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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了解 估计赚到钱的人赚钱的途径是 通过拉人进来 转取人头费 并非打字费 当然上面只是我
这个行业人人都可以参与,不是针对你非要有技术才可参与,项目也很多,利用的人也很多,只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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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看你所包的片区了。。。。。。。。如果是繁华地方,一个点说不定几十份都有了。。。电话可以定
109级居然还好意思说 这级别太低了 如果开辅助的话可以用这种低级号 不怕封 手动的话赚钱
嘿我爸爸觉工作太累玩游戏挣钱哦月几千呢百百度查游戏火赚钱都我爸爸玩征途2YY专教新征途2游
现在普通家庭就这样啊,不是你一个人,别泄气啊,我觉得现在普通家庭能把一家养活就算不错了。你
可以啊 就看你的专业程度和口才/ 如果你想比别人赚得更多 那你就要比别人更努力
原则是可以的,而且非常挣钱,只要有本钱都是可以的,还有,最好不要自己干,找个搭伙的或学徒的
如果成功签约了,应该是底薪+打赏,底薪的多少应该和你人数有关,打赏都是五五分,游戏直播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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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注册淘宝账号 这里的账号是不能修改的,一旦注册就必须用这个淘宝号哦 必须绑定自己手机号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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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电影票的价格不是绝对的越高越有钱挣。一般电影开销的费用由几部分组成,一是片源费,二是场
一开始就挣大钱是不可能的 很多人想靠做生意挣钱 但你一定要有头脑而且要脸皮厚
你不是饿死的,你是懒死的,生存的方式是有很多的,你说你找不到工作那是你不肯去做,现在很多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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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老公愿意去努力改变自己的经济地位,争取赚点钱的话,就不至于了,但是如果老婆实在在乎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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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  大山里的女人对淳朴美好有尊严生活的憧憬向往——小说《桃花湾的娘儿们》选读  映泉《桃花湾的娘儿们》节选  作者:映泉  十  这下该梁厚民愕然了。他的脸蓦地一阵发烧。你呀你呀!他暗骂自己,怎么老把人想得这么坏?上次对老赵,这次又对桂花,怎么搞的!再看茶和盆里的水,他有些抱愧了。  “噢!”他点点头。不过他仍感到疑惑,“你怎么没估计到我可能回来呢?你可以到你的床上睡嘛。”  “那房里,我……”桂花微微颤栗了一下。  梁厚民冷静了下来,她的些微表情让他心里一动:“坐坐吧。”等桂花坐下后,他问,“那房里怎么了?”他正想多了解一些东西。  “我怕……”声音轻而发颤,眼里也失去了光泽,变得暗淡下来。  “你怕什么呀?”  “怕……这么大一座房子,就我一个……”  桂花满不在乎的神气没有了,显得可怜。她的头越垂越低,凝望着火盆里的一点余火。梁厚民这时候也本能地感觉到,房里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冷气。上次来时她说丈夫去搞副业了,但他总觉得这家里没有男人。古老的房子被一道看不见的阴影所笼罩。  “你丈夫到底去哪里?”  “我那个哥哥……”桂花似乎不愿说。  “他在城里?”  “死了!……”回答干巴巴地。  梁厚民仿佛被摔进了冰窟窿,打了个寒噤。“桂花姐,你怎么……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不知忧愁的女人,原来有满腔辛酸。她有些悲戚地说:“我儿的爹,听说……城里能赚钱,他就去了。是前年的事。听说,跟盖房师傅做,做小工……一天赚两块……他花钱谨慎,一天花一块,还给家里攒一块……听说挖墙脚是包的,他连夜挖,上面石头塌下来就把他压,压死了……在城里死人不准埋,他们把他烧了。给我送回一罐子灰,两百块钱……”  梁厚民听到这样的伤心事身上直打哆嗦,不知是冷,还是被桂花的话震惊了。城里搞副业的情况他倒是知道一些。现在城市建设发展很快,许多农民进城搞建筑,但那些人有技术,在外面的适应能力也极强。他们包下一幢房子的工程,跟甲方定下合同,包工包料,然后雇用一些没技术的人去干脏活累活,一天发两块左右的工资。房子修好,他们赚了一大笔钱,跟做小工的也就没有了关系。那些做小工的大多是山区的忠厚老实人。他想象得出,桂花男人怎样在那里拚命干活,又怎样领到一点可怜的工资。去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回来却是一罐骨灰……老天爷,一条命,两百块!赔一头牛也决不止两百块呀!然而那临时施工队并没有承担责任的义务,说不定这两百块是出于同情而施舍的。  桂花刚才说什么?“儿的爹”?也就是说,她还有个孩子。那么孩子呢?  “你的孩子多大了?”  “七岁……”  “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叫,叫盼睛,下雨天生的……”  “怎么没看见?”  “他,他跟人走,走了……”  “什么?”  “跟浙江人走的……”  “给人家了?……”梁厚民的脑袋在嗡嗡发响。这个女人,竟干出了这种糊涂事!他不由得严厉起来,“你说,是不是把孩子卖了钱?是不是因为孩子碍了你的眼?我不相信你连个孩子都养不活!老实说,你卖了多少钱?”  女人惊慌地抬起头,忽然眼泪巴巴地。她急急地分辩:“不,不是卖了,真的,我没要一分钱,还给了那个人五十块。呜呜!……”  “说清楚一点,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人在后山伐木队呆过。我跟他……很好……以后伐木队解散,他就走了。去年他又来了,住了几天。我求他在这儿安家,他不。他说这里太穷,太偏僻了。他还说,可怜我的盼睛,读书都没地方,将来也不会有姑娘嫁到桃花湾的。他说他们那地方很好,孩子能念书,将来也有事做。他说他没有孩子,叫我把盼睛给他。我舍不得,可又一想,他长大了怎么办呢?我不能让他跟他爹一样……”  “那个人在哪儿住?”  “浙江。”  “浙江那么大,是一个省,懂吗?是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这些他都没说吗?”  “说了,我忘了……”  梁厚民的心在阵阵紧缩。他想起了贩卖儿童的犯罪分子,想起了那些用小孩作晃子骗人钱财的恶棍!他亲眼看见过,一个垂死的孩子面前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孩子怎么得病而又无钱医治,骗取善良的过路人们的同情。其实那孩子是被迫喝了药……  “我的天哪!”他不由自主地叫一声,喉咙发干,又喝了一大杯茶。  桂花想起了孩子,越哭越伤心。桃花湾的女人没见过世面,很轻易地就相信了一个人的胡说八道。她白天嘻嘻哈哈,尽量不想丈夫,不想孩子,很难说她夜里流了多少眼泪。  “你呀!”梁厚民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就不认真想一想呢?那个人家乡条件很好的话,为什么跑到大山里参加伐木队?伐木队解散了,他为什么隔了几年又大老远地跑来?跑来干什么?现在提倡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他怎么可能没孩子?你,你还倒贴五十块钱!……”  桂花如梦方醒,忽然脸色惨白,两眼发直。好一会儿,她大叫一声:“盼睛!儿呀!……”大声嚎啕起来。  梁厚民也发急了。他想了想,好言劝慰道:“桂花姐,你别急,盼睛会找到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你总该知道吧?”  “他姓马,叫马忠诚。”  “这就好办了。我外面有朋友,可以请他们去找。他参加过伐木队,可以查到地址的。桂花姐,桃花湾的确是苦,但不是不可以改变的。我这次来,就是跟你们一起想办法。这儿有山,有水,有树,有竹,这些都可以变钱,有了钱就好办了。以后别再干糊涂事了,啊?”  桂花诚恳地点点头。  “好,你去休息吧,我写封信,让菊香明天带出去寄。”  桂花走了。一会儿过后,梁厚民听见深而黑的里屋传出嘤嘤的哭声。  他的酒彻底醒了,喝了几大碗茶,却没有了睡意。桂花给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的心情只怕一夜也难以平静下来。桂花的这些遭遇,区领导们知道吗?他拿出纸笔,给李晨晖写了一封信,请她利用她能够四处跑的有利条件,查一查马忠诚这个人,找到桂花的孩子。  他将信口封好,要出去解个小便。出了厢房,模模糊糊看见大门口一个影子一闪就不见了。原来他进房没关大门。他快步追了出去,那个影子正走向屋场的那一头。  “谁?”他问。  那人站住了,轻轻应了一声:“我”。  他听出是春桃的声音,便迎了上去:“春桃,有事吗?”  春桃支支吾吾:“没,没什么事。睡不着,出来走走。听见桂花姐的哭声,就过来了。”  他心里明白,桃花湾的夜景不值得欣赏,姑娘定有什么心事。  “进去坐坐吧?”  “天晚了,以后吧。”说完,她匆匆走了。  梁厚民望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夜中。又有一些影子在他眼前晃动。定下神来,才发现是从河里升起的雾霭,被气流冲击着。他意识到,桃花湾女人们的笑声掩盖着许多不幸。  十一  他在桃花湾住上了。才几天工夫,他却感到似乎过去了几个世纪。看不到报纸,不知外界信息,甚至很少有陌生人闯进桃花湾的地盘。桃花湾是个死角,仿佛在另一个星球上。  每天,他起床了一会子,才听见一扇扇门开的声音。女人们趿着鞋,掩着怀,头上乱蓬蓬,呵欠连天地走进走出,到吃早饭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吃罢早饭,有的去菜园整一整,有的去碾米,有的去推磨。碾米的架着牛,将谷倒在碾盘上,赶着牛旋转。小孩赶牛,大人不断把盘边和中间的往碾滚路上扫。一百斤粮食一碾就是半天。他跟着转过几次,转得头昏脑胀。推磨也是一样,两个人,一个赶牛,一个筛面。石磨的声音象是一首古老的催眠曲,催得人无精打采。中饭要拖到下午两点,晚饭要到八九点。搁了饭碗,便要上床睡觉。既无新鲜事,也无新鲜活。吃的也是单调的食品,没有油荤,没有变化。  但桃花湾人一不觉得苦,二不觉得枯燥,依然有滋味儿地活着。  女人们都风骚而又懒散。反正没有指望,也就没有谁去费心干一件事情。她们常在一起闲聊,唱小调。这便是她们的娱乐活动。她们的情绪只有在这时候才调动起来。最好的话题是评判男人。  桂花十分热心地为他洗衣服,涤纶裤子用开水烫得皱巴巴象一把腌菜,的确良用棒槌捶了几个洞。他想告诉她料子该怎么洗,一想人家没有料子,只好笑笑作罢。  菊香从区里回来,开了一次群众会,由她半通不通地传达县里区里会议精神,无非完善责任制,准许农民经商,和有关具体措施。传达完了,她请梁书记讲讲。梁厚民讲,桃花湾要富起来,希望大家出主意,想办法。然而大家对这些不感兴趣,各自讲各自的有趣事,时不时响起一串哈哈。剩下在家的几个男人倒受了鼓舞,当即决定明天进城搞副业。不用说,他们也去做小工,一天赚两块钱。这条路似乎成了他们唯一的出路。他想阻拦,又一想,不让他们去说不定会引起误会的,只好不开口。菊香的男人当真第二天就走了。  他就这么闲住闲吃,心中越来越焦躁。若是前些年没搞责任制,干部还可以指手划脚,现在却没有那么容易。他感到自己只有空想的脑袋而没有办事的能力。那天他正在河边散步,见春桃在河里洗衣服,不觉心里一动。这个高中生心里是有底的,怎不找她聊聊呢?于是便走了过去。  他走到她身后,正好她站起身来。他发现篮子里的衣裳没几件好的。  “春桃,洗衣服?”  “哎!”春桃低眉垂眼地。  “我想跟你谈谈。”  春桃想了想说:“等我晾了衣服吧。”说着,她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好,我在这儿等着。”  他注意到,姑娘一件罩衣下,露出了补了补丁的棉衣。  白天望桃花湾是很不错的。后有山,前有水,家家屋后有竹园,门前有桃树,翻过屋后小山,便是一片茂密的森林。然而桃花湾却这么穷。世界上有资源的国家不发达,发达的国家资源却不丰富。他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一点。不过这一点倒提醒了他。要想使现代科学和文明尽快进到深山,首先还须要有钱,而钱的唯一来源是开发利用这里的自然资源。可惜,公路不通,电也没有,这里的人也没有一个是有专长和技术的。  正这么漫无边际地瞎想,春桃来了。  “梁书记,我来了。”  “好,我们边走边聊吧。”  沿河边有一条路,路旁许多桃树,路上落满了桃花。微风一吹,它们便飘进水里,随水流走了。  “你在哪儿上的高中?”他问。  “公社中学。现在公社没有了,成了区中学。就是区委会后面的那所。”  “毕业后参加高考了吗?”  “差半年毕业。”  “没毕业?”  “嗯!”  “为什么?家庭困难?”  “我享受助学金。”  “学习跟不上?”  “我的成绩中上等。”  “哪?……”  春桃沉默了好一会子:“一来读了书没用。高中生怎么样?不是照样做活吃饭,吃饭干活?不是照样跟人跑?二来唉,唉!……”  “二来怎么样?说下去。”  “那助学金不明不白,我忍受不了耻辱。”  梁厚民马上想到了方达明。涉及到人家的隐秘,他不再追问,转了话题:“那么你上小学又是在哪儿呢?”  “山那边有一所小学,属于另一个县,我姑妈在那边,我住她那儿读书。”  “桃花湾的学生都在那里?”  “是的。”  “哦!……”顿了顿,他又问,“你说要嫁给双喜的表弟,是真的吗?”  春桃犹豫了一下:“是真的。”  “你去过江苏?”  “没有走到,半路上被收容审查,遣送回来了。”  “那个人怎么样?”  “没见过。双喜遮遮掩掩,我估计好不了。”  梁厚民很感意外:“既然知道好不了,为什么要嫁那儿去?”  “嫁个跛子、瞎子,总比嫁不出去好。人家曾在山外帮我介绍几个,我象一头牲口,人家来了,我就出去让人家看,然后任人家评头论足。尽管这样,那几个人还是觉得这地方穷,名声又不大好,一去就不再回来了。城里的学生考不取大专考中专,考不取中专考技校,即或任何学校都考不上,也还要安排一个事情做做,有的还顶职。可我呢?谁都不管。想走出去,倒有人管了……”  梁厚民点点头:“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  “你别跟我讲大道理,我懂。”春桃打断他,继续说,“你住长了就知道这儿是什么生活。没有书,没有电影,没有报,没有戏。你住一个月还去机关领一次工资,多少可以换换空气,哪怕只是一口。可这儿呢?简直无处可去。都骂桃花湾的女人野,没教养,象畜牲,那么叫他的老婆叫他的女儿住这儿来,我们把地位换一换,看她们想些什么!谁把她们当人了?……”  梁厚民说:“我不是跟你讲大道理。我其实跟你有同感。我来之前,跟老方讨论过这问题。他也同意。”  “他是个混蛋!他比这儿的女人还下作!”  “唔?”  春桃不说了,长吁了一口气。她的眼前时刻晃动着那道貌岸然的面孔,可耳际却响着她母亲一片痴情的讲述。更糟糕的,是她童年见到的印象怎么也难以抹去。那是文化革命初期,方达明是一副卑怯的形象,小姑娘时不时要看看客人,在一间女人的卧房,她看见了他下流的举止。可恨桃花湾的女人没有一点儿血性,任这个阶下囚象狗一样地驱使着。也许从那起,她就变得性情乖僻,把人生看得冷淡。她觉得人世间没有温暖,没有爱。但当大学生请她不慌出走,她又怀着一钱希望留了下来。家乡虽然苦,又被人瞧不起,但毕竟是自己的家乡呵!  “并非人人都瞧不起桃花湾。”梁厚民开导她说:“我看这儿的女人就不错。这不是假话,是真的。她们单纯,没什么歪心肠,所以也就轻信,容易上当。她们对人从不往坏处想,这就难得。糟糕的是这里太闭塞,她们孤陋寡闻,也有些不好的生活习惯。我到这儿来,就是想尽尽力。我们读了这么多书,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不能把现代科学和文明传播给我们的群众,那才真是枉读了圣贤书哩。我觉得,你有一点值得我学习,那就是不埋怨这些女人太落后。这一点难能可贵呀!可是有一点我又不大同意,那就是对生活缺乏信心。不知我说得对不对?”他笑望着高中生。  春桃那怒气冲冲的神气没有了。“唉,”她笑了一下,“你把我估计过高。公社中学的高中生,能有多少墨水?说真的,我也跟这些女人们一样,曾经……”她的脸上抽动了一下,突然打住了话。  梁厚民很清楚地注意到了姑娘的表情,眼皮禁不住一跳。他赶紧转了话题:“我这几天转了一下,村前村后看了看。我发现这里实在不应该这么贫困。山上的栎木烂了那么多,如果培养木耳,该是多大的财富!可是大家只知道捡木耳,却不去按科学方法培养。再比方这满山竹子,编竹器该有多大潜力?还有这木材,做家具卖多好?可是男人们却跑到城里做小工,一天赚两块钱,伙食住宿一扣,哪还钱拿回家?如果把山上的资源利用起来,又有计划地利用土地,比方栽果树,这里简直是个金银窝!可这些桃树,结的桃子根本没有用……”  春桃显然被他的话打动了心,她左顾右盼打量满山的红树绿竹,脸上泛起了红晕。但没过一会儿,她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这些我也曾想过,也跟他们讲过。但谁都没兴趣。大家都自在惯了,谁都不想什么改造环境问题,过一天算一天。再说又都没本事,拿着竹子做筲箕、粪筐,挑到街上没人要。质量太差。以后也就没人做了。比方你说的木耳什么的,学吧,没文化,请技术人员吧,出去了不知东西南北。即使人家来了,谁付工资?况且,谁也想不到这些。因循守旧,得过且过,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我们想办法改造它!”梁厚民信心十足。“你再谈谈,用什么办法冲击几下,使大家的生活节奏加快,让大家相信按科学办事?”  他们转到村头了。一个女孩赶着牛碾米,老牛慢腾腾要走不走,小孩昏昏欲睡。  “除非有电,打米磨面用机器。晚上有灯,人们就不会天黑就睡觉。想再好些,有一部电视机,让大家看看别人在怎么生活。邻县的电视转播台就设在那山上。可是……”  梁厚民站住了。他注意到了一个山上的电视天线。那里有电!然而,电线拉到这儿,谈何容易!  “再呢,”春桃说,“除非马上赚到钱,让大家看着钱应该怎么赚!”  忽然一声女人的嚎啕,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哭声在大屋场那里,夹着男人的骂声。  “是谁?”他问。  “是喜旦儿姐。这怪我。”  “怎么了?”  “双喜老催着喜旦儿姐走。我跟她讲,说你来是要改变我们村,喜旦儿姐就不想走了。双喜昨天就跟她吵……”  “你干得对!”他说,“春桃,再想想主意,我们是有希望的。”说罢,他往哭声方向赶去。  春桃拿不准是跟着去还是不去,正犹豫着,从旁边菜园里钻出个人来。是菊香。才几天工夫,菊香的脸变红润了,身上也穿整齐了,看着象三十来岁的少妇。  “春桃,跟梁书记玩玩?”她笑眯眯地,眼里闪射着邪光。  春桃讨厌她,但她又马上成了干部,得罪不起,只好应付道:“梁书记问我的事。”  “哦?什么事?”菊香放下了菜篮子。  春桃灵机一动:“问了问你的情况。”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菊香一下子没了笑容。书记打听她,是喜欢她呢,还是因讨厌而摸她的情况?……她想问个明白,掉过脸来,春桃已走了好远。  十二  双喜打人可够狠的,一点儿也不留情面。他把喜旦儿的衣服剥得只剩下一层单衫,脚上鞋也没穿,抓住她拼命往外拖。喜旦儿不走,他就劈头盖脸地打起来,打得那女人逢头散发,鼻子出血,衣服撕破了几块,露出了大半个胸脯。这个家伙发起狠来,脸扭歪了,眼睛发红,变得十分难看。向来喜欢凑热闹的女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却都不露面,任打者往死里打,挨者挨个够。如果不是梁厚民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放手!”梁厚民喝叫一声。  双喜不理,抡起拳头继续往喜旦儿身上打。梁厚民插到二人中间,一下将双喜掀了老远。他挑不起担子,长期的体育锻炼却使他能跟恶徒较量几下。一个双喜当然不在话下。双喜打红了眼睛,嘴吐白沫,向梁厚民扑来,一边还大叫着:  “老子打老婆,谁管得起!”他一把拎住院梁厚民的衣服。  梁厚民抓住他的胳膊,身子转过去,肩膀顶起他往旁边一丢。双喜象一截木头重重摔在地上。但他不认输,迅速爬起来又扑来了。梁厚民等他扑过来时闪了一下,他扑个空,紧接着背上挨了一掌,他被摔了个嘴啃泥。  “还来不来?”梁厚民问。  双喜坐起来,脸上糊着泥,愣头愣脑望着这位不起眼儿的书记。  “为什么动手打人?”书记厉声问。  “她不跟我回家……”双喜忽然老牛似地哭起来。“当初人贩子把她给我时,她情愿同我结婚,可今天……呜呜……”  梁厚民大吃一惊:“什么,人贩子?”  他望望喜旦儿,那女人低头哭泣着,并不反驳她丈夫的话。不用说,她是被人贩子卖给双喜的。双喜不哭了。他说漏了嘴,有些害怕。瞟一眼书记,书记正怒视着他。他咕哝着:  “反正她是我老婆。”  梁厚民见女人鼻子还在出血,光膀子冻得发紫,乳部露在外面也十分不雅,便命令他们:  “快进去洗好穿好,我要问你们的话!”  两口子进去了,不再听见哭声。  梁厚民思忖着。在桃花湾,可与之讨论问题的人不多,仅仅一个春桃。这个双喜是外地人,有些见识,他想让他助一把力。他在摆得乱七八糟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听见不时有人的嘀咕声。打人的现场没人来劝架,却有无数双眼睛关注着事态发展。书记刚才的那两下子无疑垫高了他的形象。女人们敬重白面书生,也崇拜威猛男士,书记能文能武,叫躲在一道道格子窗那边的女人们赞叹不已。但他本人却没料到有人注视他。他听着里面,刚才打架的两口子正在低声商量,显然在讨论如何应对,猜测书记会怎样训话。过了好一会儿,两口子很体面地出来了。女人鼻青脸肿,男人额头上一个大包。但他们笑容可掬,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们在门口一边一个,说道:  “梁书记,请屋里坐。”  梁厚民不客气,大步跨进门去。喜旦儿小跑着从旁指引,绕过一个天井,穿过一个过道,进了一间宽敞的房子。  房间的一面是一排格窗,全糊着皮纸。房里也有八仙桌,太师椅,不过都裂了缝,脱了漆。他从一处破了纸的地方往外瞅了一眼,发现外面是一块荒地,半截墙告诉他后面曾有个院门。他挺纳闷,这么个穷地方,一百多年前居然有人做这么大这么漂亮的房子。又想做房的人的后代沦落成这样,老天的惩办可真不轻!由此他联想到一个问题,这些女人家境困难,却一个二个生就一副高雅富贵相,难道若干年前她们的祖宗是大户人家?由此又联想到另一个问题:大户人家的形成需要环境。看这些老式家具和窗格上的图案,是颇为典雅的,难道若干年前这里并不闭塞?刚好这时候一位老婆婆拄着拐杖进来了——老婆婆也是那么富态。他问:  “老人家,这房子是什么时候修的?”  “同志您坐,”老婆婆请他坐下,说:“这还是我的老太爷手里的事,我爷爷的爹,他们修的。真不知他们是怎么修起来的。”  原来她也不知道。  “从您这里赶街,哪儿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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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老婆婆指一下后山,“鸡窝镇。鸡窝镇是人家的县。过去,我们这里是条上鸡窝镇的大路,鸡窝镇想上我们这边县里去,就从这儿过。赶骡马的一天到黑人不断。现在听说人家鸡窝镇有公路去他们县里,我们这里就闭塞了。同志呀,只怕再过几年,桃花湾就会没人了哟!……”老婆婆说着,揩了下眼睛。  “妈,您又讲这些!”喜旦儿埋怨她。  梁厚民暗吃一惊。他以为老人是喜旦儿的奶奶,没料到是她的妈。喜旦儿见书记愕然,解释说:  “我妈生了六胎,六个姑娘,我是老幺。大姐姐们都到鸡窝镇去了,她们的孩子比我小不了多少。我妈只记得鸡窝镇,鸡窝镇。”  “好,不说了,我不说了……”老人起身,拄着手杖出去了。  双喜奉上一支烟,等候书记问话。这小子因为钱财去而复得,在桃花湾人面前有点气大声粗。他天天催着喜旦儿跟他回老家。喜旦儿听春桃说梁书记是来帮桃花湾想办法的,便有些不大情愿走了。双喜牛脾气发作,便大打出手。让梁书记教训了一顿,他现在老实了。他花了两千块买了媳妇,害怕人财两空。  “双喜,”梁书记跟他开诚布公,“我现在既不问你怎么买我们的人,也不问你行凶的事。你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行吗?”  双喜紧张而又小心地回答:“您说吧。”  “你说,桃花湾这地方究竟怎么样?”  “地方不错。就是……”他有些吞吞吐吐。  “说吧,说错了也不怪你。”  “这儿的人懒。怕苦。”  梁厚民笑了一下:“如果你住这儿,你怎么办?”  “我吗?”双喜狡黠地笑笑,想了一会儿,“干什么都行。”  “具体点儿。”  “办竹器厂。我出高价请几个师傅,能让外国人伸大拇指的师傅,再去山外邀一些精明的人来……”  “桃花湾不是有人吗?”  “她们?”双喜笑了一下。  喜旦儿在旁边站着,脸羞红了。梁厚民赶紧避开了目光。  “干不成竹器厂,我搞木器厂,专门生产高级家具。你看他们,好木材都当柴烧了。”双喜说得高兴,不禁手舞足蹈,目空一切了,“干不成木器厂,我就生产银耳,一年万把块小事一桩。我还可以办养蜂厂,养鸡场,种药草,种果树,甚至搞盆景,到城里也可以赚大钱。退一万步,我养蛇都呆以赚钱!”  一阵轻轻的“喂哟”声。梁厚民一望,只见许多女人都挤在门口听。听见一个“蛇”字,她们仿佛被咬了,牙疼似地倒吸了一口气。梁厚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这小子有些狂妄,但不可否认,他谈的并非不是实情。他真有些怨恨桃花湾的人们不争气了。他沉思半晌,又说:  “这儿交通不便。”  “有了好东西,不愁没有车来。其实汽车顺小河都可以开来。只要我的产品畅销,我都愿意出钱修路。劈开那个山垭,花不了多少钱。两千块足够!”  又是女人的惊叫声:“哎哟天!两千块!……”  “这里没有电,你凭手工赚得几个钱?”  “电?好解决!后山有电,我贷款一万块,拉一根线过来绰绰有余!”  梁厚民折服了。这个聪明的江南人不愧见多识广,有远见,有能力。他从心眼儿里爱上了这个小伙子,虽然他身上还有一种得志就欺人的小人气。但是目前,桃花湾的确需要这样一个人。他狠抽了几口烟,说道:  “双喜,这儿是你的岳母家,只要姑娘不管岳母可不是男子汉的做法。我跟你谈的就是这个个问题。桃花湾苦,这你也看到了。但你说他们懒我可不同意。他们没你的见识多,没你的办法多倒是不假。我作为区的一个领导人跟你商量,请你在这儿至少今年呆一年。如果办厂——不管是什么厂——你当厂长,桃花湾这些女人给你当工人,由你奖惩。收入呢,一定不比你在家干的低,去来的路费由这边出。你不是有个表弟要跟春桃结婚吗?行,只要她自己愿意。条件只一个,请他来露一手,让姑娘自己看!桃花湾的姑娘被人买,你是最后一个!你觉得怎么样?”  双喜睁大了眼睛,有些拿不定主张。  “怎么,你刚才是瞎吹的?”  “不!”双喜不认输,“不是瞎吹!”  “那你怎么不敢答应?”  “首先要有电,一万块钱……哪儿有?”  “我去贷款!”  “再就是这些人……”他望望喜旦儿,摇着脑袋。他看不惯她们的懒散作风。  梁厚民见无数张粉脸注视着房里,喊叫道:“你们都进来!”  女人们都进来了,你推我,我推你,叽叽咕咕,吃吃地偷笑。  “你们都听着。喜旦儿的这位双喜小哥哥刚才说了,他可以在这里办厂,让大家都富起来。对他来说,万把块钱算不了什么。你们都晓得,他买喜旦儿一甩手就花了两千,喜旦儿回来打的洋伞,穿的料子,戴的手表。他愿在我们这儿帮忙。可是他说,信不过你们,说你们太懒,下不得力!是这样吗?”  “放屁!”有个女人冲口就骂。  “你们愿不愿干?愿干我们就马上贷款,拉电线安电灯!”  女人们高兴了,一张张脸上放出光来。  “愿意!”  “天啦,点电灯!”  “做鞋才亮哩!”  “你还能照着亲哥哥呐!”  又是你一拳,我一拳,嘻嘻哈哈。  双喜一拍大腿,下了决心:“好,就这样定了!不过我得这样办,愿干的报名。现在不开大锅饭,我可不是队长。报了名的就得听我的。还有一样,牵电线的钱将来得我还,报名的收电费低,因为是我们工厂的工人嘛。没报名的要就不点电灯,要点就加倍收费,直到贷款还清为止。同意不同意?”  “同意!”  “行!”  桃花湾的女人说话不负责任,兴头上瞎喊一气。  “这些以后说。”双喜到了这时候,脸上现出了干事业的人才有的刚毅。他不会轻信这些女人们的随声附和。他有他的一套办法,会让这些懒散的人勤快的。他不想在这时候跟女人们多说,因此对书记道,“您马上去贷款,我还写封信您帮我寄一下,我要请几个朋友来。贷款一万,一年还清。”  “行!”梁厚民倒激动了。“我们明天分头出发,你去后山跟他们联系一下。”  “我还要个帮手,有文化的。”  “春桃!”  春桃应声而出,站到了他们面前。  “我们这是君子协定。”梁厚民握住了双喜的手,“这个高中生行吗?”  “我们最好签个合同。”双喜是个老手,稳扎稳打,毫不含糊,“春桃当帮手当然行。”  梁厚民从喜旦儿家出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事情总算有了眉目。他决定明天回去贷款。  十三  当他往桂花家去的时候,他发现,桃树下,稻场边,女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议论着。望见他,人们向他投来崇敬的目光,这目光里没有了那种轻佻,是诚心诚意的。走进桂花家的大门,只见桂花手里提着一块腊肉从楼上下来。显然是专为他做的。桂花脸上挂着笑,眼里闪着希望的光。不用说她也听了刚才他和双喜的义谈。  “你去厢房看看书,我做点菜,一会儿就好。茶也泡好了。”桂花象位大姐,声音中充满了母性的温柔。
  厢房里的八仙桌上,果然刚泡好了一壶新鲜茶。梁厚民忽然意识到这茶的分量,心头不由一沉。女人们信任的目光,这壶专为他泡的茶,还有那一块腊肉,说明了什么?说明桃花湾的女人们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事情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感到有些紧张了。  拿起书,却看不进。他的思绪不由他控制,象一匹野马在天上地下自由驰骋。他想到了电灯线,想象着桃花湾点上电灯的夜景,想起了机器的轰鸣,想象着身上焕然一新的女人们……明知想这些没用,却又不能不想。  他扔下书,躺上床。不想那些希望中的景象仍在他眼前晃动。  “梁书记,在家吗?”  “谁?”他坐了起来。  “我!”随着声音,进来了菊香。  “哦,是你。请坐。”  菊香坐下了。打量一下室内,她问:“您在这儿住得惯吗?”  “可以。蛮好。”他给她倒了一杯茶。  “假若有些不方便的话,就住我家去。小梅爹城里搞副业去了,就我跟小梅在家。”  “谢谢你。这儿不错。”他跟她在一起感到没有话说。“你有什么事吗?”  菊香的身子忸怩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听小梅说,您想贷款,让双喜在桃花湾办厂?”  “是,是呀!”  菊香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说话的声音:“您想改变一下我们桃花湾的现状,为大家开一开致富的大门,为我们大家好,这是您的好心肠。只要是长了心肝的人就会明白这一点。不过……”  “说呀,说下去!”梁厚民给她鼓劲,“我正要去征求你的意见。”  “我想,您干这件事有些凶多吉少……”菊香的话有些支吾。  “为什么?你说嘛。说错了也没关系。”  “我们桃花湾人们的德性恐怕您还不晓得。有好讨呢,大家都跟着走。要是负个什么责任呢,谁都不愿出头。再说我们有些领导呢,不是我有意要说领导的坏话,用得着你,就把你抱在怀里,用不着你了,就一脚把你蹬开。梁书记,您是满腹才学的人,又年轻,您管难办的事多了,对您的前途不利呀!”  菊香神色严峻,一番话是发自肺腑。梁厚民看出来她是在好心劝告他。她有多年的经验教训,说不定还有什么内情。不说别的,这次突然通知她去开会就有些出人意料。难道她还有更深的心事?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一点。  “你是不在开会时听到些什么?”他问。  菊香连忙否认:“不,没有听到什么。我是自己这么想……”  她否认得这么彻底,恰好说明她听到了什么。他沉思半晌,笑着说:  “我想好了,只要诚心诚意为大伙儿干点事情,对得起人家,对得起自个,这就行了。”  “您说的是。”菊香点点头,“都象您这样就好了。可是到时候您说不定会吃亏的。”  “这么严重?”  “有些情况我向您谈谈,您自己掌握着办就行了。”谈起本村的女人们,这个女人不例外地表现出女人的好兴致,“这个桂花对男女关系特别不在乎。这么大幢房子,就她一个人,常常有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在这儿住。不然的话,她一个妇道人家,用的钱是哪儿来的?有人说您来的头天晚上她钻在您的被子里睡,传到领导耳朵里,领导会怎么想呢?再说喜旦儿吧,那次来了个陌生男人,住了几天,她就跟人跑了。听说经过了几个男人的手,最后才到双喜家里。您看,就是这样的人。比较起来,春桃有文化,好好培养一下是不错的。可是她去年也跟人贩子跑了……还有双喜,区里人都说他是人贩子,您用了他,将来您就是长十张嘴也说不清……梁书记,这些话我知道向您说了会对我印象不好。可是不说呢,又怕您将来吃亏。您自己看着办吧。”  梁厚民边听边点头。然而他非但不痛恨这些人,相反更觉得有必要帮助她们。他说:“谢谢你提醒我。不过硬说双喜是人贩子是没事实根据的。我的主意已经定了。菊香同志,希望你也支持我的工作。”  “那是当然。”  菊香说完,告辞走了。  她前脚出门,跟着桂花就端着菜跨进来。桂花脸上没有了刚才的喜色,变得有些悲戚。她搁下两碗菜,转身又出去了。梁厚民只在想菊香的话,没注意到桂花的表情变化。等菜都端上桌,盛来了饭,他端起碗,才发现她的情绪低落。  “咦,你怎么了?”他奇怪地问。  “我,我是个坏女人……”她不端碗,可怜巴巴坐在桌边。  梁厚民笑了一下:“谁说的?你的心思倒挺多的。自己看不起自己。”他明白她刚才听见了菊香的话,也不点破,“吃吧。”  “我那天真不该睡这床上。”  “没什么。这么大的房子,又古又旧,男人都有些害怕,何况女人。”他给她搛了一筷子菜,“吃吧。”  “我没男人,我才三十岁,一辈子怎么过?他们愿意来我家玩,没一个愿在桃花湾安家。我,我真不该睡你的床上……”她抹起眼泪来。“你看不起我,要去菊香那儿住,我知道。”  “咳!你这人,心眼儿太多。”他劝她说,“我住你这儿,你伺候我吃,伺候我洗,我倒怕你嫌弃我。我正准备跟你说说我的心事呢。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去人家那儿住呢?只要你不嫌麻烦,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住。”  桂花不好意思地揩揩眼泪。她的眼泪真多,一下子就流了两大串。  “你还年轻,是该找个丈夫,”他借机开导,“好好地过日子。人家不愿来安家,是嫌这儿穷。我们想办法,使桃花湾富起来,让他们高攀不上。这一点你放心。另外呢,我们自己也得自爱自尊一些,免得被人看不起,你说呢?”  她点点头。  “随便来个男人,就让人家在这儿过夜。上面来个什么人,就任人家骂一通。这怎么行呢?你是人,我也是人,凭什么你要欺负我?做人得放硬朗一些,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穷在身上,富在心里。是不是?”  她再点头。  “吃饭吧。”  她端起了碗,怯生生地问:“你明天回去?”  “是呀!我回去贷款。为了你能找个好丈夫,我也得尽心尽力为桃花湾办点儿事。我明天回区委会,至多第三天回来。”要干一番事业的热情象一盆火在他胸中燃烧,他的情绪进入了最佳状态,大有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劲头。  桂花深情地笑着,往他碗里搛了好块发红发亮的腊肉。他一口塞进嘴里,嚼得油直冒。  “对了,”他想起一件事,“我写信请人访察你的小盼睛,回区里说不定就会看见回信的。”  桂花默默地点了点头。  十四  形势发展很快。种种迹象表明,县委书记的乌纱帽将会落到大学生梁厚民的头上。农民观天气,商人观市场,干部对人事变动是极为敏感的。方达明积几十年之经验,相信自己的判断八九不离十。李光年将调地区,这已经尽人皆知。他现在正领导着组阁。等组阁一完就要走。方达明从县里开扩大会不几天,就又接到李光年的电话,李光年劈头就问:  “小梁在家吗?请他马上到城里来。”  方达明一听县委书记的口气就感到大事不妙,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儿。他尽量不动声色,回答说:“他不在家。”  “哪里去了?”  “桃花湾。就是人贩子拐骗女人的那地方。”  “去哪儿干什么?”
  “他说他要去那儿住段日子。”  “什么时候去的?”  “我从县里回来见到他一面,第二天一早他就走了。”他边汇报边打主意。  “没参加听你传达县委会议精神?”  “他说现在文山地海浪费时间太多。光年同志,要不要我派人找他一下?”  这句话显然起了作用,李光年犹豫了好一会儿。既然梁厚民敢于说“文山会海”,也就敢于不听人请。  “算了吧!”电话挂上了。  方达明放下电话筒,心头顿时沉重起来。若是往常,李光年谈起大学生,总是要跟他多扯两句,而这次究竟找大学生有什么事都没跟他说。分析形势,他估计县委书记是找梁厚民谈话。那么他呢?他方达明难道到死也只是个区委书记?他的情绪一落千丈。  不过他马上清醒过来。前几天还认为县里任命一个大学生当区级领导是个创举,今天看来就显得不怎么样。领导班子中的知识分子不是只要一个,而且很多!本县显然太落后于形势了。但是提拔知识分子得一步一步地来,总不能突然提一个大学生去当县委书记吧?由此看来,竞争对手只有一个:梁厚民!只要这个区级大学生上不去,那么县里一把手的位子就定然是他方达明的!他为刚才自己的回话感到得意,县委书记肯定对梁厚民有点意见了。  然而他又有些惭愧。这是干什么?不是使绊子么?  正在这时候,梁厚民进来了,“老方!”  “啊,小梁!”方达明身上一阵发燥,仿佛干缺德事被人抓住了,“快坐,我给你泡茶!”他的热情有些过份,“刚到吗?”  “刚到。”  “不去了吧?”他想把李光年的电话告诉他,话到口边又忍了回去,问了这么一句。  “还去。”  “还去?”  “是这样的。”梁厚民兴致勃勃,把他在桃花湾的发现,高中生春桃啊,江苏人双喜呀,桃花湾的地理条件呀,双喜的设想啊,还有女人们的干劲……一口气讲了下来。最后说,“如果这样干的话,今年就可以见成效。这对我们怎样帮助山里农民开发山区是很意义的。您说呢?”  方达明沉静地点点头。他从心底承认梁厚民说得正确,做得正确。是的,本区百分之八十五的地盘是山区,山里的农民依然很苦。如果照梁厚民说的办,两年之内,山里就会大变样!然而对他来说,这些问题的提出太晚了。只在几个月内,他不是高升便是退到二线,山区变样又会对他有什么意义?他沉默着,思索着怎样回答梁厚民。  “您看还有没有什么漏洞?”梁厚民追问。  “那个双喜……可靠吗?”他总算找出个问题。“一个外乡人,政治面貌也不清楚。”  “我想过了,双喜和喜旦儿结婚,尽管是人贩子介绍的,但他们感情还好,在山区里他还得上个人才,让他在这里干出成绩来,带动桃花湾。当然,用人家就得对人家放心。”  方达明缓缓摇摇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世上的事不是那么简单。听说你想让他当厂长,这不就是政治权?让他支配资金,这不就是经济权?小梁,依我说,你让他们自己干去。你是个领导干部,不宜插手啊!”他忽视了一点,目前桃花湾分文没有,所谓经济权是纸上谈兵。  “不,”梁厚民也摇头了,“我们当领导的给人家撑撑腰,群众也就有了指望。如果我们每个干部能干一两件实际事,那要比天天开会作用大若干倍!”他是有感而发。  方达明听着却很反感。他觉得大学生在巧妙地骂他只开会,不干实际事。他变了话题,也要回击一下:“好了,休息一下再谈吧。怎么样,那些女人在你面前还规矩吧?”他开玩笑似地问。  梁厚民却是很正经地回答:“她们都挺不错的,蛮好!”  方达明笑出了声。  “真的。她们都很善良,很单纯。”  “听说,”方达明故作轻松地说,“一个女人钻你被窝里去了?”  梁厚民心头一惊:“您怎么知道了?”  方达明打个哈哈:“他们进城搞副业从这儿过,讲的。没什么,山区女人嘛,跟她们追究什么责任没意义。太落后了,有什么办法!”  梁厚民感到受了侮辱。他,也包括桂花!他变了脸,想解释一下,马上又觉得实在没必要费精神。他喝了口茶,继续谈那个问题。  “老方,我这次回来是要给她们贷一万块钱。有了这笔钱,桃花湾马上就可以变。”  “噢!不知信用社有没有,你去问问。”方达明不想插手钱的事。“你决心要去?”  “是的,贷了款就走。”  方达明忽然觉得大学生去比不去好。摸清了他执意要去,他便说了李光年打电话的事:“李书记刚才还打电话找你呢。”  “他有什么事?”  “没说。我问要不要派人找你,他说算了。估计又是开什么会吧。”他说得轻描淡写。  “估计没什么大事。好,我走了。”  他重到农行营业所,会倒是散了,所长却不在了。原来所长听人说梁书记来过,以为梁书记找他有事,忙忙地去区里找他去了。他返身往区里走,刚进院门,看见所长从方达明房里出来了。所长大概明白了梁书记找他的目的,见面并不问梁书记是否找过他。  倒是梁厚民主动跟他打招呼:“老张,正找你呢。”  “我听说了。有事吗,梁书记?”  “走,办公室去谈。”  办公室没人,他们正好交谈。  “找你不为别的,贷款!”梁厚民开门见山。  “你贷款?”所长装作惊讶。  “不,帮桃花湾贷。”  “桃花湾?”  “对了。一万块,怎么样?一年还有。”  “哎呀!”张所长仿佛哪里疼,呻吟了一声。“贷款都发放光了,我这儿正紧哩。”  梁厚民仿佛挨了一闷棍,有些发懵了。“发放光了?”  “要贷款的人多。买汽车的,买拖拉机的,办商店的……唉!”张主任倒象要向梁书记借钱。  “想想办法嘛!”梁厚民的脸上抽搐着,但不得不憋出笑来。他知道自己的相一定很难看。“怎么样?安?”  摸透了借款人心理的张所长知道梁书记发急了,心里有些不忍,好言说道:“梁书记,我跟您不说假话,真的没有了。即或是有,贷款也不是您这样贷的。”  “该怎么贷?”  “贷款还得有贷款的规矩。比方贷给公家吧,那么这是个什么单位?贷了干什么?都得清楚。那个桃花湾是个屙尿不生蛆的地方,加上现在生产队名存实亡,贷了款怎么能相信他们有偿还能力呢?如果贷给私人呢,那也得弄清楚。他是不是专业户?贷了干什么?有无偿还能力?……”  “有,一定有!”梁厚民迫不及待地说。  张所长不慌不忙伸出巴掌挡住他的话,接着说,“有,可以贷。但有个前提,那就是他还没有存五千块钱以上,有没有抵押,还有……”  张所长大谈业务,滔滔不绝。梁厚民的身上直发冷,脑袋云里雾里乱成一团。等他醒过来,张所长已经走了,只剩下烟缸里几个烟头在冒烟。  怎么办?他想了想,走出办公室,去找管民政的老田。  老田在他宿舍里接待了梁厚民,好烟好茶,十分巴结。及至说起一个钱字,老田便是一副苦相。
  “唉,梁书记,您还不了解。民政上的钱是拔一个用一个。复员军人啦,军人家属呀,救灾款呀,都是专项专拔,专拔志用。桃花湾这样的地方我们区多哩。就算他们遭了灾,申请一点钱也要用在救灾这一项上……”  老田谈起他的业务来也是一套一套的。这房里闷热,梁厚民又感到身上发燥,忍不住要流鼻涕。老田讲完了安抚方面的工作,最后说:  “梁书记,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讲吧。”梁厚民用手巾捏住鼻子,有些嗡声嗡气。  “桃花湾不是党委研究了您去的,而是您自己决定要去的。这样的话,您想得到各方面的支持恐怕不容易呀!”  “哦?……”梁厚民根本没想到这一层。  “您是个一把手也好说,可您现在……”  “讲下去。”  “根据现在的情况,县领导恐怕正在考虑让您担更重的担子。在这种情况下,您不在区里,在下面担当风险,是不是不大合适?”  梁厚民听出了味儿。这就是说,在关键时刻一要稳,二要不离开区政府,控制住上下联系的关口。老田显然指的是老方在使绊子。他不在意地笑了一下:  “谢谢您的提醒。谁想高升谁去。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准则,都有他自己的追求。您说是不是?“他站起身来。  老田似懂非懂,却连连点头:“是,也是。“  出了老田的门,梁厚民身上的汗被风一吹,又发冷了。他望望被风刮得翻卷的白杨树,心里说不出个滋味儿。老天爷!双喜去鸡窝镇联系电的事了,桃花湾的女人们还指望着他。他想起了桂花的腊肉和鲜茶,想起了一张张兴奋的脸。  “小梁,你是不是感冒了?”老赵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面前。  “噢,没有。”他有些头重脚轻。  “我看你脸上的颜色不大对头。走,去我房里喝几颗药。”老赵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  他跟进老赵的房,喝了两颗老赵递给他的不知什么丸子,有些伤心地说(他觉得区里就老赵正直一些):“老赵你说,为什么我们干事就这么难?”  “怎么了?”  于是他便从那天跟老赵一起去桃花湾开始,看见了什么,想了些什么,又怎样决定去桃花湾,后来又怎样跟双喜商量……细讲了一遍。他既是要讲给老赵听,也是要借机吐一下胸中的闷气。讲完了,他咕嘟嘟灌了一大缸子开水。  老赵,这位表面凶狠 实际上心地善良的老同志,对这位新书记满怀同情。其实他也有满腹心事。他叹了口气,说:  “小梁啊!你做得对。我们区这么多干部,越整越改人越多,越多就越不够用,每个人都去帮忙解决一个地方的一个问题,天下何至于是这样!可是人家不这么想,一门心事考虑往上爬。说起来桃花湾的婆娘们可怜呐!干部搞女人,是女人的罪。人贩子贩女人,也是女人的不是。我没能力帮她们,也没能力让她们自尊,就只会骂。唉!……这样吧,我在这地方也蹲了几十年,人缘关系还有一点儿。我明天跟各单位商量一下,请他们都凑一点儿,万把块钱总不成问题吧。你先捂住被子睡一觉。好不好?”  难得碰上这样的好人,梁厚民差点儿没流下泪来。他告辞了老赵,高一脚低一脚回去开了门,床上垫单都没有,他拉开被子就滚了上去。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他朦朦胧胧,仿佛有人来给他脱鞋,掖过被子;后来还有医生来给他打了一针。  十六  等他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九点钟。睁开眼睛,只见老赵站在床前。  “老赵,怎么样?”  老赵极不自然笑了一下:“唉,我把我的威望估计得太高了。”  “他们不给?”  “现在到处讲经济效益,资金要周转。提起钱人都不亲热了。”老赵说着,从衣袋掏出了一叠钞票。“这是我存了若干年的一点儿钱,加上半个月的工资,凑了一千。拿去看能不能起点作用?”  梁厚民的眼睛湿润了。老赵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同志,这钱是他的复员费,存了若干年。都说老赵是老抠,可是现在……  “老赵,我不能要你的钱!“他撩开被子,跳下床来,趿上鞋就走。  老赵一把抓住他,眼睛一瞪:“拿着!”  他只好接下了。“老赵,谢谢您……”他控制着不让泪水淌下来,转过身走了。  他怒气冲冲走进电话房,拔了县里的电话。  “我找李光年!”他直呼其名。  那边听说话人口气很大,以为是上面来人了,不一会儿就听见了县委书记的答话声:  “喂,我是李光年。”  “我是梁厚民!”  李光年在那边笑起来:“你气冲冲的,跟谁吵架了?”  “没有。”他将声音低下来。  “有什么事?”  “我最近去了一个地方,叫桃花湾。”  “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好,好。经常下去走走有好处。对那里的群众,尤其是那些女人,要抓一抓共产主义道德教育……”  “什么?”他又怪叫起来,“你也认为她们道德不好?”  李光年的声音严肃了:“你今天是怎么了?”  “李书记,我找您是求援的。”  “噢!遇见麻烦了?说吧。”  “是这么回事。”他尽量把事情说得简单明了。“那里群众生活很苦,跟我们整个形势脱节。不通公路,又没有电,所以他们都不知怎么办才好。最近有一个女人找了个外地的丈夫,他到桃花湾后说能在那里办厂,做木器竹器都是有销路的。第一步呢,是把邻县的电接过来。这就需要一万块左右的资金。他说一年之内一定还清。我想这么一来,只要桃花湾局面打开了,就一定会带动整个山区。没想到,这一万块钱可真难找。我喊天不应,求告无门,万般无奈,只好求您了。”  不长的叙述搞得他满头大汗,虚弱不堪。  “原来是这么回事。”李光年又笑。“我说你呀,怎么钻这个死胡同去了?哪有区委书记帮人家借钱的?我跟你说呀,书呆子!过去我蹲点只搞了一车化肥,报上就批了我一通,你的胆子比我还大,居然要赔进一万块……”  “不是赔!”他发急了,“是借!”  “我知道。我那化肥也不是不要钱。可人家不依你说。我说小梁,财经上有财经纪律,你以为我这个县委书记什么都管呀?没那么简单!依我说你干脆算了吧。一个区委书记的责任是管党的方针政策,管全盘,不是管哪个地方贷款的!……”  梁厚民绝望了。话筒从他手里掉下来,压在机子上。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电话室。李光年听见电话挂断,好不恼火。他重新拔号,要找方达明。不一会儿,方达明接上了。  “我是方达明。”他坐在办公室里。  “我说呀,”李光年道,“小梁要借一万块钱帮助桃花湾,你们是不是帮忙想想办法?支持他的工作嘛。”
  方达明支走了在办公室收捡东西的秘书,回答说:“李书记,一万块钱要凑的话,也不是凑不齐。可是人家都不放心。”他的眼瞟着门外。  “怎么回事?”  “小梁跟您是怎么说的?”  李光年把梁厚民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呀!”方达明耍了点小手腕,“那个江苏人是个人贩子!”  “什么?是真的吗?”  “没错。我在县里开扩大会的那其间,区里人抓住了那个家伙。他从人贩子手里买了桃花湾一个女人,那女人跑回来了,他追来弄女人回去的。这还不算,他身上带了一千五百块钱,提了一大包衣物,打算再来买一个。他写了交代,还在我这里。他们没收了他的钱和衣物,命令他离开我们县。不知他怎么又跑进了桃花湾。小梁回来,要走了没收的钱和衣物,退给了那家伙。那家伙要办厂,要当厂长。李书记,您说,一万块钱能交给这样的人吗?”  李光年勃然大怒:“不象话!给我把梁厚民找来!”  方达明放下电话,跑到梁厚民的宿舍去看看,见房门已经锁了。出来时,他看见梁厚民出了区委会的大门。可是他没有叫。他发现他肩上有挎包,断定他又去桃花湾,这才转来回县委书记的话。  “李书记,他走了。”  “去哪儿了?”  “桃花湾!”  “给我好好查一查,看他在那鬼地方干些什么名堂!”  “啪”地一声,电话挂断了。  方达明长舒了一口气。  十七  大地刮着风,天下着细雨,气温至少一下子降了五度。天地雾蒙蒙一片。大路两旁的白杨树显然太高了,艰难在跟大风对抗着,很有折断的危险。抽出了淡绿色新芽的垂柳呼呼啦啦,一根根柳絮仿佛倒竖起来。麦田里翻卷着波浪。油菜花象蝴蝶似地飞舞。  梁厚民歪歪倒倒,溜溜滑滑地走在雨雾中,象一个幽灵似地在风中飘游。他走得很快,时不时被滑得踉跄几步。但他终究没有摔倒。他在发烧。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他感到畅快。但是心脏跳得急促,呼吸也很困难,象得了气管炎似地张大着嘴巴。一双脚也不灵便,机械地往前挪动。  他要去桃花湾。去做什么?怎样跟人家交代?他没有想。但他要去。仿佛那是他应该去的地方。他贴胸的口袋里揣着一千块钱,那是老赵的。通身上下就那儿有一点儿感觉,实实在在地顶着他的胸部肌肉,陪着他的心脏跳动。  他想大哭一场,又想大喊几声。胸中一团火在烧,仿佛这躯壳不久就要爆炸。这真是天宽地窄,条条路不通!这时候他才明白,他这个区委副书记没有半点分量。他的意识中也出现了一个天平,一头的砝码是他,另一头的砝码是几张钞票,钞票那头沉下去了,他这一头翘起来了。他不禁冷笑起来,那气氛亲切的欢迎会,那热烈的掌声,还有那么多“坚决支持年轻干部工作”的许诺,原来都是在做戏!  “同志们,开会了!”这是方达明。他站起身,双手撑着搁满了糖果的大乒乓球台,满面红光,左右望望,首长味儿十足,“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梁厚民同志,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新任我们区的区委副书记。”  掌声经久不息。巴掌都举过了头。一双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全投向“名牌大学的毕业生。”  “梁厚民同志有知识,有魄力,有思想,因建设四化的需要而把他推上了领导地位。今后我们得向他学习。在财力物力上,都要支持他的工作!”  又是掌声。巴掌仍然举过了头。  “我来介绍一下。”方达明又指着区里的人马。“这位是老田,副区长,管民政……”  老田抬抬屁股:“梁书记,我一定作好工作,不给您拖后腿。”“这位是……”  “梁书记,有事尽管吩咐。”  “这位是农行营业所所长,姓张。”  “梁书记,我能做到的,就是让您在关键时刻有钱。”  “这位是……”  …………  哈哈!全是做戏!不过是为了他本身的需要。有的甚至为了去吃糖吃瓜籽,抽烟喝茶!那比坐茶馆好,可以不花钱。那一晚上花了多少?六百块!这钱是哪里来的?老天,桂花丈夫一条命才两百块!这么多机关,单位,每个单位拿六百,十个单位也有六千啊!  桃花运湾的女人们,难道只有受穷的命?  “要对她们进行共产主义道德教育!”  哈!这是谁说的?县委书记李光年。发这种空洞号召永远不会错。谁要提出质疑就有倒台的危险。是的,干部就得这么当。喊口号,发号召,会说会讲,稳稳当当可以当下去。他这个大学生谈起理论来相信本县干部队伍中还找不到对手,那么就去大谈吧,只要愿意去清谈,很快就可以高升!然而那不是一个正直的人干的呀!到底把这个大学生提拔起来干什么?干部这么多,大家不是都当提有滋有味吗?干吗提他?为四化?为改变县里的面貌?不!不象!啊哈!对了,要当伯乐!还是为了本身的需要!他的全部价值仅在于他是有文凭的大学生。文凭象一束花,需要摆在醒目的位置作装饰!  脚上溅起泥浆,糊满了他的裤子。  肚子饿了,又慢慢地不饿了。  心里发烧,他扑到小河边喝了一肚子浑水。  发烧过了,又浑身直打冷战。上山他不是在走,而是在爬。下山时立脚不稳,溜了下去。  过小河时,一个个石墩桥在他眼前晃动,怎么努力也不能准确地踏上去。后来干脆不上石礅了,直接走进了水里。爬上最后一个山垭,已经暮色苍茫。望见影影绰绰桃花湾的房舍,他的双腿抖个不住,挪动不得了。  几声狗咬,跟着看见几个女人从屋场上跑下河。她们过来了,迎着他跑来了。跑在打头的是桂花。他心里一急,眼睛发黑,从山垭上倒栽下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八  一声鸡啼让他醒过来。他想动,浑身象是酥了,不觉哼了一声。他意识到睡在床上。  “好,醒了!”  他感觉到灯光由远到近,到了他的面前。睁开眼睛,见到了几张女人的笑脸。  “要不要喝水?”  “吃点东西吧?”  “身上疼吗?”  她们小声地,却是叽叽喳喳地提了一连串的问题,叫他不好回答。他想以笑来报答她们的好心肠,一想到借贷的事情,不觉心口疼痛,一大滴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淌了下来。  “哟,啧啧!怎么哭呀!”  桂花坐上床沿,用她那散发着奇特香味的手绢揩着他的脸。可是,她和她们难过地吸起鼻子来。她们的心肠是天底下最软的,屁大一点儿事都可以触及到她们发达而敏感的泪腺,何况一个高贵的男人为她们们受了这么大的罪。  “什么时候了?”他问。  “你听,鸡叫了。”  “我昏睡了好几个钟头!”  桂花咯咯笑起来。  “你笑什么?”“
  你睡了两夜了!”喜旦儿抿嘴也在笑。“春桃跟桂花一直守着你呢。”  在她们背后,有一双深情的眼睛注视着他。那是春桃。  “谢谢你们,你们睡去吧。”他不敢想,她们怎样给他脱脏衣服,怎样把他身子洗干净。现在他又想小便。“你们去吧。我不要紧了。”  桂花意识到了这一点,回过身去说:“好好好,你们睡去吧。”她自己却没走的意思。  “你也出去。”  “你要小便是吧?我扶你起来。”  “不,不!……”  但她不由分说,扶起他的身子,很利索地给他穿上了衣裤。“下来!”  “不,你走!”  “好,我走。你下来了我就走。你这人真是的。”她拿过洗净烤干了的的鞋让他穿上,又从床下拖出来一把夜壶。“人都差点死了,还充什么斯文。我给你洗的时候你怎么不叫我走?我背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客套?我还给你焐脚,你怎么不吭声?……”她自己觉得好笑,咯咯地笑几声,便往外走。“慢点儿!”  他撑着下床来了,却实在没勇气往夜壶里撒尿。窗子糊了一层皮 ,女人的耳朵注意着他。望桌上,搁了许多碗,有肉,有鸡,从碗上各不相同的花纹上可以看出这些菜来自各家。桃花湾的女人们,生就一副善良心肠,对别人总是实心实意,包括方达明,老田,老赵。可别人怎么对她们呢?她们却没有计较过。他觉得,她们是他的母亲,是他的姐妹,这感情没掺一点儿杂汁。他对自己的心灵首先来了番净化,这才提起了夜壶。  放下夜壶,桂花就进来了,她几乎是将他抱上床的。她给他掖好被子,很自然地提起夜壶出去了。  夜,静静的。没听见雨声,兴许天晴了。从窗里飘进来一阵阵湿润的气流,台灯的火苗跳舞似地摇晃着。他极度虚弱,脑子却异常清醒了。回想这次贷款的事,他觉察是自己考虑不周,凡事尽往好处想,以至碰壁时便经受不住了。这也好——他聊以自慰,起码让我对社会有了深一步的认识。吃一堑长一智吧。可是,怎么向这些热心的女人们交代呢?下一步怎么办呢?他又又犯难了。  桂花进来了,闩上了厢房门。他现在并不忌讳什么了,象自家人似地感到自然。他只是为不好交代而有些紧张。  桂花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额头,另一只手捂一捂自己的额头。“好了,不烧了。”她甜甜地一笑,笑得象个天使。  他拉下了额头上的那只手,怕她见怪,便把那只手握着:  “是你背我回来的?”  她得意地咯咯一笑:“看不出,你会那么重。”  “你的眼睛真好。怎么恰好那时候出了门,又看见我了?”  “你说很快回来的,我一直在门口望着。”  他沉默不语了。他愧对她们。  “怎么了?好好儿的又不说话了!”  “桂花姐,我没有把事情办好……”  “就为这呀?”桂花一点儿也不惊讶,倒又笑开了,“你为人可真是,为这么一点儿事就憋出了病。我们都知道了。”  “知道了?”  “菊香说的。”  “她怎么知道?”  “人家的相好都在上面,什么事不知道?哪象我们,跟聋了瞎了一样。”  “她怎么说?”  “她说要发财自己想办法,别缠着你。她要接你去她那儿住,我不准。我说你说了,一直住我这儿的。我告诉你,要穷要富都是命里注定,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是不是?你别不相信,这可是算命先生讲的。”  他听着这些话,心里很不好受。堂堂区委领导,说句话竟没有算命的瞎子管用,他紧咬一下牙关,长叹息声。  “叫你别放心里,你还憋着呀?”桂花一屁股坐上床,抓住他的手放在腿上握着。“你是个好人,这我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不骂女人,也不干那些下作事,这还不算,还帮我们干好事。可是我还知道,男人不欺负女人就会被人瞧不起。女人天生的下贱命,你说是不是吗?你住我这儿,说起以后点电灯,办什么厂,我真的想变好,堂堂正正做个人。不然的话真对不起你,真的,我想过。你来之前我是个不想什么的。天老爷叫你穷,你就富不了。我可以跟你说实话,我有许多相好,你来了以后他们不敢来了,都是后山的。我不喜欢他们,才留你在我家住。他们都是脏男人。我看这就是报应。以前乱七八糟地过日子,大家安宁,百病不生。现在你想让我们变样儿,就让你害病。依我说,你在这儿安心玩,安心住,如果看见不认识的男人,就睁只眼闭只眼,养好了病就脚一抬走他娘……”  “不,怎么可以这样!”他猛地坐起来,抽出了他的手。“桂花姐,不能那样生活。会变的,桃花湾会变的!”  桂花直瞪瞪望着他,不点头也不摇头。  “你不相信?什么命里注定,全是鬼话,别信那一套!关心你们的人多呀!”他摸口袋,衣服换了。“咦,我的东西?……”  “在这儿。”桂花掀开床角,露出了一叠钱和信。“是这吗?”  他拿起了信:“你看,你的孩子打听到了。那个姓马的进了监狱。写信的人是我的朋友,她已经动身接盼睛去了。”  “真的?”她一把抓过信,左看右看。她不认识字,却仿佛看见盼睛在信中间。她的手在跳,她的脸在发白,泪水在她眼中打圈儿。  “是真的。”他扶住了她的肩,“桂花姐,为了你的孩子能读上书,将来能找到媳妇,我也要干到底!”  桂花抽泣了一声。  “还有,你看。”他扬扬一叠钱,“这是老赵给的。他当了许多年兵,存了几百块复员费,这下都拿出来了,还贴了半个月工资,凑了这么一千块!桂花姐,桃花湾能变的!等我好了我再想办法!”  桂花抽泣了一会儿,忽然跳下床,捏着鼻子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个白手巾包进来了。她重新坐上床,将小包给了他。  “你说的话我相信。这是儿的爹死了送来的两百块钱。给了姓马的五十块,还有一百五,凑在一起吧。呜呜!……”  “桂花姐!”  他全身的热血霎那间奔涌起来,忘情地搂住了她的肩。桂花捂信脸,尽情地哭起来。  又是一阵鸡啼。  十九  天亮了,他喝了一碗桂花熬的鸡汤,出了一身大汗,不觉沉沉睡去。朦胧中,他听见床前有翻书的声音。使劲睁开眼睛,他看见春桃坐在床前椅子上,翻看他带来的书。这位桃花湾唯一的知识分子,回农村就跟书绝了缘,看见一本书就象看见了亲人。他想跟她说说话,可眼皮千斤重,咕哝了一句,就又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他听见了打闹啼哭声。大声吼叫的是双喜,大声哭叫的是喜旦儿。他以为做梦,在梦中重现了那天的打架。睁开眼睛,那声音依然存在,也就是说,他们又在打闹。他猛坐起来,要去干涉。没注意到春桃在床边坐着,他起身时她也站起身了。  “你怎么了?”春桃问。  “你听见他们吵闹没有?”
  “听见了。”她冷静得出奇,仿佛没事似的。  “你怎么不去劝一劝呢?”  “你要不要喝水?”  “不要。”说着,他就要下床。  春桃拦住了他:“你躺下吧,我去劝劝。”她扶他躺下,走了出去。  走出厢房,穿过天井,春桃的脚步骤然慢了下来。那两口子吵架,她该怎么劝?姑娘人年轻,却因尝够了人世的酸苦而变得心灰意懒。那让她蒙受耻辱的助学金,那位道貌岸然却灵魂卑污的方达明,不知羞耻不知恨的母亲,桃花湾一群象绵羊逆来顺受的女人们……残酷地破坏了她对未来的美好向往。物质生活贫乏,文化生活完全没有,精神上的空虚,叫她对人生产生了怨恨。当人贩子骗走了喜旦儿,又来勾引她的时候,她一咬牙,跟那个家伙走了。她决不相信人贩子的花言巧语。什么另一个地方如何如何好,那儿的人如何如何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她。书上的好话她都不信,还会相信一个人贩子的好话?然而她并不戳穿那谎言,跟着走了。  她凭着自己的美貌和机智,将那个人贩子掌握在手中。他骗她,她也骗他,让他掏空了腰包,游玩了名川大山。壮丽的山河让她深受感动,回想桃花运湾又叫她沮丧,她为自己的堕落悔恨,但看见同一条船同一辆车中人与人的差距,又愤恨不已。就在这种矛盾心情之中,那个人贩子被抓获,她被遣送回来了。  但他并不为此而后悔,相反,怨恨加深了。在家无人关心,出去了却有干涉,难道要人穷死在山湾?不!她决不想在桃花运湾了却一生!当喜旦儿回家,讲了那边的情况以后,她决定再走!她没打算嫁给一个跛子裁缝,只不过要跟命运开开玩笑,借此发泄胸中的愤懑。  那天晚上老赵骂了她,她和她对干起来。夜晚,她看见了梁厚民散步,也发现了狼狈的双喜。第二天,当听说双喜的钱和东西被没收,她的怒火达到了顶点。是她怂恿双喜和喜旦儿,一同出走的。  不料想,梁厚民来了,还了双喜的钱和东西。也许读书人对读书人有特殊的感情吧,她觉得梁厚民是值得信赖的。但她又不完全相信。梁厚民住在桂花家,是好人还是混蛋,在桃花运湾很好考验,她在梁厚民半醉着进屋的时候,悄悄在天井边注视着。  梁厚民的话她听见了。  桂花对丈夫和孩子怀念的话她也听见了。梁厚民的言谈举止打破了她对人生的固有概念。事实证明,并不是没有人关心桃花运湾。桃花运湾并没有被人忘却。双喜得了钱,便催着喜旦儿要走。是她动员喜旦儿不走的。喜旦儿跟她是好朋友,也听她的话。  梁厚民贷款不成,人病成了那样。她那颗很少被什么感动的心真正地被打动了。人家有地位,有工资,这样干究竟为了什么?她替桂花守护着病人,内心时刻为自己过去的荒唐而自责。双喜联系好了搭电的事,见没有钱,又吵着要走。喜旦儿不想走了,显然也被梁厚民的精神所感动。她从心眼儿里敬佩这位大学生书记了。让桃花湾的女人们规矩起来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梁厚民醒来要小便,让她们出去。其实她没有走远。她有一种时刻要跟他在一起的欲望。不想又目睹耳闻了另几件事:一个不知名的人去找桂花的孩子;老赵拿出了一千元;桂花把丈夫用命换来的一百五十块交给了梁厚民……她哭了。在天井边,她用手绢捂住嘴,尽情地流了一次泪……  她在想,怎样才能使一把力?怎样才能赎回自己的罪孽啊!她的双脚千斤重……  喜旦儿卧房里,两口子吵得正凶。双喜抡起拳头正要打下来,看见春桃进了门,放下了拳头。“你要把她怎么样?”她厌恶地问双喜。  “我要她跟我回去!”双喜唾沫横飞。  “她不跟你走呢?”  “我拖也要把她拖回去!”  “梁书记跟你讲的好好的,怎么,你说话不算话?”  “谁说话不算话?钱在哪儿?他拿钱来,我干不了愿负法律责任!”  提起钱,春桃心里象被扎了一针。她想起了老赵的钱,想起桂花那白手绢包着的钱。接着,她蓦然想起双喜手里还有一千五百块钱呢?  “你的一千五百块钱呢?”  “还在这儿。”  “给我吧。”她伸出手,心里猛地一阵疼痛。  “给你?……”双喜满腹狐疑,“那是给表弟找老婆的钱。你?……”  “到时候我跟你走,这不行吗?”  喜旦儿忽然插进话来:“春桃,你不能,那个人是个……”  双喜捂住了她的嘴,问春桃:“要是你不跟我走呢?”  “你给不给?放心就给,不放心作罢!”春桃满面怒容。“那天你没有钱我都跟你走了,你忘记了?”  “春桃!……”喜旦儿又叫喊一声。  春桃惨笑了一下:“喜旦儿姐姐,你放心,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双喜拿出了一叠钞票,在手里掂了掂:“春桃妹,不是我不相信你。这不是一个小数目,怎么让我放心呢?”  “好吧,我给你写张条子。”  可惜这条子写不成。既没笔,又没有纸。春桃想了想,笑道:  “你是有办法的人。喜旦儿姐为证,不怕我赖帐。我这个身子值不了一千五百块,除了你,没人愿出这么高的价,怎么会不走呢?放心吧。”  双喜犹豫了一下:“那,什么时候走呢?”  “等个把星期吧。天晴了就走。”  双喜将钱递了过去。  春桃正要接过来,不料一只手抢先抓去了。他们回头一望,只见梁厚民摇摇晃晃站在一旁。  梁厚民的脸苍白,眼里闪射着愤怒的光。一叠钞票被他捏在手里。他努力控制着胸中的怒火,但终究控制不住,扬起手,一叠钞票打在双喜脸不,散落了一地。  “你,混蛋!”  两个女人一边一个扶住他,他双手一推,将她们推开了。  双喜咕哝着:“是她自己……”  “你给我老实在桃花湾呆着,等候立功赎罪!”梁厚民第一次发怒。他恨不得给那家伙一顿耳光。“桃花运湾的女人是我们的姐妹,是我们的母亲。你胆敢再这么放肆,我要你的命!”  二十  一场绵绵的春雨过后,是连续几个好晴天。山骤然间变绿了。桃花谢了,结出了小小的果实,小河涨了一次水,雨水洗刷了山间的污垢,也冲净了小河的渣滓,使山更青,水更绿。大山间散发着让人心情勃动的气息。在静静的夜晚,你仿佛听得见万物竞发挣扎出土的声音。  女人们脱去了笨重的棉袄,灰而旧的单衫很马虎地裹着她们充满活力的身体,无论姑娘还是妇人,一张张脸上闪着丰润的光泽,不知一些什么怪念头,让她们总是这样兴致勃勃。其实她们是有心事的,这只不过是她们天生成的模样儿。  梁厚民的病好了,不过身子有些虚。桃花运湾的女人伺候一个病人是很有一套的,因而他的身体康复得比估计的要快得多。如果不是一团愁绪郁结在心,他本应该早就没事了。  他在山上漫无边际地转游。越看,越觉得桃花运湾是个好地方,它没有理由这么穷。可惜不通车,没有电,现代代文明也就不进山里来。他稳住了双喜,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双喜向他汇报,鸡窝镇那边已联系好了,人家至少先要八千块,才能把线拉过来。八千块,到哪里去弄啊!双喜不再打闹,却天天躺在床上睡大觉。不能老让人家这么下去呀!他的身上有一千一百五十元,这钱又能干些什么!  然而他并不死心,相反,他的信心比刚来时更充足。他没找到钱,却找到了比比金子还要宝贵的东西:人心!他发现自己过去对桃花运湾人的评价是不公正的。他们并不象他想的那样,没有追求,得过且过。桂花的一百五十块钱,强烈地震憾了他的心。还有春桃,居然要马自己卖掉!过后他问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我想,凑点儿钱。”  “如果象你这么凑钱,那么我凑钱干什么?凑来了又有什么意义?”  姑娘心事重重,有些些凄然地说:“你不知道我,也不了解我。能帮你一把,或者说为桃花湾出点力,我的心也就会轻松一点儿。本来就不干净……”她的头越垂越低,声音也弱了下去。  他不明白春桃话中的内容,却也明白了它的涵义。这无疑又给了他一棒。桃花湾的过去也比他估计的要糟得多。  “别这么说,”他想笑笑,却笑不出来。“过去的事就让它永远过去好了……”安慰的话也只能这样说了。  “你别老想这件事,天下局势也不是你一个人可以扭转的。”春桃反转来安慰他。  “不对!天下都在变,桃花湾这样的地方也要跟上。如果我连小小的桃花湾都整不好,那么当区委书记,县委书记又有什么意义!我发誓,宁可不当这个书记,也得让桃花湾的女人金贵起来!”  誓好发,但要达到这个目的却并不简单。双喜等着他,喜旦儿看着他,弄不好他们就走了,他将眼睁睁望着令人伤心的事实。桂花虽然变好了些,但他发现她的举止又有恢复常态的危险。如果没有新的生活代替她们过惯了的旧生活,这位可怜的寡妇又如何能找个丈夫?还有春桃,这个高中生,虽有文化却没有出路,到头来会落个什么下场?几千块钱,在此时真正显出威力来了!  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拖着长尾巴从他眼前习过,他才发现已经远离村子,钻进森林里来了。大树遮天蔽日,松树下的草丛中长着鲜嫩的磨菇。他采了一个,在手里揉碎了,若在城郊,这些磨菇也是钱啊!再往前看,几颗老栎树倒在地下,结满了黑糊糊的木耳。如果用人工培养,这一年又该有多少钱?为什么桃花湾的男人要去城里挣那两块钱而不愿学学培养木耳的技术?  正这么七想八想,他蓦地发现,这些树是被锯断的。对,听桂花说山里来过伐木队,这树是他们锯断的!那么那些木材呐?不通车,也不可能运走。一定还在山上!  突然的发现叫他心跳加快。他快步往前找,要发现那些木材!  越往前找,他发现被据了的树桩越多。荆棘和灌木封锁遮挡着地面,古藤缠绕着大树,挡着他的去路。他不管衣服是否会被挂破,一心想着木材,竟用意想不到的速度翻了好几个山包。  然而等他找到,却大失所望。在一个山槽,好几百根上好的木材横七竖八地祼露着,上面长满了白色的斑,细小的虫子黑压压地蠕动着。全烂了!这景象简直惨不忍睹!  他失神地站了半天,不想回村,顺着山槽走了下去。  转过一个斜下的弯,他蓦地瞪大了眼睛。一大堆木料码得整整齐齐!顶上盖着用木棍扎的遮雨棚。棚子毁坏了,木料腐了一些,但绝大部分是好的!这不就是钱吗?上百个立方米,一万块不成问题!更鼓舞人心的是,下面就是小河,可以从水路运出去!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他高兴得捶了自己的脑袋一拳,拔脚就往回跑。眉头舒展了,病身子复员了,跑出森林,他觉得太阳也在跟着笑。  身上冒出了汗,他边跑边脱了外衣和衬衫,只穿着背心。  他一口气跑进喜旦儿卧房,一把将双喜拉了起来,竟没注意正跟丈夫亲热的喜旦儿。  “起来,伙计!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双喜飞快地蹦下床来。他除了那一千五百块(人家的),再也没一分钱。没有烟抽,没有酒喝,更要命的是没有活儿干,没有进款,急死了。听说有了办法,又见书记高兴的模样儿,他也绝处逢生,来了精神。  “我问你,山外木材什么价?”  “一百多两百多不等。”  “好,你再跑一趟,去联系买木材的人,我们有上百立方米木材可以卖。”  “在哪儿?”  “后面山上!”  “怎么运出去?”  “从小河,到鸡窝镇上岸。”  “是哪儿的木材?”  “几年前伐林队砍的,全堆在河边。”  双喜的笑脸慢慢变成了哭相:“梁书记,恐怕这不好办。伐木队伐的属林业部门管,我们卖了将来只怕不好交代。”  “我负责,你怕什么?”梁厚民火了。不是对双喜,而是对有关部门,“木材烂了没人管,拿来为民造福有什么错?你去,天塌下来我顶着!”他想,只要拖过一年,还钱给林业部门不迟。  “那,谁来运呢?要扎排,又要会放排。”双喜塞满了经济细胞的脑袋转得飞快,马上发现这个环节不通。  是呀,这可是个题目。梁厚民发热的脑袋不得不冷静下来。桃花湾在家的就是这些女人。男人们蹲在城里,有时候回来一下,总是夜晚才到,早晨溜走,根本不打照面。即使在家也不行。他们好比一盘鹅卵石,捏不拢的。他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一下子触着一双眼睛。桂花咬着嘴唇,脸上红红的,眼睛不眨在凝视着他。  “我去,行不行?我有力气……”她看见梁厚民从山上奔下来跑进喜旦儿的家,以为出了什么事,也赶紧跟过来,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她愿意跟梁厚民在一起,愿意孩子早日回来,更希望家乡变样找个好男人过日子。所以,她连什么都愿意献出来。  还有另一个女人,春桃。她也来了。她的话叫梁厚民放了心:“放心吧,女人们能干。小河里有多大一点儿水,还用得着扎排?”  “好,就这么说!”梁厚民下了决心。  二一  双喜去联系木材买主了。  梁厚民带领一群女人上了山。  女人们过惯了学大寨的日子,听说梁书记带队上山,都兴冲冲跑出了门。集体干活很好玩,可以漫无边际地瞎讲,可以肆无忌惮地嬉闹。至于工作效率怎么样,她们才懒得管哩!只有桂花、春桃、喜旦儿几个知道其中的意义。点电灯?用机器办厂?她们不相信。那些玩意儿离桃花湾实在太远太远。她们上山是因为梁书记带队,仅此而已。梁书记是个好人,他要干什么事总得去帮帮忙。好比他害病期间送点好吃的,人家送了你没送,好意思么?所以她们跟着去了。  她们走到哪里,哪里便充满了清脆的笑声。哈哈连天,叽叽叽喳喳,不时还夹着尖叫。  “梁书记,”队长老婆外号叫甜如蜜,因为她嘴甜人甜话也甜,干事却是个滑头。她寸步不离地跟梁书记拉扯。“您为我们桃花湾的贫下中农操心费力,将来是不是也应该分点什么?”  “到时候我来吃几顿饭,你们别要伙食钱,行不行?”梁厚民高兴,跟她们开起玩笑来了。  “那怎么不行?”又一个女人回话,“我们的甜如蜜还想和您甜蜜哩。”又是一阵哈哈。  梁厚民现在听惯了这些话了,也跟着笑。  “甜如蜜”继续问:“那,我们怎么谢您呀?碰上这大的好人,哪儿找!”  “说了,不要谢!只要你们日子过好了,我也就高兴了。”  “依我说,我们桃花湾没什么好东西,就姑娘还可以。我们送个姑娘给你做媳妇,给你做饭,给你焐脚,心里烦还可以打几下消消气。”  梁厚民也不腼腆了,大声回答:“那好!到时候我来桃花湾做女婿!”  又是一阵哄笑。  “您看谁好?”  “都好!”  “就是春桃配得上!”  嘻嘻哈哈的笑声中,媳妇们又跟春桃干开了。她们开起玩笑来不留情面,你想发火都不知怎么发。好在春桃现在豁达了些,也跟她们笑笑。这边没说完,矛盾马上又指向了另一个女人。
  真的干起事来却不尽如人意。一大堆木料码得高高的,每一根少说也有两百斤。女人们“啧啧”、“哎呀”、“天也”……大惊小怪地发感叹,却无一个人说该怎么干。梁厚民带着一把斧头,砍断几根烂了的顶棚上的栎木棍,爬了上去。他掀开搭在上面的树枝,露出了一层牛毛毡。看来当初伐木队里还是有对作负责的人。他从心底感谢他,保护了这么一大笔财产。揭开牛毛毡,他才发现一堆木头都用铁丝固定着,大抓钉将外层一根连一根地联在一起。起掉这些抓钉,砍断铁丝,木材便可以往山下滚下去。可是,叫女人们来干这件事实在有些放心不下,铁丝锈了,万一垮了呢?  一个人爬上来了,一看,是桂花。她的脸累得红红的,上来就卷袖子:“你说吧,怎么干?别把你的手打起了泡。”:  “起这些抓钉,你行吗?”  “行!”  他看站在下面的女人们并不关心这堆木料怎么办,有的去拣磨菇,有的去拣木耳。喜旦儿更妙,探着身子在岩边摘一朵花。“甜如蜜”溜得无影无踪。她们不干事是小事,木材垮下来压了人可不是玩的。  “走,下去!”他命令道。  “怎么了?不干了了?”  “我有办法。下去!”  桂花只好往下爬。但她爬不下去,伸出一只手让他拉着。他抓住她的手,一望下面,他心头暗吃一惊:春桃站在在木材堆角落上抹眼泪。看见他,她的头扭开了。  “哎,你怎么了?”  桂花要跳下去,手还被抓得紧紧的。她扬起头来向着他笑。他醒悟过来,手一松,桂花没准备,跌了个仰巴叉。他一步跳下去,扶起她问:“摔着没有?”  “没有,没有。”她爬起来,拍打两下屁股。  望春桃,春桃不见了。  他无暇顾及春桃的情绪,观察一下木材堆,决定砍断靠山下的铁丝。那些抓钉会自行脱落。他大声问:“喂,下面有没有人?”  “等一会儿!”喜旦儿喊。那朵花到手边了。  梁厚民想发火,但又一想,对这件事又有了新的看法。爱花是爱美,爱美就是爱生活。喜旦儿热爱生活!他只恨没有一架照相机。  对,写信让李晨晖带架照相机来!  喜旦儿爬上来了,采了一朵鲜红的野玫瑰。一边嘻嘻笑着,一边用鼻子对着花吸气。  “你的小命儿不要了?”桂花问。  喜旦儿晃了一下花:“好香哟!压碎了多可惜!等你找个好男人我就送给你。”  梁厚民又问了一声下面“有没有人”,举起斧头砍铁丝。一下,两下,三下,“嘣!”铁丝断了,木材沉闷地挪动了一下。  几个女人一声尖叫,吓他一大跳。  “出了什么事?”  “老鼠!”原来木材下有老鼠窝。  他笑起来:“真有你们的。”  砍断一根,还有一根。他绕到这边,又砍起来。清脆的斧声从河对岸回过来,仿佛那边山上也有人在干同样的工作。  铁丝断了,一大堆木头象气球放了气,往下塌下去。靠河的一边,一根根木头倾刻间轰隆隆直往下滚。  忽然间,身边滚木头的地方一个红颜色一闪,春桃站在那儿。她的头上,一根长木头正在随着往下落,塌下去肯定要带住她。原来她想心事想忘了。他冲过去,一把将她拉过来,搂在自己的胸前。那根木头马上从身边扫过,滚了下去。他要埋怨她几句,不知怎的,连一句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姑娘吓慌了神,意识不到危险已经过去了,还紧紧地偎倚着。他只好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推开了她。  “以后可要注意些。”  木头轰轰隆隆响了好一会子。碾光了路上的荆棘,直滑向山底的小河边上。抓钉果然都脱落了,一大堆木材消失了,只剩下地上的几根。  女人们这下来劲儿了,一起动手,齐心合力地推着最后几根木头。  “ 一二——三!”  “一二——三!”  一根圆木翻了几个身,冲向山底,带起了一层土块。  “哦!……”  女人们一阵欢呼,然后,又去推另一根。  “一二——三!”  “一二——三!”  又一根下去了,马上又响起一阵尖声喊叫。  一大堆木材全下去了,一根不剩。梁厚民捡起斧头,向这支女人队伍挥了一下手:  “同志们,下去!”  他一马当先,顺着木材碾压出来的光坡往下滑。滑到半坡,上面叽哩哇啦一阵尖声喊叫。他刚掉头,只见她们一个拉着一个骨碌碌滚了下来。这个衣服破了,那个裤子破了。他顶住最前面的桂花,才堵住这一群。  桂花的衣服划了一条大口子,哈哈笑起来。喜旦儿却眼睛一挤,挤出了两滴泪,原来她的嫩手上有一道红印迹。“甜如蜜”的鞋掉在坡上面。她骂骂咧咧往上爬,见春桃在上面,便说:  “春桃妹儿,帮姐姐把鞋子捡一下。”  春桃用脚一踢,鞋下来了,她也跟着滚了下来。引得女人们叫的叫,笑的笑。  “好了,别闹了!”梁厚民招呼她们,“我们快下去,商量商量怎么运好吧。”  原只说运起来容易,一根根顺河往下放,现在看起来不通了。这么多木头,沿路怎么能照顾过来?河水有时候快,有时候慢,河道有的窄,有的宽,靠这些女人怎么能送到鸡窝镇去?  女人们望着这么多木头,也没有主意。  “看看,鱼!”甜如蜜指头一个深潭。  这一下子吸引了其余人的兴趣,都围拢去看几条可望不可及的鱼。喜旦儿捡了个石头,往水里一冲,溅出的水又让她们一阵喧闹。只有春桃没动。梁厚民走到她身边,问道:  “你说,怎么办好?”  春桃沉思了一会儿说:“让她们去割藤子,我们去问我爹。他过去在这条河里放过木排。”  “好主意!”他回身喊她们,“喂,你们都带镰刀没有?”  没有。她们都空着手。  “你们赶快回去拿镰刀,割藤子。我们还得扎排!快点儿!”  女人们走了。他回头对春桃说:  “我们一路走吧。”  二二  几个回合的转弯,回村时已是吃午饭时候。  春桃的爹是个严重的气管炎患者,躲在黑暗而闷热的房里一个冬春不敢出来。天晴朗了,他才敢于下床坐坐。梁厚民进去时,看见一个两肩耸起,脑袋凹陷,呼吸象拉据似的老人,猜想定是春桃的父亲,便叫了一声:“大伯!”  老人连回话都困难,点了点头,勉强说了一个字:“坐!”  农村的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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