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学生晚上回到宿舍公司宿舍 那个人立刻就站起来了 不坐那张椅子了 我又不坐椅子了 好像已经很多次了 我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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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会告诉我,那段难挨的日子我是如何走过来;时间也会告诉你,你是如何失去一个愿意用生命爱你的人。
不管你曾经被伤害得有多深,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你原谅之前生活对你所有的刁难。——宫崎骏
她惊艳了时光 她温柔了岁月
&那天听朋友讲了一个故事,他的朋友,一对曾经相恋8年的恋人最后选择了分手 无疾而终,前段时间两个人突然分别和一个相恋了只有三个月的人迅速结婚。这是我这一年中听过的最悲伤的爱情故事。
他们那三个月的时光是绚丽和浪漫的,一定绽放出了由于8年的爱情马拉松所憋坏了的久违的激情。谁不想自己的爱情永远像热恋般炙热,可时间偏要悄悄带走所有的激情,抚平伤痕的同时也要平淡了你的曾经最美好的流年。
人这一辈子会遇见两个人 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我曾看到过很多人转发这句话,这些人里也许有遇够了惊艳时光的,苦苦等候温柔岁月的人,也有被温柔过岁月,却觉得生活缺少激情,默默期待惊艳时光的人。
总之,吃过熊掌的人会期待鱼的出现,吃腻了鱼的人也会羡慕有熊掌的人,吃不到的糖永远是最甜的。如果你此生已经遇见过这两种人,那你一定要知足,爱情的千万种味道概括起来无非也就是这两种。你会偷偷怀念那个惊艳了时光的人,正如有一天你会厌烦那个温柔了岁月的人。&短暂的爱情,美好的情人,让人心动的艳遇,偶然浪漫的邂逅,生命中太多角色都可归入惊艳了时光的人,她们会给你一段充满激情,疯狂洒脱,好似只存在于电影中的一段刺激与浪漫的美好经历,只不过,无论那时的她们让你多么的痴迷,多么的浪漫,爱你爱的如何轰轰烈烈,奋不顾身,最后都只会在你生命里停留一小段时间。
因为惊艳了时光的人是不会在你身边停下脚步的,否则也就不会惊艳了。&可如果想温柔你的岁月,那就真的是一场智力与体力相结合,耗费青春和生命的马拉松了,因为她们必须停在你身边很久很久,久到你厌烦,久到你想甩开她,久到你开始偷偷出去玩不告诉她,久到你想尽办法躲开她的视线所及范围,可她还是会不依不饶的留在你身边,任你骂,任你抱怨,任你嫌弃,她就是执拗的相信你这个孩子没有她会生活不能自理 没有她会长不大,没有她会受委屈,没有她在你身边,你受挫时 彷徨无助时,没有人能真的再像她一样,静静的坐在你身边陪伴着你,然后她就是这样偏执到近乎不可理喻的留在你身边,直到慢慢温柔了你的岁月。
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可以惊艳你的时光,而他们也只愿惊艳你的时光,但很少有人愿留在你身边直到慢慢温柔了你的岁月。一生也许只有那么一个,错过了便不再有。&在这样一个喧嚣的青春,有谁会真的心甘情愿温柔一个人的岁月?那不是半年,一年可以做到的,那是需要五年,七年,甚至十年的马拉松爱情才可以修成的,更何况,谁不会怀疑,谁不会猜忌,我为这个人牺牲了青春年华,即便温柔了岁月,最后又是否能真的修成正果?现实中太多的例子证明,大多数女孩在好不容易教会了一个男孩如何去爱,如何去承担,如何去珍惜,成为了他的人生的爱情的导师后,用自己的遍体鳞伤拔掉了对方身上所有的刺,然后转身给下一个陌生的女人做了美丽的嫁衣。
温柔了岁月,太苦太累,而且结局看起来永远是那么扑朔迷离,这是最不划算的赌博。&惊艳你时光的人,她们会对你嘘寒问暖,会陪你有说有笑,她们可以陪你聊到天亮,陪你玩到疲倦,她们会做一切让你开心的事,她们不会管你,不会束缚你,陪你一起享受疯狂的青春,在身体上和精神上都给予你足够的愉悦和刺激。
而温柔了你岁月的人,她们会对你无微不至,会陪你有说有笑,但她们会跟你生气和你吵架,只是因为你没有听话,忘记照顾自己。她们也会陪你聊到睡着,陪你玩的仰天长笑 只是她们最后会板着脸告诉你 &该睡觉了,再不睡明天就不理你了。&她们也会陪你疯狂,只是总要给你那么一点束缚和界限,因为她们不只是想让你快乐,更想让你健康成长。
她们不是过于沉闷不解风情,只是一切都真的为你好。
比起那些惊艳了时光的人,她们更愿意在你失望伤心时悄悄的来到你的身边。这个时候的你是最容易无理取闹,乱发脾气,可这时的你也只有她容忍的了,她甚至都不会生气,只是微笑的看着你。&也许后来的你会慢慢发现,每一个可以温柔你岁月的人其实都是可以惊艳你时光的人,只要她说走就做,只要她不那么固执的留在你身边,这真的不难。何况人都一样,谁不想多感受几个异性,谁不会憧憬没有品尝过的味道,只是她不愿这样留在你的回忆里 她想永远的流淌在你的生命里,爱着你,呵护你,陪伴你。
《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里》写道,爱情里最伤人的一句话便是&亲爱的,人都是会变的。&
是的,惊艳了时光,一定会变,可温柔了岁月,却永远不曾变过。惊艳了时光的人终要离开你,不会离开你的只有那个默默温柔了岁月的她。
如果有一个人守你的身边偏就不会变,那你真的幸福的让很多人羡慕,可我怕你不珍惜,最后反而对着那个对你从来不会变的人说了这句:&亲爱的,人都是会变的。&&有的人还没来得及留下任何记忆就已经离开,有的人虽然离开却留下了永远的记忆,有时你愿陪她永远,她却只能陪你一程,有时你只能陪她一程,她却愿陪你永远。
任岁月平淡了流年,任时光抹去了激情,那个人还是静静的坐在你的身旁,直到温柔了你的岁月, 不管你曾经被伤害得有多深,她的出现,她的守候,都让你原谅了之前生活对你所有的刁难。&感谢那些曾经在你生命中驻停过一段日子,惊艳了时光的人,但一定要珍惜那个愿意苦苦等候傻傻相依直到温柔了你岁月的她,那才是你生命里真正的无可替代。&惊鸿一瞥是生命的美妙,细水长流是淡淡的幸福,你究竟想要哪个。也许有一天我们终会明白,用一世桃花,换一生相守,用一生惊艳,换一世温柔,爱一个人,就是要陪她看细水长流。&其实我想说的很简单,愿你珍惜,愿你我,终会明白,早些明白。&PS: 这应该是在7月份写了一篇随笔《没人在意的爱情》两个月之后,再一次写有关爱情的文章,谢谢看懂了这篇文章想讲述的故事和所诉说的感情的朋友,以前说过我一直想用最朴实和简单的文字还原爱情一个最初的摸样。可是即便爱情的本质再简单我们还是无法摆脱的把它想的复杂,也不知道到底是我们复杂了爱情,还是爱情复杂了我们。&其实想说的真的很简单,愿我们都能懂得珍惜。我们总说着想找到一个真正值得自己珍惜的人,可现实往往是当你终于学会珍惜后,才恍然明白曾经的那个人究竟有多么值得你珍惜,可惜你却早已没有了珍惜的资格。&每次写有关爱情的文章都会有一些朋友误认为这是女孩的文字,我想悄悄的说其实这世上有很多男人有着粗狂和豪爽的外表,却藏着一颗比女孩还细腻温柔的心,而我只是侥幸有着一点可以把心中所想转化为文字的能力。
愿那个曾经惊艳了时光的人最后也能留下温柔了岁月,谁让我们就是这样贪心呢。更愿我们最终都能守住那个温柔了岁月的人,真的要守住。
这些话,我看了三遍,却沉默了五天
1、如果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那么,保持一个朋友的距离就够了,这样可以一辈子。千万不要奢望靠近,人一旦有了贪欲,就注定要失去&
2、在无数个睡不着的晚上,我相信会有很多人,习惯性的开始闭上眼睛,安静的想念一个人,想念一张脸。而在他们心里,能够有这样一个人可以想念,或许就够了。&
3、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能和他在一起,那么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悲剧存在。&
4、年少的爱慕是可以寂静的,只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将永远走在少了你的风景里。&
5、是否青涩的青春,遇见你只在路途,却不知你即将远走。又或许,太过于年少的爱情我们都走在成长的旅途中,盲目的寻找不到方向,跌跌撞撞的奔向远方。一场相遇已是缘尽一如烟光落下的薄凉,一场绚丽的开放已是开至尽头的荼靡。&
6、很多事情不能自己掌控,即使再孤单再寂寞,仍要继续走下去。不许停也不能回头。&
8.当思念太过积聚,深沉的有如负赘,会使一些遥远记忆中的说话浮到嘴边,让人忍不住想再听一遍。因为没人堪寄,所以只能借一双耳朵、、说给自己听。会使你泪流满面&
9.有些人,等之不来,便只能离开;有些东西,要之不得,便只能放弃;有些过去,关于幸福或伤痛,只能埋于心底;有些冀望,关于现在或将来,只能选择遗忘。&
10.生活以成败论英雄,所以必须做强者。要想成大器,就容不得胆小怕事。&
路再远,再荆棘满途,只要去走,勇敢的披荆斩棘,就一定能走到目的地。&
11.虽然&永远&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却无人能用文字说得完全,&永远&到底有多远、它不会随着生命的终结而消散,真正的永远是藏在心里。尽管天会变,人会老,但那颗心不变。&
12.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却假装知道;很多事情我们知道,却假装不知道;很多时候我们不开心,却假装很开心。&&
如果我们之间有1000步的距离&
你只要跨出第1步&
我就会朝你的方向走其余的999步&
通常愿意留下来跟你争吵的人&
才是真正爱你的人&
付出真心 才会得到真心&
却也可能伤得彻底&
保持距离 就能保护自己&
却也注定永远寂寞&
有时候 不是对方不在乎你&
而是你把对方看得太重&
朋友就是把你看透了 还能喜欢你的人&
就算是believe 中间也藏了一个lie
真正的好朋友&
并不是在一起就有聊不完的话题&
而是在一起 就算不说话&
也不会感到尴尬&
没有一百分的另一半&
只有五十分的两个人&
为你的难过而快乐的 是敌人&
为你的快乐而快乐的 是朋友&
为你的难过而难过的&
就是那些 该放进心里的人&
冷漠 有时候并不是无情&
只是一种避免被伤害的工具&
如果可以体会到怩十句话的人__那么就不会让朋友而为您伤心难过&
值得让你为她哭的人,是不会想你为她掉眼泪的。&
张小娴:总是有遗憾
遗憾是你不可以尽情去爱一个人。当你可以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
遗憾是回忆里的日子比现实美好。
遗憾不是没有一个对你一往情深的人,而是同时有两个。
遗憾是无法对你所爱的人全然明白。
遗憾是你无法像从前那么爱一个人。
遗憾是你很想结婚,但不知道应该跟谁结婚。
遗憾是你发现你最想寻找的已经不是爱情,而是自我。
遗憾是无法跟分手的情人做最好的朋友。
遗憾是你觉得自己仍然很年轻,可惜你的身份证不是这样显示。
遗憾是你已经太老了才肯相信情人的承诺。
遗憾是爱情永远是患得患失的时候最甜蜜。
遗憾是你发现人生还是简单一点好;不过,你通常会在变得很复杂的时候才顿悟这个道理。
遗憾不是你想欺骗自己所爱的人,而是你想欺骗自己。
遗憾是你发现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可是,你仍然会用全部的人生去追寻。
遗憾是你跟你所爱的人愈走愈远&&朝不同的方向。
遗憾是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无法不去占有。
【听说】(R) 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我知道在该坚强的时候坚强。——《千与千寻》
一别一辈子
文& 张爱玲
有些人一直没机会见,等有机会见了,却又犹豫了,相见不如不见。
有些事一别竟是一辈子,一直没机会做,等有机会了,却不想再做了。
有些话埋藏在心中好久,没机会说,等有机会说的时候,却说不出口了。
有些爱一直没机会爱,等有机会了,已经不爱了。
有些人是有很多机会相见的,却总找借口推脱,想见的时候已经没机会了。
有些事是有很多机会去做的,却一天一天推迟,想做的时候却发现没机会了。
有些爱给了你很多机会,却不在意、不在乎,想重视的时候已经没机会爱了。
人生有时候,总是很讽刺。一转身可能就是一世。
说好永远的,不知怎么就散了。最后自己想来想去,竟然也搞不清楚当初是什么原因把彼此分开的。然后,你忽然醒悟,感情原来是这么脆弱的。经得起风雨,却经不起平凡;风雨同船,晴天便各自散了。也许只是赌气,也许只是因为小小的事。幻想着和好的甜蜜,或重逢时的拥抱,那个时候会边流泪边捶打对方,还傻笑着。该是多美的画面。
没想到的是,一别竟是一辈子了。
于是。各有各的生活,各自爱着别的人。曾经相爱,现在已互不相干。
即使在同一个小小的城市,也不曾再相逢。某一天某一刻,走在同一条街上,也看不见对方。先是感叹,后来是无奈。
爱着的并不一定拥有。
拥有的并不一定爱着。
也许你很幸福,因为找到另一个适合自己的人。
也许你不幸福,因为可能你这一生就只有那个人真正用心在你身上。
很久很久,没有对方的消息,也不再想起这个人,也是不想再想起。
? 等到适当的时光再相遇。
文&&& 张小娴
有时候,买了一本书或者一张唱片回家,唱片听过一次之后,不怎么喜欢,于是长久放在抽屉里。那本书,翻过几页之后,就一直放在一旁。
过了很久之后,你在书架上偶尔发现这本书,一看之下,竟有相逢恨晚的感觉,这么好的书,为何你忘记它的存在?如果早一点看到,你的境界也许都会跟现在不一样。
然后,某年某天,你打开抽屉,无意中看到那张只听过一次的唱片,你再次把它播出来,那动人的旋律和歌词竟使你震撼,原来你一直错过这么好的歌。那时为什么会不喜欢呢?
每个人总会有一、两本忘记了的书或一张没印象的唱片,时光流逝。偶然再会,才懊悔自己错过了一本好书,遗忘了一首好歌。
也许,那不是遗忘,而是时间不对。第一次听那张唱片的时候,它不能触动你心灵,因为大家心境不同。那本书无法让你惊艳,只因为当时你还没有那种领悟。
游走在我们身边的人,也许都在等候一种领悟,等候适当的时光再遇,时间对了,你便会爱上他,幸好,你们今生还是遇上了。
【微小说】
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在他包里找东西的时候无意翻到了她送给他的本子,随手打开一看居然是日记本!他在日记本的第一页写到,这是我暗恋她的第四年了,等把这本日记本写完,我就向她表白。她小心翼翼的把日记本后的空白页全撕了,然后把本子放进他的书包里
张小娴《怎样忘记他》
失恋后,我们总爱问:
我怎样可以忘记他?我很想忘记他,但我就是没法忘记他。
如果没法忘记他,就不要忘记好了。
为什么要那么痛苦的去忘记一个人?时间自然会让你忘记他。
现在,我请你千万别想着一头粉红色的笨大象。
请问,你想到的是什么?
你立刻就想到一头粉红色的大笨象了。
你愈努力想去忘记,你愈是无法忘记。
仍然爱着他,忘不了他,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必觉得惭愧。
有些人明明忘不了,却自欺欺人说:
我已经忘了他。
然后,只有和别人一提起他,她就无法控制自己。
有一天,你会忘记他的。
真正的忘记,是不需要努力的。
有一天,你从浴室洗了一个澡出来,扭开唱机听听自己喜欢的音乐,你忽而想起,你曾经爱过一个人,啊,原来你爱过这个人,那仿佛是很遥远的事,你已经一点感觉也没有了。这就是忘记。
有一天,别人提起某某,你才猛然想起,你曾经爱过这个人,现在已经不记得了。这就是忘记。
如果时间不可以令你忘记那些不该忘记的人,我们失去的岁月又有什么意义!
叶倾城《纸巾上的爱情》
叶倾城《纸巾上的爱情》
她落泪时,男孩递给她一张粗糙的纸巾。&
一瞬间,她想起了丈夫为她擦泪的纸巾--轻盈而柔软,淡淡的茉莉清香沁人心脾。&
有时,即使是一张纸巾,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婚礼上,她的泪纷纷而下,不只是新娘必有的喜泪。&
当初她坚持要举行的盛大的婚宴,不是没有一点补偿心理的。&
他是留美的医学博士,开一家药品公司,家财万贯,学富五车,第一次见面,对她说手术室的笑语,自己笑得&呵呵&地。她也附和地浅笑,可是根本没听懂一大堆专业术语。&
他对她好。送花,开车送她上下班,带她去豪华娱乐场所,出资为她出了两本散文集。但是他自己只翻了几页就睡着了。对于他,她始终是高山仰止,敬而远之。可她周围所有的人都动了心--这样的男人不嫁,还要等什么样的男人?&
她最后还是嫁了,只是泪不由自主往下流。在豪华的奔驰车里,他一路用纸巾细细地为她拭泪,淡淡的茉莉清香笼了她一脸。&
安逸的日子里,她想起了那个男孩。&
是在一次笔会上认识那个男孩的。第一个晚上,月光泼泼溅溅得满山都是。她倚着靠山的栏杆,把自己放在月光里去,听着远远舞会里的舞曲人声。这时,听见他从她身边走过,停一停,低低吟了一句:&几处吹茄明月夜。&她惊得直起身来:莫非他听得见她心里的声音?&
他们以后就总是这样:一句话,她说了上半句,他便很自然地接出了下一半。笔会结束后,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城市,却仍旧借助电话与邮递员,谈诗说文,谈天说地,然后谈情说爱,终至于--谈婚论嫁。&
不自觉地将男孩的信揉成了一团,她整个人都愣住了。也许,她一直都知道有这样的结果,只是&&她看见丈夫在电脑前专注的身影,已经开始了中年的微胖--他怎么办?&
男孩不断地催问。每次见到男孩,她都下决心回家后立刻对丈夫摊牌。可是,怎么说出口?他对她,一直是那么好。&
她在时间里煎熬,思绪纷乱如风起时的槐花:进,或者退?离婚或不离婚?他们再见面的时候,男孩追问的声音越来越大。她想起自己的诸般委屈,不由得就落了泪。&
男孩慌了,翻遍全身才摸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那纸颜色灰蒙蒙的,纹理粗枝大叶,捏在手里,坚硬粗糙,一看就知道是自由市场上论斤称卖的。&
她想起他为她拭泪时那带着淡淡的茉莉清香的纸巾,柔软细腻而轻盈,仿如他给她的日子:舒适的,温存的,清洁的。如果不是遇上他,她不可能在两年内连出两本书,也不可能至今还保留了一份少女不谙世事的纯净,她想起他的豪华私家车和那些与男孩在寒风凛冽的街头等末班车的深夜;他的建伍音响和男孩要经常拍一拍才会响的&随身听&&&男孩给了她爱情,他却给了她一个女人一生中差不多最为重要的东西:安全感。&
不知不觉地,她的泪止住了,她将男孩的纸巾还给了他,静静地说:&我自己有。&&
她后来还是会常常地想起男孩,可是一次也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如果,感情和生活的品质,一个是玫瑰,另一个是每天必吃的一把青菜,那么,她只能选择后者。&
只是,那一天,男孩递过来的,为什么会是那么低劣的一张纸巾呢?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普通人向来是这样把节烈两个字分开来讲的。&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在振保可不是这样的。他是有始有终,有条有理的,他整个地是这样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纵然他遇到的事不是尽合理想的,给他心问&口,口问心,几下子一调理,也就变得仿佛理想化了,万物各得其所。&
他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学位,并在工厂实习过,非但是真才实学,而且是半工半读打&下来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织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学毕业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格温和,从不出来交际。一个女儿才九岁,大学的教育费已经给筹备下了。侍奉母亲,谁都没有他那么周到;提拔兄弟,谁都没有他那么经心;办公,谁都没有他那么火爆认真;待朋友,谁都没有他那么热心,那么义气,克己。他做人做得十分兴头;他是不相信有来生的,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来一趟。&&一般富贵闲人的文艺青年前进青年虽然笑他俗,却都不嫌他,因为他的俗气是外国式的俗气。他个子不高,但是身手矫捷。晦暗的酱黄脸,戴着黑边眼镜,眉目五官的详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那模样是屹然;说&话,如果不是笑话的时候,也是断然。爽快到极点,仿佛他这人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即使没有看准他的眼睛是诚恳的,就连他的眼镜也可以作为信物。&
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自己争取自由,怕就要去学生意,做店伙一辈子生死在一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照现在,他从外国回来做事的时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实在很难得的一个自由的人,不论在环境上,思想上,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却还是空白,而且笔酣墨饱,窗明几净,只等他落笔。&
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种精致的仿古信笺,白纸上印出微凹的&粉紫古装人像。&&在妻子与情妇之前还有两个不要紧的女人。&
第一个是巴黎的一个妓女。&
振保学的是纺织工程,在爱丁堡进学校。苦学生在外国是看不到什么的,振保回忆中的&英国只限于地底电车,白煮卷心菜,空白的雾,饿,馋。像歌剧那样的东西,他还是回国之后才见识了上海的俄国歌剧团。只有某一年的暑假里,他多下几个钱,匀出点时间来到欧洲大陆旅行了一次。道经巴黎,他未尝不想看看巴黎的人有多坏,可是没有内幕的朋友领导&&这样的朋友他结交不起,也不愿意结交&&自己闯了去呢,又怕被人欺负,花钱超过预算之外。&
在巴黎这一天的傍晚,他没事可做,提早吃了晚饭,他的寓所在一条僻静的街上,他步&行回家,心里想着:&人家都当我到过巴黎了。&未免有些怅然。街灯已经亮了,可是太阳&还在头上,一点一点往下掉,掉到那方形的水门汀建筑的房顶上,再往下掉,往下掉,房顶上仿佛雪白地蚀去了一块。振保一路行来,只觉荒凉。不知谁家宅第家里有人用一只手指在那里弹钢琴,一个字一个字揿下去,迟慢地,弹出圣诞节赞美诗的调子,弹了一支又一支。圣诞夜的圣诞诗自有它的欢愉气氛,可是在这暑天的下午,在静静晒满了太阳的长街上,太不是时候了,就象是乱梦颠倒,无聊可笑。振保不知道为什么,竟不能忍耐这一只指头弹出的钢琴。&
他加紧了步伐往前走,裤袋里的一只手,手心在出汗。他走得快了,前面的一个黑衣妇&人倒把脚步放慢了,略略偏过头来瞟了他一眼。她在黑累丝纱底下穿着红衬裙。他喜欢红色的内衣。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这等女人,也有小旅馆。&
多年后,振保向朋友们追述到这一档子事,总带着点愉快的哀感打趣自己,说:&到巴&黎之前还是个童男子呢!该去凭吊一番。&回想起来应当是很浪漫的事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浪漫的一部份他倒记不清了,单拣那恼人的部份来记得。外国人身上往往比中国人多着点气味,这女人老是不放心,他看见她有意无意抬起手臂来,偏过头去闻一闻。衣服上,胳肢窝里喷了香水,贱价的香水与狐臭与汗酸气混合了,是使人不能忘记的异味。然而他最讨厌的还是她的不放心。脱了衣服,单穿件衬裙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她把一只手高高撑在门上,歪着头向他笑,他知道她又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
这样的一个女人。就连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钱,也还做不了她的主人。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钟是最羞耻的经验。&
还有一点细节是他不能忘记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时候,从头上套下去,套了一半,衣&裳散乱地堆在两肩,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稍微停了一停。这一刹那之间他在镜子里看到她。她有很多的蓬松的黄头发,头发紧紧绷在衣裳里面,单露出一张瘦长的脸,眼睛是蓝的罢,但那点蓝都蓝到眼下的青晕里去了,眼珠子本身变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个森冷的,男人的脸,古代的兵士的脸。振保的神经上受了很大的震动。&
出来的时候,树影子斜斜卧在太阳影子里,这也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
嫖,不怕嫖得下流,随便,肮脏黯败。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乡土气息。可是不像这样。&振保后来每次觉得自己嫖得精刮上算的时候便想起当年在巴黎,第一次,有多么傻。现在他生的世界里的主人。&
从那天企振保就下了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随身带着。在那袖珍世界里,他是&绝对的主人。&
振保在英国住久了,课余东奔西跑找了些小事做着,在工场实习又可以拿津贴,用度宽&裕了些,因也结识了几个女朋友。他是正经人,将正经女人与娼妓分得很清楚。可是他同时又是个忙人,谈恋爱的时间有限,因此自然而然的喜欢比较爽快的对象。爱丁堡的中国女人本就寥寥可数,内地来的两个女同学,他嫌矜持做作,教会的又太教会派了,现在的教会毕竟是较近人情了,很有些漂亮人物点缀其间,可是前十年的教会,那些有爱心的信徒们往往不怎么可爱的,活泼的还是几个华侨。若是杂种人,那比华侨更大方了。&
振保认识了一个名叫玫瑰的姑娘,因为是初恋,所以他把以后的女人都比作玫瑰。这玫&瑰的父亲是体面的商人,在南中国多年,因为一时的感情作用,娶了个广东女子为妻,带了她回国。现在那太太大约还在那里,可是似有如无,等闲不出来应酬。玫瑰进的是英国学&校,就为了她是不完全的英国人,她比任何英国人还要英国化。英国的学生是一种潇洒的漠然。对于最要紧的事尤为潇洒,尤为漠然。玫瑰是不是爱上了他,振保看不大出来,他自己是有点着迷了。两人都是喜欢快的人,礼拜六晚上,一跑几个舞场。不跳舞的时候,坐着说话,她总像是心不在焉,用几根火柴棒设法顶起一只玻璃杯,要他帮忙支持着。玫瑰就是这样,顽皮的时候,脸上有一种端凝的表情。她家里养着一只芙蓉鸟,鸟一叫她总算它是叫&她,急忙答应一声:&啊,鸟儿?&踮起脚背着手,仰脸望着鸟笼。她那棕黄色的脸,因为&是长圆形的很象大人样,可是这时候显得很稚气。大眼睛望着笼中鸟。眼睁睁的。眼白发&蓝。仿佛望到极深的蓝天里去。&
也许她不过是个极平常的女孩子。不过因为年轻的缘故,有点什么地方使人不能懂得。&也像那只鸟,叫那么一声。也不是叫哪个人,也没叫出什么来。&
她的短裙子在膝盖上面就完了,露出一双轻巧的腿,精致得象橱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过的木头。头发剪得极短,脑后剃出一个小小的尖子。没有头发护着脖子,没有袖子护着手臂,她是个没遮拦的人,谁都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她和振保随随便便,振保认为她是天真。她和谁都随便,振保就觉得她有点疯疯傻傻的。这样的女人,在外国或是很普通,到中国来就行不通了。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那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
有天晚上他开着车送她回家去。他常常这样送她回家,可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因为他&就快要离开英国了,如果他有什么话要说。早就该说了,可是他没有。她家住在城外很远的地方。深夜的汽车道上,微风白雾,轻轻拍在脸上像个毛毛的粉扑子。车里的谈话也是轻轻飘飘的,标准英国式的,有一下没一下。玫瑰知道她已经失去他了。由于一种绝望的执拗,她从心里热出来。快到家的时候,她说:&就在这里停下罢。我不愿意让家里人看见我们说&再会。&振保笑道:&当着他们的面,我也一定会吻你。&一面说,一面他就伸过手臂去兜&住她肩膀,她把脸磕在他身上,车子一路开过去,开过她家门口几十码,方才停下了。振保把手伸到她的丝绒大衣底下面去搂着她,隔着酸凉的水钻。银脆的绢花,许许多多玲珑累赘的东西,她的年轻的身子仿佛从衣服里蹦了出来。振保吻她,她眼泪流了一脸,是他哭了还是她哭了,两人都不分明。车窗外,还是那不着边际的轻风湿雾,虚飘飘叫人浑身气力没处用,只有用在拥抱上。玫瑰紧紧吊在他颈项上,老是觉得不对劲,换了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不知道怎样贴得更紧一点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里也乱了主意。他做梦也没想到玫瑰爱他到这程度。他要怎样就怎样,可是&&这是绝对不行的。玫瑰到底是个正经人。这种事不是他做的。&
玫瑰的身上从衣服里蹦出来,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他的自制力,他过后也觉得惊讶。他竟硬着心肠把玫瑰送回家去了。临别的时候,他捧&着她的湿濡的脸,捧着咻咻的鼻息,眼泪水与闪动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心里扑动像个小飞虫,以后他常常拿这件事来激励自己:&在那种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现在就管不住了&吗?&&
他对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满了惊奇赞叹,但是他心里是懊悔的。背着他自己他未尝不&懊悔。&
这件事他不大告诉人,但是朋友中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这名声&是传出去了。&
因为成绩优越,毕业之前他已经接了英商鸿益染织厂的聘书,一回上海便去就就职。他&家住在江湾,离事务所太远了,起初他借住在熟人家里,后来他弟弟佟笃保读完了初中,振保设法把他带出来给他补书,要考鸿益染织厂附设的专门学校,两人一同耽搁在朋友家,似有不便。恰巧振保有个老同学名唤王士洪的,早两年回国,住在福开森路一家公寓里,有一间多余的屋子,振保和他商量着,连家具一同租了下来。搬进去这天,振保下了班,已经黄昏的时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着苦力们将箱笼抬了进去。王士洪立在门首叉腰看着,内室走出一个女人来,正在洗头发,堆着一头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云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双手托住了头发,向士洪说道:&趁挑夫在这里,叫他们把东西一样样布置好了罢。要我们&大司务帮忙,可是千难万难,全得趁他的高兴。&王士洪道:&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振保,&这是笃保,这是我的太太。还没见过面罢。&这女人把右手从头发里抽出来,待要与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过来,单只笑着点了个头,把手指在浴巾上揩了揩。溅了点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
王太太一闪身又回到里间去了,振保指挥工人移挪床柜心中只是不安,老觉得有个小嘴&吮着他的手,他搭讪着走到浴室里去洗手,想到王士洪这太太,听说是新加坡的华侨,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也是个交际花。当时和王士洪在伦敦结婚,振保因为忙,没有赶去观礼。闻名不如见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头发下的脸是金棕色的,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方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他开着自来水龙头,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龙头里挂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王士洪听见他在浴室里放水放个不停,走过来说道:&你要洗澡么?这边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热的来,热水管子安得不对,这公寓就是这点不好。你要洗还是到我们那边洗去。&振&保连声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头发么?&士洪道:&这会子也该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说了,他太太道:&我这就好&了,你叫阿妈来给他放水。&少顷,士洪招呼振保带了浴巾肥皂替换的衣裳来到这边的浴室&里,王太太还在对着镜子理头发,头发烫得极其蜷曲,梳起来很费劲,大把大把撕将下来,屋子里水气蒸腾,因把窗子大开着,夜风吹进来,地下的头发成团飘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着毛巾立在门外,看着浴室里强烈的灯光的照耀下,满地滚的乱头发,心里烦恼&着。他喜欢的是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这里的一根已经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至少没有危险了,然而&&看她的头发!&&到处都是她,牵牵绊绊的。&
士洪夫妻两个在浴室说话,听不清楚。水放满了一盆,两人出来了,让振保进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瓷砖上的乱头发一团团拣了起来,集成一嘟噜。烫过的头发,稍子上发黄,相当的硬,像传电的细钢丝。他把它塞到裤袋里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里,只觉浑身燥热。这样的举动毕竟太可笑了。他又把那团头发取了出来,轻轻抛入痰盂。&
他携着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里去,他弟弟笃保正在开箱子理东西,向他说道:&这里从&前的房客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椅套子上,地毯上,烧的净是香烟洞!你看桌上的水迹子,擦不掉的。将来王先生不会怪我们罢?&振保道:&当然不会,他们自己心里有&数。而且我们是多年的老同学了,谁像你这么小气?&因笑了起来。笃保沉吟片刻,又道:&&从前那个房客,你认识么?&振保道:&好像姓孙,也是从美国回来的,在大学里教书。&你问他做什么?&笃保未开口,先笑了一笑,道:&刚才你不在这儿,他们家的大司务同阿&妈进来替我们挂窗帘我听见他们叽咕着说什么&不知道待得长待不长&,又说从前那个,王&先生一定要撵他走。本来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该走了,就为这桩事,不放心非得他走他才走,两人迸了两个月。&振保慌忙喝止道:&你信他们胡说!住在人家家里,第一&不能同他们佣人议论东家,这是非就大了!&笃保不言语了。&
须臾,阿妈进请吃饭,振保兄弟一同出来。王家的饭菜是带点南洋风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哩羊肉。王太太自己面前却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面包,一片火腿,还把肥的部份切下了分给她丈夫。振保笑道:&怎么王太太饭量这么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露出诧异的神气,道:&王太太这样正好呀,一点儿也不胖。&王太太道:&新近减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着伸过手去拧了拧她的面颊道:&瘦多了?这是什么?&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这一说,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来。&
振保兄弟和她是初次见面,她做主人的并不曾换件衣服上桌子吃饭,依然穿着方才那件&浴衣,头上头发没有干透,胡乱缠了一条白毛巾,毛巾底下间或滴下水来,亮晶晶缀在眉&心。她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乡间的笃保深以为异。便是振保也觉稀罕。席上她问长问短,十分周到,虽然看得出来她是个不善于治家的人,应酬工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时没来得及同你们说,明儿我就要出门了,有点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好在现在你们搬了进来了。凡事也有个照应。&振保笑道:&王太太这么个能干人,&她照应我们还差不多,哪儿轮得到我们来照应她?&士洪笑道:&你别看她叽哩喳啦的&&&什么事都不懂,到中国来了三年了,还是过不惯,话都说不上来。&王太太微笑着,并不和&他辩驳,自顾自唤阿妈取过碗橱上那瓶药来,倒出一匙子吃了。振保看见匙子里那白漆似的厚重的液汁,不觉皱眉道:&这是钙乳么?我也吃过的,好难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墙似的!&振保又笑了起来道:&王太太说话,&一句是一句,真有劲道!&&
王太太道:&佟先生,别尽自叫我王太太。&说着,立起身来,走到靠窗一张书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确王太太这三个字,似乎太缺乏个性了。&王太太坐在书桌跟&前,仿佛在那里写些什么东西,士洪跟了过去,手撑在她肩上,弯腰问道:&好好的又吃什&么药?&王太太只顾写,并不回头,答道:&火气上来了,脸上生了个疙瘩。&士洪把脸凑&上去道:&在哪里?&王太太轻轻往旁边让,又是皱眉,又是笑,警告地说道:&嗳,嗳,&嗳,&笃保是旧家庭里长大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坐不住,只管观看风景,推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去了。振保相当镇静地削他的苹果。王太太却又走了过来,把一张纸条子送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个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国字,不拿出来也罢,&叫人家见笑。&振保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王娇蕊&三个字,越写越大,一个&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个字,不觉噗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说人家要笑你,你们那&些华侨,取出名字来,实在欠大方。&&
娇蕊鼓着嘴,一把抓起那张纸,团成一团,返身便走,像是赌气的样子。然而她出去不&到半分钟,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个开了盖的玻璃瓶,里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着,已是吃了起来,又让振保笃保吃。士洪笑道:&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容易发胖。&士洪笑道:&你不知道他们华侨&&&才说了一半,被娇蕊打了一下&道:&又是&他们华侨!&不许你叫我&他们!&&士洪继续说下去道:&他们华侨,中国&人的坏处也有,外国人的坏处也有。跟外国人学会了怕胖,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动不动就吃泻药,糖还是舍不得不吃的。你问她!你问她为什么吃这个,她一定是说,这两天有点小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灵。&振保笑道:&的确这是中国人的老脾气,爱吃什么,就是&什么最灵。&娇蕊拈一颗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间,把小指点住了他,说道:&你别说&&这&话也有点道理。&&
振保当着她,总好像吃醉了酒怕要失仪似的,搭讪着便踱到阳台上来。冷风一吹,越发&疑心刚才是不是有点红头涨脸了。他心里着实烦恼,才同玫瑰永诀了,她又借尸还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间房里,就仿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怎么会净碰见这一类女人呢?难道要怪他自己,到处一触即&发?不罢?纯粹的中国人里面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为刚回国,所以一混又混在半西半中的社交圈里。在外国的时候,但凡遇见一个中国人便是&他乡遇故知&。在家乡再遇见他&乡的故知,一回熟,两回生,渐渐的也就疏远了。&&可是这王娇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么?当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钱,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闯,这样的女人是个拖累。况且他不像王士洪那么好性子,由着女人不规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闹闹呢,也不是个事,把男人的志气都磨尽了。当然&&也是因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缘故。不然她也至于这样。&&振保抱着胳膊伏在栏杆上,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两片落叶蹋啦蹋啦仿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是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没有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
士洪夫妻一路说着话,也走到阳台上来。士洪向他太太道:&你头发干了么?吹了风,&更要咳嗽了。&娇蕊解下头上的毛巾,把头发抖了一抖道:&没关系。&振保猜他们夫妻离&别在即,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故意握住嘴打了个呵欠道:&我们先去睡了。笃保明天还得&起个大早到学校里拿章程去。&士洪道:&我明天下午走,大约见不到你了。&两人握手说&了再会,振保笃保自回房去。&
次日振保下班回来,一揿铃,娇蕊一只手握着电话听筒替他开门。穿堂里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但见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与大衣,衣架子底下搁着的一只皮箱也没有了,想是业已动身。振保脱了大衣挂在架上,耳听得那厢娇蕊拨了电话号码,说道:&请孙先生听电&话。&振保便留了个心。又听娇蕊问道:&是悌米么?&&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里等一&个男朋友。&说着,格格笑将起来,又道:&他是谁?不告诉你。凭什么要告诉你?&&&哦,你不感兴趣么?你对你自己不感兴趣么?&&反正我五点钟等他吃茶,专等他,你可别闯了来。&&
振保不待她说完,早就到屋里去,他弟弟不在屋里,浴室里也没有人。他找到阳台上&来,娇蕊却从客室里迎了出来道:&笃保丢下了话,叫我告诉你,他出去看看有些书可能在&旧书摊上买到。&振保谢了她,看了她一眼。他穿着的一件曳地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份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她道:&进来吃杯茶么?&一面说,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边坐&下,执着茶壶倒茶。桌上齐齐整整放着两份杯盘。碟子里盛着酥油饼干与烘面包。振保立在玻璃门口笑道:&待会儿有客人来罢?&娇蕊道:&咱们不等他了,先吃起来罢。&振保踌&躇了一会,始终揣摩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姑且陪她坐下了。&
娇蕊问道:&要牛奶么?&振保道:&我都随便。&娇蕊道:&哦,对了,你喜欢吃清&茶,在外国这些年,老是想吃没的吃,昨儿个你说的。&振保笑道:&你的记性真好。&娇&蕊起身揿铃,微微瞟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记性最坏。&振保心里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阿妈进来了,娇蕊吩咐道:&泡两杯清茶来。&振保笑道:&顺便叫&她带一份茶杯同盘子来罢,待会儿客人来了又得添上。&娇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么客&人,你这样记挂他?阿妈,你给我拿支笔来,还要张纸。&她飕飕地写了个便条,推过去让&振保看,上面是很简捷的两句话:&亲爱的悌米,今天对不起得很,我有点事,出去了。娇&蕊。&她把那张纸对折了一下,交给阿妈道:&一会儿孙先生来了,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在家。&&
阿妈出去了,振保吃着饼干,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来呢,约了人家来,又让人&白跑一趟。&娇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会神考虑着盘里的什锦饼干,挑来挑去没有一块中意&的,答道:&约他的时候,并没打算让他白跑。&振保道:&哦?临时决定的吗?&娇蕊笑&道:&你没听见过这句话么?女人有改变主张的权利。&&
阿妈送了绿茶来,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振保双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进嘴里。他&两眼望着茶,心里却研究出一个缘故来了。娇蕊背着丈夫和那姓孙的藕断丝连,分明嫌他在旁碍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实振保绝对没年心肠去管他们的闲事。莫说他和士洪够不上交情,再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在人家夫妇之间挑拨是非,也是犯不着。可是无论如何,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
娇蕊放下茶杯,立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酱来,笑道:&我是个粗人,喜欢吃&粗东西。&振保笑道:&哎呀,这东西最富于滋养料,最使人发胖的!&娇蕊开了盖子道:&&我顶喜欢犯法。你不赞成犯法么?&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娇蕊踌躇半日,&笑道:&这样罢,你给我面包塌一点,你不会给我太多的。&振保见她做出年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果真为她的面包上敷了些花生酱。娇蕊从茶杯口上凝视着他,抿着嘴一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许一下子意志坚强起来,塌得太少的!&&两人同声大笑。禁不起她这样稚气的娇媚,振保渐渐软化了。&
正喝着茶,外面门铃响,振保有点坐立不定,再三地道:&是你请的客罢?你不觉得不&过意么?&娇蕊只耸了耸肩。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阳台上去道:&等他出来的时候,我愿意&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娇蕊随后跟了出来道:&他么?很漂亮,太漂亮了。&振保倚着&阑干笑道:&你不喜欢美男子?&娇蕊道:&男人美不得,男人比女人还要禁不起惯。&振&保半阖着眼睛看着她微笑道:&你别说人家,你自己也是被惯坏了的。&娇蕊道:&也许。&你倒是刚刚相反。你处处克扣你自己,其实你同我一样的是一个贪玩好吃的人。&振保笑了&起来道:&哦?真的吗?你倒晓得了!&娇蕊低着头,轻轻去拣杯中的茶叶,拣半天,喝一&口。振保也无声地吃着茶。不大的工夫,公寓里走出一个穿西装的从三层楼上望下去,看不分明,但见他急急地转了个弯,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气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怜,白跑&了一趟!&娇蕊道:&横竖他成天没事做。我自己也是个没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没事做的&人。我就喜欢在忙人手里如狼似虎地抢下一点时间来&&你说这是不是犯贱?&&
振保靠在阑干上,先把一只脚去踢那阑干,渐渐有意无意地踢起她那藤椅来,椅子一震&动,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嗦,她的肉并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显胖了一点。振保晓得:&你喜欢忙人?&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实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娇蕊去不答应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娇蕊哼了一声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振保&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罢!&娇蕊拿开脸上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会说两句俏皮话!&振保笑道:&看见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娇蕊道:&说真的,你把你从前的事讲点我听听。&振保道:&什么事?&娇蕊把一条&腿横扫过去,踢得他差一点泼翻手中的茶,她笑道:&装佯!我都知道了。&振保道:&知&道了还问?倒是你把你的事说点给我听罢。&娇蕊道:&我么?&她偏着头,把下颏在肩膀&上挨来挨去,好一会,低低地道:&我的一生,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了。&半晌,振保催&道:&那么,你说呀。&娇蕊却又不做声,定睛思索着。振保道:&你跟士洪是怎样认识&的?&娇蕊道:&也很平常。学生会在伦敦开会,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振保道:&你&是在伦敦大学?&娇蕊道:&我家里送我到英国读书,无非是为了嫁人,好挑个好的。去的&时候年纪小着呢,根本也不想结婚,不过借着找人的名义在外面玩。玩了几年,名声渐渐不大好了,这才手忙脚乱地抓了个士洪。&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你还没玩够?&娇蕊道:&&并不是够不够的问题。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振保笑道:&别&忘了你是在中国。&娇蕊将残茶一饮而尽,立起身来,把嘴里的茶叶吐到阑干外面去,笑&道:&中国也有中国的自由,可以随意的往街上吐东西。&&
门铃又响了,振保猜是他弟弟回来了,果然是笃保。笃保一回来,自然就两样了。振保&过后细想方才的情形,在那黄昏的阳台上,看不仔细她,只听见那低小的声音,秘密地,就像在耳根底下,痒梭梭吹着气。在黑暗里,暂时可以忘记她那动人的身体的存在,因此有机会知道她另外还有别的。她仿佛是个聪明直爽的人,虽然是为人妻子,精神上还是发育未全的,这是振保认为最可爱的一点。就在这上面他感到了一种新的威胁,和这新的威胁比较起来,单纯的肉的诱惑建制不算什么了。他绝对不能认真哪!那是自找麻烦。也许&&也许还是她的身子在作怪。男子憧憬一个女子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的方法。为什么不呢?她有许多情夫,多一个少一个,她也不在乎。王士洪虽不能说是不在乎,也并不受到更大的委屈。&
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挖空心思想出各种的理由,证明他为什么应当同这女人睡&觉。他觉得羞惭,决定以后设法躲着她,同时着手找房子,有了适宜的地方就立刻搬家。他托人从中张罗,把他弟弟安插到专门学校的寄宿舍里去,剩下他一个人,总好办。午饭原是在办公室附近的馆子里吃的,现在他晚饭也在外面吃,混到很晚方才回家,一回去便上床&了。&
有一天晚上听见电话领响了,许久没人来接。他刚跑出来,仿佛听见娇蕊房门一开,他&怕万一在黑暗的甬道里撞在一起,便打算退了回去。可是娇蕊仿佛匆促间摸不到电话机,他便接近将电灯一捻。灯光之下一见王娇蕊,去把他看呆了。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换上一套睡衣,是南洋华侨家常穿的沙笼布制的袄裤,那沙笼布上印的花,黑压压的也不知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乌金里面绽出橘绿。衬得屋里的夜色也深了。这穿堂在暗黄的灯照里很像一节火车,从异乡开到异乡。火车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个可亲的女人。&
她一只手拿起听筒,一只手伸到肋下去扣那小金核桃钮子,扣了一会,也并没有扣上,&其实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振保免不了心悬悬的,总觉得关情,她扭身站着,头发乱蓬蓬的斜掠下来,面色黄黄的仿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着,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有个小手合在颊&上。刚才走得匆忙,把一只皮拖鞋也踢掉了,没有鞋的脚便踩在另一只的脚背上。振保只来得及看见她足踝上有痱子粉的痕迹,她那边已经挂上了电话&&是打错了的,娇蕊站立不&牢,一崴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还按着电话机。振保这方面把手搁在门钮上,表示不多&谈,向她点头笑道:&怎么这些时候都没有看见你?我以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知道是他躲着她而不是她躲着他,不等她开口,先抢着说了,也是一种自卫。无聊得很,他知道,可是见了她就不由得要说玩笑话&&是有那种女人的。娇蕊噗嗤一笑。她那只鞋还是没找到,振保看不过去,走来待要弯腰拿给她,她恰是已经蹋进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来,无缘无故略有点悻悻地问道:&今天你们的佣人都到哪里去&了?&娇蕊道:&大司务同阿妈来了同乡,陪着同乡玩大世界去了。&振保道:&噢。&却&又笑道:&一个人在家不怕么?&娇蕊站起来,蹋啦蹋啦往房里走,笑道:&怕什么?&振&保笑道:&不怕我?&娇蕊头也不回,笑道:&什么?&&我不怕同一个绅士单独在一起&的!&振保这时却又把背心倚在门钮的一只手上,往后一靠,不想走了的样子。他道:&我&并不假装我是个绅士。&娇蕊笑道:&真的绅士是用不着装的。&她早已开门进去了,又探&身过来将甬道里电灯啪的一关。振保在黑暗中十分震动,然而徒然兴奋着,她已经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告诉自己这是不妨事的,娇蕊与玫瑰不同,一个任性的有夫之妇&是最自由的妇人,他用不着对她负任何责任,可是,他不能不对自己负责。想到玫瑰就想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车里,他的举止多么光明磊落,他不能对不住当初的自己。&
这样又过了两个礼拜,天气骤然暖了,他没穿大衣出去,后来下了两点雨,又觉寒飕飕&的,他在午饭的时候赶回来拿大衣,大衣原是挂在穿堂里的衣架上的,却看不见。他寻了半日,着急起来,见起坐间的房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一眼看见他的大衣钩在墙上一张油画的画框上,娇蕊便坐在图画下的沙发上,静静的点着支香烟吸。振保吃了一惊,连忙退出门去,闪身在一边,忍不住又朝里看了一眼。原来娇蕊并不在抽烟,沙发的扶手上放着只烟灰盘子,她擦亮了火柴,点上一段吸残的烟,看着它烧,缓缓烧到她手指上,烫着了手,她抛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仿佛很满意似的。他认得那景泰蓝的烟灰盘子就是他屋里那只。&
振保像做贼似的溜了出去,心里只是慌张。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后还是迷&惑。娇蕊这样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让衣服上的香烟味来笼罩着她,还不够,索性点起他吸剩的香烟&&真是个孩子,被惯坏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因此遇见了一个略具抵抗力的,便觉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婴儿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还是在外面吃了晚饭,约了几个朋友上馆子,可是座上众人越来越变得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振保不耐烦了,好容易熬到席终,身不由主地跳上公共汽车回寓所来,娇蕊在那里弹钢琴,弹的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影子华尔兹》。振保两只手抄在口袋里,在阳台上来回走着。琴上安着一盏灯,照亮了她的脸,他从来没看见她的脸那么肃静。振保跟着琴哼起那支歌来,她仿佛没听见,只管弹下去,换了支别的。他没有胆量跟着唱了。他立在玻璃门口,久久看着她,他眼睛里生出泪珠来,因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处了,两个人,也有身体,也有心。他有点希望她看见他的眼泪,可是她只顾弹她的琴,振保烦恼起来,走近些,帮她掀琴谱,有意打搅她,可是她并不理会,她根本没照谱,调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从手底悠悠流出来。振保突然又是气,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没有什么相干。他挨紧她坐在琴凳上,身手拥抱她,把她扳过来,琴声嘎然停止,她娴熟地把脸偏了一偏&&过于娴熟地,他们接吻了。振保发狠把她压到琴键上去,砰訇一串混乱的响雷,这至少和别人给她的吻有点两样罢?&
娇蕊的床太讲究了,振保睡不惯那样厚的褥子,早起还有晕床的感觉,梳头发的时候他&在头发里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因为她养着长指甲,把他划伤了,昨天他朦胧睡去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床头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没有,应当是红色的月牙。&
以后,他每天办完了公回来,坐在双层公共汽车的楼上,车头迎着落日,玻璃上一片&光,车子轰轰然朝太阳驰去,朝他的快乐驰去,他的无耻的快乐&&怎么不是无耻的?他这女人,吃着旁人的饭,住着旁人的房子,姓着旁人的姓。可是振保的快乐更为快乐,因为觉得不应该。&
他自己认为是堕落了。从高处跌落的物件,比他本身要重许多倍,那惊人的重量跟娇蕊&撞上了,把她砸得昏了头。&
她说:&我真爱上了你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带着点嘲笑的口气。&你知道么?每&天我坐在这里等你回来,听着电梯工东工东慢慢开上来,开过我们这层楼,一直开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颗心提了上去,放不下来。有时候,还没开到这层楼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间断了气。&振保笑道:&你心里还有电梯,可见你的心还是一所公寓房子。&娇蕊淡淡一&笑,背着手走到窗前,往外看着,隔了一会,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经造好了。&振&保起初没有懂,懂得了之后,不觉呆了一呆。他从来不是舞文弄墨的人,这一次破了例,在书桌上拿起笔来,竟写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许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情感的一种满足。&
再拥抱的时候,娇蕊极力紧匝着他,自己又觉羞惭,说:&没有爱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么?若是没有爱,也能够这样,你一定看不起我。&她把两只手臂勒得更紧些,问道:&&你觉得有点两样么?有一点两样么?&振保道:&当然两样。&可是他实在分不出。从前&的娇蕊是太好的爱匠。&
现在这样的爱,在娇蕊还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爱上了振保。常常&她向他凝视,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轻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当然,他是个有作为的人,一等的纺织工程师。他在事务所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派,就像&老是忙得不抬头。外国上司一迭连声叫喊:&佟!佟!佟在哪儿呢?&他把额前披下的一绺&子头发往后一推,眼镜后的眼睛熠熠有光,连镜片的边缘也晃着一抹流光。他喜欢夏天,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浃背,西装上一身的皱纹,肘弯,腿弯,皱得像笑纹。中国同事里很多骂他穷形极相的。&
他告诉娇蕊他如何能干,娇蕊也夸奖他,把手搓弄他的头发,说:&哦?嗯,我这孩子&很会作事呢。可这也是你份该知道的。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别的上头你是不大聪明&的。我爱你&&知道了么?我爱你。&&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长是耍弄男人。如同那善翻跟头的小&丑,在圣母的台前翻筋斗,她也以同样的虔诚把这一点献给他的爱。她的挑战引起了男子们的适当的反应的时候,她便向振保看着,微笑里有谦逊,像是说:&这也是我份该知道的。&这个再不知道,那还了得?&她从前那个悌米孙,自从那天赌气不来了,她却又去逗他。她&这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虽然觉得无聊,也都容忍了,因为是孩子气。好像和一群拼拎訇隆正在长大的孩子们同住,真是催人老的。&
也有时候说到她丈夫几时回来。提到这个,振保脸上就现出黯败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挂,整个的脸拉杂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条。这次的恋爱,整个地就是不应该,他屡次拿这犯罪性来刺激他自己,爱得更凶些。娇蕊没懂得他这层心理,看见他痛苦,心里倒高兴,因为从前虽然也有人扬言要为她自杀,她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大清早起来没来得及洗脸便草草涂红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们也曾经说:&我一夜都没睡,在你窗子底下走来走去,走了&一夜。&那到底不算数。当真使一个男人为她受罪,还是难得的事。&
有一天她说:&我正想着,等他回来了,怎样告诉他&&&就好像是已经决定了的,要&把一切都告诉士洪,跟他离了婚来嫁振保。振保没敢接口,过后,觉得光把那黯败的微笑维持下去,太嫌不够了,只得说道:&我看这事莽撞不得。我先去找个做律师的朋友去问问清&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以很吃亏。&以生意人的直觉,他感到,光提到律师二字,已经&将自己牵涉进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迟疑,娇蕊毫未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为只要她这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别人总是绝无问题的。&
娇蕊常常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来,毫无顾忌,也是使他烦心的事。这一天她又打了来说:&&待会儿我们一块到哪儿玩去。&振保问为什么这么高兴,娇蕊道:&你不是喜欢我穿规规&矩矩的中国衣服么?今天做了来了。我想穿了出去。&振保道:&要不要去看电影?&这时&候他和几个同事合买了部小汽车自己开着,娇蕊总是搭他们的车子,还打算跟他学着开,扬言&等我学会了我也买一部。&&&叫士洪买吗?这句话振保听了却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此刻他提议看电影,娇蕊似乎觉得不是充份的玩。她先说:&好呀。&又道:&有车子就&去。&振保笑道:&你要脚做什么用的?&娇蕊笑道:&追你的!&接着,办公室里一阵忙&碌,电话只得草草挂断了。&
这天恰巧有个同事也需要汽车,振保向来最有牺牲精神,尤其是在娱乐上。车子将他在&路角丢了下来,娇蕊在楼窗口看见他站定了买一份夜报,不知是不是看电影广告,她赶出来在门口街上迎着他,说:&五点一刻的一场,没车子就来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着她&笑道:&那要不要到别处去呢?&&打扮得这么漂亮。&娇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就&在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么?&一路上他耿耿于心地问可要到这里到那里。路过一家有音乐的&西洋茶食店,她拒绝进去之后,他方才说:&这两天倒是穷得厉害!&娇蕊笑道:&哎哟&&&先晓得你穷,不跟你好了!&&
正说着,遇见振保素识的一个外国老太太,振保留学的时候,家里给他汇钱带东西,常&常托她的。艾许太太是英国人,嫁了个杂种人,因此处处留心,英国得格外地道。她是高高的,骆驼的,穿的也是相当考究的花洋纱,却剪裁得拖一片挂一片,有点像个老叫花子。小鸡蛋壳藏青呢帽上插着双飞燕翅,珠头帽针,帽子底下镶着一圈灰色的鬈发,非常的像假&发,眼珠也像是淡蓝瓷的假眼珠。她吹气如兰似地,□□(左口右弗〕地轻声说着英语。振&保与她握手,问:&还住在那里吗?&艾许太太:&本来我们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实在走不开!&到英国去是&回家&,虽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国的,已经是在中国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国的最后一个亲属也已经亡故了。&
振保将娇蕊介绍给她道:&这是王士洪太太。往从前也是在爱丁堡的。王太太也在伦敦&多年。现在我住在他们一起。&艾许太太身边还站着她的女儿。振保对于杂种姑娘本来比较&最有研究。这艾许小姐抿着红嘴唇,不大做声,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脸上,一双深黄的眼睛窥视着一切。女人还没得到自己的一份家业,自己的一份忧愁负担与喜乐,是常常有那种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许小姐年纪虽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归宿的&归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职&业女性,经常地紧张着,她眼眶底下肿起了两大块,也很憔悴了。不论中外的&礼教之大&防&,本来也是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难到手,更值钱,对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种保护,不至于到处面对着失败。现在的女人没有这种保护了,尤其是地位没有准的杂种姑娘。艾许小姐脸上露出的疲倦与窥伺,因此特别尖锐化了些。&
娇蕊一眼便看出来,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过是英国的中下阶级。因为是振&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给她们一个好的印象,同时,她在妇女面前不知怎么总觉得自己是&从&了良&的,现在是太太身份,应当显得端凝富态。振保从来不大看见她这样的矜持地微笑&着,如同有一种电影明星,一动也不动像一颗蓝宝石,只让梦幻的灯光在宝石深处引起波动的光与影。她穿着暗紫蓝乔其纱旗袍,隐隐露出胸口挂的一颗冷艳的金鸡心&&仿佛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心。振保看着她,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点怀疑,只要有个男人在这里,她一定就会两样些。&
艾许太太问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亲身体很好,现在还是一家人都由她照应&着。&他转向娇蕊笑道:&我母亲常常烧菜呢,烧得非常好。我总是说像我们这样的母亲真&难得的!&因为里面经过这许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赞扬他的寡母总不免有点咬牙切齿&的,虽然微笑着,心变成一块大石头,硬硬地&秤胸襟&。艾许太太又问起他弟妹们,振保&道:&笃保这孩子倒还好的,现在进了专门学校,将来可以由我们厂送到英国去留学。&连&两个妹妹也赞到了,一个个金童玉女似的。艾许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从前我就说:&你母亲有你真是值得骄傲的!&振保谦虚了一回,因也还问艾许先生一家的职业状况。&
艾许太太见他手里卷着一份报,便问今天晚上可有什么新闻。振保递给她看,她是老花&眼,拿得远远地看,尽着手臂的长度,还看不清楚,叫艾许小姐拿着给她看。振保道:&我&本来预备请王太太去看电影的。没有好电影。&他当着人对娇蕊的态度原有点僵僵的,表示&他不过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许小姐静静窥伺着的眼睛,使他觉得他这样反而欲盖弥彰&了,因又狎熟地紧凑到娇蕊跟前问道:&下次补请&&嗯?&两眼光光地瞅着她,然后一&笑,随后又懊悔,仿佛说话太起劲把唾沫溅到人脸上去了。他老是觉得这艾许小姐在旁观&看。她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甚至于连个姓都没有,竟也等待着一个整个的世界的来临,而且那大的阴影已经落在她脸上,此外她也别无表情。&
像娇蕊呢,年纪虽轻,已经拥有许多东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数的,她仿佛有点糊里糊&涂,像小孩子一朵一朵去采下许多紫罗兰,扎成一把,然后随手一丢。至于振保,他所有的一点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么舍得轻易由它风流云散呢?阔少爷小姐的安全,因为是承袭来的可以不拿它当回事,她这是好不容易的呀!&&一样的四个人在街上缓缓走着,艾许太太等于在一个花纸糊墙的房间里安居乐业,那三个年轻人的大世界却是危机四伏,在地底訇訇跳着舂着。&
天还没黑,霓虹灯都已经亮了,在天光里看着非常假,像戏子戴的珠宝,经过卖灯的&店,霓虹灯底下还有无数的灯,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铁格子里,女店员俯身夹取面包,胭脂烘黄了的脸颊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这样的么?振保走在老妇人身&边,不由得觉得青春的不久长。指示行人在此过街,汽车道上拦腰钉了一排钉,一颗颗烁亮的圆钉,四周微微凹进去,使柏油道看上去乌暗柔软,踩在脚下有弹性。振保走得挥洒自&如,也不知是马路有弹性还是自己的步伐有弹性。&
艾许太太看见娇蕊身上的衣料说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罗公司也看见像这样的一块,&桃丽嫌太深没买。我自己都想买了的。后来又想,近来也很少穿这样衣服的机会&&&她自&己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凄惨,其余的几个人却都沉默了一会接不上话去。然后振保问道:&&艾许先生可还是忙得很?&艾许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实在&走不开!&振保道:&哪一个礼拜天我有车子,我来接你们几位到江湾来,吃我母亲做的中&国点心。&艾许太太笑道:&那好极了,我丈夫简直是&溺爱&中国东西呢!&听她那远方&阔客的口吻,决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国血的。&
和艾许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仿佛解释似的告诉娇蕊:&这老太太人实在非常好。&娇&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这人非常好。&振保笑道:&嗯?怎么?&&我怎么非常好?&一&直问到她脸上来了。娇蕊笑道:&你别生气,你这样的好人,女人一见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并不想把你留给自己。&振保笑道:&唔。哦。你不喜欢好人。&娇蕊道:&平常女人喜&欢好人,无非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可以给当给他上的。&振保道:&嗳呀,那你是存心要给我&上当呀?&娇蕊顿了一顿,瞟了他一眼,带笑不笑地道:&这一次,是那坏女人上了当&了!&振保当时简直受不了这一瞟和那轻轻的一句话。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见的艾许太太,想起他在爱丁堡读书,他家里怎样为他寄钱,寄包裹,现在正是报答他母亲的时候。他要一贯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譬如说,办一贯贫寒子弟的工科专门学校,或是在故乡的江湾弄个模范的布厂,究竟怎样,还是有点渺茫,但已经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温情的反应,不止有一贯母&亲,一贯世界到处都是他的老母,眼泪汪汪,睁眼只看见他一个人。&
娇蕊熟睡中偎依着他,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忽然之间成为身外物&了。他欠起身来,坐在床沿,摸黑点了一支烟抽着。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已经醒了过&来。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轻轻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她把他的手&牵到她臂膊上。&
她的话使他下泪,然而眼泪也还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话,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经快天明了,满城暗嗄的鸡啼。&
第二天,再谈到她丈夫的归期,她肯定地说:&总就在这两天,他就要回来了。&振保&问她如何知道,她这才说出来,她写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诉了士洪,要他给她自由。振保在喉咙里&□(左口右恶〕&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遮的日月无光。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的阶段。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适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进行了。跟她辩论也无益。麻烦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觉得没有辩论的需要,一切都是极其明白清楚,他们彼此相爱,而且应当爱下去。没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机会想出诸般反对的理由。像现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爱的是悌米&孙,却故意的把湿布衫套在他头上,只说为了他和她丈夫闹离婚,如果社会不答应,毁的是他的前程。&
他在马路上乱走,走了许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两样菜,出来就觉得肚子&痛。叫了部黄包车,打算到笃保的寄宿舍里去转一转,然而在车上,肚子仿佛更疼得紧。振保的自制力一涣散,就连身体上一点点小痛苦都禁受不起了,发了慌,只怕是霍乱,吩咐车夫把他拉到附近的医院里去。住院之后,通知他母亲,他母亲当天赶来看他,次日又为他买了藕粉和葡萄汁来。娇蕊也来了。他母亲略有点疑心娇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当着娇蕊的面劝他:&吃坏了肚子事小,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当心自己,害我一夜都没睡好惦记着&你。我哪儿照顾得了这许多?随你去罢,又不放心。多咱你娶了媳妇,我就不管了,王太太你帮我劝劝他。朋友的话他听得进去,就不听我的话。唉!巴你念书上进好容易巴到今天,别以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来一气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儿的往上做。王太太你劝劝他。&娇蕊装做听不懂中文,只是微笑。振保听他母亲的话,其实也和他自己心中的&话相仿佛,可是到了他母亲嘴里,不知怎么,就先是玷辱了他的逻辑。他觉得羞惭,想法子把他母亲送去了。&
剩下他和娇蕊,娇蕊走到他床前,扶着白铁阑干,全身姿势是痛苦的询问。振保烦躁地&翻过身去,他一时不能解释,摆脱不了他母亲的逻辑。太阳晒到他枕边,随即一阵阴凉,娇蕊去把窗帘拉上了。她不走,留在这里做看护妇的工作,递茶递水,递溺盆。洋瓷盆碰在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样的冷。有时他偶然朝这边看一眼,她就乘机说话,说:&你别&怕&&&说他怕,他最怕听,顿时变了脸色,她便停住了。隔了些时,她又说:&我都改&了&&&他又转侧不安,使她说不下去了。她又道:&我决不连累你的,&又道:&你离了&我是不行的,振保&&&几次未说完的话,挂在半空像许多钟摆,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摇,歌有各的理路,推论下去,各自到达高潮,于不同的时候当当打起钟来。振保觉得一房间都是她的声音,虽然她久久沉默着。&
等天黑了,她趁着房间里还没点上灯,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力量。隔着绒毯和被单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坚实。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
她抱着他的大腿嚎啕大哭。她烫得极其蓬松的头发像一盆火似的冒热气。如同一个含冤&的小孩,哭着,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样停止,声嘶力竭,也得继续下去,渐渐忘了起初是为什么哭的。振保他也是,吃力地说着&不,不,不要这样&&不行的&&&只顾聚精会神克&服层层涌起的欲望,一个劲儿地说&不,不&,全然忘了起初为什么要拒绝的。&
最后他找到了相当的话,他努力弓起膝盖,想使她抬起身来,说道:&娇蕊,你要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她的看法同我们不同,但是我们不能不顾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个人。社会上是决不肯原谅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们的爱只能是朋友的爱。以前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可是现在,不告诉我就写信给他,那是你的错了。&&娇蕊,你看怎样,等他来了,你就说是同他闹着玩的,不过是哄他早点回来。他肯相信的,如果他愿意相信。&&
娇蕊抬起红肿的脸来,定睛看着他,飞快地一下,她已经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诧异刚才&怎么会弄到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镜子来,侧着头左右一照,草草把头发往后掠两下,拥有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振保一晚上都没睡好,清晨补了一觉,朦胧中似乎又有人趴在他身上哭泣,先还当是梦&魇,后来知道是娇蕊,她又来了,大约已经哭了不少时。这女人的心身的温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软缎面子的鸭绒被,他悠悠地出了汗,觉得一种情感上的奢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娇蕊就走了,一句话没说,他也没有话。以后他听说她同王士洪协议&离婚,仿佛多少离他很远很远的事。他母亲几次向他流泪,要他娶亲,他延挨了些时,终于答应说好。于是他母亲托人给他介绍。看到孟烟鹂小姐的时候,振保向自己说:&就是她&罢。&&
初见面,在人家的客厅里,她立在玻璃门边,穿着灰地橙红条子的绸衫,可是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笼统的白。她是细高身量,一直线下去,仅在有无间的一点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风迎面吹过来,衣裳朝后飞着,越显得人的单薄。脸生得宽柔秀丽,可是,还是单只觉得白。她父亲过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个殷实的商家,和佟家正是门当户对。小姐今年二十二岁,就快大学毕业了。因为程度差,不能不拣一个比较马虎的学校去读书,可是烟鹂还是学校里的好学生,兢兢业业,和同学不甚来往。她的白把她和周围的恶劣的东西隔开了。烟鹂进学校十年来,勤恳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间总像是隔了一层白的膜。在中学的时候就有同学的哥哥之类写信来,她家里的人看了信总说是这种人少惹他的好,因此她从来没回过信。&
振保预备再过两个月,等她毕了业之后就结婚。在这期间,他陪她看了几次电影。烟鹂&很少说话,连头都很少抬起来,走路总是走在靠后。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规矩她应当走在他前面,应当让他替她加大衣,种种地方伺候她,可是她不能够自然地接受这些份内的权&利,因而踌躇,因而更为迟钝了。振保呢,他自己也不少生成的绅士派,也是很吃力的学来的,所以极其重视这一切,认为她这种地方是个大缺点,好在年轻的女孩子,羞缩一点也还不讨厌。&
订婚与结婚之间相隔的日子太短了,烟鹂私下里觉得惋惜的,据她所知,那应当是一身&最好的一段。然而真到了结婚那天,她还是高兴的,那天早上她还没十分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已经仿佛在那里梳头,抬起胳膊,对着镜子,有一种奇异的努力的感觉,像是装在玻璃试验管里,试着往上顶,顶掉管子上的盖,等不及地一下子要从现在跳到未来。现在是好的,将来还要好&&她把双臂伸到未来的窗子外,那边的浩浩的风,通过她的头发。&
在一品香结婚,喜筵设在东兴楼&&振保爱面子,同时也讲究经济,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亲从江湾接来同住。他挣的钱大部分花在应酬联络&上,家里开销上是很刻苦的。母亲和烟鹂颇合得来,可是振保对于烟鹂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不满的地方。烟鹂因为不喜欢运动,连&最好的户内运动&也不喜欢。振保是忠实地尽了丈夫&的责任使她喜欢的,但是他对她的身体并不怎样感到兴趣。起初间或也觉得可爱,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后来她连这一点少女美也失去了。对于一切渐渐习惯了之后,她变成一个很乏味的妇人。&
振保这时候开始宿娼,每三个礼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规律化的。和几个朋友&一起,到旅馆里开房间,叫女人,对家里只说是为了公事到苏杭去一趟。他对于妓女的面貌不甚挑剔,比较喜欢黑一点胖一点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屈辱。这对于从前的玫瑰与王娇蕊是一种报复,但是他自己并不肯这样想。如果这样想,他立即谴责自己认为是亵渎了过去的回忆。他心中留下了神圣而感伤的一角,放着这两个爱人。他记忆中的王娇蕊变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个痴心爱着他的天真热情的女孩子,没有头脑,没有一点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铁一般的决定,舍弃了她。&
他在外面嫖,烟鹂绝对不疑心到。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个男人是她的。她时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口边:&等我问问振保看。&&顶好带把伞,振保说&待会儿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错了事,当着人他便呵责纠正,便是&他偶然疏忽没看见,他母亲必定见到了。烟鹂每每觉得,当着女佣丢脸惯了,她怎么能够再发号施令?号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见仆人眼中的轻蔑,为了自卫,和仆人接触的时&候,没开口先就蹙着眉,嘟着嘴,一脸稚气的怨愤。她发起脾气来,总像是一时性起的顶&撞,出于丫头姨太太,做小伏低惯了的。&
只有在新来的仆人前面,她可以做几天当家少奶奶,因此她宁愿三天两天换仆人。振保&的母亲到处宣扬媳妇不中用:&可怜振保,在外面苦奔波,养家活口,回来了还得为家里的&小事烦心,想安静一刻都不行。&这些话吹到烟鹂耳中,气恼一点点积在心头。到那年,她&添了个孩子,生产的时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觉得有权利发一回脾气,而婆婆又因为她生的不过是个女儿,也不甘心让着她,两人便怄起气来。幸而振保从中调停得法,没有抓破脸大&闹,然而母亲还是夫妻搬回江湾了,振保对他太太极为失望,娶她原为她的柔顺,他觉得被欺骗了,对于他母亲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说他不是好儿子。他还是兴兴头头忙&着,然而渐渐显出疲乏了,连西装上的含笑的皱纹,也笑得有点疲乏。&
笃保毕业之后,由他汲引,也在厂里做事。笃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笼罩住了,不成材,学&着做个小浪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志愿,还没结婚,在寄宿舍里住着,也很安心。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厂里副经理要回国了,大家出份子送礼,派他去买点纪念品。振保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银器。两人一同出来,搭公共汽车。振保在一个妇人身边坐下,原有个孩子坐在他位子上,妇人不经意地抱过孩子去,振保倒没留心她,却是笃保,坐在那边,呀了一声,欠身向这里勾了勾头。振保这才认得是娇蕊,比前胖了,但也没有如当初担忧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还打扮着,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中年的女人,那艳丽便显得是俗艳。笃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记起了,&是听说她再嫁了,现在姓朱。娇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向她点头,问&道:&这一向都好么?&娇蕊道:&好,谢谢你。&笃保道:&您一直在上海么?&娇蕊点&头。笃保又道:&难得这么一大早出门罢?&娇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带他去看牙医生。昨儿闹牙疼闹得我一晚上也没睡觉,一早就得带他去。&笃保道:&&您在哪儿下车?&娇蕊道:&牙医生在外滩。你们是上公事房去么?&笃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别处兜一兜,买点东西。&娇蕊道:&你们厂里还是那些人罢?没大改?&笃&保道:&赫顿要回国去了,他这一走,振保就是副经理了。&娇蕊笑道:&哟!那多好!&&笃保当着哥哥说那么多的话,却是从来没有过,振保看出来了,仿佛他觉得在这种局面之&下,他应当负全部的谈话的责任,可见娇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过了一站,他便下车了。振保沉默了一会,并不朝她看,向空中问道:&怎么样?你&好么?&娇蕊也沉默了一会,方道:&很好。&还是刚才那两句话,可是意思全两样了。振&保道:&那姓朱的,你爱他么?&娇蕊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儿子的海装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领,低声道:&你很快&乐。&娇蕊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振保看着她,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心头的感觉是难堪的妒忌。娇蕊道:&你呢?你好&么?&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嗒嗒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说:&你是&这里下车罢?&&
他下了车,到厂里照常办事。那天是礼拜六,下午放假。十二点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库门巷堂房子,可是临街,一长排都是一样,浅灰水门汀的墙,棺材板一般的滑泽的长方块,墙头露出夹竹桃,正开着花。里面的天井虽小,也可以算得是个花园,应当有的他家全有。蓝天上飘着小白云,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捏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小说插图里画的梦,一缕白气,从帐里出来,涨大了,内中有种种幻境,像懒蛇一般要舒展开来,后来因为太瞌睡,终于连梦也睡着了。&
振保回家去,家里静悄悄的,七岁的女儿慧英还没放学,女仆到幼稚园接她去了。振保&等不及,叫烟鹂先把饭开上桌来,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饭来结结实实填满他新里的空虚。
吃完饭,他打电话给笃保,问他礼物办好了没有。笃保说看了几件银器,没有合适的。&振保道:&我这里有一对银瓶,还是人家送我们的结婚礼,你拿到店里把上头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他们出的份子你去还给他们。就算是我捐的。&笃保说好,振保道:&那你现&在就来拿罢。&他急于看见笃保,探听他今天早上见着娇蕊之后的感想,这件事略有点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应尤为荒唐,他几乎疑心根本是个幻像。笃保来了,振保闲闲地把话题引到娇蕊身上,笃保磕了磕香烟,做出有经验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仿佛&这就结束了这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确,是很见老了。连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结&了婚八年,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永远如此。&
他叫她把炉台上的一对银瓶包扎起来给笃保带去,她手忙脚乱掇过一张椅子,取下椅&垫,立在上面,从橱顶上拿报纸,又到抽屉里找绳子,有了绳子,又不够长,包来包去,包得不成模样,把报纸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着,一阵风走过去夺了过来,唉了一声道:&&人笨事皆难!&烟鹂脸上掠过她的婢妾的怨愤,随即又微笑,自己笑着,又看看笃保可笑&了没有,怕他没听懂她丈夫说的笑话。她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振保包扎银瓶,她脸上像拉上了一层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笃保有点坐不住&&到他们家来的亲戚朋友很少有坐得住的&&要走。烟鹂极力想补救&方才的过失,振作精神,亲热地挽留他:&没事就多坐一会儿。&她眯细了眼睛笑着,微微&皱着鼻梁,颇有点媚态。她常常给人这么一阵突如其来的亲热。若是笃保是个女的,她就要拉住他的手了,潮湿的手心,绝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种亲热。&
笃保还是要走,走到门口,恰巧遇见老妈子领着慧英回来,笃保从裤里摸出口香糖来给&慧英,烟鹂笑道:&谢谢二叔,说谢谢!&慧英扭过身子去,笃保笑道:&哟!难为情&呢!&慧英扯起洋装的绸裙蒙住脸,露出里面的短裤,烟鹂忙道:&嗳,嗳,这真难为情&了!&慧英接了糖,仍旧用裙子蒙了头,一路笑着跑了出去。&
振保远远坐着看他那女儿,那舞动的黄瘦的小手小腿。本来没有这样的一个孩子,是他&把她由虚空之中唤了出来。&
振保上楼去擦脸,烟鹂在楼底下开无线电听新闻报告,振保认为这是有益的,也是现代&主妇教育的一种,学两句普通话也好。他不知道烟鹂听无线电,不过是愿意听见人的声音。
振保由窗子里往外看,蓝天白云,天井里开着夹竹桃,街上的笛子还在吹,尖锐扭捏的&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声音有点破,微觉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着他手造的世界,他没有法子毁了它。&
寂静的楼房里晒满了太阳。楼下的无线电里有个男子侃侃发言,一直说下去,没有完。&
振保自从结婚以来,老觉得外界的一切人,从他母亲起,都应当拍拍他的肩膀奖励有&加。像他母亲是知道他的牺牲的详情的,即使那些不知道底细的人,他也觉得人家欠着他一点敬意,一点温情的补偿。人家也常常为了这个说他好,可是他总嫌不够,因此特别努力地去做份外的好事,而这一类的还是向来是不待人兜揽就黏上身来的。他替他弟弟笃保还了几次债,替他娶亲,替他安家养家。另外他有个成问题的妹妹,为了她的缘故,他对于独身或丧偶的朋友格外热心照顾,替他们谋事,筹钱,无所不至。后来他费了许多周折,把他妹妹介绍到内地一个学校里去教书,因为听说那边的男教员都是大学新毕业,还没结婚的。可是他妹子受不了苦,半年的合同没满,就闹脾气回上海来了。事后他母亲心疼女儿,也怪振保太冒失。&
烟鹂在旁看着,着实气不过,逢人就叫屈,然而烟鹂很少机会遇见人。振保因为家里没&有一个活泼大方的主妇,应酬起来宁可多花两个钱,在外面请客,从来不把朋友往家里带。难得有朋友来找他,恰巧振保不在,烟鹂总是小心招待,把人家当体己人,和人家谈起振&保:&振保就吃亏在这一点&&实心眼儿待人,自己吃亏!唉,张先生你说是不是?现在这&世界是行不通的呀!连他自己的弟弟妹妹也这么忘恩负义,不要说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时候来找你&&没有一个不是这样!我眼里看得多了,振保一趟一趟吃亏还是死心眼儿。现在这时世,好人做不得的呀!张先生你说是不是?&朋友觉得自己不久也会被归入忘恩负义的一&群,心里先冷了起来。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欢烟鹂,虽然她是美丽娴静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作男人们高谈阔论的背景。&
烟鹂自己也没有女朋友,因为不和人家比着,她还不觉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低落。振&保也不鼓励她和一般太太们来往,他是体谅她不会那一套,把她放在较生疏的形势中,徒然暴露她的短处,徒然引起许多是非。她对人说他如何如何吃亏,他是原宥她的,女人总是心眼儿窄,而且她不过是卫护他,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可是后来她对老妈子也说这样的话&了,他不由得要发脾气干涉。又有一次,他听见她向八岁的慧英诉冤,他没做声,不久就把慧英送到学校里去住读。于是家里更加静悄悄起来。&
烟鹂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是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其余的时候她也不说话,不思想,但是心里总有点不安,到处走走,没着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的,撇出鱼尾纹。&
振保带烟鹂去看医生,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买药给她吃,后来觉得她不甚热心,仿佛是情&愿留着这点病,挟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厂方请客吃中饭,是黄梅天,还没离开办公室已经下起雨来。他雇车兜到家&里去拿雨衣,路上不由得回想到从前,住在娇蕊家,那天因为下了两点雨,天气变了,赶回去拿大衣,那可纪念的一天。下车走进大门,一直包围在回忆的淡淡的哀愁里。进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里怦的一跳,仿佛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过来。他向客室里走,心里继续怦怦跳,有一种奇异的命里注定的感觉。手按在客室的门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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