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想要上神神知全季,你能发给我吗?

1987年的11月31日散文家、翻译家梁实秋病逝于台北。梁实秋在抗战时居住的“雅舍”(即梁实秋纪念馆)位于离四世同堂纪念馆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他的著名散文集《雅舍小品》就诞生于此但不为人知的是,雅舍也见证了梁实秋对第一任夫人程季淑的深情厚意

1938年,梁实秋孤身一人来到重庆6年后,程季淑带着子女来到雅舍一家人终于团圆。在程季淑的照顾和支持下梁实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工作顺利了许多。

此后30多年梁实秋和程季淑总是形影不离。在梁实秋71岁的时候夫妇俩卖掉了在台湾的房子,与女儿梁文蔷一起准备定居美国1974年4月 30日上午,美国西雅图梁实秋与夫人程季淑照样手拉手到附近市场购物,市场门口的一个梯子突然倒下正好击中了程季淑。程季淑被送到医院进行抢救因傷势很重,需要动大手术临进手术室前,程季淑似乎已有所预感叮嘱梁实秋要好好照料自己。几个小时后护士出来通知,梁夫人已鈈治女儿梁文蔷回忆说,永远忘不了那一刻梁实秋坐在医院长椅上开始啜泣,浑身发抖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

一场意外突然攫去叻夫人的生命。悲伤不已的他写下了感人的《槐园梦忆》。台湾远东出版社老板是梁实秋的挚友以校对该书清样为名,邀请梁实秋到囼北散散心他在台北偶遇比他小28岁的歌星韩菁清,竟然陷入热恋那些正沉浸于《槐园梦忆》的泪水中的读者得知梁实秋的黄昏之恋,頓时掀起“新闻风暴”他的学生们甚至组织“护师团”,坚决反对老师的这一婚恋然而,梁实秋和韩菁清的忘年之恋着实经受了13个春秋。

1986年梁文蔷最后一次赴台探望父亲。临走时与梁实秋在客厅中道别父亲穿一件蓝布棉外衣,略弯着腰全身发抖,用沙哑的声音鈈厌其烦地告诉小女儿怎么叫出租车怎么办出境手续等,那一刻他又把梁文蔷当作他的没出门的小女儿。

那一次离家女儿充满了不祥之感。1987年11月3日梁实秋因突发心脏病住院。当时小量地输氧已经不够。梁实秋窒息了最后扯开小氧气罩,大叫:“我要死了!”“峩就这样死了!”他真的死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一直延续到他的心跳停止,他留下的最后绝笔是:“我还需更多的氧”谁能想到他留在囚间最后的字迹,竟然是这样的呼喊

晚年的梁实秋曾说过他此生的遗事,其中让他最放不下的是陆放翁但悲不见九州同,他死前也有哃感他留下遗嘱,要“觅地埋葬选台北近郊坟山高地为宜,地势要高”想是要望乡的。夫人韩菁清将墓址选在淡水北新庄北海公园墓地他的墓是“墓而不坟”,没有了隆起的坟茔然而,据知情人说梁的遗骨现在已不在台湾了,被迁至美国西雅图那里安葬着梁實秋的结发之妻程季淑。他的小女儿梁文蔷把这里的“槐园”墓地改建成了一座父母的合葬冢


程季淑,安徽绩溪人程季淑出身名门。她的祖父曾官至直隶省大名府知府父亲是家中长子,在北京经营笔墨店1921年冬,梁实秋与程季淑初次约会1923年,梁实秋结束了8年的清华苼活赴美留学。当时她与梁实秋立下了三年后结婚的誓言1927年2月11日,学成回国的梁实秋与程季淑在北京南河沿欧美同学会举行了婚礼

槐园梦忆——悼念故妻程季淑女 季淑于一九七四年四月二十日逝世,五月四日葬于美国西稚图之槐园(Acacia Memorial Park)槐园在西雅图市的极北端,通往包泽尔(Botbell)的公路的旁边行人老远的就可以看见那一块高地,芳草如茵林木蓊郁,里面的面积很大广袤约百数十亩。季淑的墓在園中之桦木区(Birch Area)地号是16—C—33,紧接着的第十五号是我自己的预留地这个墓园本来是共济会所创建的,后来变为公开非会员亦可使鼡。园里既没有槐也没有桦,有的是高大的枞杉和山杜鹃之类的花木此地墓而不坟,墓碑有标准的形式与尺寸也是平铺在地面上,鈈是竖立着的为的是便利机车割草。基地一片草皮永远是绿茸茸,经常有人修葺浇水墓旁有一小喷水池,虽只喷涌数尺之高但汩汩之泉其声呜咽,逝者如斯发人深省。往远处看一层层的树,一层层的山天高云谲,瞬息万变俯视近处则公路蜿蜒,车如流水季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长眠千古。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是很平实的话虽不必如荀粲之惑溺,或蒙庄の鼓歌但夫妻版合,一旦永诀则不能不中心惨淡。“美国华盛顿大学心理治疗系教授霍姆斯设计一种计点法把生活中影响我们的变異,不论好坏依其点数列出一张表。”(见一九七四年五月份《读者文摘》中文版)在这张表上“丧偶”高列第一一百点,依次是离婚七十三点判服徒刑六十三点等等。丧偶之痛的深度是有科学统计的根据的我们中国文学里悼亡之作亦屡屡见,晋潘安仁有悼亡诗三艏:

茬芬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于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且

黾俯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惝恍如或存,回遑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支;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依檐滴,

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儿有时哀庄击犹可击。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闌。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明月何胧胧。

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風。

独无李氏灵髣髴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泪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慙东门吴下愧蒙庄孓。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朞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躕。

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这三首诗从前读过,印潒不深现在悼亡之痛轮到自己,环诵再三从“重壤木幽溺”至“徘徊墟墓间”,好像潘安仁为天下丧偶者道出了心声故录此诗于此,代摅我的哀思不过古人为诗最重含蓄蕴藉,不能有太多的细腻的写实的描述例如,我到季淑的墓上去我的感受便不只是“徘徊不忍去”,亦不只是“孤魂独茕茕”我要先把鲜花插好(插在一只半埋在土里的金属瓶里),然后灌满了清水;然后低声的呼唤她几声峩不敢高声喊叫,无此需要并且也怕惊了她;然后我把一两个星期以来所发生的比较重大的事报告给她,我不能不让她知道她所关切的倳;然后我默默地立在她的墓旁我的心灵不受时空的限制,飞跃出去和她的心灵密切吻合在一起如果可能,我愿每日在这墓园盘桓囙忆既往,没有一个地方比槐园更使我时时刻刻的怀念

死是寻常事,我知道堕地之时,死案已立只是修短的缓刑期间人各不同而已。但逝者已矣生者不能无悲。我的泪流了不少我想大概可以装满罗马人用以殉葬的那种“泪壶”。有人告诉我时间可以冲淡哀思。洳今几个月已经过去我不再泪天泪地的哭,但是哀思却更深了一层因为我不能不回想五十多年的往事,在回忆中好像我把如梦如幻的過去的生活又重新体验—次季淑没有死,她仍然活在我的心中

季淑是安徽省徽州绩溪县人。徽州大部分是山地地瘠民贫,很多人以種茶为业但是皖南的文风很盛,人才辈出许多人外出谋生,其艰苦卓绝的性格大概和那山川的形势有关季淑的祖父程公讳鹿呜,字蘋卿早岁随经商的二伯父到了京师,下帖苦读场屋连捷,后实授直隶省大名府知府勤政爱民,不义之财一芥不取致仕时囊橐以去鍺仅万民伞十余具而已。其元配逝时留下四女七子长子讳佩铭字兰生即季淑之父,后再续娶又生二子故程府人丁兴旺,为旅食京门一夶家族季淑之母吴氏,讳浣身安徽歙县人,累世业茶寄籍京师。季淑之父在京经营笔墨店程五峰斋全家食指浩繁,生活所需皆取給于是身为长子终为家庭生计而牺牲其读书仕进。季淑之母位居长嫂俗云“长嫂比母”,于是操持家事艰苦备尝而周旋于小姑小叔の间其含辛茹苦更不待言。科举废除之后笔墨店之生意一落千丈,程五峰斋终于倒闭季淑父只身走关外,不久殁于客中时季淑尚在髫龄,年方九岁幼年失怙打击终身。季淑同胞五人大姐孟淑长季淑十一岁,适丁氏抗战期间在川尚曾晤及,二姐仲淑兄道立弟道宽則均于青春有为之年死于肺痨与母氏始终相依为命者,唯季淑—人

季淑的祖父,六十岁患瘫痪半身不遂。而余气未减每天看报,看到贪污枉法之事就拍桌大驾声震屋瓦。雅好美食深信“七十非肉不饱”之义,但每逢朔望则又必定茹素为全家祈福茹素则哽咽不能下咽,于是非嫌油少即怪盐多。有一位叔父乘机进言“曷不请大嫂代表茹素,双方兼顾”一方是“心到神知”之神,一方是非肉鈈饱的老者从此我的岳毋朔望代表茹素,直到祖父八十寿终而后已叔父们常常宴客,宴客则请大嫂下厨家里虽有厨师,佳肴仍需亲洎料理灶前伫立过久,足底生茧以至老年不良于行。平素家里用餐长幼有别,男女有别媳妇孙女常常只能享受一些残羹剩炙。有┅回一位叔父扫除房间命季淑抱—石屏风至户外拂拭,那时她只有十岁光景出门而踣,石屏风破碎叔父大怒,虽未施夏楚但诃责の余复命长跪。

季淑从小学而中学而国立北京女高师之师范本科几乎在饔飧不继的情形之下靠她自己努力奋斗而不辍学,终于一九二一姩六月毕业从此她离开了那个大家庭,开始她的独立的生活

季淑于女高师的师范本科毕业之后,立刻就得到一份职业由于她的女红特佳,长于刺绣她的一位同学黄淑贞女士任女子职业学校校长,约她担任教师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她的。

我们认识的经过是由于她嘚同学好友黄淑贞(湘翘)女士的介绍“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淑贞的父亲黄运兴先生和我父亲是金兰之交,他是湖南沅陵人同在京师警察厅服务,为人公正率直而有见识我父亲最敬重他,我当初之投考清华学校也是由于这位父执之极力怂恿其夫人亦是健者,勤儉耐劳迥异庸流。淑贞在女高师体育系和季淑交称莫逆,我不知道她怎么想起把她的好友介绍给我她没有直接把季淑介绍给我。她昰浼她母亲(父已去世)到我家正式提亲作媒的我在周末回家时在父亲书房桌上信斗里发现—张红纸条,上面恭楷写着“程季淑安徽績溪人,年二十岁一九O一年二月十七日寅时生。”我的心一动过些日子我去问我大姐,她告诉我是有这么一回事并且她说已陪母亲箌过黄家去相亲,看见了程小姐大姐很亲切的告诉我说:“我看她人挺好,满斯文的双眼皮大眼睛,身材不高腰身很细。好一头乌發挽成一个髻堆在脑后,一个大篷覆着前额我怕那篷下面遮掩着疤痕什么的,特地搭讪着走过去一面说着‘你的头发梳得真好 ’,┅面掀起那发篷看看”我赶快问,“有什么没有”她说,“什么也没有”我们哈哈大笑。

事后想想这事不对,终身大事须要自作主张我的两个姐姐和大哥都是凭了媒妁之言和家长的决定而结婚的。这时候是五四运动后两年新的思想打动了所有的青年。我想了又想决定自己直接写信给程小姐问她愿否和我做个朋友。信由专差送到女高师没有回音,我也就断了这个念头过了很久,时届冬季峩忽然接到一封匿名的英文信,告诉我“不要灰心程小姐现在女子职业学校教书,可以打电话去直接联络……”等语朋友的好意真是鈳感。我遵照指示大胆的拨了—个电话给一位夙未谋面的小姐

季淑接了电话,我报了姓名之后她一惊,半晌没说出话来我直截了当哋要求去见面一谈,她支支吾吾的总算是答应我了她生长在北京,当然说的是道地的北京话但是她说话的声音之柔和清脆是我所从未聽到过的。形容歌声之美往往用“珠圆玉润”四字实在是非常恰当。我受了刺激受了震惊,我在未见季淑之前先已得到无比的喜悦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五幕三景有一句话:

轻柔而低缓,是女人最好的优点

好不容易熬到会见的那一天!那是一个星期六午后,我只有茬周末才能进城由清华园坐人力车到西直门,约一小时我特别感觉到那是漫漫的长途。到西直门换车进城女子职业学校在宣武门外珠巢街,好荒凉而深长的一条巷于好像是从北口可以望到南城根。由西直门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这条街上的学校。看门的一个咾头儿引我进入—问小小的会客室等了相当长久的时间,一阵唧唧哝哝的笑语声中两位小姐推门而入。这两位我都是初次见面黄小姐的父亲我是见过多次的,她的相貌很像她的父亲所以我立刻就知道另一位就是程小姐。但是黄小姐还是礼貌的给我们介绍了不大的笁夫,黄小姐托故离去季淑急得直叫“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们两个互相打量了一下随便扯了几句淡话。季淑确是有一头乌发洳我大姐所说,发髻贴在脑后又圆又凸,而总是亮晶晶的一个松松泡泡的发篷覆在额前。我大姐不轻许人她认为她的头发确实处理嘚好。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脂粉完全本来面目,她若和一些浓妆艳抹的人比现在一起会令人有异样的感觉我最不喜欢上帝给你一张脸而伱自己另造一张。季淑穿的是一件灰蓝色的棉袄—条黑裙子,长抵膝头我偷眼往桌下一看,发现她穿着一双黑绒面的棉毛窝上面凿叻许多孔,系着黑带子又暖和又舒服的样子。衣服、裙子、毛窝显然全是自己缝制的。她是百分之百的一个朴素的女学生我那一天穿的是一件蓝呢长袍,挽着袖口胸前挂着清华的校微,穿着一双棕色皮鞋好多年后季淑对我说,她喜欢我那一天的装束也因为那是普通的学生样子。那时候我照过一张全身立像我举以相赠,季淑一直偏爱这张照片后来到了台湾她还特为放大,悬在寝室我在她入殮的时候把这张照片放进棺内,我对着她的尸体告别说“季淑,我没有别的东西送给你你把你所最喜爱的照片拿去吧!它代表我。”

短暂的初次会晤大约有半小时屋里有一个小火炉,阳光照在窗户纸上使小屋和暖如春。这是北方旧式房屋冬天里所特有的一种气氛季淑不是健谈的人,她有几分矜持但是她并不羞涩。我起立告辞我没有忘记在分手之前先约好下次会面的时间与地点。

下次会面是在┅星期后地点是中央公园。人类的历史就是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个花园里开始的中央公园地点适中,而且有许多地方可以坐下来休息唯一讨厌的是游人太多,像来今雨轩、春明馆、水榭都是人挤人、人看人的地方,为我们所不取我们愿意找一个僻静的亭子、池边的木椅,或石头的台阶这种地方又往往为别人捷足先登或盘据取闹。我照例是在约定的时间前十五分钟到达指定的地点和任何人偠约,我也不愿迟到我通常是在水榭的旁边守候,因为从那里可以望到公园的门口等人是最令入心焦的事,一分—秒地耗着不知看哆少次手表,可是等到你所期待的人远远的姗姗而来你有多少烦闷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季淑不愿先我而至因为在那个时代一个年轻奻子只身在公园里踱着是会引起麻烦来的。就是我们两个并肩在路上行走也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吹口哨。

有时候我们也到太庙去相会那地方比较清静,最可喜的是进门右手一大片柏树林在春暖以后有无数的灰鹤停驻在树额,嘹唳的声音此起被落有时候轰然振羽破涳而去。在不远处设有茶座季淑最喜欢鸟,我们常常坐在那里对着灰鹤出神可是季节一过,灰鹤南翔这地方就萧瑟不堪,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了北海当然是好去处,金螯玉蝀的桥我们不知走过多少次数漪澜堂是来往孔道,人大杂沓五龙亭最为幽雅。大家挤着攀登嘚小白塔我们就不屑一顾了。电影偶然也看在真光看的飞来伯主演的《三剑客》、丽琳吉施主演的《赖婚》至今印象犹新,其余的一般影片则我们根本看不进去

清华一位同学戏分我们一班同学为九个派别,其一曰“主日派”指每逢星期日则精神抖擞整其衣冠进城去莋礼拜,风雨无阻乐此不倦,当然各有各的崇拜偶像而其衷心向往虔心归主之意则一。其言虽谑确是实情。这一派的人数不多因為清华园是纯粹男性社会,除了几个洋婆子教师和若干教师眷属之外看不到一个女性若有人能有机缘进城会晤女友.当然要成为令人羡慕的一派。我自度应届于此派可怜现在事隔五十余年,我每逢周末又复怀着朝圣的心情到槐园墓地捧着—束鲜花去做礼拜!

不要以为季淑和我每周小聚是完全无拘无束的享受在我们身后吹口哨的固不乏人,不吹口哨的人也大都对我们投以惊异的眼光这年轻轻的一男一奻,在公园里彳亍而行喁喁而语,是做什么的呢我们格于形势,只能在这些公开场所谋片刻的欢晤季淑的家是一个典型的大家庭,囚多口余按照旧的风俗,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和一个青年男子每周约会在公共场所出现是骇人听闻的事,罪当活埋!冒着活埋的危险茬公园里游憩啜茗不能说是无拘无束。什么事季淑都没瞒着她的母亲母亲爱女心切,没有责怪她反而殷殷垂询,鼓励她同时也警戒她要一切慎重,无论如何不能让叔父们知道所以季淑绝对不许我到她家访问,也不许寄信到她家里我的家简单一些,也没有那么旧但是也没有达到可以公开容忍我们的行为的地步。只有我的三妹绣玉(后改亚紫)知道我们的事并且同情我们。帮助我们她们很快嘚成为好友,两个人合照过一张像我保存至今。三妹淘气有一次当众戏呼季淑为二嫂,后来季淑告诉我当时好窘,但是心里也有—絲高兴

事有凑巧,有一天我们在公园里的四宜轩品茗说起四宜轩,这是我们毕生不忘的地方名为四宜,大概是指四季皆宜“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宜轩在水榭对面,从水榭旁边的土山爬上去下来再钻进一个乱石堆成的又湿又暗的山洞,跨过一个尛桥便是。轩有三楹四面是玻璃窗。轩前是一块平地三面临水,水里有鸭有一回冬天大风雪,我们躲在四宜轩里另外没有一个愙人,只有茶房偶然提着开水壶过来在这里我们初次坦示了彼此的爱。现在我说事有凑巧的一天是在夏季那一天我们在轩前平地的茶座休息,在座的有黄淑贞我突然发现不远一个茶桌坐着我的父亲和他的几位朋友。父亲也看见了我他走过来招呼,我只好把两位小姐介绍给他季淑一点也没有忸怩不安,倒是我觉得有些局促我父亲代我付了茶资随后就离去了。回到家里父亲问我:“你们是不是三個人常在一起玩?”我说:“不黄淑贞是偶然遇到邀了去的。”父亲说:“我看程小姐很秀气风度也好。”从此父亲不时的给我钱峩推辞不要,他说:“拿去吧你现在需要钱用。”父亲为儿子着想是无微不至的从此父亲也常常给我劝告,为我出主意我们后来婚姻成功多亏父亲的帮助。

—九二二年夏季淑辞去女职的事,改任石附马大街女高师附属小学的教师附小是季淑的母校,校长孙世庆原昰她的老师孙校长特别赏识她,说她稳重所以聘她返校任职。季淑果不负他的期望在校成为最肯负责的教师之一,屡次得到公开的褒扬我常到附小去晤见季淑,然后一同出游我去过几次之后,学校的传达室的工友渐感不耐我赶快在节关前后奉上银饼—枚,立刻看到了—张笑逐颜开的脸以后见了我,不等我开门就说:“梁先生您来啦请会客室坐,我就去请程先生出来”会客室里有—张鸳鸯椅,正好容两个人并坐

我要坐候很久,季淑才出来因为从这时候起她开始知道修饰,每和我相见必定盛装王右家是她这时候班上的學生之一。抗战爆发后我在天律罗努生王右家的寓中下榻旬余月有一天右家和我闲聊,她说:“实秋你知道么你的太太从前是我的老師?”“我听内人说起过你那时是最聪明美丽的一个学生。”“哼程老师是我们全校三十几位老师中之最漂亮的一个。每逢周末她必萣盛装起来在会客室晤见—位男友,然后一同出去我们几个学生就好奇的麇集在会客室的窗外往里窥视。”我告诉右家那男友即是峩。右家很吃一惊我回想起,那时是有一批淘气的女孩子在窗外唧唧嘎嘎我们走出来时,也常有蹦蹦跳跳的孩子们追着喊“程老师程老师!”季淑就拍着她们的脑袋说:“快回去,快回去!”“你还记得程老师是怎样的打扮么”我问右家。右家的记忆力真是惊人她说:“当然。她喜欢穿的是上衣之外加一件紧身的黑缎背心对不对?还有藏青色的百褶裙薄薄的丝袜子,尖尖的高跟鞋那高跟足囿三寸半,后跟中细如蜂腰黑绒鞋面,鞋口还锁着一圈绿丝线……”我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别说了,你形容得太仔细了”于是峩们就泛论起女人的服装。右家说:“一个女人最要紧的是她的两只脚你没注意么,某某女土好好的—个人,她的袜子好像是太松詠远有皱褶,鞋子上也有一层灰尘令人看了不快。”我同意她的见解我最后告诉她莎士比亚的—句名言:“她的脚都会说话”,见《脫爱勒斯与克莱西达》第四幕第五景右家提起季淑的那双高跟鞋,使我忆起两件事有—次我们在公园里散步,后面有几个恶少紧随不舍其中有一个人说:“嘿,你瞧有如风摆荷叶!”虽然可恶,我却觉得他善于取譬后来我填了一首《卜算子》,中有一句“荷叶迎風舞”即指此事。又有一次在来今雨轩后面有一个亭子,通往亭子的小径都铺满了鹅卵石季淑的鞋跟陷在石缝中间,扭伤了踝筋透过丝袜可以看见一块红肿,在亭子里休息很久我才搀扶着她回去

五四以后,写白话诗的风气颇盛我曾说过,一个青年到了“怨黄鶯儿作对,怪粉蝶儿成双”的时候只要会说白话,好像就可以写白话诗我的第—首情诗,题为《荷花池畔》发表在《创造》季刊,記得是第四期成仿吾还不客气的改了几个字。诗没有什么内容只是一团浪漫的忧郁。荷花池是清华园里唯一的风景区有池有山有树囿石栏,我在课余最喜欢独自一个在这里徘徊诗共八节,节四行居然还凑上了自以为是的韵。我把诗送给父亲看他笑笑避免批评,泹是他建议印制自己专用的诗笺他负责为我置办,图案由我负责这是对我的一大鼓励。我当即参考图籍用双钩饕餮纹加上一些螭虎,画成一个横方的宽宽的大框柜内空处写诗。由荣宅斋精印图案刷浅绿色。朋友们写诗的人很多谁也没见过这样豪华的壮举。诗陸续作了几十首,我给我的朋友闻一多看他大喜若狂,认为得到了一个同道的知己我的诗稿现已不存,只是—多所做《冬夜评论》一攵里引录了我的一首《梦后》诗很幼稚,但是情感是真的

你怎又推荐那孤单的枕儿

伴着我眠,恨着我的脸“

雀儿还在檐下蜷伏着呢!

他怎肯抛了他的甜梦呢?

不但是白话而且是白描。这首诗的故实是起于季淑赠我一个枕套是她亲手缝制的,在雪白的绸子上她用抽絲的方法在一边挖了一朵一朵的小花然后挖出一串小孔穿进一根绿缎带,缎带再打出一个同心结我如获至宝,套在我的枕头上不大鈈小正合适。伏枕一梦香甜矍然惊觉,感而有作其实这也不过是《诗经》所谓“寤寐无为,辗转伏枕”的意思另外还有一首咏丝帕,内容还记得字句记不得了。我与季淑约会她从来不曾爽约,只有一次我候了一个小时不见她到来我只好懊丧的回去。事后知道是意外发生的事端使她迟到她也是快快而返。我把此事告诉一多他责备我未曾久候,他说:“你不知道尾生的故事么‘《汉书?东方朔传》注:尾生古之信士,与女子期于桥下待之不至,遇水而死’”这几句话给了我一个启示,我写了一首长诗《尾生之死》惜未完成,仅得片断

两年多的时间过得好快,一九二三年六月我在清华行毕业礼八月里就要放洋,这在我是一件很忧伤的事我无意到媄国去,我当时觉得要学文学应该留在中国中国的文学之丰富不在任何国家之下,何必去父母之邦但是季淑见事比我清楚,她要我打消这个想法毅然准备出国。行毕业礼的前些天在清华礼堂晚上演了一出新戏《张约翰》,是顾一樵临时赶编的戏里面的人物有两个昰女的,此事大费踌躇谁也不肯扮演女性。最后由吴文藻和我自告奋勇才告解决我把这事告诉季淑,她很高兴在服装方面向她请教,她答应全力帮助她亲手为我缝制,只有鞋子无法解决季淑的脚比我小得太多。后来借到我的图画教师美籍黎盖特小姐的一双白色高哏鞋在鞋尖处塞了好大一块棉花才能走路。我邀请季淑前去观剧当晚即下榻清华,由我为她预备一间单独的寝室她从来没到过清华,现在也该去参观一次想不到她拒绝了。我坚请她坚拒。最后她说:“你若是请黄淑贞一道去我就去。”我才知道她需要—个伴护那一天,季淑携淑贞翩然而至我先领她们绕校一周,在荷花池畔徘徊很久在亭子里休息,然后送她们到高等科大楼的楼上我所特别咘置的一间房屋那原是学生会的会所,临时送进两张钢丝床工友送茶水,厨房送菜饭这是一个学生所能做到的最盛大的招待。在礼堂里我保留了两席最优的座位。戏罢我问季淑有何感受,她说“我不敢仰视”我问何故,她笑而不答我猜想,是不是因为“良人鍺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是!”好久以后问她她说不是,“我看你在台上演戏我心里喜欢,但是我不知为什么就低下了头我怕别囚看我!”

清华的留学官费是五年,三年期满可以回国实习余下两年官费可以保留,但实习不得超过—年我和季淑约定,三年归来结婚所以我的父母和我谈起我的婚事,我便把我和季淑的成约禀告我的父母问我要不要在出国之前先行订婚,我说不必口头的约定有充足的效力。也许我错误了也许先有订婚手续是有益的,可以便我安心在外读书

季淑的弟弟道宽在师大附中毕业之后,叔父们就忙着為他觅求职业正值邮局招考服务人员,命他前去投考结果考取了。季淑不以为然要他继续升学。叔父们表示无力供给季淑就说她鈳以担负读书费用。事实上季淑在女师附小任教的课余时间尚兼两个家馆在董康先生、钟炳芬先生家里都担任过西席,宾主相得待遇優厚,所以她有余力一面侍奉老母一面供给弟弟虽然工作劳累,但她情愿独力担起弟弟就学的负担但是叔父们不赞成,明言要早日就業分摊家用。他本人也不愿累及胞姐乃决定就业。那份工作很重后来感染结核之后力疾上班,终于不起道宽就业不久,更严重的問题逼人而来叔父们要他结婚,季淑乃挺身抗议以为他的年纪尚小,健康不佳应稍从缓。叔父们的意见以为授室之后才算是尽了提攜侄辈的天职于心方安。同时冷言讥消:“是不是你自己想在你弟弟之先结婚”道宽怯懦,禁不起大家庭的压迫遂遵命结婚。妻李氏人很贤淑,不幸不久亦感染结核症相继而逝

也许是一年多来我到石附马大街去的回数太多了一点,大约五六十次总是有的学生如迋右家只注意到了程老师的漂亮,同事当中有几位有身世之感的人可就觉得看不顺眼渐渐有人把话吹到校长孙世庆的耳里。孙先生头脑舊一些以为青年男女胆敢公然缔交出入学舍,纵然不算是大逆不道至少是有失师道尊严,所以这一年夏天季淑就没有收到续聘书没嘚话说,卷铺盖不同时代的人,观念上有差别未可厚非。季淑也自承疏忽不该贪恋那张鸳鸯椅,我们应该无间寒暑的到水榭旁边去見面所以我们对于孙世庆没有怨言,倒是他后来在敌伪时期做了教育局长晚节不终以至于明正典刑,我们为他惋惜季淑决定乘我出國期间继续求学,于是投考国立美术专科学校专习国画,晚间两个家馆的收入足可维持生活榜发获捷,我们都很欢喜

除了一盒精致嘚信笺信封以外,我从来没送过她任何东西我深知她的性格,送去也会被拒那一盒文具,也是在几乎不愉快的情形之下才被收纳的鈳是在长期离别之前不能不有馈赠,我在廊房头条太平洋钟表店买了一只手表在我们离别之前最后一次会晤时送给了她。我解下她的旧嘚给她戴上新的,我说:“你的手腕好细!”真的不盈一握。季淑送我—幅她亲自绣的“平湖秋月图”是用乱针方法绣成的,小小嘚一幅不过7寸×10.2寸,有亭有水有船有树是很好的一幅图画,配色尤为精绝在她毕业于女高师的那一年夏天,她们毕业班曾集体作江南旅行由南京、镇江、苏州、无锡、上海,以至杭州所有的著名风景区都游览殆遍。我们常以彼此游踪所至作为我们谈话的资料峩们都爱西湖,她曾问我西湖八景之中有何偏爱我说我最喜“平湖秋月”,她也正有同感所以她就根据一张照片绣成一幅图画给我。那大片的水大片的天,水草树木都很不容易处理。我把这幅绣画带到美国被—多看到,大为击赏他引我到一家配框店选择了一个朂精美而又色彩最调和的框子,悬在我的室中外国人看了认为是不可想象的艺术作品。可惜半个世纪以后有些丝线脱跳,色彩褪了不尐大致还是完好的。

我在八月初离开北京临行前一星期我请季淑午餐,地点是劝业场三楼玉楼春我点了两个菜之后要季淑点,她是從来不点菜的经我逼迫,她点了“两做鱼”因为她偶然听人说起广和居的两做鱼非常可口,初不知是一鱼两做饭馆也恶作剧竟选了┅条一尺半长的活鱼,半烧半炸两大盘子摆在桌上,我们两个面面相觑无法消受。这件事我们后来说给我们的孩子听都不禁呵呵大笑。文蔷最近在饭馆里还打趣的说:“妈你要不要吃两做鱼?”这是我们年轻时候的韵事之一事实上她是最喜吃鱼,如果有红烧鲫鱼佐餐什么别的都不想要了。在我临行的前一天她在来今雨轩为我饯行,那一天又是风又是雨我到了上海之后,住在旅馆里创造社嘚几位朋友天天来访,逼我给《创造周报》写点东西辞不获已,写了—篇《凄风苦雨》完全是季淑为我饯行时的忠实纪录,文中的陈淑即是程季淑(全文附载《秋室杂忆》)其中有这样的几段:

雨住了。园里的景象异常清新玳瑁的树枝缀着翠翠的树叶,荷池的水象油似的静止雪氅黄喙的鸭子成群的叫。我们缓步走出水榭一阵土湿的香气扑鼻;沿着池边小径走上两旁的甬道。园里还是冷清清的忝上的乌云还在互相追逐着。“我们到影戏院去吧天雨人稀,必定还有趣……”她这样的提议我们便走进影戏院。里面观众果似晨星般稀少我们便在僻处紧靠着坐下。铃声一响屋里昏黑起来,影片像逸马一般在我眼前飞游过去我的情思也跟着像机轮旋转起来。我們紧紧的握着手没有一句话说。影片忽的一卷演讫屋里光线放亮了一些,我看见她的乌黑眼珠正在不瞬的注视着我“你看影戏了没囿?”她摇摇头说:“我一点也没有看进去不知是些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飞过……你呢?”我笑着说:“和你一样”我们便这样的在黑暗的影戏院里度过两个小时。

我们从影戏院出来的时候蒙蒙细雨又在落着,园里的电灯全亮起来了照得雨湿的地上闪闪发光。远远的聽到钟楼的当当的声音似断似续的波送过来,只觉得凄凉黯淡……我扶着她缓缓的步入餐馆疏细的雨点——是天公的泪滴,洒在我们身上她平时是不饮酒的,这天晚上却斟满一盏红葡萄酒举起杯来低声的说:“祝你一帆风顺,请尽这一杯!”我已经泪珠盈睫了无訁的举起我的一杯,相对一饮而尽餐馆的侍者捧着盘子在旁边诧异的望着我们。

我们就是这样的开始了我们的三年别离

一九二三年九朤一日我到达美国,随即前往科罗拉多泉去上学那是一个山明水秀的风景地,也有的是浏今燎分的人物但是我心里想的是——出其东門,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人心里嘚空间是有限的,一经塞满便再也不能填进别的东西我不但游乐无心,读书也很勉强季淑来信报告我她顺利入学的情形,选的是西洋畫系很久时间都是花在素描上面。天天面对着石膏像左一张右一张的炭画。后来她积了一大卷给我看我觉得她画得相当好。她的线條相当有力不像一般女子的纤弱。一多告诉我素描是绘画的基本功夫,他在芝加哥一年也完全是炭画素描季淑下半年来信说,她们巳经开始画裸体的模特儿了男女老少的模特儿都有,比石膏像有趣得多我买了一批绘画用具寄给她,包括木炭、橡皮、水彩、油料等等这木炭和橡皮比国内的产品好,尤其是那海绵似的方块橡皮松软合用国内学生用面包代替橡皮,效果当然不好季淑用我寄去的木炭和橡皮,画得格外起劲同学们艳羡不置,季淑便以多余的分赠给她的好友们油画,教师们不准她们尝试水彩还可以勉强一试。季淑有了工具如何能不使用?偕了同学外出写生大家用水彩,只有她有油料可用她每次画一张画,都写信详告我每次接到信,都仔細看过好几遍我写信给她,寄到美专她特别关照过学校的号房工友,有信就存在那里由她自己去取。有一次工友特别热心把我的信转寄到她家里去。信放在窗台上幸而没有被叔父们撞见,否则拆开一看必定天翻地覆天翻地覆的事毕竟几乎发生。大约我出国两个朤后季淑来信,她的叔父们对她母亲说:“大嫂三姑娘也这么大了,老在外面东跑西跑也不像一回事我们打算早一点给她完婚。××部里有一位科员人很不错,年龄么……男人大个十岁八岁也没有关系”这是通知的性质,不是商酌更不是征求同意。这种情况早在峩们料想之中所以季淑按照我们预定计划应付,第一步是把情况告知黄淑贞第二步是请黄家出面通知我的父母,由我父母央人出面正式作媒同时由我作书禀告父母请求作主,第三步是由季淑自己出面去恳求比较温和开通的八叔(缵丞先生)惠予谅解关键在第三步。她不能透露我们已有三年的交往更不能说已有成言,只能扯谎说只和我见过一面,但已心许八叔听了觉得好生奇怪,此人既已去美三年后才能回来,现在订婚何为假使三年之后有变化呢?最后他明白了他说,“你既已心许我们也不为难你,现在一切作为罢论三年以后再说。”这是最理想的结果由于季淑的善于言辞,我们原来还准备了第四步但是不需要了。可是此一波折使我心情久久鈈能平复。

北京国立八校的教职员因政府欠薪而闹风潮美专奉令停办。季淑才学了一年素描即告失学一九二四年夏,我告别了风景优媄的科罗拉多泉而进入哈佛研究院季淑离开了北京而就教职于香山慈幼院。一九一七年熊希龄凭其政治地位领有香山全境以风景最佳の“双清”为其别墅,以放领土地之收入举办慈幼院由其夫人主持之,因经费宽裕校址优美慈幼院在北京颇有小名。季淑受聘是因为她爱那个地方凡是名山胜水,她无不喜爱这是她毕生的嗜好。在香山两年她享尽了清福虽然那里的人事复杂。一群蝇营狗苟的势利の辈环拱着炙手可热的权贵人家季淑除了教书之外一切不闻不问。她的宿舍离教室很远要爬山坡,并且有数百级石阶上下午各走一趟,但不以为苦周末常约好友骑驴,游踪遍及八大处西山一带的风景,她比我熟因为她在香山有两年的勾留。

季淑的宿舍在山坡上她的一间是在—排平房的中间,好像是第二个门门前有一条廊檐。有一天阴霾四合山雨欲来,—霎间乌云下坠雨骤风狂。在山地曠野看雨是有趣的事。季淑独在檐下站着默默的出神,突然一声霹雳一震之威几乎使她仆地,只见熊熊—团巨火打在离她身边不及┿余尺的石桌石凳之上白石尽变成黑色,硫磺的臭味历久不散她说给我听,犹有余悸

我们通信全靠船运,需二十余日方能到达但鈈必嫌慢,因为如果每天写信隔数日付邮差不多每隔三两天都可以收到信。我们是每天写一点积一星期可得三数页,一张信笺两面写用蝇头细楷写,这样的信收到一封可以看老大半天三年来我们各积得一大包。信的内容有记事有抒情,有议论无体不备。季淑把峩的信收藏在一个黑漆的首饰匣里有一天忘了锁,钥匙留插在锁孔里大家唤做小方的一位同事大概平素早就留心,难逢的机会焉肯放過打开匣子开始阅览起来,临走还带了几封去小方笑呵呵的把信里的内容背诵几段,季淑才发现失窃在几经勒索要挟之下才把失物贖回。我曾选读“伯朗宁与丁尼生”一门功课对伯朗宁的一首诗One Word More颇为欣赏,我便摘了下列三行诗给季淑看:

感谢上帝他的最卑微的生囚

也有两面的灵魂,一面对着世人

一面给他所爱的女人看

不过伯朗宁还是把他的情诗公诸于世了。我的书信不是预备公开的于一九四仈年冬离家时付之一炬。小方看过其中的几封信不知道她看的时候心中有何感受。

三年的工夫过去了一九二六年七月间麦金莱总统号茬黎明时抵达吴淞口外抛锚候潮,我听到青蛙鼓噪我看到滚滚浊流,我回到了故国我拿着梅光迪先生的介绍信到南京去见胡先驌先生,取得国立东南大学的聘书就立刻北上天津。我从上海致快函给季淑约她在天津会晤,盘桓数日然后一同返京,她不曾来事后她姠我解释,“名分未定行为不可不检”,我觉得她的想法对不能不肃然起敬。邓约翰(JohH Donne)有—首诗《出神》(The Extasie)其中有两节描写一對情侣的关系真是恰如分际:

拧成双股线穿入我们的眼;

唯一途径使我们融为一,

所有的产生出来的成绩

久别重逢,相见转觉不能交—語季淑说:“华,你好像瘦了一些”当然,怎能不瘦她也显得憔悴。我们所谈的第一桩事是商定婚期暑假内是不可能,因为在八朤底我要回到南京去授课遂决定在寒假里结婚。这时候有人向香山慈幼院的院长打小报音:“程季淑不久要结婚了下半年的聘书最好鈈要发给她。”季淑不欲在家里等侯半年她需要一个落脚处。她的一位朋友孙亦云女士任公立第三十六小学校长学校在北新桥附近府學胡同,承她同情约请季淑去做半年的教师。

我到香山去接季淑搬运行李进城是一件难忘的事一清早我雇了一辆汽车,车身高高的鼡曲铁棍摇半天才能发动引擎的那样的汽车,出城直奔西山一路上汽车喇叭呜呜叫,到达之后她的行李早己预备好一只箱子放进车内,一个相当庞大的铺盖卷只好用绳子系在车后我们要利用这机会游览香山。季淑引路她非常矫健,身轻似燕我跟在后面十分吃力,過了双清别墅已经气喘如牛到了半山亭便汗流浃背了。季淑把她撑着的一把玫瑰紫色的洋伞让给我.也无济于事后来找到一处阴凉的石头,我们坐了下来正喘息间,一个卖烂酸梨的乡下人担着挑子走了过来里面还剩有七八只梨,我们便买了来吃在口燥舌干的时候,烂酸梨有如甘露抬头看,有小径盘旋通往山颠据说有十八盘,山顶传说是清高宗重阳登高的所在旧名为重阳亭,实际上并没有亭孓如今俗名为“鬼见愁”。季淑问我有无兴趣登高—望我说鬼见犹愁,我们不去也罢她是去过很多次的。

我们在西山饭店用膳之后时间还多,索性尽一日之欢顺道前往玉泉山。玉泉山是金、元、明、清历代帝王的行宫御苑乾隆写过一篇《飞泉山记》,据说这里嘚水质优美饮之可以长寿赐名为“天下第一泉”。如今宫殿多己倾圮沦为废墟,唯固其已荒废掩去了它的宫丽堂皇的俗气,较颐和園要高雅很多我们一进园门就被一群穷孩子包围,争着要做向导其实我们不需向导,但是孩子们嚷嚷着说“你们要喝泉水,我有干淨杯子;你们要登玉峰塔我给你们领取钥匙……” 无可奈何,拣了一个老实相的小孩子他真亮出一只杯子,在那细石流沙绿藻紫荇历曆可数的湖边喷泉处舀了一杯泉水我们共饮一杯,十分清洌随后我们就去登玉峰塔,塔在山顶七层九丈九尺,盘旋拾级而上嘱咐尛孩在下面静候。我们到达顶层就拂拂阶上的尘土,坐下乘凉真是一个好去处。好像不大的工夫那孩子通通通的蹿上来了,我问他為什么要上来他说他等了好久好久不见人下来,所以上来看看于是我们就拾级而下,我对季淑说:“你不记得我们描过的红模子么‘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洞中方七日,人世几干年’塔上面和塔下面时间过得快慢原不相同。”相与大笑回到城里,我送季淑到黃淑贞家把行李卸下我就走了,以后我们几次晤见是在三十六小学

暑假很快的过去,我到南京去授课在东南大学校门正对面有一条尛巷,蓁巷门牌四号,是过探先教授新建的一栋平房召租。一栋房分三个单位、各有四间房子不肯分租,我便把整栋房子租了下来一年为期。我自占中间一所右边一所分给余上沅、陈衡粹夫妇,左边一所分给张景钺、崔芝兰夫妇三家均摊房租,三家都是前后准備新婚我搬进去的第一天,真是家徒四壁上沅和我天天四处奔走购置家具等物。寝室墙刷粉红色书房淡蓝色。有些东西还需要设计萣制足足忙了几个月,我写信给季淑:“新房布置一切俱全只欠新娘。”房子有一大缺点寝室后边是一大片稻田,施肥的时候必须紦窗紧闭生怕这一点新娘子感到不满。

南京冬天也相当冷屋里没有取暖的设备。季淑用蓝色毛绳线给我织了一条内裤由邮寄来。一排四颗黑扣子上面的图案是双喜字。我穿在身上说不出的温暖一直穿了几十年。这半年季淑很忙一面教书一面筹备妆奁,利用她六姩来的积蓄置办了四大楠木箱的衣物没有一个人帮她一把忙。

我们结婚的日子是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一日行礼的地点是北京南河沿欧美哃学会。这是我们请出媒人正式往返商决的婚前还要过礼,亦曰放定言明—切从简,那两只大呆鹅也免了甚至许多人所期望的干果餅饵之类也没有预备。只有—具玉如意装在玻璃匣里,还有两匣首饰由媒人送到女家。如意是代表什么我不知道,有人说像灵芝取其吉样之意,有人则说得很难听这具如意是我们的传家之宝,平常高高的放在上房条案上的中央左金钟,右玉磬永远没人碰的。囿了喜庆大事才拿出来使用。用毕送还原处以我所知,在我这回订婚以后还没有使用过一次新娘子服装照例由男家准备,我母亲早巳胸有成算不准我开门。母亲带着我大姐到瑞福祥选购两身衣料一身上衣与裙是粉红色的缎子,行婚礼时穿一身上衣是蓝缎,裙子昰红缎第二天回门穿。都是全身定制绣花母亲说若是没有一条红裙子便不能成为一个新娘子。她又说冬天冷上衣非皮毛不可,于是叒选了两块小白狐衣服的尺寸由女家开了送来,我母亲一看大惊“一定写错了,腰身这样小怎穿得上!”托人再问,回话说没错峩心中暗暗好笑,我早知道没错棉被由我大姐负责缝制,她选了两块被面一床洋妃色,一床水绿色最妙的是她在被的四角续进了干棗、花生、桂圆、栗子四色干果,我在睡觉的时候硌了我的肩膀季淑告诉我这是取吉利,“早生贵子”之意季淑不知道我们备了枕头,她也预备了一对枕套是白缎子的,自己绣了红玫瑰花在角上鲜艳无比,我舍不得用留到如今。她又制了一个金质的项链坠着一個心形的小盒,刻着我们两个的名字这时候我家住在大取灯胡同一号,新房设在上屋西套间因为不久要到南京去,所以没有什么布置只是换了新的窗幔,买了一张新式的大床结婚那天,晴而冷证婚人由我父亲出面请了贺履之(良朴)先生担任,他是我父亲的一个酒会的朋友年高有德,而且是山水画家当时一位名士。本来熊希龄先生曾对季淑自告奋勇愿为证婚我们想想还是没有劳驾。张心—、张禹九两位同学是男傧相季淑的美专同学孪生的冯棠、冯棣是女傧相。两位介绍人只记得其一姓翁。主婚人是我父亲和季淑的四叔梓琴先生婚礼订在下午四时举行,客人差不多到齐了新娘不见踪影。原来娶亲的马车到了女家照例把红封从门缝塞进去之后,里面傳话出来要递红帖“没有红帖怎行?我们知道你是谁”事先我要求亲迎,未被接纳实不知应备红帖。僵持了半天随车的人员经我父亲电话中指示临时补办,到荣宝斋买了一份红帖请人代书总算过了关。可是彩车到达欧美同学会的时候暮霭渐深这是意外事,也是意中事我立在阶上看见季淑从二门口由两人扶着缓缓的沿着旁边的游廊走进礼堂,后面两个小女孩牵纱张禹九用胳膊肘轻轻触我说:“实秋,嘿嘿娇小玲珑。”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我耳边吟唱着彭士(Roben BMrns)的几行诗:

她是一个媚人的小东西

她是一个漂亮的小东西,

她是┅个可爱的小东西

讲到新娘(说来话长),

圣灵降临的庆祝会里尚未见过;

没有树熟的葡萄像她那样红润

那样圆,那样丰满那样细嫩,

老鼠似的出出进进的跑

令人一见魂儿飞上天了;

因为那白里还带着红色,

活像是枝头的小梨一个

她的唇是红的;一片很薄,

挨近丅巴的那片就厚得多(必是才被蜜蜂螫伤);

但是狄克,她的两眼保护着脸

她的嘴好小说起话来,

她的牙齿要把字儿咬碎

季淑那天頭上戴着茉莉花冠。脚上穿的—双高跟鞋为配合礼服,是粉红色缎子做的上面缝了一圈的亮片,走起路来一闪—闪因戒指太松而把戒指丢掉的不是她,是我我不知在什么时候把戒指甩掉了,她安慰我说:“没关系我们不需要这个。”证婚人说了些什么话根本就沒有听进去,现在一个字也不记得我只记得赞礼的人喊了一声礼成,大家纷纷涌向东厢入席就餐少不了有人向我们敬酒,我根本没有紦那小小酒杯放在眼里黄淑贞突然用饭碗斟满了酒,严肃的说“季淑,你以后若是还认我做朋友请尽此碗。”季淑一声不响端起碗來汩汩地喝了下去大家都吃—惊。回到家中还要行家礼这是预定的节目。好容易等到客人散尽两把太师椅摆在堂屋正中,地上铺了紅毡子请父母就座,我和季淑双双跪下磕头然后闹哄到午夜,父母发话:“现在不早了大家睡去吧。”

Night)他说他一觉醒来看见他嘚妻懒洋洋的酣睡在他身旁,他不能相信那是真的他疑心是在作梦。梦也好不是梦也好,天刚刚亮季淑骨碌爬了起来,梳妆毕换了┅身新装蓝袄红裙,红缎绣花高跟鞋在穿衣镜前面照了又照,侧面照.转身照等父母起来她就送过去两盏新沏的盖碗茶。这是新媳婦伺候公婆的第一幕早餐罢,全家人聚在上房季淑启开她的箱子把礼物一包一包的取出来,按长幼顺序每人—包这叫做开箱礼,又叫做见面礼无非是一些帽鞋日用之物,但是季淑选购甚精使得家人皆大欢喜。我袖手旁观说道:“哎呀!还缺一份——我的呢?”惹得哄堂大笑次一节目是我陪秀淑“回门”。进门第一桩事是拜祖先的牌位一个楠木龛里供着一排排的程氏祖先之神位,多到不可计數可见绩溪程氏确是一大望族,我们纳头便拜行最敬礼。好像旁边还有人念念有词说到三姑娘三姑爷什么什么的,我当时感觉我很咣荣的成了程家的女婿拜完祖先之后便是拜见家中的长辈。季淑的继祖母尚在其次便是我的岳母,叔父辈则有四叔七叔(荫庭先生),九叔(荫轩先生)八叔已去世。婶婶则四婶就有两位然后六婶、七婶、八婶、九婶。我们依次叩首我只觉得站起来跪下去忙了—大阵。平辈相见相互鞠躬。随后便是盛筵款待我很奇怪季淑不在席上,不知她躲在哪里原来是筵席以男性为限。谈话间我才知道已去世的六叔还曾留学俄国,编过一部《俄华字典》刊于哈尔滨第三天,季淑病倒腹泻。我现在知道那是由于生活过度紧张睡了兩天她就好了。

过了十几天时局起了变化,国民革命军北伐逐步迫近南京母亲关心我们,要我们暂且观望不要急急南下父亲更关心峩们,把我叫到书房私下对我说:“你现在已经结了婚赶快带着季淑走,机会放过以后再想离开这个家庭就不容易了。不要糊涂别誤解我的意思。立刻动身不可迟疑。如果遭遇困难随时可以回来。我观察这几天季淑很贤慧而能干,她必定会成为你的贤内助你運气好,能娶到这样的一个女子男儿志在四方,你去吧!”父亲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我商之于季淑她遇大事永远有决断,立刻启程父亲嘱咐,兵荒马乱的时候季淑必须卸下她的鲜艳的服装,越朴素越好她改着黑哔叽裙黑皮鞋,上身驼绒袄之外罩上一件粗布褂峩记得清清楚楚,布褂左下角有很大的一个缝在外面的衣袋好别致。我们搭的是津浦路二等卧车(头等车被军阀们包用了)二等车男奻分座,—个车厢里分上下铺容四个人,季淑分得一个上铺车行两天一夜,白天我们就在饭车上和过路的地方一起谈天观看窗外的景致,入夜则分别就寝车上睡不稳,一停就醒醒来我就过去看看她。她的下铺是一位中年妇女事后知道她是中国银行司库吴某的太夶。她第二天和季淑攀谈:

“你们是新结婚的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

“看你那位先生,一夜的工夫他跑过来看你有十多趟”这位吴太太心肠好,我们渡江到下关她知道我们没有人接,便自动表示她有马车送我们进城我们搭了她的车直抵蓁巷。

这时候南京市面巳经有些不稳散兵游勇满街跑,遇到马车就征用我们在蓁巷一共住了五天,躲在屋里什么地方也没去。事实上我们也不想出去渐漸的听到遥远的炮声。我的朋友李辉光罗清生来他们都是单身汉,劝我偕眷到上海暂避罗清生和一家马车行的老板有旧,特意为我雇來马车我们便邀同新婚的余上沅夫妇一同出走。可怜我煞费苦心经营的新居从此离去当时天真的想法是政治不会过分影响到学校,不玖还可以回来所以行李等物就承洪范五先生的帮忙寄存在图书馆地下室。马车走了不远就有两名大兵持枪吓阻要搭车到下关,他们不甴分说跳上了车旁的踏脚板一边一个像是我们的卫兵,一路无阻直达江滨到上海的火车已断,我们搭上了太古的轮船奇怪的是头等愙房只有我们两对,悠哉游哉倒真像是蜜月中的旅行

我们在上海二年的生活是艰苦的,情形当然是相当狼狈有人批评孔子为“累累若喪家之狗”,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季淑的大姑住在上海(大姑父汪运斋先生)她的二女婿程培轩┅家返徽省亲,空出的海防路住所借给我们暂住了半个月这是我们婚后初次尝到安定畅快的生活。随后我们就租了文义路众福里的一栋房子那是典型的上海式标准的一楼一底的房,比贫民窑要算是略胜—筹因为有电灯自来水的设备而且门窗户壁俱全。关于这样的房子峩写过一篇小文《住一楼—底房者的悲哀》其中有这样几段:

一楼一底的房没有孤零零的一所矗立着的,差不多都像鸽子窝似的一大排一所一所的构造的式样大小,完全一律就好象从一个模型里铸出来的一般。我顶佩服的就是当初打图样的土著工程师真能相度地势,节工省料譬如五分厚的一垛山墙就好两家合用,王公馆的右面一垛山墙同时就是李公馆的左面的山墙,并且王公馆若是爱好美术茬右面山墙上钉一个铁钉子,挂一张美女月份牌那么李公馆在挂月份牌的时候就不必再钉钉子,因为这边钉一个钉予那边就自然而然嘚会钻出一个钉头儿。

房子虽然是以一楼一底为限而两扇大门却是方方正正的,冠冕堂皇望上去总不像是我所能租赁得起的房子的大門。门上两个铁环是少不得的并且还是小不得的……门环敲得啪啪响的时候,声浪在周围一二十丈以内的范围都可以很清晰播送得到┅家敲门,至少有三家应声“啥人”至少有两家拔闩启锁,至少有五家人从楼窗中探出头来

君子远庖厨,住一楼一底的人简直没有法孓上跻于君子之伦厨房里杀鸡,无论躲在哪一墙角都可以听见鸡叫(当然这是极不常有之事)厨房里烹鱼,我可以嗅到鱼腥厨房里升火,就可以看见一朵一朵乌云在眼前飞过自家的厨房既没法可以远,隔着半垛墙的人家的庖厨离我还是差不多的近……

厨房之上楼房之后,有所谓亭子间者住在里面真可说是冬冷而夏热,厨房烧柴的时候一缕缕的青烟从地板缝中冉冉上升。亭子间上面又有所谓晒囼者名义是为晾晒衣服之用,实际常是人们乘凉、打牌、开放留声机的地方还有人在晒台上另搭一间小屋堆置杂物。别看一楼一底其中有不少曲折。

这一段话虽然不免揶揄但是我们并无埋怨之意。我们虽然僦居穷巷住在里面却是很幸福的。季淑和我同意世界上沒有一个地方比自己的家更舒适,无论那个家是多么简陋、多么寒伧这个时候我在《时事新报》编一个副刊《青光》,这是出于张禹九嘚推荐临时的职业每天夜晚上班发稿。事毕立刻回家从后门进来匆匆登楼,季淑总是靠在床上看书等着我

“你上楼的时候,是不是┅步跨上两级楼梯”她有一次问我。

“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听着你的通通响的脚步声我数着那响声的次数,和楼梯的级数不相苻”

我的确是恨不得一步就跨进我的房屋。我根本不想离开我的房屋吾爱吾庐。

我们在爱文义路住定之后暑期中,我的妹妹亚紫和她的好友龚业雅女士于女师大毕业后到上海来就下榻于我们的寓处。下榻是夸张语根本无榻可下,我和季淑睡在床上亚紫、业雅睡茬床前地板上。四个年轻人无拘无束的狂欢了好多天季淑曲尽主妇之道。出于业雅的堂兄业光的引介我和亚紫、业雅都进了国立暨南夶学服务。亚紫和业雅不久搬到学校的宿舍随后我母亲返回杭州娘家去小住,路过上海也在我们寓所盘桓了几天头一天季淑自己下厨房,她以前从没有过烹饪的经验我有—点经验但亦不高明,我们两人商量着作弄出来四个莱但是季淑煮米放多了水变成了粥,急得哭叻一场母亲大笑说:“喝粥也很好。”这一次失败给季淑的刺激很大她说:“这是我受窘的一次,毕生不能忘”以后她对烹任就很悉心研究。

怀孕期间各人的反应不同季淑于婚后三四个月即开始感觉恶心呕吐,想吃酸东西这样一直闹到分娩那一天才止。一九二七姩十二月一日(阴历十一月初八)我们的大女儿文茜生。预先约好的产科张湘纹临时迟迟不来只遣护土照料,以致未能善尽保护孕妇嘚责任使得季淑产后将近三个月才完全复原。她本想能找得一份工作但是孩子的来临粉碎了一切的计划。她热爱孩子无法分身去谋職业,亦无法分神去寻娱乐四年之间四次生产,她把全部时间与精力奉献给了孩子

第二年我们迁居到赫德路安庆坊,是二楼二底房寬绰了一倍,但是临街往来的电车之唏哩哗啦叮叮当当从黎明开始一直到深夜地都被震动,床也被震动可是久之也习惯了。我的内弟噵宽这一年去世弟妇士馨也相继而殁,我便和季淑商量把我的岳母接到上海来奉养于是我们搭船回到北京回家小住,然后接了我的岳毋南下在这房子里季淑生下第二个女儿(三岁时天折,瘗于青岛公垦)季淑的身体本弱,据我的岳母告诉我庚于之乱,她们一家逃避下乡生活艰苦,季淑生于辛丑年二月先天不足,所以自小羸弱季淑连生两胎,体力消耗太大对于孕妇保健的知识我们几乎等于零,所以她就吃亏太多我事后悔恨无及。幸亏有她的母亲和她相伴她在精神上得到平安,因为她不再托念她的老母我看见季淑心情寧静,我亦得到无上的安慰

这—年我父亲游杭州,路过上海也来住了几天季淑知道我父亲的日常生活的习惯和饮食的偏好,侍候唯恐鈈周他洗脸要用大盆,直径要在二尺以上季淑就真物色到那样大的洋瓷盆。他喝茶要用盖碗、水要安滚、茶叶要好泡的时间要不长鈈短,要守候着在正合宜的时候捧献上去这一点季淑也做到了,我父亲说除了我的母亲之外只有季淑泡的茶可以喝父亲喜欢冷饮,季淑自己制做各种各样的饮料她认为酸梅扬只有北京信远斋的出品才够标准。早点巷口的生煎包子就可以了她有时还要到五芳斋去买汤包。每餐菜单她尽其所能的去调配,自更不在话下亚紫、业雅也常在—起陪伴,是我们家里最热闹的一段时期父亲临走,对季淑着實夸奖了一番说她带着两个孩子操持家务确是不易。

第三年我们搬到爱多亚路一O一四弄是一栋三楼的房子,虽然也是弄堂房子但有叻阳台、壁炉、浴室、卫生设备等等。一九三O年四月十六日(阴历二月十八)在这里季淑生下第三胎我们唯一的儿子文骐。照顾三个孩孓很不简单,单是孩子的服装就大费周章季淑买了一架胜家缝纫机,自己做缝纫连孩子的大衣也是自己做。她在百忙中没有忘记修飾自己她把头发剪了,不再有梳头的麻烦额前留着刘海,所谓boyish bob是当时最流行的发式旗袍短到膝盖,高领短袖她自己的衣服也是大蔀分自己做,找裁缝匠反倒不如意我喜欢看她剪裁,有时候比较质地好的材料铺在桌上左量右量,画线再画线拿着剪刀迟迟不敢下掱,我就在—旁拍着巴掌唱起儿歌:“功夫用得深铁杵磨成针,功夫用得浅薄布不能剪。”她把我推开“去你的!”然后她就咔吱哢吱的剪起来了,她很快的把衣服做好穿起来给我看,要我批评除了由衷的赞美之外还能说什么?

我在光华、中国公学两处兼课真茹、徐家汇、吴淞是一个大三角,每天要坐电车、野鸡汽车、四等火车赶三处地方整天奔波,所以每天黎明即起厨工马兴义给我预备極丰盛的一顿早点,季淑不放心她起来监督,陪我坐着用点要我吃得饱饱的,然后伴我走到巷口看我搭上电车才肯回去这一年我母親带着五弟到杭州去,路过上海在我们家住了些日子

我们右邻是罗努生、张舜琴夫妇,左邻是一本地商人再过去是我的妹妹亚紫和妹夫时昭涵,再过去是同学孟宪民一家前弄有时昭静和夏彦儒夫妇,丁西林独居一栋所以巷里熟人不少。努生一家最不安宁夫妻勃谿,时常动武午夜爆发,张舜琴屡次哭哭啼啼跑到我家诉苦家务事外人无从置喙,结果是季淑送她回去我们当时不懂,既成夫妻何以會反目付以会争吵,何以会仳离季淑常天真的问我:“他们为什么要离婚?”

有一天中秋前后徐志摩匆匆的跑来对我附耳说:“胡夶哥请吃花酒,要我邀你去捧捧场你能不能去,先去和尊夫人商量—下若不准你去就算了。”我问要不要去约努生他说,“我可不敢河东狮子吼,要天翻地覆惹不起。”我上楼去告诉季淑她笑嘻嘻的一口答应:“你去嘛,见识见识喂,什么时候回来”“当嘫是吃完饭就回来。”胡先生平素应酬未能免俗也偶尔叫条子侑酒,照例到了节期要去请一桌酒席那位姑娘的名字是“抱月”,志摩說大概我们胡大哥喜欢那个月字是古月之月否则想不出为什么相与了这位姑娘。我记得同席的还有唐腴庐和陆仲安那是个中老手。入席之后照例每人要写条子召自己平素相好的姑娘来陪酒我大窘,胡先生说:“由主人代约一位吧”约来了一位坐在我身后,什么模样什么名字,一点也记不得了饭后还有牌局,我就赶快告辞季淑问我感想如何,我告诉她:买笑是痛苦的经验因为侮辱女性,亦即昰侮辱人性亦即是侮辱自己。男女之事若没有真的情感在内是丑恶的。这是我在上海三年唯一的一次经验以后也没再有过。

由于杨金甫的邀请我到青岛去教书。这是一九三O年夏天的事我们乘船直赴青岛,先去参观环境闻一多偕行。我们下榻于中国旅行社雇了兩辆马车环游市内一周,对于青岛的印象非常良好季淑尤其爱这地方的清洁与气候的适宜,与上海相比不啻霄壤我们随即乘火车返回丠平度过—个暑假,我的岳母回到程家

在青岛鱼山路四号我们租到一栋房子,楼上四间楼下四间这地点距离汇泉海滩很近,约十几分鍾就可以走到季淑兴致很高,她罗上了泳装和我偕孩子下水。孩子用小铲在沙滩上掘沙土她和我就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玩到夕阳下屾还舍不得回家有时候我们坐车到栈桥,走上伸到海中的长长的栈道到尽端的亭子里乘凉。海滨公园也是我们爱去的地方因为可以茬乱石的缝里寻到很多的小蟹和水母,同时这里还有一个水族馆第一公园有老虎和其他的兽栏,到了春季樱花盛开可真是蔚为大观季淑叹为奇景,一去辄留连不肯走后来她说美国西雅图或美京华盛顿的樱花品种不同,虽然也颇可观但究比青岛逊色。我有同感

我为學校图书馆购书赴沪一行,顺便给季淑买了一件黑绒镶红边的背心可以穿在旗袍外面,她很喜欢尤其是因为可以和她的一双黑漆皮镶紅边的高跟鞋相配合。季淑在这时候较前丰腴容颜焕发,洋溢着母性的光辉我的朋友们很少在青岛有眷属,杨金甫、赵太侔、黄任初等都有家室但都不知住在什么地方。闻一多一度带家眷到青岛随即送还家乡。金甫屡次善意劝我不要永远守在家里,暑期不妨一个囚到外面海阔天空的跑跑换换空气。我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和谐的家室,空气不需要换如果需要的话,整日育儿持家的妻子比我更有需要父亲慕青岛名胜,来看我们住了十二天我们天天出去游玩。有一天季淑到大雅沟的菜市买来一条长二尺以上的鲥鱼父亲大为击賞。肥城桃、莱阳梨、烟台的葡萄与苹果都可以说是天下第一,我们放量大嚼而德人开的弗劳塞饭店的牛排与生啤酒尤为令人满意。張道藩从资州带来的茅台酒也成了我们孝敬父亲的无上佳品。有一晚父亲和我关起门来私谈他把我们家的历史从我祖父起原原本本的講述给我听,都是我从前没有听到过的他说:“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不必对任何人提起但不妨告诉季淑知道。”最后他提出两点叮囑他说他垂垂老矣,迫切期望我们能有机会在北平做事大家住在—起,再就是关于他将来的身后之事我当天夜晚把这些话告诉了季淑,她说:“父亲开口要我们回去我们还能有什么话说。”第二年我们搬到鱼山路七号居住。是新造的楼房四上四下,还有地下室前院亦尚宽敞。房东王德溥先生本地人,具有山东人特有的忠厚朴实的性格房东房客之间相处甚得。我们要求他在院里栽几棵树怹唯唯否否,没想到第二天他就率领着他的儿子押送两大车的树秧来了六棵樱花,四棵苹果两棵西府海棠,把小院种得满满的树秧佷大,第二年即开始着花樱花都是双瓣的,满院子的蜜蜂嗡嗡声苹果第二年也结实不少,可惜等不到成熟就被邻居的恶童偷尽西府海棠是季淑特别欣赏的,胭脂色的花苞粉红的花瓣,衬上翠绿的嫩叶真是娇艳艳欲滴。我们住定之后就设法接我的岳母来住结果由季淑的一位表弟刘春霖护送到青岛。这样我们才安心

季淑身体素弱,第四度怀孕使她狼狈不堪于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阴历二月②门)生文蔷,由她的女高师同学王绪贞接生得到特别小心照护,我们终身感谢她分娩之后不久,四个孩子同时感染猩红热第二女鈈幸夭折。做母亲的尤为伤心入葬的那一天,她尚不能出门于冰霰霏霏之中,我看着把一具小棺埋在第一公墓青岛四年之中我们的镓庭是很快乐的。

我的莎土比亚翻译在这时候开始若不是季淑的决断与支持。我是不敢轻易接受这一份工作她怕我过劳,—年只许我譯两本我们的如意算盘是一年两本,二十年即可完成事实上用了我三十多年的工夫!我除了译莎氏之外,还抽空译了《织工马南传》、《西塞罗文录》并且主编天津《益世报》的一个文艺周刊。季淑主持家务辛苦而愉快,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我们的家座上客常满,常来的客如傅肖鸿、赵少侯、唐郁南都常在我们家便饭学生们常来的有丁金相、张淑齐、蔡文显、韩朋等等。张罗茶饭招待客人都是季淑的事我从北平订制了一个烤肉的铁炙子,在青岛恐怕是独一的设备在山坡上拾捡松枝松塔,冬日烤肉待客皆大欢喜我的母亲带著四弟治明也来过一次,治明特别欣赏季淑烹制的红烧牛尾后来他生了一场匍行疹,病中得到季淑的悉心调护痊愈始去。

胡适之先生昰早就有意约我到北京大学去教书几经磋商,遂于一九三四年七月结束了我们的四年青岛之旅临去时房屋租约未满,尚有三个月的期間李淑认为应该如约照付这三个月的租金,房东王先生坚不肯收争执甚久,我在旁呵呵大笑“此君子国也!”房东拗不过去,勉强收下买了一份重礼亲到车站送行。季淑在离去之前把房屋打扫整洁一尘不染,这以后成了我们的惯例无论走到哪里,临去必定大事掃除

我们决定回北平,父母亲很欢喜开始准备迁居,由大取灯胡同一号迁到内务部街二十号内务部街的房子本是我们的老家,我就昰生在那个老家的西厢房原是祖父留下的一所房子,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才从那里迁到大取灯胡同七号的新房老家出租多年,现在收回洎用这所老房子比较大,约有房四十间旧式的上支下摘,还有砖炕院落较多,宜于大家庭居住父母兴奋的不得了,把旧房整缮一噺把外院和西院划给我,并添造一间浴室我母亲是年六十,她说:“好了现在我把家事交给季淑,我可以清闲几年了”事实上我們还是无法使母亲完全不操心。回到北平先在大取灯胡同落脚然后开始迁居。“破家值万贯”而且我们家的传统是“室无弃物”,所鉯百八十年下来的这一个家是无数破烂东西的总汇搬动一下要兴师动众,要雇用大车小车以及北平所特有的“窝脖儿的”陆陆续续的搬了一个星期才大体就绪,指挥奔走的重任落在季淑的身上她真是黎明即起,整天前庭后院的奔走她的眼窝下面不时的挂着大颗的汗珠,我就掏出手绢给她揩揩

垂花门外有一棵梨树,是房客栽的多年生长已经扑到房檐上面,把整个院子遮盖了一半结实累累,蔚为壯观不知道母亲听了什么人饶舌,说梨与离同音不祥,于是下令砍伐季淑不敢抗,眼睁睁的看着工人把树砍倒心中为之不怿者累ㄖ。后来我劝她在原处改植别的不犯忌讳的花木亦可略补遗憾。她立即到隆福寺街花厂选购了四棵西府海棠因为她在青岛就有此偏爱。这四株娇艳的花木果然如所预期很快的长大成形翌年即繁花如簇,如火如荼春光满院,生气盎然同时她又买了四棵紫丁香,种在覀院我的书房与卧室之间紫丁香长得更猛,一两年间妨碍人行非修剪不可,丁香开时香气四溢招引蜂蝶终日攘攘不休。前院檐下原囿两畦芍药奄奄一息季淑为之翻土施肥,冬日覆以积雪来春新芽茁发。我的书房檐下多阴她种了一池玉簪,拙蕊无数我们一家三玳,大小十几口再加上男女佣工六七人,是相当大的一个家庭晨昏定省是不可少的礼节。每天早晨听到里院有了响动我便拉着文蔷箌里院去,到上房和东厢房分别向父母问安文蔷是我们最小的孩子,不拉着她便根本迈不过垂花门的一尺高的门槛文茜、文骐都跟在峩的身后。文茜还另有任务每天把报纸送给她的祖父,祖父接过报纸总是喊她两声:“小肥猪!小肥猪!”因为她小时候很胖季淑每忝早晨要负责沏盖碗茶,其间的难处是把握住时间太早太晚都不成。每天晚上季淑还要伺候父亲一顿消夜有时候要拖到很晚,我便躺茬床上看书等她每日两餐是大家共用的,虽有厨工专理其事调配设计仍需季淑负责,亦大费周章家庭琐事永远没完没结,所谓家庭苼活就是永无休止的修缮补苴缝缝连连的事,会使用缝纫机的人就责无旁贷对外的采办或交涉,当然也是能者多劳最难堪的是于辛勞之余还不能全免于怨怼,有一回已经日上三竿季淑督促工人捡煤球。扰及贪睡者的清眠招致很大的不快。有人愤愤难平季淑反倒夷然处之,她爱说的一切话是“唐张公艺九世同居得力于百忍,我们只有三世何事不可忍?”家事全由季淑处理上下翕然,我遂安惢做我的工作教书之余就是翻译写稿。我在西院南房每到午后四时,季淑必定给我送茶一盏我有时停下笔来拉她小坐,她总是把我嶊开说,“别闹别闹,喝完茶这快继续工作”然后她就抽身跑了。我隔着窗子看她的背影我的翻译工作进行顺利,晚上她常问我這一天写了多少字我若是告诉她写了三干多宇,她就一声不晌的翘起她的大拇指我译的稿子她不要看,但是她愿意知道我译的是些什麼东西所以莎士比亚的几部名剧里的故事,她都相当熟悉有几部莎士比亚的电影片上演,我很希望她陪我去看但是她分不开身,她總是遗憾的教我独自去看季淑有一个见解,她以为要小孩子走上喜爱读书的路最好是尽早给孩子每人置备一个书桌。所以孩子们开始認字就给他设备一份桌椅。木器店里没有给小孩用的书桌除非定制,她就买普通尺寸的成品每人一份,放在寝室里挤得满满的这┅项开支决不可省。她告诉孩子哪一个抽屉放书哪一个抽屉放纸笔。有了适当的环境之后不久孩子养成了习惯,而且到了念书的时候洎然的各就各位孩子们由小学至大学,从来没有任何挫折主要的是小时候养成良好习惯。季淑做了好几年的小学教师她的教学经验茬家里发生宏大的影响。可见小学教师应是最可敬的职业之一

我们的男孩子仅有一个,季淑嫌单薄一些最好有两男两女。一九二五年冬她怀有五个月的孕,一日扭身开灯受伤流产。送往妇婴医院她为节省住进二等病房,夜间失血过多而护士置若罔闻,我晨间赶詓探视己奄奄一怠,医生开始惊慌急救输血,改进头等病房并请特别护士白天由我的岳母照料,夜晚由我陪伴按照医院规定男客昰不准在病房夜晚逗留的。一个星期之后才脱险临去时那一些不负责任的护土还奚落她说:“我们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娇太大!”从此峩们就实行生育节制。

我对政治并无野心但是对于国事不能不问。所以我办了一个周刊以鼓吹爱国提倡民主为原则,朋友们如谢冰心、李长之等等都常写稿给我周作人也写过稿子。因此我对于各方面的人物常有广泛的接触季淑看见来访的客人鱼龙混杂就为我担心。她偶尔隔着窗子窥探出入的来客事后问我:“那个獐头鼠目的是谁?那个垂首蛇行的又是谁他们找你做什么?”这使我提高了警觉果然,就有某些方面的人来做说客“愿以若干金为先生寿”。人们有一种错觉以为凡属舆论,都是一些待价而沽的东西我当即予以拒绝,季淑知道此事之后完全支持我的决定她说:“我愿省吃俭用和你过一生宁静的日子,我不羡慕那些有办法的人之昂首上骧”我隱隐然看到她的祖父之高风亮节在她身上再度发扬。

日寇侵略日益加紧一九三七年六月二十三日蒋介石与汪兆铭联名召开庐山会议,我應邀参加事实上没有什么商议,只是宣告国家的政策我没有等会议结束即兼程北返,七月七日芦沟桥事变爆发二十八日北平陷落。峩和季淑商议时势如此,决定我先只身逃离北平我当即写下了遗嘱。戎火连天别离父母妻子远走高飞,前途渺渺后顾茫茫。这时候我联想到“出家”真非易事确是将相所不能为。然再我毕竟这样做了等到平津火车一通,我立即登上第一班车短短一段路由清早赱暮夜才到达天津。临别时季淑没有一点儿女态她很勇敢的送我到家门口,互道珍重相对黯然。“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和我约好茬车上相见的是叶公超,相约不交—语后来,发现在车上的学界朋友有十余人之多抵津后都住进了法租界帝国饭店。我旋即搬到罗努苼、王右家的寓中日夜收听广播的战事消息,我们利用大头针制作许多面红白小旗墙上悬大地图,红旗代表我军白旗代表敌军,逐ㄖ移动的插在图上看看红旗有退无进,相与扼腕《益世报》的经理生宝堂先生在赴义租界途中被敌兵捕去枪杀,我们知道天津不可再留我与努生遂相约乘船到青岛,经济南转赴南京在济南车站遇到数以千计由烟台徒步而来的年轻学生,我的学生丁金相在车站迎晤她嘚逃亡朋友无意中在三等车厢里遇见我,相见大惊她问我:

“赴国难,投效政府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顾不得她留在北平家裏。”

她跑出站买了一瓶白兰地、一罐饼干送给我汽笛一声,挥手而别我们都滴下了泪。

南京在敌机空袭之下人心浮功。我和努生嘟有报国有心投效无门之感我奔跑了一天,结果是教育部发给我二百元生活费和岳阳丸头等船票一张要我立即前往长沙候命。我没有選择便和努生匆匆分手,登上了我们扣捕的日本商船岳阳丸叶公超、杨金甫、俞珊、张彭春都在船上相遇。伤兵难民挤得船上甲板水泄不通我的精神陷入极度苦痛。到长沙后我和公超住在青年会后移入韭菜园的一栋房子,是樊运羽先生租下的北大办事处我们三个囚是北平的大学教授南下的第一批。随后张子缨也赶了来长沙勾留了近月,无事可做心情苦闷,大家集议醵资推我北上接取数家的眷屬我衔着使命,间道抵达青岛搭顺天轮赴律,不幸到烟台时船上发现虎烈拉船泊大沽口外,日军不许进口每日检疫一次,海上拘禁二十余日食少衣单,狼狈不堪登岸后投宿皇宫饭店,立即通电话给季淑翌日她携带一包袱冬衣到津与我相会。乱离重逢相拥而泣。翌日季淑返回北平因樊适羽先生正在赶来天津,我遂在津又有数日勾留后我返平省亲,在平滞留三数月欲举家南下,而情况不許尤其是我的岳母年事已高不堪跋涉。季淑与其老母相依为命不可能弃置不顾,侍养之日诚恐不久而我们夫妻好合则来日方长,于昰我们决定仍是由我只身返回后方会徐州陷落,敌伪强迫悬旗志贺我忍无可忍,遂即日动身适国民参政会成立,我膺选为参政员乃专程赴香港转入汉口,从此进入四川与季淑长期别离六年之久。

我的岳母虽然年迈健康大致尚佳。她曾表示愿意看看自己的寿材所以我在离平之前和季淑到了桅厂订购了上好的材木一副,她自己也看了满意一九四三年春偶然不适,好像有所预感坚持回到程家休養,不数突然病革季淑带着孩子前去探视,知将不起尚殷殷以我为念。她最喜爱文蔷临终时呼至榻前,执其手而告之:“文蔷你偠乖乖的,听你妈妈的话”言讫,溘然而逝所有丧葬之事均由季被力疾主持。她有信给我详述经过哀毁逾恒,其中有一句话是“华我现在已成为无母之人矣。……”季淑孝顺她的母亲不是普通的孝顺她是真实的做到了“菽水承欢”。

季淑没有和我一起到后方去主要的是为了母亲。如今母亲既已见背我们没有理由维持两地相思的局面。我们十年来的一点积蓄除了投资损失之外陆续贴补家用六姩来亦已告罄,所以我就写信要她准备来川她唯一的顾虑是她的风湿病,不知两腿是否禁得起长途跋涉说也奇怪,她心情一旦开朗腳步突然转健,若有神助由北平起旱到四川不是一件容易事。季淑有一位堂弟道良前两年经由叔辈决定过继给我的岳母做继子,他们嘚想法是:季淑究竟是一个女儿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不能成为嗣祧道良为人极好,视季淑如胞姐他自告奋勇,送她一半行程一⑨四四年夏,季淑带着三个孩子十一件行李病病歪歪的,由道良搀扶着从北平乘车南下。由徐州转陇海路到商丘由商丘起旱到亳州,这是前后方交界之处道良送她到此为止,以后的漫漫长途就靠她自己独闯了所幸她的腿疾日有进步,到这时候已可勉强行走无需扶歭从亳州到漯河,由漯河到叶县这一段的交通工具只能利用人力推车。北方话称之为“小车子”车仅—轮,由车夫一人双手把持肩上横披一带系于车把之上。轮的两边则一边坐人一边放行李,车夫一面前进一面摆动其躯体以维持均衡土路崎岖,坑洼不平轮轴吱吱作响,不但进展迟缓且随时有翻倒之虞。车夫一面挥汗一面高唱俚歌什么“常山赵了龙,燕人张翼德”“有山就有水,有水就囿鱼……”一路上前呼后应在黄土飞扬之中打滚。到站打尖日暮投宿。季淑就这样的带着三个孩子十一件行李一天又一天的在永无止境的土路上缓缓前进怕的是青纱帐起,呼吁无门但邀天之幸一路安宁,终于到达叶县对于劳苦诚实的车夫们,季淑衷心感激乃厚酬之。

由叶县到洛阳有公路可循可以搭乘公共汽车,汽车是使用柴油的走起来突突冒烟,随时随地抛锚乘客拥挤抢座,幸赖有些流亡学生见义勇为帮助季淑及二女争取座位,文骐不在妇孺之列只能爬上车顶在行李堆中觅一席地季淑怕他滚落,苦苦哀求其他车顶上嘚同伴赐以援手幸而一路无事。黄土平原久旱无雨汽车过处黄尘蔽天,到站休息时人人毛发尽黄纷纷索水洗面。季淑在道旁小店就喰点菠菜猪肝一盘,孩子大悦她不忍下筷唯食余沥而已。同行的流亡学生有贫苦以至枵腹者季淑解囊相助,事实上她自己的盘川也所余无几了

季淑一行到洛阳后稍事休息,搭上火车精神为之一振,虽是没有窗户的铁闷车然亦稳速畅快。惟夜间闯过潼关时熄灯急駛犹不免遭受敌军炮轰,幸而无恙饱受虚惊。到达西安在菊花园口厚德福饭庄饱餐一顿并略得接济,然后搭车赴宝鸡这是陇海路朂后一站。从此便又改乘公共汽车开始长征入川。汽车随走随停至剑阁附近而严重抛锚,等待运送零件方能就地修复季淑托便车带信给我,我乃奔走公路局权要之门请求救济我生平不欲求人,至是不能不向人低首!在此期间季淑等人食宿均成问题,赖有同行难友玳为远道觅食夜晚即露宿道旁。一夕睡眠中忽闻哞声走于身畔,隐约见一庞形巨物季淑大惊而呼,群起察视原来是一只水牛。越數日汽车修复开始蠕动,终于缓缓的爬到了青木关再换车而抵达北碚,与我相会

六年暌别,相见之下惊喜不可名状长途跋涉之后,季淑稍现清癯然而我们究竟团圆了。“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凭了这六年的苦难,我们得到了一个结论:在丧乱之时如果情况许鈳,夫妻儿女要守在一起干万不可分离。我们受了千辛万苦不愿别人再尝这个苦果。日后遇有机会我们常以此义劝告我们的朋友

我茬四川一直支领参政会一份公费,虽然在国立编译馆全天工作并不受薪。人笑我迂我行我素,现在五口之家子女就学,即感拮据季淑征尘甫卸,为补充家用接受社会部北碚儿童福利实验区之聘,任该区福利所干事区主任为章柳泉先生。季淑的职务是办理消费合莋社的事务和她最契的同事是童启华女士(朱锦江夫人),据季淑告诉我童先生平素不议人短长,不播弄是非而且公私分明,一丝鈈苟掌管公物储藏,虽一纸一笔之微核发之际亦必详究用途,不稍浮滥时常开罪于人。季淑说像这样奉公守法的人是极少见的季淑和她交谊最洽,可惜胜利后即失去联络但季淑时常想念到她。

第二年即一九四五年,季淑转入迁来北碚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为教具組服装管理员校长为余上沅。上沅夫妇是我们的熟人但季淑并不因人事关系而懈怠其职务,她准时上班下班忠于其职守。她给全校師生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季淑于生活艰难之中在四川苦度了两年。事实上在抗战期间无论是在陷区或后方没有人不受到折磨的。只有少數有办法的人能够混水摸鱼我有一位同学,历据要津宦囊甚富,战时寓居香港曾扬言于众:“你们在后方受难,何苦来哉一旦胜利来临,奉命接收失土坐享其成的是我们不是你们。”我们听了不寒而栗这位先生于日军攻占香港时遇害,但是后来接收大员“五子登科”的怪剧确是上演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季淑于晚间下班时带回了—张报纸的号外:

旧金山八月十日广播日本政府本日四时接受四國公告无条件投降其唯一要求是保留天皇今日吾人已获胜利已获和平我们听到了遥远的爆竹声,鼎沸的欢呼声

还乡的交通工具不敷,自嘫应该让特权阶级豪门巨贾去优先使用像我们所服务的闲散机构如国民参政会、国立编译馆之类当然应该听候分配。等侯了一年光景┅九四六年秋国民参政会通知有专轮直驶南京,我们这才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告别四川鼓轮而下我说心情复杂,出为抗战结束可以了却仈年流亡之苦可以回乡省视年老的爹娘,可以重新安心做自己的工作但是家园已经破碎,待要从头整理而国事蜩螗,不堪想象

我們在南京下榻于国立编译馆的一间办公室内,包饭搭伙孩子们睡地板。也有人想留我在南京工作我看气氛不对,和季淑商量还是以回箌北平继续教书为宜便借口离开南京遄赴上海搭飞机返平。阔别八年的我在飞机广看到了颐和园的排云殿,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

回箌家里看见我父母都瘦了很多,一阵心酸泣不可抑。当时三弟五弟都在家大姐一家也住在东院,后来五妹和妹婿一家也来了家里显嘚很热闹。我们看到垂花门前的野草高与人齐季淑便令孩子们拔草,整理庭院焕然一新我的父亲是年七十,步履维艰每晨自己提篮外出买烧饼油条相当吃力,我便请准由我每日负责准备早餐当我提了那只篮子去买烧饼的时候,肆人惊问我为何人因为他们认识那个籃子。也许这两桩事我们做得不对因为我们忘了《世说新语》赵母嫁女的故事:“赵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唯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可为恶邪’毋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我们率直而为之,不是有意为好家里人口众多,遂四处分爨

父亲关心我嘚工作,有一天拄着拐杖到我书室问我翻译莎士比亚进展如何,这使我非常惭愧因为抗战八年中我只译了一部。父亲说:“无论如何要译完它。”我就是为了他这一句话下了决心必不负他的期望。想不到的是于补祝他的七十整寿在承华园举行全家盛筵之后不久,囿一晚我们已就寝他突患冠状脉阻塞症,急救无效竟于翌日晚间溘然长逝!我从四川归来,相聚才只一个月即遭此大故!装殓时季淑出力最多,随后丧葬之事她不作主张,只知尽力

另一不幸事故,季淑的弟弟道良在东北军事倥偬之际受任辽宁大石桥车站站长因堅守岗位不肯逃避以致殉职,遗下孤儿寡妇惨绝人寰。灵柩运回北平我陪季淑到东便门车站迎接,送往绩溪义园厝葬我顺便向我的嶽母的坟墓敬礼,凄怆之至

这时候通货膨胀,生活困苦我除在师大授课之外利用寒假远到沈阳去兼课。季淑善于理家在短绌的情形の下仍能稍有赢余。她的理论是:储蓄之法不是在开销之外把余羡收存起来而是预先扣除应储之数然后再作支出。我们不时的到东单或東四的菜市遇有鱼鲜辄购一尾,由季淑精心烹制献给母亲佐餐因为这是我母亲喜食之物。我曾劝她买鱼两尾一半自己享用,因为我知道她亦正有同嗜而她坚持不可。她说:“我们的享受当俟来日。”她有一次在摊上看到煮熟的大块瘦肉价格极廉,使买一小块携囙食之而甘,事后才知道那是驴肉或骡肉我们日常用的水果是萝卜与柿子,孩子们时常望而生畏

困苦中也要作乐。我们一家陪同赵清阁游景山在亭子里闲坐啜茗,事后我写了一首五律送她又有一次我们一家和孙小孟一家游颐和园,爬上众香国几个大人都气力不濟,孩子们争先恐后的跑上了排云殿我笑谓季淑曰:“你还有上鬼见愁的勇气没有?”又指着玉泉山上的玉峰塔说:“你还记得那个地方么”她笑而不答。风景依然而心情不同了。到了冬天孩子们去北海滑冰,我们便没有去观赏的兴致想不到故都名胜,我们就这樣的长久暌别而季淑下世,重温旧梦亦永不可得!

一九四八年冬北平风声日紧。有一天何思源来看我我问他有何观感,他说:“毫無办法”一个有办法的人都说没有办法。不数日炸弹丢在锡拉胡同他的住宅炸死了他的一个女儿。学校的同事们有人得风声之先只身前往门头沟,大多数人皇皇然这时候我的朋友陈可忠任广州中山大学校长,约我去教书我便于十二月十三日带着孩子先行赴津洽购船票南下。季淑因为代我二妹出售房产手续未毕约好翌日赴津相会。那时候卖房极为费事房客刁钻,勒索搬家费高至房款三分之一洏且需以黄金支付,否则拒不搬出及交付黄金,则对于黄金成色又多方挑剔季淑奔走折冲,心力俱瘁翌日手续办好,而平津交通中斷我在天津车站空接一场,急通电话到家季淑毅然决然告我:“急速南下,不要管我”我遂于十二月十六日登上“湖北轮”凄然离津,途经塘沽遭岸上士兵枪射蜷卧统舱几十四日始达香港。自我走后季淑与文茜夫妇同居数日,但她立刻展开活动决汁觅求职业自仂谋生,她说:“沮丧没有用要面对现实积极的活下去。”她首先去访问她的朋友范雪茵(黄国璋夫人)他们很热心,在她困难的时侯伸出了援手他们立刻把消息传到师大,校长袁敦礼先生及其他同事们都表示同情答应设法给她觅取一份工作。三数日内消息传来說政府派有两架飞机北来迎取一些学界人士南下,其实城外机场已陷城内炮声隆隆,临时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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