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微盘该去哪里,工作没有身上也没钱进厂,不知道天亮后还能去哪里了

【期刊精选】中篇小说。天亮以后(作者:查一路)
【期刊精选】《四川文学》2015第9期。中篇小说。
(作者:查一路)
  查一路,男,作家,安徽省怀宁县人,池州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池州市拔尖人才,《读者》等杂志签约作家,搜狐网中国时事评论员,千龙网特约撰稿人。先后在《散文》月刊、《读者》、《人民日报》及美国《时代专集》、《读者文摘》等海内外报刊发表、被转载作品4000余件。根据“权威杂志出镜率”统计,他被评为“大陆最受欢迎的30位作家”之一[1]。写了大量的散文、小品文、随笔类作品,语言隽永、风格唯美、内容深刻、表述睿智。《读者杂志》签约作家千龙网“特约撰稿人”,2008年1月受聘为教育部“十一五”规划课题组专家。
  李亘打电话给小朵叫小朵过去。小朵问,过去干吗?李亘说,让你看一样东西。小朵想知道是什么?李亘故意卖关子,说,这东西,天亮以后你就看不见。小朵猜,是萤火虫。李亘笑了,你以为萤火虫是飞机啊?能飞上三十三层楼的楼顶。于是小朵又猜,是红宝石,是夜光杯,要么是手电筒啊?手机里传来李亘鸭子一般嘎嘎的笑声,再猜,再猜。小朵说,猜你妈个毛线!“真是癞蛤蟆上高速,你愣充什么迷彩小吉普?”小朵骂了一句就关了机。
  三十三层楼,在夜色里像城市的一座山峰,站在楼顶的平台小朵有点眩晕,虽然楼的边缘有手臂粗的不锈钢栏杆,她还是害怕自己的目光掉下去。到底看什么啊看?小朵贴在李亘的身上。李亘一阵坏笑,说,你贴得这么紧啊。小朵说,像藤缠树。李亘说像锅贴饺子贴着锅。他很喜欢小朵这种弱小感,并且把它作为一个机会。
  渐渐地,他的左手从小朵的背部滑下来,占领了小朵的屁股。夜空此刻深不可测,星星闪闪发亮。小朵跺着脚骂了一声流氓。李亘喜欢摸小朵的屁股,它的轮廓有点像女星詹妮弗?洛佩兹,李亘的电脑里下载了至少3个G的洛佩兹的图片和视频。
  他曾浏览到一则信息,也是关于洛佩兹的,她为自己的性感臀部投保3.5亿美元,如果受损,将获得22.6亿人民币的赔偿金,李亘当时还愤愤不平:人与人之间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普通百姓一生拼了命地争面子,到头来还不如人家一个屁股。转念一想,除了盖茨、乔布斯、李嘉诚、马云那么几个有限的人,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抵得上这个屁股呢?
  小朵原名叫“小躲”,她的身世与有一年春晚播的《超生游击队》有些相似。原来家境不错,父亲当时还是村里的会计,后来父母生了六个女儿,为躲避计生罚款,逃离了家乡。小朵作为老七出生在南下北上不知哪一趟火车上。好心的列车员在相向的座椅周围拉起了床单,小朵在父亲不耐烦地催促下,快速简陋地来到人间。母亲脸色惨白,要父亲把耳朵凑过去。我宁可生病都不想生孩子了,我见了孩子就想吐,小躲妈说。小躲的出生,全家完成了最后一躲。父母领着七个女儿落魄回乡,此刻全村都富了,竖起了小洋楼,小朵家的三间瓦房蹲在中间,像缺了颗牙。小躲一家人的身份跟小瓦房一样低,似乎这户人家没有什么地方让人瞧得起。除了几位发了霉的老光棍,对着七朵小花偷窥几眼,露着牙龈朝她们傻笑,其余人几乎不上门。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这话虽然有点扯蛋,小朵第一次从电视里听到,还在读小学三年级,瞬间就喜欢上了它。她把它写满了家里的一堵墙,心里拥了它,小朵觉得自己就已经把全村人给打败了。于是,小朵读书,把“小躲”改成“小朵”,到城里打工,发誓要在城里买房,接父母过来住,让全家人翻身。小朵这么想的时候,她在城里的奋斗就有点类似复仇了,犹如流亡的贵族,异地十年磨剑练就一支精兵,伺机杀回故土。
  现在,李亘和小朵所在的位置,在这座城离天空最近。夜空覆压下来,色彩像油画一样鲜明,星星如钻石高贵地缀满天河。小朵不停地掏出手机来看,说你以为我有闲工夫陪你扯蛋啊,再不说,我走了。李亘想说。但手机响了,李亘边摸手机边向小朵的反方向走。
  “花店很好,服装店更好。你想啊,天亮以后,人做的第一件是就是穿衣服,无论男女老少。衣食住行,它在第一位。”李亘边走边说,显然是接一个女孩子的电话,说了一通回来了。
  小朵蹲在地上,用一根竹扫把上的小竹枝在地上画字,画李亘的“亘”字。她觉得这个“亘”字很好写,似乎写上了瘾,一个一个往后写。李亘走到她跟前,她头也不抬问李亘:“你怎么取了这么个怪名字?日字上面一横,下面又一横,那天亮以后,你还能看见太阳么?你的太阳被遮住了。”李亘觉得奇怪,小朵什么时候学会咬文嚼字了?他这个名字是当中学语文教师的外公给取的,外公当时说,《广韵》上有解释,“亘,通也。”有“贯通”和“连绵不断”之意。没想到到小朵还有这么个新解,李亘虽然觉得小朵是无稽之谈,但瞬间一朵阴云还是从他的心头掠过。
  “不就是接个女孩的电话吗?切,至于跑那么远吗?英果吧?”英果是李亘大学同班女同学,人长得漂亮,小朵在李亘的手机里见过她的照片,不比林志玲差多少。李亘听出了醋意,因而很惬意地说,是你校友,李霞嘛,她准备到这里来开服装店。李霞是李亘的妹妹,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在家呆了半年多了。
  “你到底喊我来看什么?”小朵有些急了,她的确很忙,最近在公司里兼了两份工作。李亘快乐地揺了揺脑袋,伸出右臂向上一指,“看见了没?”小朵仰着头,愣了一半天,“什么呀?”她本以为有孔明灯或者低空飞行的飞机呢。可是,都没有。李亘问,“你总看见了什么吧?”小朵说,“我只看见了星星。”
  “这就对了,我就是喊你来看星星的。”李亘狡黠地闪着眼。
  小朵听了眼神里浮起失落,她潜意识里还是希望“天亮以后看不见的那东西”,是李亘送给自己的神奇的礼物。
  夜的黑色,把小朵面部的一半藏在暗处。李亘并没有意识到小朵的不快。他很得意自己的浪漫,你看,一位理科毕业生,爱上了康德说的头顶的星光和内心的道德律啦。他继续借题发挥,阐述他的浪漫:一元的浪漫,我可以在冷清的公共电话亭旁拨通电话关心你;十元的浪漫,我可以在炎热的夏日买支棒冰让你消暑解热;一百元的浪漫,我可以在寒冷的夜晚买份关东煮温暖你手心;一千元的浪漫,我可以陪你逛街买你喜欢的衣服;一万元的浪漫,我俩各买一部iphone5,让我俩幸福的声音零距离;十万元的浪漫,我可以带你飞往你所向往的国度;一百万元的浪漫,我可以买部跑车载你四处兜风游玩无障碍……
  “停,停!”小朵让李亘打住,说:“要是有一百万买什么跑车啊?先买房子。电动车又不是不能骑,再说你那电动车还是新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跑车是我的最爱。”
  为了假设中的一百万,两个人互不相让,差点吵起来。停了一会儿,两人又笑起来。
  “一元钱都不花的浪漫,是什么样子的?”轮到小朵反击了。
  “就是这样啊,两个人牵着手坐在屋顶上看星星。”
  “你怎么一元钱的浪漫都舍不得用在我身上?我不是傻子,又不是诗人,看什么星星啊,别人还以为我在流鼻血呢!”
  “你怎么总是误解我的浪漫,把我的浪漫当成捉弄啊?星星洞悉一切,大智大慧,缄默不语……”唯一的听众用手掌把耳朵堵上了,李亘没再往下说。
  小朵的情绪重新陷入低落,她确实觉得这种不花钱的浪漫一点也不浪漫,相反包含着戏弄的成分。小朵是现实的,大概这与她的身世有关。她甚至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这样过低的门楣,别人就以为可以轻慢地对待她?—小朵也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过敏,可往往又不由自主地这么去想。
  两个人随之陷入沉默,无言地扶着不锈钢护栏,往下看。夜晚,城市在他们的俯视下,像一只爬在地上的蝙蝠,巨大且通体透亮,奔跑的各种车辆亮着雪亮的车灯,犹如血液在它的体内快速地流动。他们向往并住在城市,但并不知道城市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街市嘈杂的声音传来,汽车喇叭的鸣叫声,尖利的刹车声,说话的声音,远处工地上打桩的声音,汇成了一条河,在这个城市汪洋肆意地流淌。
  李亘拍了拍小朵背。小朵一惊。李亘轻声地说:“下去吧!”
  从楼顶下来,靠右手的第七个房间,是李亘的电脑网络技术信息公司。所谓电脑公司,也就是靠散发名片传单,打小广告,承接一些与电脑和网络有关的业务。
  顶层这个位置,租金便宜。最近,李亘又发现了它的另一个好处。为维修预留的通道,通到了楼顶。三十三层高的楼顶,让他有一种超脱的感觉,喧嚣和嘈杂被他踩在脚底,他坐在星空下,一个一个地找十二个星座。什么白羊座、金牛座、双子座、巨蟹座、狮子座、处女座、天秤座、天蝎座、射手座、摩羯座、水瓶座、双鱼座,这些星座的位置都被他落实在天上。他是金牛座,小朵是双鱼座,他的头脑一点都不紊乱,甚至闭上眼睛,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可是,天亮以后,他就被扔到人流和车流中,虽然要去的目的地和道路都很清晰,他却徒然觉得大脑里有些空洞和茫然。
  打开门,一股霉味扑鼻袭来,这是李亘的工作室兼卧室。房间里堆积着大大小小的硬纸盒,沙发疲惫地靠着墙,上面还有三个大洞。月光倾斜着,照进窗户,灰尘似乎在光中游来荡去。
  李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恢复了帝王般的自信,盯着电脑,目光绿莹莹的,点着鼠标忙活了一阵子,全然不顾坐在电脑背面的小朵。小朵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本书来看,书名叫《海边的卡夫卡》,作者是村上春树。
  “来看!快来看!这是白天一个大脑袋的家伙送来的坏硬盘,让我恢复,恢复后,发现里面竟有几段自拍。这女的脸被被子蒙着,可身材没蒙着,还真有点像你!”
  “干坏事的女人就像我?亏你说得出口?”小朵有些恼了。拿起《海边的卡夫卡》,用书脊敲打着电脑的后背,说,你电脑和脑子里怎么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不想正事,这么好的书不看?
  在小朵看来,李亘应该多学习,多挣钱,多想想贫农翻身,屌丝逆袭……总之,做人就要做林中的响箭,黎明报晓的雄鸡,催人奋进的嘹亮的冲锋号——小朵的日记本的扉页上一般都是这么写的,她也是这么努力去做的。
  李亘挨了批评,还是贼心不死,脸上挂着笑,把眼睛转向窗外,顽固的念头摁下葫芦起了瓢地往心头窜。
  一会儿,他站起来,脸憋得通红,一言不发,去拿靠在墙角卷起来的席子。小朵意识到他想干什么了。果然,他把席子拿在手里,迟疑了一下,眼睛热辣辣地看着小朵。小朵把头扭向一边,看墙角的蜘蛛网上的蜘蛛,嘴里说,你不要痴心妄想,我一点都不想。
  “不要装了,装啥装?”
  “谁跟你装?”小朵厉声地叫起来,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
  李亘站在那里,手里拎着展开了一半的席子,不知何从,不甘心地问,么事哦?你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小朵说,我不想干你想干的事,我要是一动不动你又不高兴,可是我一点心情都没有。你看在这么个烂地方,像旮旯里的两只老鼠,脏兮兮地抱在一起喘着粗气,我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可怜。
  如同看过彩色电视的人,不愿再看黑白的;用过智能手机的人,不愿再用非智能的。跟着老板出了几趟差住过五星级宾馆的小朵,再也回不到从前,回不到积满灰尘的席子上了。
  李亘仿佛醒了一半,睁大眼睛,听小朵说下去。小朵说,有时候环境决定心情,懂么?我需要一间干净明亮的房间,墙上刷得白白的,地上铺着枣红色的木质地板,窗帘最好是两层,外层是遮阳很好的缎面,里层是白色的薄纱,床至少是一米八的席梦思,那样才浪漫,才有情调……
  小朵和她的想法,让李亘觉得有些陌生、不安和某种程度的不适。小朵变了,小朵讲情调了,而且小朵的情调都是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上的。李亘被自己的这个意识惊了一下,忽然心里有些难过,从前的小朵不是这样。
  此前,天黑以后,小朵一有空,在他的饥渴中到来,像两只蟋蟀投进了瓦罐里,他们用触觉触碰几下,咬对方几口,然后就伏在一起,一起喘气、休息,制造快乐,彼此安慰。
  现在,李亘不知道如何收场。他不知道如何让自己血脉贲张全身僵硬的躯体变冷变软。李亘一屁股由刚才类似马桶上的蹲姿一下跌落到席子上,随后陷入一片沉默。坚硬的尾巴,被他掩饰地用两腿夹着。他在思忖,是在沉默中爆发好呢,还是在沉默中沉默好?
  手机铃声响了,是小朵的。十二点响起的手机铃声,听起来格外刺耳。小朵边接电话边起身往外走。她在拉开房门的时候,脸转向了李亘,说,公司有急事,我得走了。
  从席子上爬起来,李亘想阻止她。但小朵走得很急。过道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小朵的头不停地扭向后面,说,真的有事。
  李亘听见自己叫了起来:“嗨,十二点了,公司能有什么事啊?十二点了,你竟然接一个男人的电话,究竟怎么啦?小朵,我真的有事要和你商量!”
  其实,他未必肯定电话是一个男人打来的。平常用这种句式说话,一般都能把小朵给镇住。而这次情况超出了一般,小朵坚定地向前走,李亘的诘责还没有结束,小朵已进了电梯。电梯载着小朵,毫不迟疑地沉下去……空荡荡的大楼,贮满了李亘的叫喊。
  看来,房子—是个回避不了的问题了。这段时间李亘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其实那晚想跟小朵谈的也是这个问题。
  大街上人和车都特别多,人像蚂蚁,大大小小的车辆像蝗虫,无论蚂蚁还是蝗虫都翘着屁股,没命地往前冲,为了自己快几秒,不惜把别人撞残。李亘骑着电瓶车去康健大药房,去给父亲买一种叫“普萘洛尔”的降压药。路上,差点跟一辆迎面而来的车撞上了。
  李亘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位黄头发的五十多岁的妇女要逆向行驶?她竟不依不饶地走过来,说,满大街汽车,你骑个破电瓶车还跑得这么快?李亘一抬头,笑了,你骑个破自行车也跑得这么快。老妇女低头检查了一番,重新叉腿飞身上车,回头一声,佬懒得理你这种哈人。
  过了几个红绿灯,李亘还在告诫自己,可不能这样心不在焉,刚才要是汽车呢?人家是“铁包肉”,自己电动车是“肉包铁”,吃亏的是自己。他心里清楚,自己心神不宁的原因是时刻都在想着小朵。快一个月了,小朵没给他一个电话,也没给她一个短信。李亘也是犟脾气,不过他觉得自己犟得有道理,毕竟是小朵伤害了他,让他夹着尾巴尴尬地坐在席子上像一只狒狒,这多么让人羞耻和恼怒。因此,自己不应该主动,小朵应该主动。
  不过,他也替小朵想了想,觉得小朵的想法,未必没有多少道理,她希望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一米八的席梦思床,并不过分,只是在不能满足的时候,才会成为奢望。他下了决心,一定要给小朵想要的。还有小朵不想要的,也要给!这样想的时候,男子汉的豪情化作一股劲,他把劲用在了车把手,电瓶车嗡地一声,窜出很远,把街边的人惊得跳了起来。
  他决定回一趟家,和父亲谈谈。
  李亘的家,在距城五十里外的一个小镇。回家的路上,李亘的左车把上挂着一大包“普萘洛尔”降压药,他骑得很慢,边走两眼边往路边扫。有一处叫“康乐家园”的小区,正在建设中,毗邻着一条河,远处是葱绿的山。李亘一条腿叉在地上,朝这群包裹着脚手架的正在生长的楼群看了半天。
  小镇煞是热闹,往来车辆旋起灰尘和气流,嘈杂的人声沸反盈天。中午时分,李亘才到家。丰盛的一桌酒菜摆在桌上,等他已等得失去了温度。父亲握着酒瓶,笑眯眯地招呼他。父亲是个退伍军人,放下枪的那一刻,就拿起了酒瓶子,而且一拿就没有再放下,像紧握一颗手榴弹。
  李亘坐下来,父亲递给他一双筷子,母亲靠在门框上用围裙擦手。父亲问,生意怎么样?李亘说,就那样。父亲似乎需要一个比这更明确点的答案,就那样是什么样?李亘有点不耐烦了,哎呀,就那样就是不咋样呗。
  其实父亲对李亘这个既是“985”又是“211”的重点大学毕业生,回来开电脑店一直耿耿于怀。好在李亘注册的是“公司”。“公司”这两个字好歹给他挽回了点面子。当初,他问李亘,我都想不通,你到底为哪一样?李亘跟他开玩笑,为了故乡这片热土,为了中小城市更多的发展机会,为了…为了…他不断地用“为了”造句,造到最后,自己都笑了。父亲笑得更欢,他说,我还不晓得你,你要不是为了个女人,我这辈子都枉做了男人。老男人的眼光确实很毒,确实,他是为了小朵。
  席间,父亲喝了不少酒。李亘把酒瓶抢到自己手里,正色说,你这样喝,早晚会出事。话虽好话,说出了口,李亘又觉得重了点。父亲的反应,让李亘感觉到这句话确实不轻。父亲抓住了“早晚”这两个字反击,说,既然早晚要出事,说明是命中注定的,既然这样,不如现在喝个痛快。说完脖子一仰,又灌了一杯。李亘在这方面暗暗有点钦佩父亲,父亲在这个镇当了二十多年的副镇长,虽说是个副的,但威信不亚于正的。他善于抓住一些细节或漏洞,拿捏一件事,镇住一帮人。后来妹妹李霞出生了,算是超生,父亲的副镇长被撸了,但镇里上下还是把他当副镇长看。不过,现在老了,再过几年就该退休了。
  李亘把话题转到路边所见,说,现在建筑比地里的庄稼还长得快。
  父亲顿了一下,思忖片刻,然后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有话你就直说,还跟我弯弯绕?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你也清楚,你妈没工作,我总共存款只有二十三万,你开公司,给了你十万,接下来你妹要开店,我又要给她十万,这样只剩下三万,我和你妈都老了,有个头疼脑热的生病住院,手里没点现金么样搞哦?
  李亘摸摸额头,已经冒出了汗,他说,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只是说说而已。父亲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有这个意思也很正常,关键是我无能为力了。李亘说,现在的房地产发展真是快。父亲接过来说,我看不是快,是过热。你看现在的许多房子都是空的,而且房价又虚高不下,问题肯定会出在后面。
  一瓶酒见底了,父亲起身。李亘说,真不能再喝了。父亲说,谁说还喝啊,我去上个厕所。一会儿,父亲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笑眯眯地说,我刚才问你生意做得怎么样,是话里有话。
  父亲问,城里沿江开发区是不是很火?他说,他的几个原来的老同事都调到沿江开发区的几个局当局长了。父亲抖着这张算术簿扯下来的纸,诡秘一笑,说,你看这就是机会,你才出校门,还是嫩了点,生意靠人去钻,现在这社会哪有机会找上门啊?你只要好好搞,哪一行搞不到一碗饭吃!
  原来,父亲说的这几个人所在的局,办公地点都快要搬到沿江开发区新落成的大楼。各个办公室就算电脑不换新的,网络肯定要布线,还有电脑耗材,这个工程虽小,生意不能说小。李亘觉得这确实是机会,李亘对自己的专业能力是蛮有信心的,缺的就是机会,借这个机会完全可以打开局面。
  父亲说的几个人,李亘都还有印象,李亘记事的时候他们都常来家里跟父亲下象棋。一个是王叔叔,原来土地所的主任,矮矮胖胖的,脑袋长得像地球仪,右腮边还有颗痦子。江叔叔高高瘦瘦的,好像是司法所的主任,大背头梳得远看像老式电话机,说到他与妇联主任冯阿姨的关系,众人都交换眼神,然后一笑。还有一个付书记,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这些模糊的印象,李亘要努力地让它清晰起来。彼时,这群人聚在一起,嬉笑怒骂,彼此拆台又相互利用,关系网织得能当蚊帐用。
  李亘郑重地把父亲递过来的一张纸叠好收起,这张纸说不定就是一个机遇。酒劲上来了,李亘整个身心都有些轻飘,有天高云淡的感觉。
  临走前,父亲把李亘叫到里屋,悉悉索索地摸出钥匙,打开一个橱门,在一组老式的五斗橱前,艰难地蹲下高大肥胖的躯体,掏出两个黑色塑料袋,递给李亘。李亘朝袋里瞄了瞄,里面各有一条硬中华香烟。父亲说,我年轻时不懂这些,所以一直都没什么进步,现在懂了,又没有了机会了。
  两条香烟,也不知道父亲珍藏了多长时间?李亘双眼一湿,说,爸,你们在家都别节省了。父亲有些悲观,我节省了一辈子,也没省下几个钱,现在还能省几个钱?不省了哦。
  回到城里,李亘照着纸上的手机号码,分别给几位局长叔叔打了电话。只有付书记的手机一直是关机,后来一打听,付书记在接受组织调查。
  李霞的服装店就开在离李亘写字楼斜对面大约200米的地方。开业的这天,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店门前摆满了花篮,自行车和电瓶车挤成一片,空隙处站着请来的腰鼓队,这群行将老去的大妈们激情四射敲打腰鼓抓住最后的机会向周围的人群抛撒媚眼。日光强烈地照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出了一层油汗。场面相当热闹。
  忙里忙外的李霞高高挑挑,模样像央视主持人董卿,脑门后的马尾辫,小松鼠似地跳来跳去。
  彩虹门下,李亘一家合在一起照了一张像。合影的时候,父亲问李亘,小朵怎么没来也没电话?李亘说我没告诉她。已经一个多月了,两人还在赌气,没有联系。父亲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阳光强烈,李亘注意到了父母的白发,以前不知是没有还是自己没有注意。白发,这个意味着衰老和孤单的词,第一次进入了李亘描述父母的词典。它对儿女来说,是一份责任提示。李亘意识到这一点时,惴惴不安,准确地说,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像一只爱斯基摩人的狗,忧郁地回望身后似乎无法撼动的雪橇。
  亲戚朋友一帮人挤在六十平米的店面里。一会儿,一个小伙忽然推玻璃门进来,一口气买了十二只胸罩和十二条内裤。店里人全都笑了,觉得这人很变态。小伙显然感受到众人的误解,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他和李亘相视一笑,把李亘叫到一边,说李霞开店,本来准备送个花篮,但一想不如来点实惠的——他是李亘的高中同学小金。李亘跟他开玩笑,又没有女友替你穿,你干脆再买十二个橱窗模特扛回去。小金瞟了一眼李霞说,呵呵,好哇,这样一个光棍瞬间就有了十二位女友。
  中午,有好几桌客人,一家人也准备凑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就在这个时候,李亘接到了小朵的电话。本以为小朵是打电话来致歉或者祝贺的。不料,小朵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李亘的第一反应是,今天是不是情人节?不对呀,二月十四日早过了呀,小朵的生日?也不是,小朵的生日是四月二十一。反正是一个重要日子,不然小朵不会问。李亘试探着问,你妈生日?小朵说,你妈!李亘一想,也不是我妈啊。小朵说,说傻你还真装傻啊,你好好想想。李亘心里欢喜,毕竟小朵打电话来了,又是妹妹开张的日子,都是喜事,不计较许多了,去了再说吧。
  豪斯西餐厅,第七号桌上,摆着蜜汁烤鸡翅、香肠鸡肉蘑菇披萨饼、芝士火腿酥炸猪扒、四个培根乳蛋派和一盆浓汤。小朵坐在一瓶卡斯特红酒后面,脸被酒瓶遮住了一半。李亘坐下来的时候,她正在低头发短信。
  什么日子?是两年前我第一次遇上你的日子。小朵的眼睛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幽深地看着李亘。李亘一愣,接着一笑,等明年我第一次遇上你的日子,我也请你来这里。小朵回过神,快乐地笑出声来,其实除了钱,眼前这位什么都不缺。爱意回到小朵的眼睛里,转化为柔情,她两手撑着下巴,看着他。
  看来小朵情绪很好,李亘开了红酒。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小朵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这个月小朵一共卖掉了二十套房。李亘瞪圆了眼睛,伸出两个手指“二十套?”小朵淡淡地应了一声。除了基本工资,得了一笔不菲的奖金。具体的数目,小朵没说。她说自己的老板,就目前这一个项目,至少纯利润得赚上几个亿。小朵的奖金池里自然也不会少啦。李亘没有想到,一个产业会如此畸形地让一群人获利,而且是如此暴利。自己毕业于重点大学的计算机系,每天忙碌得像只蚂蚁,却只能维持个温饱。他觉得社会的天平毫无理由地倒向了某一边。
  轻音乐像水银一样流泻在整个餐厅,曲目是《雨的节奏》和《爱情是蓝色的》,虽是改编曲,却保留了很浓的古典味道。李亘心里暗笑,小朵现在整天嚷着讲情调,这种有情调的曲子,她能听懂吗?不过,都市里的情调一般都是商品,需要购买。小朵现在比李亘有钱,因此,关于情调,小朵就拥有比李亘更多的话语权。他请小朵,不是肯德基就是麦当劳,环境乱糟糟的,混迹在一群打闹的孩子中间,吃得满嘴是油。而此刻,他们用刀叉与时尚对话了。钱,这种东西,人们可以吐着唾沫诅咒它,可是它的确太强大了。小朵的改变,首先就是源于她经济基础的改变。
  借小朵发短信的机会,李亘抬眼向餐厅扫了一遍。角落里一位独坐的少妇,朝他点头微笑。
  他想了想,认出她了。她叫艾琳,他给她修过电脑。她住在近郊碧桂园别墅里。李亘还能回忆起給她修电脑的情景。一进门,她就喋喋不休地跟李亘说她家客厅里的波斯地毯,她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地毯,是跟别人合伙开矿的老公从中东花近十万美元买回来的,是纯手工的,用羊毛、棉、真丝、金丝和银丝织了十八个月才织出来的,可以用一百年以上。李亘被恶补了一课关于波斯地毯的专业知识,可是回过神来他又想:“我干嘛要懂这些呢?
  五百平米的别墅里,只有她和她的狗。她性感、漂亮,却很无聊。这是任何一个人第一次接触她,都能感受到的。
  小朵在发短信的间隙,不时地抬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李亘说上几句。她告诉李亘,她在自己卖的楼盘一个叫“格林华泰”小区准备订一套房,首付快凑齐了,未来,不会很久,她会将父母接到城里来住。小朵的语气是那么笃定。在李亘看来,小朵与其说是在奋斗,不如说是在复仇,至少是向昔日生活中所承受的异样目光复仇。一切未来的前景都映在她眼中,清晰,又有点茫然。
  可是,李亘觉得小朵总有某些方面的不对劲。她的眼神像摇曳的烛光,忽而很明亮;当她怔怔地想一件事的时候,瞬间又黯淡下去。从前,小朵的眼睛总在等着他的注视,而现在,当两个人目光相碰,小朵的眼神如深潭里浮在水面的游鱼,片刻惊慌之后,嗖地一下就扎到潭底。
  角落里的那位少妇,起身向外走。经过李亘座位时,冲李亘点头笑了一笑。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狗跟在她后面,像翻滚的雪球。走到门边时,小狗突然折了回来,径直跑到李亘的桌边,在李亘的裤管嗅了嗅,叉开右后腿,朝李亘射出一柱液体。李亘玩笑似地蹬了几下脚,小家伙像个顽皮的孩子转身向门边撒腿就跑。
  一曲终了,李亘陡然觉得心里有一种压抑和自卑。自己只能请小朵吃个鸡柳汉堡,小朵现在直接把他领到西餐厅;想跟小朵商量买房还没张口小朵就把房子定下来;辛苦一月挣的钱还不及小朵卖一套房的奖金多。李亘意识到自己被小朵落下了,而且落下得很远。怎么才能追赶上小朵呢?他在心里盘算着沿江开发区的几个小工程,父亲的几个昔日同事都表示愿意帮忙,李亘想乘早把活儿接下来。李亘心里急,于是,催小朵快点结束。
  本来,李亘想买单。付银台服务生等李亘从裤子口袋里掏钱等得不耐烦,李亘掏出来的只有六百块钱和几枚硬币,而账单上是八百六十块钱。小朵从包里翻出银行卡,在POS机上轻轻刷了一下,一切都搞定。
  李亘脸上有些发烧,他已经意识到了,生活对他来说,像一块巨大的石头,自己艰难地向前推,推得满头大汗,喜忧参半,而这时小朵来了,轻松地把它掂起来,像拾起一颗小石子,向前一甩,优雅地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出了西餐厅的大门,李亘躬着身子,把电瓶车从一个角落推出来。小朵站在电瓶车的另一边,忽然想起一件事,下个月末公司奖励自己到云南香格里拉去旅游,老总也去,她想李亘跟着一道去。李亘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有两个工程将开始,人一走事情就黄了。小朵眼里的烛光又暗了下去。李亘想安慰几句,可转念一下,现在最需要安慰的人是自己,小朵的经济基础改变了,像一只股票,她的基本面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随之而来的是由下降通道转势进入上升通道。何况,一个人处在自卑感之中时,他是不肯轻易宽容任何人的。
  李亘后来意识到,男人不能自艾自怜,自己那样想的一刻,是铸成大错的开始。
  十字路口,灯火阑珊。李亘上车之前,扭头向后望了望。意外地发现,小朵还在原地,悲切地望着自己。那种眼神,让李亘感到陌生。李亘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内心在那一刻竟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小朵的失落仿佛让他在瞬间找回了一点自尊。尽管他想抽自己几下。
  七月的阳光,把浓重的油彩涂抹在李亘的脸上,照镜子的时候,他几乎认不出自己,按他自己的说法,皮肤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牙显得更白。这一个月里,他每天都要去沿江开发区,在两栋大楼里像蜘蛛一样织网,布置网络传输线。包括更新电脑和耗材,搞好了,大概一个地方能赚个两三万块钱。
  一个月前,王叔叔和江叔叔跟李亘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你小的时候,我们经常到你家找你爸下象棋,现在你长大了,在我们眼里,你就是你爸爸,好好干。
  沿江开发区,还保留着成片的稻田。道路两边是灌满了浆的稻穗,稻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李亘把电瓶车骑到六十码,耳边的风瞬间变得锐利,越过阻挡,向后呼啸而过,两边的风景呈虚幻模糊的带状向后掠去。这一刻,李亘觉得特别爽,这个世界,让李亘感受到的只有速度和风,让他有一往无前的征服感。
  就是在骑车的时候,李亘的脑子仍然是小朵的影子。有两次,他把电瓶车停下来,靠在路边的一棵白杨树下,给小朵打电话。有一次小朵没接,有一次接了,在云南香格里拉玩,没说上几句就说快要合影了回来再聊,那边手机就挂了。
  躺下来的时候,李亘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呆呆地想人会不会变的问题。他以前从来不想这类无聊的问题。这天夜里,他看到一则新闻,好像是杜撰的,说是日本首相安倍在仙台的一个农庄表演插秧,他亲自驾驶插秧机,但是,他开的插秧机总是偏右行驶,插出来的秧向右划出一个弧度,安倍自己也感慨,难怪人们总说我偏右,就连插个秧也偏右。他妈的,李亘想,狗行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就是说这个人的吗?
  狗日的!李亘又骂了一句,就靠在电脑椅上睡着了。他实在太累了。
  一会儿,他就并排和小朵坐在插秧机上插秧。碧蓝的天空下,是无垠的故乡的稻田,李亘忽然想流泪。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插秧机蛇行在秧田里,天地间都是小朵清亮的笑声,李亘自己也嘿嘿地乐得像个傻子。
  李亘醒来,摸摸眼角,他发现自己真的流泪了。想了想,觉得梦中的泪跟自己想要的结论无关。他拿起一只笔,敲了敲桌面,再想了一会儿,得出了几乎不是结论的结论:有些人会变,另一些人不会变,到底小朵是“有些人”还是“另一些人”呢?
  两处工程快要结束。这天,李亘的心情和夏天的气温一道攀升。路两边的稻穗沉甸甸地低下了头,他骑着车,跑得比风还快。三个月后,李亘重新吹起了口哨,他也感受到自己情绪的变化。人的心情一舒畅,世界就变得如此美好—他想拥抱小朵,拥抱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一个个陌生的人。
  车行到一面坡的时候,腰间手机震动了一下。李亘掏出手机一看,是母亲打来的。他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这个电话跟父亲有关。
  果然,手机里一阵哭声,你爸……你爸……李亘喊了起来,我爸怎么啦?回答他的,又是一阵哭声。然后,电话就断了。父亲出事了,而且必定是大事。
  情况比李亘想象的要好一些。父亲的生命还没有划上句号。不过,那个坐在桌边手握酒瓶笑眯眯地等他的人,那个自己抽白鲨而把两条硬中华为自己留着的人,那个为了自己的生意无数次硬着头皮给自己的昔日同事打电话的人,此刻正躺在镇医院的病床上像孩子一样咿呀学语。李亘流泪了。李霞扶在父亲的枕边,两只眼睛哭得像水蜜桃。一位年轻医生进了病房,告诉李亘,你爸要是再来晚点,就没救了。老太太哭声又起,对着儿子讲述老头子:
  “你爸从上次李霞开业那次回来后,就感到你情绪不对,比以前衰了一大截,晚上睡一觉醒还唉声叹气的,怪自己没有当上官,对你们兄妹没有一点照应,怪自己没钱给你买房,否则小朵也不会跟你闹别扭。昨天晚上他一个人喝酒。深更夜静,我起来,发现没人。桌子上没有,屋里也没有,最后在桌子底下找到了,嘴里吐白沫,嘴都歪到耳朵边去了……”
  李亘回头端详,父亲像正在酝酿一泡屎的幼儿园里的孩子,脸憋得通红,脸上右边的器官似乎关闭了,左边比以前放得更大,看起来像在为射击瞄准。他对李亘笑着,笑的样子十分可笑。
  从香格里拉回来之后的第三天,小朵给李亘打了个电话,好像是深思熟虑之后的一个电话。李亘掐指一算,她这一趟,估计少说也有半个月,在一个房地产私企里,这种待遇恐怕很罕见。小朵说从云南带了个特殊的礼物,让李亘去拿。李亘想正好和小朵在一起吃顿饭,就在上次的豪斯西餐厅。李亘是有自尊的,自从看星星那次以后,他就再也没有邀请小朵到自己那儿。这次,小朵在拒绝李亘时,仿佛语气中包含着另一层意思,这让李亘只好顺从:晚饭后,去小朵的办公室。
  在这个房地产公司兼两份工作,小朵白天搞销售,夜晚为公司整理一些文字材料。因此,她除了多一份薪酬之外,还多了一间办公室。这件办公室不足十平米,原来是堆杂物用的。室内只有一桌一椅一电脑。
  小朵和公司里其他三个女孩租住在城西的一个小屋,李亘去的时候,另外三个女孩,要么外出一个,要么外出两个,但从没有一种情况出现:三个女孩一道出去。李亘进了门,总有除小朵之外的另一个女孩,坐在钢丝床上吃零食,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嫉妒,好像李亘是她刚刚错过的猎物。李亘害怕背部对着这支幽怨的双管猎枪。
  斑驳的光,从对面那栋楼映过来,除了小朵屁股底下坐的,办公室里没有另外一把椅子。李亘斜靠着电脑桌站着,问小朵玩得怎么样。小朵说,景点不都差不多,游客也无非是拍照、睡觉、撒尿三部曲。不过香格里拉还是很有情调的。
  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李亘觉得快要切入主题了。果然,小朵就在这时,脸红红地站起来,走到李亘跟前。李亘抱住她。她轻轻推开李亘,向后退了几步,说:“我知道你最需要的礼物是什么,三个多月了,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怨我。”
  忽明忽灭的光亮,照着小朵的身体。小朵扭过身把桌边一杯未吃完的冰激凌挪到靠近电脑的地方,身体的扭曲和前倾,使得紧绷的臀部像驼峰一样隆起。李亘浑身抖得厉害,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如同一个落水的人幸运地抓住了从上游漂浮下来的横木。李亘紧抱着小朵,小朵的皮肤在李亘的手掌里燃烧。
  楼道里响着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咳嗽声,他们就这样站着,把事情做了,动作比兔子还快。
  同样一件事,李亘事后想想不太对劲。人的触觉是丰富的,手在皮肤上滑行,如同探矿仪在探测地下的矿脉。从前,像一滴水滴落到另一滴水上,这次犹如两堆干柴,带着幻灭感,欲求焚尽而后快……
  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李亘抽空就回去一趟。父亲脸上的笑容,渐渐也不显得那么可笑了。母亲接受了打持久战的现实,她跟李亘说,你忙你城里的事,不要一趟趟往回跑,你爸就这样了,好不了也坏不了。父亲忽然攥紧了拳头,在空中挥舞。
  母亲笑了,对李亘说:“你爸表示要斗争到底了。”
  父亲感受到鼓励,忽然把手指撮起来,手臂在空中划,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李亘说:“爸让我马不停蹄?”“一马当先?”“马到成功?”……母亲说:“你别老是往‘马’上猜,往‘猪’上猜就对了。”
  “你爸想吃你有一次带回家的老刘家私房秘制熏猪蹄!”
  自父亲中风以后,全家人第一次开怀大笑。
  回城的路上,李亘特别留意了一下“康乐家园”小区。脚手架下,工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此时,李亘的想法更为明确了,以前只是为小朵,父母晚年生活在不远处风光明媚的小镇,环河临江,鱼米丰饶,父亲钓鱼下棋,母亲做家务,也是一幅幸福的晚霞图景。现在情况不同了,父亲需要照顾。李亘想尽快把房子买了,尽快把父母接到身边。
  目标就像一只挂在树上的苹果,虽然在离头顶很高的地方,李亘相信,垫一垫脚,或者跳一跳,还是能够得着的。沿江开发区的两个工程款,加上后来更新电脑和打印设备,加起来有七八万,再借一点,先付个首付问题不大。
  回到城里第一件事,就是要钱。想到要钱,李亘的汗下来了,整个人蔫了不少。在沿江开发区的两栋楼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来讨债的人,这些人蹬蹬蹬地来,回去时,脸像只苦瓜,手扶楼梯扶手,似乎整个人的精神都垮了。
  王又多这个科级的局长,当得也挺悠闲的。喝喝茶,在电脑上打打掼蛋,其间接接手机和人扯上几句,眼一闭,一天也就过去了。李亘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王胖子拎着电水壶往水瓶里灌开水,眼睛的余光从腋下瞟着李亘。
  “你爸还能动不?”
  “身体动不了,脑子还能动。”
  “还能说话不?”
  “说还能说,咿咿呀呀的,只有我妈听得懂。”
  哎,那么牛逼的一个人,就这么垮了,王胖子把水壶咣当一声放在老板椅旁边,一屁股坐上去,就不再理李亘。半晌,李亘耐不住寂寞,说了句:
  “活干完了,哪里不好,请王叔叔指示,我好改正!”
  “嗯。谁说不好啊?好得一逼!”完了,又是沉默。
  强势和弱势的区别就在这里,弱势的一方,往往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什么时候说,怎么说,像一条嘴里含着鱼钩的鱼,动辄就被钩住。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是王局长不间断的电话。李亘作为旁听者,也在倾听,顺便欣赏电话内容反应在一个人脸上的丰富的表情。喜怒哀乐,那真是什么脸谱都有。一开始李亘听着、看着入迷,后来想睡一觉。不间断的电话,让他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想法。
  最后一个电话简直是为李亘的动作量身打造的:“中午?几个人?四个人打掼蛋?地点?好的。好的。我办公室里是有个人啊,不过他马上就要走了。”
  其实李亘没有要走的意思,听了这话也只好站起来。
  “没关系,他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
  “他已经走到门边了。”说这话的时候,李亘正好走到了门边,李亘被这种合拍,弄得尴尬,王胖子却伸手向他招招,“李亘,你走干什么?中午留下来一道吃饭。”
  李亘出了门。远远地还能听到很大的声音“走了,走了,已经走了。”
  王局长有些做作,一个人最让人厌恶的地方就在于一个“装”字。有点小权的人,最爱把自己的一点小坏,当做智商来表演,在人堆里取宠,然后自我欣赏。他把李亘当傻子,对方的奚落和嘲弄,李亘心里清楚得很:能揽下这个活是因为父亲,现在讨不到钱也是因为父亲。
  “在互联网时代,谁也不比谁傻5秒钟。”李亘记得这话好像是腾讯老总马化腾说的。
  下午,李亘又去了江局长那里,直觉上,李亘似乎感受到一种可能性。
  李亘说得很真诚:“江叔叔,我真的急需一笔钱,不到万不得已,我肯定不会来麻烦你。你就当是再帮我一把。”
  江局长一听笑了,说:“小李,你怎么也学会了这一套?这个开场白哪个讨债的不是这么说的?”
  李亘决定来点阴的,他想换一种方式测试一下效果,于是边喝水边飞快地盘算一下。
  他笑着说:“江叔叔,我从家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冯阿姨,她让我代她向你问好呢!”
  江局长笑容瞬间收住了,瞬间又绽放了,说:“你是说原来镇里那个打字员小冯啊?我们当时打打闹闹的,同志间的关系很亲密,要说关系,她跟你爸的关系比跟我的关系铁得多,不信,回去问问你爸。可惜他不能说话了,是个麻烦事啊。”
  在这些老江湖面前,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显嫩了点。看来,讨债的难度,要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回去后,李亘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下“讨债”,看结果心里一喜,关于“讨债”的词条百度上竟然有两百万条。有人还总结了讨债技巧,归纳为“讨债三字经”—一磨二挤三黑。一磨,需要功夫,常去,并带着笑脸,不是死缠烂打,要灵活一些,油滑一些。二挤,针对一般小单位欠款,让对方分期分批挤点钱,并且许诺给对方办事人一点甜头。三黑,针对不同情况,要敢于放黑话,找出对方的弱点,让他产生恐惧感,这点一般轻易不用。
  第三条实际上李亘不知不觉已经对江局长用了。后来的事实证明,非但没有起到作用,还把江局长彻底得罪了。只剩下第一招和第二招了。
  连续三天,李亘都在两栋楼里来回地磨。王局长态度暧昧,没说给也没说不给,似乎一直在电话里忙着跟一位女人调情,李亘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江局长见李亘来了,就把两只脚架在办公桌上,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李亘只能看到,两只皮鞋夹着一张阴沉厌恶的脸。第三天的下午,他面带冷漠和厌烦,对李亘说了一句话,让李亘在大热天里感到彻骨之寒。他说:“你要是这么急,当初你就不该接这个活!要是分期付点钱给你,又像是打发叫花子!”
  这话像一把锉刀锉着李亘的自尊,李亘似乎都能听到锉刀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扭头就走。这一走,随后就出了事。
  出了那栋楼,李亘觉得有些头重脚轻,神情也有些恍惚。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预感到接下来不远处还有一件更糟糕的事,在等着他。这样想着,内心又添了一份焦虑。
  这天的下午,雷阵雨过后是零星小雨,李亘骑车回城。骑到了城里,一家商店传来歌声:可当初的我是那么快乐,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李亘听了心里有些触动。他抬起右手,朝脸上摸了一把,全是水,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在这当口。就听咚地一声巨响,一个人从李亘的右前方斜切着飞过来,姿势像蛙泳。
  李亘脑袋嗡了一下:自己闯祸了。
  一位染着黄头发的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坐在泥水中,一手拍打着大腿,一手指着李亘,哎哟,你把我撞残了哦!你跑不掉!你往哪跑?李亘懵了,而这位妇女的意识很清醒。她的第一要务是预防李亘逃跑,因而情绪相当激昂澎湃,她要用言辞为李亘布下天罗地网,让李亘尽快放弃骑车逃跑的念头。
  其实,李亘没有想跑,他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做的是,在这种突如其来的事件中,厘清责任。
  他俯下身,想把她拉起来。本来她可以站起来,但她显然是想了会儿,觉得自己此刻不应该站起来,又重新坐了下去。
  呻吟声越来越大,听起来有些夸张,声音越大,李亘觉得自己越被动。汗,密密地渗满一额头。
  李亘说:“大妈,你怎么能逆向行驶?”
  黄头发妇女觉得李亘在推卸责任了,于是给自己的怒火添了一把柴,眼睛放出两道光:“你把我撞了!还说什么逆向行驶?我卖菜的摊子就在这一边,我要是骑到对面去,是不是离我的摊子越来越远?是不是?那才叫逆向行驶!还跟我说什么狗屁逆向行驶!你以为你骑电瓶车是驾驶员我骑自行车是司机啊?”李亘不说了,他意识到“逆向行驶”这个概念,跟她永远都掰不清。
  很快,现场周围聚拢了一群人,朝着他们指指点点。李亘意识到这群人是因自己而来,观赏的主角是自己时,显得有些忸怩。十字路口的一位交警远远地跑了过来。地上的黄头发妇女发现戴大盖帽的交警站在眼前时,呻吟声顿时演变成了哭声。
  交警看了看,说:“电瓶车和自行车撞了,照理不该我管。你们要么私了,要么直接上法院,这样吧,我既然在现场,你们如果同意,我就给你们调解调解?”两个当事人都点了点头。
  周围的人像看演出一样伸长了脖子。此番情景,让交警觉得自己不能不有所表现,他转过脸对着李亘,李亘顿时感觉貌似对自己不利。他早就听人说了,四个轮子跟两个轮子撞上了,那事故大队肯定判四个轮子负全责,因为汽车毕竟有保险。现在是两个轮子对两个轮子,都没有保险,看交警怎么说?
  交警把一只手臂放在李亘的肩上,拍了拍:“虽然你们俩是两个轮子对两个轮子,可你毕竟是电动的。是吧?”“人家是准老太太,你还是小伙子,是不是?”“他是个卖小菜的,你是开公司的,你的经济条件比她好吧?”“电瓶车比自行车跑得快吧?”
  在这些语言的空档,李亘想为自己争辩几句,但都被交警密集交叉的火力给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其实,交警未必想做出什么结论,他享受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体现出的自己的语言的说服力和权威性,说白了,以自己不到一米七的瘦小之躯,把眼前一米八的黑大个训得一愣一愣的,这不就是功夫吗?
  周围一群人心有不甘地散去。见目的达到了,交警一挥手:“这样吧,明天你们俩一道去事故大队!”
  去哪里结果都是一样,黄头发妇女此刻还是如愿地躺在了内科病房。躺在病床上,是事故中谈判的砝码。
  两个小时前,事故大队给出建议,最好是私了。如果私下协商不成功,再直接去法院民庭,让他们判,去医院检查是必须的。
  随后,现场转移到医院。黄头发妇女要求自己先进门诊室,李亘必须在随后的十分钟才可进入,这样避免李亘作弊。李亘进去的时候,发现她不是在谈伤情而类似诉冤情以博得同情加分,原来是自己要提前进去打感情牌。他只听到一句“他伸手拉我一把都不肯还准备逃跑,你看现在的人多坏哟!尤其是小青年!”老医生的面部明显浮起了认同感。李亘在门边站着,眼里含着委屈的怒火,看着她,四目相碰,说者才没有接着往下说。
  坐在靠墙的一排长椅上,李亘突然毫无先兆地大声唱起来“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一屋子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就连黄头发的妇女也没有想到李亘会这样。
  对面坐着的老医生,把眼睛抬到眼镜的上方,吃惊地看着他:“小伙子!没事吧?”
  李亘不好意思地笑笑,指了指一个靠在医生办公桌边的孩子,说:“我是逗他玩的!”
  他也没料到自己会这样,或许潜意识里是为了解闷吧?不想吓着了周围的人。这些天李亘的心情糟透了。昨晚,他打电话给小朵,小朵说在外出差。接着,他又爬到楼顶看星星,星星却不出来看他,只有灰黑的夜空,蹑手蹑脚地把他罩住。他心里像爬着一只蝎子,焦虑、痛苦、不安、烦躁,反正什么坏情绪都有。自此,也有了时刻想唱歌的念头。
  经过一轮协商,尽管医生负责地诊断“右额角皮肤擦伤并伴有皮下软组织轻微损伤”黄头发妇女还是不依不饶地躺在了骨科病房的病床上。此刻她用右臂盖着额头。其实,她是在用眼偷偷瞄着李亘。
  突然,她像梦游回来,怔住了,冲着李亘说:
  “是你?嘿,还真是你!上次没撞上你不甘心是吧,这次撞瓷实了没有?我说你是哈人你不服气,你一看就一脸的倒霉相。”
  这个世界说小也真小,李亘回忆起来了上次去药房买药那一次。他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自己这么自以为很优秀的人,别人的第一印象却是“哈人”(“哈人”是本地“怂人”的意思)?为什么这么英俊的脸却是一副倒霉相?
  哈人就哈人,此刻的李亘还真就认了,他觉得这样认了,态度怂一点,或许有利于问题的解决。他不想为此打官司,耗费精力和时间,只想尽早结束这种无聊的纠缠,就当自己倒霉,赔点钱算了。于是,他说:“我是个哈人,如果不是倒霉,怎么会老是遇上你这样最美卖菜姐呢?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话音刚落,门就被撞开了,进来三个五大三粗的家伙,剃着光头,矮而健硕,目露凶光,长相非常相似,像一个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进门就嚷:“肇事的那小子呢?”躺床上的黄头发妇女,用下巴朝李亘抬了抬,同时告诉李亘说:“这是我三个弟弟,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
  李亘扫了一眼,这三个人的胳膊上还都绣了一条青龙。他们一言不发,盯着李亘的脚尖,围着李亘先转了三圈,等待李亘的反应。一般哈人,被他们这么一转,吓得立马说好话,赔小心。但李亘的境况显然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李亘一米八五的身高,黝黑健壮,大学时是校足球队主力,练过拳击和散打,是个厉害的角色。开始还有点慌,但很快就冷静下来。看着三个光脑袋在眼底下穿花,他想,有种再转三圈,他想等他们转累了再发威。果然三个人又转了三圈。
  所有的憋屈和焦虑,在瞬间爆发,“有完没完?”李亘吼了一声。这三个人怔住了,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脚步停了下来。
  接着是谈条件,说白了,就是朝李亘要钱。李亘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啦?向他这个挣不到钱的人要钱,张口的人都毫不手软,而他想拿回自己该得的一部分,几乎所有的门都朝他紧闭着。
  这户人家的意思是,必须让李亘拿出五千块钱才同意私了。各种检查下来,李亘已花了一千多元。事到如今,李亘很漠然,只有八百元,要就拿去,不要直接上法院。三个家伙凶相再生,让李亘去门外等着。
  市第一人民医院大门口不远处的公交车亭,不远处是建设中的一处工程,乱砖碎石四处都是,李亘边用脚踢一些乱砖边等。阳光下,医院大门口依次晃出三个光脑袋,像三只肥鸭子,一颠一颠地过来了。李亘弯下腰,捡起半块红砖攥在手里等他们。
  到了跟前,他们竟然冲李亘讪笑。
  年龄最大的说:“我姐说你是个哈人,八百就八百,算我们倒霉。”
  “你们不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吗?”李亘揶揄道。
  “谁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我们是郊区的菜农。清早刚准备去地里打农药,喷雾器都背上身了,我姐一个电话把我们打来了。”
  老二说:“我们亏大了,怎么就摊上你这个穷小子,我姐许诺给我们每人五百块钱的误工费看来是黄了。”
  “你兜里好像还有硬币,快掏出来给我们搭公交!”剩下的一个说。那只绣着青龙的胳膊伸过来的时候,李亘看清楚了,是圆珠笔画上去的。虽然是个小小的伎俩,但是个阴谋,而且是冲着自己来的,李亘感到一阵恶心,把一把硬币扔在了地上,上了公交。
  透过车窗,李亘看见,黄头发老夫妻出了医院的大门,他们手提着花花绿绿的塑料盆塑料桶,说说笑笑地转移了战场。
  李霞的服装店门前,似乎有些冷清。李亘进门的时候是个中午,李霞和小金正凑在一起吃盒饭。李亘见小金在这里,心里有些疑惑。李亘坐下了,小金惶恐地站了起来。寒暄几句,李亘问李霞的生意。
  “勉强维持吧,我同学说我开服装店没错,但男女装搞颠倒了,应该开个男性品牌店,说不定还能遇上几个大款。”李霞调侃道。
  “她们懂个屁!”没想到小金发了火。他把一次性筷子拍在降解泡沫饭盒上:“这么说,考虑我的感受了吗?”
  “咦,乖乖,你还有什么感受?我跟你八字还没一撇!”李亘一听就明白了,他们俩岂止是有“一撇”,连“一捺”都有了。
  小金蔫了下去,把饭盒推到一边,椅子向后退了退,点支烟,低头玩手机,不再言语。
  李霞把椅子向李亘身边挪了挪,端详了一会儿,感觉李亘最近瘦了一圈。她想了一会儿,欲言又止,还是说了:“哥,小朵的事你要想开点。”
  “小朵能有什么事?”李亘感到不快,看来李霞真的不够成熟,她不该当着小金的面说这话。“小朵好好的,她做事是有些急功近利,那也是为了给乡下的父母争个面子,让她全家抬起头来。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李亘的话里带着几分不爽。李霞感到难堪,有些被动了,再不说清楚,自己仿佛就成了那个说三道四的人。
  索性把话亮在明处。她说,“上次我们同学聚会,我同学的同学跟小朵一个房间,恰巧碰上了,她对小朵的事一本全知。小朵在‘格林华泰’为父母买了个大套了,过几个月就要交钥匙了,你还不知道吧?你什么都蒙在鼓里,她哪来的钱,这么快就买房?她现在住的地方,老总让其他三个女孩都搬了出来,这又算怎么回事?她最近一段时间跟你联系了多少?哥,你别太老实了,你看小朵那双不安分的眼睛!”
  “小朵能有什么事嘛!我说过了,小朵有什么事我还不清楚!”李亘把一次性纸杯重重地掼在桌上,水从杯子中跳了出来。小朵买房的事,李亘是知道的,他也一直疑惑,怎么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够买大套住房,这些钱果真如她自己说的靠双份工作加奖金提成挣来的?后来李亘不愿意去多想,虽有疑惑,他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小朵。李霞是为自己好,说得也有道理,不过这些话在这种语境下当着外人的面,只能加重猜忌伤害自己的自尊。李亘真的生气了,话未说完就冲出了店门。
  李霞和小金惶恐地追了出来。李霞躲在小金的身后,不安地看着李亘,三个人都笼在阳光投射到玻璃橱窗形成的强烈反光里。
  小金很知趣地转移了话题,说:“哥,听说你要买房,虽然我们也不宽裕,首付款我们无论如何也给你凑点。”小金的尾巴终于自己露了出来——俨然以妹夫自居了。李亘听了笑笑。他来李霞这里,多少也有这么一点意思。另外,他为李霞感到欣慰:小金人是个懂事的人。心情于是随之平复了些。
  一路上,李霞的话都盘桓在李亘的脑海里。但他不想去深究什么,如果生活是拍电影,他真愿意把最近的这一段剪辑掉。他想,解决他和小朵问题的当务之急在于房子,在于那一米八的席梦思,如果有了,一切都将有一个新的开始。
  想到房子自然就想到了讨债。看来,第三招还得硬着头皮用:黑。
  当李亘重新出现在沿江开发区王局长和江局长的办公室,他一言不发,事情都明摆在那里,也没什么好说的。他黑着脸,自备水和干粮,准备把这里当作自己的一个新的据点。两栋楼离得不远,坐厌了这间坐那间,办公室仿佛棋盘,李亘和他们坐在汉河楚界的两边。连续四天,每一天都是沉默的对弈。中间某一天,李亘突然笑了起来,他想起一句诗“相看两不厌”,此情此景是彼此相看,越看越讨厌。但李亘觉得彼此厌恶感越深,越有利于问题的解决。
  其间,李亘有些业务,忙完了,就回到这两间办公室的任意一间。办公室里陆续有些往来的办事的人,离开的时候,他们惊奇地发现,靠墙的沙发上,一个高大黝黑的年轻人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样子很凶,空气似乎一根火柴就能点燃。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这间办公室里到底将要发生什么事?
  其实,王局长和江局长在等李亘最后一步棋,一条硬中华就打发了?他们觉得李亘把他们未免看轻了点,李亘的父亲成了那样,这份人情又没人记着。他们觉得实在找不到理由便宜李亘这小子,何况这小子态度竟然越来越横。抻着吧!看谁熬得过谁?
  李亘这边其实并不是心里没谱,而是已经山穷水尽了。当初说好活干完了就结账,而且几万元全部投进去了,撞车又让他花了将近两千,现在只能靠点零活赚吃饭的钱。父亲那边没了指望,李霞的生意也不景气,小朵能拿出钱,但此刻的李亘绝不会为钱去找小朵。他连“表示表示”的钱都没有,只能硬扛。
  事情僵持到第五天,希望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无。李亘往一只五公升的可乐瓶里灌凉白开,灌着灌着,就笑了,不知是谁说过,他们这一代人尿里都散发着可口可乐的味道。可是,新生活的潮流到了他这里就转了一个弯。他想,你们就吹吧,没看见我在往可乐瓶里灌凉白开吗?我给我们这一代拖后腿了。
  现在,李亘的日常生活,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生活已经向他露出了严峻的一面。他已经算计到了这样的地步:在沿江开发区,每天要喝五瓶矿泉水,省下来就抵一盒盒饭的钱。这个夏天,李亘想吃个西瓜,要朝西瓜反复端详半天,希望它们长得小点,再小点,小到适合自己的购买能力。这些,他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说。如果一个人混到让人同情的份上,或许能从同情中获益,但李亘觉得这种获益,否定了生活最后留给自己的奋斗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
  有关小朵,李亘听不进任何风言风语。虽如此,内心隐痛还是有的,甚至在夜晚沉睡中这种隐痛会将自己刺醒。只是他希望生活像电脑软件的升级,新程序完全能将旧程序覆盖。
  去沿江开发区的路上,他将车拐到格林华泰小区的售楼部,透过玻璃橱窗,看里面向顾客兜售楼盘的小朵,看着小朵好好的还在那里,心里就有了宽慰。躺下来的时候,也给小朵发发微信,等了很久才有小朵的回复。“忙”和“累”两个字的频繁使用,让彼此的问候显得轻描淡写,甚至流于形式。爱情,已经越来越不像爱情。李亘觉得,他与小朵之间需要一个新的转机或者开始,这样想的时候又首先想到了房子。暂时他不想去见小朵,去见小朵的时候,他想给小朵一个意外的惊喜。
  朝雾消散,这天八点一到,李亘如期坐在江局长对面靠墙的一排沙发上。十五分钟后,他变成了凶神恶煞,一言不发地朝办公桌走过去。江局长在打手机。李亘将装满凉白开的可乐瓶咚地一声砸在办公桌上。有那么一句话,硬的永远怕玩命的。
  江局长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惊愕地看着可乐瓶,里面不是酱红色可乐,而是白色的液体。类似的报道很多,莫非大难瞬间就降临到了自己的头上?
  由于惊恐,江局长说话时的舌头再也捋不直了,他说:“小李,我这不正在打电话给你协调资金嘛,现在哪个单位资金都紧张,你又催得急,你不知道你江叔叔我有多为难,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财务室,你去结账。”
  李亘愣住了。他见江局长惊恐地盯着可乐瓶看,一瞬间,他明白了。他惊愕地看着同样惊愕的江局长,没有想到,一堵坚硬的高墙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细节轰然倒塌,这太让他意外了。问题能够解决,他也愿意给江局长台阶下,但也不能把事情说破,将错就错或许是眼前一招最好的棋。他表情松弛下来了,对江局长笑着说:“江叔叔,我虽然是个走投无路的人了,但绝不会恩将仇报,我是准备当着你的面自己喝下去,决不为难你。”
  江局长的紧张的神经舒缓下来,在这当口他意识到,自己一招不慎已引狼入室铸成大错。他回忆起一件事,当初有一次跟李亘父亲李维进下棋,自己被偷吃了一个炮,要悔一步棋,李维进当着人面指着鼻子骂他,两个人掀翻了桌子,要不是旁边人拉着,就打了起来,或许他就被高大的李维进像连枷揙豆荚一样一顿痛扁。李维进就不是什么好鸟,他儿子会是什么好鸟?这就是李维进的家风。
  惊恐,委屈,愤怒,悔不该当初收了一条硬中华。此刻,他不愿意再多看李亘一眼,看一眼心里就要爆炸。
  “好了,好了,你赶紧去结账,一刻都不要耽误!一刻都不要耽误”李亘几乎是被推着出了门。
  送走了凶神,江局长把门紧紧关上,一下瘫在椅子上,骂道:“李维进你这个老狗日的,养了这么个种,把老子魂都吓飞了。”
  同样,王局长也被李亘的气势吓傻了,他瞪大眼睛,看一眼李亘布满血丝的眼睛,再看一眼可乐瓶的液体,说:“李亘,钱我给你备好了,就等你今天来拿,你现在就可以去财务室结账,你不会为了这点小钱,来跟你王叔叔拼命吧?你太伤我的心了!”他边说边用手抽打自己的脸:“老子怎么这么倒霉哟?老子帮人家,人家还拎着汽油来跟老子同归于尽!这年头好人怎么这么容易受伤害哟!”
  李亘终于领到了属于自己的八万三千五百块钱,虽然这个过程太让李亘意外了,但他还是感到少有的惬意。路边一棵树下,他把电瓶车停下来,坐在树荫里,咕噜咕噜一口气把五公升的救命的凉白开全灌到了肚子里。小风一吹,李亘感觉爽得一塌糊涂。
  再往后,似乎一切都很顺利,是不是否极泰来?小金和李霞送来四万元,十六万的首付款,只剩下四万了。
  这时,李亘收到一个短信,短信是一家小额贷款公司发来的,可以提供小额贷款,无须抵押手续简单。李亘按上面的手机号码打过去,剩下的一切水到渠成。
  这天,仍然是艳阳高照。李亘交了首付款,房子定下来了,房子是期房,一楼,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李亘想,母亲可以在这里养养花草,还可以种种菜,父亲的轮椅推出去也方便。位置就在回家路上的那幢“康乐家园”,想回老家的小镇路不远。
  办完所有的手续,李亘觉得自己的生活格局完全变了,小朵和父母的未来生活也变了。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疲惫不堪的鸟儿,终于在城市安了个枝筑了个巢。
  摸一摸裤袋,里面竟然还有不少的褶皱的纸币。李亘掏出来,捋一捋,竟然还有一百多块钱,李亘快乐极了,赶紧打电话给小朵:肯德基见!
  当李亘骑上电瓶车向肯德基进发时,夜色已笼罩下来,街道和周围的商铺,华灯初上,照得目光所及的空间光怪陆离。李亘的心里,飞翔着一只快乐的鸟儿,一路上都在想象,小朵听到消息,会是怎样的高兴。
  肯德基的餐厅里,他找了靠近一方巨大的玻璃橱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两份套餐,等着小朵。有几个孩子,打打闹闹,相互追逐。小朵的身影不久就出现了,她分开两个在过道里抱成一团的孩子,走过来,把包和手机放在靠玻璃橱窗的位置,在李亘的对面落座。小朵看起来并不特别高兴,似乎在掩饰着自己的心不在焉,脸上没有了昔日的溢光流彩。李亘把喜讯告诉她。她高兴。但,并没有流露出李亘想象的那种高兴。
  也许小朵觉得买房是顺理成章的事,她不知道自己这几个月经历的艰难,李亘想。或许她很累?无论什么原因,小朵的情绪,在客观上,都让李亘心头为之一凉,那只在一直在心头唱歌的鸟儿停止了歌唱。
  一会儿,小朵去了洗手间。李亘感觉等待特别漫长。餐桌上,小朵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间隔一会儿又震动一下,第三次震动之后,李亘忍不住拿过来看。
  “快点过来!在西苑大酒店,你在哪?我让驾驶员去接你?”
  “你上次见过的那位行长等着见你!一桌人就等你一个人了!”
  “最好在十五分钟内赶到,否则,你自己看着办吧!”
  简单的几句话,看得李亘的心一懔一懔的,这些话似乎里面暗含一种胁迫,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的手指还在向下划屏将信息向上翻。随之,翻到了几乎将自己毁掉的一幕。
  “我正在办离婚,估计年底一定能办成,你相信,这只是时间问题,我没有办不成的事!”—那个男人的。李亘的热血随之上头了。
  “我和你绝不可能,我只恨自己那一夜喝多了,心里住着一个魔鬼。”—小朵的。
  无需再看了。李亘感觉自己抖得厉害,他将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自己把自己抱住,紧紧地抱住,以便控制情绪。
  小朵回来了,甩着手上的水珠,歉意地朝李亘笑笑:“人实在太多,洗手间门口都排起了长队。”李亘不理睬,扭头看着窗外。小朵又说了一遍,李亘的眼神还在窗外。小朵警觉地看看手机,看看李亘,脸色白了,嘟囔道:“我最讨厌一个人偷看别人的手机,一点情调都没有!无聊嘛!”
  李亘扭过头。小朵看见了李亘眼中的红红的血丝,吓得不再言语。周围的气氛一如既往地热烈,这两个人的世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李亘说话了,他感觉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而且头很晕,人和椅子都在下陷,向着未知的低点旋转坠落。他努力控制着自己。
  “我只想问一件事。”
  “我想知道,这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欺骗我,你在把我往万丈悬崖下推啊!”
  “上次去香格里拉,你可记得我求你陪我一道去,去之前我心里就有可怕的预感,后来就是事实了,再后来我不准备活了,就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何必伤害你,伤害我在你心中的形象,我想了整整三天,决定最后一次把自己当礼物给你。再后来我回了一趟家,见了我可怜的父母,我改变了念头,遭再大的罪,为父母也要活下来。外人不知道,我每天活着,可是比死了还难受,一直想找个恰当的时机告诉你,事到临头又没有勇气。”
  小朵的眼泪一滴一滴往餐桌上滴,一会儿餐桌上就积了一摊。她从这堆眼泪里,看着自己的脸发呆。她知道李亘的脾气,她在等着李亘像受伤的野兽般发出沉闷的吼声。她害怕又希望听到李亘的吼声,李亘一吼心里就有所释放。可是,这次她没有等到。
  她抬眼看了看对面。
  李亘高大的躯体靠着椅背滑下去,像一只被拔光羽毛的鸟儿,眼光扩散开来,向半空愣愣地瞪着。小朵有些惊恐地看着,发现李亘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内容。
  不知小朵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李亘离开餐厅踉踉跄跄地往回走。电瓶车被主人遗落在了肯德基外墙角的某个暗处。
  有时候,李亘觉得自己像经历了一场长长的梦游,于是问自己,几个月来的经历是不是真的?小时候,听老人说,多看看天上的星星,就能辨别人间的路。他爬上楼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得脖子发酸。风已有了凉意,他意识到,已是秋天了。星星就在头顶,如此的近,自己的心里还是一片茫然。
  他恨小朵,也不肯原谅她。后来,又反过来劝自己,小朵犯了错,可再错也只是一只羊羔的错,小朵不是狼,而是因为犯错,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了狼,才成了狼的猎物。纵然有了这样的认识,恨意渐消,但他也决不肯再去接纳小朵。
  尽可能地多做手边的事,相应地,把心里的事给忘记。同时,他也尝试着鼓励自己。大学时,他曾读过巴顿将军的传记,记得里面巴顿说过的一句话:衡量一个人成功的标准,不是看他登到顶峰的高度,而是看他跌到低谷的反弹力。生活没有给他在当下成功的机会,却在考验他的反弹力了。
  十月的一天中午,碧桂园别墅的那位叫艾琳的漂亮少妇给他打来电话,说电脑的系统崩溃了。
  别墅那扇铁门打开时,一条白色的小狗扑了过来,像一个人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它紧紧抱住了李亘的一条小腿。艾琳的生活是个谜,李亘不知道她是不是原配。他听艾琳说,她已经大半年没见过男人的面了。这男人听艾琳的口气似乎是道上混的,而且外面还有另外的女人。
  打开电脑,艾琳来到身边,递给李亘一杯新鲜的柠檬汁。李亘发现系统是好的。站起身来要走。艾琳极力挽留,说,坐坐吧,再坐坐吧,陪我说说话,这么大的房子,除了我和小狗,大半年里来过的人就是你了。
  手边还有些事,李亘说,下次吧。他转过身。倏然间,一双手臂从身后伸过来,在他的胸前交叉抱住了他。李亘的脑袋嗡地一下,不知道如何应对,就这么站着。一会儿,他感觉到一张脸贴着自己的后背,后背的衬衫随即湿了一块。幽幽的声音随之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不是电脑系统崩溃了,是人崩溃了,你走了,留下的人会疯掉的!”
  良久,李亘“哎”地一声,双肩松弛下来。在二楼那张宽大得难以想象的席梦思上,李亘像一只木偶,被这个叫艾琳的女人,急切地操纵着。
  经历了这几个月,李亘觉得自己现在有些麻木,麻木到不愿意去回顾过去,也不愿去想未来。也很好。像自己这样的人,仿佛只能得过且过随波逐流,如果自己选择方向,心生一点愿望,哪怕是小小的,生活也会因之演变成一场痛苦的折磨。
  接下来的时间里,艾琳时不时发来短信,李亘收到短息就会心照不宣地去修电脑。通往碧桂园的路上,李亘拧着电瓶车的把手,车速越来越快,耳边的风越来越锐利。歌德说过,世间没有一物不包含隐喻。李亘想,和艾琳的交往也应该包含着隐喻,可到底隐喻着什么?意味着什么?
  一晃时间又过了两个月。中间,李亘回了一趟家,父亲还在像幼儿园的孩子挺上进地学习语言和动作。从母亲口中得知,小金送来的四万块钱中,有一半是李霞进货的货款,这两个懂事的人,过得也都不容易,李亘很心疼他们。
  秋天的深夜,这栋三十三层的大楼,只有李亘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光。李亘在做一个游戏。游戏的内容是从最近某个著名企业家演讲中得到的启发。这个企业家说,曾有三十四个人借过他的钱未还,想起来就难过,后来他把这三十四个人和他们借的钱写在纸上,把纸烧了,从此释然。李亘眼前的一张纸上写满了小朵的名字,手上的火机窜起了火苗。
  恰在此刻,手机的短信铃声响了。李亘心里一惊:小朵发来的短信!那个离去了的身影突然梦幻般地浮现在眼前。李亘预感到小朵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跟小朵曾经有约定,急事发短信,扯蛋发微信。
  果然,短信写着“快来我住的地方,帮帮我!”
  李亘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小朵应该不会有危险,否则应该是“救救我!”而不是“帮帮我!”于是,他稍稍做了一点准备。
  等到李亘气喘吁吁地上到小朵住的三楼,他看见一个女人正在撞击着小朵房间的防盗门,咣咣地发出巨大的响声。顿时,李亘明白了八九分,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又瘦又小的女人,会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世间最猛烈的火焰应该是妒火,一旦点燃,寸草不留,能将整个世界燃尽—李亘也体验过。李亘不愿再深想,一把拎住这女人的一只胳膊,快速地把她拎到楼下的一块空地。
  路灯将路边一棵树的影子映过来,罩住了这个女人。她几次想冲破李亘的封锁,重新上楼拼命。楼下小卖铺的几个人,惊愕地看着这一幕。李亘很凶地看着她,心里却对她有些同情,他明白自己正在做的事,未必正义,只是能帮到小朵,对小朵有利罢了。为了帮小朵,态度也只能凶下去。他对这女人说,我记住你了!这女人也不示弱,她勾引我男人,跟你也不搭界,你管我闲事,你是什么人?李亘挽起袖子,露出一只胳膊,胳膊上豁然一条青龙,是他临出发前用圆珠笔画上去的。
  这女人双眼射出怒火,指着李亘的身后,我娘家人都来了,就在你身后,佬怕你?李亘回头的瞬间,就听“哇”的一声大叫,像看见了鬼,这女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街对面的人群窜去。
  随后的一个月里,李亘连续收到小朵发来的微信,每个微信都很长,李亘不看就把它删了。看一眼,就感觉到脑子里有一群蜜蜂在嗡嗡地叫。
  他想起好长时间没有去看房子,这天就去了。
  阳光依旧热烈,只是比夏天的热力柔和了许多,秋天,已呈现出天高云淡的清爽。
  想到房子,李亘的心里仿佛有了支撑,心情好了些。可到了房子跟前,觉得房子似乎停止了长高。李亘以为是自己精神恍惚产生了错觉,脚手架和安全网像包扎伤口的纱布紧裹着停建的房子。李亘绕着它转了转,遇到一群朝着房子指指点点的老头。有个老头说,他妈的,搞了七八个女人,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搞得动哦?每个女人都是豪车别墅,钱都败光了,银行又停贷了,资金链断了,不出事才怪!
  出了什么事?李亘听见自己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他赶紧骑车到了城里的售楼处,远远地发现售楼处的玻璃门上了链条锁,门前站着一堆人,坐着一堆人。他向门边走过去,不祥的预感,让他觉得自己是一头正在一步一步走向陷阱的野兽。在一堆人中间,他抓住了身前女人的一条胳膊。
  这妇女四十来岁,她用另一条胳膊将李亘的手打掉,切,你这手就像老鹰爪子,抓得人胳膊发麻。
  李亘问:“你也是买房子的?”
  她端详了他一会儿说:“不是,我是放高利贷的。不过都一样,王八犊子卷款跑了,公安局在通缉他了,不过听说他有几个国家的护照。老娘惨了,老娘放高利贷的款也是借来的哟!”说完,她反过来抓住李亘的一条胳膊,想寻找一种支撑。
  李亘的大脑失去了意识,他像一棵根部被锯断的大树,轰然地倒向了一边,重重地跌在玻璃门前的台阶上。
  麻烦的事接踵而至。李亘似乎陷入了被讨伐和被围剿之中。小额贷款公司的贷款期限过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亘不时接到恶狠狠的催款电话,偶尔还接到陌生手机号码发来的威胁短信。
  与艾琳交往的开始和过程,李亘的头脑一直是昏乱的,没有意识到潜伏着危险,而且危险在悄悄地逼近。先是收到艾琳的短信,艾琳在短信上说:“黑客入侵了,发现了病毒,系统让我自己来维护!”李亘猜想,是那个男人回来了,让自己别再去。后来深夜凌晨一点的一条短信,艾琳没有绕弯子,把话说得很直接,让李亘意识到事情恐怕没有自己想象的简单。短信是“他在满世界找你!你千万要小心!”
  焦虑和恐惧,让李亘染上了烟瘾,他一支支地抽着烟,在三十三层楼的楼顶办公室兼卧室的狭小空间里走来走去,他觉得自己被困在无形的笼子里,已无路可走。偶尔找上门的生意,都被他婉拒了。他没有任何时间和心情去做任何事体,唯一要做的,是考虑出路。
  随便一条短信、一个电话,陌生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会给他带来片刻的惊恐。
  在不安中度过一个星期,随之到来的星期一早晨七点五十分,李亘突然接到大学同学英果的电话。英果在深圳,她来电说自己所在的这家公司年薪八万招聘程序员,不包括业绩提成,问他有没有这个意向?如果有这个意向,凭李亘的学业成绩和能力,这事那边就可以定下来,剩下的就是面试走走过场。
  李亘当即答应下来。他找不到犹豫的理由。两年来,在这个城市做困兽之斗,只落下心头累累的伤,更何况现在面临着巨大的威胁,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
  走,这个想法确定下来,人也随之松弛下来。李亘的第一反应是感到很困。他展开席子铺上被褥,松软地躺上去,人像一堆泡沫,一觉睡到了下午两点。
  醒来的时候,李亘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几个月来前所未有的清醒。他想把要走的事情捋一捋。此刻,他不想任何一个意外任何一件事成为“走”的阻力。屋里几台电脑,一些电脑硬件,一床席子一条被褥,和几个空纸箱子。自己走后,发个短信给李霞让她搬到自己店里,父母等到了深圳再打个电话。
  想到小朵,李亘的思绪停顿了一下。他找不到理由一定要告诉她,也找不到理由一定不告诉她。于是掏出一枚硬币,让硬币的正反两面来做决定。结果,硬币站在了小朵一边。于是短信发了过去。
  眷恋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只是李亘不愿意承认罢了。李亘感觉小朵就躲在自己心里的某个角落,当他想把她遗忘,她总会在这时跳出来。不然,他为什么会告诉小朵“周二夜十二点五十分发往深圳的火车”。这点,李亘自己都解释不清,如果不是潜意识里想带小朵一起走,为什么把走的时间和地点说得这么具体。不过短信发出后,李亘又有点后悔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收到小朵的回复:“我想了整整一夜,你能不能原谅我?带我一起走?”
  李亘没有回复。
  他把脸埋在两只宽大的手掌间,久久地沉入了往事的暗影。一会儿,手掌就湿了。
  第二天夜里十一点,李亘独自坐在候车厅已有一个多小时。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把大厅塞满,瞬间又乘列车去了四面八方。大厅显得空旷。李亘心里有些失落,此刻他希望能看见小朵的身影,拉着巨大的行李箱,从大门进来,向他走来,脸上带着第一次相遇时的微笑。如果这样,那就由不得他带还是不带,一段新的生活注定要开始。可小朵没有来。难道小朵不懂一个男人的自尊,还是因为别的?
  他走出候车厅,去火车站附近走走。
  远远地看见火车站不远处,围着一群人。李亘猜想,肯定是发生了一件事。走到跟前,发现这群人围的是一摊血迹,一个交通事故的现场,一摊血有几处像蚯蚓一样向前蠕动。小朵如果要来火车站,也是沿这个方向来,李亘无端地有些紧张。
  于是,找人问。问第一个人,这人说,血把脸糊住了,又是夜里,看不清,从短头发看,好像是个男的。李亘的心放了下来。但想到小朵也是短头发,他又抓住第二个人问。这人说,好像是个女的,还挺年轻的,刚下出租车就被一辆后面的车撞得飞了起来,那辆肇事车逃逸,你要是早来一会儿就能看见。李亘的心顿时又收紧了。抓住第三个人问的时候,他几乎想哀求这个人这么说,我看得一清二楚是位老大爷。可这人说,我和你一样是刚来的,只看到地上一摊血,咦,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那是你什么人啊?
  李亘的心,顿时被不祥之感笼罩着。人处于这种状态时,会变得多疑和偏执。他拿出手机,拨打小朵的电话,电话无人接听。再通过微博、微信、短信发出信息,也无一回复。他想,也有可能小朵没带手机,在玩电脑?于是,他拿出笔记本通过QQ联系,QQ图像也是灰白的。要么小朵睡了?或者手机在充电?毕竟十一点多了。李亘试图说服自己,无论怎么想,心里还是不踏实。
  小朵住所的防盗门被李亘敲了很长时间。门开了一条缝,闪过一张粉白的脸和浓黑的眼影,年轻的女子很警觉,打量着李亘,絮叨起来,谁介绍你来的?干我们这行的也有上下班时间,今晚遇到几个变态狂……李亘没时间听她扯这些,直接说明来意。得到的回答是,十天前,她就租下这间房开始工作了。这也就意味着,小朵十天前就搬走了。
  按理,小朵应该会搬到自己在格林华泰买的房子里。李亘站在格林豪泰小区门口,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整个小区像一艘巨大的船,沉浮在黑色的波浪中。李亘不知道这数千户人家的小区,哪家是小朵的?
  李亘像疯了一样,满城跑。
  甚至,他去了几家医院的急救室,那里的门冷漠地关闭着,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过道里,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匆匆来回忙自己的事,没人愿意停下来搭理他。
  小朵可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这座不大的城市,被他来回翻了几遍。无奈,他抬头看看夜空,星光璀璨,或许只有它们才知道小朵躲到哪里去了,可它们秘而不宣。
  忽然,他想起来,前段时间小朵给她发了许多很长的微信,或许里面有很多小朵要告诉他的事。掏出手机,才又想起来,那些微信他没看就都删了。
  凌晨两点的时候,处在无望搜寻中的李亘,没有找到小朵,却收到艾琳发来的一条短信:“他已经知道你的住址和姓名了,今晚就走!越快越好!”李亘意识到,真正的麻烦来了,而且这将不会是一般的麻烦。真正的恐惧也来了,无影无形,却让人如临深渊。焦虑,让他产生想飞起来的感觉。
  不过,此刻李亘顾不了这些。他心里只有小朵。即便要走,也要等到天亮以后,见到小朵再走。到底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等待他的是什么?也只能等到天亮以后谜底才能揭开。他抬头,又看了一眼星空,离天亮至少还有四个小时。星空静默如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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