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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馆幽话》作者:瞌睡鱼游走
北宋年间,东京汴梁东市尾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座稍显简陋的小酒馆——倾城酒馆,老板是一名美貌年轻女子,名字叫鱼姬,店里先后收留了两个伙计——明颜和三皮。这三个都是世人眼里的“妖怪”,一个鱼精,一个狐狸精和一个猫妖。 围绕着小小的倾城酒馆,开始上演一幕幕鬼怪离奇,一桩桩恩怨情仇,情深处使人热泪盈眶,悲愤处让人拍案大骂,恐怖处令人毛发皆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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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小嘿子 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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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话,相思藤 第一章 相思藤
  鱼姬的酒馆位于东京汴梁东市尾的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几丈见方的堂子,三张花梨木桌子,一个高高的陈木柜台,一排过于简单的酒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粗陶器皿。器皿里都是酒,有的只装得下一口水酒,有的却可以塞得下一个昂长七尺的壮汉。
  当然,这里做的是正当的买卖,所以这里的器皿里全都是酒,各种各样的,香醇的,清冽的……不计其数。
  柜台卷帘后的厨房里还有各种下酒的佳肴,只要是客人说得出,这里的厨房都做得出来,是以尽管店面装潢古朴,往来的酒客也是络绎不绝。
  正当市的时候,老板娘鱼姬总是趴在那因年代久远而显得分外光滑的柜台后面,偶尔慵懒地将目光游向街面,看看外面的别样繁华。
  这样一个简单得近似于简陋的酒馆难免会显得有些冷清,特别是相对于对面的鎏金阁而言。
  镏金阁是汴梁城中最有名气的**,包揽了天下最妩媚最温柔的姑娘,据说就连当朝的徽宗皇帝也曾经微服到此“体察民情”,留下过墨宝。而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商贾走卒,都很乐意花银子来瞻仰圣上墨宝,顺道沾惹点皇气。
  所以,即使连日阴雨绵绵,对面鎏金阁的姑娘们也照样在楼上挥舞着丝帕,招揽着来往的过客。雨点偶尔溅湿了姑娘身上的纱衣,半点春色外露,不由得让走在街上的男人们心猿意马,不自觉地迈开两条软绵绵的腿儿走进这温柔乡。
  当然,也有例外的,比如说正撑着把油纸伞立在街心上那位。
  这人已经立在那里快两炷香时间,呆望鎏金阁上的春光一片,许久才挪步向那边走了两步,又困惑地停下,转身走进了酒馆,顺手收起纸伞,转身道:“掌柜的,一壶离喉烧。”
  鱼姬抬头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龙捕头。”说罢起身烫了一壶酒水,送到桌边,顺手端出四色下酒小菜,“龙捕头快三个月没来了,可是出公差去了?”
  “不是快三个月,而是三个月零七天没有尝过倾城鱼馆的佳肴美酒了。”龙捕头就着瓶口深深吸了口气,两笔浓黑的眉毛登时舒展开去,喃喃道:“能够回来喝到这样的酒,真好。”
  鱼姬缓缓移回柜台后面,呵呵笑道:“看这嘴甜得,莫不是又有什么趣事?说出来解闷也好。”
  龙捕头苦笑一声,“掌柜的好兴致啊,果真要听?”
  “当然了。”鱼姬扬声道,“如果说得精彩,今天的酒钱就免了。”
  龙捕头微微叹了口气,“好吧,那麻烦掌柜的先坐稳了……”
  这个故事要从捕头龙涯奉命追捕江洋大盗风麒麟开始说起。
  三个月前,龙涯带同四名捕快与风麒麟于贵州苗岭地界狭路相逢。两战三百回合,未分胜负,最后风麒麟遁入密林,龙涯等五人追将进去,却失去了他的踪影,加上地形不熟,东转西转的,终于迷失了方向。
  这四名捕快本是兄弟,都姓李,按年岁大小分别是李大、李二、李三、李四,虽然功夫不怎样,倒还算伶俐。五人在林子里转悠了一天一夜,虽然找不到出路,但林中的野兔飞鸟也是不少,以他们的身手倒不至于挨饿。
  第二章 受宠若惊
  直到第二天天亮,他们终于在密林深处发现了一条小路,山路泥泞,一串浅浅的脚印一直延伸至深山。
  那脚印很浅,又皆是前掌着地,料想是轻功绝佳之人所留。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除了正在追捕的大盗风麒麟外,不做第二人想。
  所以,他们很小心地尾随而去,为了以防万一,龙涯在路边的树干上一一做了记号。谁知走了大半天,没有发现风麒麟,反而看到了一座苗人的山寨!
  一根根原木封围而成的围墙上蜿蜒着一层又一层的相思藤,远远望去青绿一片,煞是好看。
  走到近处,便见着三五个苗家小姑娘在寨外追逐游戏,犹着小手唱着:“乔木来,乔木来,藤无乔木随风摆。乔木生,乔木生,藤抱乔木好生根。寂寥空度数世老,未若相思一载春……”
  龙涯等人久未见人烟,突然见了人家,心中自然欣喜,见几个孩子玩得正欢,正要上前相问却突然吃了一惊。
  因为那几个孩儿居然长得容貌甚是相似,都是一般冰雪可爱,好像是一胎同胞所生。见龙涯等五人走近,小姑娘们似乎是被吓到,一个个快步奔进山寨,躲得远远的偷看。
  山里孩子怕生也很正常,只是个个目光灼灼,兴奋多过新奇。
  龙涯等人无心与小孩子一般见识,于是径自进寨想要寻人探问出山的路径。
  山寨不大,正中耸立着一座年代久远的神殿,顺着高高的破败石阶蜿蜒着的藤条,乍眼望去似乎那神殿是与无数藤蔓一起从地下破土而出,隐约透出几分诡异。
  神殿附近零星地散布着一些茅舍,几块田地,田间地头几个苗家女子正在侍弄田地,一见龙涯等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偌大的寨子里住着二十余户人家,约莫四十余口人,大多都是十来岁至二十四五的年轻女子,个个生得娇俏妩媚。此外便是先前见过的几个幼稚女童和几个鸡皮鹤发的老妪,全寨上下不仅没有半个男人,就连二十五岁以上的青壮年女子也见不到一个。
  最奇特的是,那些美貌女子也和那些女童一般,容颜相似,若非年龄不一,只怕也会被误认为同胞所生……
  龙涯等人虽然觉得诧异,但女人们的热情招待无疑让人受宠若惊。这也很自然,倘若一个地方很长时间都只有一qun女子聚居,突然进来了几个青年男子,必定一石激起千层浪。
  龙涯向女人们打听出山的路,却被告知因山间气候复杂,这几日瘴气弥漫,人畜半点沾染不得。登高处抬眼一望,果然见来时山路已经白雾弥漫,就算是过去也看不清道路。如此一来,几人只得暂时留在寨中盘桓数日,等迷雾散去再走。
  逗留于此,最舒心的便是那李家四兄弟,他四人不比龙涯时时忧心上命差遣,难以放开怀抱。
  想这苗寨中美女如云,任凭挑出一个都可以将京城勾栏里的姑娘比了下去。况且苗女多情,不比的汉家女子矜持作态,自然是风情万种。
  龙涯见那几人乐不思蜀之态,也懒得加以约束,只是此地种种不同寻常之处,也确实让人有些不安。况且那走脱的盗贼说不定也在附近,于是宴罢离席,四处巡视一番。走出数十丈,还听得到那喧嚣闹酒调笑之声。
  第三章 惊魂未定
  步出苗寨,沿山寨木墙绕了一圈,似乎外面林间迷雾更浓,山中夕阳余晖却依然透了进来,在木墙的层层藤壁上镀上一片金边。
  如此抛开浮生,偷得半日闲暇本是件惬意的事。
  不过细细看来,那原木拼就的木墙倒是很奇特。每棵都是人腰粗细,树皮龟裂,纹路密布。而每一棵之间却无半个楔子木钉,似乎只是竖直地靠在一起,全凭外面缠绕生长的蔓藤固定牢靠。
  再仔细看却发现那蔓藤四处缠绕,只见蔓叶而不见其根,好像是自原木内生出来的一般,只是勒得很紧,全都陷在树皮里,也无怪木桩上裂痕道道,显出不同的扭曲裂纹。
  龙涯正想凑近了看看,却听得一个柔媚的女声:“原来龙爷在这里。”
  循声望去,正是先前席间坐在身旁的苗家姑娘沙蔓,于是颔首微笑答礼。“沙蔓来请龙爷回寨,这里入夜后有很多野兽出没。”声甜人美,相信没有几个男人可以拒绝她的请求。龙涯想都没想就随她回去,由沙蔓安排住所休息。
  异地而居,终是睡不踏实,歇至半夜,便听得旁边茅屋窸窸窣窣,似乎是有人走动。龙涯习惯性地翻身掠到窗边,果然见李四鬼鬼祟祟地自屋里出来,一个人向那神殿走去,行不多时,暗地里闪出一个窈窕的身影,似乎是众多苗女中的一个。两人见了面,亲昵地搂在一起,沿着台阶走向神殿……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自然是做不出什么好事。大宋虽礼法森严,但这几个哥们也都是时常在勾栏里厮混的主儿,在这荒僻之地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狗男女。”龙涯讪笑啐了一口,也不理会,只是转身回到床上,继续睡。
  又过了两个时辰,又听得有人在敲旁边的窗户,想来又是些个美艳苗女难耐寂寞。果然,窸窸窣窣一阵之后,又听得一阵脚步声响,似乎又是朝神殿方向去……
  龙涯暗笑,心想那李四还没回来,又去了个急色鬼,两厢撞见只怕是好看。事不关己,也懒得理会,索性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起来神清气爽。
  出门活动活动手脚,见外面的田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劳作,沙蔓的裙摆衲在腰间,露出一双光洁匀称的玉腿,说不出的娇媚。
  龙涯的眼睛哪里还移得开去,只是抄手靠在门柱上。
  突然,沙蔓惊声尖叫,在那田中蹦跳挣扎,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龙涯飞掠过去,一手挽住沙蔓纵身而起,只见沙蔓右腿鲜血淋漓,居然被什么东西撕去了鸡蛋大小的一块皮肉!
  只听“吱”的一声,土里蹿出一只身长过尺的硕鼠,势头甚是凶猛!
  龙涯的刀向来很快,一刀出手,那硕鼠登时身首异处,血水漫过田地,将泥土染成深褐色。
  沙蔓惊魂未定,被其他苗女扶到一旁疗伤,行至几步之外却又转过头来,脸上带着莫名的神情,说不清是感激还是什么……
  龙涯目送沙蔓远去,心想这等娇柔的女子留在这荒僻之地,着实难为了她。正自胡思乱想,却听得背后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龙爷……吃早饭……”
  龙涯本是习武之人,很少有人能够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背后,听得这个诡异非常的声音,不由心头一颤,猛地回过头去!
  第四章 只字不提
  只见一张风干橘子皮也似的老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意,正是这寨子里最老的藤婆!
  突然看到这样一张老脸,很少有人不被吓住的,龙涯仓皇应了一声,却听得旁边一阵窃笑,那几个女童蹲在近处,相似的小脸上带着同样的讥诮神情,只是那眼神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背后阴恻恻的,极不舒服!
  龙涯虽然见怪,但也无意与几个小孩子计较,再一转头,藤婆已经走得远了,看似颤颤巍巍,转眼却在十余丈外!
  龙涯定了定神,心想这里处处透着古怪,终究不是长留之地,还是早点带齐那四个跟班,另觅一条出山的路为好,于是他径直走到那哥四个住的茅屋,开始叩门。
  敲了许久,门缓缓打开,李大那张还没睡醒的脸出现在门口。
  “快叫你那几个兄弟起来,有事做!”
  “他们不是早就起来了吗?”李大打了个呵欠,口里冒出一股酒臭味,看来是昨晚饮过头,宿醉未醒。
  龙涯嫌恶地捂住鼻子,一把推开李大走进屋去,只见铺开的竹板上散乱着些个官帽外袍,那三人果然不在这里。
  “奇怪,难道那三厮昨晚出去了就没回来?”龙涯心头生疑,抓起榻上的官帽掷在李大身上,“赶快收拾妥当,再去寻那三个!”说罢起身踱了出去,远远看到众苗女在坝场上摊开桌子准备吃饭,再仔细一看,似乎是少了几个人,想来便是那三个寻李四等人厮会的苗女。
  席间也无人谈及失踪的几对男女,龙涯心知有古怪,也不好相问,只是饭后带了李大私下查访,整整一天,依然无果。
  这山寨位于密林正中,似乎只有来时的那条小路通向外面,林间白雾弥漫,果然是出去不得!
  入夜回到山寨,那qun苗女依然如同昨晚一般热情款待,对那几人的下落依旧只字不提。
  李大不知头儿的顾忌,也没把兄弟们失踪的事放在眼里,只顾与苗女们饮酒作乐,放浪形骸。龙涯隐约之间有些不好的预感,在席间虚与委蛇一番便早早回房休息,打算天色尽黑再暗自查探。
  果不其然,时过夜半,又有人在敲旁边茅舍的门!
  龙涯隐在窗后望出去,一个美貌女子叩开李大的门,两人搂抱亲热,说不出的轻怜蜜爱。李大本欲拉那女子进房,却见那女子含羞掩口偷笑,遥指神殿。
  不多时,李大果然跟随那女子向神殿走去!
  龙涯疑心暗起,昨夜那三个不争气的东西挑那地方鬼混还可以说是为了避嫌,今晚那茅屋只有李大一人,实在没有理由舍近求远!
  失踪的几个最后都是随苗女去了神殿,虽然几个娇滴滴的女子不可能对几个练家子有什么威胁,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是那神殿里有古怪!
  龙涯悄无声息地尾随在后,远远跟了过去,刚刚到了门口,便听到一阵喘息呢喃。
  很普通的石屋,壁上顶上缠绕着许多粗细不一的藤蔓,正中的顶上开了个宽约一丈的空洞,一束煞白的月光投射进来,照亮了石屋正中央的圆形祭坛。祭坛上的两人早已经欢好成双,两具赤裸的身体彼此纠结,在这暗夜的月色下透出一片瘆人的苍白!
  这样窥人隐私始终是不好,龙涯虽然乐意观赏这等活春宫,也不好再靠过去,只是远远打量着那神殿中其他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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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藤婆
  很奇怪,说是神殿,除了那个祭坛外,根本就没有供奉任何神祇。只在东面角落里靠着三段一人高的原木,也和寨外木墙上的原木一般爬满了相思藤,只是在中间高高鼓出一块,远远望去就像是立着三只大大的纺锤。
  此外也没有什么古怪。
  听得李大喘息渐沉,想是销魂蚀骨,欲罢不能,龙涯暗笑,转眼望去,只见那女子柔美白嫩的胳膊正环在李大颈项,说不出的恩爱缠绵。
  突然,令人惊异的一幕出现了!
  那女子娇柔匀称的双臂突然暴长数丈,变得蜿蜒细长,如同藤蔓一般缠住了李大的脖子!继而攀升而上,紧紧勒住何大全身!力道之大,居然让李大半点动弹不得!
  那女子的身体突然变成一片惨绿,腰腹等处也蔓延出藤条也似的东西,衍生速度惊人,眨眼之间已经将李大紧紧捆住,甚至无情地勒进了皮肉之中!
  龙涯在殿外窥得这等可怕情形,不由目瞪口呆,却见着那女子的双腿也起了变化,彼此交错盘旋,一拔数丈高,牢牢地攀在石顶之上,瞬息之间已经将李大倒吊在半空!
  可怜李大一时未曾断气,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徒劳地挪动着,血水顺着他身上的藤蔓枝条而下,“啪嗒啪嗒”地滴在下面的祭坛上!
  那女子的身形早已经不形,如同一个蛹一般将李大紧紧包裹在内。而李大溢出的血水无疑是滋养了蔓藤的生长,于是繁衍得越发密集,将李大包裹得越来越密,只露出一张惊恐绝望痛苦而扭曲的脸,因为失去了血气而渐渐干枯黯淡!
  很明显的,李大已经死了,过程也不过转眼之间。
  任何人看到这等恐怖情形都不可能镇定,龙涯也不例外。当他乍然醒悟准备逃离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你看到了?”
  龙涯猛地回过头去,却被来人先下手为强,一把推进了神殿!
  当他站稳身形回过头去,只见藤婆佝偻的身影立在门口,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啧啧……等了六十多年,总算等到一个自己送上门的。”藤婆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一接触到顶上投射下来的月光,登时喳喳作响,那苍老之躯如同一大丛藤条一般四下激射开去,交错织就一张藤网,向龙涯呼啸而来!
  龙涯仗着身手灵活,一一避过,那枝条一旦挨到了地面,便生了根,又从地上繁衍而出,似乎是无穷无尽,不一会儿,整个大殿有一半都长满了藤条,石门也早被封住!
  龙涯无奈只得退向东面角落,到了近处才发现那角落里的巨大纺锤状物体上都有着一张恐怖的脸,虽然已经扭曲得不成形,却依稀可以分辨出正是昨夜失踪的李二、李三和李四!
  很快那吊着的李大也会和他们一样,变成这山藤包裹下的木头!
  此时此刻龙涯才想到,那天在木墙中的原木上看到的裂纹图案是什么,就和他们一样,是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如此思虑之间,一条柔纫的粗藤已经席卷而来,紧紧缚住了他的双腿,只是伸缩之间,已经将他拉得摔倒在地,然后一股巨力袭来,他已经不自觉地被拖向那片繁茂的藤蔓!
  即使是拔出钢刀直插地下也无法制止倒滑之势!
  眼看藤网越来越近,突然闪过一片刀光,那粗藤登时断裂开来,带出一阵慑人的嚎叫!
  旁边伸过一只手将他拉起来,转头一看,却是沙蔓!
  沙蔓的一手拉住龙涯,一手扯住一根屋顶倒垂下来的藤条,一荡而起,转眼间两人已经自顶上的洞口跃了出去,落在屋顶上。只听得下面嘶吼连连,那纠结的藤条似乎想要自空洞喷涌而出,却始终冲不出来。
  “你放心,只要在神殿里现了形,除非是能够成功转生,不然她是永远都出不来的。”沙蔓怔怔望着下面蔓延的藤条,眼里泛起一丝悲哀。
  “你们究竟是什么……”
  第六章 双生花
  “不知道。”沙蔓摇头茫然道,“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经在这里了,一生二十五载,如果不能在二十五岁之前寻着乔木依托转生,就会和藤婆一般形容枯槁,难以再寻到可以依托的乔木。”
  “可是那是人,不是什么乔木!”龙涯沉声道,“我那四个下属……”一时悲愤于胸,却说不下去了。
  “他们已经是乔木了。女人如丝萝,男人如乔木,不这般缠绕,何来相思无尽?”沙蔓淡淡地说道,“很快就有姐妹转生了,然后再不断重复,生生世世皆逃不出这一轮回。纵使早已厌倦这般宿命,却是无可奈何……”沙蔓声音轻柔,在龙涯听来却说不出的落寞。
  “你为什么救我?”龙涯颤声问道。却见沙蔓撩起裙摆露出那匀称的小腿,右腿上还有一块鸡蛋大小的疤痕,正是白天被那老鼠咬的伤处,不想这一天时间就已经结疤,只是那疤痕呈墨绿色,倒更像植物蔓藤的断口。
  “你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沙蔓抬手遥指寨外那条隐在密林深处的小路,“出了寨就不要回头,闭着眼走,出了林子才可以睁眼。”
  下面的茅屋大多亮起了灯火,想来已经惊动了不少人。
  龙涯知道此时不走,等到人都出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了,于是纵身自屋顶跃了下去,快步奔到寨门口,蓦然回过头去,只见沙蔓立在屋顶,在月色下温婉如仙子,眼波流转处依稀透出几分了悟,对他微微一笑,旋身落入神殿之内!
  然后,他看到那神殿中又蜿蜒出许多青藤,和先前藤婆的藤蔓纠缠在一起,将神殿的大门紧紧封住!
  沙蔓在他的眼前化成了青藤,从此再也没有了那个声音轻柔的女子。
  龙涯茫然立在那里,看着那些个苗女们自四面八方奔向神殿,发出绝望的嘶叫。他蓦然回过神来,迈步向那小路奔去,闭着眼睛,不停地追问自己:“她为什么如此……”
  这夜特别漫长,等到他闭着的眼睛感应到光线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两天前的路口,那路边的树干上还留着他进林之前留下的记号,只是早已经斑驳开裂,刀口布满了浮土,似乎在那里已经不止两天。
  回顾身后那条烟雾密布的小路,泥泞的地面上浮现着许多规则或残缺的脚印,有他的,李家四兄弟的,还有之前不为人知的无数行人的脚印,都是朝着密林深处而去……
  只有他的脚印是从林中蜿蜒而出。
  龙涯跌坐于地,呆望着那条神秘的小路,迷惑着种种的迷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日听的那些女童们所唱的歌:
  乔木来,乔木来,藤无乔木随风摆。
  乔木生,乔木生,藤抱乔木好生根。
  寂寥空度数世老,未若相思一载春……
  龙涯说罢自酒壶中斟了一杯离喉烧,正要送到唇边,却又突然停住,沉声道:“等到我寻着方向出了苗岭,回到镇上,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过了两个多月,而我在山中其实也只有两天多而已。”
  鱼姬微微一笑,自酒架上取出一盏小巧玲珑的白玉瓶,移步桌边,“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也难怪龙捕头身涉其中而不自知。”她伸手自龙涯手中取出酒盏,一扬手将酒水倾向街面,“听了这么精彩的故事,光请龙捕头喝离喉烧似乎太不够意思了。”说罢将白玉瓶中的酒浆斟入酒盏,放在桌上。
  那杯中酒水青翠欲滴,龙涯轻抿一口,只觉满口缠绵,迂回之中更带几分苦涩。
  “这是什么酒?”
  鱼姬含笑将白玉瓶放在桌上,徐徐移回柜台后面,“这酒……就叫相思。”
  龙涯闻言心中一动,取过酒瓶一看,只见白皙透光的玉瓶中浸着一小段纤细的青藤,衬出一汪动人的幽碧……
  鹿台岗离开封不过百里,只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林间某些角落里残存着一些残垣断壁,零星散落草间的破碎琉璃瓦片上还依稀透露着旧日的繁华。
  这里曾经有世间最豪华的宫阙,最惑人的美人,最无道的君王,然而一切都流失在时间的洪流里,统统化做了尘土。只有两千年前那把燃尽一切繁华的火,在世人心头留下一点点回忆。
  这里的一草一木三皮都很熟悉,因为从出世到现在,他已经在这片林子里住了几百年。对一只妖狐而言,几百年的光阴实在算不了什么,或许再这样混个几百年,他也可以和先辈一样功德,在天庭谋得一席之地,得享人间香烟。前提是,他必须看守好那密林深处的一株妖花,直到传给下一代。
  花名双生,传说是一代妖姬妲己伏诛之前的眼泪所化,秉承天地忿怨之气所生,绝非寻常之物。如果将人的贴身之物埋在根下,诚心祷告,求得一夜花开,再摘花而食,就可以获得与之相似的容貌,恍若双生,甚至从此与此花同寿,不老不死。
  当然,知道这些的人不多,所以三皮的日子过得很悠闲,每日按例巡视一番后,三皮通常是捏着缩地成寸的口诀去到百里之外的开封找乐子。
  作为一只将会位列仙班的狐狸,伤天害理的事情是不能够做的,但狐性所定,戏弄世人的劣根性总是难改,更免不了要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只是夜路走多了,通常会遇到鬼。比如上个月在一家小酒馆里偷酒喝,却不知道怎么醉得一塌糊涂,结果现出本相让人给擒住吊了一夜。直到替人家洗了三天盘子,还扣下一条尾巴才让走路……
  这等丢人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到处去说,只是定期要回去打杂抵酒债来赎回尾巴,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更要命的是每次去他都会忍耐不住再要一壶那里的美酒,就这样,欠的酒债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所以每次看到那老板娘的笑脸,三皮总是忍不住想到会不会是让人给下了套子。这对于向以精明见称的妖狐而言,确实是有些伤自尊。只是事已如此,也别无办法,唯有退一步想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打发时间也好。
  但是这活儿有时候也不轻松,尤其是有人在那酒馆摆了三天流水席之后。三皮耷拉着累得快要抽筋的两只爪子回到洞府,摊在青石床上暗自咒骂那无良的老板娘。好在这几天的劳苦终于还清了前债,在回来的路上,早已经无数次赌咒发誓不再靠近那酒馆三里地之内,以免再受荼毒……
  三皮翻了个身,打算补一觉,却听得外面林间沙沙作响,不由得叹了口气,心想那家伙三天一闹,当真是风雨无阻。无奈起身掠了出去,刚出洞口,顿觉一道劲风自上而下,直取顶门!三皮一闪落在五丈之外,揶揄道:“看来今年的桃花挺旺……”
  金光一闪,跳出个鹅黄衫子的少女,大约十五六岁年纪,明眸俏颜却微含怒气,“死狐狸精,又在鬼扯些什么?!”
  “我说的是事实,你每隔三天便来纠缠一次,那个……嘿嘿,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三皮细长的眼睛几乎眯成两条缝,心里美得开了花。
  这只叫明颜的猫妖半个月前曾到这林子来盗双生花失手被擒。三皮见她生性率直,也没有为难她,小小戏弄一番便放她离去,此后那明颜每隔三天就来闯林,这次已经是第五次了。
  说也奇怪,那猫也不过百余年道行,自然不是他对手,若是寻常妖怪,失败一两次也就知难而退了,而这般一再失手却照样卷土重来的的确少见。
  明颜见他这般调侃,哪里按捺得住,亮出手中钢爪飞跃而起,只想狠狠地抓那痞子狐狸几下,人未扑到三皮面前,突然听得一阵狂躁的犬吠!
  世上的猫没有不怕狗的,明颜大惊之下登时现出原形飞扑上树,四只爪子深深抠进树干,只吓得瑟瑟发抖!
  这般狼狈地盘踞树上,半晌之后听得树下那狐狸哈哈大笑,明颜才知道又上了那狐狸的恶当,于是松开爪子恢复人形,一双碧泠泠的眼睛直瞪,几乎要冒出火来。
  三皮心头畅快非常,正觉着这丫头很是有趣,突然见那丫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手一扬,一圈雪白的套索脱手而出,如同一条凶猛异常的白蟒,飞卷而至!
  三皮起初也不以为意,不料那绳索似乎是有生命一般,飞速翻卷,三皮躲闪不及,登时被绑得严严实实,如同端午节的粽子一般。
  三皮心头一沉,想要运气挣断绳索,谁知那绳索并非寻常物事,柔韧非常,任凭他如何挣扎,也只是缚得更紧而已。如此一来,三皮不由心头大骇,心想那丫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玩意,好生厉害!
  挣扎之间那猫妖明颜早已经笑嘻嘻地自树上跃了下来,捡了根树枝在三皮背上捅了捅,就像在耍弄一条毛虫一般。
  “知道厉害了吧,这可是蜃须炼就的捆龙索,便是那深海里的蛟龙也照样擒得住,何况只是你这臭狐狸。”明颜笑得很是得意,本想好好作弄他一番,却突然想到正事要紧,于是起身直奔密林深处,奔出两步回过头来喝道:“等会儿再回来收拾你!”只留下三皮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地趴在地上,看着她越跑越远……
  明颜矫捷地穿过树枝的间隙,向林中跑去,只觉得越深入林子,周围就越黑暗,四周弥漫着枝叶腐烂的味道,起初还不时听得林间的鸟声虫鸣,到后来却渐渐归于沉寂……
  她向来胆子不大,但是一想到悲戚的木家二老,却弹跳得越来越快。
  她本是只无牵无挂的妖怪,百余年间,从蒙昧到入道,百年修行只为有朝一日可以脱离轮回之苦。这是每个妖怪都梦寐以求的,只是要达到却很难。
  在灵台未开前避开种种天敌,修养寿延很难,在脱胎换骨的时候要避开雷霆天劫更难。
  她知道天劫将至,所以才离开清修之地,遁入红尘凡世,希望可以凭借人气庇佑躲过劫数。
  那个时候,她遇到了木夫子一家。木夫子是东市清水书院的先生,为人谦厚儒雅,深受坊间的尊敬。老两口年事已高,膝下惟有一个女儿名叫屏雁,年方十四,秀丽温婉,老两口待她如珠如宝,一家人和乐融融。
  或许是贪恋人世的温情,明颜不由自主地留在了木家,日夜陪伴木家二老和屏雁,日子也算过得逍遥自在,几乎已经淡忘了雷霆天劫的事。
  直到那一天,屏雁xiaojie带了她上白马寺进香,回来途中正遇上了旱天惊雷。拉车的驴子不堪惊吓,狂奔不止,却将她和屏雁xiaojie一起颠下了驴车!
  一直畏惧的雷霆天劫因为屏雁的庇佑而度过,而屏雁却已经香消玉殒,这对年迈的木家老夫妇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而她……
  她没有起死回生的能耐,但至少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借助那传说中的妖花变成屏雁的容颜,也许可以缓解二老丧女之痛,报答救命之恩。而今几经波折终于放倒了守花的妖狐,一直焦虑的心也可以放下了。
  这般心事重重,不知不觉面前的一切突然变了模样。
  面前的密林突然空出了一大块灰白的石地,大约十来丈见方,正中的一堆乱石丛中生长着一株低垂的植物。
  无叶无枝,只是若干细细弯曲的根须纠结在一起,泛着幽幽的蓝光,低垂的花萼如同在俯看冥冥众生。细长交错的花瓣如同一双绝美的素手缠绕相握,外面一层是极为蛊惑的妖红,而中间的却是素白如雪,别样风情。
  这就是那传说中不老不死的妖花——双生!
  明颜不由自主地呆立在幽暗中,目不转睛看着这朵妖异瑰丽的花,那幽幽的光似乎在不断蛊惑她的心,泛起几丝别样的阴暗!
  她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心想这花果然古怪,还是少看为妙,埋头走到乱石丛中,移开碎石,露出根须,将从前屏雁贴身的香囊小心地放在根下,闭目默默祷告……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阵急速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明颜慌忙起身潜入黑暗的树林中,心想莫不是那臭狐狸脱困而出了,索性等他到了近处直接敲晕,省得碍手碍脚。
  不料,来人到了近处,却并非那只名叫三皮的狐狸。
  那人整个都裹在一件破旧的长麾里,埋头而行,根本就看不清楚脸,唯一可以确定的那人是一个女人,因为那破旧长麾根本掩饰不住婀娜多姿的身段。
  那女人走过明颜藏身的树丛,目光落在石丛中的妖花上,霎时似乎凝固了一般,片刻之后顾不得碎石丛生,几步踉跄扑倒在碎石堆上,迫切地伸出手去。就在快要接触到花茎的时候,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强行克制着自己的冲动,缓缓收回手来……
  “天啊……天啊……”她喃喃地念叨着,那破旧大麾深深掩藏着她的脸,看上去说不出的阴森。她小心地自怀中掏出一把黄木梳子,仔细将它埋在花下,低声祷告:“信女怜芳诚心叩首,望大仙恩赐仙物,助信女得换新颜……”
  明颜听得不是很真切,想想自己费了不少心力才到达这里却突然冒出这号人物来,倒是有点头痛,正在寻思怎么打发这个不速之客,突然一声空响,一物自头顶呼啸而过!
  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得那个自称怜芳的女人一声闷哼,扑倒在碎石堆上,背后赫然插着一支三尺铁箭,那箭劲力奇大,已然穿胸而过,将那个名叫怜芳的女子结结实实钉在了地上!
  林间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阴狠之中却满是快意。只见那阴暗处踱出一人,和那怜芳一般打扮,只是身材甚是魁梧,隔着大麾甚至可以清楚看出肌肉的轮廓!
  然而,那却也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容貌相当标致的女人!只是她的身材比男人更男人,一望之下,只会让人望而生畏。
  怜芳倒在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液所汇集的一片血腥之中,费力地转过脸来。此时此刻,明颜终于看清了她容貌,只是恐惧更多了一层!
  那也许已经不能算是人的脸了,枯槁干裂,深褐色的肌肤如同龟裂的老树皮,一对瞪得滚圆的眼珠似乎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一般,发出瘆人的光……
  这张比鬼怪还要可怕的脸却属于这样一个身材极度婀娜的女人怜芳!
  “是你……你还没……”怜芳的声音在颤抖,似乎已经惊惧到了极点。
  那个比男人还要男人的女人沉声道:“我还没死吗?看来姐姐你很失望啊……”她慢慢走到怜芳身边,伸手握住那只穿透怜芳胸膛的长箭,嘴角浮起一抹残酷的微笑,“姐姐很难受吧,茹芬帮姐姐拔出来……”说罢作势要拔。
  想这穿胸之箭要再拔出来只怕更痛不欲生,说不得一下就要了人的性命,怜芳可怕的面庞更是扭曲抽搐。那名叫茹芬的女人似乎是存心要折磨于她,也不一下子拔出长箭,只是稍稍一提,只痛得怜芳惨叫一声,几乎背过气去!
  茹芬抓着怜芳的头发将她提起来,与自己面对面,脸上带着快意,“姐姐一定想不通为什么整个寨子都烧光了,也早看到了我的尸骨,我还能够站在这里和姐姐说话。”
  怜芳怨毒的目光死死盯住茹芬的脸,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茹芬面上露出几分兴奋的神情,兴趣盎然地说下去:“因为烧死的那个是阿宽,是那个搞得我们姐妹反目的阿宽。姐姐,你最爱的男人死在你的手上,而茹芬最爱的男人也替茹芬死了,现在咱们终于扯平了……”
  “**……你好狠心……”怜芳的瞳孔猛地一缩,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恨恨咒骂道,体内的血液依然不断地浸入身下的碎石堆,带起几丝麻痹。
  “啪!”茹芬一巴掌扇在怜芳面上,咬牙道:“再狠也狠不过你!你一心只想抢走阿宽,居然对自己的亲妹子下蛊,让我长成这般男不男,女不女!”
  怜芳呛了口血水,仰面干笑,“那我这张脸……又……又是谁做的好事……”说罢,气息急促起来,猛烈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我只是以牙还牙。”茹芬眼见怜芳已经断了气,早已经分不清是悲是喜是怒是怨,放开怜芳的尸体,跌坐一边,呆坐半晌……
  明颜虽然是个妖怪,而眼前的一切残酷景象却只让她心底发寒,早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那茹芬幽幽叹了口气,喃喃道:“姐姐,你我一胞所出,本当一般无二才是,偏偏为了个男人搞得不人不鬼……却是何苦?……既然你已经去了,事情也应该了了。”她自怜芳腰间取出一方罗帕,小心翼翼埋入双生花下,人却后退几步闭目叩拜,口中念念有词:
  “信女茹芬诚心叩首,是年为姐所害,男身女相,难立足人世,望大仙恩赐吾姐之身……”
  明颜见状,心想自己费了这么多工夫才找到双生花,总不能就这样给了这弑姐的恶人,这厢叫苦不已,却突然觉得脚下一阵地动山摇,眼前一片红光,定睛一看,却是那高立石丛之上的双生花正在舒展花萼,一片片原本纠结的细长花瓣如同一双张开的手掌,再也不是红白相间,而是一片妖异的血红!
  那茹芬眼见双生花开,心想此番终可以了却心愿,正要伸手去摘,不料那花萼居然一分为四,如同一张可怕的嘴,一下子紧紧叼住了茹芬的手腕!
  待到茹芬感觉到不对劲儿的时候,一切已经迟了!
  在茹芬凄厉的惨叫声中,花茎上的根须毫不客气地扎进了她的身体,又从鼻子、耳朵和口里冒将出来,根须到处,鲜血沥沥而下,势如生吞活剥一般!
  明颜虽不喜其阴毒,但一个活人在面前遭受如此可怕的事情,总是看不下去的,正要上前帮忙,却发现石丛中那个名叫怜芳的女子的尸身已经大半陷入了尖锐的碎石中,仿佛那里只是虚浮的流沙,而非坚实的石滩!
  茹芬的惨叫声越来越大,只见她身上的肌肤裂开了许多长长的血口,在血液的流淌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破那脆弱的皮囊,昭示人前一般。
  终于,她胸膛裂开一条狭长的裂缝,而扒开那条裂缝的却是一双灰白的手,从身体里面狠狠扒开,就像在黑暗中关得太久的人向往外面的阳光天地一样!
  先是手,然后是手臂,接着是头和脚,最后是身子。从她体内爬出来的女人,有着曼妙的身材和魔鬼一般的脸,睁开灰白的没有瞳孔的眼睛,发出凄厉的叫喊,赫然是那刚刚咽气的怜芳!
  身体被撕裂的茹芬依然没死,只是眼睛早没了神采,变成了死一般的灰白。两具惨淡得可怕的躯体彼此纠结在一起,正如当年两人尚在母腹中一般,只是再也分不开去……
  那妖艳的双生花高高地立在两人纠结的身体上,就像一位君临天下的女王,高傲而残忍。而那对姐妹已经成了女王坐下的八脚怪兽,一如硕大的双头蜘蛛!
  任何人看到这般恐怖的景象,都只会有一个决定,那就是尽快地逃离。何况那头八脚妖物已经发现了明颜的存在,转眼间已经向着她藏身的位置扑了过来!
  明颜本来就是只胆小的猫,所以她逃得很快,这是猫的本能。
  捕食血食也是这妖物的禀性,所以它没打算放过这块新鲜的血肉,于是八脚着地,紧追明颜而去!所到之处,便是碗口粗的树也如筷子一般折断,还带起一阵炽热,将林中枯木一一点燃,不多时,已经汇成一片火海!
  明颜逃出内林,只见那三皮依然被捆龙索所困,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明颜快步奔过,听得后面怪物吼声渐近,心想那狐狸虽然嘴贱了点,终不该喂了八脚怪,于是又快步奔了回去,伸臂扛了就跑!
  三皮如何不知情形凶险,心想这般危急她还记得回来救我,当真是难得,但是就这么扛着跑也未免太笨了一点……于是清了清喉咙:“那个……不如把我放下来一起跑还快点。”
  “给我闭嘴!”明颜没好气地吼了一声,脚下丝毫不敢怠慢,无奈扛着个人,到底是快不起来,而后面的妖物却越追越近了。
  “那东西……怎么办?”明颜寻了棵合抱粗的高树,一跃而上,将三皮放下,一时间没了主意。
  好在那妖物爬树的本事不怎样,只是被挨到的树皮都开始噼啪作响,烟雾缭绕,若是拖得久了,只怕没等它爬上来,就燃成一堆烈火了。
  虽然三皮没有亲眼看到事情的发生,但身为双生花的守卫者自然知道其禀性。
  当年妖姬妲己受命女娲,迷惑纣王,亡其江山,只因一己私欲祸害了不少人,最终被推上斩妖台,却始终心有不甘。这般怨愤之气化为泪水坠落此地才有双生花,时时不忘脱困而出,报复世人。女娲本可将之毁去,奈何怨气太重,有伤天和,所以在林中设下结界封印,并委派其后人供奉看守,希望能够化解怨气,而双生以花之形则无法脱困,必须假手肉身。而那对的姐妹互相残杀,血肉皆带戾气,正巧让双生花沾上,才会变成这种情况。
  第七章 忘情草
  况且,三皮也知道以自己的道行只怕不是那花的对手,听得明颜念叨了几句“怎么办”后,突然心头灵光一闪,“你这捆龙索倒是个宝贝,不妨试试,只要暂时困住那怪物,我就有法子对付!”
  “说得也是……但是这个是人家借的,要是……”明颜踌躇道,手里却已经捏了个“松”字诀。原本绑在三皮身上的绳索陡然松脱,盘回明颜手中。
  “要是死在这里,谁的东西都不用还了,坏了损了,大不了咱去偷一条还你。”三皮活动了一下手脚,“等我出声就放捆龙索。”说罢一个翻身跃了下去!
  那八脚妖物哪里见得活人?发出一声尖厉的嘶叫,飞弹而起,凌空向三皮扑去,带起一股刺鼻的腥味。
  三皮见其来势凶猛,慌忙一纵身,快速闪避开去,只觉得劲风奇大,炙热非常,若是不小心让它扑到,只怕登时烤得外焦里嫩。这一惊之下哪里还敢停留,登时撒开两条腿飞奔。
  那怪自然紧跟过去,纵然八脚长短不一,跌跌撞撞,然而弹跳力却甚是惊人,一个起落就是四五丈,饶是三皮身手矫健,也好几次险象环生!
  一路狂奔,眼见洞府已在近处,三皮心念一动,飞身跃向洞口,一滚身进了厅内。
  那怪自然是紧跟进去,张牙舞爪之间将洞门堵住,想要来个瓮中捉鳖。
  只可惜三皮是只狐狸,狡兔尚有三窟,更何况是比兔子狡猾许多的狐狸。
  三皮眼见那妖物中计,大吼一声:“动手!”将身一缩,现出本相,赫然是头通体雪白的银狐,一纵身,已然从石洞顶上的窟窿中跃了出去!
  那怪发觉上当,正要自洞口退出,却早已经来不及。只见那洞口早已经张开了一张雪白的绳网,一触之下铺天盖地地向那怪笼罩过来,登时将那各自张扬的胳膊腿脚绑得严严实实!
  想那妖物浑身炽热难当,偏偏碰上这不过小指粗细的绳索却无半点作用,只见它被缚成一团肉球,在地上翻滚嘶叫,越挣扎那细绳就勒得越紧,甚至嵌入皮肉,勒痕处泛起一连串猩红的血泡,整个洞中都弥漫着一股腥热的焦臭,闻之作呕。
  “好家伙,果然有用!”三皮早已经恢复了人形,手中更多了一把锋利的长剑,瞄准那双生花细细的花茎,一剑斩了下去!
  只听得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吼,震耳欲聋,那双生花应声而落,一股深紫色的血水自断口处喷涌而出,那堆纠结的畸形肉身如同一摊稀泥一般垮塌下来,最后化为一摊绛紫色的血……
  三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抹额头的汗水,只见那飘落在地的双生花也在渐渐凋零惨淡……
  这朵凋零,再过三五七年,又将有新的从那乱石中长出来,在这永生不死的结界中幽闭禁锢下去,等待新的罪恶赐予它,或者洞彻了悟,得到最终的宽恕。也许,这就是它早已注定的宿命……
  明颜满面愁容地收回捆龙索,心事重重地捡起那凋零于地的双生花,无言以对。
  “为什么你这么在意这朵花?”三皮不解地问了一句。
  明颜紧紧攥着那朵凋零的花,转头看了他一眼,一起出生入死过后,也不再隐瞒,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末了叹了口气:“可惜花也毁了,这可如何是好。”
  “原来如此,那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这残花上还有些许残存的妖力,要是使用得法,用这残花入药,虽然不能不老不死,在几年内保持容貌也不是做不到。”
  眼见明颜面露喜色,三皮却又故意叹了口气:“可惜花毁了,我的优差也没了,现在洞府也不能住了,林子也烧光了,是不是应该有人为我负责呢?”他故意露出几分可怜的神情。
  明颜心头欢喜,见他说得可怜也不忍心,红着脸低声道:“你如果实在没有地方呆了,大不了我先收容你一段时间,等你找到新窝……”话没说完,三皮的脑袋已经点得如捣米一般,一双细长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笑得既讨好又妩媚。
  两人并肩出了树林,天边夕阳余晖正艳,三皮只顾跟随明颜的脚步,心想虽然这猫儿憨了一点点,但是能够如此与她一起走下去也是件美事……一路也没在意方向行程,等到跟她进了一座繁华城市,穿过似曾相识的街头巷尾,来到一座样式古朴的酒馆前,才突然停住脚步。
  “你就住在这里?!”三皮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伸出袖子拭了拭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面容还有几分抽搐。
  “是啊。”明颜笑嘻嘻地遥指馆内,说,“这酒馆就是借我捆龙索的那位朋友开的,她很好客的,等会儿一定请你喝好酒。”说罢扬声呼唤:“我回来——”话没说完,却被三皮一把捂住口,后面那个“了”字硬生生地堵在了口里。
  “那个……”三皮干笑道,“平安把你送回来,我也就放心了。突然想起还有点要紧事,先行一步……”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在街尾……
  翌翌翌日。
  倾城鱼馆,和往常一样,客人不算很多,只是每张桌子旁都坐着人。
  “鱼掌柜,生意都应以诚信为本,怎的也兴起这短斤少两白酒掺水的勾当?”木夫子的手因这月多的借酒浇愁而有些不稳,叹息连连:“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鱼姬微微一笑,自木夫子手中接过那酒瓶放在鼻尖嗅了嗅:“夫子切莫着恼,想是厨房的伙计送错了酒水,马上就给你换过……”说罢扬声唤道:“明颜!”
  柜台后面的帘子应声而开,一个俏丽端庄的女孩儿含笑而出,手中捧着一壶青花瓷壶,走到柜台边对木夫子盈盈一笑,“酒能伤身,还是少饮的好。”
  木夫子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泪眼蒙眬之中似乎看到女儿屏雁笑语嫣然,重返人间,“你……”
  鱼姬目送明颜小心搀扶木夫子到一边的酒座细心照料,转身移到临街的桌旁,笑嘻嘻地坐下,望着桌子对面那个正端着酒杯,面容有些抽搐的俊俏青年,轻声说道:“就算是用银子买酒喝,也拜托你检点一点,我这里还要做生意呢。”说罢起身踱过那人的身边,悄悄伏身说了句话:
  “你的尾巴又出来了。”
  年近岁末,京都的街市总是繁华的,大街上马车华轿络绎不绝,街边小贩货郎们一声声吆喝,行人们四下顾盼,大多在为临近的年关置办年货。街面的间间酒肆传出的闹酒声、嬉笑声也此起彼伏,就像是烧开的一锅水。
  午后客人渐渐少了一些,酒馆里也没有那么繁忙。鱼姬微眯着眼,拨弄着柜台上的算盘计算上午的进账,不时抬起头来招呼些个生熟客人,有时也扬声催促伙计下单上菜。生意上门自然是人多好办事,厨房的事情交给了明颜总是省心不少,只不过那个自己找上门来跑堂抵酒债的三皮倒是个麻烦,少看一眼就会偷懒,还得防着他打酒缸的主意,若非他口甜舌滑会哄客人,催旺了不少生意,一早就一顿棒子打将出去。不过近日来嬉皮笑脸地围着厨房转悠,说不得这醉翁之意也不尽在酒……
  “掌柜的……”一个温婉的女声将鱼姬思绪唤了回来,鱼姬抬头一看,却是住在后街的王秀才家的娘子。
  说起那王秀才,倒是个混世的主儿,终日里只知吟诗作对,要不就是和一班酸丁东游西荡附庸风雅,全然不事生产。家中还有两老和一个破落户大哥,也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若非秀才娘子贤惠持家,家业早就败了个干净。
  这秀才娘子娘家姓崔,闺名绛妍,嫁入王家七年有余,娘家还有个兄长在军中做校尉,只是一年前南疆方腊作乱,朝廷调兵南征,谁知这一去就音讯全无……
  骨肉离散本已是人间惨事,何况兄长一去,更断了接济。幸亏秀才娘子有一双巧手,平日里除了做些针线绣品维持生计外,也时常送些新鲜茶果点心来鱼姬的酒馆里寄卖,虽然只是多得点散碎银两,也可以给秀才多些闲钱傍身,不至于在人前丢了颜面。而秀才娘子自己,却是捉襟见肘,待自己甚是苛刻,望夫成龙之心拳拳,左右邻里皆知,都道那王秀才几世修来的福气,才娶得如此贤妻。
  “来啦。”鱼姬起身笑迎,“昨个送来的一篮晚上就卖完了,我正寻思再央秀才娘子多做一篮,人就到了。”说罢自抽屉里取出两吊钱放在柜台上。
  崔绛妍轻轻放下竹篮,柔声道:“全靠掌柜的看顾。”她生性温柔,话也不多,只是仔细收好钱,思量着有这两吊钱就可以去东街萧记布坊扯几尺细布,称几斤棉花,给相公做件新袄过冬,至于自己身上那洗得有些褪色的衣裳,拾掇拾掇也可以再将就一年。
  “都是街坊,说什么看不看顾,以前崔大人可没少照顾我这小店的生意……”鱼姬见崔绛妍面露几分悲戚,忙拦住话头:“哎呀,瞧这破嘴,都胡说些什么。吉人自有天相,听说乱已经平了,说不得再过个十天半月的崔大人就回来了。”
  崔绛妍心中酸楚,微微点点头,“谢掌柜的吉言……家里还有些活计,我先回去了,明个多送些茶果来。”说罢道了个万福,转身正要出门,目光滑过对面鎏金阁,蓦然一呆。
  鱼姬见其神色有异,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那鎏金阁门外一对男女正相拥而入,勾肩搭背,神情甚是亲密,那男子儒生打扮,背影竟有几分眼熟!
  “那不是王秀才吗?”三皮的嗓门挺大,“那小娘是对面新到的姑娘,好像叫芳儿……”
  崔绛妍心头一紧,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片刻之后摇头强笑道:“小二哥爱说笑,相公一早就和书馆的同窗去了西郊赏梅,怎会……”
  三皮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竹篮里捞了个茶果,一边朝嘴里塞一边含混不清地嘀咕道:“我三皮的眼神可是出了名的准,那个明明是……”
  “啪!”鱼姬面色一沉,一巴掌拍在柜台上,断喝一声:“准什么准?!谁准你动这些茶果了?再不去干活就扣你工钱,扒你的皮!”
  三皮眼见形势不对,忙点头哈腰,正要退到厨房去,却见明颜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倚在厨房门口,眼睛眯成两条细缝,闪过她身边的时候听她低声说:“我赌十个铜钱,掌柜的还在惦记着你的狐皮围脖。”此言一出,只惊得三皮面色惨淡,埋头卖力抹着桌子,头也不抬。
  明颜偷笑一声,径自走到柜台边,鱼姬扬声道:“那家伙就会胡说八道,秀才娘子别往心里去,人有相似,看错了也很正常……”
  崔绛妍心中惶恐,半晌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掌柜的说得是……我家相公是读书人,怎么会……怎么会去那种地方……”言语之间,声音微颤……
  鱼姬与明颜目送崔绛妍离去,彼此对望一眼。
  “三皮没有看错,那王秀才好没心肝,亏得秀才娘子这般为他辛苦张罗,他却拿着老婆的血汗钱去孝敬**女子!”明颜眉头微皱,对面**丝竹频传,此时却觉着分外刺耳。
  鱼姬叹了口气,“都说痴情女子负心汉,当真是一点不错。”
  “掌柜的,你说秀才娘子到底清不清楚那个贱男人的所作所为?”明颜心中疑虑,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鱼姬抬头看看天,沉声道:“知夫莫若妻,倘若连枕边人的背影都认不出,那还叫什么夫妻?”
  明颜心头火起,“那她怎可如此离去?要换成是我,早就上去痛打负心人!哪能由着那奸夫淫妇风流快活?!”
  鱼姬摇摇头,涩声道:“情之一字,若是浅尝即止,自然可以随意取舍;若是情根深种,只怕是……唉,看来今晚又会变天……”
  王秀才……
  王秀才……
  芳儿……
  芳儿……
  三皮的声音一直在崔绛妍脑海里转来转去,就好像一条可怖的毒蛇在心里翻腾,带起一股想要呕吐的感觉,可偏偏什么也吐不出来。
  她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面色苍白,偶尔有认识的街坊和她打招呼,也是置若罔闻。世间好像一片死寂,又好像纷纷烦烦地喧嚣不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停住了脚步,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回到了故居的宅子。这宅子是大哥当年升迁置下的产业,在没出阁之前,她很幸福地生活在这里,虽然不见得如何富裕奢华,也可以说是无忧无虑。
  待字闺中,托庇于兄长,少有机会可以看到外面的繁华世界,所以她喜欢在后院荡秋千,喜欢晃荡在半空的时候瞥见墙外的景色。
  和他初次遇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黄昏,她悠然荡着秋千,然后听到墙外他为自己吟哦的诗篇……
  一切水到渠成,他向大哥提亲,惶恐而诚恳。
  大哥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去王家,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只为成全最疼爱的小妹的小小任性和一生的幸福。
  凤冠霞帔,洞房花烛,璧人成双……
  由不解人事的少女,成为他羞涩的新娘,冠上他的家姓,一切都是那么美满,或许这已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尽管他的父母、兄长对于她的到来有几分微词,可是不要紧,有他的呵护怜惜,无论怎样艰难她也可以维系这个家,甚至低眉顺眼地扮演好妻子、媳妇和弟妹的角色,照顾他和他的家人……
  维持一家人生计,从最初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到而今的面面俱到……
  七年光阴不只是瘦削了脸庞,粗糙了十指,风霜了容颜,似乎夫妻的恩爱也在时间中渐渐淡化。她也曾经安慰过自己,情到浓时反转薄,却渐渐发觉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十天半月都不见人影。
  她相信他是在书馆刻苦攻读,只为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所以家境拮据了,她会努力赚钱养家;翁婆诘难,大伯无理取闹,她也可以无声地忍耐,只为了倾心相待的那个他,她的丈夫。
  既然彼此承诺了天长地久,也自然要像大哥所祝福的那样,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然而,种种希望却因为那个熟悉的背影而突然崩塌碎裂,“背叛”两个字如同利刃直插心间,痛得无法喘息。
  一阵寒风吹过,单薄如她,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大哥不在这里,空荡的大屋不再是她的家了,她已经是王家的媳妇,擅自滞留娘家是不容于礼数的,她不能够让自己的丈夫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崔绛妍紧了紧衣衫,呵了口气温暖那早已经冻僵的手指,迈开疲惫的脚步,只是想着天快黑尽,须得回去为翁婆相公准备晚饭,无论那个被称为相公的男人今晚是否会回来。
  这般失魂落魄走过街头,虽然是想着回家,却不自觉又转回了东市。
  倾城鱼馆的幌子被门前的灯笼照得很亮,酒馆里还有些许酒客,隐约听得一阵清音低唱,却是鱼姬手抱琵琶,明颜、三皮起舞助兴,歌声寥寥,舞影翩翩,自有一番逍遥快活。
  崔绛妍心中纷纷烦烦,种种焦虑在心头萦绕,隐隐约约只听得几句:“……拈花一笑看前尘,悲喜营营何乱心,万般怨尤抛开去,两两相忘逍遥行……”
  崔绛妍悲戚地叹了口气,心想世事纷繁,岂是想忘就可以忘掉,想放就可以放下的?
  鱼姬手抱琵琶坐在鱼馆中,看着门外的崔绛妍失魂落魄地走过鱼馆,不由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崔绛妍立在街头,眼光落在鎏金阁那片灯红酒绿上,耳中只听见楼上的淫声浪语,酒令猜拳……
  “王公子,你说是我好,还是你家的娘子好?”一个娇媚入骨的声音不依不饶,作为一个深谙欢场之道的风尘女子,即使年纪尚轻,也一样准确地把握着腔调。
  “那还用问?”王秀才的声音听来已有七八分醉意,轻薄孟浪,“她怎配和你比?……芳儿是我的小仙女儿,笑一笑便是千样娇百样俏……哈哈,瞧这食指青葱,又怎是那粗皮老枝能比?……”
  也许她的手已经不再娇嫩,可是它又是为什么而粗糙?为的只是将操劳所得,交付那负心人来博红颜笑吗?
  声声誓言言犹在耳,而那多情温柔的郎君怀里却已经换了一个人。难道她倾尽心血,得来的居然是如此结局?
  长街寒夜再冷,又怎么能够冷过她此刻的心境?
  崔绛妍呆立在楼下,犹如一座雕像……
  “再来个‘乳燕还巢’!”那个芳儿的声音娇得肆无忌惮,一只犀角小矢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没有命中那立在围栏边的鎏金铜壶,反而从围栏的空隙滑了出去。按照投壶之戏的规则,这一投非但是不中,还输得离谱。
  投壶之戏虽为风雅,不过在这烟花之地,输赢奖惩自然另有一番法度。芳儿身上的衣衫已经输得仅剩薄如蝉翼的一层,玉臂雪股就如笼在淡淡薄烟之中,唯有那贴身的水红色肚兜随着芳儿娇躯微颤,看得王秀才心痒难耐。
  “不中……不中……”王秀才熏熏然探出头来,睁开惺忪的醉眼,想要找回那只失准的犀角小矢,放浪形骸的神情却蓦然凝固在那恬不知耻的脸上!
  借着鎏金阁糜烂的灯光,他看到自己那悲愤的妻子额头上一抹红到妖异的血色,一时间惊骇起来,瘫滑在地,连带拉趴了那个得意非凡的芳儿。
  就在他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听到楼下很多人的惊呼。事实上,被砸中额头的崔绛妍在看到他狼狈的神情后颓然倒下,如同寒夜冬雪压折的一枝白梅!
  崔绛妍这一病就病了接近一个月,开始王家的人包括她那负心的丈夫在内心有愧疚,收敛了许多,王秀才即便要再去寻芳儿鬼混,也不好再通宵不回。何况她这一病,算是断了家里的营生,哪儿来许多闲钱去鎏金阁做火山孝子?
  然而再这样下去,却是不成。
  王秀才捂着脸藏着掖着,把书房的书搬到当铺当了,换回一两四钱银子,心中寻思那娘儿们一倒,倒断了钱粮,看这年关将至,别说过年,就是过活只怕也成问题。回到家中却见老父兄长眉飞色舞,似有计较,一问之下才知道而今这家徒四壁,却另有一桩财路!
  崔绛妍自归家之后,有一段日子病得迷迷糊糊,待到清醒,却悲戚不已,黯然神伤。虽然家中暂时由婆婆主持,病中要药要粥也只得强打精神自己来,幸亏平日里与街坊结下善缘,众人轮流看顾,人年轻,歇得足了自然慢慢好了起来。思这人情冷暖,觉着这结发夫妻还不如四周邻居更近人情。
  酒馆生意不是很忙的时候,鱼姬、明颜也时常煨了汤水去看那苦命女子,言语之间开解于她,只是这心病由心而生,心结不开也是枉然。时常有人陪伴,崔绛妍原本凄苦的心境也渐渐消淡了一些,有时候也可以看到那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微笑。
  这天,崔绛妍身感疲惫,将身靠在床头微寐,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觉得屋里多了个人,在窸窸窣窣翻什么东西!
  她一惊之下,睁开眼睛,却见那负心人正在窗前翻那梳妆匣。那匣子虽不贵重,却是大哥幼时亲手所雕,而今骨肉分离生死不知,这便是唯一的念想,难不成那不成气的男人居然打这匣子的念头?!
  “你在找什么?!”崔绛妍的声音惊了王秀才,半晌王秀才才讪笑着转过头来。
  “没有……我……在找梳子,你头发有些乱了,我想给你理一理。”或许有些男人天生就有骗女人的本事,尤其是对还爱他的女人而言。尽管在旁人看来这是句蹩脚得有些过头的谎话。
  崔绛妍心中一动,依稀记起恩爱正浓时梳发画眉的良辰美景,心里早软了下来,本要呵斥的话再也骂不出口。
  “娘子,以前都是我不好……”王秀才试探性地握住崔绛妍冰凉的手,柔声道,“现在我好生后悔……只望娘子宽宏大量,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你……你当真如此?”对崔绛妍而言,一切来得太突然,这些时日来的种种,她不敢去相信她那薄情寡意的丈夫会突然洗心革面,然而心却万分期盼真情回归。她要的不多,不求丈夫闻达仕途,不求荣华富贵,她只要和自己的丈夫一起相濡以沫,白头到老,而今似乎离她而去的幸福又回到了身边。
  “千真万确。”王秀才继续在他那可怜的妻子面前兜售着誓言,“从今以后,我一定洗心革面,不再流连烟花之地,用心考取功名,善待娘子,迟些时候,再生几个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我道是谁,如此作唱俱佳,不去扮戏文真是可惜了。”明颜的语调很尖锐,话音刚落,早揭开门帘走了进来。对于一只猫妖来说,走屋顶比走平路进大门要惬意许多,更何况是一只脾气比较暴躁的猫,若非早应承了别人不随便曝露妖性,早就上来将这无耻之人扯个粉碎,而今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了。
  “你……”王秀才本可以理直气壮斥责这擅自闯入自己家的女子,然而这类小人在行诡秘事时通常是直不起腰身,此刻哪里有主人家的底气?再加上那少女眼中光芒灼灼,目光犀利,更是不敢逼视,只是埋头转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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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紫苔
  明颜放下手中的瓦罐,“掌柜的叫我给妍姐姐送汤来,还特地吩咐要姐姐喝完,早点好起来。”
  “烦劳二位了。”崔绛妍淡淡一笑,心中却是怅然。明颜看出她心事,心想那贱男人不知道习得什么妖法,鬼遮眼似的,偏偏让这女子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如此被她蒙蔽只怕是后患无穷,正想如何点破,却听那人出了院子也未离去,只是和几人在外面窃窃私语。猫的听力本就远比人灵敏,更何况以她的道行,三里内的言语也逃不出她的耳朵。
  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准确地说是王家四口,此刻却在那里商议一件事情。
  明颜倒抽一口冷气,心头蓦然火起,不假思索将手指扣在崔绛妍右耳,捏了个“通”字诀。
  一瞬间,崔绛妍只觉得万籁俱寂,莫名惊诧间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那刚刚和自己海誓山盟的丈夫。
  “爹爹,大哥,我等骨肉至亲,我又怎会把那房契私藏了?”言语之间甚是无辜。
  “儿啊,娘知道你喜欢那个什么方儿圆儿,咱把房契拿到衙门过户,再寻个买主把房卖了,你想娶她过门,咱就拿钱赎她出来……”
  “废话,当然是先顶下那猪肉摊来做!”王家长子那破锣嗓子虽然压低声音,却依然是嘎嘎作响,“要不是老子想到那娘们娘家那老宅子,就你那猪脑袋还想得出别的路子不成?”
  “都给我闭嘴。房契还没拿到手上,几口子倒开始内讧了。以前那娘们的大哥在吃皇粮,总得忌讳几分,现在一年多没下落,定是死在外面了,只剩那半死不活的娘们,儿啊,你再找机会去绕一绕,只要把房契弄到手就休了她……”王父的声音透出几分老辣,“善妒,无子,恶疾……哪一条都可以休她……”
  “真要休?”王母迟疑道,“瞧她那身板,说不得一下子就气死了她,人命……”
  “妇人之见!”王父冷笑道,“死了就更好,到时候也就没有人来争这房契,落得干净……”
  云云……
  崔绛妍霎时通体冰凉,身子一颤,软倒在床上,她没有想到这些七年来朝夕相对的人居然怀有如此恶毒的心肠,一时间顿觉万念俱灰……
  “你……你怎样?”明颜开始有些后悔将暴露,只怕这一下子就激死了她,但是瞒着不说,等到那班恶人奸计得逞,只怕更是万劫不复。而今见她晕了过去,慌忙将手按在崔绛妍人中,一掐之下,崔绛妍方才缓过气来,饶是心头怨愤,眼神却平静了许多。
  “明颜妹子,你不是拿了汤来吗?”崔绛妍面上露出几分凄苦笑容,苍白而空洞。
  明颜心头忐忑,将汤舀了一碗递到崔绛妍手中,“妍姐姐,你是不是当真没事?我胆子小,你别吓我……”
  “傻丫头。”崔绛妍摇头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她埋头噙了一口热汤,“汤很鲜,大概放了不少扇贝来熬吧,隆冬时节哪里还有新鲜扇贝?”
  明颜见她有心情关心熬汤的材料,心想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于是松了口气,呵呵笑道:“这也没什么难的,只要是水里的,掌柜的都可以手到擒来……”话一出口,蓦然一凛,心想怎生如此大意,该说的不该说的怎么都说出来了,难道是和那大嘴巴狐狸待久了,也落下这话痨不成?
  崔绛妍看出她的顾虑,淡淡一笑,“好妹子,你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没听到,你们是什么对我也没有什么分别,我只知道你们都是好人,这就够了。”说罢自床上坐起身来,“睡得久了,反倒没有精神,我想回故居去看看,好妹子,你陪我去。”
  明颜虽不明就里,也不疑有它,只看着崔绛妍自衣柜底翻出一件闺中之时所穿的旧裳换上,对着铜镜挽就云鬓,薄施胭脂。铜镜中俨然当年好女儿颜色,只可叹这些年来居然为了一些无耻之尤空辜负了花容月貌大好年华。
  故园的景色依旧,只是早已经物是人非,唯有园中秋千静垂,小池畔的白梅依旧,香气隐然。
  崔绛妍纤巧的手指轻轻抚过枝头青石,无处不在的是旧时的回忆。
  “回家真好……”崔绛妍轻轻叹了一声,转头看了看围墙窗扇之外挤在一堆的四个黑影,知道是那可鄙的一家人,也不去理会,径自走到秋千边。
  那秋千虽然已经旧了,却依然温润。
  “房契在大屋匾额后面。”崔绛妍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旁边的明颜可以听见。
  然后她荡起了秋千,起伏于树影蓝天之间,轻灵的身姿一如当年,缕缕青丝飞扬,更有轻笑如风。
  墙外的王秀才悠悠想起多年前的那段良辰美景,心头蓦然浮起一丝悔恨,然而这迟来的良知却渺小得一如荒漠中的一小片绿叶,转瞬间就让贪念淹没……
  崔绛妍的秋千越荡越高,拉就一个的弧。
  当秋千甩到最高点的时候,她松开了双手,就像一只离笼的鸟,不顾一切拥抱。她的身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落入那半亩池塘,溅起一片水花!
  “房契……房契!!!”王秀才疯狂地攀进院来,后面跟着他家的另外两个男人。他最年轻,所以动作最快,他飞快地冲向池塘,只想抓回那个坚决弃他而去的女人,拿回那张本不属于他的房契,那样,他才有足够钱继续供养他那销魂蚀骨的芳儿、圆儿、扁儿……
  池塘很浅,只可惜他找不到她了,就像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或许在她落入这水池的一瞬间,就像冰雪一般悄悄融化,不着痕迹。
  “房契!!”他发狂地大叫,面容扭曲,渐渐扭曲的不仅仅是面容,还有他的身体,一如他体内扭曲交织的欲望一般。
  王秀才露出惊恐的表情,先前失控的狂叫乍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急促的惊呼:“咦?!”而后紧张地瞪圆了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张大的口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教人心惊胆战的惨叫!
  惨叫声中,他的身体开始失控地左右摇摆,双手乱挥,仿佛是在抗拒什么,可是很明显,所抗拒的却是他全然无能为力的事物!
  接下来,他的身体斜斜地横在水池中,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扭曲,从脖子到脚踝,如同螺旋一般层层纠结了一圈又一圈,因为拉伸而迸裂的条条创口乍然显现,整个人就如同一张被一双无形的巨手用力拧干的抹布!
  随着扭曲加剧,王秀才浑身骨骼开始“啪啪”断裂,粉碎的骨骼碎片不安分地从创口挤了出来,却不见一滴鲜血,只有混沌乌黑的膏状物肆无忌惮地流挂在那扭曲的身躯上!
  初时他尚有挣扎嘶吼的气力,渐渐惨叫声弱了下去,到后来变得如同濒死无力的兽鸣,早已听不出人的声音。
  偏偏这一过程却进行得很慢很慢,慢到足够让他品味这番难言的痛苦。
  到后来,他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因为扭曲爆裂的喉管已经混在那乌黑的膏状物中无力地耷拉在他扭曲变形的身体上!
  而后那怪异的肢体悬在水池之上,开始蜡一般熔化,“啪嗒”“啪嗒”滴进水池,激起阵阵水花,洒在环伺池畔的王家父子身上!
  王家父子早被眼前的惊悚景象吓得呆若木鸡,瘫倒在池边动弹不得。那混合着王秀才肢体的池水飞溅在两人身上脸上,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烧出一个个铜钱大小的黑洞,遍布整张脸孔!
  随着王家父子的惨叫越来越瘆人,王秀才的残肢已然全部落入水池,逐渐沉沦下去……
  原本清亮的池塘变得乌黑,似乎是池水泡出他内心的阴暗。
  墙外的老妇人撕心裂肺地哭号,但是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残余的一生只能够守着那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父子苟延残喘。
  明颜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心头一颤,转过身去,却见鱼姬神色淡然立于身后。“掌柜的……莫非是你?”
  鱼姬摇摇头,“按照阴司规矩,自杀的人不得轮回,唯有无数次重复死亡时的种种苦况。这女子一生为情所困,却被人背弃谋算,倘若还要因此而受阴司的惩罚,岂不更是凄凉?所以昨日算出崔绛妍劫数难逃,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烹制一盅可导人轮回的汤,好在她亡故之时打开轮回之境让她顺利转生,免得她再遭不公之遇。”
  明颜闻言心中稍定,看看那池浑浊的水,“为什么那贱男人会受如此报应?”
  鱼姬淡淡一笑,“所谓魔由心生,若非那王秀才满心贪念恶念,对崔绛妍紧咬不放,自己闯进轮回之境,又怎么会被他心头恶念招来的地狱道众生拉进地狱呢?刚刚所受的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日后他在地狱道中承受的折磨只会比刚才还要惨烈。倘有悔意,或许千百年后还有机会轮回转生其他五道,倘若冥顽不灵,只怕生生世世都出不来了。”
  明颜叹了口气,“如此也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可是掌柜的,妍姐姐真的顺利转生了么?”
  鱼姬笑而不语,只是遥望那花园之中的水池,虽然王家父子的惨号声还不绝于耳,但一番沉淀之后,池子里的水很快恢复了清澈,似乎一切事都未曾发生,只是池边新生了一圈不知名的绯色纤草,任寒风凛冽,也带着一丝决绝的骄傲……
  除夕。
  朝廷为犒赏凯旋的将士将在皇城内燃放一场盛大的烟火,百姓纷纷奔走相告,聚到城门口等待,所以东市上还开着门的店铺很少。
  鱼姬早早打发了明颜、三皮这对欢喜冤家去看烟火,却没有关上店门。
  因为还有客人。
  如此佳节,如此盛会,加上战功显赫,荣升副将,身沐皇恩……崔望月本当意气风发才是,只是这一去经年,等到回来的时候,最疼爱的小妹却是不在了。
  坊间流传着无数个版本的传说,无不欷歔秀才娘子的刚烈,无不痛恨王家的卑劣行径。即使亲眼看到王家受了应得的业报,一切都是枉然,他那可怜的小妹终究是不在了。
  崔望月恨恨地灌着酒,男儿有泪不轻弹,唯有将一腔悲痛和酒咽下,桌子上已然空了几坛。“崔大人,你再这样喝下去,只怕要把我这馆里所有的酒都喝干了。”鱼姬自架子上取过一个琉璃瓶和两只琉璃盏,轻移到桌边,“不如试试我新酿的酒。”
  言语之间把盏浅斟,崔望月正要一饮而尽,却听鱼姬笑道:“如此牛饮岂不糟蹋了美酒?对了,有位故人托我转交一物给大人。”
  “故人?”崔望月怆然一笑,心想而今连小妹都已经去了,哪里还有什么故人?自鱼姬手中接过那张已然泛黄的纸展开一看,却是一张旧房契。
  “这是……”崔望月手一颤,那半盏酒在琉璃杯里转过一抹绯红。这正是当年离家时嘱咐小妹收好的房契。当时本是担忧自己马革裹尸,唯恐小妹从此无所依靠,不料而今却颠倒了过来,一张旧纸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那人托我转告大人,她已经放下一切,望大人莫再以她为念。”鱼姬将面前的杯子也斟了半杯酒水,起身回到柜台后面,留下崔望月一人面对桌上的两只杯子。外面的烟花怒放于漆黑夜空,绚烂非凡。
  崔望月苦笑一声,心想这掌柜的已是有心,举杯倾尽,入喉只觉苦涩难当,猛一抬头,只见忽明忽暗的流光绚彩中,一个清丽女子正掩袖饮下了另外一杯,眉宇之间尽是释然的笑意。正是他那故去的小妹!
  “妍儿!”崔望月心神激荡站起身来,想要抓住眼前人,然而眼前一切却早已经消逝于无形,原本苦涩的味道也在一瞬间转为清洌甘醇……
  崔望月低头望向酒杯,只见空杯中还留有一丝纤细的草丝,泛着微微的红,他若有所思地坐下,喃喃道:“这酒叫什么?”
  鱼姬的眼依然望着夜空中的瑰丽烟火,淡淡言道:“一字寄之曰——忘。”
  端午过后,雨水却少,任凭顶上骄阳高悬,空气也只是温温湿湿闷成一片。
  人们大多身感困乏,平日汴京城里最热闹的街市也安静了不少,只有卖酸梅瓜汤的些个小贩不时扯着嗓子吆喝一声……
  鱼姬倚在柜台边上,徐摇罗扇,巴不得寻一大桶冰水泡上一泡,偏生这生意总离不得人。转头看看,只见三皮摊着四肢抱着个大瓦缸睡得正香,心想这惫懒狐狸倒是享受。正寻思一脚将他踹将起来,却听一边呼哧呼哧一阵细喘,原来是明颜攀在围栏边,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也难怪,虽然是修行多年的妖精,但一身皮毛覆盖,在这样的季节难免会不好过。
  “掌柜的……这般闷热着实是吃不消了,不如暂时歇业几天回山里避避?”明颜长长呼了口气,将手心贴在青石围栏上,借石栏的冰凉散出体内的闷热。
  鱼姬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们热得难受。若是受不了了,就回去住几天,反正这等天气客人也不多,我一个人也应付得过来。”
  “掌柜的不走,我也不走……”明颜移步柜台边,顺便踢了三皮一脚。谁料三皮只是翻了个身,抱着另一个瓦缸继续睡,连眼皮都懒得睁一下。明颜无奈,只得由他,取过架上的酒瓶细细擦拭,“我只是不明白,钱财于我等异类本无用,掌柜的为什么还执著于这店里的营生?”
  鱼姬也不回答,只是笑笑,转头望向街心,见烈日当空,晒得街心一片晃眼的白。
  那街角转过一个步履迟缓的人影,顶着把油纸伞,行到近处却是个腰腹高隆的孕妇,拎着个藤盒的右手还吃力地托着沉重的肚子,颇为凌乱的发髻下是张微黑的脸,虽然汗水淋漓有些狼狈,眉目之间倒也算清秀。
  “那不是太庙南街孙记药材铺的老板娘莬娘吗?”明颜揉揉惺忪睡眼,嘟囔道,“她不是快临盆了吗,怎么大热天的还出来收太阳过冬?”
  “你认识她?”鱼姬看了看那孕妇印堂,皱了皱眉头。
  “也不算认识,上月三皮给我说她家铺子新进了一批山芝,我们就去看了看……”明颜一时口快说漏了嘴,忙一把捂住,眼睛笑得眯成两个月牙儿。
  鱼姬叹了口气,“恐怕不只是看了看吧?看她一身行头也不是什么富贵商贾,都是辛苦操持的营生,那批山芝让你两个吸尽灵气,人家浑然不知拿出来卖,说不得叫识货的客人识破了,还不砸了人家的招牌?”
  “这个……我倒没想这么多……”明颜垂首嘟囔道,“都怪那只臭狐狸……”
  鱼姬心想这时候倒是怪起别人来了,摇了摇头,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百两银票,“先抽空去把那些山芝买回来,我等混迹人世,便要守人世的规矩,莫要贪一时之快种下孽因。”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一百两就从你两个的工钱里扣除……”
  “又扣?!”三皮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一个月也就一吊钱,五十两要扣多久?”
  “也不算太久……”鱼姬拨了拨算盘,“你再给我干四十年活也就差不多了,反正你的寿命挺长,四十年也算不了什么。”
  三皮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现在尾巴还押在别人手里,正是形势比人强,只有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索性又摊下去抱着酒缸,片刻鼾声阵阵……
  鱼姬也不去理会三皮,只是盯着那莬娘,面露几分忧色。
  “掌柜的,下午我就把银票送过去,你就别上心了。”明颜只道鱼姬还为此事着恼,忙开口说道。
  “只怕你将银票送去,那莬娘也没有多少时间享用……”鱼姬叹了口气,“你不见那莬娘印堂隐隐泛出暗紫猩红之气?只怕近日会有血光之灾……”
  明颜大吃一惊,心想她一介商贾之妇,平日里除了看店,一直都是深居简出,平稳度日,怎会惹上飞来横祸?
  正在思虑之间,只见那莬娘突然停下脚步,身子微蹲,慢慢跌坐于地,似乎是腹中胎动,颇为痛楚,左手的伞早已经掉在地上,只是右手还抓着那藤盒,也不知道装了什么要紧的物事,剧痛之下也不舍得放手。
  明颜因山芝之事有负于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也顾不得外面烈日如炙,快步奔了过去伸手将她搀扶起来,口里问道:“这位子可好?”
  莬娘手抚腰腹,深呼几口气,腹中疼痛稍减,正要开口答谢,只觉得顶上烈日如火烤一般,头部一阵眩晕,若非明颜从旁扶持,只怕已昏厥在地。饶是如此,莬娘依然是紧拎藤盒,似乎那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鱼姬叹了口气,自手边酒壶里斟了一杯酒水,扬手倾向半空。只见酒水遇光化为汽,不多时升至空中凝结成云,顷刻之间细雨纷纷而下,笼罩在御街之上,登时暑气尽消。
  两旁店铺里拥出不少人来,个个拍手叫好,皆道盼了许久终于盼到一场及时雨,只是人皆奇怪这雨只下在这条街,而旁边街巷居然一滴没有。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好个妖怪!”一个清冽的女声传来。鱼姬转过头去,只见店内靠窗的座头上坐着个二十来岁的美貌女子,浅蓝衫子,眉目之间颇有英气,桌上横着一把镂雕桃木剑,灵光隐隐,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之物。
  鱼姬浅浅一笑,“小店菜品还算丰富,就是没有客官要的这两样酒菜,不妨换两款小店的招牌小菜?”
  那女子眼神犀利,只是微微瞟了瞟街心的明颜,再看了看柜台后面露出的三皮的半只脚丫子,微微颔首道:“也好,就来个清蒸狸猫、炭烤狐狸也不错。”
  原本一直卧睡的三皮像是被踩到尾巴,“嗷”的一声窜将起来,“找上门来了,大伙儿抄家伙!!!”
  鱼姬暗地里踩了三皮一脚示意他收声,三皮见状,识相地退到后面,一揭帘子闪进了厨房,整个堂子里只剩鱼姬和那女子两人。
  鱼姬莞尔一笑,“小二不懂规矩,惊扰了客官,这壶桂花酿就当我替他向客官赔罪。”说罢托着托盘飘然而至,将斟满酒水的白玉杯放在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冷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虽然看不出你是什么来路,但和那狐妖猫妖为伍的绝非常人!尔等异物混迹人世,究竟意欲何为?!”
  鱼姬转目望向桌上的桃木剑,“辟妖谷的诛邪剑极具灵性,如遇凶魔恶妖便会呛呛作响,出鞘诛杀。怎么换了几代主人就昏聩起来,好坏不分,忠奸不辨了?”
  那女子吃了一惊,心想此妖果然来头不小,难道真和这剑有什么渊源不成?虽知面前乃是异物,却未感一丝邪气,难怪诛邪剑全无反应,难道真是寻错了对头?
  鱼姬见其不言语,接着说道:“即便是妖,也是众生一脉,只要未损天道,也不应一味打压。你师傅潇湘上人没有教你吗?”
  “听你言语,似乎与家师旧识。”那女子虽然性格激烈,疾恶如仇,也知鱼姬所言非虚。
  “算不上旧识,只不过他还欠我五十两酒钱。”鱼姬笑道,“是否客官一并结账?”
  “啊?”那女子面露几分窘然,下意识地捏了捏钱包。鱼姬微微一笑,“没有那么多吗?那还是先欠着吧。”
  那女子定定神,敌意尽逝,转头看看门外搀扶孕妇的明颜,见她神情关切,也不似凶残之辈,想那狐狸虽然有些孟浪,但也算知所进退,心中更是确定找错了对象,于是拱手道:“在下辟妖谷第十七代传人何栩,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未知掌柜的怎么称呼?”
  鱼姬摆手笑道:“不敢当,这里的人都叫我鱼掌柜,若不怕落了俗套,叫我鱼姐也好,小栩妹子。”
  何栩拍手笑道:“甚好,甚好,没想到小妹一番莽撞,居然结识了位姐姐。”
  大概听得风险已过,三皮的头又自厨房帘子后伸将出来,“都不知道是几千年的老妖精了,还捏着鼻子装嫩,和个黄毛丫头称姐道妹,也不羞……”
  “刚刚小栩是想吃炭烤狐狸吧?”鱼姬眯着眼冲着三皮一笑。沉默片刻,豆大的汗珠自三皮额头徐徐而下,只听“嗖”的一声,已消失在帘子背后,只是不知道已经遁地逃多远了……
  鱼姬原本也只是恐吓两句罢了,转头见明颜搀扶莬娘去得远了,挥挥衣袖收了那场小雨,外面依旧明日当空,只是雨后空气清新宜人,屋檐一角垂下一截七色彩虹,甚是喜人。
  鱼姬转身自厨房端出酒菜款待何栩,酒过三巡方才开口问道:“适才小栩前来似乎是将我三人误认为敌人,不知此番可是接了什么活计?”
  “不瞒鱼姐姐,小栩是奉师命外出游历,经过开封城郊听闻有妖怪专害即将临盆的孕妇,剖腹取胎,而今已伤了十余条人命!”何栩言语之间神情激愤,“小妹四处寻访都没见异端,直到看到鱼姐姐身边两位朋友身上发出的妖气,才会一时卤莽……”
  “居然有这等事?”鱼姬眉头微沉,“姐姐在开封久居,倘若真有妖物为祸,只怕也瞒不过姐姐的眼睛,只怕是别有内情。不知道出了这等惨事,可曾报官?”
  “穷乡僻壤寻常衙门官吏也是手足无措,民间传得绘声绘色,官府理不出头绪,也只是作为悬案放在一旁。”何栩叹了口气,“倘若官府信得过,也没那么多无头公案、冤魂怨魄了。”
  第九章 慌如乱麻
  鱼姬笑道:“小栩所言自有其事,但也不全然如此,我倒认识个些六扇里的朋友,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如此甚好。”何栩颔首道,“这样一来小妹还要在姐姐这倾城鱼馆里叨扰几日。”
  “那有何妨?”鱼姬笑道,“鱼馆虽小,友人来访自有安置之处,不过酒菜饭食可是要收银子的,小本生意,饶恕则个。”
  何栩笑道:“鱼姐果然是生意人,一切听凭鱼姐安排。”
  这般谈笑投机,浑然不觉已是黄昏,鱼姬起身掌灯,远远照见明颜回来,神色之间颇为抑郁。
  鱼姬见状,已然猜出了七八分,扬声问道:“你这丫头,莫非又见着了什么不平事?”
  明颜生性率直,哪里藏得住话,听鱼姬相问,当下噼里啪啦将白日里的见闻说了一遍,只听得何栩、鱼姬柳眉微颦,欷歔不已。
  原来那莬娘这等烈日下还携物出行是去北面金水坊为她相公孙步云送饭。
  说起她家相公,在这汴梁城里也算小有名气。孙步云几年前是汴梁城郊中牟县保举的秀才,奈何应试两科都名落孙山,蹉跎了六年光阴。眼见仕途无望,家境日渐拮据,正逢乡里药商汪家说亲,便应允了这桩亲事,做了汪家的上门女婿。婚后四年,泰山驾鹤西归,留下一间药材铺子。孙步云知乡下地方没有多大作为,便关了铺子,携妻迁居汴梁,把变卖房产所得在太庙南街开了家孙记药材铺。
  莬娘虽然无学识,倒也算贤惠,不但对背井离乡毫无怨言,还恪尽妇道,照料相公衣食起居,甚至连汪家不外传的医经也一并托付相公,一心望夫成龙。
  这孙步云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物,原本对药材一窍不通,只得了汪家祖上传下的药经,日夜观摩,居然学有所成,加上口舌伶俐,生意做得还算红火,往来俱是稍有头面的商家大夫,甚至拜入前御医汪御医门下,时常在汪御医开的紫薇医馆行走观摩,研究医术。
  因为汪御医与当朝徽宗皇帝身边的红总管童贯私交甚密,在孙步云看来,似乎是峰回路转,原本湮灭的仕途之念不觉又有几分萌动……
  却说那汪御医年届七旬,膝下只有一女,掌上明珠,宠爱非常。
  也算是巧合,那汪家大xiaojie闺名也是一个“莬”字。和莬娘不同的是那汪家大xiaojie自幼养尊处优,通音律,擅诗文,更难得的是精通歧黄之术,深得乃父真传。
  这般女子免不了有几分傲气,等闲男子难入法眼,挑挑拣拣地耽搁下来,年届三十还待字闺中。
  那孙步云时常出入紫薇医馆,与那汪大xiaojie日渐熟稔。虽然汪大xiaojie尚大他几岁,但驻颜有术,家境富裕,加上见识气度无不胜出家中糟糠,虽是同名同姓,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孙步云有心借御医之势向上爬,倾慕之余,对汪家xiaojie大献殷勤,口甜舌滑,哄动春心。
  两人郎情妾意,便在医馆中也不避忌旁人,尤其莬娘怀孕之后,孙步云更是肆无忌惮,时常流连医馆彻夜不归。那汪家大xiaojie虽知其已有家室,奈何爱郎柔情蜜意割舍不下,况且自己花季不待,又早将身子交付于他,唯有非君不嫁。
  老御医虽知长久下去必然有损爱女清誉,奈何两人恋奸情热,哪里听得进去。何况孙步云信誓旦旦,绝不相负,老御医也喜欢他这等伶俐的人物,到后来也是听之任之,不再过问。
  时间一长,难免有些个风言风语传到坊间,最终落到了莬娘耳朵里。
  莬娘初时不信,然数月来相公的确时常不归,言语冷淡无味,与前些年的夫妻恩爱判若两人。
  莬娘有孕在身,原本情绪就不稳定,加之心头委屈难当,在家里寻孙步云闹了几次。孙步云越发觉得自家发妻无理取闹,只是个无知泼妇,对比那知书达理的汪家xiaojie,完全是云泥之别,心中更确定了要下堂再娶的念头。只是莬娘临盆在即,暂无理由休弃,唯有先拖些时日,等孩子出世再做打算,于是在家收拾了洗换衣裳,直接搬去紫薇医馆,与新欢朝夕相对,当真是风月无边。
  莬娘激愤之余渐渐冷静,也担忧相公就此离去伤了夫妻感情,于是在家准备了他最喜欢的饭菜,放在藤盒里。也顾不得外面天气恶劣,自己身体不适,结果走到街上就差点晕了过去,若非明颜从旁扶持,只怕也到不了紫薇医馆。
  谁料到了医馆,却不见她相公的人影,馆里的伙计见莬娘是被搀扶而来,又身怀六甲,只道是来求医的急病人,于是未经通传就让莬娘、明颜两人进去。刚入内馆,就远远看到那孙步云与汪家大xiaojie正粘作一堆,在那花园之中亲昵调笑……
  任凭哪个女人也没有办法容忍自己的丈夫背着即将临盆的自己和别的女人。眼见这般无耻行径,莬娘心中莫大的委屈顿时化作满腔的怒火,也顾不得自己怀有身孕,上前和那对奸夫淫妇理论。
  抓扯之间那汪大xiaojie脸上吃了几巴掌,双眼含泪,委屈非常。孙步云一见哪里舍得?心头恼恨莬娘伤及新欢,更危及前程,也管不了莬娘有孕在身,蛮劲发作,要将莬娘连拖带扯地赶回家去!
  明颜见如此荒唐行径,哪里按捺得住,上前伸手在孙步云肩头一按。以她数百年修行,普通人哪里受得了这样一下,只听“咔嚓”一声,孙步云左肩锁骨断裂,顿时脚下一软,瘫在地上呻吟不止!
  汪家xiaojie见爱郎受苦,心头早慌如乱麻,高声威吓说要报官,治明颜伤人之罪。
  明颜冷笑道:“要治姑奶奶的罪也不难,咱们先到官府问问私通有妇之夫又是何等罪状,看看官府先抓谁?!”
  孙步云深知事情闹大不但颜面扫地,坏了汪大xiaojie的名声,只怕今后都无法搭上大总管童贯这条平步青云之路,枉费这一路来的心血和部署,于是强忍疼痛爬起身来劝住汪大xiaojie。
  汪大xiaojie哪里知道他转的心思,只道爱郎心偏原配,心中又羞又恼,一气之下直奔内堂,不多时已去得远了……
  这厢莬娘心中哀怨难当,虽恼恨相公不忠,见到他身体受创却也心疼,即使知道明颜是看不过眼替自己出头,也怕他再吃苦头,损伤夫妻感情,连忙向明颜讨人情。
  明颜见她这般情状,心想到底只是她的家事,不好过问,于是径自回了鱼馆。而今再说起当时的情形,难免会义愤填膺。
  三人感叹一番,均觉着那莬娘甚是委屈。
  “糟了,被那对**气糊涂了,倒把正事耽搁了。”明颜突然想起,顿足道,“刚才我走得匆忙,忘了把银票给她……”
  “也罢,反正你和她也有些渊源,过些时日再去探视也好。”鱼姬言道,“见那莬娘印堂隐隐泛出暗紫猩红之气,只怕近日会有血光之灾。你若能够帮她化去灾劫,远比还她一百两银票要好。”
  “鱼姐的意思是……那莬娘当真会出事?”何栩沉思片刻,心念一动,“莬娘有孕在身,莫非和那城郊十余起血案有关?”
  鱼姬叹了口气,“凡事自有因果,若是恶因种下的恶果,只怕比起因来,要糟糕得多……明颜你生性急躁,纵然是看不过去,也不要再随意向凡人出手。须知六道众生皆有其道,莫要坏了规矩。”
  明颜听得似是而非,口里应了,心想掌柜的既然算出灾劫,何不直接出手解决了,却说什么因果。四下张望,却不见了三皮,“再过会儿就打烊了,也不知道那痞子狐狸去了哪里。”
  鱼姬、何栩相对一笑,也不言语,各自举杯对饮……
  何栩在鱼馆暂住,白日里便在城郊继续察访,所幸这大半月来再无孕妇被害,只是如此一来线索却是断了。那晚听鱼姬所言,似乎此事和那莬娘有关,于是不时随明颜去那莬娘家附近探视,并无不妥。
  莬娘依旧是拖着有孕之身辛苦张罗家中内外事务,负心汉孙步云伤势虽未愈,也依旧早出晚归,不时口角之争,也是孙步云拂袖而去,到紫薇医馆过夜。正是只闻新人笑,哪知旧人哭,饶是莬娘万般委屈,千般柔顺,也只得落个空房独守、孤灯相对的结果。幸有腹中孩儿相伴,稍稍慰藉,不然也不知这等日子如何挨得过去。
  一幕幕只看得何栩、明颜连连摇头,为莬娘不值。
  这天又见孙步云摔门而出,面有怒色,一路急行,直奔医馆,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若是平日,莬娘多会跟将出来哭泣挽留,这次却全无动静。
  何栩与明颜担心莬娘有事,去到门前一看,莬娘额角滴血,晕倒在桌边,不知道是让那男人推的还是身重体弱不小心撞向桌角……
  何栩来不及考虑许多,慌忙上前替莬娘止血,生怕伤及腹中胎儿。
  明颜生平最恨人薄情寡意,见到这般情形更是按捺不住,哪里还记得鱼姬的劝诫,心想上次的教训到底是轻了,将身一跃,直奔紫薇医馆。
  远远看到那孙步云立于医馆后门外,旁边还停了一乘小轿,四个矫夫正靠树阴下歇息。明颜见有人在场,不方便现身,于是捏了个隐身诀,附将过去。
  不多时,见个老者自后门闪出来,正是汪御医。只是行色慌张,不似平日那般镇定自若,快步上轿,拉下轿帘。轿夫抬了轿子,孙步云埋头跟在后面,一行人放着正街不走,转背街穿小巷,处处透着一股子鬼祟。
  明颜原以为孙步云抛下结发妻子是来与新欢厮会,不想却是如此,不由得疑心大起,于是悄没声息跟了过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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