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给你一个木锨,你就是去你他妈的老天爷爷

《解忧公主》第一章风雨童年&第四节瓠子河口续二
《解忧公主》第一章风雨童年 第四节瓠子河口续二
春天的雨水好像老天爷偶然风寒的喷嚏,秋天的雨水更像它不愿进入冬眠的狂怒发泄。
接连两昼夜的瓢泼大雨还不肯歇劲儿,往日闷热的库房里早已寒意瑟瑟。五更时分,冻醒的烨子想法子取暖,她把十几口袋的黄豆倒出来,大口袋片连铺带盖,收拾出一个小窝,钻进怡然自乐的小窝,暗自嘲笑屋顶上倒豆子似的滂沱大雨:“下吧下吧!我才不怕呢!看你的威风能耍多久?”
第三天日暮时分,最后的一抹阳光从窗棂上悄然消失,屋子里一片漆黑。屋顶上的雨声已然停歇,墙边门后接漏雨的几个陶瓷花盆差不多又快满了,一口腌咸菜的大缸里装满了从花盆倒腾过来的雨水。烨子疲惫不堪,听着雨水拍打盆边的声音,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
夜里她只好背诗经、哼小曲来排遣寂寞,驱赶馋虫。睡梦里好几次被爹娘的争吵惊醒,爹爹那幅暴怒和乞求的表情历历在目。
“想不到那么老实的爹爹也学会耍心眼了!想不到大字不识几个的爹爹也能用几句儒家经典词儿数落她,八成是从母亲那儿学来的……”
刚被关进库房时,烨子懵了。才跨进家门,刘义就阴沉着脸斥责:“家里人人都这么忙,你倒会溜出去找清闲!走!帮我装豆子去!”
烨子扑过去,踮起脚尖搂住刘义的脖子,朝他脸颊上甜甜的亲了一口,随即活蹦乱跳的直奔库房。门一打开,烨子就抢先而入,去找口袋、木锨,没等她回转身,就听“咣当”一声,库房门被刘义紧紧关上,还在外面加了锁。
“爹爹!快放我出去,你这是为什么呀?”
“还问我为什么?你就在这儿好好清闲吧!”
“我又做错什么了?为何又要处罚我?”
刘义大气急喘,声色暴怒的回答:“不狠狠治治你,长大还翻天了!你才读了几本书?瞧你多大能耐!你爷爷的案子是你翻的了的吗?皇上有没有错误那是你管的事吗?连祖宗留下来的礼制你都敢挑剔,皇上的诏令你也敢评头论足?都是我把你惯坏了!快十岁的孩子了,还不懂事!描龙绣凤你一样不会,琴瑟筝筑你学会了几样?惹事闯祸你还干得少了?看看你小嫽姐姐,陪你读书的都比你懂事,你读书倒读成了一个倔户头,你想害死全家吗?”
门外的刘义咆哮不止,屋里的烨子趴在门缝上嬉皮笑脸的哄劝:“爹爹何必发那么大火呀!孩儿没错,连汲爷爷都夸我呢,爹爹开门,听我给你细说嘛!”
刘义气得狠劲踹门,声调狂躁里又带几分讥笑:“我不听!现在你连爹娘的话都不听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连叫化子都知道什么‘君权神授’,哪个女孩不知道‘三纲五常’?你不知道你皇叔早就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了吗?连我都知道孔大圣人说过‘惟女人与小人难养’的话,就你这样长大还想嫁个大英雄?谁敢要你呀!我就弄不明白,怎么跟你爷爷一个德行!你那是犯上你懂吗?你还有一点孝心吗?”
烨子知道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了,转而央求道:“爹爹快别生气了!爹爹给我拿本书来,女儿在这儿闭门思过还不成吗?”
“你还要看书?你诚心气死我呀?”刘义气得双拳擂胸。
“让我看看《孝经》还不行吗?”
刘义转怒为喜:“我这就去拿,这才是乖孩子!”
不到半个时辰,刘义回转来说:“你休想跟爹耍心眼!你娘说了,想出来可以,就在口袋片上写下悔过书!以后老实在家呆着,哪儿都不准去!没事让你娘给你讲《孝经》。”说罢,从门缝里塞进一支毛笔,一块墨条,临走扔下一句话:“不写出悔过书,饭也别想吃一口!”
话虽这样说,可刘义还是心疼女儿,每天四五趟的来回跑,不厌其烦的把香味扑鼻的饭菜篮子从库房天窗口吊下吊上,结果都是乘兴而来,沮丧而归,气恼之下,至多留下一罐子豆浆。
烨子想尽法子也没找到可以脱身的缝隙,起先一个字也不肯写,后来倒是在口袋片上画了几幅画儿,刘义看不懂,带回去叫冯嫽看。冯嫽以一一指认,这幅画的是王妃成姬,那幅画的是老师儿宽,还有一幅画的是当年京城来出王府选拔童妓的考官师中。
刘义夫妇纳闷:“你咋认得出来?”
冯嫽说:“我看过她画过好几次了。妹妹画王妃定是想起当年楚王府那段风光了,画儿宽老师和京城考官是想进京学习乐舞,快放妹妹出来吧!”
刘义心软了,对曾氏说:“那就放她出来吧?这也算是悔过了。”
曾氏愠怒的说:“不行!几幅画儿能算什么悔过?不写出保证书我可不依!这孩子都是被你惯坏了!”
刘义复转来求烨子写保证书。烨子一言不发,心里盘算着,汲爷爷的老寒腿和哮喘病又该犯了。三天不见我给他捶背搓腿定会追问不休。汲爷爷的话谁敢不听?
果不其然,雨晴的第二天徐夫人亲自登门问讯,得知烨子被关起来,劝了好一阵,曾氏仍不松口,徐夫人回去打发“小柜子”来叫刘义夫妇前去说话,说是汲老爷有要紧事交待。刘义夫妇只好遵命。
病榻上的汲黯强忍着咳喘对刘义夫妇说:“看来我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有件事不能再瞒你们。请恕老大哥无能,你们进京的事没能办成,实在对不住弟妹呀!”
徐夫人说:“你说话太吃力,还是我来告诉他们吧。”
时至今日,刘义一家才知道汲仁为刘义一家进宫办事受挫的缘由。后来汲黯又托外甥司马安去向新任宗正刘安国说情,尽快办成刘义一家进宫的事。刘安国托辞新官上任,立足未稳,碍于刘戊是七国之乱的魁首之一,不敢管也不想管刘义一家的冤情。汲黯再次请托朝廷故友向刘安国进言斡旋,起码先解决刘义的合法继承权问题,刘安国看在同僚的面子上勉强同意奏请丞相府批示。就连这事也石沉大海。
汲黯托人四处打听,才知道时机尚不成熟。新任丞相石庆一向恭谨行事,为相后曾想惩治皇上亲近的大臣所忠和咸宣,未达目的不说,反倒受到皇上惩罚,生恐再触圣怒。卜式升任御史大夫后没有半点政绩,又不习文章礼仪,皇上很不爱待见,几乎不和他商议政事。故而宗正府的奏议一直压在文案堆里。
刘义听罢,直言相告到:“老爷的这份情义我们心领了,再别费那个劲儿了!老爷对我们全家这么好,就是宗正府来人请我们去京城我还不去呢!再说烨子这孩子太不懂事,到了皇宫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大祸。我们对她是没招了,她只听您二老的话,老爷可得好好劝劝她。你看她连我父亲反叛朝廷的事都敢胡说八道,这还得了?!简直不敢相信她是我的女儿!”
汲黯含笑反问:“我看烨子是个好苗子!你要嫌弃,就吧她过继给我成不?”
刘义夫妇目瞪口呆。
徐夫人语重心长地说:“瞧你们脸都唬白了!老爷是逗你们开心呢。事后老爷和我细聊过你们烨子,我们虽然不会看相,可我们会品人。小小年纪就有这种见解很是难得,可见她忧国忧民,心怀大志。听说她从小有个心愿,非大英雄不嫁。不多读点书,能当好英雄的夫人吗?没有贤惠的品德、超凡的才识,只凭长相那是当不好英雄夫人的。”
刘义讪笑道:“她那是白日做梦!我算是彻底失望了!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对:‘女子无才便是德’啊。”
徐夫人反驳道:“这话不对!从古到今,无才无德而靠色相满足私欲的的女子那是红颜祸水,有德有才的女子大有人在!像黄帝的正妃嫘祖,夏舜的爱妃女娇,商王武丁的妃子妇好,卫戴公的妹妹许穆夫人、楚庄王的宠妃樊姬,越国浣纱民女西施等等,不都是有才有德、为国为民排忧解难,贡献非凡的巾帼英雄吗?你们说烨子胡说八道,我们看烨子说得头头是道。”
刘义笑道:“夫人学识渊博,我一个大老粗肯定讲不过你。我们并不指望烨子有那么大出息,平平安安过日子就不错了!可她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妄议朝政、非议圣人,实在令人心惊胆寒啊!”
徐夫人说:“天子也是人,圣人还是人。是人就难免有犯糊涂、办错事的时候。古人说:一尺长的木头必有节疤,一寸见方的玉石必有瑕疵。古代贤明的帝王也不是十全十美。他们的功德流传千古,可人们还曾诋毁尧帝不慈,舜帝不孝,禹帝贪图帝位,汤、周武王放逐谋杀君王,五伯经常侵略邻国,那都是看问题的立场和角度不同。人本来就不容易明白自己的过失,当君王的尤其如此。故而先古圣王都懂得纳谏,尧帝为进谏的人准备了鼓,舜帝又为提意见的人准备的木柱,汤王哟主管纠正君主过失的司过官,武王也有用来告诫自己的摇鼓,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担心不能知道自己的过失呢。”
刘义不以为然地说:“那是远古的圣王,老百姓说说也无妨,我们烨子非议的可是当代圣皇,那不是找死吗?”
徐夫人说:“当代也是如此呀!汉高祖也是个纳谏从流的圣皇,他要是不犯错误就不会有鸿门之宴的险情,他不懂得纳谏就没有大汉王朝了。汉文帝也是如此。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文帝即位不久,齐国有一位名医,名叫淳于意。淳于意为使自己专志医术,辞去太仓官职,长期在民间行医。因他常常拒绝对朱门高第出诊行医,得罪了不少权贵。后来他给人看病,有个人吃了他开的药以后死了。当地的富豪权贵就罗织罪名,诬告他草菅人命,官府把他押送京城接受肉刑处罚。他最小的女儿淳于缇萦毅然随父西去京师,冒死上书汉文帝,痛切陈述父亲廉平无罪,甘愿充作官家奴婢,代父接受肉刑。那些天天上朝的大臣们没人理会这个小孩子。她就天天跪在北阙吟唱《诗经》里的‘鸡鸣’、‘晨风’诗篇,委婉的劝谏皇上勤理朝政,为民伸冤。每天从黎明到散朝,她的哭嚎和歌声听得人忧心摧裂,晨风扬声。文帝悲悯她的心意,不但宽恕了淳于意得罪过,还诏令废除了肉刑。这个故事既说明了文帝体恤民情、贤明纳谏,也可说明小女子也能办成大事。叫我说,你们烨子将来定比那个淳于缇萦更有出息。她看问题的角度可是大处着眼,忧国忧民,见解也是一针见血。一旦天运降身,也是个为国为民排难解忧的女中豪杰。”
曾氏忐忑不安的问道:“烨子为她爷爷鸣不平的那些话总是强词夺理吧?”
以上网友发言只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的观点或立场。  “犬戎族”自称祖先为二
白犬,当是以犬为图腾。
  ——范文澜
《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
  周穆王伐
畎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
《汉书·匈奴传》
  当陈阵在雪窝里用
单筒望远镜镜头,套住了一头大狼的时候,
他看到了蒙古草原狼钢锥一样的目光。陈阵
全身的汗毛又像豪猪的毫刺一般竖了起来,
几乎将衬衫撑离了皮肉。毕利格老人就在他
的身边,陈阵这次已没有灵魂出窍的感觉,
但是,身上的冷汗还是顺着竖起的汗毛孔渗
了出来。虽然陈阵来到草原已经两年,可他
还是惧怕蒙古草原上的巨狼和狼群。在这远
离营盘的深山,面对这么大的一群狼,他嘴
里呼出的霜气都颤抖起来。陈阵和毕利格老
人,这会儿手上没有枪,没有长刀,没有套
马杆,甚至连一副马镫这样的铁家伙也没有
。他们只有两根马棒,万一狼群嗅出他们的
人气,那他俩可能就要提前天葬了。
陈阵又哆哆嗦嗦地吐出半口气,才侧头去看
老人。毕利格正用另一只单筒望远镜观察着
狼群的包围圈。老人压低声音说:就你这点
胆子咋成?跟羊一样。你们汉人就是从骨子
里怕狼,要不汉人怎么一到草原就净打败仗
。老人见陈阵不吱声,便侧头小声喝道:这
会儿可别吓慌了神,弄出点动静来,那可不
是闹着玩的。陈阵点了一下头,用手抓了一
把雪,雪在他的掌心被捏成了一坨冰。
 侧对面的山坡上,大群的黄羊仍在警惕地
抢草吃,但似乎还没有发现狼群的阴谋。狼
群包围线的一端已越来越靠近俩人的雪窝,
陈阵一动也不敢动,他感到自己几乎冻成了
一具冰雕……
  这是陈阵在草原上第二
次遇到大狼群。此刻,第一次与狼群遭遇的
惊悸又颤遍他的全身。他相信任何一个汉人
经历过那种遭遇,他的胆囊也不可能完好无
  两年前陈阵从北京到达这个边境
牧场插队的时候,正是十一月下旬,额仑草
原早已是一片白雪皑皑。知青的蒙古包还未
发下来,陈阵被安排住在毕利格老人家里,
分配当了羊倌。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他随老
人去80多里外的场部领取学习文件,顺便采
购了一些日用品。临回家时,老人作为牧场
革委会委员,突然被留下开会,可是场部指
示那些文件必须立即送往大队,不得延误。
陈阵只好一人骑马回队。临走时,老人将自
己那匹又快又认家的大青马,换给了陈阵,
并再三叮嘱他,千万别抄近道,一定要顺大
车道走,一路上隔上二三十里就有蒙古包,
不会有事的。
  陈阵一骑上大青马,他
的胯下立即感到了上等蒙古马的强劲马力,
就有了快马急行的冲动。刚登上一道山梁,
遥望大队驻地的查干窝拉山头,他一下子就
把老人的叮嘱扔在脑后,率性地放弃了绕行
二十多里地走大车道的那条路线,改而径直
抄近路插向大队。
  天越来越冷,大约
走了一半路程,太阳被冻得瑟瑟颤抖,缩到
地平线下面去了。雪面的寒气升上半空,皮
袍的皮板也已冻硬。陈阵晃动胳膊、皮袍肘
部和腰部,就会发出嚓嚓的磨擦声。大青马
全身已披上了一层白白的汗霜,马踏厚厚积
雪,马步渐渐迟缓。丘陵起伏,一个接着一
个,四周是望不到一缕炊烟的蛮荒之地。大
青马仍在小跑着,并不显出疲态。它跑起来
不颠不晃,尽量让人骑着舒服。陈阵也就松
开马嚼子,让它自己掌握体力、速度和方向
。陈阵忽然一阵颤栗,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
——他怕大青马迷路,怕变天,怕暴风雪,
怕冻死在冰雪荒原上,但就是忘记了害怕狼
  快到一个山谷口,一路上大青马活
跃乱动、四处侦听的耳朵突然停住了,并且
直直地朝向谷口的后方,开始抬头喷气,步
伐错乱。陈阵这还是第一次在雪原上单骑走
远道,根本没意识到前面的危险。大青马急
急地张大鼻孔,瞪大眼睛,自作主张地改变
方向,想绕道而走。但陈阵还是不解马意,
他收紧嚼口,拨正马头继续朝前小跑。马步
越来越乱,变成了半走半跑半颠,而蹄下却
蹬踏有力,随时就可狂奔。陈阵知道在冬季
必须爱惜马力,死死地勒住嚼子,不让马奔
  大青马见一连串的提醒警告不
起作用,便回头猛咬陈阵的毡靴。陈阵突然
从大青马恐怖的眼球里看到了隐约的危险。
但为时已晚,大青马哆嗦着走进了阴森山谷
喇叭形的开口处。
  当陈阵猛地转头向
山谷望去时,他几乎吓得栽下马背。距他不
到40米的雪坡上,在晚霞的天光下,竟然出
现了一大群金毛灿灿、杀气腾腾的蒙古狼。
全部正面或侧头瞪着他,一片锥子般的目光
飕飕飞来,几乎把他射成了刺猬。离他最近
的正好是几头巨狼,大如花豹,足足比他在
北京动物园里见的狼粗一倍、高半倍、长半
个身子。此时,十几条蹲坐在雪地上的大狼
呼地一下全部站立起来,长尾统统平翘,像
一把把即将出鞘的军刀,一副弓在弦上、居
高临下、准备扑杀的架势。狼群中一头被大
狼们簇拥着的白狼王,它的脖子、前胸和腹
部大片的灰白毛,发出白金般的光亮,耀眼
夺目,射散出一股凶傲的虎狼之威。整个狼
群不下三四十头。后来,陈阵跟毕利格详细
讲起狼群当时的阵势,老人用食指刮了一下
额上的冷汗说,狼群八成正在开会,山那边
正好有一群马,狼王正给手下布置袭击马群
的计划呢。幸亏这不是群饥狼,毛色发亮的
狼就不是饿狼。
  陈阵在那一瞬其实已
经失去任何知觉。他记忆中的最后感觉是头
顶迸出一缕轻微但极其恐怖的声音,像是口
吹足色银元发出的那种细微振颤的铮铮声。
这一定是他的魂魄被击出天灵盖的抨击声。
陈阵觉得自己的生命曾有过几十秒钟的中断
,那一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灵魂出窍的躯壳
,一具虚空的肉身遗体。很久以后陈阵回想
那次与狼群的遭遇,内心万分感激毕利格阿
爸和他的大青马。陈阵没有栽下马,是因为
他骑的不是一般的马,那是一匹在狼阵中长
大、身经百战的著名猎马。
  事到临头
,千钧一发之际,大青马突然异常镇静。它
装着没有看见狼群,或是一副无意冲搅狼们
聚会的样子,仍然踏着赶路过客的步伐缓缓
前行。它挺着胆子,控着蹄子,既不挣扎摆
动,也不夺路狂奔,而是极力稳稳地驮正鞍
子上的临时主人,像一个头上顶着高耸的玻
璃杯叠架盘的杂技高手,在陈阵身下灵敏地
调整马步,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陈阵脊椎中轴
的垂直,不让他重心倾斜失去平衡,一头栽
  可能正是大青马巨大的勇气
和智慧,将陈阵出窍的灵魂追了回来。也可
能是陈阵忽然领受到了腾格里(天)的精神抚
爱,为他过早走失上天的灵魂,揉进了信心
与定力。当陈阵在寒空中游飞了几十秒的灵
魂,再次收进他的躯壳时,他觉得自己已经
侥幸复活,并且冷静得出奇。
  陈阵强撑着身架,端坐马鞍,不由自
主地学着大青马,调动并集中剩余的胆气,
也装着没有看见狼群,只用眼角的余光紧张
地感觉着近在侧旁的狼群。他知道蒙古草原
狼的速度,这几十米距离的目标,对蒙古狼
来说只消几秒钟便可一蹴而就。人马与侧面
的狼群越来越近,陈阵深知自己绝对不能露
出丝毫的怯懦,必须像唱空城计的诸葛孔明
那样,摆出一副胸中自有雄兵百万,身后跟
随铁骑万千的架势。只有这样才能镇住凶残
多疑的草原杀手——蒙古草原狼。
感到狼王正在伸长脖子向他身后的山坡望,
群狼都把尖碗形的长耳,像雷达一样朝着狼
王张望的方向。所有的杀手都在静候狼王下
令。但是,这个无枪无杆的单人单马,竟敢
如此大胆招摇地路过狼群,却令狼王和所有
的大狼生疑。
  晚霞渐渐消失。人马离
狼群更近了。这几十步可以说是陈阵一生中
最凶险、最漫长的路途之一。大青马又走了
几步,陈阵突然感到有一条狼向他身后的雪
坡跑去,他意识到那一定是狼王派出的探子
,想查看他身后有无伏兵。陈阵觉得刚刚在
体内焐热的灵魂又要出窍了。
  大青马
的步伐似乎也不那么镇定了。陈阵的双腿和
马身都在发抖,并迅速发生可怕的共振,继
而传染放大了人马共同的恐惧。大青马的耳
朵背向身后,紧张关注着那条探子狼。一旦
狼探明实情,人马可能正好走到离狼群的最
近处。陈阵觉得自己正在穿越一张巨大的狼
口,上面锋利的狼牙,下面也是锋利的狼牙
,没准他正走到上下狼牙之间,狼口便咔嚓
一声合拢了。大青马开始轻轻后蹲聚力,准
备最后的拼死一搏。可是,负重的马一启动
就得吃亏。
  陈阵忽然像草原牧民那样
在危急关头心中呼唤起腾格里:长生天,腾
格里,请你伸出胳膊,帮我一把吧!他又轻轻
呼叫毕利格阿爸。毕利格蒙语的意思是睿智
,他希望老阿爸能把蒙古人的草原智慧,快
快送抵他的大脑。静静的额仑草原,没有任
何回声。他绝望地抬起头,想最后看一眼美
丽冰蓝的腾格里。
  突然,老阿爸的一
句话从天而降,像疾雷一样地轰进他的鼓膜
:狼最怕枪、套马杆和铁器。枪和套马杆,
他没有。铁器他有没有呢?他脚底一热,有
!他脚下蹬着的就是一副硕大的钢镫。他的
脚狂喜地颤抖起来。
  毕利格阿爸把自
己的大青马换给他,但马鞍未换。难怪当初
老人给他挑了这么大的一副钢蹬,似乎老人
早就料到了有用得着它的这一天。但老人当
初对他说,初学骑马,马镫不大就踩不稳。
万一被马尥下来,也容易拖镫,被马踢伤踢
死。这副马镫开口宽阔,踏底是圆形的,比
普通的浅口方底铁镫,几乎大一倍重两倍。
  狼群正在等待探子,人马已走到狼群的
正面。陈阵迅速将双脚退出钢镫,又弯身将
镫带拽上来,双手各抓住一只钢镫——生死
存亡在此一举。陈阵憋足了劲,猛地转过身
,朝密集的狼群大吼一声,然后将沉重的钢
镫举到胸前,狠狠地对砸起来。
、当……”
  钢镫击出钢锤敲砸钢轨的
声响,清脆高频,震耳欲聋,在肃杀静寂的
草原上,像刺耳刺胆的利剑刺向狼群。对于
狼来说,这种非自然的钢铁声响,要比自然
中的惊雷声更可怕,也比草原狼最畏惧的捕
兽钢夹所发出的声音更具恐吓力。陈阵敲出
第一声,就把整个狼群吓得集体一哆嗦。他
再猛击几下,狼群在狼王的率领下,全体大
回转,倒背耳朵,缩起脖子像一阵黄风一样
,呼地向山里奔逃而去。连那条探狼也放弃
任务,迅速折身归队。
  陈阵简直不敢
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可怕庞大的蒙古狼群
,居然被两只钢镫所击退。他顿时壮起胆来
,一会儿狂击马镫,一会儿又用草原牧民的
招唤手势,抡圆了胳膊,向身后的方向大喊
大叫:豁勒登!豁勒登!(快!快!)这里
的狼,多多的有啦。
  可能,蒙古狼听
得懂蒙古话,也看得懂蒙古猎人的手势猎语
。狼群被它们所怀疑的蒙古猎人的猎圈阵吓
得快速撤离。但狼群撤得井然有序,急奔中
的狼群仍然保持着草原狼军团的古老建制和
队形,猛狼冲锋,狼王靠前,巨狼断后,完
全没有鸟兽散的混乱。陈阵看呆了。
狼群一眨眼的工夫就跑没影了,山谷里留下
一大片雪雾雪砂。
  天光已暗。陈阵还
没有完全认好马镫,大青马就弹射了出去,
朝它所认识的最近营盘冲刺狂奔。寒风灌进
领口袖口,陈阵浑身的冷汗几乎结成了冰。
  陈阵终于在来草原第一
年隆冬的一个风雪深夜,在手电灯光下,近
距离地见到了人狗与狼的恶战……
陈陈(阵)!”“陈陈(阵)!”
天深夜,陈阵突然被嘎斯迈急促的呼叫声和
狗群的狂吼声惊醒,当他急冲冲穿上毡靴和
皮袍,拿着手电筒和马棒冲出包的时候,他
的双腿又剧烈地颤抖起来。透过雪花乱飞的
手电光亮,他竟然看到嘎斯迈正拽着一条大
狼的长尾巴。这条狼从头到尾差不多有一个
成年人的身长,而她居然想把狼从挤得密不
透风的羊群里拔出来,狼拼命地想回头咬人
,可是吓破胆的傻羊肥羊们既怕狼又怕风,
拼命往挡风墙后面的密集羊群那里前扑后拥
,把羊身体间的落雪挤成了臊气烘烘的蒸气
,也把狼的前身挤得动弹不得。狼只能用爪
扒地,向前猛蹿乱咬,与嘎斯迈拼命拔河,
企图冲出羊群,回身反击。陈阵跌跌撞撞地
跑过去,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嘎斯迈身后的
两条大狗也被羊群所隔,干着急无法下口,
只得一个劲狂吼猛叫,压制大狼的气焰。毕
利格家的其他五六条威猛大狗和邻家的所有
的狗,正在羊群的东边与狼群死掐。狗的叫
声、吼声、哭嚎声惊天动地。陈阵想上前帮
嘎斯迈,可两腿抖得就是迈不开步。他原先
想亲手触摸一下活狼的热望,早被吓得结成
了冰。嘎斯迈却以为陈阵真想来帮她,急得
大叫:别来!别来!狼咬人。快赶开羊!狗
  嘎斯迈身体向后倾斜狠命地拽狼
尾,拽得满头大汗。她用双手掰狼的尾骨,
疼得狼张着血盆大口倒吸寒气,恨不得立即
回身把人撕碎吞下。狼看看前冲无望,突然
向后猛退,调转半个身子,扑咬嘎斯迈。刺
啦一声,半截皮袍下摆被狼牙撕下。嘎斯迈
的蒙古细眼睛里,射出像母豹目光般的一股
狠劲,拽着狼就是不松手,然后向后猛跳一
步,重新把狼身拉直,并拼命拽狼,往狗这
  陈阵急慌了眼,他一面高举手
电筒对准嘎斯迈和狼,生怕她看不清狼,被
狼咬到;一面抡起马棒朝身边的羊劈头盖脑
地砸下去。羊群大乱,由于害怕黑暗中那只
大狼,羊们全都往羊群中的手电光亮处猛挤
,陈阵根本赶不动羊。他发现嘎斯迈快拽不
动恶狼了,她又被狼朝前拖了几步。
“阿、阿!阿!”惊叫的童声传来。
斯迈的九岁儿子巴雅尔冲出了蒙古包,一见
这阵势,喊声也变了调。但他立即向妈妈直
冲过去,几乎像跳鞍马一般,从羊背上跳到
了嘎斯迈的身边,一把就抓住了狼尾。嘎斯
迈大喊:抓狼腿!抓狼腿!巴雅尔急忙改用
两只手死死抓住了狼的一条后腿,死命后拽
,一下子减弱了狼的前冲力。母子两人总算
把狼拽停了步。营盘东边的狗群继续狂吼猛
斗,狼群显然在声东击西,牵制狗群的主力
,掩护冲进羊群的狼进攻或撤退。羊群中西
部的防线全靠母子二人顽强坚守,不让这条
大狼从羊圈挡风毡墙的西边,冲赶出部分羊
  毕利格老人也已冲到羊群边上,
一边轰羊一边朝东边的狗大叫:巴勒!巴勒
!“巴勒”蒙语的意思是虎,这是一条全队
最高大、凶猛亡命、带有藏狗血统的杀狼狗
,身子虽然不如一般的大狼长,但身高和胸
宽却超过狼。听到主人的唤声,巴勒立即退
出厮杀,急奔到老人的身边。一个急停,哈
出满嘴狼血的腥气。老人急忙拿过陈阵手里
的电筒,用手电光柱朝羊群里的狼照了照。
巴勒猛晃了一下头,像失职的卫士那样懊丧
,它气急败坏地猛然蹿上羊背,踩着羊头,
连滚带爬地朝狼扑过去。老人冲陈阵大喊:
把羊群往狼那儿赶!把狼挤住!不让狼逃跑
!然后拉着陈阵的手,两人用力趟着羊群,
也朝狼和嘎斯迈挤过去。
  恶狠狠的巴
勒,急喷着哈气和血气,终于站在嘎斯迈的
身边,但狼的身旁全是挤得喘不过气来的羊
。蒙古草原的好猎狗懂规矩,不咬狼背狼身
不伤狼皮,巴勒仍是找不到地方下口,急得
乱吼乱叫。嘎斯迈一见巴勒赶到,突然侧身
,抬腿,双手抓住长长的狼尾,顶住膝盖,
然后大喊一声,双手拼出全身力气,像掰木
杆似的,啪地一声,愣是把狼尾骨掰断了。
大狼一声惨嚎,疼得四爪一松劲,母子两人
呼地一下就把大狼从羊堆里拔了出来。大狼
浑身痉挛,回头看伤,巴勒乘势一口咬住了
狼的咽喉,不顾狼爪死抓硬踹,两脚死死按
住狼头狼胸。狗牙合拢,两股狼血从颈动脉
喷出,大狼疯狂地挣扎了一两分钟,瘫软在
地,一条血舌头从狼嘴狼牙的空隙间流了出
来。嘎斯迈抹了抹脸上的狼血,大口喘气。
陈阵觉得她冻得通红的脸像是抹上了狼血胭
脂,犹如史前原始女人那样野蛮、英武和美
  死狼的浓重血腥气向空中飘散,
东边的狗叫声骤停,狼群纷纷逃遁,迅速消
失在黑暗中。不一会儿,西北草甸里便传来
狼群凄厉的哀嚎声,向它们这员战死的猛将
长久致哀。
  进了包,陈
阵余悸未消说:刚才真把我吓坏了。老人说
:那会儿我一抓着你的手就知道了。咋就抖
得不停?要打起仗来,还能握得住刀吗?要
想在草原呆下去,就得比狼还厉害。往后是
得带你去打打狼了,从前成吉思汗点兵,专
挑打狼能手。
  陈阵连连点头说:我信
,我信。要是嘎斯迈骑马上阵,一定比花木
兰还厉害……噢,花木兰是古时候汉人最出
名的女将军。
  老人说:你们汉人的花
……花木拉(兰),少少地有;我们蒙古人
的嘎斯迈,多多地有啦,家家都有。老人像
老狼王一样呵呵地笑起来。
  从此以后
,陈阵就越来越想近距离地接近狼,观察狼
,研究狼。他隐隐感到草原狼与草原人有一
种神秘的关系,可能只有弄清了草原狼才能
弄清神秘的蒙古草原和蒙古草原人。而蒙古
草原狼恰恰是其中最神出鬼没,最神秘的一
环。陈阵希望自己能多增加一些关于狼真实
具体的触觉和感觉,他甚至想自己亲手掏一
窝狼崽,并亲手养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草原
小狼——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连他自己
也吓了一跳。随着春天的临近,他对于小狼
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了。
匈奴单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国人皆以为神
。单于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将以与天
。乃于国北无人之地筑高台,置二女其上。
曰,请天自迎之……复一年,乃有一老狼昼
夜守台嗥呼,因采穿台下为空穴,经时不去
。其小女曰,吾父处我于此,欲以与天,而
今狼来,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将下就之。
  其姐大惊曰,此是畜生,无乃辱父母也
。妹不从,下为狼妻,而产子。后遂滋繁成
国。故其人好引声长歌,又似狼嚎。
——《魏书·蠕蠕匈奴徒何高车列传》
 又有六七条大狼悄悄加入了包围圈,三面
包围线业以成形。陈阵用厚厚的羊皮马蹄袖
拢住口鼻,低声问道:阿爸,狼群这会儿就
要打围了吧?
  毕利格轻声说:还得有
一会儿呢,头狼还在等机会。狼打围比猎人
打围要心细,你自个儿先好好琢磨琢磨,头
狼在等什么?老人白毛茸茸的眉须动了动,
落下些微霜花。那一顶盖额、遮脸、披肩的
狐皮草原帽也结满了哈霜,将老人的脸捂得
只露出眼睛,淡棕黄色的眼珠依然闪着琥珀
般沉着的光泽。
  两人伏在雪窝里已有
大半天了。此刻,两人开始关注斜对面山坡
上的黄羊。这群黄羊有近千只,几头长着黑
长角的大公羊,嘴里含着一把草,抬头望,
并嗅着空气,其它的羊都在快速刨雪吃草。
  这里是二大队冬季抗灾的备用草场,方
圆二三十里地,是一片大面积的迎风山地草
场。草高株密质优,狂风吹不倒,大雪盖不
  老人小声说:你仔细看就明白了
,这片草坡位置特别好,迎着前面的大风口
,迎着西北风,风雪越大,雪越是站不住。
我八岁那年,额仑草原碰着一次几百年不遇
的大白灾,平地的雪厚得能盖没蒙古包。幸
亏大部分的人畜,在几位老人的带领下,抢
先一步,在雪下到快没膝深的时候,集中所
有马群,用几千匹马冲雪踏道,再用几十群
牛趟雪踩实,开出一条羊群和牛车可以挪动
的雪路雪槽,走了三天三夜,才把人畜搬到
这片草场。这儿的雪只有一两尺厚,草还露
出三指高的草尖。冻饿得半死的牛羊马见着
了草,全都疯叫起来,冲了过去。人们全都
扑在雪地上大哭,又冲着腾格里一个劲地磕
头,磕得满脸是雪。到了这儿,羊和马能刨
雪吃草,连不会刨雪的牛,跟在羊群马群后
面捡草吃,多一半也能活到来年雪化。那些
来不及搬出来的人家可就惨喽,人虽然逃了
出来,可牲畜差不多全被大雪埋了。要是没
有这片草场,额仑草原的人畜早就死绝了。
后来,额仑草原就不怎么怕白灾了。一旦遇
上白灾,只要搬到这儿来就能活命。
老人轻轻叹道:这可是腾格里赐给额仑草原
人畜的救命草场。从前,牧民年年都要到对
面山顶上祭拜腾格里和山神,这两年一闹运
动没人敢拜了,可大伙儿心里还在拜。这片
山是神山,额仑草原的牧民不论天再旱,草
再缺,在春夏秋三季都不敢动这片草场。为
了保住这片草场,马倌们可苦了。狼群也一
直护着这片山,隔上五六年,就会到这儿杀
一批黄羊,跟人似的祭山神,祭腾格里。这
片神山不光救人畜,也救狼。狼比人精,人
畜还没搬过来呢,它们就过来了。白天,狼
躲在大山尖上的石头堆里,还有山后面雪硬
的地方。夜里下来刨开雪吃冻死的牛羊。狼
只要有东西吃,就不找人畜的麻烦。
几朵蓬松的白云,拂净了天空。老人抬眼望
着冰蓝的腾格里,满目虔诚。陈阵觉得只有
在西方的宗教绘画中才能看到如此纯净的目
  今年这片草场的雪来得早,站得
稳。草的下半截还没有变黄就被雪盖住,雪
下的草就像冰窖里储存的绿冻菜,从每根空
心草管和雪缝里往外发散着淡淡的绿草芳香
。被北方邻国大雪和饥饿压迫而越境的黄羊
群,一到这儿就像遇到了冬季里的绿洲,被
绿草香气所迷倒,再也不肯转场。个个的肚
子吃得滚瓜溜圆,宛如一个个硕大的腰鼓,
撑得都快跑不动了。
  只有草原狼王和
毕利格老人,才能料到黄羊群会在这里犯大
  这群黄羊还不算庞大,在陈阵来
额仑草原的第一年,时不时地就能见到上万
只的特大黄羊群。据场部干部说,在60年代
三年困难时期,北方几大军区的部队,用军
车和机枪到草原猎杀过无数黄羊,以供军区
机关肉食。结果把境内的黄羊都赶到境外去
了。这些年,边境军事形势紧张,大规模捕
杀黄羊的活动已经停止,广袤的额仑草原又
可以见到蔚为壮观的黄羊群。陈阵放羊的时
候,就可以遇到庞大的黄羊群,宛如铺天盖
地的草原贴地黄风,从他的羊群旁边轻盈掠
过,吓得绵羊山羊扎成堆,瞪着眼,惊恐而
羡慕地看着那些野羊自由飞奔。
草原的黄羊根本不把无枪的人放在眼里。一
次,陈阵骑马拦腰冲进密密麻麻的黄羊群,
试图趁乱套上一只,尝尝黄羊肉的美味。可
是黄羊跑得太快了,它们是草原上速度最快
的四蹄动物,即便是草原上的最快的猎狗和
最快的大狼也追不上。陈阵鞭马冲了几次,
但连根黄羊毛也碰不着。黄羊继续飞奔跳跃
,把他晾在黄羊群当中,黄羊就从他两旁几
十米的地方掠过,再到前面不远处重新合拢
,继续赶路。惊得他只有站在原地呆呆欣赏
  眼前的这群黄羊只能算作中
型羊群,但是,陈阵觉得,对于几十条狼为
一群的大狼群,这群黄羊仍然太大了。都说
狼子野心是世上最大的野心,他很想知道狼
群的胃口和野心有多大,也很想知道狼群打
围的本事有多高。
  狼群对这次打围的
机会非常珍惜,它们围猎的动作很轻很慢。
只要羊群中多了几只抬头望的公羊,狼群就
会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连呼出的白气也极
  黄羊群继续拼命抢草吃。两
人静下心来等待。老人轻声说:黄羊可是草
原的大害,跑得快,食量大,你瞅瞅它们吃
下了多少好草。一队人畜辛辛苦苦省下来的
这片好草场,这才几天,就快让它们祸害一
小半了。要是再来几大群黄羊,草就光了。
今年的雪大,闹不好就要来大白灾。这片备
灾草场保不住,人畜就惨了。亏得有狼群,
不几天准保把黄羊全杀光赶跑。
  老人笑眯眯地望了陈阵一眼说:
你们北京学生的蒙古包支起来一年多了,可
围毡太少,这回咱们多收点黄羊,到收购站
,供销社多换点毡子,让你们四个过冬能暖
和一点。陈阵说:这太好了,我们包就两层
薄围毡,包里的墨水瓶都冻爆了。老人笑道
:你看,眼前这群狼,马上就要给你们送礼
  在额仑草原,一只大的冻黄
羊连皮带肉可卖20元钱,几乎相当于一个羊
倌小半个月的固定工分收入。黄羊皮是上等
皮夹克的原料。据收购站的人说,飞行员的
飞行服就是用黄羊皮做的。中国的飞行员还
穿不上呢。每年内蒙草原出产的黄羊皮全部
出口,到苏联、东欧换钢材、汽车和军火;
黄羊的里脊肉又是做肉罐头的上等原料,也
统统出口。最后剩下的肉和骨头才留给国人
享用,是内蒙古各旗县肉食柜台上的稀货,
凭票证供应。
  这年冬季黄羊大批入境
,已使得边境公社牧场和旗县领导兴奋不已
。各级收购站已腾出库房,准备敞开收购。
干部、猎人和牧民像得到大鱼汛的渔民一样
,打算大干一场。猎人和马倌的腿快,全队
大部分的猎手马倌已经骑上快马,带上猎狗
和步枪去追杀黄羊去了。陈阵整天被羊群拴
住,又没有枪和子弹。再说,羊倌只有四匹
马,不像马倌有七八匹、十几匹专用马。知
青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猎手们去赶猎。前天晚
上,陈阵去了猎手兰木扎布的蒙古包,黄羊
群过来没几天,他已经打了11只大黄羊了,
有一枪竟连穿两只。几天的打猎收入就快赶
上马倌三个月的高工资。他得意地告诉陈阵
,他已经把一年的烟酒钱挣了出来,再打些
日子,就想买一台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把
新的留在家里,把旧的带到马倌的流动小包
去。在他的包里,陈阵第一次吃到了新鲜的
黄羊手把肉,他觉得这才是草原上真正的野
味。善跑的黄羊,身上没有一点废肉,每一
根肉丝纤维都是与狼长期竞技而历练出来的
精华,肉味鲜得不亚于狍子肉。
黄羊群闯入额仑草原,全队的北京知青一下
子失落得像二等公民。两年下来,知青已经
能独立放牛放羊,可是狩猎还一窍不通。然
而,在内蒙中东部边境草原的游牧生产方式
中,狩猎好像占有更重要的位置。蒙古民族
的先祖是黑龙江上游森林中的猎人,后来才
慢慢进入蒙古草原半猎半牧的,狩猎是每个
家庭的重要收入、甚至是主要收入的来源。
在额仑草原的牧民中,马倌的地位最高,好
猎手大多出于马倌。可是知青中能当上马倌
的为数甚少,而当上马倌的知青还只有初入
师门的学徒身份,离一个好马倌还差得老远
。所以,当这次大猎汛来临,差点认为自己
已成为新牧民的北京知青们,才发现他们根
本靠不上边。
  陈阵吃饱了黄羊肉,收
下了兰木扎布大哥送给他的一条黄羊腿,便
悻悻地跑到了毕利格老人的蒙古包。
知青们虽然都早已住进了自己的蒙古包,但
是陈阵仍喜欢经常到老阿爸那里去。这个蒙
古包宽大漂亮,殷实温暖。内墙一周挂着蒙
藏宗教图案的壁毯,地上铺着白鹿图案的地
毯。矮方桌上的木托银碗和碗架上的铜盆铝
壶,都擦得锃亮。这里天高皇帝远,红卫兵
“破四旧”的狂潮还没有破到老人壁毯地毯
上来。陈阵的那个蒙古包,四个知青都是北
京某高中的同班同学,其中有三个是“黑帮
走资派”或“反动学术权威”的子弟,由于
境遇相似,思想投缘,对当时那些激进无知
的红卫兵十分反感,故而在1967年冬初,早
早结伴辞别喧嚣的北京,到草原寻求宁静的
生活,彼此相处得还算融洽。毕利格老人的
蒙古包,就像一个草原部落大酋长的营帐,
让他得到更多的爱护和关怀,使陈阵倍感亲
切和安全。
  两年来,老人的全家已经
把他当作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而陈阵从北
京带来的满满两大箱书籍,特别是有关蒙古
历史的中外书籍,更拉近了老阿爸和他的这
个汉族儿子的关系。老人极好客,他曾经有
过几个蒙族说唱艺人的朋友,知道不少蒙古
的历史和传说。老人见到陈阵的书,尤其是
插图和地图,马上就对中国、俄国、波斯及
其他国家的作家和历史学家写的蒙古历史,
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半通汉语的毕利格老人
抓紧一切时间教陈阵学蒙话,想尽早把书中
的内容弄清楚,也好把他肚子里的蒙古故事
讲给陈阵听。两年下来,这对老少的蒙汉对
话,已经进行得相当流畅了。
  但是,
陈阵还是不敢将中国古人和西方某些历史学
家,对蒙古民族的仇视和敌意的内容讲给老
人听。到了草原,陈阵不敢再吟唱岳飞的《
满江红》,不敢“笑谈”,“渴饮”。陈阵
很想探寻历史上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恩怨
来由,以及人口稀少的蒙古民族,曾在人类
世界历史上爆发出核裂变一般可怕力量的缘
  陈阵本不愿离开毕利格老人的蒙
古包。但是,水草丰美的额仑草原,畜群越
扩越大。有的一群羊下羔之后,竟达三千多
只,远远超出一个羊倌看管的极限。羊群扩
大之后必须分群,陈阵只好跟着分群的羊离
开这个蒙古包,与其他三个同学,挑包单过
。好在两个营盘离得不远,羊犬之声相闻,
早出晚归相见;马鞍未坐暖,就已到邻家。
羊群分群以后,陈阵仍然经常到老阿爸家去
,继续他们的话题。可这一次却是为黄羊,
并且与狼有关。
  陈阵掀开用驼毛线缀
成吉祥图案的厚毡门帘,坐到厚厚的地毯上
喝奶茶。老人说:别眼热人家打了那么多的
黄羊,明儿阿爸带你去弄一车黄羊回来。这
些天我在山里转了几圈,知道哪儿能打着黄
羊。正好,阿爸也再想让你见识见识大狼群
。你不是总念叨狼吗?你们汉人胆子太小,
像吃草的羊,我们蒙古人是吃肉的狼,你是
该有点狼胆了。
  老人说
:道尔基他们家是东北蒙族,老家是种地的
,也有些牛羊。那里汉人多,习惯都随了汉
人了。这些外来户早就忘掉了蒙古人的神灵
,忘祖忘本啦。他家的人死了,就装在木匣
子里埋掉,不喂狼,他们家当然敢用狼皮褥
子狼皮裤筒了。在草原上,就数狼皮狼毛最
厚最密最隔寒气,两张绵羊皮摞起来也不如
一张狼皮抗寒。腾格里就是向着狼,给它最
抗寒的皮毛。可是草原人就从来不用狼皮做
褥子,蒙古人敬狼啊,不敬狼的蒙古人就不
是真蒙古。草原蒙古人就是被冻死也不睡狼
皮。睡狼皮褥子的蒙古人是糟践蒙古神灵,
他们的灵魂哪能升上腾格里?你好好想想,
为啥腾格里就护着狼?
  陈阵说:您是
不是说,狼是草原的保护神?
  老人笑
眯了眼,说道:对啊!腾格里是父,草原是
母。狼杀的全是祸害草原的活物,腾格里能
不护着狼吗?
  狼群又有了些动静。两
人急忙把镜筒对准几条抬头的狼。但狼很快
又低下头不动了。陈阵仔细搜索高草中的狼
,但实在看不清狼的动作。
  老人把镜
筒递给陈阵,让他用原本就是一副的双筒望
远镜来观察猎情。这副被拆成两个单筒的望
远镜,是苏式高倍军事望远镜,这是毕利格
在二十多年前从额仑草原苏日旧战场上捡来
的。额仑草原地处大兴安岭南边的西部,北
京正北,与蒙古国接壤。自古以来就是东北
地区与蒙古草原的南通道,是几个不同民族
、不同游牧民族争斗的古战场,也是游牧民
族和农耕民族潜在冲突的拉锯之地。二战时
期,此地境北不太远的地方就是一个苏日双
方发生过大规模激战的战场。二战末期,此
地又是苏蒙大军出兵东北的一条军事大通道
,至今额仑草原上还残留着几条干沙河一般
的深深的坦克车道,以及几辆苏日坦克、装
甲车的残骸铁坨子。当地老牧民差不多都有
一两件苏式或日式的刺刀、水壶、铁锹、钢
盔和望远镜等军用品。嘎斯迈用来拴牛犊的
长铁链,就是苏军卡车的防滑链。所有的苏
日军用品中,惟有望远镜最为牧民们所珍爱
。至今,望远镜已成为额仑草原的重要生产
  额仑草原的牧民,使用望远镜
都喜欢把双筒望远镜拆成两个单筒望远镜。
一是可以缩小体积,便于携带;二是一架望
远镜可顶两架用。牧民对自己不能生产的东
西特别珍惜。草原蒙古牧民视力极佳,但还
不能与狼的视力相比,而用单筒望远镜,足
以使人的视力达到或超过狼的视力。毕利格
说草原自打来了望远镜以后,猎人猎到的东
西就多了起来,丢失的马群也容易找到了。
可是,毕利格老人又说,他觉得狼的眼神也
比从前尖了许多,如果用望远镜看远处的狼
,有时可以看到狼正直勾勾地盯着你的望远
  陈阵在老人的蒙古包住了半
年以后,老人就从车柜柜底翻出另外半个镜
筒送给了他。这事让毕利格的儿子巴图眼热
,因为大马倌巴图使用的还是国产的望远镜
。这个苏式望远镜虽然很有年头了,筒身已
磨出不少小米般的防滑黄铜颗粒,但镜头的
质地特棒,倍数也高,陈阵爱不释手,总是
用红绸包着它,很少使用,只有在帮牛倌找
牛,帮马倌找马或跟毕利格出猎的时候才带
  陈阵用望远镜搜索着猎场,有
了这个猎人的眼睛,他心底潜在的猎性终于
被唤醒。所有人的祖先都是猎人,猎人是人
类在这世界上扮演的第一个角色,也是扮演
时间最长的一个角色。陈阵想,既然他从中
国最发达的首都来到最原始的大草原,不如
索性再原始下去,重温一下人类最原始角色
的滋味。他觉得他的猎性此时才被唤醒真是
太晚了,他对自己作为农耕民族的后代深感
悲哀。农耕民族可能早已在几十代上百代的
时间里,被粮食蔬菜农作物喂养得像绵羊一
样怯懦了,早已失去炎黄游牧先祖的血性,
不仅猎性无存,反而成为列强猎取的对象。
  狼群似乎还没有下手的迹象,陈阵对狼
群的耐性几乎失去了耐性。他问老人,今天
狼群还打不打围?它们是不是要等到天黑才
  老人压低声音说:打仗没耐性
哪成。天下的机会只给有耐性的人和兽,只
有耐性的行家才能瞅准机会。成吉思汗就那
点骑兵,咋就能打败大金国百万大军?打败
几十个国家?光靠狼的狠劲还不成,还得靠
狼的耐性。再多再强的敌人也有犯迷糊的时
候。大马犯迷糊,小狼也能把它咬死。没耐
性就不是狼,不是猎人,不是成吉思汗。你
老说要弄明白狼,弄明白成吉思汗,你先耐
着性子好好的趴着吧。
  老人有点生气
,陈阵不敢再多问,耐着性子磨炼自己的耐
力。陈阵用镜头对准一条狼,这条狼他已经
观察过多次,它几乎像死狼那样地死在那里
,半天过去了,它竟然一直保持同一姿势。
过了一会儿,老人缓和口气说:趴了这老半
天,你琢磨出狼还在等啥了吗?陈阵摇了摇
头。老人说:狼是在等黄羊吃撑了打盹。
  陈阵吃了一惊,忙问:狼真有那么聪明
?它还能明白要等黄羊撑得跑不动了才下手
  老人说:你们汉人太不明白狼了,
狼可比人精。我考考你,你看一条大狼能不
能独个儿抓住一只大黄羊?
  陈阵略一
思索,回答说:三条狼,两条狼追,一条狼
埋伏,抓一只黄羊兴许能抓住。一条狼想独
个儿抓住一只黄羊根本不可能。
摇头:你信不信,一条厉害的狼,独个儿抓
黄羊,能一抓一个准。
  陈阵又吃惊地
望着老人说:那怎么抓呀?我可真想不出来
  老人说:狼抓黄羊有绝招。在白天
,一条狼盯上一只黄羊,先不动它。一到天
黑,黄羊就会找一个背风草厚的地方卧下睡
觉。这会儿狼也抓不住它,黄羊身子睡了,
可它的鼻子耳朵不睡,稍有动静,黄羊蹦起
来就跑,狼也追不上。一晚上狼就是不动手
,趴在不远的地方死等,等一夜,等到天白
了,黄羊憋了一夜尿,尿泡憋胀了,狼瞅准
机会就冲上去猛追。黄羊跑起来撒不出尿,
跑不了多远尿泡就颠破了,后腿抽筋,就跑
不动了。你看,黄羊跑得再快,也有跑不快
的时候,那些老狼和头狼,就知道在那一小
会儿能抓住黄羊。只有最精的黄羊,才能舍
得身子底下焐热的热气,在半夜站起来撒出
半泡尿,这就不怕狼追了。额仑的猎人常常
起大早去抢让狼抓着的黄羊,剖开羊肚子,
里面尽是尿。
  陈阵小声笑道:老天,
打死我也想不出狼有这样的损招。真能耐!
可是,蒙古猎人更狡猾!
  老人呵呵直
乐:蒙古猎人是狼的徒弟,能不狡猾吗?
  大部分黄羊终于抬起头来。黄羊的“腰
鼓”更鼓了,比憋了一夜尿的肚子更鼓。有
的黄羊撑得四条腿叉开,已经并不直。老人
用望远镜仔细看了看说:黄羊吃不动了,你
看着,狼群就要下手啦。
 陈阵开始紧张起来。狼群已经开始悄悄收
紧半月形的包围圈,黄羊群的东、北、西三
面是狼,而南面则是一道大山梁。陈阵猜测
可能有一部分狼已经绕到山梁后面,一旦总
攻开始,黄羊被狼群赶过山梁,山后的狼群
就该以逸待劳迎头捕杀黄羊,并与其它三面
的狼群共同围歼黄羊群。他曾听牧民说过,
几条狼围追一只黄羊的时候就常用这种办法
。他问道:阿爸,绕到山后面的狼有多少,
要是数量不够,也围不了多少黄羊。
老人诡谲地一笑说:山梁后面没有狼,头狼
不会派一条狼去那儿的。
  陈阵满眼疑
惑问:那还怎么打围?
  老人小声笑道
:在这个时令,这块地界,三面打围要比四
面打围打得多。
  陈阵说:我还是不明
白,狼又在耍什么花招?
  老人说:那
道山梁后面是额仑草原出了名的大雪窝。斜
对面这面草坡是迎风坡,白毛风一起,这面
坡上的雪站不住,全刮到山梁后面去了,山
那边就成了大雪盆,背风窝雪,最边上有半
人深,里面最深的地方能没了旗杆。呆会儿
,三面狼群把黄羊赶过山梁,再猛劲往下一
压,哪是啥阵势?
  陈阵眼前一黑,像
是掉进了漆黑的深雪窟窿里。他想如果自己
是深入草原的古代汉兵,肯定识不破如此巨
大的阴谋和陷阱。他也似乎有点明白了,那
个把蒙古人赶回草原,在关内百战百胜的明
朝大将徐达,为什么一攻入草原就立即陷于
几乎全军覆没的境地。还有明朝大将丘福率
十万大军攻入蒙古草原,一直攻到外蒙古的
克鲁伦河,但丘福孤军深入中计战死,军心
一散乱,剩下的汉兵就被蒙古骑兵一网打尽
  老人说:打仗,狼比人聪明。我
们蒙古人打猎,打围,打仗都是跟狼学的。
你们汉人地界没有大狼群,打仗就不成。打
仗,光靠地广人多没用,打仗的输赢,全看
你是狼,还是羊……
  突然,狼群开始
总攻。最西边的两条大狼在一条白脖白胸狼
王的率领下,闪电般地冲向靠近黄羊群的一
个突出山包,显然这是三面包围线的最后一
个缺口。抢占了这个山包,包围圈就成形了
。这一组狼的突然行动,就像发出三枚全线
出击的信号弹。憋足劲的狼群从草丛中一跃
而起,从东、西、北三面向黄羊群猛冲。陈
阵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如此恐怖的战争进攻。
人的军队在冲锋的时候,会齐声狂呼冲啊杀
啊;狗群在冲锋的时候,也会狂吠乱吼,以
壮声威,以吓敌胆,但这是胆虚或不自信的
表现。而狼群冲锋却悄然无声,没有一声呐
喊,没有一声狼嗥。可是在天地之间,人与
动物眼里、心里和胆里却都充满了世上最原
始、最残忍、最负盛名的恐怖:狼来了!
  在高草中嗖嗖飞奔的狼群,像几十枚破
浪高速潜行的鱼雷,运载着最锋利、最刺心
刺胆的狼牙和狼的目光,向黄羊群冲去。
  撑得已跑不动的黄羊,惊吓得东倒西歪
。速度是黄羊抗击狼群的主要武器,一旦丧
失了速度,黄羊群几乎就是一群绵羊或一堆
羊肉。陈阵心想,此时黄羊见到狼群,一定
比他第一次见到狼群的恐惧程度更剧更甚。
大部分的黄羊一定早已灵魂出窍,魂飞腾格
里了。许多黄羊竟然站在原地发抖,有的羊
居然双膝一跪栽倒在地上,急慌慌地伸吐舌
头,抖晃短尾。
  陈阵真真领教了草原
狼卓越的智慧、耐性、组织性和纪律性。狼
群如此艰苦卓绝地按捺住暂时的饥饿和贪欲
,耐心地等到了多年不遇的最佳战机,居然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除了黄羊的武装。
 他脑中灵光一亮:那位伟大的文盲军事家
成吉思汗,以及犬戎、匈奴、鲜卑、突厥、
蒙古一直到女真族,那么一大批文盲半文盲
军事统帅和将领,竟把出过世界兵圣孙子,
世界兵典《孙子兵法》的华夏泱泱大国,打
得山河破碎,乾坤颠倒,改朝换代。原来他
们拥有这么一大群伟大卓越的军事教官;拥
有这么优良清晰直观的实战军事观摩课堂;
还拥有与这么精锐的狼军队长期作战的实践
。陈阵觉得这几个小时的实战军事观摩,远
比读几年孙子和克劳赛维茨更长见识,更震
撼自己的性格和灵魂。他从小就痴迷历史,
也一直想弄清这个世界历史上的最大谜团之
一——曾横扫欧亚,创造了世界历史上最大
版图的蒙古大帝国的小民族,他们的军事才
华从何而来?他曾不止一次地请教毕利格老
人,而文化程度不高,但知识渊博的睿智老
人毕利格,却用这种最原始但又最先进的教
学方式,让他心中的疑问渐渐化解。陈阵肃
然起敬——向草原狼和崇拜狼图腾的草原民
  战争和观摩继续进行。
羊群终于勉强启动。只有那些久经沙场考验
的老黄羊和头羊,能够经得住冬季绿草美味
不可抗拒的诱惑,把肚皮容量控制在不牺牲
速度的范围之内,本能地转身向没有狼的山
梁跑去,并裹胁着大部分的黄羊一同逃命。
挺着大肚子,踏着厚雪,又是爬坡,黄羊群
真是惨到了极点。这是一场真正的屠杀,也
是智慧对愚蠢和大意的惩罚。在毕利格老人
看来,狼群这是在替天行道,为草原行善。
  黄羊群和狼群都消失在
山天交接线上。千羊奔腾,血液喷涌的围猎
场突然静了下来。草坡上只留下七八具羊尸
,还有几只伤羊在无力地挣扎。这场围歼战
,从总攻开始到结束不到十分钟。陈阵看得
半天喘不过气来,心脏狂跳得已经心律不齐
  老人站起身来,抻了抻腰,在雪窝
边上一大丛高草后面盘腿而坐。从蒙古毡靴
里抽出一杆绿玉嘴子的烟袋锅,装了一锅子
关东旱烟,点着,又用袁大头银元做的“锅
盖”,压了压烧涨的烟末,深深地吸了一口
。陈阵知道这套烟具是老人在年轻时,用20
张狐皮跟一个从张家口来的旅蒙汉商换的。
知青们都说换亏了,可老人十分喜爱这套烟
具。他说买卖人也不容易,这么老远走一趟
,碰上马匪连命都得搭上啊。
  老人吸
了几口烟说:抽完这袋烟,咱们就回家。
  陈阵猎兴正盛,急着说:咱们不去山梁
那边看看?我真想看看狼一共圈进去多少黄
  就咱俩,你敢去吗?老人说:不
去看,我也知道。起码几百只,除了小羊,
瘦羊,运气好的羊,能从雪窝子里逃掉。剩
下的羊都去见腾格里啦。你别着慌,这群狼
吃不了多少,咱们全组的人来拉也拉不完。
  为什么小羊瘦羊倒能逃掉?陈阵问。
  老人眯着眼说:小羊瘦羊身子轻,踩不
塌雪壳,就能绕道逃走,狼也不敢追。老人
笑道:孩子啊,今儿见着狼的好处了吧。狼
群不光能替人看草场,还能给人送年货。今
年咱们能过个好年了。从前,狼打的黄羊全
归牧主、台吉、王爷。解放后,都归牧民啦
。额仑的规矩,这样的猎物,谁瞅见的就归
谁。你们包明儿多拉一点,这是咱俩瞅见的
嘛。蒙古人讲究知恩报恩,往后你别跟着别
的汉人和外来户整天吵吵打狼就成。
陈阵乐得恨不得马上就拉一车黄羊回家。他
说:来草原两年了,吃尽了狼的苦头,没想
到还能占狼这么大的便宜。
  老人说:
蒙古人占狼便宜的事多着呐。老人拾起马棒
,指了指身侧后另一片远山说:那片山后面
还有一片大山,不在咱们牧场的地界里,可
出名了。老人们说成吉思汗的大将木华黎在
那儿打过仗,有一次,把仇人大金国的几千
骑兵全部赶进大雪窝。第二年开春,大汗派
人去捡战利品,刀枪弓箭,铁盔铁甲,马鞍
马蹬都堆成山了。这不就是从狼那儿学来的
本事吗。你要是数数蒙古人的几十场大仗,
有多一半用的都是狼的兵法。
  陈阵连
声说:对!对!成吉思汗的小儿子拖雷指挥
河南三峰山战役,只用了三万多骑兵,就消
灭了20多万大金国的主力军队,这一仗以后
大金国就亡了。拖雷一开始看金国兵强马壮
,就不出战。他像狼一样等机会,等到下了
大雪,他还让兵马躲到暖和的地方死等,一
直等到金国军队人马冻伤了一半,才突然包
围过去猛冲猛杀。拖雷真跟这群狼一样,竟
然不用刀剑而是用风雪杀敌,真有狼的胃口
、耐性、凶猛和胆量。其实,大金国的女真
骑兵也不是草包,他们灭了大辽和北宋,打
下了半个中国,还抓走了两位中国皇帝。拖
雷才几万骑兵,竟敢打这么大的围。中国兵
书上讲,有十倍以上的兵力才敢打围呢。蒙
古骑兵真跟狼群一样厉害,能以一当百。我
真是服了,当时全世界也不得不服……
 老人磕了磕烟袋锅,笑道:你也知道这场
大仗?可是你准保不知道,那场大雪下了三
天三夜,是打哪儿来的?是腾格里给的。那
是拖雷军队里的萨满法师,向腾格里求来的
。蒙古人的故事里就是这么说的。大金国可
是蒙古的大仇人,金国皇帝和他的帮凶塔塔
儿人,杀死了成吉思汗的阿爸也速该,还有
他的叔父俺巴孩,他们死得好惨啊。打胜了
这场仗,蒙古人才算出了气,报了仇。你看
,腾格里是不是每回都向着狼嘛。老人呵呵
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像羊毛一样卷起。
  两人走到身后山谷里,老人的大青马见
到主人高兴得连连抬头点头,陈阵每次见到
这匹救过他一命的马,就会拍拍它的脑门表
示感谢。大青马立即在他的肩膀上蹭蹭头表
示回谢。但是,此刻陈阵心中却突然涌起想
拍拍狼脑袋的冲动。
  两人解开扣在马
蹄腕上的三扣牛皮马绊子,跨上马,小步快
跑往家走。
  老人抬头看看天说:腾格
里真是保佑咱们,明儿白天不会有风雪。要
是今儿晚上刮起白毛风,那咱们一只黄羊也
得不着喽。
  乌孙王号昆
莫,昆莫之父,匈奴西边小国也。匈奴攻杀
其父,而昆莫生,弃于野,乌肉蜚其上,狼
往乳之。单于怪,以为神,而收长之。及壮
,使将兵,数有功。单于复以其父之民予昆
莫,令长守于西城……单于死,昆莫乃率其
众,远徙中立,不肯朝会匈奴。匈奴遣奇兵
击不胜,以为神,而远之。
  ——司马
迁《史记·大宛列传》
  第二天清晨,
果然无风无雪。蒙古包的炊烟像一棵细长高
耸的白桦,树梢直直地窜上天空,窜上腾格
里。牛羊还在慢慢地反刍,阳光已驱走了冬
夜的寒气,牛羊身上的一层白霜刚刚化成了
白露,很快又变成了一片轻薄的白雾。
 陈阵请邻居官布替他放一天羊。官布的成
分是牧主,是当时的被管制分子,已被剥夺
放牧权,但四个知青一有机会就让他代放牲
畜,嘎斯迈会把相应的工分给他。陈阵和另
一个羊倌杨克,套上一辆铁轱辘轻便牛车,
去毕利格老人家。
  与陈阵同住一个蒙
古包的同班同学杨克,是北京一所著名大学
名教授的儿子,他家里的藏书量相当于一个
小型图书馆。在高中时,陈阵就常常与杨克
换书看,看完了交换读后感,总是十分投机
。在北京时杨克性情温和腼腆,见生人说话
还脸红,想不到来草原吃了两年的羊肉牛排
奶豆腐,晒了四季的蒙古高原强紫外线的阳
光,转眼间已变成了身材壮实的草原大汉,
手脸与牧民一样红得发紫,性格上也大大少
了书生气。这会儿,杨克比陈阵还激动,他
坐在牛车上一边用木棒敲牛胯骨一边说:昨
天我一夜都没睡好,以后毕利格阿爸再去打
猎,你一定得让我跟他去一次,哪怕趴上两
天两夜我也干。狼还能为人做这等好事,真
是闻所未闻。今天我非得亲手挖出一只黄羊
我才能相信……咱们真能拉一车黄羊回来?
  那还有假。陈阵笑道:阿爸说了,再难
挖,也得保证先把咱们家的牛车装满,好用
黄羊去换东西,换年货,给咱们包多添置一
些大毡子。
  杨克乐得挥着木棒,把牛
打得直瞪眼。他对陈阵说:看来你迷了两年
狼没白迷,往后,我也得好好跟狼学学打猎
的兵法了。没准,将来打仗也能用得上……
你说的可能还真是个规律,要是长期在这片
大草原上过原始游牧的生活,到最后,不管
哪个民族都得崇拜狼,拜狼为师,像匈奴、
乌孙、突厥、蒙古等等草原民族都是这样,
书上也是这么写的。不过,除了汉族之外。
我敢肯定,咱们汉人就是在草原呆上几个世
纪,也不会崇拜狼图腾的。
  不一定吧
。陈阵勒了勒马说:比如我,现在就已经被
草原狼折服,这才来草原两年多一点儿时间
  杨克反驳说:可中国人绝大多数是
农民,或者就是农民出身,汉人具有比不锈
钢还顽固不化的小农意识,他们要是到了草
原,不把狼皮扒光了才怪了呢。中国汉族是
农耕民族,食草民族,从骨子里就怕狼恨狼
,怎么会崇拜狼图腾呢?中国汉人崇拜的是
主管农业命脉的龙王爷——龙图腾,只能顶
礼膜拜,诚惶诚恐,逆来顺受。哪敢像蒙古
人那样学狼、护狼、拜狼又杀狼。人家的图
腾才真能对他们的民族精神和性格,直接产
生龙腾狼跃的振奋作用。农耕民族与游牧民
族的民族性格,差别太大了。过去淹在汉人
的汪洋大海还没什么感觉,可是一到草原上
,咱们农耕民族身上的劣根性全被比较出来
了。你别看我爸是大教授,其实我爸的爷爷
、我妈的姥姥全是农民……
  陈阵接过
话来说:尤其在古代,人口几乎只有汉族百
分之一的蒙古民族,对世界产生的震撼和影
响却远远超过汉族。直到现在,中国汉族仍
被西方称为蒙古人种,汉人自己也接受了这
个名称。可是,当秦汉统一中国的时候,蒙
古民族的祖先连蒙古这个名字还没有呢,我
真为汉族感到难受。中国人就喜欢筑起长城
这个大圈墙,自吹自擂,自视为世界的中央
之国,中央帝国。可是在古代西方人的眼里
,中国只不过是个“丝国”、“瓷国”、“
茶国”,甚至俄罗斯人一直认为历史上那个
小小的契丹就是中国,至今不改,还管中国
叫“契达依”。
  看来,狼还真值得一
迷。杨克说:我也受你传染了,害得我一看
史书就往西戎、东夷、北狄、南蛮方向看。
我也越来越想跟狼交交手,过过招了。
 陈阵说:看看,你也快成蒙古人了。输点
狼血吧,血统杂交才有优势嘛。
说:我真得谢谢你把我鼓动到草原上来。你
知道吗,当时你的哪句话点中了我的命门穴
位?忘啦?就是这句话,你说——草原上有
最辽阔的原始和自由。
  陈阵松开了马
嚼子,说:我原话肯定不是这么说的,你把
我的原话醋溜了吧。
  两人大笑,牛车
跑出两溜雪尘。
  人群、狗群和车队,
在雪原上组成了一幅类似吉普赛人的热闹生
  整个嘎斯迈生产小组,四个
浩特(两个紧挨驻扎的蒙古包为一个“浩特
”),八个蒙古包都出了人力和牛车。八九
辆牛车上装着大毡、长绳、木锨、木柴和木
杆铁钩。人们都穿上了干脏活累活的脏旧皮
袍,脏得发亮,旧得发黑,上面还补着焦黄
色的羊皮补丁。但人狗快乐得却像是去打扫
战场、起获战利品的古代蒙古军队的随军部
落。马队车队一路酒一路歌,一只带毡套的
扁酒壶,从队前传到队尾,又从女人手传到
男人口。歌声一起,蒙古民歌、赞歌、战歌
、酒歌和情歌,就再也闸不住了。四五十条
蒙古大狗茸毛盛装,为这难得一聚的出行,
亢奋得像是得了孩子们的“人来疯”,围着
车队翻滚扯咬,互相不停地打情骂俏。
 陈阵和巴图、兰木扎布两个马倌,还有五
六个牛倌羊倌,像簇拥部落酋长那样拥在毕
利格老人的左右。宽脸直鼻,具有突厥血统
大眼睛的兰木扎布说:我枪法再准,也比不
上您老的本事,您老不费一枪一弹,就能让
全组家家过个富年。您有了陈阵这个汉人徒
弟也不能忘了您的蒙古老徒弟啊,我咋就想
不到昨天狼群会在那片山打围呢。
人瞪他一眼说:往后你打上了猎物,得多想
着点组里的几个老人和知青,别让人家光闻
着肉味,也不见你送肉过去。陈阵上你家去
,你才想着送他一条羊腿。蒙古人是这样待
客的吗?我们年轻时候,每年打着的头一只
黄羊和獭子,都先送给老人和客人。年轻人
,你们把大汗传下来的老规矩都忘光了。我
问问你,你还差几条狼就能赶上白音高毕公
社那个打狼英雄布赫啦?你真想上报纸,上
广播,领那份奖?要是你们把狼打绝了,看
你死了以后灵魂往哪儿去?难道你也打算跟
汉人一样,死了就破一块草皮,占一块地,
埋土里喂蛆,喂虫子啊?你灵魂就上不了腾
格里了。老人叹了一口气又说:上回我到旗
里去开会,南边几个公社的老人都在犯愁呢
,他们说,那儿已经半年没见着狼了,都想
到额仑来落户呢……
木扎布推推脑后的狐皮帽帮说:巴图是您老
的儿子,您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巴图?您问
问他我是想当打狼英雄吗?那天盟里的记者
上马群找我,巴图也在,您不信问问他,我
是不是瞒了一半的数。
  老人转头问巴
图:有这回事吗?
  巴图说:有这事。
可人家不信,他们是从收购站打听到兰木扎
布卖了多少狼皮的。您也知道,打一条狼按
皮质量论价以后,收购站还奖给20发子弹。
人家有账本一查就查出来了。记者一回到盟
里就广播,说兰木扎布快赶上布赫了。后来
吓得兰木扎布卖狼皮都让别人代卖。
老人眉头紧皱:你们俩打狼也打得太狠了,
全场就数你们俩打得多。
  巴图分辩道
:我们马群摊到的草场地界靠外蒙最近,狼
也最多,不打狠了,界桩那边的狼群来得还
要多,当年的马驹子就剩不下多少了。
 老人又问:怎么你们俩都来了,就留张继
原一人看马群?
  巴图说:夜里狼多,
我们俩就接他的班。白天起黄羊,他没弄过
,不如我俩快。
  高原冬日的太阳似乎
升不高,离地面反而越来越近。蓝天变白了
,黄草照白了,雪地表面微微融化,成了一
片白汪汪的反光镜。人群、狗群和车队,在
强烈的白光中晃成了幻影。所有的男人都掏
出墨镜戴上,女人和孩子则用马蹄袖罩住了
自己的眼睛。几个已经得了雪盲症的牛倌,
紧闭眼睛,但还流泪不止。而大狗们仍然瞪
大眼睛,观察远处跳跃的野兔,或低头嗅着
道旁狐狸新鲜的长条足迹。
  接近围场
,狗群立即发现雪坡上的异物,便狂吼着冲
过去。一些没喂饱的狗,抢食狼群丢弃的黄
羊残肢剩肉。毕利格家的巴勒和小组里几条
出了名的大猎狗,则竖起鬃毛,到处追闻着
雪地上狼的尿粪气味,眼珠慢转,细心辨别
和判断狼群的数量和实力,以及是哪位头狼
来过此地。老人说,巴勒能认得额仑草原大
部分狼,大部分的狼也认得巴勒。巴勒的鬃
毛竖了起来,就告诉人,这群狼来头不小。
  人们骑在马上逐一进入围场,低头仔细
察看。山坡上的死黄羊大多被狼群吃得只剩
下羊头和粗骨架。毕利格老人指了指雪地上
的狼爪印说:昨天夜里还有几群狼来过。他
又指了指几缕灰黄色的狼毛说,两群狼还打
过仗,像是界桩那边的狼群也追着黄羊群气
味过来了,那边的食少,狼更厉害。
马队终于登上了山梁。人们像发现聚宝盆一
样,激动得狂呼乱叫,并向后面的车队转圈
抡帽子。嘎斯迈带头跳下了车,拽着头牛小
步快跑。所有的女人都跟着跳下车,使劲地
敲打自家的牛。轻车快牛,车队迅速移动。
  兰木扎布看着山下的猎场,眼珠子都快
瞪出来了:喔嚯,这群狼可真了不得,圈进
去这老些黄羊,前年我们二十多个马倌牛倌
,跑垮了马,才圈进去三十多只。
利格老人勒住马,端起望远镜仔细扫望大雪
窝和四周山头。人们全勒住马,望四周,等
待老人发话。
  陈阵也端起了望远镜。
坡下就是那片埋掩了无数黄羊,可能还埋葬
过古代武士的大雪窝。雪窝中间是比较平展
的一片,像一个冰封雪盖的高山大湖。湖边
斜坡上残留着十几处黄羊的残骸。最令人吃
惊的是,湖里居然有七八个黄点,有的还在
动,陈阵看清了那是被迫冲入雪湖,但尚未
完全陷进雪窝的黄羊。雪湖近处的雪面上有
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雪坑,远处更多,都是遭
到灭顶之灾的黄羊留下的痕迹。雪湖不同于
水湖,所有沉湖的物体都会在湖面上留下清
晰的标志。
  毕利格老人对巴图说:你
们几个留在这里铲雪道,让车往前靠。然后
老人带着陈阵和兰木扎布慢慢向“湖里”走
去。老人对陈阵说:千万看清羊蹄印狼爪印
再下脚,没草的地方最好别踩。
小心翼翼骑马踏雪下坡。雪越来越厚,草越
来越少。又走了十几步,雪面上全是密密麻
麻筷子头大小的小孔,每个小孔都伸出一支
干黄坚韧的草茎草尖,这些小孔都是风吹草
尖在雪面上摇磨出来的。老人说:这些小洞
是腾格里给狼做的气孔,要不大雪这么深,
狼咋就能闻见雪底下埋的死牲口?陈阵笑着
点了点头。
  小孔和草尖是安全的标识
,再走几十步,雪面上便一个草孔和草尖也
见不着了。但是,黄羊蹄印和狼爪印还清晰
可见。强壮的蒙古马吭哧吭哧地踏破三指厚
的硬雪壳,陷入深深的积雪里,一步一步向
雪湖靠近,朝最近处的一摊黄羊残骨走去。
马终于迈不开步了,三人一下马,顿时砸破
雪壳,陷进深雪。三人费力地为自己踩出一
块能够转身的台地。陈阵的脚旁是一只被吃
过的黄羊,歪斜在乱雪里,还有一堆冻硬的
黄羊胃包里的草食。大约有三四十只大黄羊
在这一带被狼群抓住吃掉,而狼群也在这里
  抬头望去,陈阵从来没有见过
如此奇特而悲惨的景象:八九只大小黄羊,
哆哆嗦嗦地站在百米开外的雪坡上和更远的
湖面上。羊的四周就是雪坑,是其它黄羊的
葬身之处。这些活着的羊,已吓得不敢再迈
一步,而这仅存的一小块雪壳还随时可能破
裂。还有几只黄羊四条细腿全部戳进雪中,
羊身却被雪壳托住,留在雪面。羊还活着,
但已不能动弹。这些草原上最善跑的自由精
灵,如今却饥寒交迫,寸步难行,经受着死
神最后的残忍折磨。最骇人的是,雪面上还
露出几个黄羊的头颅,羊身羊脖全已没入雪
中,可能羊脚下踩到了小山包或是摞起来的
同伴尸体,才得以露头。陈阵在望远镜里似
乎能看到羊在张嘴呼救,但口中却发不出一
点声音。也许那些黄羊早已冻死或憋死,冻
成了生命最后一瞬的雕塑。
  雪坡和雪
湖表面的雪壳泛着白冰一样的美丽光泽,但
却阴险冷酷,这又是腾格里赐给草原狼和草
原人,保卫草原的最具杀伤力的暗器和冷兵
器。额仑草原冬季山地里的雪壳,是草原白
毛风和阳光的杰作。一场又一场的白毛风像
扬场一样,刮走了松软的雪花,留下颗粒紧
密像铁砂一样的雪沙。雪沙落在雪面上,就
给松软的雪层罩上了一层硬雪。在阳光强烈
而无风的上午或中午,雪面又会微微融化,
一到午后冷风一吹雪面重又凝结。几场白毛
风以后,雪面就形成了三指厚的雪壳,壳里
雪中有冰、冰中掺雪,比雪更硬、比冰略脆
,平整光滑、厚薄不一。最厚硬的地方可以
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但大部分地方却经不住
黄羊尖蹄的踏踩。
  眼前近处的场景更
让人心惊胆寒:所有能被狼够得着的黄羊,
都已被狼群从雪坑里刨出来,拽出来。深雪
边缘有一道道纵向的雪壕,这都是狼群拽拖
战俘留下的痕迹。雪壕的尽头就是一个一个
的屠宰场和野餐地。黄羊被吃得很浪费,狼
只挑内脏和好肉吃,雪面一片狼藉。狼群显
然是听到人狗的动静,刚刚撤离,狼足带出
的雪沙还在雪面上滚动,几摊被狼粪融化的
湿雪也还没有完全结冰。
 蒙古草原狼是精通雪地野战的高手,它们
懂得战争的深浅。更深处的黄羊,无论是露
在雪面上的,还是陷进雪里的,狼都不去碰
,连试探性的足迹爪印也没有。被狼群拽出
的黄羊足够几个大狼群吃饱喝足的了,而那
些没被狼群挖出来的冻羊,则是狼群保鲜保
膘、来年春天雪化之后的美食。这片广阔的
雪窝雪湖就是狼群冬储食品的天然大冰箱。
毕利格老人说,在额仑草原到处都有狼的冰
窖雪窖,这里只不过是最大的一个。有了这
些冰窖,狼群会经常往里面储藏一些肉食,
以备来年的春荒。这些肉足膘肥的冻羊,就
是那些熬到春天的瘦狼的救命粮,可比春天
的瘦活羊油水大多了。老人指着雪窝笑道:
草原狼比人还会过日子呢。牧民每年冬初,
趁着牛羊最肥的秋膘还没有掉膘的时候,杀
羊杀牛再冻起来,当作一冬的储备肉食,也
是跟狼学来的嘛。
  巴勒和几条大狗,
一见到活黄羊,猎性大发,杀心顿起,拼命
地跳爬过来,但爬到狼群止步的地方,也再
不敢往前迈一步,急得伸长脖子冲黄羊狂吠
猛吼。有几只胆小的大黄羊吓得不顾一切地
往湖里走,可没走几步,雪壳塌裂,黄羊呼
噜一下掉进干砂般松酥的雪坑里。黄羊拼命
挣扎,但一会儿就被灭了顶。雪窝还在动,
像沙漏一样往下走,越走越深,最后形成一
个漏斗状的雪洞。有一只黄羊,在雪壳塌裂
的一刹那,用两只前蹄板住了一块较硬的雪
壳,后半个身子已经陷进雪坑里,倒是暂时
捡了半条命。
  雪道被铲了出来,车队
下了山梁。车队走到走不动的地方,便一字
排开,就地铲雪,清出一片空地用来卸车。
  男人们都向毕利格走来。老人说:你们
瞅瞅,西边那片雪冻得硬,那边没几个雪坑
,羊粪羊蹄印可不老少,黄羊跑了不少呐。
  羊倌桑杰说:我看狼也有算不准的时候
,要是头狼派上三五条狼把住这条道,那这
群羊就全都跑不掉了。
  老人哼了一声
说:你要是头狼,准得饿死。一次打光了黄
羊,来年吃啥?狼可不像人这么贪心,狼比
人会算账,会算大账!
  桑杰笑了笑说
:今年黄羊太多了,再杀几千也杀不完。我
就想快弄点钱,好支个新蒙古包,娶个女人
  老人瞪他一眼说:等你们的儿子、
孙子娶女人的时候,草原上没了黄羊咋办?
你们这些年轻人,越来越像外来户了。
 老人见女人们已经卸好车,并把狼群拖拽
黄羊的雪壕,清理成通向深雪的小道,便踏
上一个雪堆,仰望蓝天,口中念念有词。陈
阵猜测,老人是在请求腾格里允许人们到雪
中起黄羊。老人又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才
睁开眼对大伙儿说:雪底下的冻羊有的是,
别太贪心,进去以后,先把活羊统统放生,
再退回来挖冻羊。腾格里不让这些羊死,咱
们人也得让它们活下去。老人又低头对陈阵
杨克说:成吉思汗每次打围,到末了,总要
放掉一小半。蒙古人打围打了几百年,为啥
年年都有得打,就是学了狼,不杀绝。
 毕利格老人给各家分派了起羊的大致地盘
,便让各家分头行动。人们都按照草原行猎
的规矩,把雪坑较多较近、起羊容易的地段
留给了毕利格和知青两家。
  老人带着
陈阵和杨克走到自家的牛车旁,从车上抱下
两大卷厚厚的大毡,每张毡子都有近两米宽
,四米长。大毡好像事先都喷了水,冻得梆
硬。陈阵和杨克各拖了一块大毡,顺着小道
往前走。毕利格则扛着长长的桦木杆,杆子
的顶端绑着铁条弯成的铁钩。巴图、嘎斯迈
两口子也已拖着大毡走近深雪,小巴雅尔扛
着长钩跟在父母的身后。
  来到深雪处
,老人让两个学生先把一块大毡平铺在雪壳
上,又让身壮体重的杨克先上去试试大毡的
承受力。宽阔平展厚硬的大毡像一块硕大的
滑雪板,杨克踩上去,毡下的雪面只发出轻
微的吱吱声,没有塌陷的迹象。杨克又自作
主张地并脚蹦了蹦,毡面稍稍凹下去一点,
但也没有塌陷。老人急忙制止说:进了里面
可不能这样胡来,要是踩塌大毡,人就成了
冻羊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好了,陈阵的
身子比你轻,我先带他进去起两只羊,下一
趟你们俩再自个儿起。杨克只好跳下来,扶
着老人爬上大毡,陈阵也爬了上去。大毡承
受两个人的分量绰绰有余,再加上两只黄羊
也问题不大。
  两人站稳之后,又合力
拽第二块大毡,从第一块大毡的侧旁倒到前
面去。把两块大毡接平对齐之后,两人便大
步跨到前一块大毡上去,放好长钩。然后重
复前一个动作,把后面的大毡再倒换到前面
去。两块大毡轮流倒换,两人就像驾驶着两
叶毡子做成的冰雪方舟,朝远处的一只活黄
  陈阵终于亲身坐上了蒙古草
原奇特的神舟,这就是草原民族创造发明出
来的抵御大白灾的雪上交通工具。在蒙古草
原,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牧民乘坐这一神舟
,从灭顶之灾的深渊中死里逃生,不知从深
雪中救出了多少羊和狗;又不知靠这神舟从
雪湖中打捞出多少被狼群、猎人和骑兵圈进
大雪窝里的猎物和战利品。毕利格老人从来
不向他这个异族学生保守蒙古人的秘密,还
亲自手把手地教他掌握这一武器。陈阵有幸
成为驾驶古老原始的蒙古方舟的第一个汉人
  毡舟越滑越快,不时能听到毡
下雪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陈阵感到自己
像是坐在神话中的魔毯和飞毯上,在白雪上
滑行飞翔,战战兢兢,惊险刺激,飘飘欲仙
,不由万分感激草原狼和草原人赐给他原始
神话般的生活。雪湖中,八条飞舟,十六方
飞毯,齐头并进,你追我赶,冲起大片雪尘
,扇起大片冰花。狗在吼、人在叫、腾格里
在微笑。天空中忽然飘来一层厚云,寒气突
降。微微融化的雪面,骤然刺喇喇地激成坚
硬的冰面,将雪壳的保险系数凭空增添了三
分,可以更安全地起羊了。人们忽然都摘下
了墨镜,睁大了眼睛,抬起头,一片欢叫:
腾格里!腾格里!接着,飞舟的动作也越来
越迅速而大胆了。陈阵在这一瞬间仿佛感知
了蒙古长生天腾格里的存在,他的灵魂再次
受到了草原腾格里的抚爱。
  忽然,岸
边坡上传来杨克和巴雅尔的欢呼声,陈阵回
头一看,杨克和巴雅尔大声高叫:挖到一只
!挖到一只!陈阵用望远镜再看,他发现杨
克像是在巴雅尔的指点下,不知用什么方法
挖出一只大黄羊,两人一人拽着一条羊腿往
牛车走。留在岸上的人也拿起木锨,纷纷跑
向深雪处。
  毡舟已远离安全区,离一
只大黄羊越来越近。这是一只母羊,眼里闪
着绝望的恐惧和微弱的祈盼,它的四周全是
雪坑,蹄下只有桌面大小的一块雪壳,随时
都会坍塌。老人说:把毡子慢慢地推过去,
可又不能太慢。千万别惊了它,这会儿它可
是两只羊,在草原上,谁活着都不容易,谁
给谁都得留条活路。
阵点点头,趴下身子轻轻地将前毡一点一点
推过雪坑,总算推到了母羊的脚下,雪壳还
没有坍塌。不知这头母羊是否曾经受过人的
救助,还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争取最后一线生
机,它竟然一步跳上了大毡,扑通跪倒在毡
上,全身乱颤,几乎已经累瘫了冻僵了吓傻
了。陈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人轻轻走上
前毡,小心翼翼地将后毡绕过雪坑,推铺到
西边雪硬的地方。又倒换了十几次,终于走
到了没有一个雪坑,但留下不少羊粪和羊蹄
印的雪坡。老人说:好了,放它走吧。它要
是再掉下去,那就是腾格里的意思了。
 陈阵慢慢走到黄羊的身旁,在他的眼里它
哪里是一头黄羊,而完全是一只温顺的母鹿
,它也确实长着一对母鹿般美丽、让人怜爱
的大眼睛。陈阵摸了摸黄羊的头,它睁大了
惊恐的眼睛,满目是乞生哀求的眼神。陈阵
抚摸着这跪倒在他脚下,可怜无助的柔弱生
命,心里微微颤栗起来:他为什么不去保护
这些温柔美丽、热爱和平的草食动物,而渐
渐站到嗜杀成性的狼的立场去了呢。一直听
狼外婆、东郭先生和狼、以及各种仇恨狼的
故事长大的陈阵,不由脱口说道:这些黄羊
真是太可怜了。狼真是可恶,滥杀无辜,把
人家的命不当命,真该千刀万剐……
毕利格老人脸色陡变。陈阵慌得咽下后面的
话,他意识到自己深深地冒犯了老人心中的
神灵,冒犯了草原民族的图腾。但他已收不
回自己的话了。
  老人瞪着陈阵,急吼
吼地说:难道草不是命?草原不是命?在蒙
古草原,草和草原是大命,剩下的都是小命
,小命要靠大命才能活命,连狼和人都是小
命。吃草的东西,要比吃肉的东西更可恶。
你觉着黄羊可怜,难道草就不可怜?黄羊有
四条快腿,平常它跑起来,能把追它的狼累
吐了血。黄羊渴了能跑到河边喝水,冷了能
跑到暖坡晒太阳。可草呢?草虽是大命,可
草的命最薄最苦。根这么浅,土这么薄。长
在地上,跑,跑不了半尺;挪,挪不了三寸
;谁都可以踩它、吃它、啃它、糟践它。一
泡马尿就可以烧死一大片草。草要是长在沙
里和石头缝里,可怜得连花都开不开、草籽
都打不出来啊。在草原,要说可怜,就数草
最可怜。蒙古人最可怜最心疼的就是草和草
原。要说杀生,黄羊杀起草来,比打草机还
厉害。黄羊群没命地啃草场就不是“杀生”
?就不是杀草原的大命?把草原的大命杀死
了,草原上的小命全都没命!黄羊成了灾,
就比狼群更可怕。草原上不光有白灾、黑灾
,还有黄灾。黄灾一来,黄羊就跟吃人一个
  老人稀疏的胡须不停地抖动,
比这只黄羊抖得还厉害。
  陈阵心头猛
然震撼不已,老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战鼓的
鼓点,敲得他的心通通通通地连续颤疼。他
感到草原民族不仅在军事智慧上,刚强勇猛
的性格上远远强过农耕民族,而且在许多观
念上也远胜于农耕民族。这些古老的草原逻
辑,一下子就抓住了食肉民族与食草民族、
几千年来杀得你死我活的根本。老人的这一
番话,犹如在蒙古高原上俯看华北平原,居
高临下,狼牙利齿,铿锵有力,锋利有理,
锐不可挡。一向雄辩的陈阵顿时哑口无言。
他的汉族农耕文化的生命观、生存观、生活
观,刚一撞上了草原逻辑和文化,顿时就坍
塌了一半。陈阵不得不承认,煌煌天理,应
当是在游牧民族这一边。草原民族捍卫的是
“大命”——草原和自然的命比人命更宝贵
;而农耕民族捍卫的是“小命”——天下最
宝贵的是人命和活命。可是“大命没了小命
全都没命”。陈阵反复念叨这句话,心里有
些疼痛起来。突然想到历史上草原民族大量
赶杀农耕民族,并力图把农田恢复成牧场的
那些行为,不由越发地疑惑。陈阵过去一直
认为这是落后倒退的野蛮人行为,经老人这
一点拨,用大命与小命的关系尺度,来重新
衡量和判断,他感到还真不能只用“野蛮”
来给这种行为定性,因为这种“野蛮”中,
却包含着保护人类生存基础的深刻文明。如
果站在“大命”的立场上看,农耕民族大量
烧荒垦荒,屯垦戍边,破坏草原和自然的大
命,再危及人类的小命,难道不是更野蛮的
野蛮吗?东西方人都说大地是人类的母亲,
难道残害母亲还能算文明吗?
  他底气
不足地问道:那您老刚才为什么还要把活的
黄羊放走呢?老人说:黄羊能把狼群引开,
狼去抓黄羊了,牛羊马的损失就少了。黄羊
也是牧民的一大笔副业收入,好多蒙古人是
靠打黄羊支蒙古包、娶女人、生小孩的。蒙
古人一半是猎人,不打猎,就像肉里没有盐
,人活着没劲。不打猎,蒙古人的脑子就笨
了。蒙古人打猎也是为着护草原的大命,蒙
古人打吃草的活物,要比打吃肉的活物多八
  老人叹道:你们汉人不明白的事
太多了。你书读得多,可那些书里有多少歪
理啊。汉人写的书尽替汉人说话了,蒙古人
吃亏是不会写书,你要是能长成一个蒙古人
,替我们蒙古人写书就好喽。
  陈阵点
点头。忽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许多童话故事
,书里头的“大灰狼”,几乎都是蠢笨、贪
婪而残忍,而狐狸却总是机智狡猾又可爱的
。到了草原之后,陈阵才发现,大自然中实
在没有比“大灰狼”进化得更高级更完美的
野生动物了。可见书本也常误人,何况是童
  老人扶起黄羊,把它轻轻推到
雪地上。这里的雪面上居然冒出来几支旱苇
梢,饥饿的母羊急急走过去两口就把它咬进
嘴里。陈阵迅速地撤走了大毡。黄羊战战兢
兢走了几步,发现了一行行羊蹄印,便头也
不回地跑向山梁,消失在天山之间。
巴图和嘎斯迈也载着一只半大的小黄羊,靠
近了硬雪坡。嘎斯迈一边念叨着:霍勒嘿,
霍勒嘿(可怜啊,可怜)。一边把黄羊抱到
雪地上,拍拍它的背,让小黄羊逃向山梁。
陈阵向嘎斯迈翘了翘大拇指。嘎斯迈笑了笑
对陈阵说:它妈妈掉进雪坑里了,它围着雪
坑跑,不肯走,我们俩抓了好半天才用杆子
把它按住。
  其他的雪筏一只一只地靠
过来,雪湖里的活黄羊终于集成了一个小群
,翻过了山。老人说:这些黄羊长了见识,
往后狼就再抓不着它们了。
  突厥者,盖匈奴之别种。姓阿史那氏,
别为部落,后为邻国所破,尽灭。其族有一
儿,年且十岁,兵人见其小,不忍杀之,乃
刖其足,弃草泽中,有牝狼以肉饲之。及长
,与狼合,遂有孕焉。彼王闻此儿尚在,重
遣杀之。使者见狼在侧,并欲杀狼,狼遂逃
于高昌国之北山,山有洞穴……狼匿其中,
遂生十男。十男长大,外妻孕,其后,各有
一姓,阿史那即一也……
  ——《周书
  人们终于可以去起获他们应
得的年货了。雪湖上的寒气越来越重,雪面
也越来越硬。老人对猎手们说:腾格里在催
咱们呢,快动手干吧。雪湖上的人们飞向了
各自的地盘,猎场上又出现了热气腾腾的欢
  老人带陈阵来到了一个不大
不小的雪坑边上停下来。老人说:别找太大
的雪坑,要是雪坑太大,里面的黄羊就太多
了,七八只十几只憋死的大黄羊堆在一堆,
热气大,雪坑里的雪一会半会儿冻不住羊。
这么多的热气,焐了半天一夜,羊的肚子早
就憋胀了,腿也支楞着,肚皮也憋紫了,小
一半的羊肉也早就焐臭了。这会儿羊就算冻
上了,冻的也是半臭羊。这种羊拉到收购站
,卖不了一半的价钱,人家一看羊的肚皮就
得压你两级的价,只给你皮钱,肉钱就一分
也没有了。可这些半臭羊狼最爱吃,埋在这
里的羊,额仑的狼群准保得惦记一个冬天。
咱们就把最好的狼食给狼留下吧。
人趴在毡上把桦木长钩插进坑里,雪坑足有
两米多深。老人一点一点地探,不一会儿,
他猛地一使劲,稳住了杆,然后对陈阵说:
已经钩住了一只,一块儿往上拽吧。两人一
边拔一边又往下顿,好让继续下漏的雪砂把
冻羊身下的空隙填满,再把羊一点一点地垫
上来。两人都站起身,慢慢斜拽,一只满头
是雪的冻羊头露出雪坑。铁钩不偏不斜,刚
好钩住了羊的咽喉,一点也没有伤着羊皮。
陈阵弯腰,双手抓住羊头,一使劲便把一只
五六十斤重的大黄羊拽到毡子上。黄羊已经
冻硬,肚皮不胀不紫,这是一只被迅速憋死
和冻死的黄羊。老人说:这是只一等好羊,
能卖最高的价。
  老人喘了一口气说:
里面还有呐,你来钩吧,要像钩那些掉在井
底的水桶一样,摸准了地方再使劲,千万别
钩破皮,那就不值钱了。陈阵连声答应,接
过杆,插进雪坑,轻轻地探,发现这个雪坑
底下大约还有一两只黄羊。他花了好半天,
才探出了一只羊的形状,又慢慢找到了羊脖
子,钩了几下,总算钩住了。陈阵终于在草
原雪湖中,钓上来第一条“大鱼”,一钓就
是五六十斤,还是一只平时连骑快马都追不
上的大猎物。他兴奋地朝岸上的杨克大喊大
叫:看看,我也钩上来一只,特大个儿!太
带劲了!杨克急得大喊:你快回来!回来!
快来换我!好让阿爸休息!
  湖面上山
坡上到处响起惊呼声。一只又一只皮毛完好
、膘肥肉足的大黄羊被打捞上来。一只又一
只雪筏向岸边飞去。那些青壮快手已经开始
打捞第二船了。巴图、嘎斯迈和兰木扎布的
两个毡筏最能干,钩羊又准又快,还专钩大
羊好羊,如果钩上来是中羊小羊,或是憋胀
肚子、憋紫肚皮的大羊,只要是卖不出好价
钱的羊,他们就把它们重新扔进空雪坑里去
。蛮荒雪原呈现出一片只有在春季接羔时才
会有的丰收景象。在远处山顶望的狼们,一
定气得七窍生烟。草原上打劫能手的狼,竟
然也有被人打劫的时候。陈阵忍不住想乐。
  老人和陈阵载着两只黄羊,向岸边驶去
。毡舟靠岸,杨克和巴雅尔扶老人下地。陈
阵将两只黄羊推下毡筏,四人将两只羊拖到
自家的牛车旁。陈阵发现,两家的牛车上已
经装上了几只大羊了,忙问怎么回事。杨克
说:我跟巴雅只挖到了一只,其它几只是先
回来的几家人送给咱们两家的。他们说,这
是额仑草原的规矩。杨克笑道,咱们跟着老
阿爸真是占大便宜。老人也笑了笑说:你们
也是草原人了,往后也要记住草原的规矩。
  老人累了,盘腿坐在牛车旁抽起旱烟。
他说:你们俩自个儿去吧,千万小心。万一
掉下去,就赶紧叉腿伸胳膊,再憋住气,这
样掉也掉不太深。毡子上的人赶紧伸钩子,
可千万别钩破了脸,要不,往后就娶不上女
人了。老人一边咳一边笑。又招呼巴雅尔抱
木柴,升火,准备午饭。
  陈阵和杨克
兴冲冲地走向毡筏。走近湖边深雪,陈阵忽
然发现一个雪洞,又像一个雪中的地道,一
直通向雪更深的地方。杨克笑道:刚才阿爸
在旁边,我不敢跟你说,这就是我和巴雅挖
的雪洞,那只大羊就是这么挖出来的。巴雅
真是人小鬼大,他看你们走了,就仗着个小
体轻,张开皮袍,居然爬上雪面,在雪上匍
匐前进,雪壳能经得住他。他在前面五六米
的地方发现一个雪坑,然后爬回来,让我和
他一起挖地道,挖了不大工夫就挖到了,又
是他钻进洞里用绳子拴住羊腿,再退出来,
然后我一个人把那只大黄羊拽了出来。巴雅
胆子太大了,我真怕雪塌了把他埋在里面…
  陈阵说:这个我早就领教了,他敢
赤手空拳拽狼腿,这个雪洞他还不敢钻?蒙
古小孩都这么厉害,长大了还了得!杨克说
:我让巴雅别钻洞的时候,这小家伙竟然说
,他狼洞都钻过,还不敢钻雪洞?他说他七
岁的时候,就钻进一个大狼洞,掏了一窝小
狼崽呢。你不是老想掏狼崽吗,到时候咱们
把巴雅带上。陈阵连忙说:那我可不敢。看
看人家蒙古人的性格,我只有羡慕的份儿啊
  杨克和陈阵这两个

我要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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