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知道那只是一个富有的英文贱妇而已,他肮脏的灵魂怎么配得上你

桂开失恋,人瘦了几圈,最令她啼笑皆非的是,视力忽然衰退模糊。

  看过眼科,医生说:「桂小姐,你有三百度近视。」

  甚麼,廿二岁了才正式近视?上天也真会开玩笑,她鼻通红,流下泪来。

  医生讶异,「近视很小事,你不愿戴眼镜,可做激光治疗,我可以推介专科医生给你。」

  桂开点点头,抹乾脸颊。

  第二天桂开就架上近视眼镜。

  她记得很清楚,就是从那天开始,她收到一封垃圾电邮。

  电邮这样说:「为甚麼记住一段叫你烦恼的爱情?前来我们处清擦一切。」

  一定是眼科医务所有人出卖她的电邮号码。

  伟文与她分手,也以一封电邮解决。

  他把讯息传到她电话小小萤幕上。

  「桂,我思考良久觉得双方性格不合并无前途决定分手相信你有同感伟。」

  桂开凝视字样良久才会过意来,双眼已觉刺痛。

  他竟把事情处理得这样差,桂开像是正胸中了一拳,痛得弯下腰身,再也站不起来。

  下午还要老板出外开会。

  连她自己都纳罕,啊掩饰得那麼好,一点情绪都不露出来。

  对手公司的总经理当着她老板说:「桂开你还跟着这个庸人?你一表人才,又能干又好看,还不快跳槽到我处,我才是明主。」

  桂开居然还会说笑:「要不是我老板命令,我才不会踏进这间盛气凌人的公司。」

  可是她觉得自己声音空洞。

  她已是一具没有有灵魂的躯壳。

  啊!桂开的精魂去何处?她彷佛看到小小的她蜷缩在一角悲伤地哭泣。

  回到家,她把电讯放到电脑上放大了来看。

  不错,还是那几行字。

  她一个晚上没睡,终於在清晨覆电,她简单地像答覆公文般说:「关於性格不合并无前途一事允准桂开谨启。」

  就这样,两年零九个月的关系宣告结束。

  分手已经酝酿了一段日子,三四个月前伟文态度渐渐冷淡,听朋友说,新城建造的三小姐主动亲近他。

  桂开不过是一个普通白领女,靠双手赚取生活,她银行积蓄户口存是七万三千五百四十三七角。

  她只得静静等待伟文作出决定。

  世上有奇迹吗?桂开终於收到伟文的电邮。

  之後一段日子,桂开一日比一日瘦,夏季快来,桂开的胃贴着背脊。

  最令她担心却是情绪问题。

  下了班,一进家门,便无故哭泣,因怕失去健康,她尽量吃冰淇淋巧克力蛋精食补,可是往往呕吐。

  难以入眠,电视节目与书都看不入脑,辗转反侧,她只得把小公寓收拾得一尘不染。

  每天反覆量想她与伟文在一起的好时光。

  他俩曾经快乐过,所以桂开不发一言允准和平分手。

  真没想到失恋这样难挨。

  她想辞却工作跑到一座岛去与土著过日子,永生永世离开这个叫她失意的城市。

  她用手掩着脸,发觉开始脱头发。

  做梦也脱,只见自己头发整块整块那样掉下,她变了?头。

  是该去看心理医生了吧。

  吱吱喳喳说:「桂开的好身段叫人羡慕!乱吃、拒做运动、不抽脂,天生全身没有一丝脂肪。」

  「可替纤体美容院做活广告。」

  「有甚麼秘诀,桂开?」

  桂开的皮肤乾燥,面青唇白,她们都没看到。

  下雨天桂开站在街角排队等计程车。

  忽煞看到熟悉身型,呀,不是伟文吗,该打招呼,还是不打?

  正在发呆,桂开又看到一辆豪华德国跑车驶近,车窗开了,一张浓妆的面孔探出来,向伟文招手。

  伟文立刻满面笑容跳上车去,跑车迅速驶离。

  捱到家中,再度呕吐。

  喝喝白粥,倒在牀上盹着一会儿。

  半夜醒来,才洗去化妆淡浴更衣。

  「为甚麼记住一段你烦恼的爱情?前来我们处清擦一切。」

  桂开忍不住,问他们:「How?」

  半晌,答覆来了:「你想知道详情?」

  「激光清洗记忆服务,准确、安全、迅速免除痛苦,收费廉宜,一年至三年不愉快记忆一次治疗完全洗擦,三至五年两年疗程,馀类推。」


「我这段不愉快记忆,历时两年零九个月。」

  「那是最简单的情况,收费约五万元,可分期付款。」

  「我从未听说过世上有这种激光手术。」

  「政府医务署尚未批准该手术。」

  「安全有保障吗?」

  「绝对安全,再说,小姐,你已痛不欲生,还有甚麼损失?」

  「以下是我们的地址,随时预约门诊。」

  桂开忽然笑了,她笑得空洞可怕,歇斯底里,连她自己都心惊,掩住了嘴。

  桂开道:「明日下午六时我会到贵诊所。」

  「桂小姐,准时见。」

  说也奇怪,那晚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早上,秘书打电话催她上班:「桂小姐,会议三十分钟内开始。」

  桂开梳洗朴出门去。

  她浑忘激光约,一整天像僵屍般忙这忙那。

  五时许,秘书说:「桂小姐你与宇宙激光治疗所有约。」

  她说:「我稍後再回来加班。」

  桂开叫了车了前往宇宙治疗所。

  地址在近郊,别墅式洋房,门外小小停车场满座。

  接待员笑容可亲,详细讲解。

  「这一项手术在北欧已经进三年,效果良好,过程其实最简单不过;医生已知道脑部哪一个位置控制感情,针对其中一束贮在不愉快记忆的细胞,像消灭癌组织一般,一次过清除。」

  「经过特殊药水注射,该些细胞会呈现蓝色,绝对不会误杀良民。」

  桂开低头自嘲:「我脑袋中也没有太多有用的细胞。」

  「那麼,你都准备好了?」

  她被带进手术室,检查进行时她忽然哭泣,「为甚麼?为甚麼?」

  医生温和地说:「我替你注射镇静剂,不怕不怕,醒来一切痛苦就丢在脑後。」

  桂开渐渐失去知觉。

  醒来时觉得有点冷。

  看护笑说:「喝杯热可可,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走了。」桂开唉呀一声,「公司里还有成堆工作,做都做不完,人生真谛其实是好好经营时间,你说可是。」

  看护点头:「桂小姐有高见。」

  桂开想起来:「手术完成了?」

  「医生说手术十分完美。」

  桂开说:「我是来清洗一段不愉快的记忆,那是甚麼人甚麼事呢?」

  看护笑意更浓,「所以说手术成功呀。」

  桂开叹叹气,「我得回公司看看。」

  桂开在途中买了蛋糕水果给同事分享。

  他们一组人做到凌才回家梳洗,打个转又回岗位比拼。

  这样忙,一下子大半年过去。

  同事珊说:「桂真了不起,没事人似,又熬过一关。」

  同事淑答:「也像褪层皮,瘦好多。」

  「最近又长回来。」

  「那伟文与新城三小姐订婚了。」

  「我也看到这段社交新闻。」

  「我要向桂开学习,她看到图文,毫不动容,这点修养不简单。」

  「对,向桂开学习。」

  那段新闻,与所有新闻一样,桂开读过算数。

  她真的甚麼都不记得?

  伟文两字映入眼帘,她彷佛眼熟,可是又不能明确想起甚麼,好似有些关系,却又彷若隔世。

  过一会儿,她放弃思索,改看副刊。

  手术的确成功,没有回忆、没有痛苦。

  她全情投入工作,很快见力,一年内竟升了两次,一次由众客户投票选出最佳服务,票数遥遥领先,比公司一些擅长自擂的红人更受欢迎。

  老板刮目相看,连忙付出?金,又增加福利,给桂开宿舍汽车。

  同事锦说:「桂守得云开。」

  同事怡说:「但望她从此帆风顺。」

  都没有妒忌她,可见桂开人缘也一流。

  桂开并没有有找到新伴侣,她又不刻意寻觅,故此只能说还没碰见那个人。

  工馀,偶然有一点时间,也相当寂寥。

  看到情人们拥抱,桂开恍然若失,她也渴望试一试那种热烈感觉。

  她恋爱过吗?肯定没有。

  工作时桂开却神采飞扬,全身似发散晶光。

  初秋,总商会颁一个金?给她,晚会中桂开光芒四射,吸引了一个人的目光。

  不,不是新人,只不过是旧人。

  王君与他的未婚妻出席,那三小姐一贯浓妆、满身华服珠翠,不知怎地,对自助餐桌上一盘白露哥鱼子酱极感兴趣,叫王君去「给我满满一匙羮」。

  他走近餐桌,看到了桂开。

  一时他没有她认出来,只见一个短发苗条的女子与朋友们谈笑甚欢,她似极受欢迎,被四五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围住。

  伟文看到她光洁圆浑的玉臂,忽然想起,他从前有个女伴,也有这样好看的手臂。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多嘴在他身边说:「有没有後悔?」

  看仔细了,正是她,但是此刻的桂开双眼像是散发一种精光:自信、坚强、寛容。

  桂开完全变了一个人。

  分手後她不发一言,没有申冤,也没有澄清,或许,她不介意与他打招呼?

  桂开举手投足都似有一股魅力,王伟文知道,这叫成功。

  他身不由主,轻轻走过去。

  她看一个长相衣着都很普通的男子注视她,像是想与她招呼。

  桂开想不起这个人。

  为着礼貎起见,她微微笑着走近他,嘴里怪亲切地问:「好吗?」

  王伟文大喜过望,「我很好,你呢?」

  桂开只得回答:「托赖,过得去。」

  心里嘀咕:是谁呢,好像跟她很熟的样子。

  这阵子事忙,记忆愈来愈差,这人到底是谁?

  「桂,有时间大家聚一聚。」

  那男子依依不舍的走开。

  这时同事婵走近,嗤一声笑,「他过来与你打呼?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最看不起这种人。」

  桂开自然莫名奇妙。

  婵又说:「看到他的三小姐吗,这些日子,一条狗似跟富家女身边,一心以鸿鹄将至。」

  桂开十分讶异,「婵,听你的口气,彷佛他是抛弃你的负心人。」

  婵睁大双眼,「桂,我佩服得你五体投地,他是你的前任男友王伟文呀。」

  桂开一愣,王甚麼,王伟文?听也没听过这三个字。

  「婵,别开玩笑,我怎会有那样的男朋友,机鎗搁脑袋也不选那样庸俗的人。」

  婵却误会了,感慨地说:「说得好!桂,他怎麼配得起你,他没福气,这种人,忘得一乾二净最好不过,这这种态度,我敬佩到极点。」

  桂开心中纳罕,婵是喝多了一杯红酒吧,讲话颠三倒四,且不去理她。

  那边王伟文却有麻烦,三小姐见他迟迟才返,又忘记鱼子酱,老大不高兴。

  「又是另一个妄想出头的白领女。」

  「削尖头皮钻营又如何,最终不过是个打工女。」

  王伟文忽然问:「你讲完没有?」

  三小姐一怔,她也不高兴了,「我们回家看妈妈搓麻将。」

  「今天宵夜由新厨子一展身手。」

  「我还有事,不便留下。」

  三小姐变色,「这是甚麼意思?」

  这王伟文今晚是怎麼了?

  往日唯命是从,能够走进她家豪华大宅已经当是荣誉,时时开口与亲友说起那暖水泳池何等舒适、大厅怎样华丽......,今日是怎样了?

  王伟文把三小姐送到门口就回家。

  一年多这样热情侍候,人家却一点好心也没有给他,他仍然做他的小职员,晚晚跟着三小姐赴宴,渐渐地身段也跟着圆浑,最近医生告诉他:阁下的胆固醇过高。

  今晚见到漂亮神气的桂开,叫他汗颜。

  他竟有点紧张,可是,她对他很客气,像一个陌生人似,落落大方。

  只有心中完全没有他这个人,才能做得到。

  真没想到,桂开反而把他忘得一乾二净。

  王伟文深深思索起来。

  第二天一早,桂开上班,不见秘书,因问:「珠呢,八时正还不见人,要罚。」

  过三十分钟才看见珠双眼红肿头发蓬松地走进来。

  桂开讶异:「你遇劫?可有报警?」

  珠颓然坐下,「昨晚,他与我分手。」

  同事绮劝说:「珠,感情私事,别带到办公室来,今天不知有多少事做。」

  桂开轻轻说:「不妨,我叫小明陪你去看医生。」

  「是,你立刻到宇宙激光治疗所去,迟者自误。」

  桂开立刻召司机及办公室助理。

  「说是由我介绍,我桂开是一个极端满意的顾客。」

  他们陪着秘书珠走了。

  绮问:「医生可以帮到她?」

  这种激光手术当然不可以每个月都做,希望当事人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後带眼识人。

  一个小时之後,珠回来了。

  她像平时般哇哇叫:「一桌子是件,今天惨了,晚上八点都回不了家。」

  二话不说,珠立刻全速赶工。

  桂开微笑,多好,把时间上损失减至最低。

  感情遭人欺骗已经够惨,再赔上一年半载失恋期,简直不人道。

  损失若干脑细胞何足以道。

  那天,她们一组人做到晚上九点。

  老板特来探班,十分满意,「可要加人?」

  桂开答:「我们一组甚有默契,外人不易理解,也不介意一人做二人工作,这样吧,加薪水最实惠。」

  老板说:「这种经济环境......不过,的确有所有值,我会与上头研究。」

  听见没有,最要紧物有所值。

  她们做到十时许才收工。

  洗了把脸,桂开就倒在床上累极入睡。

  电话上有许多留言,电脑里有几十个电邮,都要求约会。

  桂开却一点兴趣也无,她隠隠觉得,暂时不适宜投入男女关系,为甚麼?却又想不起。

  他们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商场初入门的男生都有点轻佻功利,平时不读书,临急抱佛,靠一点小聪明在江湖上混,过十年必遭淘汰,又另一批新人上场。

  同这类人在一起,有甚麼前途。

  不如静心工作,寻找自身。

  同事们中午小聚,吱吱喳喳:「那宇宙激光医务所,真是救星,可不知对长期来说,有甚麼害处。」

  「总比苦得自杀好。」

  「失恋这件事。唉,真难捱,其实眼睛鼻子无一损失,为甚麼感觉凄惨?」

  「是挫败感难受。」

  「我不是一个好胜好强的人。」

  「人人都有自尊心。」

  绮说得好:「是害怕:青春不再,永久寂寞。」

  办公时间到了,同事各就各位。

  秘书进来:「桂小姐,有一位王先生找你。」

  桂开抬起头,啊是那胖胖的平凡男子。

  过门都是人客,她客套地站起来:「王先生,找我有甚麼事,请坐。」

  王伟文看着短发精神奕交的桂开,轻轻说:「我一直等你电话。」

  桂开扬起一条眉,他说甚麼?

  「等着与你喝咖啡。」

  桂开明白了,立刻替他解围,「那很简单,王先生,我这就请你喝咖啡。」

  她叫小明进来:「两杯蓝山。」

  王伟文呆呆看着她。

  她叫他王先生,这是甚麼意思?

  桂开不是笨人,她开始觉得这个胖胖的王某好像对她有特别意思。

  她不想误导他,故意看看手表,表示很忙,「有甚麼事吗?」

  王伟文轻轻说:「我与她分手了。」

  桂开莫名其妙,这与她何关?他干甚麼跑到这里来诉苦?

  「一早应看得出性格不合。」

  桂开不想听下去,这种故事千篇一律,对当事人来说,是天下大事,可是别人却觉得最平常不过,离离合合天天发生。

  桂开很礼貌的说:「我还有事。」

  王伟文知道是完了,他不珍惜的人,一定会失去。

  她根本一言不提以前的事,他知难而退。

  桂开站起来,双眼与她的钻石耳环一般闪烁,笑容带一分调皮。

  王伟文佝偻背脊离去,像老了十年。

  桂开仍然莫名其妙:这傻子是谁?

  她吩咐秘书:「以後这个王某找我,说我不在,这人怪怪的,不知道甚麼来头。」

  秘书问:「周末大家坐船出海,你去不去?」

  桂开笑:「一定去,我负责带水果及蛋糕。」

  宇宙医务所客似云来。

  主任医生每天服务十二小时,晚上九点,还有不少事业女性下班来求诊。

  医生甲说:「都聪明能干,可是过不了感情这一关。」

  医生乙答:「其实,失恋像感冒,看不看医生都一样,过一段时期会得捱过去痊愈。」

  「初期往往痛不欲生,头昏脑胀,茶饭不思,正想自杀,却慢慢好转。」

  「她们年轻,不知道即使不做激光手术,过十年八载,记忆一样衰退,时间治愈一切伤痕。」

  「你的意思是,可以省下大笔手术费用?」

  「根本就是,哈哈哈哈哈。」

  「嘘,可别让她们知道。」

  医生所说,都是真的。

  许多身心都已经痊愈的女性,看到从前叫她流泪的人,都会讶异得不置信问自己:是吗,就是这个人?怎麼可能?如此平庸普通,一事无成,劳劳碌碌经营生活……他?

天雨路滑,一辆弓型吉甫车深夜在近郊公路飞驰,转弯角时突然失控,撞向山崖,全车如烂铁,大火焚烧,司机失救。


时时在报上读到这样的新闻吧。
稀疏平常,每一个城市都有交通意外,读者翻过报纸,又去忙繁琐生活。
司机很年轻,他叫刘栓,是一本畅销杂志的记者,出事那夜,他去追查一桩桃色新闻,回程时发生意外。
他自幼没有父母,由叔父带大,最近叔父也病故,家里已没有长辈。
但是,他有一个未婚妻。
夏咏是同一杂志社的摄影师,那晚本来要与他一起出差,临时被总编辑派去做另一件新闻,天刚亮,她接到新闻。
开头,以为有同事恶作剧,但是对方是老总子琼,她这样说:“我马上来你家。”
夏咏起来,洗一把脸,仍不知道痛。
九时许她还接到大栓的电话;
“咏,终于给我找到了。”
夏咏也觉得兴奋,自从订婚后他们一直在找房子,不,不要高入云耸的豪宅,也不要多胜的一级洋房,他们理想住所是简朴的郊外平房,对着海,又有空地可以放风筝,那才能让孩子们健康成长。
夏咏记得她高兴地问;“在哪条路?”
“我已拍了照,回来告诉你。”
夏咏用手掩着脸,全身开始是痛。
子琼来了,双眼通红,抱住夏咏大哭。
可是她首先忍不住哀伤,“我们实在是舍不得。”
夏咏渐渐明白,这是事实,她以后都见不到刘栓了。
失去他之后的生活会是怎样,连她自己也无法想象。
他是那样活泼乐观快乐,甚么事都难不倒他,他的干劲冲天,同事都认为他是杂志社的明灯,他当然他是夏咏生活的动力。
一桩极常见的车祸,一般读者看即忘,但是当事人的心却此被掏空。
警方告诉夏咏:车子严重烧毁,不可辨认,废铁似扭成一堆。
但是,一架相机被抛出车外,诡异地完好无缺,照相机里边的底片仍可冲晒。
原来的桃色新闻中两个主角,子琼一边流泪一边吩咐加印杂志,这一期必然畅销。
可是,底片里还包括一张不相干的照片。
子琼交给夏咏:“这是甚么?”
是一间独立平房,背山面海,十分雅致,最特别的地方是红墙绿瓦,令人一看就欣喜。
“啊。”夏咏立刻明白了。
她伏在桌子上饮泣,大栓说的,就是这间房子。
子琼搓揉她的肩膀,“夏咏,振作起来。”接着她深深叹息。
就是这间房子,红墙绿瓦,是大栓心目中的理想新居。
夏咏一定要找到它。要找到它。
“照片给你保存,夏咏,我有一连串工作派给你。
工作正是治疗创伤的好药方。
但是夏咏摇头:“我想告假。”
“你不可赋闲在家伤春悲秋。”
夏咏看着照片,双手颤抖。
那天晚上,她把照片通过计算机放大了仔细研究......海水蔚蓝,是宏湾还是月明湾?
她决意第二天开车去找。
这张照,是大栓给她的明示:去找到这间我与你的房子,不要让它空置。
第二天早上蒙亮夏咏就开车出去。
天气略有凉意,她顺手抓了件外套,穿上才发觉是大栓的毛衣。
她无法接受物是人非这个事实,默默流泪。
她驾车在宏湾路上兜风,每一处都寻遍,又把照片给附近居民看。
“你们见过这间屋子吗?”
“啊,红墙绿瓦,很漂亮。过这间屋子吗?”
“我们附近屋子都是白墙。”
夏咏把小路支路横路都找遍,宏湾山头是一间天象馆,夏咏问工作人员:“你们长期在此驻守,可有见过这间屋子?”
工作人员接过细看,“没有这样的房子,我们居高临下,一眼看遍所有景色,却不见这一片绿瓦。”
他把照片还给夏咏,一边说:“你为甚么不问照片里站屋子门口的那位先生?”
夏咏愕然:“甚么人?”
工作人员指着照片:“他。”
夏咏一看照片,呆住,浑身不能动弹。
本来只是一间房子的正面,这时,她看见大栓站在门口,伸手招人。
夏咏遍体生凉,半晌,她转头奔回车上,伏在驾驶盘上喘息。
眼花了,看错了,绝无可能!
她把放大照片取出再看,呵,这真是大栓,他映像忽然在屋子门口出现,笑容可掬,正向她招手呢。
夏咏泪如雨下:“大栓,你叫我?”
接着,她驾车赶回杂志社,一路叫进去:“子琼,子琼。”
子琼正在开会,真够朋友,闻声立刻撇下广告客户,出来见夏咏。
子琼看过,镇静地放下。
她叫人斟杯热咖啡给夏咏。
夏咏没想到子琼反应会这样冷淡。
“子琼,你看见没有,是大栓,是他。”
子琼按住夏咏冰冻的手,“我们都知道你想念他。”
“子琼,这是么灵异现象?他总不会忽然在照片上出现?”
子琼说:“夏咏,是你用计算机把他的映象做上去的吧,我还需开会,你在这里等我三十分钟,我应付了客户再与你说话。”
他人的生活不会就此停止,人家还有正经事要做,她的悲伤,不应也不能转嫁到别人身上。
夏咏静静放下辞职信。放下辞职信。
她暂时实在没有心思工作。
子琼竟以为照片的刘大栓的计算机特技杰作,是夏咏过度思念未婚夫,把他的映象投置到原有的照片去。
即是说:夏咏的精神大有问题。
那天晚上,子琼带着意大利薄饼来看她。
“我还能胖吗?”夏咏有点赌气。
子琼说:“我淮你停薪留职。”
“你是出色摄影师,又是我好友,我希望你振作。”
“愈快愈好,不是我凉薄,而是活着的人必须活下去。”
“我没有伪造照片,子琼,真是大栓无故在照片上出现。”
“你必须相信我。相信我。”夏咏焦急。
子琼掏出一张名片放在夏咏面前,“咏,这是一名优秀的心理医生,我建议你与他谈谈。”
夏咏一听,忽然笑起来。
是,可怜的未婚妻不能接受事实,精神恍惚,产生幻象。
夏咏知道已无话可说;不忍使子琼担心,她低下头,“我会找医生,谢谢你。”
子琼松口气,“夏咏,到欧洲旅行,学一门功课、练气功,甚么都好。“
夏咏收拾好照片,悄悄离去。
不,照片不是计算机产品,今朝出门时,照片只有一间小平房,中午,大栓的影像忽然出现,这是目前实用科学不能解释的奇迹。
回到家中,她倒一大杯咖啡坐下来,在互联网中找到本市地产经纪网页,把照片传过去,请求他们寻访这间房子。
夏咏累极了,多日没有好好休息,她倒在床上,不觉睡着,且做了许多乱梦。
她走进一个黑暗世界,宁静舒适,夏咏不但不觉害怕,反而不想出来,她听到有人轻轻饮泣,?!是谁?半晌,才发觉是她自己。
子琼说得对,活着的人必须好好活下去,大栓也会希望她振作。
那么,过了今晚,设法正常生活吧。
她听到哭泣声渐渐停止。
第二天起得比较晚,夏咏立刻到书桌前去看那张照片,大栓仍然站在屋前,他并没有消失。
夏咏做了简单早餐,吃了一点,决定到月明湾去。
月明湾的山上都昂贵地产,本市许多名人都住在这一区,大栓看中的房子不应该在此。
可是本市背山面海的住宅区不多。
走得满身大汗,仍无所得。
月明湾地产由同一大地产商发展,小小半独立式平房都髹着鸽灰色的墙。
这时忽然有人问她:“找人?”
夏咏抬起头,见是一个门前空地练篮球的少年。有人问她:“找人?”
“我可以帮你忙吗?名歌星周永杰住三号。”
夏咏想一想,把照片递过去,“你见过这间红墙绿瓦的屋子吗?”
少年接过照片一看,“没有,月明湾应该没有这样漂亮的屋子。”
夏咏微笑,“你也觉得屋子漂亮?”
少年有点不明白,“你去过这间屋子,你应该知道它在甚么地方,你记忆欠佳?”
夏咏一怔:“谁,谁去过?”
少年笑了,指指照片,“这明明是你。”
夏咏看向照片,她像头上被重击中,“哎呀”一声,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那少年连忙扶起她,把她带到有遮阴地方。
夏咏手上紧紧抓着照片,这时,相片又变了一个人。
那正是夏咏本人!笑容可掬,穿着白衬衫蓝布裤,肩上背着照相机,站在大栓身边。
她不相信只眼,用手去摸照片,不,影像不是黏贴上去。
发生甚么事?她看向天空。
大栓大栓,是你要向我显示甚么?
这时,少年偕一中年太太匆匆出来,一个拿着一小瓶水,另一个拿着一条湿毛巾。
夏咏眼前金星乱冒,她喝了一口水,用毛巾敷着额角,连声道谢。
夏咏答:“我的车子就在街角。”
中年太太叮嘱:“小心。”
又对儿子说:“小明,送这位小姐上车。”
“谢谢你们,我自己会走。”
夏咏叹口气,抓紧照片,往街角走去。
回到家中,她呆呆看着照片,不能解释这个灵异现象。
她不想与任何人讨论,每个朋友都会说:“啊!如今计算机处理照片真是维妙维肖,真的一样。”
然后,他们都会像子琼般叫她去看精神科医生。
这时,夏咏像是听到大栓对她说:“去,去找这间屋子。”
这时,计算机忽然告诉她:“你有电邮。”
“夏小姐,我们是世纪地产,你要查询的屋子有了下落,它在绿洲湾路五七三号,上月曾交予我们公司代理出售,可是业主在前几天又收回不卖,你若有与趣,我们可以代为联络。”
呵,绿洲湾,那是山的另外一边,怪不得。
这次她学乖了,她先到快餐店买了食物与水放在车上,以免饿得晕到,然后,她驾车绕到山的另一边去。
夏咏很少来这带,只见郁苍苍树林影映着蓝天白云,甚有欧陆感觉,蓝蓝色的海就似在眼前,完全像世外桃源。
每天在交通上花多点时间来回也值得,而且,屋价也较为廉宜。
啊,大栓,夏咏心中酸痛。
随着山路上,她很快看到了红墙绿瓦。夏咏一步步走近。
小小平房看上去像童话世界中住所,七个矮人似乎随时开门走出来。
夏咏扬声:“有人吗?”
夏咏像是听到一个声音细细对她说:“门匙在地毡下。”
她低头一看,门前果然有小小一块地毡,她蹲下翻开一角,果然看到锁匙。
大栓一定进去过,他一定喜欢得不得了,所以才会叫夏咏找到这里来。
夏咏看到屋内布置,十分惊奇,啊,完全是她心目中的装饰:白墙、厚木地板、淡咖啡色沙发,许多绿色植物。
一角窗口由染色玻璃组成,在阳光下发出闪烁光芒。
夏咏轻轻说:“大栓,我找到了。”
厨房尤其可爱,有一张小小圆桌,可供两个人吃早餐。
“大栓,这是你理想新居?”
“你要我搬过来住陪着你?”
“大栓,有甚么话,你好对我说了。”
这时,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咳嗽一声。
夏咏受惊,整个人跳起来。
那人也问:“你又是谁?”
夏咏定一定神,“我来看房子。”
夏咏这时才看清楚了他。
屋主是个年轻男子,穿便衣,骤眼看,有三分像大栓。“请主。 “
夏咏低头说:“听说这间屋子出售,我找到了门匙,不请自进,不好意思。
屋主进厨房做咖啡,不到一刻捧出香喷喷饮料:
“屋子在市场小摆了近年尚未脱手,我只得收回。”
夏咏说:“也许,离市区远了一点,附近又没有学校。”
屋主笑了:“我叫康裕。”
夏咏取出一张名片给他。
“夏小姐想知这间屋子的详情,可与经纪约谈,我本人不懂做买卖。”
“我现在住市区,这是我电话地址。”
夏咏问:“这是间祖屋?”
“啊不,”康裕十分坦白,“两年前我买下这间屋子预备结婚,可是,她始终没有嫁给我。”
“她随即找到别人,生活愉快,已经生下孩子。”
“所以我想把屋子出售。”
稍后他振作地说:“来,看看睡房,这边一共三间,地方不大光亮,可以转作书房。”
他推开房间,只见其中一间房内放着张不锈钢乒乓球台当书桌,上边肆意地搁着各式书报杂志地图字典,坐在这张球桌前工作想必畅快。
寝室很简单,一张双人床,全白色被褥被单。
康裕轻轻说:“还喜欢吗?”
寝室通向露台,走进去一看,海天一色,远有渔船操作,风景如画。
夏咏已决定把屋子买下来。
她问:“是连家具出售吗?”
“你若喜欢的话,可以送给你,反正我要来无用。”
他说得对,他完全不懂得做生意。
两个年轻谈了一会,他知道她是摄影师,十分意外,问了一些问题,他告诉夏咏,他在大学教书。
忽然之间,夏咏觉得内疚,她说:“时间不早,我还有事。”
在路上,夏咏责备自己:“你为甚么这样高兴?”
她叹口气,又问:“大栓,你叫我到这间屋子来,究竟是为甚么?”
“夏咏,你在哪里?”是子琼的声音。
回到家,果然看见子琼抱着花束水果在门口等她。
“有一个客户取消约会,我抽空来看你。”
夏咏感激,“多谢关心。”
子琼打量她,“你晒黑了,户外运动?这是好事。”
夏咏插好花,洗净水果,又做壶茶。
子琼脱下鞋子搁着腿,吁呼出一口气:“最高兴看到你恢复过来。”
子琼忽然看到夏咏一直带在身边的放大照片。
照片已经很皱,子琼顺手取起,“你看你,把自己也放了上去。”
夏咏叹口气,“信不信由你,子琼,这不是计算机照片。”
“对,人物在照片上自动浮现,我们已进入迷离境界。”
“这是谁?”她指着相中人。
“有三分像大栓,但是我没有见过他。”
夏咏看到原本大栓站的位置上仍然有一个男人,但是他的面目却变了。
是康裕!她刚刚才认识的屋主人。
大栓,你到底想说甚么?
子琼却说:“夏咏,老板下了急令,杂志下周改版,许多工作要做,你销假回来吧。”
“夏咏,公司需要你。”
“那么,我先回公司,你随时与我联络。”
送走子琼,夏咏把照片放在桌子上,凝视。
“大栓,首先,你叫我去找这间房子。”
天忽然下雨了,落在窗上,嗒嗒作响。
“大栓,然后,你示意我买下房子。”
一阵风吹来,窗帘拂动。
“然后,另外一个人的映象代替了你,这我就不明白了,”
“大栓,我只好猜测你的意思,你是希望我从头开始?”
夏咏呆呆看?窗外,她一时怎么也放不下过去。
她见雨愈下愈大,站起来去关紧窗户。
她披上毛衣,不知不觉,已经是秋天了。
忽然觉得累,蜷缩在沙发上睡着。
夏咏听见小小声音说:星期一回去上班吧。
她自己回答自己:星期一我要找经纪付订洋买房子。
可是,这样起劲积极,像是对不起大栓。
大栓就是想你继续正常生活。
大栓......夏咏无限依依。
电话铃声了,是房屋经纪起劲的声音:“夏小姐,屋主康裕已经与我联络过,他要的价很合理,房产市场正复苏,你要把握机会。”
“我们约星期一下午三时好吗?”
珍惜地拾起大栓拍摄的照片,她看向照片,啊,又一次震惊。
照片上哪里有人,照片上只得红墙绿瓦一间屋子,与她原先看到的静物照片一模一样。
夏咏手足无措,就在这时,电话又响起来。
夏咏过了好几分钟才放下照片去接。
“夏小姐,我是康裕——”

金泉是一个房产经纪,老板一听她的名字就笑逐颜开,她的业绩的确也一直在公司头十名之内。


捱了五年经济低潮,这个行业差一点眼发白肚向上,幸亏渐渐起色,同事们开始忙碌。
行家们本色是无客怨客,有客拣客,一对年轻夫妻上门找公寓,大家都装作忙碌,不愿招呼。 只有金泉笑着请他们坐下。
这对夫妻只得廿馀岁,妻子已经怀孕,看他们衣着,经济情况不会很好,刚起步,对於住所却要求多多:三房两厅、方向要好、高层、有露台......
金泉好耐心,同事们暗笑:“金泉又在日行一善。”
“他们买不起一房一厅。”
“你狗眼看人低,哈哈。”
金泉带他们看了几个地址,有生活经验的人都说,到置业之际,才知道甚麼叫做一分价钱一分货。
他们看中一层两房两厅向海有露台的公寓,价钱比他们预算贵一倍。
年轻的妻子说:“我可以找工作。”
“你已经怀孕,等生产後才说这些,让我做夜工。”
“可否问姨妈借一点。”
“只有亲生父母才会借钱给子女置业,你我均是孤儿。”
金泉咳嗽一声,“王先生王太太。”
金泉轻轻说:“我年纪比你们大一些,容我说几句话,俗云:屋宽不如心宽,万事慢慢来,你们还年轻,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个时刻置业。”
那小妻子说:“我们此刻租屋住,很想有自己的地方。”
金泉摊摊手,“这想法很好,但是,你俩要讲实际,王先生在甚麼地方工作?”
“政府机关,再升两级可取房屋津贴。”
金泉说:“嗯,五年左右可达目的,在这几年内不妨脚踏实地,好好工作,把孩子生下来,到5岁左右,才选名校区搬家,在此期间,紧记开源节流,努力积蓄。”
王先生夫妇听了这番话,像是忽然开窍,头顶阴霾尽散,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来。
他们没想到一个地产经纪会放着生意不做,用金玉良言忠告他们。
金泉笑说:“你们回家想想,明日再联络。”
人客一走,金泉疲态毕露。
她打开大手袋,取出一只二号拔兰地酒瓶,旋开盖子,喝一口。
这时,她忽然听见有说:“日行一善。”还有轻轻鼓掌声。
公寓门开着,那英俊男子穿着行家制服,分明也是一名经纪。
金泉笑笑,“我下班了。”
“多少夫妇为着负担不起一层房子争吵,你救了他们婚姻,你有功德。”
金泉取出锁匙锁上门,回公司交差。
她自己也住在租来的公寓里,杂物堆得一地都是。一回到家,金泉取出冰冻啤酒,喝了一瓶又一瓶,直至酩酊,她蹒跚走向厨房,脚下一跘,摔到地上,呵,金泉额撞向台角,她开始呕吐、抽搐,接着,呼吸因难,失去知觉。
正在这个时候,那英俊男子又出现了,这时,他已不穿制服,他换上黑色西装。
他喃喃说:“有功德的人命不该绝。”
只听得救护车呜呜自远处驶来,金泉获救了。
三年前的金泉与今日的她大不相同。
那时她刚从学校出来,朝气勃勃,事业与感情生活都很顺心。
可是不久,她的噩运来临:父母车祸双亡,并无下产业,她的男友向她提分手,金泉的意志力遭到严重考验。
她可以一厥不振,她可以重新开始。
她努力工作,可是,一下班,她开始喝酒,渐渐无酒不欢。她头发开始油腻,鼻端起了黑头,但她是一个忙碌的地产经纪,整日在街跑,谁会留意独居的她已经染上酒癖。
终於,双手开始颤抖,下午三时就得开始喝一杯定神。
金泉的健康已进入危险阶段,而她不自知。
她一直沮丧,下班後拒绝社交,有时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双眼布满红丝会得痛哭。
然後,今日,发生了这宗意外。
救护员把她放上担架,速速送院急救。
“病人瞳孔已经放大。”
“恐怕会失去该名病人。”
她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不觉痛苦,也不觉舒服。
可是,她的意识像有一丝恢复。
她看到了那个黑衣年轻人。
“你,是你,你是谁,这是甚麼地方?”
她置身郊外一座花园,鸟语花香,绿草如茵。
金泉并不笨,她轻轻问:“我可是完了?”
金泉反而如释重负,“呵,完了,该去何处便去何处,来,走吧。”
黑衣人见她那麼豁达,不由得笑。
金泉解释:“我苦苦思念父母,生无可恋。”
“你热衷生活,你待人以诚。”
金泉惭愧,“那有你说得那麼好。”
“你勇於助人,你是个好人,金泉,你可愿意从头开始?”
“不不,”金泉双手乱摇,“我实在累了,我不要再从17岁开始,我资质有限,再来一次,我也不会做得更好,我情愿跟你走。”
黑衣人笑,“没有叫你从17岁开始。”
“你回去,仍然做回你自己。”
“不不,我是个酒鬼,生活凄惨,我不回去。”
黑衣人不禁生气,“一般例子,当事人都会苦苦央求我再给他们一些时间。”
“别人有家庭子女,多活一天是一天,我无牵无挂,回去只有活受罪。”
黑衣年轻人无奈,“你想怎样?”
“父母复生,男友重新回到身边。”
“金泉,”年轻人劝说:“父母一定比子女早去,男友是不忠的多,这些痛苦其实是生活中常事,你可以克服。”
“我不是一个强壮的人。”
“你做得很好,你只是不该拿起酒瓶。”
“酒帮找过度晚上那些寂寞可怕的时刻。”
“健身室、大学夜生部、做义工、找朋友聚会。”
“振作,向前,争气。”
金泉掩住面孔,“我不想向人证明甚麼。”
“振作,向前,争气。”
金泉掩住面孔,“我不想向人证明甚麼。”
“金泉,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金泉张开嘴,又合拢,终於说:“我累了,终日陪客人跑来跑去,双腿酸软,十分厌倦。”
“不劳而获的生活亦不好过。”
“你真是很挑剔,甚麼是你的理想生活?”
金泉忽然问:“你是谁?”
“你是马可?那麼说,我在天堂里。”
马可更正她:“你在两者之间的接待所里。”
“少年时我喜欢读历史,东罗马帝国康斯坦丁大君终於承认基督,十一世纪教皇发动四次十字军东征,狮心王李察大战回教领袖沙拉甸......我想回学校读历史,教历史,我会做得很好。”
“我在这里很舒服,不必做家务,又不用上下班,更不觉肚子饿,马可,我不走了。”
她听见耳边有人说:“苏醒了。”
除出医生看护外,身边还有一帮同事。
金泉不禁含泪,真羞愧,忙上加忙,叫他们来往跑。
“金泉,警方抓到匪徒,他已全盘招供。”
“匪徒自空屋尾随你回家,将你敲晕,掠刼你住所,幸亏邻居小孩报警。”
不,不是这样的,怎麼会产生这个版本?
“你放心,你因工受伤,保险公司及老板均有赔偿。”
“吓坏我们,业内派代表开会,我们这班经纪实在要检讨工作安全问题。”
“金泉累了,我们明日再来。”
金泉静静躺在床上不出声。
回来了,白走一趟,真多馀,累人累已,以後,可不能再酗酒了,至於那入屋匪徒,是黑衣年轻人安排的吧,抑或,一切都是一场接一场被酒精激起的噩梦?
金泉在医院静养数日,健康渐渐恢复。
看护扶她到园子散步,金泉抬头一看,不禁一呆,这座园子,绿草如茵,鸟语花香,似曾相识,在甚麼地方见过?
老板派车接她,这样说:“有力气才上班未迟。”
最愉快的意外是同事们把她的公寓收拾得一尘不染,墙壁重髹,杂物全部扔掉,且换了新窗帘新家具。
“现在莎莉的家务助理隔天到你家来帮手,你大可安心休息。”
金泉感激,“谢谢你们。”
这时,有人在她耳边问:“他有否来看你?”
金泉不介意,“我都不记得了,你们在我身边就好。”
“即使是场面话,也是成熟的表现。”
金泉打开冰箱,只见牛奶果汁汽水,一瓶啤酒也没有。
她记得橱顶收着一瓶威士忌,她端了椅子站上去,果然摸到瓶子。
打开盖子,嗅一下,忽然闻到一阵恶臭。
金泉吓一跳,威士忌也会变坏?不可能。
她把酒倒出杯子,更觉臭得叫人作呕,只得把酒倾入锌盘,将瓶子扔掉。
家中最後一瓶酒已经丢进垃圾桶,金泉叹口气。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金泉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身穿黑色西服,高大英俊,面孔有点熟,她警愓地问他是甚麼人。
这时电话铃响,“我是莎莉,门外是会计部新同事马可,我们叫他送点心给你,放心开门给他好了。”
果然,门外年轻人说:“我叫马可,莎莉派我来探访。”
他看着金泉:“我们见过吗?”似曾相识。
“也许在公司碰过面。”
他看案头几本书,“罗马帝国兴亡史、拜占庭朝代、十字军东征、文学复兴......这都是我在大学里修的科目。”
金泉羡慕说:“呵,你真幸运。”
“历史科最有趣,可惜要考试。”
那个下午,时间过得很快。
“直线上升,又怕过热,许多客户都问金泉几时回公司,要同你商量一下如何是好。”
金泉精神一振,“还不是入市时候,价格炽热,不利买家,置业是许多人一生中最重要投资,非小心考虑不可。”
“下订之前公寓起码看三次......日一次夜一次,与家长们再看一次,切忌仓卒。”
“可是今时今日看一次不下订就失之交臂。”
“炒家最急入市,不宜与他们争。”
说说笑笑,一个下午竟过去了。
告辞时马可依依不舍,“几时上班?”
“下星期想回公司看看。”
他走了之後又有行家送花上来。
这次意外,使金泉成为行内半个英雄人物,大家都同情她因工受伤。
傍晚,莎莉来陪她剪发,“去去晦气。”她说。
见金泉精神还好,结伴去买新衣,大有收获,大包小包拎回家。
金泉忽然觉得生活也不太坏。
她感慨地想:活下来了。
仍然苦涩地思念父母,半夜还是感觉到一颗心有裂缝,但是,已经可以生活。
工作极其忙碌,一日赶场,公事包里重叠叠,全是门匙,陪客人跑得鞋底蚀光!
莎莉抱怨:“甚麼生涯,一个月穿烂一双新鞋。”
“这证明生意好,你想吃西北风?”
月底计算佣金,数目惊人,大家都羡慕金泉:“好一个金泉,马到功成,水到渠成,无往不利。”
金泉请大家吃饭,酒一开,她又闻到奇臭,不由得立刻别转头去。
以前只想抱住酒瓶的她忽然如讨厌酒味,真是因祸得福。
一看,原来是英文大学夜间部历史课程报名表格。
“是辛苦一点,不过,现在不读,永无机会。”
这种鼓励语气在甚麼人口里听过?金泉一时想不起来。
“我是师兄,我做你保证人。”
当天晚上,金泉填妥表格,第二早挂号寄出。
莎莉问:“马可约会你。”
“没有,彼此是好同事。”
“他未婚,人品不错,把握机会。”
金泉笑,“莎莉你就快走进人家寝室里去。”
金泉顺利接到通知,进入历史系读书。
头一个月有点累,时间紧逼,赶得气喘,後来发觉,日子如何,力气也如何,她变成一个永不迟到的好学生,忙完工作还要写功课,一篇“今日圣地之争与一千年前比较”论文得到满分。 金泉开心得跳起来。
莎莉这样说:“凡是华人,都看重教育:不读书不出头。”
金泉答:“华人的科举制度早已淘汰,此刻全世界教育制度以洋人为本,西方人才注重学历呢,甚麼样程度做甚麼工作,一丝不差。”
“我有家庭,我不能像这般追求理想。”
“甚麼理想,”金泉谦逊,“失意人寻找精神寄托是真。”
“金泉,伤後你圆通豁达宽容许多。”
“可能那一击,打在脑袋该打的地方。”
半年後马可另有高就,他将往东京工作,大家都很惊奇,满以为他与金泉成为一对,却又落空,他们都希望金泉有个较好的结局。
金泉家走廊有只鞋架,穿烂的半跟鞋一双双搁上边像陈列纪念品,她提醒自己,要好好生活,否则对不起这些破鞋。
失意渐渐淡忘,一日,在咖啡室与人客商议。
她诚恳说:“屋主急於脱手移民,你莫失良机,这已是好价钱!相信你也比较过邻近成交价。”
“那麼,我去照原价写临时合同,你若志在必得,加一万元。”
人客说:“加八千吧。”
人客笑:“手提电话发明对经纪真是德政。”
金泉已经与对方经纪讲了起来,半响,回电来了,又一笔生意成交。
顺利的事总叫人高兴,近年金泉做甚麼都少了阻滞。
人客先走,侍应替金泉添了咖啡,金泉一个人坐着,看到对面一双情侣喁喁细语,有点羡慕,她也希望有那样机会。
她收拾纸笔,放进公事包,正预备离去,一个年轻人走近。
金泉抬起头,觉得穿黑西装的年轻人面熟。
她含笑问:“我们认识吗,是行家吧,华茂同事都穿黑色制服。”
年轻人提醒她:“金泉,我叫马可。”
金泉问:“你有生意转介给我?无任欢迎。”
“除了工作,还有其他,我一向跟紧我的个案,想知道你近况。”
金泉莫名其妙,“个案,哪宗的你的个案?”
年轻人看着她,“你都忘了,唉!忘记也好。”
金泉连忙赔笑,“我若有欠周到,请你包涵。”
对方啼笑皆非,“你恢复得很好,叫我放心。”
金泉点头:“多谢关心,你也听说我的事了。”
“金泉,最近有一个机会,你要抓紧,这件事对你感情前途有极大关连。”
这年轻人无端关怀,叫她警愓。
“金泉,明日,在课室,有人若把一杯茶倾翻在你笔记上——”
金泉接上去:“我会对你咆哮。”
“不,不,金泉,你要接受他的道歉。”
“我不至於那样好脾气。”
自称马可的年轻人笑,“你已进步得多,再不听见你怨天尤人。”
金泉叫停一部计程车,再回转头去,已经不见那年轻人影踪。
他们都叫马可,那确是一个好名字。
司机追问:“小姐,去哪里?”
金泉上车回家,她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
第二天上班客人排队见她。
其中一个说:“金小姐,听讲你将转行教书。”
金泉抬起头:“没这种事,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希望做到课长。”
“你不是在大学进修吗?”
“进修在任何时间对任何人都有益。”
真的,金泉自己也笑起来,她最近一直向前,态度像童子军,不是不可爱。
下班後赶往课室,一坐下就把手提电脑取出,刚打开,忽然有人走近,不偏不倚,把一杯热茶倾倒在那具精密的机器上。
金泉急得弹起来,她所有的笔记功课都记录在电脑里,它有甚麼损伤,真担当不起,百忙中她取过新买的浅色棉质外套往电脑罩去。
那冒失鬼不住惊惶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愿意赔偿。”
其他同事起哄说:“马可,这次你死无葬身之地。”
幸亏棉外衣发生效用,像一块毛巾似吸掉茶汁。
金泉头也不抬,更不去理会那个尴尬的闯祸同事,一味仔细拭抹电脑。
有人把手帕蘸了清水递给金泉再抹一次。
金泉开启电脑,一切无恙,她松口气,大家也都放下心来。
讲师走进课室,同学们各自回到自己座位。
金泉的外套自然泡了汤,处处茶渍,无论怎样洗也没用。
那天,直到下课,她对那个捣蛋同学不理不睬。
他几次试图向她道歉,她根本不去看他。
於学後第一时间赶回家,把电脑中所有资料打印出来,忙了整个傍晚。
金泉见所有功课幸保不失,气也就平了。
第二天回到课室,发觉座位上放着件一模一样的外套,分明是那个冒失同学的赔偿品。
那闯祸胚轻轻走过来,用手搔着头,烧红耳朵。
他这样说:“如果不再生气,请穿上这件外套。”
金泉觉得受之无愧,她把外套搭在肩上。
那同学松口气,退後,再也不发一言。
事後有女生称赞说:“EQ真要学金泉,人家的涵养多好,盛怒下也不发一言,镇定应付突变,事後得饶人时,又懂得小事化无,如一门艺术。”
士别三日,金泉已不是那个酣酒女!
“她会是一个最得体懂事的女友。”
过两日,有人捧着咖啡在饭堂走近,金泉像惊弓之鸟那样弹起。
仍是那个同学,这次他说:“我叫马可。”
金泉忽然想起,另一个马可同她说过,如果有人把一杯热茶倒在她的笔记上,她要原谅他。
金泉不由自主地说:“我原谅你。”
“谢谢你?洪大量,我坐在你身後已有半年,时时偷看你做功课。”
金泉没想到他那样坦白。
他说下去:“你做功课全神贯注,喜悦神情像进入冰淇淋店的幼童,我从未见过有人那样享受读书,深为吸引。”
“我白天在一间保险公司做事,因感学识不足,到夜间部进修。”他放下名片。
他伸出手来,金泉与他握手。
他问:“你怎麼看圣女贞德这件事?”
“啊,她不过是政治的牺牲品。”
两女絮絮谈起来,一直说到第一次大战上去。
金泉只觉,马可这名字实在熟悉,但凡叫这个名字的人都对她有益。
这个马可的父母俱在,他还有三兄弟两个姐妹,是个大家庭,叫金泉羡慕的是,一个大姐已经结婚,育有一子一女,周日家中有小孩走来走去,吃中饭时一大桌人,十分热闹,与金泉的孤清刚相反。

桂玉对安怡说:“这是浴缸‘开与关’案件。”


桂玉是谋杀组督察,安怡是助理检察官。
安说:“我们去与文希谈谈,她是法医,看她有甚麼说话。”
三名年轻女子,做这种传统男性工作,不但胜任,而且成绩斐然,真有点奇怪。
社会转型,从前一个家庭通常五六名子女,三男女,或是四男一女,女孩做不得事要紧,有父兄叔怕撑著。这一代想法不同,女性迟婚,且不愿生育,最多一两名,多数是独生儿,女子不做工,社会人力资源不足,故此自小都当男孩那般培训,她们也不负所望,渐渐身居要职。
这三个年轻女子便是代表。
她们两人找到了法医官文希。
文希正在办公室吃年餐。
桂玉笑:“也只有法医才吃得下。”
文希收拾桌面恐怖照片及杂物。
“名媛周世芬谋杀案。”
文希找到报告:“头骨遭重击破碎,简单明了。”
“凶手在背後袭击,据鉴证科报告:此人用左手,强壮,约五呎十一吋高,凶器在现场寻获,是一支高尔夫球,无指纹。”
文希问:“警方不是已逮捕疑凶?”
“是,周世芬的男女姚智,此人无业,过去三五年都在中年名媛身边兜兜转,很有办法,生活豪华,在周女士处得到不少好处:住宅、车子,还有股票等投资。”
“周女士必然决定与他分手。”
“那也不至於要杀人。”
“我们猜测是谈判失败,一时失手。”
“证据那样确凿,他走不脱。”
文希笑:“两位小心点好。”
桂玉说:“管家看见他晚上十时踏进周宅,与周女士商谈一些事务,管家十时三十分离开周宅返家,翌晨九时回到周宅发现凶案,周女士死亡时间约凌晨一时。”
安怡补一句:“姚智惯用左手,身高五呎十一。”
文希笑:“我两个表弟也是左撇子。”
“姚某的律师也这麼说,可是,只得姚某有动机。”
“周女士本来已签署文件,将商业区皇甫大厦拨至姚智名下,作为礼物,她忽然反悔,要求律师取消文件,他们当晚谈判,就为这件事。”
文希忽然问:“文件此刻仍然有效?”
“是,姚先生今日是个非常有钱的人。”
“你们说得对,案情简单。”
桂玉忽然问:“该幢皇甫大厦市值多少?”
文希跳起来:“哗,结交男友竟需付出如此昂贵代价!”
“怪不得我们找不到男伴。”
“一流!高大英俊,身段硕健,具有男子气慨,谈吐斯文,完全看不出是坏人。”
安怡说:“日本人有只玩具,叫咩咩生,是一只绵羊,披著狼皮,非常有趣。”
文希道:“我金要想到八年抗战,便觉无趣。”
“难怪你没有男朋友。”
这时,桂督察的手提电话响起来。
她听了一会,脸色变得慎重。
桂玉说:“我要回派出所,周世芬案突然多出一个控方证人。”
“姚智的前妻,她说事发当晚,姚智与他在一起。”
桂玉立刻会见助手,去见那名控方证人。
她叫王仪,由律师陪同,与桂督察见面。
王仪出示文件,证明她是姚智前妻,五年前与他分手,两人婚姻维持一年多。
她说:“我们一直有联系,彼此仍然是朋友。”
这是一个有时间及金钱不停修饰自己的女人。
她全身打扮得时髦漂亮却又维持个人风格,白衬衫上珍珠项链,毫不夸张。
“我是模特儿,最近比较清闲,洗头水广告及女性卫生用品都找十七、八岁少女示范,其实,我们才是消费至大一群,广告商是不有点误解?”
“事发当晚,你说姚智和你在一起。”
“是,他十一点到我家,天亮,吃了早餐才走。”
桂开闲闲问:“早餐吃甚麼?”
“煎小牛肝烤蕃茄、面包、咖啡。”
“为何到今日才来作证?”
“没想到警方会起诉一个无辜的人。”
“他有无对你说,他将拥有市值七亿的皇甫大厦?”
王女士的律师抗议说:“桂督察,我当事人毋须回答这些问题。”
“没关系!”王仪说:“我可以回答!我不知道有那样的事,我自己也很有钱。”
桂玉同手下说:“去调查一下。”下午,助手回来报告。
“王仪生活侈华,负债纍纍。”
桂玉微微笑:“这证人不可靠。”
“她一直与姚智藕断丝连,姚不时接济她,她也另外有户头,两人均不务正业。”
桂玉喃喃说:“污秽的灵魂,装载在美丽的躯壳内。”
“正是,陪审?自有分数。”
“王仪是个非常妒忌的女子,曾与周世芬冲突,她当众掌掴肚世芬。”
桂玉一怔:“你怎麼知道那檥精采的事?”
“警方电脑记录,周世不忿报案,三日後又销案。”
“呵,她们认识对方。”
桂玉摇头说:“疑凶仍然只有一人。”
“这故事告诉我们甚麼,金钱不是一切?”
助理检察官安怡见到疑犯姚智,对他说:“你的前妻愿做你的时间证人。”
姚智不置信,“她有那麼好心?谢天谢地。”
“她的可信程度不高。”
“我当晚的确与她在一起,第二早才走。”
“她亲手做煎蕃茄牛肝给我吃,我还笑语她想毒死我。”
“你与她有说有笑,可是想重修旧好?”
“那麼,你又到她家中过夜?”
姚智瞪著安怡,忽然笑了,“警方的工夫不足,你们不知道我与她有一对孪生女?我是为著孩子的缘故才与她合作。”
安怡马上向桂玉督察看,她俩脸红。
私底下安怡抱怨:“你手下怎麼办的事?我不想有更多意外。”
桂玉立刻承担过失,回到警署,连同手下,重新调查。
“那王仪一共有三个孩子。”
“大女儿已经十岁,是混血儿,姓布朗,一对孪生女姓姚,这是她们出生证明书副本,布朗是英国人,早已回国,五年内并没有入境证明。”
“这次可调查清楚了。”
“她现在的男伴是谁?”
“没有固定男友,我们跟足她一天,只见她到美容院、购物、喝下午茶,并且,替大女儿办寄宿留学等手续。”
“这是王仪银存款纪录,上星期一,有人存入一百万元。”
“一天之後,她站出来做时间证人。”
“案件下月初开审,你宜接向安怡报告吧。”
这时,桂玉也觉得事情不简单,她疑心一些事,但是,又说不出来是甚麼事。
桂玉手头是不止一件案子。
接著,她处理了纵火、虐儿、帮会寻仇等几宗大案。姚智案开庭,桂玉抽空旁听。
只见他穿著考究西服,神色忧郁,彬彬有礼,怎麼看都不像坏人,他是那种女人孩子会叫他带路的人。
她宣过誓,冷冷看著被告。
“案发当晚,他在你家?”
“是,直到早上才走。”
“这是你银行在款单,姚智在你户口存入一百万元,这是你出庭为他作证的原因?”
“你们感情不算好,是抑或否?”
“他四处留情,欺骗女性感情,不识好歹。”
检察官大为惊异,“你不为他辩护?”
王仪然含泪惺惺地说:“我毁在这个人手上,我带著三个孩子,不得不听他摆布。”
这是控方证人?她不但没帮姚智,倒是反咬他一口。
“你收取他一百万元现款,受贿为他做时间证人?”
“我一家四口需要生活。”
“你生活奢华,欠债纍纍,可是事实?”
王仪歇斯底里地说:“我是人,我也是人。”
王仪失声痛哭,“不,当晚他不在我家,我不知他在何处,他做过甚麼事,与我无关,我恨他,我不会再帮他掩饰。”
她责备问:“这是甚麼闹剧?”
安怡脸色铁青:“证人反口。”
控方律师得意洋洋说:“我方要求退庭休息。”
她在办公室与桂玉哭丧著脸不出声。
上司走进来,轻轻说:“年纪轻经验浅,吃了亏可是。”
安怡说:“我颜面不要紧,陪审员怎麼想?”
上司说:“王仪收取百万大元做时间证人,本来一点也不可信,陪审员心中有数。”
桂玉说:“可是现在她大吵大闹,痛斥前夫,语无论次,分明要陷害他,陪审员反而而相信姚智当晚的确在她家过夜。”
“三个小孩却又不能作证。”
“孩子们说当晚早睡,没见过姚智,但是大女儿说半夜醒来,听到音乐声。”
“佣人呢,佣人看到甚麼?”
桂玉忿忿不平,“我深信姚智是杀人凶手,谋财害命。”
安怡说:“嗯,他俩计划周详。”
桂玉在电光火石之间也明白了。
“是,一早计到控方证人反口,造成陪审员疑惑,一有怀疑,即不能判罪。”
“不可能不召王仪作证,关键在此。”
上司也吁出一口气,“且听陪审员如何判决。”
第二天,姚智对陪审这样说:“我们分手之後,因为孩子缘故,一直保持来往,她性喜挥霍,我也尽量帮她,那一百万元,是给予大女往英国寄宿费用,校方要求预付整年开销,我也设法满足她,当晚,我在沙发上留宿,翌晨,她还招呼我吃早餐,警方起诉我之後,她突然自愿做我时间证人,今日,又陷害我。”
忽然之间,姚智竟成为受害人。
审判时间结束,陪审员退庭商议。
桂玉在走廊碰见王仪,她正在补粉。
桂玉忍不住轻轻说:“好戏。”
王仪佯装听不见,嫣然一笑。
她们到酒吧喝上一杯解闷,却愈喝愈闷。
这时看到姚智的律师走近,她也叫一瓶啤酒。
安怡讽刺说:“为虎作伥。”
“警方证据不足,胡乱指控。”
桂玉大怒,想扑向前,又被安怡拉住。
两日两夜之後,有结果了。
陪审员无法达成一致裁决,只得解散,案件必须订期重审,疑凶保释外出。
桂玉私下同助手说:“我替周世芬不值。”
“记住,慎交男朋友。”
可是,桂玉并没有放松这件案,她用私人时间,盯著王仪与姚智两人。
她们非常谨慎,并不见面。
姚智每日健身、跑步、逛街,不久又有了女伴。
他真有一手,女性前仆後继,死而後已,勇气可嘉。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他承了皇甫大厦。
官司未清,他不能变卖资产,但是他频频与律师商治,不知想做些甚麼。
新女伴年纪很轻,衣著朴素,一脸天真,与他从前的伴侣不同类别。
桂玉问助手:“王仪有甚麼举止?”
“豪赌,时时在赌场三数日不回。”
“褓母看位两个小的,大女已往外国寄宿。”
“那百万?金已去得七七八八。”
“重审排在甚麼时候?”
“安怡觉得有无胜算?”
“安怡气馁,已和上司说明不接此案。”
桂至侧起头,“不知为甚麼,我总是觉得,好戏快要上演,毋须再待陪审员判决。”
助手苦笑:“我们不是已经欣赏过那场戏了吗?”
“是否继续跟踪?”助手希望多些时间休息。
“我自己来好了,你不必理会了。”
助手问:“你想找甚麼证据?”
警务人员,最忌做得上身上心,忘记这是一份工作,那样,很快会得燃烧怠尽。
一个月过去,姚与王各管各生活,一切平静。
也许,太静寂了,像是台风中的风眼。
去甚麼地方?桂玉立刻静静尾随。
车子驶近一间小戏院,她停好车,走到票房,买了一张票,独自进戏院看戏。
桂玉看看戏码,上演的是午夜场电影爱情片《说一声你爱我》。
桂玉也买张票,坐在戏院最远一角。
她看到王仪坐在近出口处,专注看戏。
半小时过去,桂玉累得慌,掩嘴打呵欠。
就在这个时候,王仪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他们是一早约好的,那人是姚智,在黑暗中,都显得高大英俊,错不了。
桂玉的渴睡虫全部赶跑,她全神灌注看银幕下好戏。
只见两人喁喁细语,几乎脸贴脸。
王仪憎恨前夫?不见得,可是,掌握到这一份证据又怎麼办呢,他俩本来有亲密关系,最多投诉姚骚扰证人。
他们像是低声吵了起来。
戏院里只得数十人,声音虽低,桂玉还是听见姚智说:“你镇定一点”,而王仪则怪责:“你妄想”。
有一个观众“嘘”地一声。
王仪站起来,急促离开戏院。
桂玉立刻决定撇下男方,跟随王仪。
只见她气冲冲找到车子,直接驶回家去。
已经午夜,桂玉推算她不会再次外出,於是回到派出所去,一个人坐著沉思。
他们两个好像一直没有分开过,气味相投,又有一对女儿。
但是,今晚终於重要决裂,为的是甚麼?
桂玉笑了,这一对男女,当然是为钱,世上除出金钱,没有甚麼更加吸引。
那笔钜款,原本属於周世芬,他俩争执,肯定是因为分赃不匀。
天亮了,助手回派出所,看到桂玉一个呆思,不禁叹口气:“桂玉,我找你呢,你没开无线电话。”
“我有一个朋友在在刘关张律师楼工作,他告诉我,姚智打算把皇甫大厦转名。”
桂玉跳来,“他可以那样做吗?”
“律师帮他钻缝子,这一段时间内,他们是清白身,转名,并无利益。”
“转给谁?”桂玉睁大双眼。
“我天大面子取得文件副本。”
助手把文件放在桌子上。
那个冒险洩密的小律师一定是助手的追求者。
“乙方是一个叫路绮的年轻女子,他们见过她与姚智出双入对。”
“交给她?他不怕她走脱?”
“这条路一定有高明的律师教他。”
这麼说来,王仪光火,百分之百有充份理由。
“桂玉,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的奸计。”
桂玉说:“把安怡找来商议,快。”
桂玉正想说话,电话铃响起。
助手过去一听,脸上变色,在桂玉耳边说了几句话,桂玉睁大双眼。
这是一个她们都熟悉的地址。
当值警察与法医比她们早到,已在办事。
只见褓姆紧紧抱著一对小女孩坐在一角哭泣。
桂玉脱口问:“人呢?”
她们吸进一口气,轻轻往楼上走。
法医文有迎出来,低声说:“死者在背後受到高尔夫球棒袭击,头骨破裂,同周世芬一模一样。”
桂玉喃喃说:“天网恢恢。”
“凶手坐在房中发呆,动不动,并没有逃跑意围,褓姆今晨来上班,发觉他们俩人。”
桂玉说:“慢著,姚与王二人,谁是凶手?”
“你进房去一看便知道。”
只见伏在地上已无生命迹象的是姚智,他头部已被血液浆住,看不清五官。
王仪坐在床沿,一声不响,神色平静。
桂督察过去蹲下:“是你做的?”
她抬起头来,“不错,他要出卖我,我对他不客气。”
“是,我实在气不过,十年纠缠,我竟一无所得。”
“他可是杀害周世芬的凶手?”
“周世芬要收回礼物,他一怒之下,计划谋杀。”
“你的证供,经过详细策划吧。”
王仪哼一声,“可惜陪审团未能一致同意他无罪。”
王仪喃喃说:“他要结婚,他要设法把财产全部转入另一人名下。”
桂玉与助手不出声,她俩觉得寒毛竖起。
她却还在嚷:“他只认识她几个月!”
一地鲜血,已转为铁銹色,触鼻腥臭。
助手轻轻说:“真没想到复审来得这麼快。”

王太太对表妹抱怨:“市道刚有点上升,正是找工作好时机,她却一声不响去了欧洲,牧之这孩子到底想些甚麼,我猜都猜不?,还说甚麼知女莫若母,唉!”


做阿姨的只得这麼劝说:“孩子们只要身体健康,学业有成,任得他们去吧!”
王太太说:“讲起他们都烦,来,我同你喝茶逛街去,我们都该松一松。”
叫母亲烦恼的王牧之去了何处?
三个月前男友松科约她喝茶,忽然对她说:“牧之,我想我俩需要一段冷静期。”
牧之即时明白他说的是甚麼。
她顿时觉得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她静静打一个冷颤。
“这一向,我忙得不得了。”
牧之不出声,她眼睛看到远处去,她已听到传闻,松科与别人约会。
果然,他辗转提出分手。
“彼此可以用心工作,希望看到成效。”
他俩在一起已有年馀,时时谈及婚嫁,这时,松科忽然决定上进,叫牧之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提电响起,立刻藉词说:“公司叫我回去开会,不送你回家。”
牧之这时才开口:“不用客气,我还有事,你先走吧。”
他也不追究,“那麼,牧之,再见。”
他迟疑着似还有说话,牧之已经替他接上去:“你的杂物,我会叫人送回去给你。”
他像尴尬,但更如释重负,“谢谢你,牧之。”
牧之很佩服自己,她喝完了咖啡才站起来。
牧之不知不觉走到智能书店,她常常到那里选购日本图书,牧之喜欢他们的漫格与爱尼米,即漫画与动画,一买大堆,松科时时取笑她拥有太多童心。
忽然看见一间旅行社,信步入内。
招待员道出:“这位小姐,我们专办欧洲学团,你想去南欧还是北欧?”
牧之顺口问:“你说呢?”
“有一个21日法国南部普旺仓烹饪班,住民居,学煮法国菜,还有绘画、雕塑等作班,请问你有无兴趣?”
牧之听见自己说:“有,就是它好了。”她掏出信用咭付账。
“下星期一出发,王小姐,你用甚麼护照?”
就这样,她无所谓地出发到欧洲。
毕业後回家工作两年整,从未放过长假,有一段时间公司紧缩,牧之一人做三人工夫,一天忙十多小时,经济稍有起色,公司却把她裁出来。
今日,男友又说需要冷静,不如去旅游吧。
同母亲讲一声,牧之就出发了。
整个经济舱都挤满年轻人,牧之会心微笑,同她读书时期差不多。学生群整个夏天迁徒:观光、学习、恋爱、探亲......去到哪里都舒坦快活,因为年轻,不怕辛苦。
王牧之只比他们大几岁,心境已经不同。
她挽?一只大背囊在巴黎转飞机往马赛,再转火车到吐朗,差不多四十多小时行程,牧之累得麻痹。
火车上一路只见原野风景动人,一亩亩紫色薰衣草田,蓝天白云,原来伟大的印象派画家不过依美丽的大自然摹临了一次又一次。
吐朗市接近地中海,往东边走,就是蒙地卡罗。
火车站上,有一个16、7岁英俊少年举起纸牌,迎接人客。
“拉勃朗学校欢迎王小姐。”
少年脸阳光,用法语说:“今年只得10个学生,大部份自美加来。”
他接过她的背囊,丢进货车,“我叫尚,请随我走。”
牧之心情欠佳,不大在乎,随少年上车。
“是,特地到贵国学习。”“会说法语否?我的英文半桶水?”
“只会一点点,说得不好。”
牧之把头靠在车窗上休息。
小路崎岖,货车差些抛锚,牧之却不着急,她漫无目的,身上的衬衫及白裤已汗湿肮脏。
到了农舍,主人家迎出来。
拉勃朗先生教烹饪,太太教绘画写生,学生就住在後边宿舍,他们兼包简单三餐,每人派发一辆脚车做交通工具。
牧之年纪比其他学生大一点,但是东方人长得稚嫩,很难分辨岁数。
她被分派到一间小房间,木地板,古董床,窗帘是一幅极之美丽细致的纱边布,在阳光下掩?出碎碎图案。
牧之惆怅一会,她沐浴洗头,可是,室内没有热水,呵,到了乡间,随乡入俗。
窗口看出去,可见到一个小湖泊,同学们正在写生嬉水,笑语声动听悦耳:他们的金发闪闪光光。
牧之问自己:为甚麼单单我不快活?呵!我失恋了,她告诉自己。
牧之掩着胸口,倒在小床上。
这一觉便睡到第二天天亮。
少年尚来看过她几次,她说:“你是唯一从东方来的客人,走少近万里路,爸妈说要特别优待。”
那天中午,她学到羊肉糕及酿蟹盖。
所有失恋的人都在学烹饪:在厨房浑忘一切,专心把莞莤切成末子,生姜磨碎,跟着老师研究肉类纹理,把食物当艺术。
同学们回转,正好享用牧之的制成品。
拉勃朗先生说:“之有天份,手指敏捷聪明,会有机会成为名厨。
稍後他们在户外唱法语民歌,牧之怕蚊子,静静走进屋内。
尚对她笑,道:“我从来没有华裔女友。”
“华女温柔忠诚,会是好女孩。”
“我也听说是,更加向往东方。”
拉勃朗太太叫牧之:“之之,到这边来写生。”
她点燃起蜡烛及线香,气氛宁静,在桌上放一大堆水果及玻璃瓶,随得学生自由发挥。
尚在她对面坐下,搁起双脚,翻阅画册。
在这里,他们不看电视,不玩电子游戏机,不吃快餐。
在乡间,人与人有更多时间交流。
半晌,拉勃朗太太探头进来说:“尚,帮手洗衣服。”
洗衣机在地下室,年轻人的衣服鞋袜统统有一股异味,到坐或打滚,裤子特别脏,需要多洗十分钟。
做了个多小时才做通,他们回来,好不感激,拥抱牧之。
拉勃朗太太笑说:“之,我们付酬劳给你。”
看,对别人一点点好,别人都感激,可是对一个男人尽心尽意,他却心不在焉,终於去找更好的。
早上醒来,牧之总会凝视那幅纱帘,阳光轻轻透过细致图案,照在她手臂上,她不舍得起床。
在这个乡间留下来不走,她不需要得多生活费,学法语,找工作,融入当地社会,索性不回去了。
牧之不禁挪揄自己:为感情失落而逃避异乡?没有这样懦弱的事,王牧之不是那样的人。
尚来敲门:“之,我们今日到市集去,你喜欢古董市场吗?快起身。”
牧之喜出望外,立刻梳洗,一队人十来架脚踏车,朝市集出发。
他们不戴头盔,只戴着边草帽,?一路上聊天谈笑,无限畅意,牧之心情有明显转变。
尚靠在她旁边,给她递糖果水果。
途中他们在一个小广场休息,掬起喷泉中清水饮用。
尚取出纸笑替喷泉旁的牧之写生。
他说:“你有那样丰满的嘴唇。”
牧之又笑:“人类的嘴唇都一样。”
尚指指脸颊,“让我试试是否相同。”
牧之不卑不亢地回答:“可惜,华人的风俗不允许我如此轻率。”
市集就在广场不远之处。
他们先坐下喝咖啡吃新月面包当早餐。
乡镇习俗就是这样悠闲,无论天多麼高地多麼厚,风云变色抑或太平盛世,他们照样坐在那里喝咖啡聊天享受生活。
是一个跳蚤市场,新旧货色包罗万有!瓷器、衣物、家具、首饰、书本、画册,光是看已经是极大乐趣。
尚送牧之一枚水晶发饰,替她来起头发。
牧之买一条花裙子,系在腰上。
真会爱上这个地方呢,无意中来到这里,牧之心头空虚的伤口竟慢慢愈合。
回农庄途中,他们就在小路边写生。
同学们意念如天马行空,画风各不相同,大胆创新,美不胜收,叫牧之大开眼界。
牧之作品最保守,自惭形秽,她会是一个成功的行政人员,但绝对做不成艺术家。
中午,累了,去吃点心,喝冰茶,躺石阶上休息,有人看天上乌云,“也许要下雨,回去吧”,一声呼啸,鸟倦知还。
拉勃朗先生正在等他们上课,可是同学们都笑,“吃的时候叫我们。”
只得牧之帮拉勃朗先生做柠檬鱼柳。
牧之全神贯注学,老师尽心尽意教导。
她一共学会三种不同伴鱼吃的酱汁,各有巧妙。
拉勃朗太太进厨房看见,不禁笑说:“老头,徒儿聪明漂亮,你若年轻几岁,想法大大不同吧。”
拉勃朗这样答:“即使我这把年龄,也忍不住为东方少女的美慧温驯而心动呢。”
这样复杂的法语,牧之居然听懂了,她微笑不出声,只是埋头苦干。
“之,巴黎及马赛都有极多华人,可有亲友在城里?”
同学在窗外拉起手风琴,唱起玫瑰人生一曲。
不知怎地,牧之忽然鼻酸。
她别转头去,想到松科说她:“牧之,你就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像玫瑰人生这种冷门歌曲。”
可是,这是一首世界闻名的经典歌曲啊,他一点也不了解世情,也不了解她,渐渐分歧。
拉勃朗先生忽然扬声:“可以来吃了。”
第二天,阴雨,同学们被逼干清洁工作,嘻嘻哈哈,当作一个节目。
牧之免役,坐在窗沿看书。
尚走近问:“读甚麼?”
牧之答:“拜伦诗集,这两句我最喜欢:‘我已耗尽了整个夏季,在5月1号之前。’”
“可是,5月1号夏季还未开始啊。”
“所以呀,他已透支了一生,只活了36年。”
尚说:“真没想到百多後,他的诗句仍叫女子着迷。”
牧之笑:“我最向往他的——”
“我知我知:‘多年之後,与你重逢,如何致意,以沉默与眼泪。’”
牧之笑出声来,许久没有这样高兴,她像是回到17、8?岁模样。
尚掩住胸口:“‘你的素心,拒绝发现,那麼多人都可以找到的缺憾。’”
拉勃朗太太走近,“那是拜伦的诗吗?”
又一次证明法人是那麼文明有教养。
“烹饪课之之学得最多。”
“她也是唯一没带手提电话的同学。”
一这提醒之,爸妈一定挂念她。
她连忙借用电话,拨到家中问好,幸亏爸妈并没闲着,他们都有约会,牧之留言。
第二天,雨还没有停,同学们已经出去。
牧之不甘心问:“他们去了何处?”
拉勃朗笑笑,“明早还去学挤牛奶打牛油呢!今日让你休息。”
牧之坐下来帮她摺衣物。师母忽然说,“之之,你眼神忧郁,何故?”
牧之坦城相告:“我失恋。”
师母意外,“有这种事,那人眼珠有看病。”
“谢谢你拉勃朗太太。”
“那人头脑也有问题。”
师母接?斥责:“没有福气。”
牧之欷歔,没想到在这麼远的地方找到同情。
“过来,我教你做苹果馅饼。”
她俩洗净手,师母捧出一篮绿色史密夫祖母果。
她说:“法国的苹果馅饼不同美国,美国人胡乱搓两块饼皮,把粗粒苹果往当中扔,烤熟算数,我们可不草率,看。”
师母把苹果得半透明纸般薄,一层层,在饼在砌成图案,洒上香料。
烤好了,香闻十里,甜而不腻,牧之吃後赞赏不已。
师母问:“你会做甚麼中国菜?”
“谁吃那个?之之,中华料理世界第一,你一道菜式也不会做?”
“我试做一个小点吧。”
“材料在这里,请示范。”
牧之一看,决定试做小笼包。
她把猪肉?碎、搅拌、调味,再做皮子,碾得极薄,一只只裹好。
中国女子就是手巧,即使是第一次做,也似模似样,牧之用菜叶垫着蒸笼,战战兢兢,决定用文火蒸15分钟,水滚了才放下包子。
牧之摒息?时钟,时间一到,打开锅盖,一看粉皮呈半透明,剔透玲珑,已知成功。
拉勃朗太太探进头来,“香!”
师母一口咬下,原来包子里有汤,差点烫口,只觉鲜美无比。
“唷,之之,我们要向你拜师学艺。”
刚好拉勃朗先生进来,“让我吃一个。”
他唔唔连声,赞赏不已。
真有那麼好吃?当然不,这是他们存心捧场,叫牧之高兴,牧之感激。
第二天,早上挤牛奶、捣牛油,晚上到镇上酒吧跳舞。
挤牛奶真不知道,十多人人汗流浃背,才挤得半桶,捣牛油更弄得腰痠背痛。
“呵,以後明白不能浪费食物了。”
傍晚,大家在园子乘凉,师母走近牧之:“我家需要帮手,你愿意留下吗?供食宿,另薄酬,暑假过後,再作打算。”
牧之微笑:“多谢你挽留,家人与工作都等?我回去。”
“以後还会再来看我们吗?”
“留不住你,真可惜。”
拉勃朗先生说:“我们这里乡僻壤、低科技、少娱乐,当消遣犹可,长期居住,可真不是味道。”
牧之连忙否认:“不不——”
尚走近,“不然,你可教我中文,我可教你法文。”
第二天,母亲的电话就来了。
“牧之,有工作找你,速速回家。”
“济东银行,叫你8月15上班。”
呵是,恍如隔世,牧之想起来,她的确去过济东面试,对方答允一有空缺,即时与她联络。
“爸妈想念你,回来吧,离家十多天啦。”
“我会在8月14回来。”
“谁?”牧之一时没有听清楚。
“松科,他问你好不好,语气很有歉意,本来我也觉得他多馀,无端端又来惹你做甚麼?可是你们一代老说姿势要大方,於是我亦同他谈了几句。”
牧之不出声,他有甚麼问题?
“松科外婆生病,想吃你从前做的松饼。”
“我想那不过是藉口,他明显地受到挫折,想到你的好处,牧之,你会原谅他吗?”
“如果还来得及的话,谅解是好事,牧之,寻寻觅觅,未必找到另外一个。”
母亲那一代不明白,这并不是找不找行替身的问题,女子不可无谓牺牲。
牧之轻轻说:“我10号回来。”
“牧之,你要当心,欧洲并不太平,可要接你飞机?”
“不用,我会自动出现,继续逛街喝茶吧。”
叫她回去呢,隔一年半载不高兴了,又对她说要冷静一段时期。
王牧之没有那麼空闲为一个不识好歹的奔走。
这次度假,不但明智,而且必须。
她躺在硕大的绳床上,轻轻摇晃,不禁盹着。
第二天,同学们投选:“往马赛”,“不不,去蒙纳可”。
“牧之,你说了算,去哪里?”
牧之微笑,“哪里都不去。”
“我们过地中海到科西嘉。”
年轻人争个不已:“西班牙也近。”
牧之奇问:“为甚麼不分道扬镳?”
“人多才好玩,也较为安全,又可互相照顾,我们决定小组行动。”
“我过几天就要回香港。”
大伙惨叫一声,“之,你要回家?届时谁给我们洗衣服整行李?”
“还有那美味饺子,之,请留情。”
这时,拉勃朗太太走近说:“韩国女子金淑喜过两日会来加入我们这个团体,她只能逗留十天,我同她说,同学们欢迎她。”
少年们又七嘴八舌问:“她会做锅贴吗,抑或寿司?”
“赶快去买一本韩国风情录,看熟了,以免隔膜。”
几乎立刻忘记牧之种种好处,牧之不是不怅惘的。
半夜,拉勃朗先生来敲门,“之,你的长途电话。”
“不,是一年轻男子声音。”
“请同他说,时间晚了,众人已经休息,明日再讲。”
那是谁,不会是松科吧,他这个人照应他自己的需求时锲而不

原标题:你这么爱我 我可要当真了:小鲜肉PK大龄剩女

书名:你这么爱我,我可要当真了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这年夏天,性情乖张的杨五斤失恋又失业,用捡到的学生证混入大学图书馆,“偶然”陷入了少年丁中浩的爱情圈套。在杨五斤二十八年的人生中,遭遇过闺蜜的背叛、小男友的劈腿、穷矮矬的表白、高富帅的青睐,很难与某一个男人安然相处,至今未婚。

丁中浩的细心和包容渐渐打动了杨五斤,却让她对于他毫无原则的忍让心存疑虑。原来,美妙的表白搭配险恶的阴谋,他其实是一块毒蛋糕,不管包装盒上打了多少蝴蝶结。旧日闺蜜阿宝的出现,令丁中浩暴露出了另一张面目。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纯情少年,从大一开始他就在知名夜店打工挣学费,因为外表清秀挺拔,女性恩客众多。暗中了解真相的杨五斤并未急于掀桌,而是打起了“将计就计,以牙还牙”的算盘。

摸着良心介绍自己,我得这样写:小女子年方二八,出身市井人家,最烦厌沽矫俗名,生平只喜爱痴汉劝酒、檀郎戏花。写小说时像个堕入凡尘的贴心妖精,充满灵气和深情;电脑一关,马上就情不自禁地想找个墙角蹲下,一边晒太阳一边伸出手指往鼻孔里抠。年轻时以梦为马,为了爱情一路披荆斩棘。直到碰得头破血流才明白过来,恋爱这件事,先得棋逢对手,然后才能肝胆相照。已出版作品:《青春的庙》《内有恶女》《御姐驾到》等。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贱

认识丁中浩那年,我的才华还像喷在白墙上的猪血一样醒目。

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二文女青年,我行事总是很低调,一般索要稿费都是低声下气地哀求编辑小哥:“您就当打发要饭的,拿人民币照准我的脸儿使劲扔…………”可是土人也得有个泥性儿吧,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发作了,我顾不得图书馆里众目睽睽,拍着桌子高声臭骂他是混账王八蛋:“…………向我要稿子的时候不择手段,裸聊换签约,出版之后就尾巴一卷跑得没音信儿了!”编辑小哥唉声叹气地回答说:“发稿费这事儿不归我管,要不我再给你裸一个…………”

“滚!就你那两肋排骨,被人看是一种福利!”

我愤怒地挂断手机,走出图书馆,抬眼发现下雨了,无伞。正蹲在墙角怅然望天,身后缓缓走过来一个持伞的清秀少年,温和地对我说:“同学…………”——恰逢此时我横下心冒雨而归,迅猛地长身而起,正好一记结实的头锤撞在他脸上。可怜他刚刚深情款款地朝我俯下身子,紧接着就“嗷呜”一声痛呼扔开了伞,双手捂着脸后跃半丈,颀长的身量瑟缩而颤抖着。

第2页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贱

“对不起!对不起!”我非常抱歉。每年因低估我的身手而受伤的总有几个。

少年用手紧捂着面部,双眼泪水长流,缓了好长时间才腾出一只手捡起地上的伞,艰涩地把刚才那句话说完:“同学,没带伞吗?我送你吧?”

同学?我斜睨过去:“我二十八了,借书卡是在你们学校门口捡的。”

少年怔怔地抹去了泪花,看神色很想转身走人,又无法说服自己纯朴的内心,只好挣扎着问:“你的头没事吧?”

我摸摸头:“没事,别说你那鼻子,板儿砖我都是一磕两断!”

一边说,一边刺溜钻进他伞底下:“我住在向阳街,你送我到公交车站就行了,谢谢。”少年惊愕而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撑开伞,为我遮着雨走向遥远的车站,一路上都低头不语,可能正在心里暗骂我八辈儿祖宗。

我不禁宽慰地笑了:没有用的,小正太,“厚颜”是我的绰号,“无耻”是我的本名,没让你跋山涉水送我到家门口就算姐姐我今天日行一善了。

“小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殷勤地问。

他不悦地瞟了我一眼:“丁中浩。”顿了顿,又认真辩白:“我不小了,下学期就大四了。”

“是不小了,已经可以合法思春了,真是失敬呀。”我敷衍道,专心地提起裤角,踮着脚在越发肆虐的雨水里前进。

丁中浩嘴角抽搐两下,明显想收了伞跟我翻脸,但终于拗不过自己良心的拷问,硬生生忍住了飞起一脚把我踢出伞外的冲动,改口问我:“嗯…………刚才在图书馆我注意了你好久,你都快要把半个楼层翻过来了,在找什么书?”

“找一本…………”我犹豫了一下,随口回答,“菜谱。”

“怪不得你身上一股葱花味儿,原来是个厨子,真是失敬。”他老实不客气地回敬我。

您瞧这孩子,看着挺憨厚的,嘴巴好生歹毒。

匆匆踏上站台时,我崴了一下脚,丁中浩扶了我一把,我道谢之余不免满腹牢骚:“谢谢啊…………雨天实在很烦人,我就不理解为什么要下雨。”

丁中浩垂下头来瞥了我一眼,淡淡道:“雨是风的眼泪。”

多么富有文艺腔啊,我一听此话就警觉起来,迅速退开两步与他保持距离,紧接着摆了个太极拳起手式护在胸前。

——阿宝说过:珍爱生命,远离二文青年,搞文艺的文学小青年们的脑筋早就被柏拉图那孙子忽悠瘸了!

阿宝是我两年前的同事,同居了大半年,后来奋力跳槽去到上海,从此音信全无。此妞肤白貌美气质佳,一天,她勾搭了个中文系的白面小生,在电话里羞答答地告知我,“今晚不回来睡了”。结果半夜两点客厅异响,似乎有人破门而入。我起床开灯一看,阿宝面目狰狞,衣衫不整,紧攥着双拳坐在客厅地板上撕心裂肺地喊:“狗日的!那孙子脑壳绝对让驴踢过!居然在老娘身边直挺挺坐了半宿,还结结巴巴地对我念什么‘心悦君兮…………’,要不是念在吃童男补眼睛的分上,老娘立马抽身走人!”

身为公司里才貌双全的一对儿姊妹花,经常有人羡慕地问:“你们的生活一定充满了诗情画意吧?是不是连说话都很文气?”阿宝一直诚恳作答:“极为偶尔的文气,其实我们日常对话很粗鲁的。”

其实,何止对话粗鲁,我和阿宝自菜场归来时,常常双肩各扛一麻袋打折红薯健步如飞。某日鸡蛋促销,我俩去排队扒抢,从超市出来时发现下雨了,于是人手一袋儿鸡蛋冒着雨往家走。我安慰阿宝:神仙眷侣,雨中漫步,这副场景一定羡煞旁人。阿宝接口说,是啊,大家都羡慕地说:快看那俩傻逼没带伞…………

丁中浩没有发觉我的怵惕,他收了伞,伸长手臂递给我:“拿着。”

“不用了。”我发自内心地推辞。我很不愿意像个许仙似的,因为借一把雨伞而成就一段流传千古的人兽奸情。

可他硬把伞塞到我手里,用命令的口吻:“拿着!”

推了两把,没推开,我也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他演练太极推手,只好窝窝囊囊地攥着人家小正太的雨伞,自觉形象很猥琐,似乎是一个骗子,而这低级的骗子既不图财也不图色,就图人家一把二手黑雨伞。

幸好车子来了,我匆匆拎着伞踏入湿漉漉的闷热车厢。

车外的他猝然唤了一句,我下意识地高声答应着,回首时,公交车已经发动了,我仓促中将头伸出窗外:“什么事?”

丁中浩却没有再说话,只是远远朝我挥了挥手,面带微笑。

我握紧扶杆,奋力在拥挤摇晃的车厢中站稳脚跟,脑中却陡地清醒过来,好像被谁迎面劈了一掌——“九夜”是我用了很多年的笔名,可是我一直行事低调,一没在微博加V、二没上央视捐款,这陌生的孩子如何知道的?

某天下午,快递公司的小伙子拨通我的手机。

届时,我正在某家小饭店里,因为跟人划拳输了而准备掀桌子。听说出版社的样书寄到了,顿时转怒为喜,于是在电话中约定,我在他即将到达的下一站等着。刚刚挂断,满席的哥们儿都由衷地起立鼓掌,派出壮汉老刘押送我这个没酒品的泼皮离开。

赶路途中变了天,开始刮风下雨,我醺醺然没觉得冷,只觉得自己头上有热气冒出。

这个夏季的潮湿一如我悒闷的心情,黏重而纠结。失恋、失业,以及失去灵感,经常整个通宵面对空白的Word文档自暴自弃:“我就是成功他小姨,跟他妈失败关系特铁!”幸而我的编辑苏小哥儿不离不弃地安慰我:灵感就像大便,憋上几天总会有的。托他的福,我至今没有寻短见。

到了约定地点,老刘不断出声催:“人呢?人在哪儿呢?”

我急了,加之酒劲儿冲脑,抬手就往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你丫催什么催?谁让你跟过来的!不耐烦了就给老子爬回去!”

老刘也没少喝,攥住我衣领子,瞪着红红的眼珠子:“什么态度?找抽你说!”

我们凶恶地互瞪半天,都觉得挺无聊,同时呵呵一笑,他松开了手。

就在这时,老刘身后突然蹿出了一个黑影,手里掂着半截砖头,闷声不响地拍在他背上。老刘微微向前一跄,痛得口歪眼斜,粗悍的面目越发狰狞。但是这一砖头的准确度显然有差,力度也不够,没能把他当场拍晕过去。

我正惊疑不定,那个凶手迅速向我冲过来,仓促喊了一句“快跑”,然后一把拉起我的胳膊就走,似乎毫无恶意。

我莫名其妙,下意识地被他拽着狂奔,老刘摸着后脊梁喊打喊杀地追了几步,居然扯开嗓子喊:“小五!老子跑不动了——”

“滚!赶紧滚!”我极为气愤,扭头大骂。

老刘如奉圣旨,一转身跑得巨快,抛下我径自回去喝酒了。

凶手突然停了下来:“你们认识?”

我张开嘴想说“废话”,但是灌满酒精的胃部经历了从猛跑到骤停,实在承受不住,胸腔里涌起一阵滚烫的难受,根本来不及说出这两个字,头一扭扶着墙开始昏天暗地的狂吐。

他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我吐,也可能是傻眼了。

等我吐完了,从包里翻出纸巾擦嘴,他才讪讪地道歉:“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们发生冲突了…………”

他的声音异常年轻青嫩,我一愕,醉眼迷离的瞧不太清楚,便伸手把他从阴影里扯出来,细细端详,只见这陌生的少年五官俊朗,白面泛红,乌黑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一丝丝贴在前额,端的是个适龄小正太。

“就你那二两力气,还想英雄救美?”我拍了拍他的胸大肌,借着酒意出言调戏,“小正太,来来来,先跟姐姐做个运动。”

他面红耳赤,推开我的手:“九夜,你喝多了…………”

“呃…………你是谁?”这孩子居然认得我,我大感意外。

“我啊,丁中浩,上星期在学校图书馆,我借了把伞给你,不记得了?”他尴尬地抬起右手,捋了捋快要搭到眼前的湿发,窘迫而努力地向我解释,“刚才我过来取一份快递,正好看见你被那个男人揪着衣服,所以就…………就误会了。”

我极少被人当作需要保护的对象,心里不禁微微感动,突然又想起他说的“快递”二字,赶紧转过身又往回跑,幸好胃里的零碎刚才都吐光了——跟快递小伙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我的样书!

在约定地点签收了包裹,再看丁中浩手中,两个灰色塑胶包裹袋如出一辙,连寄信人的笔迹都一模一样。

我以醉鬼特有的阴森眼光盯着他。

“别瞪了,你演皇阿玛呢?…………这是你刚出的新书,我在网上跟出版公司订的,订的时候也不知道会跟你的同一天寄过来。”他不自在地与我对视,略显局促,瞳仁儿黑得闪闪发亮,“我一直很喜欢看你的书。上次在图书馆,我无意中听见你在很大声地打电话,好像是跟编辑说话,你骂了一句‘再他妈拖稿费,我就把“九夜”这名字送给你算了,以后老娘不写书了,改卖淫’…………”

我搔了搔头,颇有点不好意思:“你胡扯呢吧?妈的,我从来不说脏话!”

丁中浩汗如雨下,抬腕拭去额头滚落的水滴,定一定神对我说:“九夜,包裹拿得动吗?我送你回去吧。”

“好啊好啊,多谢了。”我谄媚一笑,顺手把包裹塞进他怀里。正觉得头昏脑涨极不舒服呢,雷锋同志满状态复活,怎能不叫人欣慰?忽然想起他对我的称呼,正色纠正:“还有,你不要总是叫我九夜,我姓杨,叫杨五斤。”

“杨、杨五斤,”丁中浩忍住到口的血箭,竭力维持礼貌,“这名字很别致。”

别致?你丫的表情分明在诉说“变态”两个字。这小子马屁拍得太踉跄了!我悻悻然打断他:“别提了!是我那个糊涂老爸和大伯给起的名字,我出生那天他们哥儿俩喝了五斤白酒,为了纪念这一历史性事件…………哎,出租车!”

一辆亮着空车灯的TAXI疾驰而过,我赶紧挥手拦车,上半身猛倾过度,差点儿扑扇着胳膊一头栽到马路上去,幸亏丁雷锋在一旁眼疾手快捉住我的胳膊,才踉跄着站稳。

不好意思,酒后就这熊样,清醒的时候我身手可敏捷了,而且一般只用大腿拦出租车。

师傅回头问:“去哪儿?”

“方城路小学。”我仰着脸靠在后座与车窗之间的三角地带,湿漉漉的背心贴在身上极不舒服,于是挺起腰伸手拎着衣角抻了抻,顺便从裤兜儿里掏出一盒三五,还好是硬盒包装,烟一点也没湿。

偏着头点烟时,触到丁中浩惊疑不定的目光:“你是小学老师?”

我相信到了他这个年纪,对中国的教育制度已经足够失望了,所以宽慰地冲他笑了笑,如实回答:“不,我是小学生家长。”

我儿子今年七岁,在方城路小学读二年级,随我姓杨,叫杨康。

嘿,你还别不信,想当年为了能让儿子读上这所重点示范小学,老子毅然花了三万块钱!当然了,基于当前的国情,人家学校肯让我花钱也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情,大部分人想花钱都还找不到门路呢。

亲爱的读者,我一定把您吓着了,对此我感到很骄傲。

丁中浩一脸毫无悬念的震惊:“你有孩子了?靠!这…………这也太逆天了吧!”

连这么个把“勤劳朴实”四字标语写在脑门上的好孩子都爆了粗口,可见内心有多么震撼。自从见到我之后,他基本上就没有摆脱过吃惊的表情,这就叫作少见多怪。

他瞠目结舌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老公呢?”

我一阵怅然,捏开烟头,在袅袅腾起的烟雾中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脸,幽幽地对他说:

“昨天晚上,我跟老公又吵架了,他冲着我大吼大叫,让我带上自己的东西赶快滚出去。于是,我就用袋子把老公装进去,哭着说‘你是属于我的’…………”

丁中浩怔了一怔:“真感人,然后呢?”

“然后我装了四袋才把他装完。”

板着脸说完最后一句话,我自动退出装逼模式,毫无形象地抖着两只爪子哇哈哈狂笑。

妈的,为了把这个冷笑话说完整,这小半分钟可憋死爹了啊!没错,鄙人的业余爱好跟大伙儿差不多,平时就喜欢看看笑话什么的。鉴于我自己的上半生就是个笑话,所以我是个爱看笑话的笑话。

丁中浩刚才听得太过投入,情绪还没调整过来,一脸“擦,哥被调戏了”的恼羞小表情,萌得人牙根发酥。

这孩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可比我有涵养多了,硬是咬紧牙关把一口一口的鲜血吞回腹中。要是换作我被异性调戏了,一般情况下对方只有两个结果:受暴致死,或精尽人亡。总之是固有一死,什么什么轻啊重啊之类的呻吟内容在此就不作赘述了。

咬牙半晌,他垂下头郁闷地掐腿:“华丽的文字,和猥琐的作者,果然是可以并存的…………”

呃,貌似又碰碎了一颗读者的玻璃心,实在抱歉,拆自己台我一直干得这么顺手,除了会讨人喜欢,其他什么缺德事都在行。在文字圈里刚出道的时候,编辑苏小哥儿就严正警告我说:“记住,身为职业写手,绝不允许冷落读者!”想了想,他又未雨绸缪地补充了一句:“更不允许打骂编辑!”

其实,大家都想开一点儿的话,仙女也不过是一堆俗肉嘛。“猥琐怪萝莉,喜推小蜀黍。”这半首五言绝句一直是我的MSN签名。我猥琐,我承认,有脾气你咬我啊!

从车窗丢了烟头,我一手搭在前面的椅背上,笑眯眯地端详着丁中浩。这位小哥儿神情失落,正在喃喃自语:“每一个猥琐青年,上辈子都是折翼的日本友人啊…………”然后他定了定神,一脸严肃地正色质问我:“说真的,你是不是国外反动组织派到我国来的卧底,专门对抗中央宣传部的‘反三俗’精神?”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我真是个毕加索复活也画不出来的变态。

其实,我只有帕瓦罗蒂复活也吼不出来的忧伤。

被误会没关系,TVB和我有同一句名言,“做人呢,最重要就是开心”,觉得难过了就大声笑几声。我仰头靠在椅背上,一时忧伤地笑得枯枝乱颤。

出租车司机也是个敏感的下流青年,感觉到后座开始有规律地震动,羞得连脸都不敢抬,一路用天灵盖儿观察前方路况。

——这位同志胆色过人,可惜智商有限,玩儿车震的都恨不得给自个儿安装消音器,有主动发出狞笑的吗?(P.S.据说螺纹安全套具有消音功能,产品理念跟螺旋消音管道系统差不多,都是针对下水的。如果没消掉,证明声音来自上半身,可以拿拖鞋堵嘴…………注:本段括号中的内容,出自中国铁匠部新闻发言人乌大白先生,至于你信不信,反正你丫爱信不信呗。)

到学校之前,我就着湿漉漉的雨水捋了捋额前碎发,尽量把衣服抻直。

斜睨一眼身边的小伙子,轮廓英俊,眼睛清亮坚定,只间或会有一忽的失神,从容颜上来看是又颓又帅的英伦范儿,却穿着款式硬气的格子衬衫和黑仔裤,压低嗓音时磁性十足,这会给人的视觉和听觉等各种知觉造成诡异而强大的冲击。

蓦然升起复杂的感觉令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守护欲与推倒欲交织,反正很邪恶,大抵是想冲上去,把他弄疼。

缓缓回过神来,不禁再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糟糕的打扮,灰色休闲背心搭一件布满皱褶的缩脚七分裤,一头短发乱七八糟地搭在脸上,眼神里就透着邋遢,勾搭指数基本为负数。有时夜里出门,醉汉看见我都躲着走。

下车时,看了看表是三点半,快到下课时间了。

丁中浩手捧着两包书,懵懵然地跟在我身后,走进学校的大门。

——这一步,直接跨进了他人生中的第二个阶段。女王星落入狮子座,转为坑爹座。

今天不是开家长会,我过来是给老师们送书的。自从他们知道我写过几本书,就嚷嚷着等新书到了一定要人手发一本,当然不可能用以瞻仰,老师和家长双方都心照不宣,这份福利不要白不要,至于看不看,那是另外一回事,哪怕留着送人还显得有几分文化呢。

所以我也没在书上签名,免得他们送人的时候还得费力气把写了赠言的那一页撕掉。

门卫室的保安把我们拦下,按照规章制度,认真核实家长的身份。城市的重点小学强就强在管理。我小时候在镇上的一所破学校里读书,彼处乃暴行多发地段,随时随处都可以欣赏免费高清的3D动作大片。小学四年级时,有天下午我背着书包去学校上课,发现校门被锁死了,绕到后门附近,隔着两米左右高的墙头,看见无数砖头挟带风声呼啸着此起彼落,墙内不时传来销魂的痛呼和呻吟…………

填完表格抬起头,方城路小学校园里一片安静。孩子们还没有下课,否则到处都涌动着杀气腾腾的人潮…………咳,说错了,是生机勃勃的人潮。

从丁中浩手中接过包裹,放在门卫室的桌上,我客气地向他道谢:“多谢你了,以后有机会…………咦?”

我的眼光一呆,掠过了丁中浩的脸,径直落向离校门不远处的医务室。从医务室里刚刚走出三个人,一个老师和两个小男孩,其中一个男孩子的头上还打了块洁白的补丁…………咳,又说错了,应该是打了块洁白的绷带。

没受伤的那个小男孩,一直在被老师训斥,一副臊眉耷眼又委屈愤然的表情。

“康仔?”我意外地喊出声。

虽然杨康他娘杨五斤素来骁勇善战,看见板儿砖就跟看见发糕一样亲(是谁在那边插嘴说杨康他娘叫包惜弱?砸场子吗?拖出去打到穿越为止!)。但是,我从来不教孩子打架——倒不是为了支持国家的精神文明建设,关键是小孩子不懂轻重,斗起狠来不顾一切,下手之前根本预想不到后果,我不希望他成为一个有肌肉没大脑的愣角色,将来打篮球被撞两下就要求我带人去把对方的双手砍断。

在为娘“吃亏是福”的教育下,康仔很少跟小伙伴发生冲突。早在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他就展现出了大将风度,有一次书包被小朋友恶作剧抢走,把书本、水彩笔、橡皮、油画棒什么的一件一件全掏出来,摔得满地都是。人家不急也不恼,气定神闲地牵着小女朋友站在一旁观赏。

末了还殷勤地询问:“摔累了吗?我买糖给你吃吧。”

(当时的情况本人并没有亲见,以上内容均来自第二天幼儿园阿姨的倾情讲述。)

所以,今天竟然发现他跟同学打架,颇觉出乎意料。

头发斑白的男老师戴着黑框眼镜,揪心地扯着两个孩子,一边训话一边朝我这边走过来。我认得他是康仔的班主任,姓胡,听说近视好几亿度,期中考完了开家长会那一次,他迈着方步走上讲台,突然伸手指着我,和颜悦色地说:“这位家长你请坐,不要站着。”而我当时正在最后一排坐得四平八稳的,身后的墙上挂着我的大衣…………

方城小学实行跟班制,老胡已经在这个班跟了两年,和家长们早就熟识。我冲他又招呼又挥手,得到了两束飘忽而又茫然的目光。

迎到跟前,他才眯着眼睛认出我来,马上告状:“杨妈妈,你来得正好,我刚准备给你打电话。杨康这孩子平时挺乖的,今天不知道发什么脾气,在课堂上就把同学的头打破了,你看看你看看…………”

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儿子打架赢了我自然心中暗爽,然而从一个长辈的角度,我又不得不勉为其难地责骂他几句。于是蹲下去,谆谆教诲:“打架是不对的,你怎么能叫老师捉住呢?用《新华字典》敲头太狠了,下次用《思想品德》之类的”。

“先装好苦逼孙子,才能熬成牛逼爷们儿…………”我这句还没说完,老胡一阵剧烈的呛咳。

我微微侧眸瞥去,老胡在一边失态地拼命扶眼镜腿儿,双手颤抖。大概第一次见识到我杨家独特的教育方式,工龄比我年龄还大的老教师都不淡定了。

“说吧,到底为什么跟小朋友打架?”我转回脸,拉着康仔质问。

小杨康气呼呼的,用他的招牌大圆眼瞪我,又倔又怒,小脸涨得红扑扑的,好像刚才是我在跟他打架一样。

不理我,小子想造反了!我加大了捏他手腕的力度:“敢做就要敢认,到底为什么打架?”

康仔扭动着身子用力一挣,没有挣脱,于是冲着我大声嚷嚷了一句。

老土的争端,没有一点新意,却刺痛了我的耳朵。

“我不给他抄作业,他就骂我,还说我是有娘生没爹管的野孩子!”

一句嚷完,康仔的小嘴已经撇成下弯弧,一串串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稚嫩的声音透着委屈:“我不许他说,他老是说老是说,我才打他的…………”

我蹲在儿子面前,一时无话。

老胡拍了拍康仔的头,口气温和了些,但仍不失严厉:“无论如何,打同学都是不对的!”

那边脑袋上绑着绷带的男孩子,见凶手哭得很伤心,小脸上立刻漾起邪恶的笑容,幸灾乐祸地哼了一声,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本来就是嘛,我们班三十七个同学就只有杨康没爸爸…………”

杨康眼睛一瞪,用力抹了一把眼泪,卷袖子又想上去打人。

老胡赶紧拉开那个小朋友,严肃地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别吵了!”

我抓住小杨康的肩膀,冲他笑笑:“嘿,康仔,咱俩拉过了钩的,现在你不许追着我要爸爸,将来我也不追着你要儿媳妇,你忘了吗?”

话音未落,身边掠过一道高大的黑影,弯腰把小杨康抱了起来。

“康仔,放学想去哪儿玩?爸爸带你去!”

刚才事发突然,我还没来得及跟这小子道别,他竟然也一直待在门卫室没有离开,这是在搞什么鬼?我愕然起身,只见他笑眯眯地把康仔抱在怀里,动作熟练,神色亲昵,用指腹帮他拭掉眼泪,语气中充满了宠溺,简直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

他在做什么?我脑门嗡地一热,鬼迷心窍没有上前夺回儿子。

小杨康也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了看丁中浩,又紧张地看了看我,见我没有阻止的意思,这才放松下来。小孩子也有幼稚的审美观和虚荣心,康仔班里的小朋友就选过“最漂亮妈妈”,若谁的父亲长得高大英俊,绝对是倍儿有面子的事。小杨康得意地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同学,乖巧地抱住丁中浩的脖子,半是赌气半是炫耀,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然后不失时机地迅速提出要求:“爸爸,放学以后我要去游乐园,我也要坐大海盗船。妈妈有恐高症,坐在所有会飞的东西上面都会吓得嗷嗷直哭!”

我的眼眶不禁潮湿了…………尼玛,臭小子,老妈这种糗事你也敢往外说!

丁中浩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满口答应:“好!康仔先乖乖回去上课,等放学了我来接你。”

小杨康心情不错,美滋滋地从“爸爸”怀中下来,又主动跟我摆了摆手,然后趾高气扬地昂着头擦过绷带同学身边,回去上课了。

老胡使劲儿扶一扶眼镜,端详着丁中浩,脸差点凑到他的鼻尖上去,面色不善。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啊,杨爸爸。”老胡倏地板起脸,教训起丁中浩来,“平时开家长会什么的总也看不见你,肯定没把孩子的教育放在心上。怪不得你老婆说孩子没爹,你也太不像话了!一个负责任的父亲,肯定不会像你这样只知道把孩子丢给老婆…………”

丁中浩连连点头称是,目光斜瞟过来,局促地瞅着我,耳根微红。

老胡走后,我才算缓回神来,赶紧道谢:“今天的事谢谢你,丁小哥,没事了你回去吧。”

“你还等什么?”我隐约觉得心中有根弦在绷紧,这是什么情况?

“接孩子。”他敦厚地笑。

“你…………”我张口结舌,着实为他的无知而生气,不知道该骂什么才好,“你疯啦?你以为给别人当爸爸很好玩儿是吗?刚才向你道谢是跟你客气,其实我心里特别想抽你。就因为你今天一时兴起说的话,我回去要小心翼翼跟他解释很久,小孩子见识有限,没办法配合你的心血来潮。你今年满十八了吧?我麻烦你做事像个成年人好不好?哄孩子不像哄猫哄狗,责任感这东西你想过没有…………总之,我要对康仔的成长负责,绝不会让他随便认一个二流子当爸爸的!”

“我不是二流子,我家在杭州,父母都健在,还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弟弟。我今年二十三岁了,可以为自己所说的话负责。”丁中浩认真回答,“我绝对不是心血来潮,只要你愿意,我会好好照顾康仔,你别这么激烈反对,给我个机会好吗?”

我被他这番话惊到了:“你蠢啊?”

他默默看我,然后抬头一笑,任由细小的雨丝扑打在脸上:“这么明媚的天气,不干点蠢事实在有愧于心。”

第3页 :第二章 女王星落入狮子座

第二章 女王星落入狮子座

过完温馨的家庭周末,星期一送孩子上学之后,我终于有空赶稿子。赶着赶着,卡壳了,拨个咨询电话给老刘:“喂,跟你打听一下,像你们这样的流氓,一般怎么在长辈面前掩饰自己的身份?”

老刘深沉回答:“我们伪装成作家。”

“出来混,迟早不要脸的。”老刘哈哈大笑,顺口问我,“中午小四请喝酒,你过来不?”

“什么喜事?老婆死了?”

“你瞧你这话说的,又贱又欠的,真叫人喜欢。小四的台球厅今天开张,在海皇宫摆了几桌。就这么说定了,十一点半我到楼下去接你,有什么傻问题到时候当面问我,我先挂了。”老刘一向不喜欢讲电话,说话利落无比,收线的速度像收钱一样。认识他好几年了,每次打电话最后都一定能让我听见“嘟嘟”声,预先把手指摁在挂断键上都抢不赢他,我老怀疑他开了外挂。

既然中午有海鲜可蹭,我毅然把糖果饼干旺仔牛奶什么的塞回冰箱去,免得康仔回来又跟我打架。

挺到十一点,饿得我皮带都紧了两个眼儿。

老刘到的时候,我就像看见亲人一样,激动得两眼泛起了泪光。从楼道中狂奔而出,我笔直地蹿向老刘的破面包车,四蹄生烟,就差汪汪叫了。老刘很受惊,抄起一瓶矿泉水护在胸前:“你想干什么?不要啊…………”

我在副驾驶座坐好,威严地抬手指向前方,自觉颇具古代领袖气质,一声喝令:“起驾!”

“好嘞!”老刘应着,又谄媚地加了句,“公公您坐稳了。”

十分钟后我们到了海皇宫,老刘停好车,领着我上了楼。小四远远迎过来,殷勤地给我俩各递上一根烟,先跟老刘寒暄了几句,然后冲我嬉皮笑脸地邀请:“五姐,小弟的台球厅开业了,欢迎大作家有空的时候过来采个风啊!”

我歪过头去,在他举的打火机上点着烟,含糊地问:“采个阳行吗?”

小四又惊又喜:“只要刘哥不反对…………”

“放屁!”老刘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打火机,自己扭头点烟。

小四笑嘻嘻地转脸看我,年轻的他也算英姿勃发,眼神中流露出那么一点撩拨的意思:“五姐,以后要经常来玩啊。我们表面上只是个台球俱乐部,其实内部什么项目都有,像你这样的贵客,老板还可以亲自为你服务哦…………”

我夹着烟,摇摇手打断他:“你那儿的‘鸭’,有国家二级甲等以上医院开具的健康证明吗?”

“当然。”小四故作神秘地压低声,“上、等、货、色!”

这四个字听得我两眼放光:“有VIP会员卡吗?果断给姐办一张…………”

老刘眼睛一眯,差点把打火机叼嘴上,把烟头按进小四手心里了。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脑子一活络,连肚子也不饿了?”他用一句揶揄截断我的话,又转头对小四说,“你别搭理她,她在胡说八道,忙去吧。”

小四呵呵干笑几声,识趣地向我们告辞,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带着我走到桌边坐好,老刘板起脸来教训我:“瞧瞧你刚才什么德行!再不济你都是个女人,说话敢不敢含蓄一点?”

“我就这德行。”我斜睨他,“有脾气你咬我!”

“那我可不干,万一把你咬出高潮怎么办?”老刘理直气壮地驳回建议。

幸亏面前是满满一桌海鲜,看在美食的分儿上,我决定吃完再生气。至于吃完之后还记不记得起来要生气,到时候再说吧——其实呢,作家只不过是我暂时的职业,我的真实身份乃是一个吃货。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有短信。

“九夜,我下午没课,可以陪你去接康仔吗?”后面的署名是“丁中浩”。

老刘见我神色不对,马上凑过来:“谁啊?说什么?”

我坦然把手机丢给他看,继续低头猛吃,同时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一个男人,这么八卦,莫非是伏羲转世?

老刘一脸疑惑:“这货谁啊?”

我咽下口中的象拔蚌刺身,简单地对他汇报了一下前几天的奇遇。老刘听着听着,就垮下了脸,我以为他会照例得出个“肯定是约炮的,见面往死里打,听哥的没错”之类的结论。结果这个浑蛋听我倾诉完毕,居然对丁中浩同学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啧啧称赞:“这果真是一位奇男子啊,活生生逼匪为娼!”

我一边啃螃蟹,一边好奇地扭过头,发现他正在翻看我的手机相册。屏幕上,是三个人头贴着头的合影,中间的小男孩在做鬼脸,旁边一男一女笑容虚伪而又灿烂,就像所有的全家福一样。

“约会还带上孩子?不耽误你们办事吗?”老刘粗略翻了几张,把我的手机扔回到桌上,语气不无讥讽。

我欲哭无泪,用油手按住他肩膀,无比郑重:“我们是清白的!”

“你们是不是清白的,我心里有数。别纠结了,专心吃东西吧。”老刘淡淡一句话带过,自顾自饮酒进食,丢了个后脑勺给我。片刻,似是不经意地简略补充一句:“你盯着那孩子的眼神不对,别是动真格的吧?”

我一怔,右手刚好将一勺滚烫的海胆蒸蛋送入口中,吐咽两难。

上个周末,丁中浩作为新晋爹地,陪着小杨康疯玩了整整两天。儿童游乐园里面所有能把我吓得号啕大哭的游乐设施,康仔都终于如愿以偿地玩儿了一遍。

两天里,这二十三岁的大男孩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父亲,一会儿陪着康仔嬉闹作一团,一会儿凝眸望着我浅笑徐行,而我,反倒像个局外人,徘徊在他们的雀跃气场之外,为了或温馨或狼狈的每一幕而不禁怦然心动。

我看到他光芒四射的脸庞,没有丝毫不耐,像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那个晚上,我们三人一起去影城看怀旧场3D动画《驯龙高手》,快到结尾时,我故意骗小杨康,告诉他最后无牙仔和小男孩为了救大家死了。康仔根本没心没肺,还在呵呵笑,而坐在他另一边的丁中浩却突然神情一黯,接着传来隐忍的轻微吸鼻涕声,我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去:他居然伤心地哭了一小鼻子…………

从放映厅出来,我看着他红彤彤的眼睛,一阵感慨油然而生:“既然你这么喜欢无牙仔,以后叫你‘无齿仔’好了。”

丁中浩掩饰地低头一笑,用搔鬓角的手掌遮住眼,问小杨康:“喝奶茶吗?”

像这种蠢问题,智商低于二百五的都知道正确答案。

大手牵着小手走进附近一间奶茶铺子,我双手插口袋站在台阶下面,微微仰起头,笑着欣赏这两个全天下最好看的男孩子。隔着玻璃门,我看到丁中浩拿了一张粉色的饮品单,蹲下身去跟小杨康认真地比画讨论。

忽然,康仔张开双手,冷不丁将他的脖子一把抱住,口型夸张、表情亲热地喊:“爸爸!”

望着康仔依赖的小模样,我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这边厢,我手忙脚乱地扯着袖子擦拭眼泪;那边厢,丁中浩回头发现了我的慌乱,笑着伸出食指在自己脸颊上刮了一下。

说句真心话,我根本不是正太控,却意外地欣赏他孩子气的一面,简直迷恋。

只是,这种瞬间的迷恋我永远不会说出口。丁中浩只是个孩子,我并无信心能从他那里得到如己所愿的回应。虽然我每一次照镜子都觉得张柏芝灰头土脸败下阵去,但是刚成年的男孩子,还停滞在被第二性征左右眼光的阶段,最符合他们审美的大概是2D平面美女,“爱情”和“女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并不明白。更多人一辈子也不打算去弄明白。针对异性的一切言行都只因了荷尔蒙冲动罢了。所以,想泡男人根本不必展现自己“温柔有爱心”“幽默有气质”…………这些全他妈是表白必备的书面用语而已,现实中男人只喜欢胸大、声甜、爱笑、贱。

这就是人生对人生观开的玩笑。

两点半,酒局结束。老刘被灌得有点高,晕乎乎的,我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开车回去。虽然老刘那辆破面包一向被誉为折翼的冲锋舟,但是你要知道,三环之外的每一辆渣土车,都是断翅子的鱼雷艇啊!咱干不过啊!!而且海皇宫附近的马路正在扩修,那一带每天尘烟滚滚犹如雾中仙界,人称“三环撒哈拉”,能见度不超过十米。在影影憧憧的车流之中艰难穿行的人们,须发皆白好似仙翁,鼻孔乌黑又好似魔兽。

把老刘押上出租车,我付了车钱,再三叮嘱老刘到家直接下车,不要再给钱了。

我在路边站了好几分钟,没等到第二辆空出租,却把一场暴雨给等来了,只好退回屋檐下躲雨。

这时,手机响了,我背着雨点掏出来一看,是刚上车的老刘打过来的。丫说话仍然带着浓浓的醺意,大舌头不打弯,稀里糊涂地向我交代一句“我已经到家了,在洗澡”,就迅速挂断了。

我掐指一算,离他上车才过了三分多钟,于是默然仰起头。眼前,淋漓的雨滴哗哗而下,犹如花洒,我谨代表广大读者遥祝刘先生裸奔愉快…………

终于拦到了车,我给司机指明去向,然后一边剔着牙一边纠结:该不该让丁中浩继续当这个便宜老爸呢?

无疑,小杨康非常喜欢他。问题是,我似乎也有一些喜欢上他了…………考虑到众位看官的猥琐心理,我有必要多嘴提醒一下,前面这句话的重音应该在“喜欢”,而不在“上”!老娘还没有上过他呢!

到底是喜欢,还是喜欢上,这是必须分清楚的两码事儿!

一般来说,我喜欢了谁,就会先刻意避开他一段时日,以免自己受情绪所制,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蠢事来。比如,先杀光他的女朋友,再扒光他的男朋友,然后把他打昏了拖进卫生间里囚禁起来,连续强暴一两个月,最后等他怀孕的时候往脚上拴块砖头抛尸沉塘种荷花什么的,这些不理智的蠢事,以我闪耀着智慧光环的人格,不先撸个袖子,还真做不出来。

所以,你看我整天跟老刘厮混在一起,就应该知道我对他完全没有想法。曾经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们双双喝高了,人事不省。第二天一早,我在老刘家的大沙发上被冻醒了,拖着鼻涕问他:“喂,你昨晚说养我是不是真的?”结果被他薅住头发,结结实实地赏了我一顿大脖溜子。

——呃,我提问的时候,是否不该用水果刀抵住他的咽喉?

总之,我对老刘就像对自己的大姨妈一样,见面觉得烦,总不见面又惦记着。

在剩女们寻觅婚姻的战场里,别人是参赛选手,我是掺和选手,而且是中下流级别的。迄今十二次相亲,每次都是我刚说完一句开场白就失败了。众卿家,不妨评评理,“我是个好女人,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嫖男人”这句老实巴交的大白话有那么惊悚吗?为什么每个男人听了之后都突然面色大变,好像紫薇看见皇阿玛在吃屎一样?

每一次短暂的相亲结束,留在我眼中的,都是男人们落荒而逃的背影。还有一个连钱包都忘了拿,走到餐厅门口时似乎想起来了,忍不住转回身,我猥琐地笑着冲他招招手,他马上一跺脚,扭头就走了。

相亲嘛,必须这样,买卖不成最好去他妈的情义。你不对我频送秋波,我也犯不上对你含情脉脉。您只管走,反正我也没说过啥实话,“不抽烟、不喝酒”,果断是骗傻子的。不过,上面的第三条“不嫖男人”还是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真心认可——老娘从来不付钱,所以还没达到“嫖”的词义标准。

假如你打算在这本小说里看到纯爱小清新啥的,现在就可以掉头了亲。纯朴的杨老实啊,她从来不装逼。

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使命都不相同。史蒂夫?乔布斯活着是为了改变世界;奥斯特洛夫斯基活着是为了不朽地燃烧;别的姑娘活着是为了把一时糊涂的犯傻演绎成撕心裂肺的情殇;而我活着就是为了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我他妈的还乐,唯一能让我发愁的事儿就是明天该找点什么新乐子(爱因斯坦曾经这样概括我的人生:猪栏的理想)。所以,何必打着爱情的名义去找一个迟早互相看不顺眼的异性给自己添堵呢?香港有个很著名的TMD电视台,他们出品的电视剧有一句经典台词:做爱呢,最重要就是开心啦。(苏小哥儿审稿时怒吼:滚!别人叫“TVB”!!!)

每次把玩过男人之后,我都会遗憾地发觉:唉,我果然只是喜欢他的肉体。

一晌贪欢哪有情意?只因当时饥渴,所以销魂。

也许,我的人生确是轻度迷路了,但我从来不为此操心,更不会为了结束迷路,就随便让一个王八蛋把我降住了。

何况那个丁中浩,我还没问过他有没有现任小女友呢。以他的外在条件,单身概率极小。正值春心萌动的年纪,容颜生得又好,最要紧的是他温柔、脾气好,虽然有点蠢…………但无妨,这就好比一剂慢性毒药,并不锐利,也同样具有致命的杀伤力。我猥琐地觍着脸想:不知道我和他的女朋友,谁的身材好?谁的技术好呢?

我正一本正经地思考,突然,前边有个人果断插嘴:“你好!”

激灵灵吓一哆嗦,我立刻惊恐地抬起头,准备一掌劈死这个懂读心术的浑蛋,结果发现刚才说话的是前面驾驶座的出租车司机。

司机被我凌厉的一瞪吓坏了,颤声道:“你好…………小姐,向阳街已经到了…………”

“呃,谢谢谢谢…………”

进了屋看看时间,已经三点多了。我打开电脑把今天的更新完成,顺便点开自己收藏夹里的几个情感八卦帖子,检查楼主们的脑残症状有无缓解。所谓情感八卦,无非就是些略带文艺气息的庸男俗女们在抱怨、哭诉、吐槽,我越看越觉得喜庆,自己一个人像傻逼似的对着显示屏乐得眉开眼笑的:“妈逼!不就是失恋嘛,瞧把这帮孙子玄乎的!泰坦尼克号撞上珍珠港也不足以成为你们悲壮小奸情的历史背景啊…………”

小杨康四点半放学,雨已经停了,我拿上丁中浩的伞,出门接娃。

刚才一番思想斗争的结果,就是我决定把伞还给他,停止目前的关系。没有父亲是不会死人的,可倘若一个体贴入微的好爸爸日后由于各种不耐烦而变成了冷漠的路人甲,才会叫孩子心碎至死、丢掉小命吧。

在学校门口,我一眼就看到了丁中浩,长身玉立的翩翩美少年,夹杂在同来接孩子的那一大堆中老年人士之中,局促得活像是来偷地雷的。

我悠着胳膊晃过去,小伙子神情纠结地目视我走近,再环伺一眼身边卷发文眉面带杀气的婶子们,忍不住发表感慨:“同样是七岁孩子的妈,你怎么长成这样?”

“什么样?”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心中发狠:倘敢诋毁我的美貌,我就一伞捅死丫。

丁中浩却认真地说:“你把二十岁以后的时光长到哪里去了?”

原来他是在表达赞美之情,虚惊一场啊,擦!我拭掉脑门上的汗珠子,停止运功,伞尖上的杀气渐渐隐去。你看,所以我从来不提倡拐了三个弯以上的溢美之词。马屁嘛,就要拍得心狠手辣、丧尽天良。想我第一次见到小杨康的女老师时,就诚心诚意地发出了惊叹:“哟,您老都三十五啦,看着跟三十四岁半似的,一点都不显老嘿!”

尽管此刻哀家凤心甚慰,但还是假惺惺地挤内涵:“有限的岁月嘛,当然用来长大脑。”

“不长智商,光长大脑有什么用?你那脑子是食用的吗…………”

见我恼羞成怒,丁中浩腼腆一笑。忽而俯首凑近来,在我附近用力嗅了几下。我以为他会神秘兮兮地说“有杀气”,结果他神秘兮兮地说:“有酒气!”

小伙子看我的眼神略带责备,眉头皱得跟刚被小手攥过一样。

我纳闷,含糊答道:“嗯,中午喝了点。”

“明知道下午要来接孩子还喝酒,你别老跟那些人混在…………”他话未说完,校园里响起欢快的音乐,孩子们放学了。

家长们轰的一声集中围向大门口,我来不及使千斤坠,被挤得直踉跄。

混乱中,我左臂被人一把拉住,好险,没有摔跤。

拽我手臂的力道有点大,我足下还没稳住,又顺势一头扎进了面前的丁中浩怀里,连嘴带鼻子一齐撞在他的胸肌上。连磕带熏,我鼻血都快喷出来了,只好掩饰地抬起头来朝他瞥出一丝娇羞的目光。关于这个暧昧的姿势,普通青年的说法是“差点儿摔了个大马趴”,文艺青年可以称之为“温香软玉抱满怀”,流氓青年也可以生动地形容作“猥琐阿姨勇扑妙龄小正太”。

丁中浩把我扶稳,迅速松开手,脸色微有一丝拘谨,然后开了句玩笑试图缓解尴尬:“你这么容易摔跤,又这么重,身边没个壮实的男人还真扛不住你。”

我堪堪站直,叹气:“那你只能把擎天柱介绍给我了…………”

作为大半个月没有滚床单的独身女子,离开一件充满男人味的衬衫,着实令人依依不舍。当然,前提是味道必须好闻,大部分自以为是的男人味只能证明这件衬衫的主人有年头没进澡堂子了。

还好我没有丧失理智,按捺下胸中翻涌的荷尔蒙,把伞递还给他。

“谢谢你,以后我儿子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我脸上还有笑,说话却已带上了客气的疏远意味。丁中浩一愕,下意识地低头避开我的目光,眼神慌乱,双手用力握着伞身,像亡命之徒正在猛掐谁的脖子,显得意外而手足无措。但是他很快平静下来,坦然抬起头正视着我,清清朗朗地对我说:“九夜,我没有别的意思,没有图谋想占你什么便宜,只是控制不住地想对你好。也许我不能帮到你什么,但至少我能陪着康仔,替你分担一点…………我知道,你肯定不缺我这点讨好的心思,我也知道自己还没有资格向你承诺什么,可一个男人在一生中,至少要勇敢一次——九夜,我很喜欢你,你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忍不住又细看他的眉眼,居然那么认真。呵呵,这男孩子说他喜欢我。

那又如何?我最好的时光已经失去。

“你怎么知道你喜欢我?”

我饶有兴趣地打听,心中对他这番猝然的表白并不以为然。

“我想好好照顾你,保护你,看到你流泪的时候,我的胸腔里真像针扎一样疼。知道吗?你让我对心痛的理解从文学的范畴进入生理学的范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带上了几分吐露隐私的羞涩。

很狗血吧?康仔只小他十来岁,我甚至可以笑纳他一声“伯母”。台湾言情剧都不带这么狗血的。

学校门口人声鼎沸,绝不是表白的好时机,看来,我逼急他了。

不论这“喜欢”是真是假,他一定很怕我跟他划清界限,所以才不假思索地挽留。这世上更多的恋爱,并非起源于谁真的爱谁,可能仅仅是因为你无法习惯没有对方在身边的失落感而已——“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爱,但我知道,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像这样的表白虽然比“我爱你”更真诚一些,但精明的发情期动物肯定不会说。只有像我这样的傻逼作者才会苦口婆心地写给你们看,最后还被热恋中的你骂一句:“没人要的死八婆,又在说风凉话了,滚远点啦!”

所以,“喜欢但不占有”之类都是骗傻子的鬼话。不占有只是因为没机会,一旦有机会,喜欢随时会变成占有。表白,本就是变相的索取。

“我知道这想法很蠢,也清楚自己没戏,但我真的不图你分毫,就让我照顾你好吗?”

见我一直沉默着,他也停止了说话,只是牢牢地望着我。目光炽热,含几分稚气,却还是蛮有几分把握的样子。眼神当中那过于明显的、不可抑制的、豁出去了的坚定,甚至带了些一意孤行的狂热,使他的脸产生了一种邪门而恍惚的视觉冲击感,令我全身热血直奔脑门而去。

算了,去他娘的负罪感,火烧眉毛且顾眼下,送上门的优质小青葱不收白不收。

若他长得矬些,语态猥琐些,也许我会装模作样抵挡两个回合,或者直接一巴掌抡到他脸上,“少他妈硌硬人,你丫也配?”具体情节要依据其猥琐程度来安排。但是很抱歉,他长得太好看,神情太单纯,而我只是一个饿了想吃、困了想睡、被扎一刀会流血、被紧紧抱住也会流泪的普通女人。

丁先生,你是负责来拯救我的吗?工作态度不端正的话,要扣工资哦!

我为自己大脑中跑过的这句字幕而微笑,忍不住说了一句“其实,你知道不知道…………”,正准备继续讲完,口袋里的手机铃声遽然响了起来,硬生生将我的一时糊涂惊醒。

一看是我老爸拨来的,只得颇没好气地接听:“什么事啊?”

“嘿嘿,你对面那小伙子模样不赖啊,新男友吗?”

从这把奸诈的笑声,就能听出老头子挤眉弄眼的意味来。

我愕然转身,看见老杨的车就停在路边,老头子正笑眯眯地攥着手机跟我讲电话,顺便从车窗里伸出另一只手,冲我挥了挥。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爸下车以后,居然主动跟丁中浩打了个招呼:“我是五斤的爸爸。”丁中浩受宠若惊,涨红的脸蛋隐约蒸发出了热气。老少两人略作寒暄,很快就聊得投机起来。只见小丁不时憨笑,更加惹得老杨怜爱心起,说到兴头上还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爱跟二逼爷们儿扎堆侃国际形势,特意远远站开,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在学校门口张望了几分钟,小杨康背着书包晃晃悠悠地走出来,仍然落了单,身边没有同学。三个学期以来,这个孤零零的刺眼身影,我已经看习惯了。自从上小学开始,我再也看不到他像其他男孩子那样,成群结伍勾肩搭背,一路毛毛躁躁地打闹、疯笑,一起对着齐刘海的漂亮女生窃窃私语。

我对这小身影久久注目,看到一个圆嘟嘟脸的女生赶上来跟他说话,却只得爱搭不理的漠然眼神,半是愤愤、半是郁郁地扭头走开。

小浑蛋这副吊儿郎当的寂寥样子,颇有我未成年时的风韵。

我十五岁那年,父母离婚。妈妈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充满信心地问我选择跟谁,我说跟老杨。面对她震惊难以理解的眼神,我回以略带报复的恶毒微笑。她是我的母亲,全世界与我最亲近的人,所以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的端庄美丽、勤劳勇敢、精明能干…………以及她的喜怒无常、脾气暴躁。打从我记事起,似乎她老人家就一直处于更年期,老杨在她眼中浑身是缺点,有着说不出的可恶。经常饭吃到一半她就突然变脸,开始发火、摔东西,甚至流着眼泪破口大骂,为了屁大的一点破事折腾得声情并茂,还硬逼着我一起数落我爸,我不吭声她就愈加委屈,进而悲恸欲绝,颤抖着手指痛斥我们两只白眼狼。大多数时候老杨沉着脸不说话,偶尔像条狗一样下贱地赔着笑容讨好她。我在饭桌上强忍泪水扒完饭,躲进自己的小屋里咬着手背默默抽泣,耳机开到最大音量也掩盖不住外面歇斯底里的吼骂声,我手脚冰冷无力,哆嗦得像做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她每一次发作后,家里阴云密布的氛围就至少要持续半个月,整天没人说话,像个鬼屋一样沉寂。我小心翼翼地生存,尽量不去揣摩两位家长触目惊心的表情——我一看到她那张冷冰冰的脸,全身就掠过一阵难以抑制的战栗,觉得自己被遗弃了。

——妈妈,你永远不会懂得,其实最无望的并不是争吵本身,而是即使你们已经和好了,在心情不错时貌似甜美恩爱,可我冷冷听着那些熟悉的安慰和保证,想起这一幕已经上演过太多次,并知道这种狗血戏码还会继续无休止地出现在自己的人生里。

我上初二时,妈妈的事业蒸蒸日上,一晚酩酊而归,大发脾气,老杨怒极之下重重地打了她一耳光。

两人演了半辈子的闹剧,至此终结。

作为唯一观众,我冷眼看完了他们的最后一幕戏——在一式三份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老杨分文没要净身出户,郑重地对她说:“你下嫁给我的恩情,我都还清了。”

那是寒冷的深秋,我像一个游魂似的悄然走出家门,没有人发觉。不记得我当时是不是只穿了睡衣,只记得四周都是抑郁的黑暗,寒冷、恐惧、孤独、绝望…………那时候我冷静地想:我的一生都要生活在这个黑夜里了,生活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绝望之中了。

因此,我根本不在乎监护人的身份、地位、财产,只求他没有坏脾气,只求生活太平。

也因此,我也从不依赖于什么安全感,你依赖谁,就等于同时将摧毁自己的权利和资本交给了他。童年乃至少年时期水深火热的成长经历,将我培养成了一个苛刻的、易躁易怒的,甚至有些暴力倾向的女子,简直跟我妈当年一模一样。所以,我对自己的臭脾气非常有自信,没有男人会乐意跟我过一辈子。

可能有人奋不顾身勇跳火坑,但除非一跤摔成傻逼,否则谁都不堪忍受太久煎熬。

你看,我从来不写悲切的文字,我依然爱笑——心里的裂口有多撕痛,笑容就有多灿烂,犹如一个溃烂的流着血的毒疮。

这个稚嫩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拖回来,我弯下腰,小杨康正仰着脸叫我。

我笑着揉他的脑袋,正准备接过他的书包,他一转头看见了老杨和丁中浩,惊喜的表情溢于眉梢,飞也似的拔腿狂奔过去。

老杨跟小丁抢着抱康仔,小家伙径直扑进丁中浩怀里,笑容灿烂。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只能用峰回路转来形容。

老杨爱怜地抚着康仔的脑袋,顺手主动接过了丁中浩手里的雨伞,扭头冲我招呼一声“上车吧丫头”,然后和丁中浩两人边说边笑,一起走向路边停的那辆中老年经典座驾雪佛兰景程。丁中浩像是突然变成了我们家的某位亲人,熟练地抱着孩子迈步上车。

我有点蒙,大步走到车门前,面露傻笑:“你们干什么?”

老杨将手搭在椅背上,笑眯眯地从驾驶座转回头:“一起回去吃晚饭呗,我把康仔喜欢吃的菜都备齐了——咱不是半年前就说好了吗?明天一早你去医院复查,今天放学以后我过来接康仔回去住,明天我送他去上学…………你别一脸的不耐烦,我告诉你啊,丫头,你给我慎重一点,别把这次的复查不当一回事,能活蹦乱跳的你以为就算没事儿啦?万一骨头还没痊愈,影响的可是你以后的生活质量!”

我下意识摸了摸左臂,肘关节的骨裂伤已沉隐多日,又被他这番话触痛。

半年前和医生定下的复查日子,亏老杨还记在心上。我石膏一拆就忘记自己断过胳膊了,挤车时照样把儿子扛起来抡得虎虎生风。

“上车上车,别磨磨蹭蹭的!”老杨催我,车挡了道,后面有人狂按喇叭。

我看了看丁中浩,还想问“为什么带上他”,可连海豚音在喇叭噪声中都是浮云,只好闭了嘴,坐进去,心里极不情愿。

不是不愿意跟老杨吃饭,我很珍惜仅存的亲情。

而是因为,在我爸那个社区,出没着一个我再也不想见到的人。

嗯,你没猜错,是个男人。

第4页 :第三章 一树梨花压海棠

第三章 一树梨花压海棠

骨折后在家休养的这半年,我顺便把人生大低潮都一块儿经历了:失业,失恋,失足and so on。

记得那是一个夜黑风高的下午,由于和上司的意见不合,我胸中涌动着“你他妈懂个屁”的愤慨,冲动之下拍了他的桌子,怒目长啸:“要么你滚,要么我滚!”上司眼中掠过了一丝意外的惊喜,马上说:“那你把辞职报告写一下吧…………”

从此,我沦为一个职业作家。

得知我失业了,编辑苏小哥儿先是假惺惺地安慰我:“愁个 啊!跟着哥,有肉吃!”然后转身就抽出了一根沾着盐水的皮鞭,面目狰狞地逼我日更五千字,否则扣发稿费。活生生的落井下石,没人性啊!我决定了,假如这个浑蛋真敢扣我稿费,我就领着小杨康到他家门口去打滚儿。

五千字对于大神来说,或许还不够交代战斗背景的,但对我来说真的已经是大限将至了,再多写一个字都可能口吐白沫地惨死在电脑前面。苦于不会灌水,我需要花掉大半天时间来吭哧吭哧地往外挤这些汉字儿,头皮都挠破了,有时候午饭就用康仔的零食对付掉。有一次突然心灵开了窍,兴致勃勃地把文档里所有的“行”字都替换成“可以”,因为能多一个字…………俗话说得好哇:“脸皮厚,吃块肉;而脸皮薄的妹纸啊,即使吃屎,咱们都抢不到热乎的。”(去他妹的押韵,后面这半句是作家刚吟的俳句。)

——每个工作狂心中,都有一个被包养的梦。

我曾被包养,想到就心酸。

早在失业之前,我就先失恋了,把包养我的苦主给打跑了。否则,身为职场老手的我不可能情绪失控,在上司面前完全暴露自己糟糕的脾气。

敢于让我失恋的男人,他绝逼是威武雄壮耐糟蹋的汉子。

好在一路上并没有碰见他,只听见老杨喋喋不休地嘱咐:“明天十点之前一定得到医院,查了没问题才能放心。其实依我看啊,要不你就让小丁陪你一起去吧,指望你自己去不靠谱。平时双休日不用送孩子上学,你哪一天不睡到十点多…………”

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我明天九点一定起床!”

老杨赞道:“有志气!”

这时候正是孩子放学和大人下班的时间,小区的马路两旁全都是人,一个一个步履矫健地从我们的车后超过,走得风驰电掣。小杨康看见街道旁边的速食店,吵着要下去点一份“凉拌面条菜”,丁中浩跟他又确认了一遍菜名,诧异地看向我:“什么是面条菜?”我憨笑不语。好吧,康仔,有时候别太相信你的二逼妈妈了,丫逗你玩呢,其实那位的真名叫“海带丝”…………

带着康仔去点了份凉拌海带丝,我顺便要了个雪豆炖猪蹄,作为洗脸后搽个香都嫌费事的妇女,只能靠食补来养颜了。

到楼下,老杨去停车,我先领两个男孩回去。一路上提心吊胆,好怕突然从斜刺里跳出一位戴红袖章的居委会大婶,严厉批评我:“这位女同志,你超生就不说了,居然五岁就生了大的,这也太不尊重国家的晚婚晚育政策了!”

我铺开桌子,丁中浩半是拘谨、半是殷勤地帮着忙,凉菜、热菜摆了满满一大桌。老杨安排我们团团坐好,开了一瓶好酒倒上三杯,然后喜笑颜开地往康仔碗里夹菜。瞅准了这个机会,丁中浩悄声问我:“你妈妈今天不在家吗?”我叼着筷子头笑笑:“在家啊,所以没空过来。”

然后我顺口问他:“你过来干什么?”

“是…………是你爸爸叫我来的…………”他觉察到我语气里的不悦,有些窘迫。

老杨照顾完小杨,转头发现小丁的神色不大自在,就想也给他夹菜,又因为不认识膨胀起来的雪豆,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貌似靠谱的名字,殷勤地舀了一大勺放入他的碗里:“多吃点巴豆,对身体好!”

丁中浩脸憋得通红,说:“谢谢伯父。”

我扑哧笑出声,附和着:“多吃点巴豆,多吃点巴豆。”

丁中浩和小杨康埋头苦吃,碗里各色食物堆得像山一样。老杨盯着他俩,露出同样慈爱又怜惜的笑容,并且罕见地没有对客人劝酒,自斟自饮喝得美滋滋的。我暗忖他不会是多收了一个干儿子吧?正这么想着,老杨乐呵呵地问起我了:“你们俩在一起多久了?打算什么时候办大事啊?”

我正在啃馒头,差点没一口噎死。

丁中浩也抬起了头,茫然而迟疑的眼神在我和老杨脸上来回移动。我狠狠对上他的视线,心中怒吼:看你妹啊!肯定是你这个瘪犊子说了什么暧昧的话,让我爸严重误会了。偏偏这个误会还不好解释,可怜老杨就因为闺女二十八了还没嫁出去,性别意识都有点模糊了,整天跟邻家的三姑六婆们凑在一起打听谁家有适龄未出阁的好小伙子。

说是为了占小丁便宜也好,说是为了安慰老杨也好,总之,我没解释。

老杨自然地将我的无语理解为姑娘家的娇羞,又充满期待地望向丁中浩,后者期期艾艾了一小会儿,不确定地回答:“就、就明年吧…………”

“那什么时候你父母有空,咱们见个面,选个好日子。”老杨满面红光,“这可是大事啊,我得提前给五斤她妈妈打电话通知一声。”

提起妈妈,我顿觉满桌美食索然无味,悻悻开口:“这什么馒头,硬得跟石头一样。”

老杨善解人意:“不想吃就扔了吧,要不留着防身也行。”

丁中浩慢慢镇定下来,说话也变得俏皮:“先咬一口再扔,说不定能有手榴弹的效果。”

这俩男人,是在说相声吗?

随后,老杨在渐生的醉意当中,开始跟丁中浩大侃我小时候的糗事和衰事。老头子一旦话匣子打开,三峡大坝都拦不住。我坐在旁边插嘴不能,只好假装询问小杨康的学习情况,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免得听说了这些糟心事之后,他对我从尊敬直降到中立,甚至鄙夷什么的。

我早就知道,有一种生物,叫作“别人家的闺女”,她们各种优秀,对比之下就显得我各种矬渣。但是渣人有渣福,上帝一直是公平的。他给了别的姑娘大胸脯、白皮肤、细长腿、好工作、超过一米八的帅男友,但他给了我最坚韧的性格——臭不要脸,以及永不受制的资本——一无所有。

上帝这么爱我,我真他妈幸运!

晚饭后,丁中浩主动给我们削苹果,想不到他把水果刀玩儿得这么溜,一会儿如果我婉拒他送我回家的话,他会不会熟练地拿刀削了我的皮?

老杨跟小杨兴高采烈地趴在书房里打游戏,我临走前客气一句“我回去了”,几乎没人搭理我。

因为屋里还有一个丁中浩,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极自然地接口:“我们走吧。”

“好,我马上就换鞋…………你先放开那把水果刀…………”

出门时天已擦黑,但外面一排路灯亮闪闪的,照得地面、人心都很亮堂。我知道一会儿他送我到楼下时,我该请他去楼上坐坐,然后趁递茶的时候摸一把小手,倘若他眼波流转有销魂意,便使出十八般武艺把他弄瘫在床上。

多美好的夜晚啊,特别适合耍流氓。

耍流氓无所谓对象,打不过我就行。对方肤白貌美气质佳也不宜动心,只当捡了个便宜,占完即闪,以免互相看清楚正脸。假如你想要从床戏中品味出爱或幸福,动机就太不纯洁了,对方也没这个义务,大家各取所需而已,能把你伺候爽已经算是责任心惊人了。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至少在半年内他只对你一个人耍流氓。这样的专注度,连热恋中的男女也不敢笃信吧,你一个午夜过客有什么把握?当坠入爱河的头半个月过去,新鲜感就结束了,更多的“只对你一个耍”,只不过是你自以为罢了。

谁稀罕什么真爱,只不过是恋爱谈着谈着就信以为真了。所以,一直找不到对象,或者屡遭情伤,都不必发表对爱情失望的陈词滥调,免得暴露自己没文化——总是对发型不满意的人,一般都不肯承认这是脸的问题。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像姐这样有文化,照样被发好人卡。

前男友曾深情款款地送给我一句分手词:“像你这样的好姑娘,谁错过了是谁的福气。”

他还特真诚地总结了我的特点:“缺心眼,缺得跟筛子似的。”

每一句话,都辣得好像一记耳光。这半年来,我一直在克服这个浑球儿对我的打击,把战胜失恋当成事业,只可惜业绩老是上不去。经常苦读连岳的心灵鸡汤直到深夜,好不容易熬出点困意,转眼看到下一页某句话就让我难过得精神抖擞,恨不得把作者抠出来掐死。也许,每个人在他一辈子里,都至少会有那么一次天塌下来的经历。我硬撑着这一方坍塌掉的天空,尽量让自己忙忙碌碌,无暇思考,有时候甚至悲哀地觉得,竞选美国总统需要的也就是这个精神了。

爱情,它会叫你知道什么是九浅一深,也会叫你知道什么是九死一生。

我默不作声,丁中浩也一直闷着头走路。快要出小区了,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你父母是离婚了,还是不住在一起?”

这句话令我一怔,继而垂下头,接着抠手机玩儿:“离了,好多年了。”

他有半晌没有接口,好像是在安静地怅惘或纠结着什么,然后轻声说:“九夜,我有时很希望父母能离婚,可是他们宁愿互相折磨也不肯放对方一条生路…………我小的时候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上学之后才回到父母身边,从此就经常看到他们争吵、打架。每天放学回家,只要觉察到爸妈的脸色不对,我就饿着肚子一个人回房间写作业,整个人战战兢兢,随时要提防着战争爆发,好出去哭着求他们别打了,因为家里没有别的人能劝架…………我上初中那年,有一天上完晚自习回到家,奶奶告诉我,我妈到别人家要账去了。当时是晚上十点多,我不放心,就骑着自行车出去找她,结果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看到我爸在打我妈,我扔掉车子冲过去,护住我妈,把醉醺醺的爸爸掀倒在地,然后载着痛哭的妈妈回家。直到现在,这一幕在我心里都有阴影…………”

从他说完第一句话,我已经在看着他,定定的,几乎不眨眼睛。我分辨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震惊、心痛、同情、自怜…………千头万绪又兼而有之,这些二逼情绪全被丁中浩的倾诉诱发出来,交织着犹如一把旋转的利刃剜过心间。

“现在,他们已经不住在一起了,各自都在外面有了新家,可还是没有离婚。”他闷闷的声音响在我耳边,街道上的嘈杂声变得遥远,“我上了高中之后就很少回去,从上大一开始,就自己打工挣学费,不想找他们伸手要一分钱。只有过节,我才偶尔回去看爷爷奶奶,我觉得自己的亲人只有他们两个。有时候还想,等到我给他们养完老送了终,我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完成了,然后就去黄山找处悬崖演绎一次完美的失足…………”

可能是酒精作用吧,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有些字句模糊不清,我却能猜得出。

他刻意装作对往事毫不在乎的样子,微笑的侧脸还是很好看。我默默凝望着他,好想说:丁中浩同学,请注意一下你大腿内侧是否有“SB1990”的标记,你很可能就是十三年前的深秋之夜在我家那次争吵事故中从餐桌上不幸走失的那棵受过狂暴辐射的高汤小白菜,希望你尽快归来——所有幸福和不幸的家庭,都各有各的缺陷。若太幸福,便不知天高地厚;若太不幸,易使纯真小萝莉成长为少年郭德纲。

我要是再不捧个哏,他就像个说单口相声的了。

清了清嗓子,我正准备发表点读后感,咳嗽声却被身边猝然响起的两道汽车喇叭声盖过。我一转头,看见了眼熟程度仅次于我爸那辆雪佛兰景程的车子,以及,那张胡楂子扎过手心的感觉依然记忆犹新的男人脸。

有过恶毒前男友的,或者想吐血捶墙生活不能自理的请继续往下看。

“你的新男友?”那男人在车窗里不屑地一笑,语气无比轻佻,“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这么嫩的,嘿嘿,被我甩了之后你就好这口了?”

一时间张口结舌,我恨我词穷。

真瞧不起自己,平时挺横,在这种关键时刻大脑居然死机了。只有一口老血,两行清泪!

姜坎儿,且让我替天行道,瞪死你这个老浑蛋吧!

当年为了除你,我狠下心借刀杀人,干净利落连根拔起,不惜在自己心上扯出巨大创口。人前笑语嫣然道一声“去他娘的,正好老子玩儿腻了”,半夜却痛得浑身发抖。一直保持平静等到伤口慢慢愈合,半年以后,我以为终于摆脱了你的魔咒,结果今天一见到你,还是无法自抑地心痛,如同星火燎原,由胸腔深处的一点点刺痛,瞬间就蔓延至整个身躯表面遍布的所有神经末梢。

我想,大概是你当初扎根太深破坏了土壤,或者只是时间还不够久,总有一天会好的。

姜坎儿,别再妄图打击我,杨五斤已经涅槃了,贫僧法号“顶住”。

今天我包里没揣黑驴蹄子,真心对付不了这种丧尽天良的人渣。

姜坎儿大我九岁,年龄三十七,是这个城市里有名的钻石王老五,也是有名的高龄花花公子。我当初能攀上这朵高枝儿,原因很简单:他父母跟我爸同住在一个社区,而且是相亲相爱的牌搭子,老两口还一直张罗着要在中老年麻将界给老杨找一房媳妇,这样就不用愁三缺一了。

某次我丢了钥匙,去老杨那儿拿备用的,老头子正在社区棋牌室里打麻将打得热火朝天,我就坐在旁边等他这一圈打完。

作为中国地区的稀有保护人群,我既不会骑自行车,麻将牌也看不懂。在手机上挠ZR僵尸挠得巨无聊,转眼瞥见了一个坐在门外角落里抠鼻孔的二百五。男性,头发蓬乱,裹着一件糟丑的军绿色大衣,乍看不过是个在晒太阳的流浪汉,模样之矬之衰,与ZR游戏里面的僵尸相得益彰,但他眼神瞟过来时,却于懒散中透着异常的清冷,甚至静穆。总之这个人看起来落魄、潦倒,又挺容易相处,于是我凑过去热情地打招呼:“一个人吗?搭个伙儿一起抠吧?”

他抠鼻孔的左手一顿,抬头看我:“一起抠谁的?”

“废话,各抠各的!”我迈开大步跨过板凳,坐到他身边,两人蜷在墙角像老狗一样晒太阳。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分钟,我爸一圈牌打完了,喊我回去拿钥匙。

“我走了,认识你很高兴。”我站起来,向新结识的抠友告别。

他探头看了一眼屋里的老杨,也跟着站起身,友好地向我伸出右手:“那么有缘再见吧,我叫姜坎——嘿嘿,你放心吧,我这只手还没抠过鼻孔。”

“杨五斤。”我每次自报姓名都垂头丧气。

姜坎却哈哈大笑:“好名字!接地气!”

第二天,他开着那辆豪华座驾过来接我下班,络腮胡子修剪过了,手中捧着一大束玫瑰花,打扮得像个迪拜王子,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众的体面与优越,唇角噙笑,眼神锐利而鲜亮,不可方物。十分钟后他在一桌美食中间向我示爱,亲手把刻着他名字缩写的吊坠系在我颈上,直截了当宣布领土主权。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妞傻站在餐厅的洗手台前,抬起颤抖的双手,对着镜子狠狠抽自己的脸:清醒点、清醒点、清醒点…………谁他妈清醒谁是傻逼!

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因为跟女友和平分手不成,连夜逃窜出来,在父母的居处避难。连身上那件充满怀旧气息的军大衣,都是暂时借了他爸的旧衣服。

——就在我俩相谈甚欢时,他前女友正在砸他的家。

恋爱七个月,我迷上他晒着太阳抽烟时眯起眼睛的伤感;迷上他腿跷得老高歪在沙发上打游戏的天真;迷上他好几天不刮脸下巴青楂丛生的落魄…………也迷上了他斤斤计较挣钱、大手大脚花钱的二逼,以及不允许我跟男人随便说话,也不允许我干涉他交女朋友的变态。

我和小杨康搬到了位于郊区的豪宅,衣食无忧,被姜坎包养得很好。

可惜我永远无力打破性格决定命运的魔咒,渐渐地,我们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有一次我和男性编辑通电话,他当着小杨康的面摔了我的手机,我浑身奔腾的坏脾气直冲脑门而去,一伸手揪住他衣领子破口大骂:“去你妈的!秦桧还有三个朋友呢,我他妈的还不如秦桧吗?”

姜坎扯不开我的手,急怒之下口不择言:“放开!怪不得连你亲妈都不要你!”

我想都没想,熟练地赏了他一记大耳光。

姜坎没动,眼神中的怒气不断蓄积。

半晌,他迸出一个字:“滚!”

我哄着康仔上楼去写作业,注视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我解下吊坠,扔到姜坎身上:“姜坎儿,男人太小气了容易来月经。现在太晚了,我不想吓着孩子,等明天一早我收拾了东西就滚。”

姜坎眼中的怒火已经喷出几尺远,人还是一动不动。

早上我离开的时候,他不在家,发了条短信致以深情款款的分手词:“杨五斤,你不会明白我曾多珍惜你,像你这样缺心眼的好姑娘,谁错过了是谁的福气。”

智者说:你被什么保护,就被什么限制。为你遮风挡雨的,往往也使你不见天日。

和姜坎的速爱速决,让我对一切都绝望非常。

最可恶的是,他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令所有人都认为我们的分手是因为我先不忠于他。甚至我回老爸家时,都能听到街坊们在指指点点:“别人不嫌弃她带了个孩子,她自己还不检点…………”我简直怒不可遏,脑中如走马灯一样掠过他的那些漂亮女朋友的短信、QQ消息、游戏密聊记录等。想起分手之前的两个月,我们的关系已经苟延残喘,每周至少有三天,我是真心想一把掐死这个畜生,连着他的各种通信工具一块儿刨坑埋了。可惜,这个畜生是我自己惹来的。只能怨当初眼拙,否则早该一眼看穿他西装里的贱相,只要有女人主动示好就大度接纳,来者不拒,不就是因为身边有各种备胎候着才能有众星捧月当主角的自豪感吗?我并不憎恨坏人,能坦然走上胡作非为的邪魔歪道也算是一条真性情的汉子,何况有些事本无对错之分。我只是厌恶软趴趴的暧昧,当面甜言蜜语哄着说不敢了,私下偷摸放纵从没停过,活该我咒你在白眼与唾弃中满身红疹地死去。

至此,我与前男友彻底决裂,每一次偶然碰面都恶言相向。

我斗了狠一样变本加厉地寻开心,只求快活,不问劫缘,即使心如刀割也从不说一句孬 话。假如某天醒来时有联系他的欲望,就喂自己吃一颗阿司匹林,躺回去继续睡。倘若心痛得很了,就对着镜子用力抽自己的脸:清醒点、清醒点、清醒点…………我叫你他妈的再傻逼!

除此之外,我所有的正经心思都放在小杨康身上,没人再能影响我分毫。既然找不到明事理、有担当的男子汉,那我就亲自教一个出来!

此刻,我眼前,就是姜坎儿这张让人不屑一顾的欠抽嘴脸。

很想优雅地甩出几句话,能让他也怄火到直接吐血身亡,只可惜在毒舌方面他永远领先我半个身位。曾经每一次吐槽都败在他绝佳的口才之下,我憋了一肚子闷气却又只好干瞪眼,他坏笑着比画一下自己额头的高度,不无得意地宣布:“道高一尺,魔高一米八二!”

天使已被魔鬼辱杀。久违了,心碎感。

丁中浩的反应比我快得多:“九夜,这是你朋友吗?”

我好想说“这货是宿敌”,可还没来得及解释,姜坎儿推开车门一步迈下,抢先开了口:“嘿,小朋友,你的九夜姐姐没告诉过你,她有一个比你大两轮的前男友吗?”

他身上有酒气,手肘搭在车门上,一脸戏谑的表情,目光来回扫视我和丁中浩。

这是怎样?赤裸裸的挑衅?酒驾撞死那么多人怎么就他没事?

丁中浩望着我,眼神传达着谨慎的疑惑。

我转了个身,往一旁让开几步,越过戳在眼前的姜坎儿,继续双手插兜慢悠悠地朝前走。丁中浩极为默契地跟上来,我偏过头,若无其事地问他:“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对待轻蔑,最有力的反击就是彻底无视。

姜坎儿倏地伸手,一把捞住我的胳膊,紧紧攥住。我能感觉到他掌心冰凉,骤降的体表温度不像处于这个季节。他真正生气的时候会全身发冷,一直这样,过去我还会为此而心疼心软,现在只觉可笑。真的。其他的苦逼爱情故事,无非是人往火坑里跳,而我和他这样的,却活活是一个火坑在往另一个火坑里跳。

我停下脚步,转身,姜坎脸上的笑容虚伪极了:“帮帮忙,移情别恋也找个靠谱的,别让我怀疑自己的眼光。”

“姜坎儿,你最近缺架吵吗?”我环顾四周,街坊们各种怪异的眼光射过来,像看热闹一样。我抬到一半的右手硬生生攥成拳头,收回自己兜里,忍住了动手扇他一耳刮子的欲望。当街对骂的男女并不鲜见,但捉对厮打毕竟还是太难看了。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小动作,撇嘴一笑:“又想揍我耳光?就为了这个未成年的小子?你自己瞧瞧你贱的…………”

“你够了!”丁中浩陡然一喝,打断姜坎的恶诽,而我已经在挽袖子准备上去捶人了。

小丁的脸色很阴沉,眼神很复杂,语气中透出的决然有力与隐隐的阴鸷,完全不同于他这个年龄所应有的气质。

我深深打量他,心中不由稍感吃惊,而他还在继续说下去:“姜先生,不管你们以前有过什么恩怨,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你一直计较到现在未免显得太小气了。汝目之以贱妇,彼敬之如圣女。九夜在你眼中也许是个恶人,但我视她作珍宝,你当着我的面对她说这些羞辱性的话,实在有欠考虑。姜先生,虽然你口口声声说我年纪小,可你的智慧也不见得与年龄相称,对待爱情最好的战略就是重拿轻放,已经过去的事又何必总是挂在心上?做人最重要的是一直向前看,不错过些歪瓜裂枣,怎么知道什么是好的呢?”

他直视着姜坎儿,还是那一副斯文谦冲甚至拘谨木讷的样子,但这番话却说得极为得体,不卑不亢又略带锋芒。说到“歪瓜裂枣”时,他不易觉察地微笑了一下,对面的姜坎儿脸色十分难看。

我很想拍着丁中浩的肩膀大赞“日你,好样的”,但碍于面子,我只是轻轻抓住他的手,他用力回握。

姜坎儿很少遭到抢白,眼睛都绿了。从前,跟我每次争吵他都全力以赴,然后得胜班师,冷眼旁观我一个人忙忙碌碌地死撑着不掉下眼泪。因此,这次绝对是个意外。他掩饰地低哼一声,很快调整好情绪,又恢复了不屑一顾的表情:“跟新人恋奸情热,自然不必在意旧人的满腹牢骚。很抱歉打扰你们了,I’m so sorry!”

我好想纠正:您多背了一个音节吧,“I’m so骚”对你就挺合适的。

姜坎儿原本带着昂扬的斗志下车挑衅,可惜只是虚晃一枪,最后败兴走人,连车子发动的声音都透着股颓然。我终于扳回一局,似乎有些胜利的快感,但心情却并不怎么雀跃。有时候,手按在胸口感觉不到怦怦有力的跳动,总怀疑自己已经变成植物心了。

唉,光阴荏苒,真是寂寞啊,这只有“大盘烤羊筋+大碗牛杂面”才能抚慰的寂寞!

丁中浩牵着我的手,再也没松开。

“九夜,我记得你的书里写过…………”他的话到此处一顿,卖了个小关子,然后笑着露出一弧雪白的牙齿,背给我听,“‘永远只爱身边这一个。一头饥渴的野兽,不会记得已经消化完的东西’。”

我听出他言外的安慰之意,点头笑纳。说真的,我早就警告过自己,既然倒了这么一个全方位多角度的大霉,那么,出现什么操蛋状况都必须勇敢正视。

“七点四十分,我要去上班了。”丁中浩看了一下时间,“九夜,你打车回去吧。”

“上班?”我起初一阵愕然,他不是才大三吗?稍加思索便想起来了,他刚刚跟我说过,从上大一开始,就自己打工挣学费了。

他开始在街上搜索空车,嘱咐我:“你先回家早早休息,明天我接你去医院…………”

“你在哪儿上班?”我纯属好奇,随口打听。

他有片刻迟疑,还是告诉了我:“夜猫。”

“夜猫”,那是位于市中心的一家鼎鼎大名的夜店,其特色是“美少年服务生”,吸引了众多热衷于消费男色的女性人群。你问我怎么对这类场所如此熟悉?好说,我曾是都市时尚杂志的女编辑,职业就是体验都市人群的各种骚动。去年有过一期“愈夜愈美丽:寻找夜店女王”的选题,就是我与夜猫酒吧的活动策划人一起合作完成的。

我的神情大概有什么剧烈变化,丁中浩看出来了,变得心虚而慌张:“你走吧,我得先回去换衣服…………呃,换工作服…………”

好容易缓过了一口气,我绽开笑容:“我正想喝两杯,一起去吧。”

丁中浩定定地看了我好几秒钟,眼神闪烁不定,然后默默扬手拦车,带我回到了他租住的屋子。

还好,在他家里没发现床下的脏衣服、用过的卫生纸等宅男神迹。

他去狭小的卫生间换工作服,我四处溜达,耗时五秒踩完他家里所有的地砖。这是一间空空的小屋子,大约有二十平方米,收拾得还算干净,一床、一柜、一桌、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两把椅子,角落处的旧沙发担任了衣架的重任,几件T恤和外套散乱地搭在上面。

笔记本电脑边的鼠标发出幽暗的红光,他似乎没有关电脑,我正闲得无聊,坐下来戳了一下键盘。

屏幕慢慢变亮,桌面是一张很大的情侣合影。

是丁中浩在轻吻一个美丽女孩的脸,他的眼睛闭着,纯净而虔诚。女孩子笑盈盈地看向镜头,长发飞扬,眼睛明亮,微微翘起的唇角显得那么天真俏丽,好一个水灵灵的正妞。

一只手从旁边急促地伸过来,电脑啪的一声被合上。

“以前是,现在已经不是了。你相信我,九夜,对不起,我马上就换桌面…………”丁中浩乱糟糟地解释着,小心翼翼审视我的神色变化,表情惊慌而焦灼。

他换了漂亮的黑色衬衫,衣扣还没来得及扣上。

“丁中浩,你在追求我吗?”我靠在椅背上,仰起脸。

“来,证明你爱我。”我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撩开他的衣衫,毫不迟疑地把手落定在他裸露的腹肌上。

眼前遽然一暗,他俯身过来,柔软炙热的嘴唇紧贴着我的。

接下来是毫无新意的滚床单剧情。我被强大热浪吞没之前的最后一个疑问是:杜蕾斯有盒饭味的吗?

第5页 :第四章 杨拉拉升职记

从亿咖面试回来的路上,看到一群傻逼排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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