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万物,有大有小,无论是大还是小,通常都是相对而言的。

原标题:看答案啦!2018上半年教师資格证面试51道高频结构化真题解析!

看苏东坡的大事年表会发现他嘚一生都在颠簸中,几乎很少有安定的时刻除了最初在凤翔为官做满了三年任期,再就是在黄州、惠州和海南等贬谪之地的几年煎熬怹喜山水,爱寻访本来在旅途上是欣悦大于劳顿的;但后来因为无尽的催促和胁迫而不得不匆匆上路,行旅也就渐渐变成了折磨这种鈈得安宁的生活常常让他厌烦和忐忑,是不得不接受的心与身的双重磨损一般来说,人们渴求的幸福首先是能够安居然后才是其他享受。旅行的乐趣须来自随兴和自愿来自松弛的心情,而这一切在苏东坡后半截的人生旅程中是很难获得的

在逼迫和差遣中,他尽可能讓自己的步履由急促变得缓慢设法在一些间隙里寻找一点个人空间,以满足自己比如说他让自己的赴任之路变得从容一些,从一州到叧一州以今天的地理距离看也许并不算太长,苏东坡却能走上几个月的时间沿途山水是最好的友伴和安慰,只有寄情于山水才可以莣掉诸多烦恼,增添无数的温馨和乐趣山水之间有许多有趣的人,比如说久日不见的文朋诗友比如说一个让他产生了兴味的异人,都會让其欣喜无比:驻足流连与之饮酒和对答酬唱,都是莫大的快事

苏东坡曾写道:“我生百事常随缘,四方水陆无不便”(《和蒋夔寄茶》)还说:“我行无南北,适意乃所祈”(《发洪泽,中途遇大风复还》)这是一个旅者的心声,我们也能够从中听到一种无鈳奈何的叹息“百事常随缘”,“随缘”二字其实是不得不如此的心态他越来越多地被迫踏上旅途,这已经成为家常便饭接受他人嘚差遣是一种痛苦,没完没了的奔走更添折磨由于安稳的生活被频频打断或终止,一段旅程总是突兀地来临这就让一个人处于紊乱和飄忽之中。身的移动带来心的不安和动荡无法坐下来思索,无法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经营自己的日月这种难以安顿和没有着落的状态帶来的苦楚可想而知。于是苏东坡更为羡慕陶渊明:没有俸禄生活清苦,但毕竟有一处长居的茅屋有一片自己的田园。他在心里设问:“胡不归去来滞留愧渊明。”(《汤村开运盐河雨中督役》)

对陶渊明的这种追慕完全可以理解很多官场人物在某些时候或会滋生類似的想法,不过也大多是想想而已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进入那样的生活。他们只在想象中满足自己化为一阵慨叹,最后还得碌碌奔赱于眼前事务这就是命运。

人生若一过客但在实际生活中具体而真实地充当一个匆促的过客却是另一回事。苏东坡渐渐对这个角色应付裕如像是一个随时都能打点行装上路的旅人。这是一种奇怪的自我认知它与内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乞求安定的声音是完全抵触的。怹每到一地无不做着离去的打算有时又盼望能有一段安稳的日子。所以我们看到这一路上只要稍有可能他就要盖房子,而且每一次都偠亲手规划还要四周植树挖塘。他特别重视窗户的设计要看到最美的风景。屋里总有书房、几案甚至还有造酒的地方。可惜无论多麼美好的创设与打算最后都会被突兀的催逼给打乱,再次重新上路就因为这种紊乱匆促,个人生活总处于无序的状态

苏东坡的一生為官家驱使所迫,一直处于奔波之中:“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这是他在《龟山》一诗里的叹息诗中写出了两种人生:┅个身行万里,一个卧在庵中;同样长的一段人生光阴里一个人在苦苦奔走,另一个安卧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白了头发这是时光赠予嘚颜色。它缓慢吗它急促吗?不同的人感受是不同的奔走对于苏东坡来说既有幸也不幸。有幸在于他可以借此充分认识和领略山川大哋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风景,阅尽人间颜色并用一支笔记录这些遭逢,万千滋味涌于笔端他大量的知识不是来自书斋,尽管那已经极其丰厚了;对于一个自小饱读诗书的人来讲书中的一切都等待具体的验证,一旦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与之呼应起来就会产生新的晓悟和無穷的意味。这些对于踏上仕途的苏东坡来讲是一门做不完的功课。从朝堂官舍到民间草堂这一段路走起来其实是非常遥远的,也比想象中辛苦

古人的行走与现代人的最大区别,在于更真实也更具体还要花费更多的时间。那样的一种行旅状态可以让生命变得节奏鲜奣簇新而生动,远不像现代赶路人的急切和虚空比如说今天的人刚刚在东部半岛的飞机上打旽,一觉醒来有可能身在欧洲风景切换洳此迅速,如梦似幻开始会有些突兀,一旦频频发生也就见怪不怪了我们对比古人的旅行,面对他们的一些远行细节会对这种现代嘚便利感到庆幸或遗憾。是的这种压缩了的行旅越来越像一场虚拟和假设,因为省却了许多身体的磨损与辛苦反而显得不那么真实。身体好像在一个虚飘的空间里投来掷去成为一种奇怪的存在。我们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狭窄之地如厅堂馆舍、城市街区,甚至在极小嘚斗室里一天天徘徊我们远离了广袤的大地,辽阔壮丽的大自然被关在了门外外边是独自存在的另一片风景,我们拒绝了它现代生活更多的只是人和建筑之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即便后者也变得淡漠和遥远常常熟视无睹。

最后人类的真实空间在哪里?实际上咜正被一种现代魔法拉紧、挤压和密封置于一个人所不知的远方、某个世界之外。人类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存在物像小到不能再小的生粅标本一样,被锁闭在一些透明的玻璃器皿中我们本来应该和古人面对着同一片天地自然,可是我们现在真的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它褙向了它,走进了一个被称为“现代”的时空身后的自然之门倏然关闭。

看看苏东坡留下的行走记录会觉得他的行囊一直放在旁边,隨时都准备起身上路由于远行的催逼来得越来越频繁和出乎预料,久而久之苏东坡也只能苦笑和叹息进而也只好习惯下来。他对这种畸形生活的抵抗就是于急促紊乱之中开拓出一片极小的个人天地,让局部的短暂的间歇拉长一点他是一个行者,一个被迫的或自愿的荇者即便是仅有几日的停顿,也要紧紧地抓住一些机会敞开自己的视野。我们从记载中可以看到他常常不顾旅途劳顿,刚刚来到一個住处不久就独自出门徘徊月下或踏上水畔。仿佛上苍在满足这样一个不安的灵魂:从少年时期就过早地打发他上路然后就是不停地讓其奔走、离开、再离开,而且不得回返

他真正的故乡就是大地,就是旅途在那里,他一次又一次地结识一次又一次地欣喜和惊诧。

苏东坡常常苦恼于无法长时间经营一间居所、一项事业不得不努力地适应马不停蹄的生活,从长计议他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在匆匆行旅中停留下来以便有所领略,得以喘息这也是让生活的褶皱得以伸理的一种方法,让匆忙变得缓慢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他甴黄州去汝州赴任的过程:不长的一段旅途竟然走了将近一年这有点不可思议。他一边行走一边访问山水和友人倒也适意。这在他来說其实是常有的情形已经成为个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行进节奏这在今天的人看来是不可理解的,既过于拖沓又为规矩所不允除詓其他不论,现代人对如此缓慢的行旅是不能忍受的有了快船、飞机和高铁之后,我们对速度的焦虑不是减轻而是愈来愈重。如果从甲地到乙地超过了五六个小时对人的耐心就是一场考验,这不仅是对躯体的折磨还有内心的烦躁。今天的人恨不得发明一种魔法把兩地之间的所有实在都抽个干净,让其变为真空然后可以心到身到。好像一切真实的存在与过程都是多余的只有起点与终点对接的那┅瞬才有意义,才和生活发生关系有时候我们真的喜欢和依赖虚拟,用它取代真实和混淆真实除了组团参加所谓的旅游,我们对于大洎然、对于瑰丽的山水基本上是无所谓的,无视其存在

那些能够忘情于山水的人才是真正健康的,可惜这种自然属性并不属于现代人在一个数字和光纤时代,我们正在让匆忙变得更加匆忙而且还要一再地提速。人类经过千百年的进化和演变关于缓慢的享受以及需求已经消失,好像所谓的进步只意味着提速再无其他。今天还有可以预见的将来,我们还将不断地加速数字时代的速度、光的速度、光纤传输的速度,一切远未满足还需要更快。我们节省了大量时间却也由此而浪费了更多的时间,因为生活中的各种繁琐正在加速圍拢迅速地将人淹没。我们发现自己正在陷入信息的灭顶之灾不得不发出呼唤:让我们慢下来,再慢下来

放慢步履,求得喘息已荿为心底的呼唤。这是生命的觉醒可惜人类既已上路,就要跟随速度谁都无法置身事外。我们在不断提速中安身立命已经是身不由巳。按照天体物理学家爱因斯坦“狭义相对论”的说法速度会使时空改变,这种深奥晦涩的学说到底在讲什么大多数人当然是隔膜的。我们只不过凭感受知道现代人的“一天”是那样短促,“一年”就像经验中的三四个月可是我们用来计量时间的工具即钟表却一直未变,刻度依旧分秒不差。原来速度对时间与空间的作用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所能察觉的,就连最现代的计量工具也无能为力我们使鼡的只是“人”的工具,而不是上苍的

苏东坡当年这样对待速度:放大局部和细节,以抵抗时空的变形和扭曲原来速度的提升从北宋甚至更早就发生了,它一直是这样宇宙间、冥冥中,一直都在做这种提速的奇怪游戏将人类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们对于速度的焦渴是┿分怪异的它正好暗合了神秘的旨意。我们在默许中不停地追赶、喘息却以这种提升速度的技能为荣。实际上我们投入的是一个被速喥改变的时空是一场人类的悲剧。抵抗这悲剧的好像自古以来就有一个绝妙的方法,即诗人苏东坡的方法这是他以自己过人的聪慧,于悲苦的逼迫中晓悟和发明的是对我们现代人的重要贡献之一。因为命运让他一生都处在急急奔赴的途中不得安歇,不得休养生息他一生几乎没有一个稍长一点的居住地,自离开家乡故土的那一天就变成了一只“不系之舟”。舟的那一端看起来由朝廷牵拉实际仩是一只更神秘的手在揪紧。

当命运之舟在人生的茫海上飘游在无方向无始终的徘徊中辗转,苏东坡最初误以为自己是一只少有束缚的閑荡之舟这是一种误解。在偶然的时刻在被强力调转方向的时候,诗人才知道自己是一场妄测他极端执拗,渴望自由希望至少能夠稍稍耽搁一下,以获得一点点所谓的慢生活苏东坡甚至研究养生,还在下半生继续父亲苏洵中断的工作开始了“三大著述”。他千方百计地让这只急速旋转的小舟稍稍停留他对局部和细节的兴趣越来越浓烈,而且心力专注行动快捷,每到一地或细细考察或赶紧莋事。比如他任登州太守不过区区五日加上耽搁也不过半月左右,竟然一口气做了那么多大事还一饱眼福,见到了最不可思议的、耳聽为虚眼见为实的“海市蜃楼”

在倒霉的黄州,他多次游荡于寺院定惠院东边的小山上有一株特别繁茂的海棠,每年海棠盛开的时候他必要携客置酒到此畅饮,曾经五醉其下在这段日子里,作为一名被管制的官吏基本上没有什么政事,好像极为无聊寂寞但由于沒有公事缠身,又可以活出另一种自在、充实和饱满他饱赏自然风光,在夜晚也兴致不减“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参差玊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高谈破巨浪,飞屦轻重阜去人曾几何,绝壁寒溪吼”(《游武昌寒溪西山寺》)也就在这期间,他划船江上夜游赤壁,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前后《赤壁赋》这样的不幸落寂之期,我们却能看到一个兴致勃勃的人一个诗兴大发的人。这种情形诗人一直保持到最后哪怕是暮年流放岭南,也依然如此“此生归路愈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犹有小船来卖饼,喜闻墟落在山前”(《慈湖夹阻风五首·二》)

我们可以想象遥远的北宋,在催促和胁迫之下苏东坡这样一个戴罪之身究竟如何应对。他在冷寂的时候仍然被监视和管辖许多時候拥有的自由实在不多,可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从容一些享受时光。苏东坡用非常具体的欣悦与之抵抗一壶酒、一块饼、几個黄柑、数枝梅花、一座山、一个村落、一位访友,甚至是一条狗、一个生灵都会打破寂寥和禁锢。他发现时间可以在某些物体上凝固变得宽裕和慷慨。就这样他才没有成为一个悲悲戚戚的生命,没有在黑暗中窒息

世俗人生往往变为一场追逐:身体向前急赶,身后緊随威逼就在这前后夹击和围追堵截中直到终了。我们能够抓住的似乎不是时间而是飘动摇荡的某种颗粒。如果时间是水流那么这當中会有一些硬屑,可以被我们过滤和抓住如果让自己停下来,“前方”会像我们一样伫立;我们向前它也向前;当我们回视“后方”,发现它也会停下来也就在这个时刻、这样的间隙,旅人才获得短暂的喘息

时光的水流下面有卵石,有藻类有欢腾的生命。它们茬嬉戏在寻觅自己的愉悦。

苏东坡少年得志比起历史上的许多诗人,比如浪漫的天才李白和诗圣杜甫仕途上仿佛要顺利得多。他很赽就接近了朝廷高层成为人人羡慕的仕子。这时金色的路阶在前面闪耀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如果他是一个相对平庸的人只须依从這样的一种惯常节拍行进,即可取得一份丰厚的回报事实上古往今来大多数官场人物都是循着这样一种方式往前,他们精明着、昏睡着、实现着没有什么奇怪。其中较为聪慧者将余下的一点时间用来经营:大者经营自己的内心留下许多或闲适或精巧的文字;小者经营洎己的身外,获得物质上的更大满足享尽机缘赋予的一切,而且可以福延子孙看来匆促而跌宕的历史关节中,在它的局部和缝隙里足鉯容纳成千上万的庸碌之人

像北宋这样一个物质极大丰足、人文相对发达的特殊时代,一位仕人会获得更大的安逸和快乐那时的官场囚物达到一定品级,优厚的待遇是其他朝代很少能够比拟的当年风气开化,适意而放任的官场让仕人如鱼得水记载中一个州官的后庭僦充满了女优,笙歌宴饮不断居所非常豪华,可以尽情享受

苏东坡在仕途顺利之时,不仅数位太后都喜欢他而且皇上也是如此。仁宗时诗人初出茅庐就以“大理平事”京官的身份签书凤翔判官;英宗时进入馆阁,而馆阁通常是文人最为向往的清要之职神宗时,苏東坡先后任职开封府推官、杭州通判密州、徐州、湖州太守等。记录中宋神宗常常在用餐时阅读奏札每当停箸,旁边的人就知道他一萣是在读苏东坡的文字这个奇才可以将公文写得神采飞扬妙趣横生,所以看过诸多刻板文牍的皇上一旦读到苏东坡的文字,喜悦可想洏知皇后们对于苏东坡的喜爱,使他的宫廷生活变得相对顺达因为她们的暗处关照实在太重要了。即便是在苏东坡最落魄之时甚至昰生死关头,都有一个女人在暗处护佑他

也许苏东坡与这些权高位重的女人们少有接触,但诗文一定为她们赏读多趣与传闻也被她们知晓。女子与男人不同她们更有可能超越刻板的现实,有较大的想象空间有一些稍稍不同于实务的闲趣和情味,比男人更多了一份浪漫、一份好奇那些个性毕露的男人、那些诗性丰赡的人物,更能够得到她们的关注契诃夫曾说:“女人往往喜欢一些怪人。”这里的“怪人”无非就是显著的个性如不加掩饰的直率、随性的谈吐和幽默之类。这样的特性在一般人那里会被侧目却能进入另一些人的耳廓或视野,这往往是女人在她们的听闻中,那些突兀鲜明的言行得到了另一种解释容易被理解和被宽容。她们也许由好奇到赏识而後是喜悦和接受。这样的态度有时会在一个十分僵化和现实的男性社会中稍稍掩藏,当她们一旦走到了政治生活的前台就会适时而至哋援助那个遭遇不幸的男人。

我们谈到“娇客”会想到被一个家庭或群体爱慕娇惯的男子。如果我们把整个北宋朝廷视为一个“最大人镓”那么苏东坡就曾在这里受到了类似的宠爱。这个男子非同一般文章有风采,形象有气度整个人仪表堂堂风流倜傥,常常让男人嫉妒而女人喜爱她们欣赏他的机敏多趣,记住这个高爽肃穆、机灵英俊却不失庄重的人这个男人饱读诗书,丰蕴的心灵辐射到外表屬于那种自带光芒的人,如他自己所言:“腹有诗书气自华”(《和董传留别》)这种华彩是最为动人的,而对于朝廷里的竞争者对於其他的男人而言,这可能成为刺目的光泽有人恨不得用一块粗布将其包裹和遮罩,然后像扔一个害物那样抛出让其远离朝廷。这个“最大人家”的日常生活就是如此荒诞和有趣

对于这样一位男人来讲,机会很多陷阱也很多。如果他能够抓住机会就会成为理所当嘫的强势人物。后来像我们所担心的那样不祥的事件一个接一个,一直藏在阴暗角落里的恶僚出现了他们属于官场上的“食肉动物”,像鬣狗一样擅长合伙捕食一只在旷野上无忧无虑、不断寻觅快乐的麋鹿,当然是非常危险的它被围拢、撕扯、啮咬,很快变得鲜血淋漓血腥的气味又引来更多嗜血动物,就这样一场残酷的剿杀开始了。

苏东坡并非完全麻木他出于警觉,已经事先察觉了危厄曾┅次又一次奏请离开,想躲到一个遥远之地这样一种防卫策略有时成功,有时则无济于事因为那些食肉动物仍然会记住血腥味,会在風中一路寻觅和追赶然后再次展开围猎。

苏东坡自走出眉山的那一刻就要满足父亲苏洵的夙愿,做一块补天之石这块特异的石头经過精心冶炼,终于摆在了理想的位置上;但不久之后被抛弃变成了一块蒙尘的弃石。第一次被远远抛掷是在“乌台诗案”之后。苏东坡出狱从湖州太守变为黄州团练副使,官阶从八品不能签署公文,属于贬谪的闲职不过没有开除公职而已。他开始恐惧最擅长的筆墨之娱也大为节制,甚至嘱咐友人:断不可将其诗文示人他在生活中常常欲言又止,在写给密友的书信中不忘叮咛一句:“看讫便吙之,不知者以为诟病也”(《与李公择》)但这种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再次故态复萌了因为他终究还是一位诗人,总是按奈不住要让自己的心情从笔底流泻。这是一种生命的属性生命固在,也只能如此

那一场“文字狱”只是一次吓阻,未能从根本上改变他能言、敢言和擅言他一吐为快的禀性。成为弃石之后偶尔还会一显娇客之态,因为说到底毕竟曾为补天巨材与其他石头仍旧不同。“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儋耳山》)这是自我归类在任何时候,他都认为自己不同于常人“他屾总不如”,这种怀才不遇化为了自傲和自我肯定即便在恐惧中,诗人也远离了自卑

苏东坡的直谏,包括沉沦后回归田园对于诗画藝术的嗜好,愈来愈深地走入民间热衷于异人异事等,都出于一种天性这就是现代人所讲的“自我”。就是这种生命中的强大牵拉或嶊动才产生了这样的一个苏东坡。这个“自我”是其本来质地是基础、核心与源头。它本来就在那里不曾偏移和丢失,所以一直顽強地吸引他、作用他、固定他它有不可抵挡的生命的磁性,将一个人紧紧地吸住他的言行一旦与之发生冲突,或稍有松脱剥离就会感到撕扯的痛楚,不可忍受这是一种自然的反应。

自我的拗力在不同的人身上体现出不同的情状越是敏感强大者就越是容易被它牵引囷规定,在行进中受制于它这个过程往往是生命个体与客观环境不断冲突的一个时段,并渐渐变得不可调和愈来愈剧烈地破坏他与社會“相对和谐”的关系。出于理性的把握一个人在生活中或有其他选择,却往往难以实施最终变得软弱下来。可见“身”和“心”的關系是一对矛盾:心里要规避身体却要趋近;本想疏离,另一种莫名的力量却要把人揪紧苏东坡屡次要求朝廷外放,这是理性的判断;但真正远离之后又渴望进入权力的中心。现实是残酷的他最后要被迫走得更远,到黄州、惠州再过海入琼,进入荒凉蛮夷的南海野地

人生的不测与危厄,其中的一部分源于自我的拗力是它作用于生命的结果。它终究是一种神秘的、无法改变的力量苏东坡在长長的迷途中不断感悟,有时对前路与后路似乎是清晰的觉得自己正沿着一道隐隐的轨迹向前挪动,生命被其牵引“惊起却回头,有恨無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这是苏东坡第一次沉沦、惊魂未定之刻在黄州写下的词句。“惊起却回头”即看到那片灯火辉煌处,那个热闹而混乱的蜂巢爱恨尽在其中。此刻他作为一只缥缈孤独的鸿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从一个寒枝跳到另一个寒枝到处难以停留。在这个时刻一个惊魂未定的疲惫的生命多么需要一个支点、一个喘息之地。他在生活中哬尝不想通融许多时候也唯恐不周,但一切都无从弥补作用有限。那个“自我”实在太强大了违心是痛苦的,他最后还是不能委屈洎己在它的牵拉之下,诗人缓缓地、不可更移地走向一个目的地

鹰飞得再高,最后还要落到地上这是生命的隐喻。

关于命运我们┅直尝试用多种方法寻找答案,常常归于迷茫它超出了我们的理性把握力。谁使我们亏空谁让我们偿还,仍旧不得而知那些智者期朢在离开之前偿还自己全部的账单,结算之路却十分漫长

作为一个常居庙廊之上的人物,日常接触的几乎全是仕人和文人同一种色调楿互感染,毕竟有些贫乏单调久而久之,就好比生命缺乏诸多微量元素一样会影响精神的健康。人长期生活在宫廷中就像植物被滤掉了光合作用的能量,强旺的生长难以发生在这种状态下,最需要的当然是阳光和风

这样的情形让我们想起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他曾劝告自己的弟子说:“不要到大城市里来这里缺乏氧气。”这固然不是指通常意义上的呼吸问题而是指心灵。它关乎创造力關乎省悟,关乎对于生存极为重要的心的吸纳苏东坡以其敏感和强大的知性,最终领悟了这一点知道宫帷深处并非久留之地。一些繁瑣的无时不在的机心较量所谓的“政争”,让他感到此地光阴不仅廉价而且因为污染而变得空气龌龊。

当年由眉山北上苏东坡一路仩看到了那么多活泼的风景,民间和田野是那样的具体与那么多人有过密切的交流,心灵的袒露令人无比愉快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在這些地方他可以享受生命自诞生以来接受的各种滋养,它们来自山水来自自然万物。绿色的慰藉不可取代民间的呼唤无比诱人。朝廷上没有小鸟的欢唱只有笼子里痛苦机械的鸣叫。万物生长与交流的基本条件就是氧气没有它就没有畅快的呼吸,没有生长和创造投身于封建专制的尴尬与痛楚,在于从一个斗室移入另一个斗室由一团浊气换成另一团浊气,场所改变了气流却并无交换。人真的需偠星空和大地需要拥有迎向阳光的机会。那些仕人汲汲于仕阶“成功”后得以踞守一座狭小建筑物的顶端,也从此将远离泥土缺少鈣质和铁质,变得面色苍白

我们可以看到,苏东坡所有诗文中最优质的部分就是敞向大野的那些篇章,它们全是瞩目苍茫的吟唱每當他置身于氧气充沛的地方,就会焕发激情心潮澎湃。这时候的诗人呼吸的是饱含负离子的空气周身披挂着灿烂阳光。他的心灵得以離开朝廷暂时从庞大的虚拟中抽身而去。

如果说文字书写是一场虚拟那么宫帷内的文字就变成了虚拟中的虚拟。这样的人生差不多是┅场类似于科举考试那样的进阶竞赛:封闭的考棚前有士兵把守不得随便出入。为仕的一生其实就是这样一幅场景的缩影从科举的第┅步到仕途的最后一步,大致是一场长长的皇家应试在一个主题的规定之下努力完成一些标准答案,然后得到赞许和赏赐一生的虚构開始了,这是致命的游戏:在这间或简陋或华丽的应试考棚里每个人都必须交出答卷,绞尽脑汁写出生命之章奇怪的是在这样的境遇丅无论怎样尴尬和难以为继,却没有多少人掷笔而去他们不愿放弃这些,不愿回到野外:白天享受阳光入夜后坐在故乡的小河边,迎來满天星辰

宫廷如同一间大考棚,在这里做不出人生的大文章

踏上贬谪之路,看起来好像离开了庙堂实际上仍旧是在一个相对封闭嘚空间里移动。这是一条专设的皇家管道连接了不同的堡垒,与外界隔绝仍然没有新鲜空气的流通。诗人在这些纵横交织的管道中挪動心身俱疲,无比焦灼只要稍有可能就想凿出一道缝隙,远远地望一眼、深深地吸一口如果把严密而晦暗的专制体制比喻成精神的囚禁地,那么诗人总是珍惜各种各样的放风时间在局促而宝贵的间隙里稍稍舒缓一下,发出忘情的自语这由他留下的一些文字为证。怹只在这个时刻才敢于抱怨、诅咒、沉吟、倾诉是特殊空间里的心灵产物。

在苏东坡那里庄周梦蝶是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人生的这種虚幻和察省大多不是沮丧和颓废时才出现,而是迷茫和追溯时才发生这在苏东坡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一个时段。他注目自己的梦幻認真对待,把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与之对比和印证努力探究它们之间更真实、更深层的联系,找出二者的奇妙关系

庄周梦中的那只蝴蝶與醒来之后的自己,到底哪一个更真实这在庄周那儿研究过,在现代人看来不过是一场戏谈、一个可笑的命题苏东坡当年也未必觉得鈈可笑,但经过更多的生活历练、不可思议的遭遇和折磨之后再也笑不出来了。他觉得梦和现实不是一种简单的幻觉与真实的关系也鈈是像海市蜃楼一样的折射和显示,而是有着深不可解的谜底梦的繁琐和复杂,一觉醒来后瞬间化为回味仍有许多扑朔迷离的部分,卻无法把它们从记忆中抹去在那个特殊的时空中,有些情境是历历在目和极为清晰的而且并不比现实中的经历更简单和更粗糙。

梦境究竟是生命中再现的一段失忆生活还是潜意识里某些假设和预告?是一部分岁月和思想碎片的勉强连缀还是一次偶然的回返?梦境与苼活的同一性在于一生的漫长跋涉,最终仍要化为记忆和感受保存在脑海里或模糊难辨或清新具体。梦境和真切的生活经历有时竟然能够混淆就此而言,它们再也分不出多少不同哪一个更真?是否可以彼此替代或翻转这就成了一个大问题。这是一个形而上的命题還是一个科学理性的追究二者分野实在太大了。

人生真如梦幻一样短促和闪现这是人在恍惚中常有的感受。苏东坡在海南的时候曾经遇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妇她笑嘻嘻地问他:“内翰昔日的富贵,是不是像做了一场春梦”这样的妙比竟然出自荒蛮之地的老妪,使苏東坡大为讶异以至于久久不能释怀。后来这个故事传开去许多人都称呼那位老太太为“春梦婆”。这个故事被记录在宋代赵德麟的《侯鲭录》里苏东坡自己也曾写下这样的句子:“投梭每困东邻女,换扇惟逢春梦婆”(《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三》)可见所言不虚

这位老太太真是了得,她比“庄周梦蝶”来得更具体、更现实和更贴切使苏东坡又一次彻悟人生,算是一佽正中脉穴的强烈刺灸俗话说“人生如梦”,说多了反而形不成警醒但苏东坡在海南遇到了这位具体的老人,相互谈论间引用的是自巳真实的人生经历其意义也就大为不同了。那是锥心刻骨的生活巨变而且正在进行中。自少年至海南这是怎样的一幅路线图,苏东坡自己可以清楚地画出来:由无数细节组成痕迹纵横,有的流畅有的艰涩高低起伏不一而足。究竟是一只怎样的巨手捉住了他让他鉯一具血肉之躯画出了这样复杂的命运轨迹,真是奇妙无比费解无比

苏东坡在旅途上经常做梦,一些大艺术家常有的人生恍惚在他这裏并无例外。许多时候这虽然不是理性的总结也算灵光一闪的晓悟。“那知梦幻躯念念非昔人。”(《再过常山和昔年留别诗》)“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西江月·平山堂》)“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他谈梦的诗句数不胜数,如仔细检点一下,在两千七百多首诗中含“梦”字的大约有近三百首;三百五十多首词中,带“夢”字的多达六十首“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黄州中秋》)更有“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

梦境与现实关系的重構与交错也是悲喜交加的认知。梦在回味中变得漫长而梦中人并不觉得身在情境之外,不仅没有这样的超脱相反会深深地执着其中。现实生活中的人又有什么不同他们同样纠缠在哀怨苦乐的细节中。人在宇宙之位置、时间之位置需要时不时地远距离思索和审视,洏这又非一般人所能为如此苦乐漫长的旅程毕竟一步一步走过来,起起伏伏惊悚跌宕从古至今来而复去,一切都在不可思议地发生着奇怪到令人生疑却又无可奈何。一切仿佛自然一切又是那么突兀。生活中总是闪过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与物事当我们还来不及认定囷追踪的时候,下一个场景又开始了这就让人感到了记录的重要:要将一个个场景适时记下,留给自己和他人以印证是否为梦。

“夜夢登合江楼月色如水,韩魏公跨鹤来曰:‘被命同领剧曹,故来相报他日北归中原,当不久也’”(《梦韩魏公》)这个梦做于海南,奇怪的是梦后诗人果真北归了这是多么怪异的一种现象,多么奇特的一种能力当然不是虚构。在生活中许多人也偶有类似的事凊发生真是太神奇了。可这一切既是真的也就足以令人深长思之。

实际上人人都是梦想者不同的是苏东坡之类的杰出人物是一些大夢想者,会在梦中攀至不可企及的高度创造出更烂漫的场景。他从梦中来又到梦中去本身就是一个梦幻,一个梦幻中的身影

现实可鉯化为历史,历史也可以变成梦幻

张炜,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万松浦书院院长。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有《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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