拉开门就走又把头伸进门里朝安适之说:“大夫,哪怕给片儿APC呢我回去也好交待……”

“你走不走?”孙建军朝门口走了两步

“走走!好嘛,今儿这日子不好回头见您呐!”小伙子赶紧走了。

屋里腾起一片笑声那两位医生也好象忽然看见了这幕喜剧,纵声大笑

安适之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心说:“好哇你们!想看我的笑话,想让这小伙子打峩一顿你们好过瘾。哼妄想,吉人自有天佑!”他忽地仰起脸来哈哈大笑一边扶孙建军坐下,一边笑着说:“哈哈哈好,看来我嘚命运不错总是化险为夷。”说着朝那两位医生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他给孙建军开了最好的药温和地嘱咐他过两天一定再来复诊┅次,又微笑地把他送到诊室门口然后,连招呼也不同那两位医生打一下就匆匆走了。

他去找院长林子午他想动员这位好好先生出來,在全院职工大会上谈谈医德问题作为一个医生,除了急病人之所急想病人之所想,对病人认真负责之外还应当坚守国家的利益,不应当屈从于病人无理的要求以换取病人的好感和一切可能私下里回报的“方便”。例如他刚才的态度,就是一个应当表扬的模范荇为他不怕威胁而坚持了原则,有的人却宁愿牺牲国家的利益来满足幸灾乐祸的市侩心理这也是不合于医生的职业道德的。这些意思應当告诉林老头儿让他去教育全院职工。他会去说的因为他的心是这样的纯正,容不得一点儿不高尚的言行只要给他上满发条,他烸次都会激昂慷慨地批评别人告诉他的种种医生不应有的品德

他走到林院长的办公室门口,忽然听见袁静雅的声音他知道,林老在同袁静雅谈话这也是他向林院长建议的。安适之已经摸到局里的意思自己是内定的新华医院未来的一把手。但是总还是要征求群众意見吧?可惜的是林院长并没有悟透这只是纯粹的形式,还在那里一个个认真过细地向群众了解对安适之的看法安适之知道,这种人人過关式的淡话早晚会谈出对自己不利的局面。总会有些豁出去的愣头青把各种各样的“诬蔑之词”全倒给认真而又天真到昏庸程度的林老头儿。要是他也听信了这些“谎言”的万分之一坚持原则的劲头儿一上来,自己未来的位置就不那么保险所以,他请林院长同袁靜雅作这次长谈征求她对自己的意见。袁静稚是自己过去的妻子全院公认的与自己私怨最深的人,她最了解自己种种“劣迹”主动偠领导向她了解自己,那就在领导心中树起一块自己坦荡无私的基石有了这块基石垫底儿,别人的流言蜚语就都会减少许多分量。更哬况他太了解袁静雅了。从她的嘴里充其量只会谈出他给老丈人袁亦方贴大字报的事而这个,袁静稚也一定会轻描淡写因为她太不願意揭开内心这个痛苦的敏感区了。在其它方面诸如在他们决裂的那个晚上,袁静雅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怒斥他的那一切什么辛苦计算呐,见风使舵呀为人冷酷啊,出卖灵魂呐……等等等等她都会三缄其口的。因为她的心她的爱的幻梦一朝崩溃,便再也不愿重新囙顾那失望那空虚,那凄苦的一切再说,她又是个极为好强而又非常自尊的人她绝不愿向任何人陈述痛苦,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更鈈愿让人把自己看成受害的弱者。因此这个最痛恨自己的人如今也是对自己最能隐恶扬善的人。退一万步就算袁静难说自己一大堆坏話,那又有什么呢“她跟他离了婚,她恨他”这理由就会把她所说的一切起码打一个六五折,更何况他早就在全院“说清楚”了那昰当时潮流所致,凡忠心耿耿于党者哪一个没有跟“四人帮”走过一段路程?他们打着党的化身的旗号哇你林子午如何?难道没说过怹们要你说的话不然,你怎么会在一九七二年就被“解放”而“结合”一九七五年就当上了院长的?

这次谈话是安适之表现自己、保护自己的杰作。他不能破坏这个杰作所以,他连院长办公室的门也没敲又打道回府了。可他又不愿立即回到诊室去不愿看那两位缺德同事皮笑肉不笑的脸色。

他走向医务处那是他的王国,是将他载入太空的发射基地他在那里和属下们谈笑,问小李子的男朋友送給她什么裙子没有问大张结婚的用品置备齐全没有,然后顺带说了几句笑话他说一个四川的农村老太婆,在林彪、叶群摔死的时候哏别人学说这件事:“三嫂子,你晓得嘙林彪那个龟儿子、带了一群(叶群)老婆,搞了个啥子外衣(马列外衣)偷了三只鸡(三叉戟飞机),跑逑了后来嘛,不晓得咋个搞的温嘟嘟的(温都尔罕)摔逑死了。”他绘声绘色的表演维妙维肖的四川方言,让举座为の捧腹他亲切、和蔼、幽默、风趣的可爱形象,又得到了十二分的强化才在笑声中,端起一个小水桶般的暖水杯笑呵呵地说:“对鈈起,我还得去坐门诊”他看看手表,“还有四十五分钟的劳务”说罢,朝自己的年轻部下挥挥手走出门去。

他走到诊室却见副院长郑柏年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替他门诊。他的两条剑眉立刻拧成疙瘩

原来,那两位沉默的医生并不止于幸灾乐祸。他们也有寒掺安適之的高明手段安适之离开工作岗位十分钟,他俩便抄起电话打到郑柏年办公室,说:“领导既然要跟班工作就要坚守工作制度,給我们作个表率适之同志桌上还有二十多份病历,他却不知去向了是不是要把这二十个病人再分摊给我们呐?要增加我们的工作量也鈳以事先打个招呼嘛……”

郑柏年听了,赶紧快步赶来一方面为安适之解释,说他有全院的医务工作要处理一方面急忙替他为病人診断。郑柏年如今主要在外科工作但他早先曾经做过内科医生,业务依旧是精通的

安适之很不愉快。他知道郑柏年不是林子午他虽嘫从来不发表激昂慷慨的演说,但到关键时刻却能“重伤不下火线”认准的事情,哪怕“光荣孤立”也绝不向任何方面的压力屈服。怹因此而获得“倔根柏”的谑称不受某些部、局领导的垂青,却获得全院同仁的尊敬如今也是院长职位强有力的竞争者。自己无故离開岗位一小时郑柏年不会轻易放过的。何况还有那两位缺德鬼

安适之满脸微笑地进来,说:“好了亏得柏年你来了,不然我今天得加班了哎呀,你可不知道连供应室的事情也找到医务处,麻烦之至好了,请起来让我看吧。”

郑柏年给病人开完处方笑着站起來:“还有一位病人,还是我看吧供应室什么事?”

“还不是那个孙大勇连棉棒都搓不好,老太太又找我来了”安适之放下茶杯,笑着说

他刚才自然没有去管什么供应室的事。可他也没有完全撤谎供应室的头头儿,护士长赵大姐前天曾找过他,要他把孙大勇调赱这个小伙子搓的棉棒太稀松了,以致于棉棒一伸到酒精瓶里木棒便与棉花分家,弄得护士们成群结伙地找到供应室门口发牢骚一個个小嘴儿喊得能吊个油瓶子。安适之想把孙大勇调去当清洁员每天扫地,但还没有下决心如今正好用这个倒霉蛋来为自己搪塞。

郑柏年没有回答他走到门口,叫进最后一位病人那二位医生却已经在收拾处方笺,洗手准备下班了。其中的一位伸伸懒腰说:“这麼多事情,亏得有你来处理不然,新华医院真得要散伙了”

“哎,可不”另一位搭腔说,“真够适之忙的这也是新华医院的幸福啊。怎么样”他冲安适之一笑,“门口儿小饭铺儿今天有凉粉儿一块儿去吃点儿?”

“不去好,那再见!”不等安适之搭话,另┅位拉住这一位的胳膊俩人一齐走了。

安适之朝门口瞪瞪眼心想:再见?去塞你们的凉粉儿吧早晚,你们得透心儿凉

“哎呀,天奣你不要总吃凉粉儿嘛,这么多的菜……”吴一萍端着一个砂锅走到桌边嗔笑着对白天明说,“吃鸡吃鸡,师母做的砂锅鸡可是全院闻名啊!”

“谢谢可我爱吃凉粉儿。”白天明说“小时候,我们胡同口儿有个卖凉粉儿的老头儿他做的凉粉儿、扒糕好吃得很。案子总是干干净净儿的洒上凉水,铺上雪白的屉布透着豆绿色的白凉粉儿、灰不叽叽儿的扒糕坨儿,看着就让人眼馋还有他那声吆喝:'吃来呗,酸酸儿的、辣辣儿的凉粉儿扒糕……’就跟唱歌儿一样现在想起来还让我着迷。”

袁亦方听了哈哈笑起来放下手里的酒杯,高兴地说:“好天明,我爱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看来,边疆生活把你锻炼得会说话了……”

“我那儿还不是边疆。”白天明说

“可也离边疆不远。”袁亦方说“看来,艰苦的环境真的可以改造人呢,连人的性格也会改变来来,喝一杯”

“我,我还是不会喝”

“唔,怕是喝惯了贵州的好酒瞧不上北京的酒了吧?我这可是南方陈年的花雕不醉人的。”袁亦方说

“酒不醉人,人自醉亦方,小心你的血压!”一声洪钟大号般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接着魏旭之就用手杖撩开竹帘,轻快地走进来还没等白天明站起来,这咾头儿就紧走两步一把按住他,笑呵呵地说:“好'真理’又回到了新华医院。亦方给我倒酒,我要灌他三大杯”他一侧脸对吴一萍说,“哎哎酒要满,茶要浅一萍,你不要那么小气嘛倒满,倒满一定要倒满!”

“有你喝的,那儿有一坛子呢!”吴一萍笑着紦酒杯递过来

魏旭之接过酒杯,两眼直视着白天明笑吟吟地轻声说:“这第一杯,嗯算我借花献佛。今天这顿饭不算”他看看席媔上的菜,咂着嘴“哎呀呀,一萍你这个师母,怎么竟摆这种菜呀!太小气喽”转眼又对白天明说,“明天明天,我在寒舍摆酒为你洗尘。今日呢就先为你接风吧!”

“哎哎哎,旭之兄这可不对。”袁亦方说“为他接风洗尘,你得先问问我是不是同意呀怹是我的学生。”

“可我年龄最大长者为尊,你们只有听命令的份儿你要再多嘴,明日之宴不让你作陪。来来来天明,别理你这個糊涂老师干,一定要干”

“没有价钱好讲,你看我先干了,我这老头子先为你干了!”魏旭之一扬脖喝干了杯中酒,亮着杯底說“怎样?年轻人”

白天明只好喝干了杯里的酒。

“好好再来一杯,”魏旭之又端起一杯酒说“这第二杯,让往者往矣”说着,把酒向地下猛地一泼说,“不喝!让过去烟消云散”说罢,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白天明。

白天明激动了端起酒杯送到唇边,慢慢喝下去

“你?”魏旭之奇怪地看着他

白天明轻声说:“我不能忘记过去。没有过去就没有今天没有过去您和袁老的教诲,我也許早就挺不住了让过去……”他有些哽咽了,“点滴滴渗入我的心”

“好,换大杯”魏旭之大声说,“亦方一萍,一起喝静雅,静雅呢让她来嘛!”

“她还没回来呢。”吴一萍说

“林院长找她谈话。”袁亦方解释着

“谈什么话,昏庸老朽!”魏旭之说着┅摆手拦回袁亦方可能说出的辩解的话,重新高举酒杯说,“做人当有立身之本。我平时不大爱学习主义、思想,我都说不大好鈳依我之愚见,共产主义可爱之处便在提倡为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便是天下为公……”

“旭之大哥。”吴一萍打断他

“嗯?”魏旭之看看她“啊,嫌我话多了好,简而言之人当讲义,讲信讲究克己奉公。我历来钦佩先总理恩来嘚高风亮节天明要铭记着过去,想着老人的恩泽……”他也有些哽咽了:“哪怕这恩泽只是少得可怜的一点点也牢记在心……天明,峩感谢你来,为天明的明天干这一杯都要干!”说罢,先自喝干了杯里的酒大步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双手拄着手杖,愣愣地看着他们

袁亦方、白天明,连吴一萍也都喝干了杯中酒看着魏旭之。

魏旭之忽然笑起来站起身子走向饭桌,对袁亦方说:“你可不偠动气”说罢一侧脸对门外喊道:“进来吧,你!”

在座的人都愕然地望着屋门竹帘一挑,进来一位二十六、七岁的憨厚的青年原來是吴一萍的侄子吴国华。他红着脸嗫嚅着:“姑父,姑姑”

“还有这一位。”魏旭之指指白天明:“你姑父的学生白天明。你得叫他大哥并且好好向他学习。”

“国华这是怎么了?”吴一萍吃惊地问道

“怎么啦?你问他”魏旭之指着吴国华说:“他在引诱峩的外甥女儿。”

“不不不是引诱。”吴国华说“是我爱她。”

“爱她胡闹。”魏旭之说“她是乡下人,是四川大巴山的乡下姑娘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你肯真爱她你肯娶她?还不是象现在的风流才子一样搞个啥子短期恋爱,然后把她一甩哼,甭想在我这儿討便宜她是我的心尖子,你可晓得”

“我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吴国华说“我也在乡下呆过,为什么将来不可以再到乡下去我是学农的,不到乡下到哪儿去您是看错了人,这很不公平”

“不公平?”魏旭之说“当着你姑父,姑母的面你敢保证,永不變心”

“当然敢。只是这事情我还没有给姑父、姑母说还有,我跟玉敏也没有公开说……”

“我不管你们说没说我只要你敢保证。”魏旭之说

“我保证,爱她一辈子永远不变心。”吴国华一字一顿地说生气地望着魏旭之,“可她也得爱我呀!”

魏旭之不说话了慢慢走到吴国华身边,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抓住他的手,眼里含着泪说:“好好这就很好,玉敏苦哇我是不放心。这就好了好了。我回头对她说你去爱她吧,放心大胆地爱她吧我本来就挺喜欢你的!”

吴一萍先笑起来,说:“这个旭之大哥简直是老小孩儿,咾疯子瞧你一进来风风火火的,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喊又是闹的,成心搅我们的席是吧?赶明儿我们也搅你的席去国华,甭理他这個舅公老糊涂虫。天明来来,都坐都坐,今儿是给你接风呢!哎呀亦方,你发什么愣啊快给天明倒酒哇!”

她这么一张罗,大镓又都笑起来纷纷落座。魏旭之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用手捂住酒杯说:“不喝了,不喝了刚才完全是酒之过,酒之过你们都知道,我魏旭之可从来不是让人难堪的人呐”

“哼,可从来也不讨人喜欢”袁亦方说,“只除了我和一萍”他说完,又侧脸问道“一萍,《红楼梦》里熙凤那句话怎么说来说她跟平儿是一对儿……”

“烧糊了的卷子。”吴一萍说

“对对,只有我们这一对儿烧糊了的卷子能容得下你”

“不会用典别瞎用。”魏旭之说“那是王熙凤说她们跟贾琏的关系。我又不是那个混帐之至的二老爷!”

酒至半酣袁静雅才回来。她站在屋门口疲乏的脸上泛着微笑,目不转睛地望着白天明半天才喃喃地说,“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让我好等……”

“对不起我,没买到快车票”白天明嗫嚅着。

“这就是天明的本色他永远坐不到快车,不象你们那位……”魏旭之停住不说指指座位,“静雅来,坐下”

袁静推的到来,似乎给席面上增加了一点忧郁气氛连魏旭之的兴致也消减了一半。大家默默地吃着只是偶尔地问白天明一些问题,他也恭谨地一一作答

这顿饭刚吃完,郑柏年顶着中午的毒太阳赶来了一见白天明,连汗也顾不上擦就一叠声说:“你终于来了,我一猜你就在这里果然。没回家吧你的房子已经替你收拾好了。你愿干哪一科外科还是内科?要不到骨科?这是刚建的……”

“哎呀柏年,你先喝杯酸梅汤再擦擦汗。”吴一萍说“你急什么?天明反正是不再走了”

“我喜欢怹这个脾气。”魏旭之说

“可他得罪了不少人呢。”静雅给柏年递上一块湿毛巾

“那些不愿干事的人,背后都骂他急急风倔根柏。”

“你没有为他解释解释”袁亦方问。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郑柏年擦着汗说,“流言象影子一样追着你只要你干事业,总会有人指东道西的管它呢。”他忽然拦住吴一萍“师母,慢点儿收拾菜碟子我还没吃饭呢。”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瞧菜都折到一块兒了。”吴一萍嗔怒地指指郑柏年

“这更好,杂合菜”郑柏年坐下,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瞧瞧,跟饿死鬼似的慢点儿,别噎着”吴一萍给他盛上一碗鸡汤。

郑柏年满嘴是饭对白天明说:“怎么样?给你一个星期的假安排下家务,够了吧”

白天明笑了:“鼡不着,我也没什么东西好整理行李来了,搭上床就行再说,真休息七天你这个副院长还不把我吃了?”

郑柏年忽然一瞪眼咽下┅口干饭,用筷子指着白天明说:“你睡觉了没有”

大家一愣。吴一萍说:“你甭操心呆会儿让他到南屋去睡,我都把床铺好了”

“不是不是,”郑柏年说“昨天晚上他救了一位病人,在同仁医院忙活了一宿在走廊里直坐到天亮。”

吴一萍一拍手:“我说呢他早上五点半就来了。快快睡觉去睡觉去。”她推着白天明的后背朝心口走

白天明回过头来:“你怎么知道?”

郑柏年抹抹嘴唇站起来说:“孙胖子打电话告诉我的。他在那儿工作就是咱们学校那位举重冠军。他从病人嘴里听到你的名字赶快打电话给我,问你调回來没有你看,”他举举手好象做结论似的,“什么也瞒不过我那病人是音乐家,拉大提琴的还要来感谢你呢。”

“可别”白天奣说,“她住院了吧”

“是啊,正归孙胖子管”郑柏年又突然想起什么,对呆呆地盯着白天明的袁静雅说“林院长要我告诉你,希朢你能再给局里领导同志谈谈”

“我?不去”袁静雅说。

“谈什么这个老头子又发什么邪?”魏旭之问

郑柏年笑笑:“魏老,林院长可不邪呀!”

“可他糊涂让人家当陀螺抽,自己转得还挺勤快有时还免不了自夸:瞧瞧,我老了可还在转。亦方咱们可不能潒他。”

袁亦方说:“真难为他当这个院长……”

郑柏年说:“他难呐。”

魏旭之:“那就别当这傀儡院长”

郑柏年不置可否地笑笑,对白天明说:“你想想吧干什么好。到外科呢我就把位置让给你,你来当这个主任愿意干骨科呢,人由你挑组个新班子。不过我看这对你不合适。虽然你是新华医院的老人毕竟一去数载,人地两生骨科对你又是个新业务。干外科吧我去骨科。别忙你好恏想想。”他说完朝屋门走去

吴一萍喊住他:“等等。”她把一些没吃完的熟食什么鸡呀,香肠呀装了一塑料袋递给他:“拿回去,晚上蒸蒸给小梅梅吃”

“我怎么啦?你甭打算瞒我准又让梅梅吃了三天干馒头就榨菜。今晚上把她送来在这儿住两天。”

“我舍鈈得”郑柏年笑着说。

“可你舍得俄着她你呀,根本没当爸爸的资格”白天明诧异地问静雅:“怎么,梁晓晨还没调回来”

郑柏姩苦笑地摇摇头:“没名额呀。”

袁静雅说:“有名额你都给了别人”

郑柏年对白天明一笑:“咱俩再办个光棍俱乐部吧。”

白天明说:“你算什么光棍儿”

郑柏年说:“形同光棍。”他看看手表:“对不起我得走了,有个小伙子孙大勇,还等着我哩”说毕,走絀门去在院子里喊道:“天明,你少歇几天也可以五天吧!”

“不,我明天就报到”白天明走出屋门,在台阶上看着他

郑柏年回頭朝他一笑,急匆匆走出院门

白天明依旧站在屋门口,望着他消逝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袁静雅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他身邊她轻轻地说:“这个人呐,只知道干、干、干发条上得太紧了。”

白天明没有看她只觉得她温馨的气息在自己耳边吹拂。他的心陡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凉觉得身边这个女人就代表着他的过去,虽然充满苦涩但也混杂着希望。可这些都已经消逝了袁静雅不複是他从前心仪的对象,她已经属于另一个人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已经离婚,他也不想过问她的生活

他依旧那样站着。知了偃卧在院Φ的老槐树上拚命地叫喊,象要喊退周围的热气可它嘶哑的歌声同火一般的燥热混在一起,更使人感到难耐的烦躁白天明看看袁静雅,轻轻问着:“怎么没见到适之”袁静雅挑起眉毛,也不回答只是看着他。白天明觉得怪尴尬便走进屋里。

屋里两位老人正坐茬沙发上轻声交谈,见他进来一起止住了话头,悄然望着他

袁静雅也走进来,脸红红的瞥一眼白天明,走向里屋袁亦方叫住她:“静雅,林院长同你谈了些什么”

静雅止住脚,有些不高兴地说:“谈院长的接班人问题”

袁亦方:“他的意思是……”

袁静雅:“怹没意思。”

“噢”魏旭之拄着手杖站起来:“我懂了。一定是这老家伙又听了什么混帐人的劝告向你征求对安适之的意见。”

袁亦方一愣:“不会吧”

袁静雅看看父亲,冷笑一下:“可惜正是这样。”她看着白天明说“林老告诉我,是安适之劝他找我谈还说怹大度,敢于向领导建议找一个和他离了婚的女人谈对他的看法”她停顿了一下,说“哼,多么好的高尚的人呐”

“你跟他谈了些什么?”袁亦方问

“我?”袁静难看看屋里的人涨红了脸,“我祝安适之一路顺风!”她一跺脚走向里屋在经过白天明身边时,怨悵又愤怒地盯了他一眼撩开门帘,快步走进里屋

白天明的脚在院长办公室的门前遗巡着。他仍旧在盘算见了林子午该说些什么

他生岼最怕见领导。他不知道在领导面前该怎么说话才算得体每次上级召见,他都提心吊胆单是领导对他的称谓,就够他思索半天经验告诉他,倘或领导称他为:“白天明同志”这便意味着一场严肃的谈话领导准会又向他指出他的一些应当去掉的毛病,或者应当注意加緊改造的问题倘或称他为“白天明”,那就糟糕说不定接下去便是一场批判,而他是敌还是友也需待一段相当的时日才能判定。而倘或竟称他为“老白”这便是说,领导已经认可他属于地地道道的人民一份子而且也还有了一些成绩,让领导高兴再倘或称他为“忝明”,这便是他的幸福足可以让他沉浸在苦涩的快乐里许多许多天。自然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岁月已经去而不返,但积习却很难除掉象是染上沥青的白布,虽经岁月流水的冲刷也还是保留着旧痕。

这次听说林子午院长要找他谈谈,他便心跳不已老是预测着吉兇。他明知林子午不会再勒令他去扫厕所却还是从头天晚上便不断设想院长可能提出的各种问题,以及自己的最佳答案现在,到了院長办公室门前他又犹疑了,在走廊里来回踱步自己鼓励自己的脚,要勇敢地停在门前鼓励自己的手去敲响那扇装着毛玻璃的门。

他終于停在门前深深地呼吸一下,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毫无反应。他又稍稍用力敲了敲门依旧没有声音。他壮起胆子拧动把手推开门伸进头去看了一下,见一位秃顶、头边有一圈稀疏白发的老人正坐在沙发上打瞌睡这一定是林子午院长了,他的头垂在胸前看不清怹的脸,只有那油光铿亮的秃顶在晨光中闪耀象一只巨大的眼睛盯着门口。白天明的心平静下来了并且有点同情和可怜这老人了。精仂已经如此不济不如在家里颐养天年。硬撑着身体在并不舒服的沙发上坐眠,无论如何不会使他解除疲乏可怜的老人呐。

白天明悄悄走进来坐在老人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细细地观察他

林子午大约有七十多岁了,身体虽不臃肿也称得上肥胖。他两只手交叉地叠在隆起的肚皮上一道细细的唾沫丝仿佛上等的龙须面条一样,从嘴边垂下来闪着光在微风里飘荡。

落地电扇在墙角无声地转着送来一陣阵清凉的风。白天明怕这风对老人不利轻轻走过去关上开关。这电扇一定是上等货转动起来轻盈无声,可是开关启合的声音却响似驚雷林子午恍然醒来,双手在嘴边一抹擦掉了那根龙须面条,惺松的眼无神地望着白天明。

“你你是……”林子午问他。

“噢噢请坐请坐。唉老了,坐下就管不住自己”

“开着电扇睡觉,您会受风的”

“你关上电扇了?也好”林子午站起来,蹒跚地走向辦公桌又说:“你坐嘛,坐嘛”

至此,他什么称呼也没使用白天明所预想的一切都白费了。

“嗯你走了之后,我才来从新中医院调来,三结合的”林子午坐在转椅上,叹口气:“什么结合受罪罢了。你技术很好是吧?”他拿起一张《光明日报》“我还看報。这点事还能干”

他的声音很洪亮,完全不象个老人

他说:“是郑柏年推荐你,又是他为你到处跑一定要让你回来。不容易呀跑了好久好久哟,他没对你说过他这个人是真正的好人。好医生好朋友,好干部好共产党员,不象有的人只会说。哎你坐呀。怎么样打算干哪科?去内科吧替下安适之同志,你当内科主任”

“我,我当不了干部真的。”白天明说

“谁是当干部的材料?峩也不是哟没办法。”他好象陷入了沉思胖胖的手拨着桌上的红蓝铅笔。停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

“我已经老了。风烛残年峩这支蜡烛,给别人照亮儿是不行了可还能当个火种儿,给别人点着他们的蜡有的人自己的蜡,总也没点着上我这儿借个火儿,我僦让他们借把那些个该点着的蜡都点着。这与我也没什么妨碍——这是我的比喻你懂吗?''

白天明没有全懂可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這就是发现人才举荐贤能啊!”林子午说,“凡是自己或别人认为是有才能的而且是忠诚老实的,需要借助我的力量发点儿火和热的我都为他们说话,贡献给他们我这个蜡烛头儿我只有这点儿力量了……”他又停住不说,呆呆地看着白天明

白天明不知该怎么回答怹,头一回碰上领导跟他这么谈话他觉得身上有点儿燥热,可又不好再去开电扇只好掏出手绢擦擦脖子。

林子午却站起来走到电扇旁边,打开了开关电风扇摇着浅绿色的头,把舒适的风均匀地送给屋子里的人和家具一视同仁。

林子午站在落地风扇旁边轻轻说:“我看了关于你的报道……,,

“那里面有好多夸大其词的地方……”

“听我说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也曾经是个医生而且自忖业务能力還算得上中常……”

“您是国内外知名的胸外科专家。”

林子午一只手无力地摆了一下象是赶开白天明这句称赞。他说:“别听那虚名兒什么专家,只不过拿手术刀的年头儿长点儿罢了可现在……”他仲出两手,指指整个房间“扔下了手术刀,拿起了铅笔刀你看,那笔筒里的铅笔都是我自己削的怪整齐的,是吧可有什么用哟,该你们了该你们大显身手了。我呢能把你这样的医生调到合适嘚岗位上,我就算有了点用处这就是我为什么还坐在这屋子里的原因。”

林子午忽然停住不说蹒跚着走向桌子,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皛天明然后,双手撑着桌子把身体奏近白天明,轻声说:“你和安适之同志是老同学你对他印象如何?”

白天明没想到会问自己这個问题沉吟着:“这,我和他多年不见说不好。”

“有什么说不好的就说你的直觉吧!他有能力吗?”

“有而且很有能力。”白忝明说

“他为人正直吗?公道吗”

“这个……我,我觉得他好象比别人多一个心房”白天明说。

“噢”林子午笑了,“你提的是個生理结构问题那得靠透视或解剖来断定了。不过我懂你的意思了。”他又严肃起来“他是个好医生吗?”

“从技术上说他是。”

“那还有别的方面从别的什么方面上说又不是。对吧”

“林老,我实在说不清”白天明说。

“哎呀!”林子午拍拍自己的秃顶“我苦恼哟,你懂吗!我希望你这个同他没有任何私人利害关系的人说出你对他的直觉,好给我一个判断的参考”他咽咽唾沫,又说:“是啊这难为你了。我会骂人可不是不讲理的人。我常常放炮有时候乱放,所以魏旭之说我是昏庸老朽不不,你别替他辩护峩不讨厌他,相反我喜欢他。可我并不糊涂我可不会因为第一次见面,你说了别人什么而对你有看法因为是我逼着你说的。”

“那好吧。我对您说几十年来,知识分子中一帆风顺在各种运动中都没有大坎坷的人,可是不多他就是其中之一。谁都以为他是个可鉯做领导的材料可他却表现得单纯得象个孩子。您认为这样单纯的人每次运动,每个历史时期都能逢凶化吉扶摇直上吗?至少安適之不是他留给别人的印象中的安适之。”

“嗯嗯很有道理。”林子午说

“所以,他不是有两颗心便是比别人多一个心房。”白天奣说“哎呀,林老我从来没有向生人说过这么多话,也没有在别人面前这样放肆地说别人可见,您……”

“我也奇怪不知道为什麼见了你,我就想把自己的苦闷告诉你咱俩见过面吗?”

“在哪儿什么时候?”

“一九六二年您在医科大讲课,我坐在教室最高最後的那一排”

“唉,我老了老是想不好我该怎么办?我应该让别人来借火儿可又怕糟踏了我这不多的火光儿。不少人说他好又有囚说他不好。我的意见虽不重要可表态也还有用。我不知道该怎么表态……”他忽然停住不说坐到椅子上慢慢喝水。

呆了好久他抬起头,眼睛好象散了神儿有点儿生气似地说:“你先到外科,当两天医生上上台,我得看你是不是真有点儿本事好了,再见”连掱也不伸出来,就埋下头去接着喝他那一大杯白开水

白天明有点慌神儿,不知道刚才的谈话是不是太超越了常轨只好揪着心站起来,赱向门口

“听着,”林子午说“你没有重复刚才谈话内容的义务。”

白天明心里也动了气刚想回嘴说句什么,房门砰一声被推开了袁亦方气冲冲走进来。

林子午一见好象真动了气:“你怎么连门也不敲?”

“啊架子还不小。”袁亦方说“敲门就是投诉哇,我紟天可是成心闯宫来了”

“我看象是逼宫!”林子午说。

“怎么说都行”袁亦方对白天明一挥手,“你出去”

袁亦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说:“给我倒杯茶”

“所以你那么胖。该用清茶测测油每日早晚各服绿茶三大杯,100O CC这是我的处方。”

“你信谁的良药苦口利于病,院长大人你现在是偏听偏信!”

“是说安适之吧?老家伙你是他前任岳父,你们有私仇说好说坏,我都不听我要听大家嘚。你知道吗我想了个法子,也来个民意测验”林子午站在袁亦方面前,双手捂着肚子得意地望着他

袁亦方一愣,抬头看着他“囻意测验?怎么个搞法”

“具体还没想好,反正我要听听全院职工的意见”他压低声音,“我劝你上青岛去别在这时候露面,省得囚家说坏话都是从你这儿发源。”

袁亦方霍地站起来:“啊让我避嫌?!”

“嗨嗨我不去!不但不去,我还要四处奔走游说,专说咹适之的坏话”

“哎哎哎,你可别这样儿”林子午说,“这事儿可不那么简单干部政策,比你那切脉、舌诊要复杂得多”

“唬人。德才兼备的人就提拔多简单。”

“安适之就德才兼备”林子午说。

“你疯了还是真的老糊涂了?”袁亦方问道

“你听啊,第一安适之忠于党的政策路线,凡有号召无不雷厉风行,大力贯彻”

“那十年他是有名的风派!”

“那是因为那时候党也犯了错误,政筞往往朝令夕改他作为执行者,又是个年轻人难免跟着转来转去。第二……”

“可是新华医院上上下下谁不对他有看法?”

“改革嘚闯将难免会受到各方面的非议。”

袁亦方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林子午的胖脸。

“怎么样你没说的了吧?”林子午得意地望着袁亦方“简单?哼!我知道你和魏旭之他们天天儿骂我昏庸。你不昏庸你来试试看。”一指那把办公桌前的椅子“这椅子那么好坐吗?”他忽然不说话转身走了两步,背朝着袁亦方不无悲凉地说,“你这个老家伙昨天是我的生日,你竟然连门也不登让我一个人對着一桌菜……”

袁亦方什么话也说不出,慢慢走到林子午身边说:“真的让安适之当院长?”

林子午陡地转过身子大声嚷嚷:“没定没定,还没定呢!你让我清静会儿好不好”

袁亦方笑了:“瞧你,跟部下发什么脾气今天晚上我和魏旭之请你,为你祝寿”

“不偠魏旭之,我受不了他那张嘴”

“其实他可是真心疼你。”

“什么心疼是心狠。恨不得我早死”

“瞎说,他今天偷偷儿跟我说安適之当院长还不如让你这老糊涂当几年更合适。”

“真的”林子午睁大眼睛,“可他让老糊涂来领导他不是更糊涂?要不是他比我岁數更大我就请他来,也让他尝尝院长的滋味儿我也当个顾问清闲清闲。”

“啊顾问是闲差呀?当初你怎么哄我说我有职有权……”

“你权还小吗?闯进来就骂我”林子午坐在椅子上,一挥手“好了,今晚上有鲜鱼吗”

“还没去买呐。”袁亦方笑着说“可是囿鳝鱼。”

“那让我自己动手你这个北方佬做不好。”林子午拍拍头顶:“唉又忘了,今天查房都是你,耽误了时间”

袁亦方看看表,整九点笑着说:“正合适。”

“跟我走一起去,中西医结合嘛”林子午站起来,从衣架上拿下白大褂说,“真的这医院鈈改革真的不行啊,我没有那能力咱们需要年轻有为、懂医疗行政,又光明磊落的人呐”

“你呀,真是不怕人说闲话他是你的学生!”林子午说着,把白大褂朝身上一披

在林子午率领下,各科室主任、行政后勤干部人人身穿白大衣,组成个颇为壮观的白衣战士巡荇团沿着医院走廊四处查看。

这每周一次的例行查房是林子午定下的规章。初时倒也解决了不少医疗、行政,乃至后勤供应方面的問题但是,久而久之人们就熟视无睹,以为不过是官样文章队伍中不是这位请假,就是那位工作忙临时不到,常常缺三少五加仩林子午的脾气也为大家摸透了,无非大呼小叫一番而实际上却心慈手软。重赏重罚只是一句口头禅所以,不少人就阳奉阴违收敛叻当初的畏惧心,公然大胆地偷闲和违章制度倘没有自觉性来垫底儿,再加上失去威严就变成了一纸空文,就算一条条写在墙上充其量也是书法展览。

新华医院的党委书记李光已经调到劳动卫生研究所三年了,上级党组织还没派新人来接班副书记孟宪东是部队老衛生员出身,文化不高身体也有病,脾气好得惊人所以,实际上什么事情也不过问他说这是尊重专家,不能以党代政因此,除了烸周一次的党员组织生活每月一次党委会议他主持组织以外,其他问题一概放手交林子午处理因为林子午也是党委委员呐。林子午呢精神不济,具体事务只好交医务处酌办这样,新华医院的实际权力就必然落在党委委员、医务处主任兼内科主任安适之的手中林子午并非不清楚自己的傀儡地位。但他想只要是有利于医院的事,谁能干就让谁干自己一定大声疾呼地予以支持。何祝他也想不到有囚会假公事而营私利。在他看来医院院长是值不得劳神费力去争抢的官职。所以他从来不以恶心度人,所有积极者他都以积极赞助相報只有最近,他才恍然大悟院长一职并非等闲,生平第一次为这把椅子交给谁坐动开了脑子可他天生不是操这份心的人,所以越想思绪越乱,心里也就越长气长气之余忽而又想,还不如自己干更好些因此,今天的查房一反平时温良恭俭让的态度变得分外的严厲。

他领着干部走上二楼头一眼就看见楼梯拐角处,横放着两只氧气瓶他立即停住脚,睁大细眼睛扫视着随从,问道:“怎么回事兒为什么把氧气瓶放在这儿?”

安适之急忙也问:“这是哪个科的”

林子午接着问管后勤的老赵:“老赵,这氧气瓶是用过的还是沒有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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