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防我跟防贼妙招一样,我俩工资只够养活自己还咋生娃?

婆婆防我跟防贼一样,吃的什么的都藏起来,连方便面都藏起来。就怕我吃她一口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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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还有这样的婆婆?我感觉只有爸妈年轻的时候婆婆才这样,因为那时候缺吃缺穿的,现在这年代谁还在乎那口吃的,唉,你摊上了一个极品婆婆啊!
前俩天人家说给我婆婆点家里边养的鸡下的蛋,我婆婆说怕还得还人家人情就不要了,跟我公公他俩说,没有就不吃呗,要人家东西干嘛?晕,她们就从来不考虑我,我一个孕妇她就不能给煮几个鸡蛋吃吗
她怎么对你,将来你怎么对她,人心换人心
我觉得我做不来以后对她这样。她对我那么不好,我都还是该怎么做怎么做的,我没有那么狠得心,要是有,早在前两年就离婚了
给我吃我都不吃,不要在乎这些。气到自己
嗯,现在我也是给我吃我都不吃,就是看见了她吃剩的皮啊什么的忒生气,因为我没结婚以前从没想到过,婆婆可以是这样的
奇葩,我公婆好吃的他们都舍不得吃,留给我吃
这婆婆真搞笑。 她当你是乡下来得啊?没吃过啊。
草,还偷着吃
婆婆跟咱们就是隔心。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是我不知足,还是她真的过分
一好换一好''两年了都没有把她们的心捂热也就这么回事了''自己疼乎自己
我婆婆是好吃的都自己吃喽,谁也不给吃。她很自私的。以前我都没见过这样的人,她连我老公都不给吃
和我家的老太婆一样样的,
天下的婆婆怎么都一样呢?我婆婆也是。好像我吃了就浪费了似的
天下的婆婆怎么都一样呢?我婆婆也是。好像我吃了就浪费了似的
可能就是因为媳妇不是婆婆生的吧
一好换一好''两年了都没有把她们的心捂热也就这么回事了''自己疼乎自己
我七年了,刚结婚的时候我想的太天真,总以为把她当成妈妈她会好好对我,我替她还债,给她出各种事情的钱。老公工资都给一分不剩给她。等我想吃什么想买什么了,她却不给我买。前俩年想不开,总是跟她吵,差点离婚。可是可怜大宝,我又回来。现在想开了,我不理她,我有女儿老公就够了,随便她怎么作
你找到给她吃掉,她要找你就装不知道的
有时候我老公会去偷偷拿来给我吃,我都说老公,这点骨气都没有?她藏起来,我还不稀罕呢,给我我都不带拿眼看的
奇葩,我公婆好吃的他们都舍不得吃,留给我吃
确实有好婆婆。这样的婆婆就是聪明,会办事。她好好对咱,咱们也跟她学的,以后也会对她好
还好我家的什么放哪都跟我说,叫我要吃自己拿,不过我吃的水果比较多,都是老公买的,她有拿出来我才吃
这婆婆真搞笑。 她当你是乡下来得啊?没吃过啊。
草,还偷着吃
她就是小气的,自私的。
和我家的老太婆一样样的,
摊上这样的婆婆,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搭理她就好了,我现在都不怎么跟她说话
还好我家的什么放哪都跟我说,叫我要吃自己拿,不过我吃的水果比较多,都是老公买的,她有拿出来我才吃
你婆婆对你还是好的。我现在吃的水果什么的都是老公买来的,完了菜什么的我老公买来拿去做好,叫他们一起吃,因为我们一起住一起吃。
我七年了,刚结婚的时候我想的太天真,总以为把她当成妈妈她会好好对我,我替她还债,给她出各种事情的钱。老公工资都给一分不剩给她。等我想吃什么想买什么了,她却不给我买。前俩年想不开,总是跟她吵,差点离婚。可是可怜大宝,我又回来。现在想开了,我不理她,我有女儿老公就够了,随便她怎么作
就是''太在乎没啥用''只要自己的小日子过的好就好了
确实有好婆婆。这样的婆婆就是聪明,会办事。她好好对咱,咱们也跟她学的,以后也会对她好
是啊,我公婆退休金挺多的,但是他们总舍得给我们买东西,有好吃的他们都舍不得吃,我们就想让他们吃,就讲这些不好吃,他们才会吃,总是吃我们吃剩的不喜欢吃的,哎,公婆对我们太好了,好感动
跟我那奶奶一样,小时候毛也没给我们条,只知道给我叔的孩子买零食吃,还教他们东西不要给我们吃,他大爷的就知道重男轻女,我到现在也讨厌她,最记得一次是过年了把发霉月饼给我姐姐几个吃,那时候我姐妹还小傻傻就拿来吃,后来我妈看见了就跟她吵,她那死老家伙嘴毒得要是死,现在看见她就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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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防儿媳如防贼,在节目现场当众说不喜欢这个儿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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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两个女人
& &&&&  发表于
15:22&&&&&&
  结婚十周年那日,下班,我驱车去买了五十朵玫瑰花,然后开车回家。一路上塞车,但心情好得无与伦比,一路哼着歌,从《兰花花》到《日升之屋》。   到家已是一身臭汗,我那辆自动排档的福士威根并没有冷气。   我用锁匙开大门,女佣人正抱着小儿子在窗口看风景,她称呼我,“先生。”然后叫小宙看我,“看看,爹爹回来了,叫爹爹呀。”   小宙才一岁大,咿咿咿咿的唤我。   我充满幸福感。这是我的家,是我一手建立的家。   “美眷!美眷!”我喊。   女佣笑,“太太在厨房做明虾沙拉。”   美眷推开房门,笑问:“什么事?”   “美眷!”我把花搁在桌上,“祝你快乐,希望我们还有许多的十周年。”   “扬名,”她完完全全的被感动,“这么多的玫瑰。”   “来,让我们做一个拥抱。”我说。   她张开双手,我们拥成一堆,美眷咭咭的笑个不停,女佣佯装看不见,抱着小宙进房间。   我坐下,把双腿搁在茶几上,舒出一口气。   “美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尽量放松声音。   “嗯!”她早已扬起一条眉。   “是,是的,”我说,“我已获得升职,今天宣布的。”   “扬名!”她尖叫起来,“噢,太好了,太好了!”   我笑起来,“我不是说过吗,我知道他们会升我的!”   “可是这么快!你现在职位是什么?”她狂喜,“告诉我!扬名,告诉我!”   “创作部主任。”   “扬名!”她亲吻我。   “而且加了薪水。”我说。   她笑得像个孩子似的欢愉。   我在这一刻觉得生命还是有意义的,我的劳苦得到了报酬。   静下来的时候我问:“小宇呢?”   “外婆家。”美眷说,“今天晚上只我们两个人去庆祝,是不是?”   “当然。”   她把玫瑰花插在一个瓶子里。   瓶子深蓝色,有金色的花。我从未见过这件东西。我问:“这花瓶是你买的?”   “是。”美眷抬起头。   “下次买水晶的,水晶玻璃好看。”   “太素了,扬名,”她责备我,“你最好什么都黑白两色,没些喜气。”   我笑笑。“小宇这次测验如何?”我问。   “差透,错字极多,”她答,“三年级功课就这么深,就快全部英语对白,我根本应付不来了。”   我点点头。“我们吃完晚饭去把他接回来。”   “我去换衣服。”她说。   美眷进去准备。   我躺在沙发上。   我会有一间私人写字间,有专用电话,有女秘朽替我写信。我得意地微笑,虽然工作又重又繁,人事关系复杂,到底任何人说起香江电视公司,也得提到施扬名这三个字。   我虽然不是一个自大的人,此刻也有点晕陶陶。我决定纵容自己,好好的陶醉三天,然后再从七重天走下来,从头苦干。   美眷换好衣服,她穿一件花衬衫,配条鲜黄色裤子。   “芽长裤吗,”我诧异,“我们还要去跳舞呢。”   “长裤也可以跳舞。”她说。   “换裙好不好?”我建议。   美眷笑着说:“真噜嗦,在公司升职,回家也想升职。大儿子都八岁了,你还管我穿什么衣服。”   但是她还是进去换好裙子出来。   我告诉美眷:“将来我的工作会很忙很忙,你不要疑心,也不要担心,你要了解,这是我的事业,我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美眷说道:“你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多疑的人。”   “美眷,”我说,“多谢你把家里管得头头是道,这十年来,十年了,美眷,我们结婚竟十年了。”   我们选有烛光的夜总会,吃法国菜,我还点好香槟。   十年的婚姻,我们吵过架,闹过意见,生活上不愉快的细节,不顺利时的风浪,我们都一一克服,真不容易。   美眷嫁我时才十九岁,我二十三,刚刚升中文大学。   为追求她,几乎升不了级。   我微笑,“那时多少人追求你。”   美眷笑问:“是吗,你认为是?”   “当然,上门来求的人太多,门限为之穿,”我笑,“我都不知道排队排在什么地方,几乎有种盖士比等黛茜的感觉。”   “你以前也就是那个样子!”美眷横我一眼,“说话只有自己明白,咕噜咕噜,来了就不走,赖在那里跟我弟妹闹,除妈妈外,谁也不喜欢你。”   “我是很感激妈妈的。”我笑说。   “后来是怎么嫁给你的呢?”美眷罕纳的问。   “我有没有恐吓你说要自杀?”我问。   “才不怕。”她说着一边笑。   我向她求婚,她不答应,那时她与一个纱厂小开走得很近。那小开天天开着雷鸟跑车去接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赢得她的芳心的。   反正她当时嫁我是真的下嫁,她长得美,年轻的时候像个洋娃娃,十九岁还没有中学毕业,功课极差,但是她品性温柔,真像依人小鸟。   我们结婚并不铺张,也没有钻石礼金,她真是个好女孩子,一点也没有做奇货可居状,就这么跟定了我。   她对大事小事都没有主张,我说什么,她依赖性非常的重,同时也并不是个好主妇,她缺乏组织能力,不懂家务,因此我们一直有佣人。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美眷令我知道我的职责所在,因为我必需要照顾她的精神与物质生活,所以我不得不做下去,每个月终发薪水的时候,我非把现金支票交到她手中不可。这使我有种大功告成的感觉。   美眷。   如花美眷,我的爱妻。   她的温驯永远是我的强心剂。   一个楚楚动人的小妇人,到现在为止,也不是不像一个孩子的,很多时候,我并不忍把我的劳累告诉她,她不会明白,我也不要她明白,我是男人,她的丈夫,一切应由我负责。如此便十年了。   饭后我们跳舞尽兴。   美眷的舞步并没有退步。   我问:“记得吗,当年我接你放学,然后去跳舞。”   “是的。”她笑,“然后有一天你说零用钱花光了,替人补习的酬劳也用得一干二净,我们才到公园去坐。”   “为什么嫁给我?”我问。   “十年后才问?”她笑。   “当时太惊喜交集,十年后才镇定下来,真的,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妈妈说你最好,觉得你是有出息的,小两夫妻要相敬如宾,她说,嫁有钱人家未必有幸福,妈妈一向觉得我比较钝胎。”   “你才不钝。”我说。   “中学都没念好。”她笑道。   “没关系,有什么遗憾呢?做妻子与母亲并不需要学历,需要的是爱心。”   “扬名,你说话别这么文谄谄的好不好?”   “我买给你看的书,看了没有?”我问。   “没空,我到三姨家玩牌去了。”她说。   “那两本张爱玲实在很好,你不是闹着要看书吗?”   “有空时看,小宙闹肚子,我晚上没睡好,没精神看书。”   我瞪她一眼,她娇俏的笑。   “扬名,你别像逼学生似的好不好?”妻说。   “随得你,老周小王他们说起张爱玲的时候,你别吵说我不叫你看。”   “张爱玲?”她喃喃地,“名字一点也不像个作家。”   我忍不住笑,“你懂什么。”   “嗳,探戈哈骚,扬名,陪我跳这个。”   “我跳不好。”   “来,别怕。”   “好好。”   美眷稚气还是很重,这是她特点。   过了节日。庆祝过后,我又打回原形,开始变本加厉的忙。   创作组的工作无穷无尽,属下的每个职员都有点脾气,很难侍候,整天我就低声下气的哄着他们,幸亏工作进度很好,虽然如此,上任以来,我从没有准时下过班,常常留到七八点,然后与同事出去晚饭。   开头的时候美眷打过电话来联络,但每次我都在开会,她就很放心,渐渐不是每天来问,无论她什么时候找人,我永远在忙。   周末有时也要回公司。   美眷说:“你快忙坏了,看看脸上已瘦掉一圈。”   “放心,我的部门很上轨道,一切在控制之下。越来越稳,不久便可以轻松一点。”   “老板请你倒是划算。”美眷说,“我已经有好久没跟你说话了。你在香江电视公司的时间比在家多。”   “老夫老妻,”我笑,“有什么好说的?”   “哼!听说你手下有几个顶风骚的女编剧。”美眷笑道。   “别乱说话。”我正容道,“我的编剧都是最优秀的。”   “我开玩笑。”美眷说。   “你别多心,知道吗?”我拍拍她肩膀。   “星期六下午带小宇去游泳好不好?”美眷问道。   小宇放下功课,马上应,“爹爹带我们去游泳。”   美眷说:“快做算术,问你功课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如此热心?”   小宇装个鬼脸,走到我面前,“爹爹,星期六去游泳。”   “好,一定去。”我答应他。   小宇仰起头笑。   但是我接到通知,星期六要开一个大会。   “为什么?”我问秘书玛莉。   玛莉说:“总经理说营业部来了新经理,要介绍一下,并且大家听听营业部的新方针。”   我说:“哦,新奶妈来了。”   “奶妈?”玛莉不解。   我笑,“你不知道吗,总经理一直说我们所有的剧集都是婴儿,如果营业部拿不到广告,就等于婴儿没有奶粉供应,营业部经理还不就是奶妈?”   玛莉笑着出去。   制作部老周过来找我说话。   “营业部怎么老换人?”他问我。   “咦,”我笑,“你问我,我问谁?”   “听说换了个女人来。”老周说。   “不稀奇,现在身居要职的女人很多。”我说。   “你肯替女人做事吗?”老周问,“你不介意?”   “只要她有工作能力,男人女人难道还两样不成?”   老周摇摇头,“女人该坐在家中看孩子,不应出来跟男人抢饭碗。”   “你这是什么年代的古老想法?”我取笑他。   “男主外,女主内,千古不移的道理。”老周说。   小王加进一张嘴,“这姓任的女人很厉害,是哈佛大学工商管理的MBA。”   “跟我们没关系。”我说。   “怎么没关系?当然有,同一个机构的人。”老周道。   我耸耸肩,“河水不犯井水。”   “哼,你走着瞧。”老周叹道,“不是好相与的。”   老周小王走后我问玛莉:“真有这么厉害?真的?”   玛莉说:“周先生一向不喜欢与女人打交道的。”   呵。   第二天老周受营业部经理修理的事,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了。   制作部提上去供广告客户参考的计划惨被驳回。营业部发信回来,警告制作部不得再做越权举动。   老周脸色发白,“真是倒霉!谁要管这种闲事,可不也就是他们那个部门开始建议的!”   我笑,“看,吃力不讨好!”   “制作部当然知道片集有什么特色!建议一下,有什么不对劲?”老周气得那样子,“牡丹虽好,也还需绿叶扶持,我看她单人匹马走到几时去!”   老周把文件夹子丢在桌上,我一打开,满满的红字改正了他的英文文法,其中有数句旁边用中文批着:“不明所以然,不通,无可救药!”   我笑。   典型女人作风。   我问玛莉:“是任小姐的笔迹?”   玛莉看我一眼,“不是,是任小姐秘书琳达的字。”   老周气呼呼,“小鬼升城隍。”   我说:“老周,你是制作部主任,身居要职,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别闹笑话给别人知道。”   “是,我知道,我明白,以后我就管制作拍摄的事,什么都别来问我。”   “这又不对了,这变成斗气了。”我笑。   “你别管。”老周面色煞白,“事不关己,己不操心,这个任思龙实在太过分。”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老周冲出我的房间,大力关上门走。   我问玛莉:“她叫什么名字?”   “任思龙。”   “很好听的名字。”我说,“新上台的官儿,总得显显威风。但是老周为什么又跑去提供营业方针?”   “是总经理要的,说是三个臭皮匠,抵得一个诸葛亮。”   “可是找皮匠也只该在营业部找,不该找到制作部去。”我说,“他们外国回来的人,最恨越权。你读过彼得?杜拉克的(管理实鉴》没有?”   玛莉说:“是。”她笑。   我问:“下午我有什么事?”   “有。有得很。两点钟我们长篇剧集所有导播与编剧开大会。三点你得过海去见总经理与任小姐,早约好的。”玛莉如数家珍。   “真好!”我说,“我真爱这份工作,我小儿子都快不懂叫爹爹,我卖身给香江电视了。”   “还有,方小姐说做不下去,要跟你辞职。”   我跳起来,“方薇?我的天,我的台柱,这次又是什么的道理?”   “方小姐说她与林士香无法合作。”   “为什么?”我问,“他非礼她?抑或他不肯非礼她?”   玛莉笑,“你知道方小姐主观太强,脾气坏,她与林士香吵嘴。”   “林是当今最好的电视导演,我真不明白。”我捧着头,“他们俩真是一对。”   “我看你并没有时间见方小姐。”玛莉说,“你一一”   我的房门被踢开来,“谁说没有时间见我?”方薇杏眼圆睁,“我拼着一死,敢把皇帝拉下马!”   我虚弱的说:“方薇,这是创作组,不是革命组。”   她坐在我对面,一个个字说出来,“我不干了。”   我苦笑说:“我让林士香正式向你道歉好不好?”   “谁要这种狗屎导演向我道歉?”方薇大声说道。   玛莉说:“施先生,电话。”   我接过话筒:“哪一位?”   “扬名!”是美眷,“小宇在这里大跳大叫,要去游泳。”   我忍不住了,“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对牢我大跳大叫,我有什么办法?”   “可是你答应过小宇去游泳的。”美眷说,“你向他解释,不然他不肯罢休,”   “你替我好好揍他一顿,”我说,“办公时间不要来骚扰我。”我重重放下电话。   我转头跟玛莉说:“明天叫林士香来一次。”   “明天星期日。”   “那么星期一。”   “是。”玛莉说。   “方薇方小姐,”我说,“让我们先出去开会好不好?过了今天才说,乖一点。我会叫林士香来好好审他。”   “我不出去。”她说。   “外头全世界人在等我们,你别这样好不好?”   “星期一。”她说出限期。   “一定,星期一,编剧跟导演没有杀父大仇,方小姐,星期一一定为你摆平。”   “你告诉林士香,我的本子要改拿回来我亲手改,我不要别人乱动,尤其是他。我总得对我的出品负责任吧?”   “一定。”我保证。   她走了。   我才到会议室坐下,玛莉又说:“施太太找你。”   “说我没空。”我说。   一坐下来就直说到三点半,有好几个问题争论不下,我很想独裁地下个决定,但是我必需要令我的编剧快乐,不快乐的人做不出成绩。   于是――   “女主角为什么一定要穿白色,衣服的色素根本无关重要。虚伪、做作。”   “你懂什么,白色代表什么你知不知道?”   “服装的颜色有统一的必要,白色在这里代表孤僻,潜意识对现实不满,她要用白色把自己隔开,以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狗屎。”玛莉说。   “有道理,白色配冷艳的性格正好。”我说。   “黑色才冷艳。”   “女主角出走以后,回头的理由不充分,她根本与丈夫不和,他病了不关她事。”   “一夜夫妻百夜恩啊!”   “现在不是粤语式的情感,老天,夜夜换情郎的女人岂不是欠下数亿年的恩典?”   “另外找一个理由。为了子女如何?”   我心中暗暗着急。   玛莉说:“那边催你去开会,车子在门口已经等了三十分钟。”   我说:“这里比较重要,问问香港那边能不能改期?”   “任小姐要与你说话呢,总经理的秘书来催了。”   我叹气,“为什么任小姐非见我不可?创作组与营业部风马牛不相及。”   “但是任小姐要知道我们这边的事。”   “给我两粒阿斯匹林,我头痛。”   玛莉把药给我。   我对在场的审阅说:“你们谈下去吧。我跟玛莉到香港去见个人。”   在车子上的时候,我还是在问:“为什么任小姐不到创作组来?”   “她要与总经理说话。”   “大买卖!”我挥手,“香江电视就她这个人是举足轻重的,要命。”   “施太太说小宇哭得一头汗,睡了。”   “我回家才能管这些,以后施太太再来电话,告诉她,我忙的时候别来烦我。”   “是。”   车子到中环,我与玛莉下车赶到写字楼。   总经理一脸笑容迎过来,“施,我看过连续剧的大纲,好极了。”   “谢谢。”我放下公事包。   偌长的会议桌那一头坐着一个女子,她板着脸,几乎是瞪着我的。   我看一看总经理。   “我来介绍,”总经理还是个老好人的态度,   “思龙,这是施扬名,创作组负责人。”   我赔笑,想伸手,但马上想到西洋礼节,要等她先伸,可是她动也不动。   她看看手表,“迟到四十八分钟,施先生。久仰大名,久候光临。”她冷冷地说。   我僵住了。   总经理打圆场,“来来,大家都忙,交通不便,时间不容易控制。”   我坐下,玛莉坐我身后。   到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看清楚任思龙。   她看上去约二十七二十八岁,头发梳在顶上,脸是长圆型,鼻子嘴唇都不见得很美,但是眼睛很圆很有神,浓眉,皮肤带一种奇怪的颜色,白腻中透点青色,略略化妆过,可惜看上去还是稍嫌病态。   她的发脚很长,耳上戴珠耳环,一身白色的细麻长裳。   我忽然想到刚才创作组开会的对白――   “……白色在这里代表孤僻,潜意识对现实不满,她要用白色把自己隔开,以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老总开口,“施,你听听思龙的意见。”   她把头侧一侧,看牢我说道:“施先生,我们要出去兜售的货品来自创作组,希望你多多合作。”   我欠欠身,“我会尽力而为。”   “我们需要资料。”   “一切资料已经由制作部与宣传部奉上。”我说。   “制作部给我们的是意见,我们不需要意见,我们已有太多的人材提供新意见。”   我想到老周的惨案。   “那么宣传部――”   “他们是饭桶。”   我惊震,“任小姐――”   她不耐烦的挥手,“我看见饭桶的时候认得出来!”   我转头看着老总。我简直不相信有这样的女暴君,说话如此不留余地。   但老总只是微笑。   我忽然觉得疲倦、劳累。   我们只是老板手下的一群斗蟀,老板并不在乎我们互相吞噬,只要对他有利益。我们工作的狂热……真可怜,何必呢。这是我自从出来工作开始,第一次觉得累。   我抬起头,看牢任思龙。不。我不会成为她的踏脚板。   我问:“任小姐,你希望我如何与你合作?”   她顺手拿起一个文件夹子扔在桌上。   她冷冰冰的说:“机密!一切都是机密。为什么你们不在脸上也盖一个机密的印子?”   我的怒气渐渐上来,我也淡淡的说:“任小姐,我不知道你指什么。”   “你们告诉营业部什么?你想我可能做得成生意吗?‘长篇时装连续剧’、‘香江剧场’,这有什么意思?客户问我,内容如何?对不起,机密。什么人主演?对不起,机密。剧集叫什么名字?对不起,机密。你以为客户是第一号羊牯瘟生?”   “任小姐,我认为你不明白我们的制作方针……”   “我不需要明白,我只想把广告时间卖出去,给我合理、充分的资料,以便我去做生意。”   “任小姐,我们不能够。”   “为什么?”   “你大概没有在电视台做过工,我们一定要保密。筹备多时的剧集,稍不小心泄露情节,容易被抄袭。”   “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至于客户买与不买,”我站起来,“那是你的责任,你的本事,你的工作,我不能帮忙,除非公司整个政策改变,否则我不能提供资料,人多嘴杂,全香港在问要知道整个故事的发展,我们也不用玩了。”   任思龙紧闭着嘴,看老总。   老总咳一声,“可否略略使思龙易做一点?”   “我们一向让客户看第一二三集,但是在现在还未开拍,透露过多实在太担风险。”我说。   “但是思龙想早点争取客户。”   “客户买的将是对我们的信心。”我说,“我们不能印了本子到处站在街上分发。”   任思龙说:“你叫他们如何拿钱出来买看不见的东西?”   我说:“那是你们家的事,香江电视营业部阁下自理。”   任思龙看牢我,不响,隔了良久,她的脸色反而缓和下来。   她说:“很好,谢谢你的合作,施先生。”   我说:“老总,我没什么话要说了,如果你早通知我不过是这么简单一回事,我可以派玛莉来。”   任思龙打开皮包,拿出一支烟,自己用打火机打着。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好的,”老总送我,“施,好好的干。”   我点点头,拿起我的公事包,玛莉跟在我身后。   在电梯里玛莉微笑。   她说:“波士,说得好,替我们出了一口气。   我答:“任小姐应该把精力用在对外,不应与内部起哄。”   “是。”   我们找到车子,玛莉问:“还回创作组吗?”我说不,我要回家,我倦得要死,而且心情不大好。   玛莉说:“明天看开会记录也是一样的。”   “自然。”我说。   车子先送玛莉,等我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   我用锁匙开门进去,看到一地的玩具。   我扬声,“美眷。”   美眷并没有应,我皱起眉头。“美眷!”   “什么事?”有声不见人,像剧本中的OS。   “把客厅收拾一下。”   美眷自房内出来,一边抱怨,“小宇不过想你在电话中安慰他两句,你连电话都不听。”   “下次有事没事别找到办公地方来,”我说,“小宇你应该制得住他。”   “你今天是怎么了?”美眷奇异,“一定有事,对不对?平常你不是这么急躁。”   “自然。”我倒在沙发上,“今天累极了。”   “你天天都累,但是不见得像今天这么坏脾气。”   “有没有冰牛奶?拿一杯来。”   “好的。”她进厨房去。   我听到开冰箱关冰箱的声音,美眷拿着牛奶杯子出来,我接过一连喝了半杯。妻子到底是妻子,一个男人累得不想动的时候,妻子是鼓舞。   我说:“今天在老总那边碰到个怪物。”   “呵?是什么人?”   “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   “营业部经理,真受不了,”我说,“天下竟有这种女人,把我对女人的良好印象全部破坏无遗,我没有见过这么可恶的女人。”   “你对女人的印象一向如何?”美眷笑问。   我微笑,“像妈妈,像你,好印象。”   “你妈妈在你七岁时就去世了,你记得?”   “当然记得。”我说,“我怎么不记得。”   “这女人对你做了些什么?”美眷很好奇。   “没做什么,我跟她争辩一场,毫无结果。”   “长得美吗?”   我仔细想一想。“毫不起眼,很普通。”   美眷说:“他们说有才干的女人通常长得不好看。”   “她穿得很好,举止也上等,就是凶得紧。”   “算了。”美眷说,“快上床休息吧。”   “以后看样子还有得烦呢。”我笑,“咱们已经闹僵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好男不与女斗。”   “谁也不是如来佛,我简直忍无可忍,”   “洗澡吧。”妻说。   “对了,小宇结果如何?”我问,“吵得很厉害?”   “大哭大叫,我哄了半天,婆婆又答应给他买玩具,他这才不响了。”   “你太纵容孩子。”我不满,“弄得他没大没小。”   美眷埋怨,“他日日与我在家混得烂熟,自然不怕我,孩子们忌你,你又不教。”   “太太,”我也埋怨,“我哪里有空呢。”   “行了行了,”她说,“讲来讲去没个结果,睡吧。”   我静静的喝完牛奶。佣人在工人房里显然还在看电视,我听见有音响传出来。   电视。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睡了。   做个恶梦。看到任思龙穿了黑皮衣黑皮裤,手中挥舞棍鞭子,在写字楼操来操去,大声呼喝职员做工。   真是恶梦。   跟现实生活也差不了多少。   我真是不喜欢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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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3&&&&&&
  星期天我几乎整天躺在床上躲懒,美眷带孩子上外婆家。   星期一上班。我与老周小王说到任思龙。   “不喜欢她?”小王说,“你会恨她,制作部电话不通,她叫老总发通告说公司电话不可讲私事。”   “她的工作能力如何?”我问。   “工作能力倒是强得惊人。”小王说,“你不会相信她把陈年烂片都卖了出去。”   我问道:“是什么令一个女人如此热爱工作呢?”   “她又不是热爱工作,”小王说,“她是在发泄,她非把她面前所有的人打倒不可,心理变态。”   “真的吗?”我问,“你从哪方面看出她心理不正常?”   “看,”老周说,“妙龄女郎,应该做些什么事?”   “买漂亮衣服穿,打扮得引人注目,找个男朋友谈恋爱。”我答。   “是,可是为什么任思龙只喜欢工作?”老周问。   “或者人家也有男朋友。”我说,“何必要说给你知道?”   “她二十四小时都在写字楼,有男人可以容忍这个?”   玛莉走进来,“施先生电话,是方小姐。”   于是我接听。“施某人。”方薇心情又不好。   “方小姐,怎么样?”我问。   “我的电话号码怎么每个人都知道?”她问。   “我不明白,”我说,“请解释。”   “宣传部半夜三更打电话叫我到公司协助宣传,我几时变宣传部的人了?再过三两个月,门房也打电话来,接线生也打来,我还活不活?睡不睡?一点系统都没有!”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问,“宣传什么?”   “宣传敝公司人材鼎盛。”方薇说,“拿去给客户看。”   “这件事我会调查。”我说。   “还有,施先生,林士香是怎么了?”   “我下午给你答复。”我挂电话。   玛莉走进来,“施先生,昨天的开会报告。”她提醒我,“今天下午决定选角。”   我问:“玛莉,你知道宣传部找我们这组的人干什么?”   “拍照。”   “没有人问过我。”我说,“或者我们不喜欢拍照。”   “但是营业部派来的人――”   “营业部!”老周怪叫,“我早已料到!混帐。”   “不准拍。”我说道,“方小姐不肯做这件事。”   “但是有些人已答应了。”玛莉说。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提高声音,“这部门发生的事,我要知道!我没有过分吧?”   玛莉说:“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问,“五年来你并没有失过职!”   “我以为开会时你与他们有默契……”玛莉的声音低下去。   “玛莉,取消这件事。”   “可是――”她哭丧着脸。   “可是什么?”   “她们已经在打灯光了。”玛莉声调可怜。   我站起来拉开门,刚好看见任思龙自外头进来。   白色的松身裙子,领子旁绣一行白色的花。   在阳光下,我才发觉她有这么漆黑的头发与眉毛。   她脸色比昨天好,眼睛炯炯有神,嘴巴里像含着一块冰,寒气喷人,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样子。   她站定了看牢我,我也瞪视着她。   “任小姐,”我说,“你应该先征求我同意。   “你的职员已答应了。”她说道。   我忍耐着,“任小姐,你是念工商管理出身的,你应该知道管理上最注重权力界限,你自己也曾经强调这一点。”   “我们是同一间公司的人。”   “但不同部门。”   “我只知道做事要快捷省事见功。”   “你错了,任小姐,”我说,“请你与摄影师回去。”   “我能用你的电话吗?”她还是冷冷的,胸有成竹。   “请便。”   她拨了电话,站在那里,背着我,低声说话,我注意她的背部。很苗条,透明的白衣料,看到她胸罩的影子。她似乎很喜欢白色,也很喜欢这种款式的衣裳,而我必需承认,穿在她身上,的确是有极佳的效果。老远一眼便看见她,可惜与她讨厌的性格不合。   她懂得打扮,但是她为人并不可爱。   任思龙挂了电话,转过身来,手按在话筒上。   我正在奇怪她这个举动,电话铃响起来。   她听也不听,马上把话筒递过来,说:“施先生。”   我接过电话,那边传来老总的声音:“是施吗?”   我立刻明白了。这卑鄙的女人!刚才她背着我打的电话竟是向老总求救的。   “我在。”   “施,本来星期六是打算征求你同意的,但是那天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思龙赶时间,这一个月来她都忙疯了,略不周到之处,你原谅她,她是女孩子,再说,叫创作组协助宣传,是我的主意。”   我只觉得一切风光都叫她占尽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好说:“是。”便挂了电话。   我看着任思龙,她的圆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我恨这个女人。   我表面上很大方的说:“请尽量方便。”   她得体地答:“谢谢。”   我恨她。   我转身入房,老周与小王早已离去,林士香在等我。   “大导演,”我说,“请与我们的大编剧和解吧,你们这些大人物饶饶我这个小角色吧。”   “你怎么了,施?”林吃一惊。   “没什么。”我叹口气坐下来,“你有什么事?”   “是你叫我来的。”他说。   “呵对了,我叫你来的。”我说,“方薇说你与她不和。”   “我?”他跳起来。然后开始他的演说。   他一直叫一直解释,我只是模糊的看着他。我想去渡假,我就要崩溃了。   终于他在半小时后静止。   我说:“林士香,我们不能失去方薇。”   “她不让我改本子中任何一个字!你说,是她拍还是我拍?你说。”   “你很幸福,你还不知道,方薇对你那么好,你看不出来?至少她肯把本子交到你手中,你还不知道我碰到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呢!”我说。   “你是什么意思?”林士香说。   “这样吧,你们互相退一步好不好?”我建议他。   “不是我不肯退那么一步半步,我怕她会乘胜进击,把我逼死在墙角,你不知道,有些场次与镜头是根本无法拍摄的。”他苦闷的说,“然后她反问我:没法子?人家谁谁谁都拍过了!贬得我一点存在价值都没有,真是伤心!”   “她也没错,既然人家拍过了,你也想想法子。”我说。   “那我还做什么导演,干脆让她去找个有经验的摄影,她自己出马不就行了?”   “别吵了,我们跟她赔个小心好不好?”我说道。   “你为什么一直承让她?”林士香问。   我看了林半晌,忽然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方薇其实很动人漂亮?”   “老天,没有。”   “或者你该追求她。”我说。   “对不起,我不愿意与同事发生男女关系,上班时候见的是这些人,下班还是这些人,比结婚还惨。”   “不管这些,反正你明天下午三点开会,人要到。”   “你负责请她也退一步。”   “好好。”我摆手,“我仍然觉得方薇是非常动人的。”   “是吗?”他疑惑起来。   “自然,你没注意到?你的观察力不够强。”我笑一笑。   他若有所思,推门走了。   我翻开昨日的报告,阅读完毕,老总打电话来约我吃午餐。他说:“施,出来松弛一下子,别老闷着吃午餐盒子。”   吃午餐是写字楼职员惟一的精神寄托,我很反对这一项习惯,我们会因此而变得更无聊渺小。   我自己开车到了约会地点,老总与任思龙已经坐在那里。   我为了风度,向她点点头。   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   她的精神似乎欠佳,嘴巴闭得紧紧的。   老总问:“施,你喝什么?”   “云尼拉冰淇淋苏打。”我吩咐侍者。   任思龙抬起眼睛,她的眼睛永远有那么复杂的感情,现在又不知道想摆布我什么了。   我叹口气。冰淇淋苏打被送上来,我吸一口。   冰淇淋永远有消暑解闷的作用,我的精神提了提。   老总说:“你们两个握手言欢,好吧。”   我说:“我们没有吵过架呀。”   老总笑。   任思龙开口:“念中文的人都是这样的,表面上若无其事,暗地中咬牙切齿,中国人最善为掩饰。”   我看着她,“任小姐,听你的口气,仿佛你本身不是中国人呢。”   “我承认我是中国人有什么用?我的国家并不承认我,中国人是住在中国的人,这里是英国殖民地,爱国的人为什么不回国?”她抢白我。   我的怒火上升。   老总说:“来,点菜,点菜。”   我说:“烧排骨。”   她说:“炸龙俐。”   老总松口气。   我说:“不懂得真相的人最爱信口批评,你对中国有什么感情?”   “跟你一样的感情。”她说,“你认为你懂中国比我多?”   “我至少念中文。”我强忍一口气。   “如果你觉得中国人念中文是应该的,你就不必这样标榜出来。”她说。   我嚼了一大口冰淇淋苏打。“任小姐,中国问题太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得了,而且也不适合在午餐桌子上谈论。”   “多谢指教。”她冷冷地说。   我顶了她一句:“我知道出外留学有贵族感,但是学历并不是一串项链,可以到处炫耀。”   “是呀,”她笑一笑,“何必时时提醒别人,你念的是中文呢,施先生。”   我几乎没呛死。   她却喝一口啤酒,开始吃她的龙俐鱼。   我心想:如果可以杀人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先要杀了这个女人。   老总见我们两人不出声,总算放下心。   我不肯再说话,等喝咖啡的时候,我推说事忙,先告辞了。老总坚持一起走,签好单我们一齐踏出餐馆。   任思龙仍然是一身白,白色的窄管裤子。   ……她用白色把自己隔开来。   这是资料组向心理医生请教来的结论。   一定是有根据的,这个女人无穷无尽地穿着白色。在香港这种脏而热的天气中,她那身衣饰是奢侈品,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   那天下班我对妻说:“我差点被她气死。”   美眷说:“哪里有这么严重,你又不是天天见她。”   “是呀,我并没有天天见她,幸亏如此,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我气愤的说。   “她或许是洋派作风。”   “洋人唬不倒我,八国联军时期早过去了。”   “让人家知道你与一个女人吵架,多难为情的。”   “或者是,但我不在乎!”我说,“反正一开始就翻了脸。”   “扬名,小宇要去报名参加童军,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我说,“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小宇的默书之差……扬名,你有空说他几句。”   这样的女人,发狂似的爱工作,排挤同事,完全没有女人味道的。   美眷说:“……写三张支票,寄到政府……”   这样的女人。   “扬名,三姨下星期三生日,在庆喜楼请客,你有没有空?”美眷说。   “星期三?你明天打电话去问问玛莉。”我说,“我也不知道。”   “真好笑。”美眷嘀咕。   日日上班下班,并没有大事。   很快便到星期三,我们赴三姨的宴会,照例是打麻将谈天,美眷有归属感,马上坐下来参加雀战场。   我与她表兄闲谈。   表兄说:“贵公司有没有一位任思龙小姐?”   我本来很平和的,听了马上一惊,“你认得她?”   “是。”   “你是怎么认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梦场。   “朋友介绍。”表兄笑笑,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型的男人。   “她任营业部经理。”我说。   表兄感叹,“太能干了,我们约会过三两次,我并不认为我有希望。”   “你约会过她?”我恐惧地张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说笑吧?”   “为什么?”他诧异的问。   “这女人……”我用手抱住头。这个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还约了她来呢,”表兄说,“她答应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亲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过。”表兄看我一眼。   “她怎么说我?”   “她说你主观很强。”表兄答。   “我?我主观强?”我苦笑,“我为五斗米,腰己折断了,在这里,她还说呢。”   “真巧,贵公司真是人材济济。”表兄笑。   “你觉得任思龙怎么样?”我问,“坦白的说。”   “聪明、能干、漂亮、骄傲、幽默、义气一一”表兄说。   “我们是在说同一个人吗?”我反问。   “怎么,你觉得不是?”表哥诧异。   “我只觉得每次她进入写字楼,都像提着机关枪的盖世太保,而我们是移民、犹太人。”   “别太过分!”表哥笑。   我激愤的说:“早知道你认得她,我也不来了。”   “她来了。”表哥站起来,迎上去。   我坐着没动。她看到表哥,与他打招呼,把一个大红信封递上去,表哥接过。   我的老天,她与表哥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百忙中抽空来这道贺?她不会成为我们的表嫂吧?   任思龙穿一套白色的无袖丝衣服,手臂露在外头,我必须承认她给我高贵清爽的感觉,但她也使我打冷颤。我无法喜欢她。   表哥把她带到我面前,我不得不站起来。   她脸上的化妆已经褪掉大半,显然下了班直接到这儿。   表哥说:“思龙,吃过饭再走吧,反正你也是要吃饭的。”   “你叫一碟给我好不好?”她说,“我还要回公司赶工作。”   “也好,虾子面好不好?”表哥问。   她点点头。   她看上去有种孩子气的倔强,头发放下来,但是用夹子夹着,那一头头发稠密得你不会相信,近发脚处是卷曲的。我可以肯定她只要笑一笑,她便会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饭看戏消磨时间,但是她连笑都不肯笑,她神经质地工作工作工作,然后把她的同事也导致精神崩溃,这个女人。   表哥说:“扬名,你招呼任小姐,我过去一下。”他走了以后,我们这里是死寂的沉默。   终于我开口,我说:“不打牌吗?”   “你呢?”她反问。   “我不懂。”我说。   “我也不懂。”她说。   也好,至少我们有一个共同点。   “我以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我说。   “那是你的孤陋寡闻。”她答。   又来了,我沉默。   隔颇久她问:“太太呢,有没有来?”   “在牌桌上。”   “哪一位?”   “穿粉红的,短头发。”我指一指。   “哦。”她看了看,“她很美。”   “谢谢。”   这是我们第一次做社交对白。然后我们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幸亏表哥回来了。   表哥坐下来说:“我与思龙是在港大校外课程认得的,我们同时学中国陶瓷。”   “是吗?”我说。   假洋鬼子。   “施先生会说我们是假洋鬼子。”任思龙平静的说。   我连脖子都涨红了。   表哥笑说:“不会的,施是很温和的一个人,小辈中以他最值得信任。”   任思龙看了我一眼,眼珠是漆黑的。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面来了,我看她吃面,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体,但是不说话,表哥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今夜的宴会。   “……母亲七十岁了,年纪那么大的时候,心中会想些什么事?”表哥说,“但是今天很热闹。”   任思龙静静的听着。   “多谢你来,思龙,”他说,“母亲一直听我说起你,她对你印象至深,一直想见你。”   她牵牵嘴角,点点头。   这时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过来。   她说:“你们这边好热闹,什么事?”   表哥连忙介绍:“这是我表妹,施太太,这是任小姐。”   美眷当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很亲切地招呼着她。   “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美眷笑道,“别客气,今天场面混乱,招呼不周到的话请原谅。   任思龙只是微微点点头。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并且露出奇异的神色。   她在想什么?   “我要告辞了,”她说,“我有事。”   表哥说:“好,我不勉强你,思龙,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   她马上说:“不用。”   我说:“没关系,举手之劳。”我已经站起来了。   我送她下楼,她一直不出声,在电梯里她站在我前面,我几乎可以闻到她的发香。   “我替你叫车子。”我说。   “我的车子就在前面。”她答。   我想看看她开什么车子,走到街角,她用锁匙开了车门,是辆小小的白色本田。   我看着她,似觉得奇怪,她不像是开日本车的人。   车子水拨上缚着张告票,她拿起,坐进车里。   “再见。”她说。   “再见。”我目送她走。   后来美眷跟我说:“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个怪女人,但是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怪,样子很普通,端正就是了,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寿宴去,那件衣服一点款式都没有。”   我不出声。我倒是很喜欢她的白衣裳。一个女人必需要非常有决心才能穿得这么白。可怕的是她的性格,不是那些白衣裳。   “表哥爱上了她。”美眷说,“非她不娶,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表哥开始倒霉了,毫无疑问。   “他爱她爱得不得了,简直片刻难忘,请你帮帮他忙,在任小姐面前美言数句。”   “我做不到。我与她水火难容。”我说。   “为了自己人,你就委曲点吧。”美眷笑道。   “你表哥看中她什么好处?”我问。   “你去问他。”   我并没有问。   之后有数次我都有机会碰到任思龙。她还是老样子,坚强,锋芒毕露,能干。   营业部的数字像火箭般上升,任思龙的态度一日比一日强横。我们无论交什么货,她总有法子千方百计的卖出去,因此她说话一日比一日有力,甚至有时候控制制作方针。   有一次她建议制作一小时笑话集。   我马上说没有可能,半小时或者可以,但一小时不可能。   我们两个又吵上半晌。   她说:“制作费完全有大公司负责。广告费六千元一分钟。”   我说:“每星期一小时,我这里连长篇剧都别玩了,全世界的编剧加在一起也写不出这么多笑话。”   她冷笑。   老总说,“这个我们可以详加考虑。”   散会。   我问玛莉:“方薇呢?叫她来商量商量。”   “方小姐渡假去了。”玛莉说,“什么事?”   “她回来马上通知我。”我说:“有要事找她。”   林士香踱到编剧室来,百般无聊,情绪低落。   “你怎么了?”我问说,“没事做?很难得的空闲,不好好利用?”   “你知道吗?施,你知道我在想念谁?”他问道。   “谁?”   “方薇。”他用手覆额,“这一年来我一星期至少见她三次,我对她的脸已经习惯了。”   “她很快就回来,担心什么?”   “担心?我担心自己。”他出去了。   玛莉说:“他做什么?发痴?”   “谁知道,发神经。”我说。   玛莉笑,“方小姐走开十来天,他觉得见不到她不是好事,他开始发觉他们不是敌人,他对她其实感情微妙。”   我也笑,“会吗?会有这种可能?”   “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玛莉笑。   我也笑,但是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笑不下去。   我继续着我的开会生涯。制作部决定要开拍喜剧,我得动脑筋找编剧来工作。   美眷却在大力修改家中的装修。   她叫了人来糊墙纸,弄得家中一塌胡涂。   我很烦躁,“好端端改什么装修?”我问。   “人家不都是贴墙纸吗?”她像个孩子似的。   “人家做什么,咱们就得做什么?”我瞪她一眼。   “自然,我们是群体生活的动物。”她理直气壮地说。   我扭开电视机。   选台找到一个海洋生物的纪录片。   一群群的嗜喱鱼在深蓝色的海水中散开。   海蜇从来不需互相交谈,从来不约会,从来不组织社会,没有政府。多么美丽高贵,自由自在。   我叹口气。   “你自从升职以后,很不愉快。”美眷说,“你有没有假期?或者要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我们到台北去一次如何?”我问。   “我不要去台北,去东京也好过台北。”美眷说。   “为什么?”我问。   “台北不矜贵。”她告诉我。   “那么干脆去巴黎好了。”我笑说,“说上来多好听。”   “是呀,为什么不?”她横我一眼,“又不是认真贵。”   “明天记得提醒我看该剧集。”我说,“记得。”   “知道了。”   我拿起报纸。   “慢着,我们要请表哥吃饭。”美眷按住我的报纸。   “为什么?”   “他要约任思龙,又没名目。”美眷说,“所以把我们也找出来。”   “算了,谢谢,她请我我还不去呢,我还请她?”我说。   “是因为任思龙?”美眷笑问。   “是。”   “别这样,她是女人,你不应该嫌她。”美眷说。   “我怕她嫌我,怎么敢去?”我说,“明天我拿个假期才是正经呢。”   “我不管,这顿饭你是非请不可的了。”美眷说。   “你真多事,你还怕你表哥会娶不到老婆?”我不以为然,“你要撮合他们,你去好了。”   美眷说:“你这个神经病。”她推我一下,笑了一笑。   我不在乎,只是请别叫我去与任思龙吃饭。   我把表哥约出来单独谈话,他喝啤酒,我吃冰淇淋苏打。   我问:“你真的爱上了任思龙?”   他微笑。   “你在政府身居要职,应该有很多女朋友。”我说。   他带深意的看我一眼。   隔了一会儿他说:“扬名,你是近水楼台,帮帮忙。”   我忍不住问:“任思龙有什么好处?”   “我欣赏她整个人。”表哥说,“怎么,你不以为然?”   我耸耸肩。   “我认为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各有不同。像你,扬名,你喜欢美眷,因为她的五官长得几乎十全十美,但是我觉得思龙有个性有才干有学识,她周身流露的气质非同凡响,她在芸芸众女之中高高在上,凭她先天的赋予与后天的努力。你难道不觉得?她是独一无二的。”   “人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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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哥笑笑,“类似型的女人很多。女人们一在牌桌上坐下吃喝,你敢说她们不是类同的吗?”   “我不喜欢任思龙。”我说。   “你有偏见,”表哥仍然微笑,“你有下意识大男人主义,你与美眷互相纵容,你根本不赞成女人有职权。”   “谁说的?”我想到老周,他才是那种人,我可不是。   表哥说:“我说潜意识,也许你自己还没发觉。”   “换了是男人,我早已拍案而起揍她了。”我说。   “任思龙得罪了你?”   “我不认为这是被得罪的问题,我不喜欢她工作的态度。”   表哥沉默一会儿。   我问:“你自认为很了解她?”   表哥不出声。   我只好吃冰淇淋苏打。   “追求别人吧。”我说,“她有没有对你表示好感?”   “她是很客气的。”   “她?客气?”我不以为然。   “你以为她是雌老虎?”表哥笑。   “那倒不是,雌老虎通常容易应付一一或者她是双面人,她说不定对男友热情如火。”   “真不愧是创作组主任。”表哥笑,“想象力丰富。”   “你不喜欢她?”   “我恨她。”   “扬名,你一向是个温和的人。”表哥惊异。   “是吗?佛也有生气的时候。”我说。   “她来了。”表哥站起来。   “你约了她?我先走一步。”我也站起来。   “扬名――”表哥阻止我。   任思龙走近我们。这次她的脑后打条粗辫子,蓝白间条衬衫,白长裤,脸上一种松散的感觉,两道浓眉有压逼感,她真不像一个女人,女人怎可以有这么粗的眉毛!   我说:“我先走一步。”   “你到哪里去?美眷一会儿来呢。”表哥拉住我。   “你没告诉我。”我抗议。   “是美眷说这么做的。”表哥解释。   我只好坐下来。任思龙的眼睛似笑非笑,   我对侍者说:“再来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表哥问她:“还忙吧?”   “还可以。”她垂下眼睛。   我觉得好多了,我很怕她那双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无边无涯,永无止境。   她并不是那种光会看口袋英文畅销书的女人。   她叫黑咖啡。   表哥又问她,“我老想约你出来,你老没有空。”   “对不起。”她歉意地,“你知道公司的事有多忙。”   “我很想念你。”表哥低声说。   她用手托住了头,看着表哥,不出声。   我看一看天花板。真好笑,他们情话绵绵,把我们两夫妻找来做结帐的灯泡。   “不敢当。”她说。   她戴着小粒的钻石耳环,每次侧头闪一闪。   她不错有笔挺的鼻子,长得很端庄,但是我实在不觉得她美丽,我几乎要打呵欠。   美眷终于来到,深红的T恤与裤子。我觉得她很刺眼,但是她的笑容温柔可亲,我站起来替她拉开椅子。   美眷亲切地与任思龙招呼,任只淡淡相对。   我觉得很无聊。   我努力地以表哥的眼光去欣赏任思龙,我只觉得她的服饰无懈可击,深蓝色秀气考究的凉鞋,一式的皮包。   手指纤长,没有指甲油。   脸上没有粉,没有口红,只有眼睛是经过化妆的。   她整个人充满现代感,如果她不开口说刻薄的话,光坐在那里,她会像欧美画报中的模特儿。   表哥问她:“听说所有的营业建议计划都是你亲拟的?”   她闲闲的答:“功夫忙的时候是。”   “是不是太辛苦了?”美眷似是而非的问了一句。   任思龙只是笑笑,并不答。我看得出,她知道回答了,美眷也不会明白。她并不看得起美眷。我憎恨她这种高高在上的骄态。   我以为她又会早退,但是她没有,她吃得很多,也喝得很多,没有说什么话,我不是记恨的人,但是对她例外,我一直警惕着自己,免得再受她侮辱。   我们这张桌子忽然变得很静,只听见刀叉叮叮簟C谰旌芟胨祷埃强辔藁帷   总算吃完了主菜,美眷对任思龙说:“你的头发做得很好,什么地方洗头?”   任思龙一怔,随后淡淡的答:“我自己洗。”   美眷说:“你不换样子?一直垂直?”   任思龙摇摇头,“我不喜烫发。”   表哥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含着笑,这人的手臂朝外弯。   美眷还在努力,“任小姐,有空的时候在什么地方吃茶?”   任思龙答:“公司食堂。”她看着美眷,也带一丝笑。   我恨这个女人,她在作弄着美眷。   美眷一点也不觉得,“任小姐有空跟我们打牌好不好?我们打得并不大,你一定有兴趣。”   任思龙仍摇摇头,“我不搓牌。”   美眷:“那么任小姐平时做些什么?”   任:“办公。”简单而讽刺。   我打断她们:“叫什么甜品?”   任思龙说:“香橙苏芙里。”   真懂得吃。   美眷:“我要一一扬名,吃什么好?”她问我道。   任思龙低下头,她脸上的寂寞一闪面过。为什么?   好不容易吃完这一顿,我马上要回去。   美眷犹在那里好心的说:“表哥,我们先走一步,你与任小姐去吃咖啡吧。”   表哥把手插在口袋里,微笑不语。   我没好气,“美眷,我们走吧。”   美眷回到家还在说:“任小姐很冷淡,我很替表哥担心。”   “这女人太讨厌。”我说,“下次你别跟她讲话。”   “我倒不觉得她讨厌,”美眷说,“她好像心不在焉。”   当然她是故意的,她对美眷,就像对待一个低能儿童。   我说:“以后别再在我面前提到你表哥与任思龙的事。”   幸亏这一两个礼拜来任思龙没有再干涉到创作组的事。   玛莉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   因为我问:“怎么?方薇的事不了了之?她没有照常开会?林士香有没有道歉?”   玛莉从打字机边转过头来,嘴巴张成○字,“你不知道?”   “什么我不知道?”   “林士香与方薇呀。”   “什么事?”   “他们在恋爱,”玛莉说,“早就不吵架了。”   我瞪大眼睛,“林与方薇?”   “是,”玛莉笑,“他们从前是仇人,可是现在是情人。”   “太好笑了。”我嚷道,“我简直不能相信,林与方薇!”   “他们两人坐在会议室讨论工作,你要不要去看看?”玛莉笑问。   我好奇心炽。方薇懂得恋爱?   我静静走近会议室,他们并没有掩上门,只见林士香坐在方薇对面,桌子面前一叠剧本。   他说:“第七场改过了吗?”   她答,“早改妥了。”   他:“其实原来的主意很好,不改也无所谓。第七场电话挂在墙上,后来女主角听到坏消息,可以靠墙一直滑下来,是不是?”   她:“太戏剧化了。”   他:“不不一一”   他们俩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   我还是瞪大眼睛。也许任思龙是对的,也许我们创作组真的可以制作一小时笑话剧。   我问玛莉:“他们怎么言归于好的?”   玛莉抬起头来,“他一直爱她,只是她不知道。”   “可能吗?”   “当然。”玛莉说,“我很替他们高兴,从此多了一对才子佳人了,我们这一组以后相安无事。”   我犹自不明白,捧着头苦笑。   “对了,”玛莉说,“营业部任小姐的秘书琳达放假,很多功夫来不及做――”   “她想怎地?”我连忙问。   “她想借我开OT,你答应吗?”   “什么时候?”我问,“她真行。”   “今夜开始一连三天。”玛莉说,“我没事做,赚点外快也是好的。”   “你过去她写字楼?”我问,“吃得消吗?”   “我过去也可以,我会跟她商量。”玛莉说。   “你当心被她骂死。”我说。   “任小姐并不是这样的人,”玛莉看我一眼。“我不明白你与周先生、王先生他们,你们对她有歧见。”   “OK,你的自由,”我说,“我下班了,最近我比较空,恕不奉陪。”   回到家里,我喝牛奶,一边问女佣:“太太呢?”   “太太上理发店去了。”她说。   “呵。”我把报纸摊开来。   美眷开门进来,我抬一下头,又再抬起头来。   “你!”我惊叫,“你的头发!”   美眷很不高兴,“怎么了?才烫的,”   “为什么烫成这个样子?”我责问,“你是什么毛病?还烫个爆炸式?早三年都不流行了。”   “扬名,你就是这样,”美眷很懊恼,“没一句好听的话让我高兴。”   “你明天就去洗直。”我说。   “我不去。”美眷像个小孩似的翘着嘴。   我不禁笑了,“难看,知道吗?直发多秀气哩。”   “我不洗直。”她用手摸摸头发。   “随你,小宇回来包管不敢认你做妈妈。”我白妻一眼。   “哼!”她到厨房去了。   我继续看报纸。   不一会儿美眷从厨房里捧着我的点心出来,大汉堡包,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我很快乐,“谢谢你,美眷。”   她不理睬我,转头就走。   我拉住她,“美眷,生气了?”   她转过头来,说:“到底我这头发好不好看?说!”   我一直笑,“好看,好看,你生什么气呢?你就算剃光头回来,我还是爱你的。”   她忽然也笑了,“你这个滑头。”   我吻她一下,随即拿起汉堡包狠狠咬一口。“味道真好,谢谢。”   “哼!”   我还是瞄瞄她的头发。   我的天。   小宇不久放学回来,我开车送他去附近游泳池游泳。   在那里我接了一个电话,是林士香打来的。   “嫂夫人说你在这里。”他说道。   “林!”我笑,“你现在可好了?唔?”   “喂,”他也笑,“别噜嗦,我们单元剧第七集在什么地方?”   “我身边没有。”我说,“明天取给你。”   “我知道你身边没有,可是我想今天看。”   “急什么?”我问,“要我回创作组取?”   “快得很,三十分钟后我与方薇到你府上,好不好?”   “你急什么?”我问,“明天就来不及?”   “你别管。”他笑着挂上电话。   我摇摇头。   小宇已经运动完毕,我把他送回家。   跟美眷说:“一会儿林大导会来,准备多两个人的饭菜。”   “还有一个是谁?”美眷奇问。   “嘿,你想也想不到,是林土香的女友。”我说,“我回公司拿点东西给他,二十分钟就回来。”   “小心开车。”美眷说。   我开车到写字楼,门缝下有灯光。我一惊,扭开门推进去。   一眼就看见任思龙坐在我房内,靠在我那张安乐椅上,脸仰着看天花板。   我呆住在门口。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问:“玛莉,饭盒买回来了?”   我手足无措。   她微微侧着头,叹口气,房外暗,她没看见是我。   “什么都坏了,打字机、影印机,我什么时候崩溃呢?”她轻笑,“不得不索性跑到这里来做。”   我没有回答。   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么软、这么弱、彻彻底底,道道地地的是一个女人。   “玛莉?”她坐起来问。   “我不是玛莉。”我说。   她看到了我,即使在暗地里,我也可以发觉她连耳朵都涨红了。她坐在我的椅子上,没有动。   这时候窗外的天空是一种深紫色,天还没有完全变黑,室内的灯光黄玄地打在她头顶。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开工――”   玛莉在我身后开门,她的声音马上传来,“任小姐,只有叉烧饭,没有烧鸡了――咦,施先   我连忙说:“不阻碍你们,我走了,再见。”   我几乎是推开玛莉抢下楼去的。   玛莉在我身后叫一声:“施先生!”   我的心跳得几乎要出口腔。丝毫没有道理。我慌忙中开车赶回家。   我奔回门口,大力按铃,来开门的是林士香。   他笑,“你看施这毛躁的样子!穿了龙袍也不似太子,怎么做的主任。”   方薇刚帮美眷搬出一盘椒丝通菜,香喷喷。   我的心犹自忐忑地跳,林在我身后关上门。   我坐下来强自镇定。   “我的本子呢?”林问。   “本子?”我抬起了头。是!本子,我是怎么了?   “你不是回公司拿给我?”林问。   “还没印好,复印机坏了。”我说。   “我的天!”林说,“倒叫你白走一趟,对不起。”   方薇说:“别管那么多,快点洗手吃饭。”   女佣端出咸菜大汤黄鱼。   我们在这里大鱼大肉,任思龙在公司吃饭盒,是什么令一个女人如此热爱工作?   “爹爹?”小宇在我身边坐下,“我要吃竹笋。”   我挟一块给他。   方薇说:“小孩不可吃笋。”   我才知道她有这么艳丽的声音,疲倦得有种媚态,十分抱怨的说:“……我几时崩溃呢?”   有血有肉。   仰起的脸有种孩子气。   美眷说:“你喜欢的黄鱼,这只宁波菜顶难做,多吃点。”   一定是那一刻的寂寞捕捉我。窗外深紫色的天气,室内黄玄的灯光,她身上白色的衣裳,整幅笼罩在落寞的情怀之下。一个妙龄女子的寂寞。   林说:“我们决定下个月订婚了。”   美眷笑,“婚后可得相敬如宾呵,不要吵到创作组去。”   大家哄笑。   她说:“……我几时崩溃呢?”强烈对比的郁郁寡欢与委曲,尽在不言中。   我马上觉得了。   她的动作化为一格一格底片,她缓缓自安乐椅上坐起来。她发觉是我,脸色发烧,我看得见她耳珠上的嫣红。她戴着珍珠耳环。   美眷跟我说:“有芒果有蜜瓜,我们吃水果,咖啡已准备好了。”   小宇说:“爹爹我是否可以吃冰淇淋?”   方微说:“在香港,我们真是吃得太过量,又缺乏运动,预支中年发福。”   但是,她十分瘦削,手臂纤细一如发育中的少   我设法的把自己拉回现实。   我到书房坐下。“给我咖啡好吗?”   林对方薇说:“将来你要学美眷这样,知道吗?”   美眷笑道:“学我有什么好?什么都不会,只会伸手拿家用,说不定哪一天,扬名一累,就把我摔掉了。”   我忽然惊出一身冷汗,茫然抬起头、   林士香说:“我们还想去看场电影,早退可以吗?”   方薇说:“别这样好不好?吃完就走,算什么意思?”   美眷说:“不要紧,不要紧,你们走好了,只是别吃完还嫌我们招呼不周到。”   林拉着我,“我明天回创作部拿本子。”   我点点头。   “你精神欠佳,为什么?”林问。   我反问:“怎么见得我精神欠佳,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林笑,“你自己照照镜子去,”   他们走了。   美眷诧异的问:“你精神不大好呢,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回公司兜个圈回来就萎靡了?”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连美眷如此没有机心的人都知道。   我叹一口气。   美眷说,“早点休息吧。”   我捧着书上床。   日子过得很上轨道。我很久没有再看见任思龙了。根本就是,我们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组人。   但是我听见别人说起她。   老周恨恨的说:“恶形恶相,老板说她平均工作时间是十五点八小时。又不算算我们摄影组一出去便两日两夜,胖子都变了瘦子。”   每日工作十五点八小时。   我呢?我的责任是坐在那里听别人开会,有时候一天也不写一个字,但是我知道发生些什么,当然也开夜车,通扯是十小时吧,我委实不知道。老周说:“真够劲,大家斗办公时间长。”   我说:“最高兴的是老板。”   “大家一起拼命,”老周说,“我真不明白,怎么士气一下子扯高这么多。”   下午,玛莉告诉我,假期批准下来,我可以轻松一个礼拜。我说:“十天也不行?”   玛莉说:“别看着我,我是你的伙计,我不是你的老板。”   “一个星期也好,我可以去东京。”   “替我带点发饰回来,波士。”玛莉说。   哼。   假期在星期一开始。   美眷很愉快,像只小鸟般,叽叽喳喳没停。其实她以前到过东京,但是这次两夫妻同行,有个伴,心情自然不一样。   美眷说:“北海道或许还有雪。”   “滑雪?”我反问,“最闷了,一个星期,不学滑雪太闷,学又学不会,还是上东京买点衣服帽子送送你那些三婶哪表妹哪同学哪。”   “最烦是你。”她说。   她又忙着把小宇小宙托给外婆。   我问:“索性叫外婆来住可好?大人动起来方便。”   “可是我爸爸又没人照顾。”美眷说。   小宇跑过来:“爹爹,我要买一把死光枪。”   “叫外公也一起来住。”   美眷笑,“哪里有这种事,你别吵,让我来安排好不好,噤声。”   “让你安排?”我反问,“你才安排不了什么。”美眷不服气,“你就会嘴巴硬,我又问你,去东京住哪里?”   “公司会代我订旅馆与机票,我可不担心。”我说,“你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当吧。”   结果是可以预测的,美眷什么也没做好,由孩子们的外婆出面,把小宇带回去照顾一星期,小宙则由佣人看管。   美眷永远决定不了任何事,这个小女人。   我带种爱情的语气责备她。   她笑,靠在我身边,“唷,怪我办事不力,又请问你,怎么见了身居要职的女人,害怕得那样?”   “我怕谁?”我反问。   “任思龙呀。”   我一呆,不响了。   “表哥仍在那里痴痴的等,任思龙现在连他的电话也不大肯接了,说没空。”   “表哥应知难而退。”我说。   “她是真的忙,表哥说去参观过她的写字楼。”   我哼一声。   我说:“你说编剧忙,我相信,每个字都要亲手写出来,又要开会,又要改本子。但营业部忙得那么厉害?那才怪,偶然一段时间是可能的,长此以往,我看没可能,她有助手、有秘书,具组织的机构不可能叫某一个人忙得要死。”   “你是说她根本不想见表哥?”   “当然是。”我说,“都是藉口,如果我们相信她的藉口,我们就未免太笨了。”   美眷自我一眼。   我说:“护照在那抽屉中,请当心。”   “今天在领事馆排了几乎一小时队,那么多人去旅行。”她说。   我们启程时表哥开车送我们到机场。   表哥说:“回来的时候取了行李便叫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说。   表哥趁美眷走开的时候跟我说:“美眷很想你帮我做说客,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反对我追求思龙,你不必勉为其难。”   我反而因他的体贴而不好意思,我说:“我根本没有见义勇为。”   表哥默默一会儿。   我看得出他心中的无奈,他的眼睛中有哀伤。   天呵,他是真的堕入爱河了。   我问:“你真的爱她?”   他点点头。   “是怎么发生的?”我问。   “你问过的。”   “但是我始终不明白,”我低声说,“她跟你是怎么认得的?”   “我们在校外课程中认识,我开始――”   “这我知道,我是说,是怎么进行到这种地步的?”   他苦笑。   美眷过来说:“时间到了,我们进闸口吧,我兴奋得要命,”   表哥说:“旅途愉快。”   我鼓励他说:“再继续打电话给她。”   “我不想她讨厌我。”表哥的声音近乎呜咽。   我至于惊震,这么一个有品德有学问的大男人竟会被爱情折磨得这样。   我想一想,“那么送花。”我说。   “她不在香港,出差去了。”表哥说,“要去几天。”   “到哪儿?”我问:“这么劲?”   “不知道,她秘书说的。”   “如果你真的爱她,应该追到那个地方去。”我说。   “我请不到假。”他说。   我叹口气,“如果你爱得够深,丢了工作又何妨。”   表哥呆住,他拉住我,“扬名,你帮我问一问,她去了什么地方,快。”   我说:“那边有公众电话,我替你打返公司去问。”   表哥拉着我便走。   美眷顿足,“你们怎么了?快上机了!”   电话接到玛莉桌上。   我说:“玛莉,限你十分钟查清楚,任思龙出差到什么地方,住什么酒店。我隔十分钟再打来问,不许别人用这个电话。”   玛莉连忙应“是”。   表哥的表情矛盾而复杂,他很沉默。   我低声说:“你可以想清楚,什么比什么重要,这是一项赌博,你未必会赢得美人归,但如果这么做会令你开心,你不妨赌一记。”   表哥转过了身子。   我们的班机最后一次召集。美眷急得要命,直跳脚,嘀咕不停。   我再拨给玛莉。   玛莉真是好秘书,她清楚玲珑地:“任小姐出差三天,往东京,住第一酒店一三○四室,后天回来。”   我呆住了。   我与美眷也住第一酒店。   我放下电话,表哥迫切地看着我。   我说:“东京第一酒店一三○四室,你好自为之。”   美眷说:“喂,我们可以走了吧?”   我对表哥说再见。   我们是最后上飞机的两个乘客,美眷直到缚上安全带才安定下来。   我慢慢的在想,我的机票与酒店是托公关部代订的,任思龙公费到东京,自然也是公关部代订。   住到哪一家去了?   美眷问:“你怎么?为什么不开心?”   我微笑,“你是君子,美眷,君子坦荡荡,我是小人,故此长戚戚。”   “不知你说些什么!”   我心中忐忑。   到了东京,我们叫计程车到酒店。   美眷说:“把任小姐找出来一齐吃饭。”她兴致勃勃,“他乡遇故知,”   我说:“过分,大家都不过旅行数日。”   美眷拿起话筒,“你不打我打。”她的确很帮着娘家的人。   电话接通了。   我想任思龙会有种做噩梦的感觉,怎么老摆脱不了我们这家人。   美眷说:“我是美眷――施太太呀,你好吧,思龙,是,我们渡假……七大。你怎么睡了?快点出来,大家逛银座去,然后吃饭。”   她把电话挂上,“约在大堂等,十五分钟。”   不知怎地,我竟没有大力阻止美眷。   “美眷,”我说,“换双低跟鞋子,免得走得脚痛。”   “一会儿见了思龙,请你客气点,”她抱怨,“免得人家对表哥印象奇劣。”   “关我什么事?”我不以为然。   任思龙坐在大堂,她的头发梳在头顶,盘一个辫子髻。我对她的白衣白裤早已习惯,她穿着一双球鞋,没有化妆,她的脸陡然看像个玩倦了的孩子。   我们迎上去,道了声好。   美眷对她十分友善,把手放在任思龙的臂弯里,两人并排踱了出去,我反而落在后面。   美眷问:“这次开什么会?”   “广告公司邀请的。”   “玩得很开心吧?”美眷问,“最好了,公费旅行。”   “天天开会,后天一早就要走了。”任思龙答,“没有时间玩,回去还得做报告。”   “哎,多可惜。”美眷是由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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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我走在她们后面,我知道任思龙做会心微笑,我就是恨她这点,她在美眷面前的优越感,她对美眷的表面功夫。   她明知美眷单纯。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让她在酒店房间一直睡到回香港?   我不知道。我居然由得美眷把她叫出来。   银座的灯光如星尘堕入红尘,混为一片。天色一角还是亮的。   任思龙双手插在裤袋中,她有种说不出的孤寂感。   这种情绪太熟悉了,表哥不是为她而落寞吗?两个寂寞的人,为什么不能聚在一起?   美眷一进入百货公司便巴不得把带来的旅行支票一古脑用光。   但是任思龙似不感兴趣,不过她很有耐心,陪我站在一角等美眷试了买,买了试。   她的眼神永远深不见底。   我并没有忘记那日夜间,在创作部,灯光里,看见她坐在我的椅子上。   但是如今我反而疑幻疑真,因为我与她都没有提过那夜的偶遇,无凭无据,仿佛是一个梦。   是我的梦。   她怎么想?会不会是她的梦?   忽然我的脸又麻辣辣地红起来。   我暗想,真是尴尬得毫无情理,怕什么?不过在公司办公室撞见同事而已,她难道不是同事?   我觉得似乎有人应该开口说话,于是我搭讪地问:“你不买东西吗?”   她摇摇头,“日本时装不合我穿,袖子是永远不够长。”   “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说些什么好呢?   美眷在买衬衫的柜台上像是生了根,左挑右挑。   她转头问任思龙,“你来看看,思龙,是红的好还是绿的好呢?”   任思龙犹疑了一刻,说:“白的好。”   美眷说:“你真喜欢白色,我老觉得同样一件衣服,买白的不值得,非要买鲜色的不可。”   任思龙笑了。她笑得很温柔,以一种爱惜的神情看着美眷。   我十分诧异,她心里想些什么?怎么会有这种表情出现?   美眷把一件白衬衫交给售货员,说:“这是为你买的,思龙,听你一次。”   任思龙忽然用手轻轻拧了美眷的脸颊。非常亲昵。   我们到日本小馆子去吃东西,美眷提着大包小包。   我很有点不好意思,面子有关,任思龙瞧了美眷这副老土姿态,不知道要笑多久。   我今夜的多心很过虑,任思龙从来没有这么诚恳过,她居然与美眷攀谈了起来。   美眷有她的理由:“你不知道,到外边旅行一次,亲友们期待着得点好处,不能令他们失望。哪怕是一块手帕也是好的。”   任点点头。她很喜欢吃生海鲜的样子。   美眷问她:“你喜欢日本菜?我不喜欢,每次总是叫炸虾饭算数。这种生鱼又贵又不好吃。”   任思龙抬头想了一会儿,“对于吃,我无所谓,罐头汤也吃好久。”   美眷骇笑,“罐头?罐头没有营养。”她说,“那个味道,闻了都不开胃。”   任思龙静静喝着米酒。我明白她不是不想说话,只是她与美眷的思想不一样。   美眷见饭吃得差不多,她开始了。   “思龙,你真能干,天天这么忙,对事业太有兴趣。”   任说:“自己做老板才能够说‘事业’,现在只是做职员,做不好,要卷铺盖的。”   “不管怎样,你也够花心思的了,连吃饭看戏的时间都没有。”美眷说。   任的眼睛如宝石般隐约闪动,她当然知道美眷要说些什么。   果然,美眷问:“思龙,你多大年纪?怎么还是女光棍?”   任笑,“我是一九五○的。”   “你跟我同年呢,可是你看我儿子都这么大了。”   任思龙隔了一会儿说:“你很幸福。”   我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幸福?天下的家庭主妇多着呢,”美眷笑,“我真不懂一一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以为任会置之不理,可是她没有,她想了一想说:“没有这样的机会呀。”   美眷愕然,“没什么机会?你敢情是开玩笑?你怎么会没人追?”   任思龙喝尽一杯米酒,“没有遇见适合的人嘛。”   美眷说:“你的要求太高,你人太能干了。”   “不,不,”她否认着,不知道是指要求高还是太能干。   美眷是个政治家,她马上说:“我那个傻表哥很喜欢你,你是知道的,他有什么不好?”   我认为美眷问得太直接了,怕任思龙不高兴,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微笑,一边喝着酒,她今夜是这么好脾气。我很应该把题目岔开去,但是想到表哥期待的眼色,我由得美眷问下去。   “我表哥……”美眷说,“人是老实的好人,他很有理想,不像我们,胡里胡涂的结婚生子,他等了很久,终于碰到你,你想想能否培养这段感情?”   美眷这番话说得很老练很实在,听上去居然有点动人。   日本馆子内人渐渐少了,蓝白色的布帘晃动着,白衣的侍者都倚在门边。   不知道是否我多心,我仿佛看到任思龙的眼睛红了,是喝多了一两杯吧,再坚强的人也有比较软弱的一面,我知道任思龙的感情是极顶的奢侈品,是以她只要像常人那样,略为柔和一点点,我就觉得她对我们与众不同。   人真是犯贱的,越是得不到与难以得到的东西就越好。   我想缓和气氛,于是说:“这是缘分……”马上觉得自己俗,补充着,“有时候一下子就碰上对板的人。”   她不响。   美眷向我耸耸肩。   我们散步回酒店,一路上任思龙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她那身白衣服,她那种倜傥的姿态,的确是鹤立的,路人都向她看。   美眷在大堂拉住了她不肯给她走。“明天,明天你干什么?”   “明天上午要开会,下午我想到横滨去走走。”任思龙说。   “为什么?”美眷问。   “美眷。”我不得不阻止她问下去。   任思龙只笑笑,“我喜欢港口。利物浦。香港、横槟、里奥日内卢。”   “你后天要走?”美眷失望。   “是,公司一定会追我回去的。”任思龙说。   “那么今夜我们看电影去,”美眷孩子气发作,“看小电影,思龙,陪我们?”   “美眷。”我又叫她一声。   任思龙笑说:“那不如看脱衣舞,我比较喜欢脱衣舞。”   美眷几乎没拍起手来,“好哇好哇!”   我看着她们两个,“不是真的!”我瞪大了眼睛。   美眷说:“你别去好了,我与思龙去,思龙,你会带路是不是?”   “好,我不去,”我说,“你们闹去,我不够勇气带两个女人进场去看脱衣舞。”   美眷在那儿挤眉弄眼的,得意得不得了。   任思龙微笑,“那么施先生,我们过两小时回来。”   她真的要把美眷带走。   我连忙说:“喂,你们两个人小心!”   她点点头,我又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我老是做不对事情。   她们走后,我在房中安排我们两个人的行程。   我不明白,从香港到东京,数小时的飞机,任思龙忽然与我消除了敌意,多亏美眷做的公关。   九点半的时候我接了一个长途电话,是美眷的表哥打来的,他说没找到思龙。   我对他说:“我们看到思龙,她与美眷看脱衣舞去了,你稍后再接到她房间去,她后天要回香港,你落力追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表哥挂了电话。   美眷十点半回到酒店房间,喜气洋洋。   我看她一眼,“脱衣舞真有这种魅力?除了新婚那夜,你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们玩得很放。”美眷坐在床头,笑着告诉我,“思龙很可爱,她太好了。我们买票进场,一边吃冰淇淋,一边看表演,原来她带我去看滑稽脱衣舞呢,笑死我,看完之后我们又去喝啤酒。”   我纳罕,“你们谈得来?”   “她似乎很熟东京,我觉得她对人很好,表哥喜欢她是很有道理的,我很久没有过这么轻松的一夜了。”美眷躺在我身边,叹一口气,然后笑笑。   “她回自己房了吗?”我问。   “嗯。”   “很好。”我说,“明天你们可以再度把臂同游。”   “不行哪,明天她要去横滨。”美眷问,“是去看海吗?”   看海,自从“四百击”之后,看海有了新的意思。于是老太婆也流行看海。任恩龙不似这般俗人,被做滥的事不宜再做。她大概是去探访朋友罢。   第二天她很礼貌的留了一张字条给我们,说她会直接回香港,不再道别。   美眷放下字条。   美眷说:“她真行,想想看,一个人独来独往,多么自由,简直像阵风一样,”她吐吐舌头,“叫我一个人跑来跑去,我吓都吓死了。”   我沉默着。   任思龙不见得天天都有那么好的心情,哪一天她办事急躁起来,就会把美眷这种友人一掌推开。   她会的。   如果没有这种本事,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么高的职位。再过几天,我们也回家了。   这次旅行没有什么值得提的,除了:(一)美眷玩得非常尽兴。(二)碰到任思龙。   美眷回来后知道她表哥追求全盘失败。   任告诉他:“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依我看,任思龙根本没有在找。她可有什么时间?   表哥的失恋令我们非常为难。   美眷把他叫到我们家来吃饭,他坐在那里喝拔兰地,一杯又一杯。   我说:“看,我几乎天天与她见面,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值得神魂颠倒的地方。”但是我问我自己:是吗?真的吗?   表哥沮丧的说道:“真没想到她那么重视工作。”   “别傻了,”我劝导他,“那只不过是她的借口,她不爱你,你明白吗?”   “我真是不值一文?”他问我。   “看,她不爱你,并不影响你的存在价值,两者之间不发生关系,你这人是怎么了?”我不以为然,“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扬名,我不能使你明白这种感情……我……”   我老实不客气,“你太没种了!”   “扬名!”美眷阻止我,“你不能帮忙就算了!”   “是是。”我唯唯诺诺地退出去。   心中想起那夜里,就在我自己办公室里,她给我一种惊人的震荡感,她那懒洋洋、迷茫、孩子气、感叹的语气。她并不美丽,但是人们会记得她的脸,这是表哥不能忘记她的原因?   表哥那天喝醉了,睡在我们的客厅中。   第二天我大早去开会,上午把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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