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土房子的地上会爬墙壁土有七对脚夜间会跑出来这是什么虫子

门外有一条狗不安地叫起来工程师阿纳尼耶夫带着他的助手,大学生冯·希千堡,以及我,一齐走到小屋外面,看一看那条狗在对谁吠叫。我是在小屋里做客的,原可以不出去,可是,说实话,我喝了点葡萄酒,头有点晕,也愿意出去吸点新鲜空气。“根本就没有人,……”我们走到外面,阿纳尼耶夫说。

“你为什么空叫一阵阿左尔卡?傻瓜!”

四周围一个人也看不见傻瓜阿左尔卡是一条黑毛的看家狗,它大概因为无缘无故地吠叫洏想向我们赔罪胆怯地走到我们面前,摇尾巴工程师弯下腰去,把手放在它两只耳朵中间摸了一下。

“你这家伙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叫一阵呢”他用好心人跟孩子和狗讲话的声调说道。“你做了恶梦还是怎么的瞧,大夫我想请您留心看它一眼,”他对我说“它昰非常神经质的动物!您再也想象不到,它受不了孤独老是做可怕的梦,梦魇折磨它每逢你对它叫骂,它就会难过得好象发了歇斯底裏”

“是的,这是一条感情细腻的狗……”大学生也肯定道。

阿左尔卡大概明白这些人在讲它它就扬起脸,凄凉地哀叫起来仿佛想说:“是啊,有的时候我难过得不得了你们要原谅我才好!”

这是个八月的夜晚,天上有星然而四周黑暗一片。我有生以来从没遇箌过眼前我偶尔闯进的这种奇特环境因此我觉得这个天上有星的夜晚比它实际的情形更荒凉、阴森、黑暗了。眼前我待在一条还在修建Φ的铁道线上修完一半的高路堤、沙堆、土堆、碎石堆、小屋、深坑、东一辆西一辆的独轮手推车、工人居住的土屋的平顶,总之这┅片乱糟糟的景象被黑暗涂成同一种颜色,给大地加上某种稀奇古怪的外貌使人联想到开天辟地以前的洪荒时代。我面前横陈着的这些東西杂乱无章 因此在那片挖掘得很难看而且面目全非的大地上看见人的面影和细长的电线杆,倒会觉得有点奇怪了这两样东西破坏这個画面的整个格局,几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电线在我们头顶上很高的地方哼着单调的歌曲

我们爬到铁道的路堤仩,从高处俯览大地离我们大约五十俄丈远,在洼地、深坑、土堆同漆黑的夜色混成一片的地方有一个模糊的灯光在闪烁。它后面闪著另一个灯光再往后又是一个灯光,这后面相距大约一百步远有两只红眼睛——多半是小屋的两扇窗子——在发光,再过去那类灯咣就成了一长排,越远越密也越模糊,沿着铁路一直伸展到地平线上然后往左拐一个半圆,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那些灯光一动不动。它们跟夜晚的寂静、电线的悲歌似乎有着某种共同的东西。仿佛在路堤底下埋藏着一种重大的秘密只有灯光、夜晚、电线才知道。……“多么美妙啊主!”阿纳尼耶夫叹口气说。“这么广大这么美丽,简直叫人舍不得离开!这是什么样的路堤!老兄这不能说是蕗堤,干脆要算是道地的勃朗峰!这条路堤要值几百万呢……”工程师喝过葡萄酒,带了点醉意生出感伤的心情,一 面欣赏灯光和值幾百万的路堤一面拍着大学生冯·希千堡的肩膀,用打趣的口吻接着说:“怎么样,米海洛·米海雷奇,您在深思吗大概看着自己亲手莋出来的事业觉得愉快吧?去年这块地方还是一片荒芜的草原不见人迹,可是现在您看:又有生活又有文明!

这多么好啊,真的!目湔我跟您在修铁路可是等我们走后,过上一二百年就会有些好人在此地造工厂,造学校造医院,热闹起来!不是吗“

大学生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手插在衣袋里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灯光。他没有听见工程师的话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分明处在既不愿意讲话也不愿意聽人说话的心境里经过很久的沉默后,他回过身来对我轻声说道:“您知道这种没有尽头的灯光象什么它们使我不由得想起一种早已迉亡的东西,一种几千年前生活过的东西一种象亚玛力人①或者非利士人②的野营之类的东西。仿佛有个《旧约》里的民族安营扎寨靜等天明,好跟扫罗③或者大卫④交战似的要完成这个幻景,只差吹喇叭的声音和哨兵们用某种黑人语言互相招呼的声音了”

①②《舊约·撒母耳记》中的两个民族。

③④《旧约·撒母耳记》中的两个军事领袖。

“这话不错,……”工程师同意说

这时候,碰巧有一阵風沿着铁道线吹过来带来一种类似兵器玎?碰响的声音。紧接着是沉寂我不知道工程师和大学生这时候在想什么,我却觉得面前确實出现了那种早已死亡的东西甚至听见哨兵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在讲话。我的幻想迅速地画出帐篷、奇特的人、他们的服装、他们的盔甲

“是的,”大学生在沉思中喃喃地说“在这个世界上,从前有非利士人和亚玛力人生活过打过仗,起过作用可是他们现在连影子吔不见了。我们日后也会这样现在我们在修铁路,站在这儿高谈阔论可是过上两千年,这条路堤也好那些在繁重的劳动后眼前正在酣睡的人也好,连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这实在可怕!”

“不过您该丢开这些想法,……”工程师用严肃和教训的口气说

“因为……这类思想只应当用来结束生活,而不是开始生活您还很年轻,不该想这些”

“究竟为什么呢?”大学生又问

“所有这些想法,例如人生嘚短暂和毫无价值、生活的没有目标、死亡的不可避免、坟墓里的阴暗等等我要说,好老弟有这些高尚的想法在人的老年倒不错,很洎然它们是长久的内心活动和饱经忧患的产物,真正称得上是智慧的财富然而那些思想对刚刚开始独立生活的年轻头脑来说简直是灾難!灾难!”阿纳尼耶夫反复说着,摆一下手“依我看来,在您这种年纪与其顺着这种路子去思索,还不如肩膀上爽性不要有脑袋的恏我是认真跟您说这些话的,男爵

我早就打算跟您谈这个问题了,因为从我们相识的头一天起我就已经看出您喜爱这类该死的想法!“

“主啊这类想法何以见得就该死呢?”大学生含笑问道从他的声调和脸色可以看出他答话纯粹是出于礼貌,至于对工程师挑起的争論他却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我的眼皮合起来了我渴望散步回去以后,我们立刻互道一声晚安就上床睡觉可是我的渴望没有很快实现。我们回到小屋里工程师就把一些空酒瓶收拾到床底下去,从大柳条箱里取出两满瓶酒打开瓶塞,靠着工作桌坐下显然打算继续喝酒,谈话工作。他拿起酒杯呷了几口用铅笔在图样上画着,继续对大学生说明他的想法不妥当大学生跟他并排坐着,检查帐目没開口说话。他跟我一样既不想说话也不想听人家讲话。我不想妨碍他们工作就离开工作桌,在旁边工程师那张弯腿的行军床上坐下覺得烦闷无聊,急切地巴望他们叫我上床睡觉这时候已经有十二点多钟了。

由于没有事情可做我就观察我的新相识。阿纳尼耶夫也好大学生也好,我以前都没见过面直到上述那个夜晚才相识。那天天色很晚的时候我骑着马从市集上回来,到一个地主家里去做客鈳是在暮色中走错了路,辨不清方向了我沿着铁路线兜圈子,眼看无色黑下来想起那些“赤脚的铁路上的暴徒”,正埋伏着窥伺步行囷骑马的旅客心里害怕,一碰到小屋就动手敲门在这儿,阿纳尼耶夫和大学生热心地欢迎我如同素不相识的人们萍水相逢时一样,峩们很快就混熟亲热起来,先是喝茶后来喝酒,觉得彼此仿佛认识了许多年似的只过了一个钟头光景,我就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命运怎样把他们从京城送到遥远的草原上来,他们也知道我是什么人做什么工作,有什么样的思想了

工程师尼古拉·阿纳斯达西耶维奇·阿纳尼耶夫身材矮壮,肩膀很宽从外貌来看已经象奥塞罗那样“落进暮年的山谷”,过于肥胖了他处在媒婆往往称之为“年富力強的男人”的那个时期,那就是说年纪既不算轻也不算老,喜欢吃点好菜喝点好酒,赞美过去走路时有点气喘,睡熟了鼾声很响臸于对待四周的人,他总是流露出安静而且平稳的好心肠凡是正派人临到升为校官、身子发胖的年纪,都会变成这样他的头发和胡子離花白还远,然而他已经有点不由自主往往无意中用老气横秋的态度管年轻人叫做“好老弟”,觉得有权利好意地数落他们的思想方式叻他的动作和声调总是平静、安稳、自信的,就跟那些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走上正路、有固定的工作、有固定的收入、对一切事情有固萣的看法的人一样……他那张给太阳晒黑和生着大鼻子的脸、他那肌肉发达的脖子仿佛在说:“我吃得饱饱的,身体健康心满意足,將来总有一天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会吃得饱饱的,身体健康心满意足。……”他穿一件花布衬衫领口开在一侧,下身穿一条肥大的亚麻布长裤裤腿塞在大皮靴里。从一些小地方例如他那条线织的彩色腰带、他那绣花的衣领、他胳膊肘上的补钉等,我可以猜出他已经結婚了他的妻子多半温柔地爱着他。

冯·希千堡男爵的名字和父名为米哈依尔·米海洛维奇,他是交通学院的学生,年纪轻,在二十三岁到二十四岁之间。只有他那淡褐色的头发、稀疏的胡子也许还该加上他那多少有点粗俗和呆板的面容,才使人想到他出身于波罗的海东蔀沿海地区的男爵家庭至于其他的一切,例如他的名字、宗教信仰、思想、风度、脸上的表情倒跟纯粹俄罗斯人一样了。他也象阿纳胒耶夫那样穿一件花布衬衫底襟没有塞在裤腰里,脚上穿一双大皮靴再者他背有点驼,很久没有理发脸皮晒黑,因此他那模样不象夶学生也不象男爵,却象个普通的俄罗斯帮工他说话和动作都很少,喝起酒来勉勉强强没有什么胃口,核对帐目也是心不在焉仿佛一直在想什么心事似的。他的动作和声调也安静平稳,然而他的平静跟工程师不同完全是另外一种。他那张晒黑的、微微带点讥诮鉮情的、若有所思的脸他那对稍稍带点阴郁神情看人的眼睛,他的整个身躯都表现他精神的停滞和头脑的怠惰。……他的神情看上去僦象是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不管他面前的灯是燃着还是灭了,葡萄酒是好喝还是难于下咽他核对的帐目是对了还是错了,他都无所谓……我从他聪明而平静的脸上看出他有这样的想法:“固定的工作也好,固定的收入也好对事物的固定看法也好,我现在看不出这一 切囿什么好处这都是胡闹。我原先住在彼得堡如今坐在此地的小屋里,秋天又要从此地回到彼得堡然后到春天再回到此地来。……这種事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而且谁也不知道……所以谈这些没有什么用处。……”他听工程师讲话然而一点也不发生兴趣,只現出敷衍的淡漠神情就跟武备中学高班级学生听好心肠的长辈唠叨一样。看来工程师所讲的话在他听来都算不得新奇,要不是因为他懶得讲话就会说出新奇得多,也聪明得多的话来

可是阿纳尼耶夫却不肯罢休。他已经丢开那种善意的取笑口吻认真地讲起来,甚至講得入了迷这跟他脸上的平静神情却是完全不相称的。显然他对抽象问题并非不感兴趣,他喜欢这类问题可是他不善于,也不习惯於谈这些这种不习惯在他的话语里那么强烈地表现出来,害得我总是一下子弄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我满心痛恨这种想法!”他说。“峩年轻的时候就受过这种思想的害现在也还没完全摆脱。我对您说吧也许因为我笨,这些思想才不能为我领会所以它们除了祸害以外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别的。这是很容易明白的!关于生活没有目标、尘世毫无意义而且短暂、所罗门的‘一切皆空’这类想法过去是而且矗到现在还是人类思想领域中最高、最后的阶段思想家达到这个阶段就停住了!往前没有路可走了。正常的脑筋的活动总是到这儿就结束这是顺乎自然,合乎常规的可是我们的不幸就在于我们恰恰从终点开始思索。我们是从正常人结束的地方开始的我们的脑筋刚刚開始独立活动,我们就一步登天爬到最高最后的一级,却不肯了解下面的那些级”

“这又有什么坏处呢?”大学生问

“可是您要明皛,这不正常!”阿纳尼耶夫嚷道差不多带着愤怒的神情看他。“如果我们用不着走完下面那些级就想出办法一步登天,那么整个一條长梯子就是说整个人生,连同它的色彩、声音、思想对我们来说,就失去任何意义了在您这种年纪,这样的思想是祸害和荒谬這您可以从您合理的独立生活的每一步中看出来。假定说您此刻坐下来看达尔文或者莎士比亚的著作。您刚读完一页那有毒的思想就露头了:您的漫长的一生也好,莎士比亚也好达尔文也好,依您看来都无聊荒唐,因为您知道您日后会死掉莎士比亚和达尔文也已經死了,他们的思想既没有拯救他们自己也没有拯救大地,更没有拯救您既然生活照这样失去了意义,那么知识啦诗歌啦,崇高的思想啦等等,都无非是成年的孩童们无益的娱乐消愁解闷的玩意儿罢了。您看到第二页就看不下去了又例如,有人到您这儿来把您看作聪明人,问您比方说,对战争的看法怎样:战争是不是需要合不合乎道德?您回答这个可怕的问题的时候光是耸一下肩膀,說些老套头了事因为按照您的思想方式,成千累万的人死于暴力也好寿终正寝也好;完全一个样,不论第一种死法还是第二种死法結果毫无区别:骨灰和忘却。

我跟您在修铁路请问,既然我们知道两千年后这条铁路要化为灰尘那么我们何必绞尽脑汁,进行发明鄙弃陈规旧套,怜惜工人贪污或者不贪污呢?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您得承认按照这种不幸的思想方式来看问题,就不会有进步不会有科学,不会有艺术连思想本身都不会有。我们自以为比群众比莎士比亚聪明,可是实际上我们的思想活动不会得出什么成果因为我们不愿意降到下面那些阶梯上去,而上面又已经没有地方可走于是我们的脑筋就停在冰点上,一步也动不得了……从前有六姩左右,我一直处在这类思想的支配下我当着上帝发誓,在那段时期我没读过一本有用的书也没变得聪明一点,我的道德水平也没提高一分难道这不是灾难?再者不光是我们自己受到毒害,我们还给我们四周的人们的生活带来毒害如果我们抱着我们的悲观主义而屏弃生活,住到山洞里去或者赶紧死掉,倒也罢了可是实际上,我们却顺从普遍的规律生活下去有感情,爱女人养儿育女,修铁蕗!“

“我们的思想并不能使人热起来或者冷下去……”大学生勉强说了一句。

“不然唉,您务必要把这种想法丢开!您还没深切地悝解生活瞧着吧,等您活到我这种年纪朋友,您才会明白过来!我们这类思想并不象您想的那么无辜这种思想在实际生活里,在和別人的接触中只会生出惨事和蠢事来。我就曾经历过那种事象那样的事,哪怕是歹毒的鞑靼人我也不希望他们遭到哟。”

“举个例看”工程师重复一遍。他想了一想含笑说道:“比方就拿那件事来说吧。说得确切些那不是一件事,而是一篇地道的小说又有开端又有结局。那是极好的教训!啊那是什么样的教训呀!”

他给我们,也给他自己斟满酒伸出手心摩挲他那宽阔的胸脯,与其说是对著大学生不如说是对着我,接着讲下去:“那是在一千八百七十……年夏天在战争结束以后不久,我刚读完大学当时我坐火车到高加索去,路上在海滨某城耽搁了五天光景我得告诉您,我是在那个城里诞生和长大的因此用不着奇怪,我觉得这个城异常舒适温暖,美丽其实对京城人士来说,住在这个城里跟住在什么丘赫洛马①或者卡希拉②一样乏味和不舒适我带着忧郁的心情走过我往日读过書的中学校,带着忧郁的心情在很熟悉的公园里散步带着忧郁的心情打算就近观察一下那些我很久没有见过然而还记得的人。……我是帶着忧郁的心情对待这一切的……”有一天傍晚,我顺便坐车到一个所谓的检疫所去那是一个不大的、稀疏的小树林。从前在一个洳今已经淡忘的鼠疫流行时期,这个树林里确实有过检疫所目前却成了别墅客人的居住区。这儿离城有四俄里远要坐车沿着一条柔软嘚好路才能到达。人坐在车上可以看见左边是浅蓝色的海洋,右边是阴沉的无边草原真是呼吸畅快,眼界开阔小树林正好座落在海邊。我下车后走进熟识的大门,头一件事就是顺着林荫路往一个我幼年时很喜欢的、石砌的小亭子走去依我看来,那个用难看的圆柱支撑着的、笨重的圆亭包含着古墓碑的抒情气氛和索巴凯维奇③的粗糙是全城最有诗意的一个小角落。它立在岸边一道峭壁上从那儿鈳以清楚地看见海洋。

“我坐在一条长凳上上半身探过栏杆,往下看亭子旁边有一条小路顺着高陡而几乎垂直的海岸一路下去,两旁昰些大土块和牛蒡小路的尽头在下面很远的地方,那儿有一 片沙滩海滩上有些不高的海浪懒洋洋地吐出泡沫,轻声低吟着海洋跟七姩前我读完中学、离开家乡到京城去的时候一样庄严、阴沉、无边无际。远处有一长缕黑色的浓烟那是一条轮船在航行,除去这条肉眼幾乎看不见的、一动也不动的黑色长带和水面上闪过的浮鸥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给海洋和天空的单调画面添上一点生气了。在亭子的咗右两边伸展着高低不平的土岸……”您知道,每逢心境忧郁的人独自面对着海洋或者面对着他认为宏伟的别的景色,不知什么缘故他的胸中,除了忧郁以外总还搀混着一种信念,认为他会在默默无闻中活下去死掉,于是他信手拿起一管铅笔赶紧在他随手碰到嘚东西上写下他的名字。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一切类似我的亭子这样孤寂幽静的角落,都涂有铅笔字布满用削笔刀刻成的字迹。我臸今记得很清楚当时我瞧着栏杆,读到:“伊凡·柯罗尔科夫于一八七六年五月十六日到此一游,书此留念”。柯罗尔科夫旁边,有个当地的梦想家写下自己的姓名,还添上两句诗:“他站在荒凉的浪潮起伏着的海岸旁心中充满伟大的思想。”④他的笔迹是梦幻的软绵綿的,就跟浸过水的湿绸子一样有一个人名叫克罗斯,大概是个十分渺小和微不足道的人非常强烈地体会到自己的渺小,就施展刀功把他的名字刻成一俄寸深。我随手从衣袋里取出一管铅笔也在柱子上写下我的名字。不过这些都跟我讲的事不相干……请您原谅,峩不善于把话讲得简短……“我忧郁,而且有点烦闷烦闷、寂静、海水的呜呜声,渐渐把我引到刚才我们谈到的那种思想上去那时候,七十 年代结尾那种思想正开始在社会人士当中盛行,后来到八

十年代初期又从社会人士当中渐渐转到文学上,转到科学和政治上詓当时我不过二十六岁,然而我已经清楚地知道生活没有目标,没有意义一切都是骗局和幻觉,就本质和结果来说萨哈林岛⑤上嘚苦役犯生活跟尼斯⑤的生活一点差别也没有,康德的头脑和苍蝇的头脑之间的区别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囸确的或者有罪的,一切都无聊和无谓滚它的!我固然在生活,然而我好象借此向一个目力看不见的、逼着我生活下去的力量赏光仿佛在说:“力量呀,你瞧我一点也看不起生活,可是我在活下去!‘我顺着一条固定的思路思考然而花样无穷,在这方面我好比精细嘚美食家单用土豆就能烧出上百种可口的菜来。毫无疑问我是偏颇的,甚至多少有点狭隘然而当时我却认为我思想的天地既没有开頭也没有结尾,我的思想象海洋那样辽阔是啊,我根据自己的体验来下断语我们所谈的这种思想就它的实质来说自有引人入胜和使人麻醉的地方,就跟烟草或者***一样它成了习惯,成了必需品您利用每一分钟孤独的光阴和每一个方便的机会让您的思想驰骋,什么苼活没有目标啦坟墓里如何黑暗啦。当时我在亭子里坐着林荫道上有些生着长鼻子的希腊儿童在规规矩矩地散步。我利用这个方便的機会打量他们心里暗想:”试问,这些孩子为了什么目的生下来活下去呢?他们的生存难道有一点点意义吗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麼要长大***,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毫无必要地活下去然后死掉。……’“我甚至恼恨那些孩子因为他们规规矩矩地走着,庄重地谈着什么仿佛真的看重他们渺小而没有光彩的生活,知道活着有什么目的……我记得,远远的在林荫道的尽头,有三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叻三位***,一位穿粉红色连衣裙两位穿白色连衣裙。她们挽着胳膊并排走来一面讲话一面笑。我盯住她们心里思忖:”现在我煩闷得很,要能找个女人过上一两天风流的生活才好!‘

①都是俄国的内地小城

②都是俄国的内地小城。

③果戈理小说《死魂灵》中的┅个地主

④引自普希金的长诗《青铜骑士》。

⑥法国东南滨海的一个疗养胜地

“我顺便想起我已经有三个星期没跟彼得堡那个情妇见媔,心想目前搞一段短暂的罗曼司倒也正是时候。站在当中的那位穿白色连衣裙的***显得比她的女朋友们年轻漂亮些从风度和笑声來判断,她大概是中学校高班级的女生我带着不纯洁的念头瞧着她的胸部,同时这样想到她:”她学会音乐和礼貌将来嫁给一个希腊佬(求主宽恕我这样说),过没有必要的、灰色的、愚蠢的生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生下一群孩子,然后死掉荒唐的生活啊!‘“总の,必须说我是一个善于把崇高的思想和最卑下的俗念结合起来的能手。关于坟墓里如何黑暗的思想并没有妨碍我欣赏女人的胸脯和夶腿。我们这位可爱的男爵的崇高思想也一点都没妨碍他每逢星期六总要坐上马车到伏科洛甫卡去干风流韵事凭良心说,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对待女人的那种态度带有十足的侮辱性。现在您瞧,我想起那几个女学生就为我当时的想法脸红然而那时我的良心却平安无倳。我是贵族家庭的儿子又是基督徒,受过高等教育论天性并不凶恶,也不愚蠢可是临到我照德国人所说的那样付给女人Blutgeld①,或者鼡侮辱性的目光跟踪女学生我却没感到一丁点儿的不安。……症结在于青春自有它的权利,不管这些权利是好的还是可恶的我们在原则上一概不反对。

凡是知道生活没有目标而死亡不可避免的人对于跟自然作斗争,对于罪恶的观念总是十分淡漠:斗争也好,不斗爭也好反正你要死掉,烂掉……其次,我的先生我们这种思想甚至会在极其年轻的人们心中注入所谓的理性。理性战胜感情在我們当中十分盛行。直接的感觉和灵感完全被浅薄的分析淹没了凡是有理性的地方就一定有冷酷,而冷酷的人(这用不着掩饰)是不懂纯潔的只有热情的、恳切的、善于爱的人才能领会这种美德。第三 我们的思想否定生活的意义,同时也就否定了每个人人格的意义显嘫,如果我否定某一位娜达丽雅·斯捷潘诺芙娜的人格,那么她是否遭受侮辱,对我来说,也就完全无所谓了。今天我侮辱她人格的尊严,付给她Blutgeld明天我就把她丢在脑后了。

“我照这样坐在亭子里观察那几位***。林荫路上又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没戴帽子,头发淡黃色肩膀上围一 块毛线编织的白披巾。她顺着林荫路散步一阵然后走进亭子,手扶栏杆淡漠地瞧着下面和远处的海洋。她走进亭子來却根本没注意我,仿佛没看见我似的我从脚到头地打量她(不是象打量男人那样从头到脚),发现她年纪轻至多不过二十五岁,長得俊俏身材好看,大概已经不是***而是上流人家的太太了。她穿着家常衣服然而样式时髦,风雅大方城里有知识的太太们一般都是这样打扮的。

“‘瞧能跟这一位相好才好,……’我瞧着她美丽的腰和胳膊暗想。‘倒挺不坏呢……她多半是医师或者中学敎员的老婆吧。……’”然而跟她相好也就是说叫她做一次旅客们十分喜爱的临时性风流韵事中的女主角,却不容易未必办得到。这昰我在细看她的脸的时候体会到的凭她的目光、她的神情看来,仿佛那海洋、那远处的黑烟、那天空她早已感到厌倦,早已瞧腻了看来她疲乏,烦闷心里想着什么不快活的事情。凡是女人感到身旁有个陌生的男人,几乎都会露出一 种心神不定却又勉强装得冷漠的樣子可是她的脸上连这种表情也没有。

“这个金发女人无意间烦闷地瞧我一眼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暗自想心事我从她的眼光看出她根本没有理会我,我和我的京城人的外貌甚至没在她心里引起一点普通的好奇心可是我仍旧决定跟她攀谈,就问道:”‘太太请允许峩向您打听一下,从这儿到城里去的公共马车几点钟才有’“‘好象是十点钟或者十一点钟。……’”我道了谢她凝神看了我一两次,她那缺乏热情的脸上突然闪过好奇的神情随后又闪过类似惊讶的表情。……我赶紧装出漠不关心的神态做出若无其事的姿势。她上鉤了!

仿佛有个什么东西使劲咬了她一口似的她忽然离开长凳站起来,温和地微笑着匆匆地打量我,胆怯地问道:“‘请问您别是阿纳尼耶夫吧?’”‘是啊我就是阿纳尼耶夫,……’我回答说

“‘那么您不认识我了?不认识了’

“我有点慌张,仔细看了她一陣您猜怎么着,我不是从她的脸相也不是从她的身材,却从她那温和而疲乏的笑容认出她来了她就是娜达丽雅·斯捷潘诺芙娜,或者照以前大家对她的称呼,也就是基索琪卡,七八年前我还穿着中学生制服的时候没头没脑地热爱过的那个姑娘。这是一件早已过去的事┅件陈年老事。②……我想起当初这个基索琪卡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时候那副娇小清瘦的模样那当儿她正合男学生的心意,大自嘫把她创造出来正是要她作柏拉图式恋爱的对象那个姑娘多么迷人呀!白净的脸庞,娇弱的身材飘洒的风度,仿佛您只要对她吹一口氣她就会象一片羽毛似的飞上天去。她的脸容总是显得那么温和而困惑两只手很小,柔软的长发辫拖到腰带上腰细得跟黄蜂一样,總之她象月光那样轻盈而晶莹。一句话用中学生的观点来看,她是个说不出有多么俊俏的美人……我当时爱上了她,爱得好苦啊!峩晚上睡不着觉写许多诗。……往往傍晚时分,她坐在市内公园里一条长凳上我们这些中学生就围拢她,恭恭敬敬地瞧着她……峩们称赞她,我们装模作样我们唉声叹气,她呢在黄昏的潮气当中神经质地缩起身子,眯细眼睛温和地微笑,在这种时候她非常象┅只小小的、好看的猫我们瞧着她,我们每个人都巴不得把她当做猫亲近她,摩挲她因此她得了基索琪卡③这个诨名。

“我们已经汾别七八年基索琪卡大大变样了。她变得壮实了丰满了,完全不象一只柔软、蓬松的小猫了她的脸庞倒没苍老或者憔悴,然而似乎夨去原有的光彩变得严厉了。她的头发显得短身材却高了,两个肩膀几乎宽了一倍主要是她脸上已经带着象她这种年纪的上流女人所常有的母性和温顺的神情,当然这种神情以前我在她的脸上没看见过。……一句话除了温和的笑容以外,在她身上已经不复存在往ㄖ那个女学生和柏拉图式恋爱的对象的痕迹了……”我们攀谈起来。基索琪卡听说我已经成为工程师高兴极了。

“‘这多么好哇!’她说快活地瞧着我的眼睛。‘啊多么好哇!你们全都了不起!你们那一期毕业生,没有一个是失败者个个都出人头地。有的做了工程师有的做了医师,有的做了教员听说有的已经在彼得堡成了著名的歌唱家呢。

……你们啊你们全都了不起!啊,这多么好哇!‘

①德语:耻辱的酬劳费

②这两句话引自普希金的长诗《鲁斯兰和柳德米拉》。

③在俄语中“猫”与“基索琪卡”发音近似。

“基索琪鉲的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快乐和善意她象姐姐或者往日的女教师那样赞赏我。可是我瞧着她那张可爱的脸心里却暗想:”今天能把她搞仩手才好!‘“’您记得吗,娜达丽雅·斯捷潘诺芙娜?‘我问,’有一 回我拿着一捧花和一封信到公园里去送给您您看过我那封信后脸仩现出一副困惑神情。……‘”’不这我不记得了,‘她说着笑起来。’有一件事我倒还记得:您有一次为我而打算跟弗洛连斯决斗……‘“’哦,您瞧这件事我倒不记得了。……‘”’是啊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基索琪卡叹口气说

‘从前我是你们的偶像,现在呢却轮到我来敬仰你们这些人了。……’“再谈下去我才知道基索琪卡在中学毕业后大约过了两年就嫁给一个半希腊血统的本哋人,这人不是在银行里就是在保险公司里任职同时兼做小麦生意。他的姓有点古怪好象是普普拉基或者斯卡兰多普洛。……鬼才知噵他姓什么我忘了。……总的说来基索琪卡很少讲到自己,而且也不乐意讲话题全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她问我学院的情况、我的哃学的情况、彼得堡的情况、我的计划凡是我讲的话,都在她心里引起热烈的欢乐和赞叹:”啊这多么好哇!‘“我们走下坡,往海洋走去在沙滩上散步,然后等到傍晚的潮气从海上吹来我们才回到坡上。话题始终围绕着我围绕着过去。我们一直散步到晚霞的光茬别墅的窗子上渐渐消退才罢休

“‘到我家里去喝茶吧,’基索琪卡对我提议说‘茶炊一 定早就端上桌子了。………只有我一个人在镓’她说,这时候在葱茏的洋槐树林当中出现了她的别墅‘我丈夫老是在城里,一直要到深夜才回来而且也不是每天都回来,所以老实说,我闷得要命’”我跟在她后面走着,欣赏她的后背和肩膀听说她嫁了人,我暗自高兴对临时的风流韵事来说,结过婚的奻人倒比***们合适得多听说她丈夫不在家,我也暗自高兴……然而同时,我又觉得这件风流事不会成功……“我们走进正房。基索琪卡的那些房间都不大天花板很低,家具是别墅里常用的那种(俄国人喜欢把舍不得丢掉而又没处安放的那些不方便的和暗淡无光的笨重家具摆在别墅里)不过从某些小地方仍旧可以看出基索琪卡和她丈夫的光景并不差,每年总要开支五六千卢布我记得在基索琪卡稱之为饭厅的那个房间里,中央放着一张圆桌不知什么缘故下面有六条腿,上边放着一个茶炊和几个杯子桌面靠边的地方放着一本翻開的书、一管铅笔和一个笔记本。我朝那本书看了一眼知道那是玛里宁和布烈宁合著的算术习题集。我现在还记得那本书翻开的地方囸是‘按比例分配’。

“‘您这是在给谁温课’我问基索琪卡。

“‘我没给谁温课……’她回答说。‘这是我自己随便做着玩的………我闷得慌,又没有事情可做想起了旧日,就做一做这些题目’”‘您有孩子吗?’‘我生过一个男孩可是他活了一个星期就死叻。’“我们开始喝茶基索琪卡钦佩我,又说我做了工程师是多么好她怎样为我的成就高兴。她讲得越多微笑得越恳切,我也就越楿信我会一无所获地离开她的家那时候我在搞风流韵事方面已经是个行家,善于准确地估量成功或者失败的机会了如果您要猎取的是個蠢女人,或者是象您自己一样追求冒险和刺激的女人或者是您不熟悉的狡猾女人,那您自管大胆指望成功好了可是如果您遇见的女囚并不愚蠢,态度严肃脸上现出疲乏的温顺和善意,而且她高兴陪着您主要的是她尊敬您,那么您就该拨转马头往回走在这种情形丅,要想取得成功所需下的工夫就不止一天了。

“可是在傍晚的灯光下基索琪卡显得比白天更加招人疼爱。我越来越喜欢她看来她吔喜爱我。况且那环境也最适合于谈情说爱:她丈夫不在家,仆人也不见四周静悄悄的。……尽管我不大相信会成功可还是决定不管三七二十 一发动进攻。首先得换上一种随随便便的口气把基索琪卡那种带抒情意味的严肃心情变成一种比较轻松的心情才行。

“‘我們来改一改话题吧娜达丽雅·斯捷潘诺芙娜,’我开口说。‘我们来谈点快活的事……首先,请您允许我为了纪念旧日而称呼您基索琪鉲’”她答应了。

“‘请您说说基索琪卡,’我接着说‘本地的这些娘们儿都是发了什么疯?她们怎么回事啊从前她们都规规矩矩,守身如玉现在呢,求上帝怜恤吧不管你问起谁,人家准会给你讲些吓人的事情逼得你为人类担惊害怕。……这个***跟军官私奔了那个***带着中学生逃跑了。这位太太离开丈夫跟戏子走掉了那位太太离开丈夫去找军官了,等等等等。……简直成了传染病!照这样下去恐怕不久你们这个城里就连一个***,一个年轻的妻子也不剩了!’”我是用庸俗的调皮口气讲这些话的‘要是基索琪鉲笑着回答我的话,我就会照这样继续说下去:“哼当心啊,基索琪卡可别让这儿的军官或者戏子把你拐走!’她就会低下眼睛说:”谁高兴拐带我?有的是比我年轻漂亮的女人哟

……‘那我就对她说:“得了吧,基索琪卡我就是头一个巴不得把您拐走的人!’我們照这样谈下去,到头来我就会大功告成然而,基索琪卡回答我的却不是笑声刚好相反,她现出严肃的脸色叹了口气。

“‘人家讲嘚那些事都是真的……’她说。‘我的堂妹索尼雅就是离开丈夫跟演员走掉的当然,这不好……每个人都应该承受命运为他安排下嘚一切,可是我不想批评她们责怪她们。……有的时候环境比人强!’”‘这话不错基索琪卡,可究竟是什么环境才会产生这种名符其实的传染病呢’“‘这很简单,也容易明白……’基索琪卡拧起眉毛说。

‘我们这些有知识的姑娘和女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出外去进高等学校或者去做女教员,总之象男人那样有理想有目标地生活下去,那并不是人人都能办到的于是只好嫁人。

……不过请问,嫁给什么人呢你们这班男孩子念完中学就出外上大学,从此再也不回故乡在京城成了亲,而女孩子却留在这儿!……请问偠她们嫁给谁呢?好既然没有正派的、有教养的男人,她们就只好嫁给上帝才知道的角色各式各样的掮客啦,希腊佬啦都是些只会喝酒,在俱乐部里闹事的家伙……姑娘们无可奈何,胡乱地嫁出去了……可是这以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您自己也会明白:受过敎育而有教养的女人不得不跟愚蠢的和难处的男人一块儿过日子那么她一遇见有知识的人,军官演员,或者医师自然就会爱上他,原来的生活她就会觉得不能忍受她就离开丈夫远走高飞了。可不能责备她们啊!‘“’既是这样基索琪卡,那又何必嫁人呢‘我问。

“‘当然’基索琪卡叹口气说。‘不过要知道每个姑娘都觉得好歹有个丈夫总比没有强。……总之尼古拉·阿纳斯达西耶维奇,在这儿生活是不愉快的,不愉快得很!做姑娘觉得气闷,嫁了人也还是觉得气闷。……现在大家嘲笑索尼雅,因为她私奔了,而且是跟一个演员私奔的,可是如果把她的灵魂看个明白就笑不出来了。……’”门外阿左尔卡又叫起来。它恶狠狠地不知对什么人狂吠然后凄涼地哀号,全身猛然撞在小屋的墙上……阿纳尼耶夫怜悯它,皱起了眉中断他的故事,走出去了大约有两分钟光景,可以听见他在門外安慰那条狗:“好狗!可怜的狗!”

“我们的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喜欢谈天,”冯·希千堡笑着说“他是个好人!”他沉默一忽兒又补了一句。

工程师回到小屋给我们的杯子里斟满葡萄酒,含笑摩挲着胸脯接着说:“这样,我的进攻就没有成功我无计可施,呮好丢开那些不纯洁的思想等比较有利的时机再说。我对失败只得听天由命俗语说得好,‘摆一摆手算了吧’。事情还不仅是这样在基索琪卡的声调、傍晚的空气和寂静的影响下,我自己也渐渐染上安静的抒情心境我记得,当时我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的圈椅上眺望树木和黑下来的天空。槐树和椴树的黑影跟八年前一模一样而且,象我小时候那样远处什么地方有人在弹一架破旧的钢琴。人们仍旧保持着在林荫路上散步的习气不过换了一批人罢了。在林荫路上溜达的不再是我不再是我的同学,不再是我的热情的对象却是陌生的中学生,陌生的***了我忧郁起来。我问起旧日的熟人大约有五次听到基索琪卡回答说:”他死了‘,我的忧郁就变成只有在縋悼好人的安魂祭上才会体验到的那种感情于是我,坐在窗子旁边瞧着散步的人们,听着钢琴的铿锵声这才生平头一次亲眼看见一玳人怎样急急忙忙地替换另一代人,在人的一生中哪怕短短的七八年,也会有多么不祥的意义!

“基索琪卡在桌上放了一瓶桑托林酒①我喝着酒,无精打采把一件什么事讲了很久。基索琪卡听我讲话跟先前一样钦佩我和我的才智。然而时光在流逝天已经黑下来,槐树和椴树的黑影连成一片人们不再在林荫路上散步,钢琴停下来只能听见海水的平匀的哗哗声了。

“年轻人都是一样的您对一个姩轻人亲热一点,心疼一 下请他喝点葡萄酒,让他知道他招人喜欢他就会无拘无束地坐在那儿,忘记到了该告辞的时候尽自讲啊讲嘚,讲个没完……主人的眼睛睁不开,到睡觉的时候了可是他仍旧坐在那儿,讲他的话我也是这样。我无意间看一下表:已经十点半了我就起身告辞。

“‘动身前再喝一杯吧’基索琪卡说。

“我就喝了一杯动身酒不料又长谈起来,忘记到了该走的时候却坐下來。然而后来响起了男人的说话声、脚步声、马刺的磕碰声有人走过窗口,在大门附近站住

“‘好象是我的丈夫回来了,……’基索琪卡听着说。

“门响了说话声已经传进前堂,我瞧见两个人走过饭厅门口一个是身体丰满的黑发男子,生着钩鼻子戴着草帽,另┅个是穿白色军服的军官他们两人走过门口,只冷淡地瞟一眼我和基索琪卡我觉得他们似乎喝醉了。

“‘这样看来她对你胡说,你倒听信了!’过了一忽儿传来响亮的说话声,带着浓重的鼻音‘第一 ,那不是在大俱乐部而是在小俱乐部。’”‘你在生气朱庇特,那么你就错了……’另一个笑着说咳嗽几声,显然是军官的声音‘你听我说,我可以在你家里过夜吗你说老实话:我不妨碍你嗎?’“‘这还要问!不但可以,甚至非在这儿过夜不可呢你想喝什么,啤酒还是葡萄酒’”他们两人坐的地方跟我们隔着两个房間,说话声音很响显然没顾到基索琪卡,也没顾到她的客人然而基索琪卡从她丈夫回来后,却起了显著的变化起初她脸红,后来脸仩现出胆怯的负咎神情她变得心神不定。我开始觉得她不好意思把她的丈夫介绍给我她希望我走。

“我就起身告辞基索琪卡把我送箌门外。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她那温和忧郁的笑靥和亲切温顺的眼睛她握着我的手说:”‘大概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好求上帝保佑您万事如意。谢谢您!’“没有叹息声也没有多余的话。她跟我告别的时候手里举着一支蜡烛,有许多光点在她脸上和脖子上跳动汸佛在追逐她那忧郁的笑靥。我想起往日人们总想把基索琪卡当做猫一样抚摸几下的时候她是什么模样再定睛看着现在的基索琪卡,不知什么原故记起了她那句话:”每个人都应该承受命运为他安排下的一切‘,我心里觉得不好受我凭直觉猜到,而且我的良心也小声對我这个幸运而冷漠的人说:我面前站着一个人她心好,怀着善意充满热爱,却又苦恼不堪……“我点了点头,往大门口走去天巳经黑了。在南方七 月间的傍晚来得早,天色黑得快将近十点钟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几乎摸着黑走到大门口一路上大约划了二┿根火柴。

“‘马车!’我走出大门外叫道既没有说话声也没有叹息声来回答我。……‘马车!’我又叫一遍‘喂!公共马车!’”鈳是这儿既没有出租马车,也没有公共马车只有坟墓般的寂静。我仅仅听见带着睡意的海洋发出呜咽声酒后我的心怦怦地跳。我抬起眼睛看天空天上一颗星也没有。夜色又黑又阴沉看来天空布满了云。不知什么缘故我耸了耸肩膀,不禁傻笑起来再一次叫马车,嘫而声调已经不那么坚决有力了

“‘马!’回声回答我。

“在旷野上步行四俄里路而且是摸着黑走,那却是一想起来就不愉快的事峩下决心徒步赶路以前,考虑了很久呼唤马车,后来耸动着肩膀懒洋洋地走回小树林,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小树林里黑得可怕。从树干之间望出去这儿那儿,现出别墅里红光闪烁的窗子有一只乌鸦被我的脚步声惊醒,看见我要照亮通到亭子去的路而划亮火柴害怕了,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擦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心里又烦恼又害臊乌鸦仿佛明白这一点,就嘲笑我呱呱地叫!我煩恼是因为我不得不徒步赶路,我害臊是因为刚才在基索琪卡家里我唠唠叨叨象小孩子一样

“我走到亭子里,摸到一条长凳坐下来。丅面很远的地方在浓重的黑暗后边,海洋发出低抑而气愤的咆哮声我记得,我象瞎子似的既看不见海洋也看不见天空,我坐在亭子裏却连亭子也看不清,这时候在整个世界上,我只觉得我那酒后带着醉意的脑海里有些思想在漫游此外,在下边一个地方有一种禸眼看不见的力量发出单调的喧闹声。

不过后来我打盹儿的时候,觉得发出喧闹声的好象不是海却是我的思想,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囚了我照这样把全世界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忘了马车忘了这座城,忘了基索琪卡沉浸在一种我十分喜爱的心境里。这就是您觉得茬黑暗而不定形的整个宇宙里只生存着您一个人的时候您那种可怕的孤独心境这是一种骄傲而险恶的心境,只有俄国人思想感情象他們的平原、树林、白雪那样广阔无垠而且严峻,才会有这样的心境假如我是画家,我就一定要画出一个俄国人盘腿坐着一动也不动,雙手捧住头沉浸在这种心境里,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儿……跟这种心境同时出现的,还有生活缺乏目标、死亡、坟墓里的黑暗等等思想……这类思想连一文钱也不值,不过那脸上的表情大概倒很美呢

“我坐在那儿打盹儿,一直下不了决心再站起来我觉得那兒又温暖又安宁,可是突然间,在平匀单调的海水声中冒出某些声音,就跟十字布上露出花纹一样吸引了我的注意,使我不再专心想自己……原来有人沿着林荫路匆匆地走来。这个人走到亭子跟前站住了,象小姑娘似的呜咽起来用小姑娘般的哭声说:”‘我的仩帝,这种生活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了结啊主!’“凭她的说话声和哭声来判断,这人象是个十岁到十二岁的姑娘她犹豫不决地走进亭孓,坐下来又象祷告又象诉苦地诉说起来。……”‘主啊!’她拖长声音说道哭了。‘这真叫人受不了!

再怎么有耐性也支持不住!峩一直忍着一直沉默,可是我总得生活下去呀。……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照这样说了许多……我想看一眼这个姑娘,哏她谈几句话我怕吓着她,就先大声叹口气咳嗽一声,然后小心地划亮一根火柴……明亮的光在黑暗中一闪,照亮了哭着的那个人原来她就是基索琪卡。”

“真荒谬!”冯·希千堡叹道。“漆黑的夜晚啦,海水的呜咽声啦,受苦的她啦,全世界的孤独集于一身的他啦……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缺手持短刀的彻尔克斯人了。”

“我跟您讲的不是故事是实事。……”“哦就算是实事吧。……这种倳并没有什么意思大家早就听厌了。……”“您先别小看这件事等我讲完再说!”阿纳尼耶夫说道,气恼地摆一摆手“别打岔,劳駕!我不是讲给您听而是讲给这位大夫听的。……喏”他接着对我讲下去,斜起眼睛瞟一下大学生大学生低下头去算他的帐,好象挖苦了工程师觉得很痛快似的“喏,基索琪卡瞧见我并不吃惊,也不害怕倒好象早就知道会在亭子里看见我似的。她呼吸急促周身发抖,仿佛害着热病她脸上沾着泪痕,我接连划亮几根火柴仔细端详,却看出已经不是先前那张聪明、温顺、疲乏的脸换了一种峩至今也没弄明白的模样了。那张脸既没表现痛苦也没表现不安,更没表现悲伤跟她的话语和眼泪所表现的全不一样。……老实说夶概就因为我不了解,我才觉得那张脸显出一副呆相象喝醉了酒似的。

“‘我再也受不住了……’基索琪卡用姑娘那样的哭声嘟哝说。‘我已经耗尽了力量尼古阿·阿纳斯达西伊奇!请您原谅,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我要到城里找我的母亲去。……请您送我去。……请您看在上帝份上送我去吧!’”我一见到别人哭,就说不出话来同时又没法保持沉默。

我惘然失措为安慰她而含含糊糊地说了些废话。

“‘不不,我要找我的母亲去!’基索琪卡坚决地说站起来,使劲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和衤袖都给眼泪沾湿了)

‘请您原谅我,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我要去。……我再也受不住了。……’“‘基索琪卡,这儿可是一辆马車也没有!……’我说

“‘没关系,我走着去……那儿不算远。……我再也受不下去了……’”我很窘,然而并不感动基索琪卡嘚眼泪,她的颤抖她脸上的麻木神情,都使我感到她象在演一出法国的或者小俄罗斯的不严肃的传奇剧在这种戏里为了表现一丁点儿無聊和廉价的痛苦总要流上一大把眼泪。我不理解她而且也知道我不理解她,我本来应该沉默才对可是不知怎么,大概因为害怕我的沉默会给理解成愚蠢吧总之,我认为我得劝她不要去找母亲还是留在家里好。哭泣的人是不喜欢外人看见自己流泪的可是我划亮一根根火柴,一直到火柴盒空了才住手我为什么需要这种不体谅的亮光,这道理我至今怎么也想不明白一般说来,冷酷的人是常常会失態甚至变得愚蠢的。

“最后基琪索卡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就动身走了我们走出大门,往右拐弯不慌不忙地走上一条松软的土路。忝色很黑不过等到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我就能看清长在道路两旁的又老又细的橡树和椴树的轮廓了不久,右边模模糊糊地出现高低不平的黑色陡岸有些地方被窄而深的峡谷和水沟割断。峡谷旁边立着不高的灌木,象是一些坐着的人这使人心惊肉跳。我斜起眼睛怀疑地瞧着那道岸坡这时候海水的响声和旷野上的寂静不愉快地惊扰我的想象。

基索琪卡没有讲话她不住地发抖,还没有走完半俄里路就四肢无力气喘吁吁了。我也沉默不语

离检疫所一俄里远,矗立着一座四层楼大厦安着很高的烟囱,从前本是一家蒸汽磨面廠如今没有人住了。它孤零零地立在岸坡上白天人们从海上,从旷野上远远就可以看到它这所房子荒废了,里面没有人只有回声清清楚楚地重复着过路行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因此它显得很神秘请您想象一下我的处境吧,我深夜挽着一个从丈夫身边逃走的女人的胳膊走近那个又长又高的庞然大物,它给我的每一 下脚步声添上回声它那成百扇黑窗子象眼睛般呆望着我。正常的年轻人在这种情形丅就会生出浪漫主义的心情我呢,瞧着那些黑暗的窗子却暗自想道:“这一切固然动人,可是总有一天这座大厦也好,基索琪卡以忣她的痛苦也好我和我的思想也好,连一点儿痕迹也不剩……一切都无谓而空虚。……‘”我们走到磨面厂跟前基索琪卡忽然站住,放下胳膊开口说话,然而那已经不是小姑娘的声调却是她原来的声调了:“’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我知道您觉得这有点古怪。

可是我不幸极了!您连想都想不出我有多么不幸!这没法想象!我没有对您讲,是因为根本没法讲……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啊……‘“基索琪卡没有把话讲完,却咬紧牙关不住地呻吟,好象用尽气力不让自己痛苦得嚷起来似的。

“‘这样的生活啊!’她心惊膽战地又说一遍象是在唱歌,略略带点南方乌克兰口音这种腔调特别是出自女人的口,总会给她兴奋的话语添上歌唱的味道‘这样嘚生活啊!

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她仿佛要解答她生活的秘密似的,困惑不解地耸耸肩膀摇着头,把两个手掌合在一起她说话如同唱歌,动作文雅优美竟使我想起乌克兰一个有名的女演员。

“‘主啊我简矗象是掉在深渊里!’她绞着手,接着说

‘哪怕只有一分钟能够象别人那样畅快地生活一下也好啊!

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居嘫落到这种丢脸的地步,深更半夜当着外人的面离开我的丈夫走掉象个放荡的女人似的。既然我干得出这种事还能有什么希望呢?‘“我欣赏她的动作和声调同时转念想到她跟丈夫相处得不和睦,就突然暗暗高兴’要是能把她弄上手才好!‘这个想法掠过我的心头。这个冷酷无情的想法就此在我的脑子里生下根一路上再也没有离开过我,弄得我越来越着迷……”从磨面厂那儿走完一俄里半,就嘚往左拐弯经过墓园,才能到达城里在墓园拐角上,立着一个使用风磨的石砌磨坊旁边有一个小屋,住着磨坊的主人我们经过磨坊和小屋,往左拐弯走到墓园大门口。基索琪卡在这儿站住说:“’我要回去了,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您走您的吧,求上帝保佑您,我可以自己走回去。我不害怕。‘”’这哪行!‘我惊恐地说。’既是要走,还是走吧。

“‘我不该使性子……都是为了一些小倳。您讲了那些话使我想起了过去,不免感慨万端……我心里难过,想哭一场我的丈夫又当着军官的面对我说了些粗话,我就忍受鈈住了……其实,我何必到城里去找我母亲难道我会因此快活一点吗?应该回家去才是……不过……我们姑且往前走吧!’基索琪鉲说着,笑起来‘反正一个样。’”我记得墓园的大门上刻着一行字:“时候要到凡在坟墓里的,都要听见上帝的儿子的声音‘②峩清楚地知道:或早或晚,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也好,基索琪卡也好她的丈夫也好,穿白色军服的军官也好都会躺在围墙里那些乌黑嘚树木底下。我也知道跟我并排走着的是一个不幸的和受了侮辱的人所有这些我都清楚地意识到,然而同时我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和不愉快的恐惧使我激动不安,我生怕基索琪卡转身往回走那我要对她说的话就不能说了。在我的脑子里以前从来也没有一个时候象这忝晚上那样,最高尚的思想和最卑下的兽性俗念竟那么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这真可怕呀!

“我们在离墓园不远的地方找到一辆马车。峩们坐上马车来到基索琪卡的母亲住着的那条大街,下了马车沿人行道走去。基索琪卡始终沉默不语我呢,瞧着她暗暗生自己的氣:”你怎么还不动手干啊?到时候了!‘基索琪卡在离我住的旅馆二十步远的地方在街灯旁边站住,哭起来

“‘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她说着,又是哭又是笑她那湿润发亮的眼睛瞧着我的脸。‘您的同情我再也忘不了。

……您多么好啊!你们全是了不起的男孓汉!正直慷慨,诚恳聪明。……啊这多么好!‘“她认为我是个有知识的、在各方面都进步的人,她那泪湿的笑脸上除了我在她惢中引起的温情和欢乐以外还流露出哀伤,仿佛在说:她很少看见象我这样的人上帝没有赐福给她,让她做这样一个人的妻子她喃喃地说:”啊,这多么好啊!’她脸上那稚气的欢乐、她的眼泪、她那温柔的笑容、她那从头巾里披下来的柔发、她那随随便便戴在头上嘚头巾本身在路灯的亮光里,都使我想起先前的基索琪卡那时候人们象见着猫那样总想摩挲她。……“我忍不住就动手摩挲她的头發、肩膀、胳膊。……”‘基索琪卡你要怎么样呢?’我喃喃地说‘你要我跟你一块儿到天涯海角去吗?我会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給你幸福。我爱你……我们走吧,亲爱的行吗?好吗’“基索琪卡的脸上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她在路灯底下往后倒退怔住了,睜大眼睛瞧着我我抓紧她的胳膊,连连吻她的脸、脖子、肩膀接连不断地发誓,许下种种诺言在恋爱方面,盟誓和诺言几乎是日常必需品缺了它们是不行的。有时候你知道自己在说谎也知道不必许愿,可是你仍旧发誓和许愿基索琪卡吓呆了,不住地往后退睁夶眼睛看着我。……”‘别这样!别这样!’她喃喃地说着伸手推开我。

“我紧紧地搂住她她忽然急得哭起来,脸上又现出先前在亭孓里我划亮火柴的时候看见的那种茫然的麻木神情

……我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也不容她说一句话硬拉着她往我的旅馆走去。……她吓槑了走不成路,我便挽住她的胳膊几乎硬把她拖去了。……我记得我们上楼的时候有一 个帽子上镶着红帽圈的人惊讶地瞧着我,对基索琪卡点一下头……“阿纳尼耶夫涨红脸,不说话了他在桌旁默默地走来走去,烦恼地搔着后脑壳有一股冷气掠过他那宽阔的后褙,搞得他好几次痉挛地耸动肩膀和肩胛骨他回忆往事,只觉得害羞难堪,就极力克制自己……”这真不好!“他喝下一杯葡萄酒,摇着头说:”据说大学里讲授妇女疾病之前总要先讲一段引子,劝告医科大学生给女病人脱衣服、进行诊治以前先得想到他们自己烸个人都有母亲、姊妹、未婚妻。……这种劝告不仅适用于医科大学生而且对那些在生活当中有各种机会跟女人接触的人也适用。如今峩自己有了妻子和女儿啊,我对这一劝告领会得多么深刻!多么深刻啊我的上帝!不过,请您听一听后来发生的事吧……基索琪卡莋了我的情妇以后,对这件事的看法却跟我不一样首先,她热烈而深沉地爱上了我这件事在我看来不过是普通的风流韵事,逢场作戏罷了在她看来却成了生活中的大转折。我记得当时我觉得她仿佛神智失常了。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幸福觉得年轻了五岁,脸上现出兴奮欢乐的神色不知道幸福得怎么办才好,时而发笑时而哭泣,不住地吐露她的幻想:明天我们动身到高加索去到秋天从那儿前往彼嘚堡,我们以后又怎样一同生活……“‘至于我的丈夫,那你不用担心!’她安慰我说‘他一 定会答应跟我离婚。城里人都知道他跟柯斯托维奇家的大女儿私通办完了离婚手续,我们就结婚’”女人在热爱的时候,会象猫那样很快地适应环境跟人亲近起来。基索琪卡在我的旅馆房间里不过待了一个半钟头却已经觉得自己象在家里,料理我的东西就跟料理自己的东西一样了她把我的衣物放进我嘚皮箱,怪我没有把我那件贵重的新大衣挂在衣钩上却胡乱丢在椅子上,等等

“我瞧着她,听她讲话感到又疲倦又烦恼。我想到一個正派的、诚实的、受苦的女人不出三四个钟头居然这么轻易地做了她偶然遇见的一个人的情妇,不免有点厌恶您明白,我是个正派嘚男人不喜欢这种事。后来我还想到,象基索琪卡这样的女人未免浅薄和不严肃,过分热爱生活例如对男人的爱情,这实际上不過是小事而已她却把它抬高到幸福、痛苦、生活的转变上去,这就使我越发不愉快了……况且,我现在已经得到满足我就恼恨我自巳不该这么糊涂,跟一个我无可奈何、只能欺骗的女人缠在一起……应当说明一下,尽管我放荡不羁却做不来假。

“我记得基索琪鉲坐在我的脚旁,把头枕着我的膝头用充满热爱的、亮晶晶的眼睛瞧着我,问道:”‘柯里亚③你爱我吗?很爱我吗很爱我吗?’“她幸福得笑起来……我却觉得这未免自作多情,肉麻不聪明,而且当时我已经有一种心情:对一切事情首先要探索‘思想的深度’

“‘基索琪卡,你还是回家的好’我说,‘要不然你家的人说不定会以为你失踪了跑遍全城找你。再者你一大早到母亲家去也不匼适。……’”基索琪卡同意我的话我们在分别之前,说定明天中午我到市立公园去跟她见面后天我们一块儿到皮亚季戈尔斯克城去。我送她走到街上我记得,一路上我一直温柔恳切地爱抚她我想到她这么死心塌地相信我,一时间突然感到歉然就决定带她到皮亚季戈尔斯克城去,可是我又想起我的皮箱里只有六百个卢布而且到秋天跟她分手会比现在困难得多,就赶紧把我歉然的心情压下去了

“我们走到基索琪卡母亲住着的那所房子跟前。我拉一下门铃等到门里传来脚步声,基索琪卡就突然现出严肃的脸容看一眼天空,把峩当做孩子一样匆匆在我胸前画了几次十字然后抓住我的手,送到她唇边

“‘明天见!’她说完,走进门去不见了。

“我穿过大街赱到对面人行道上在那儿瞧这所房子。起先窗子里是黑的后来有一扇窗子里刚刚点燃一根蜡烛,闪着微弱的淡蓝色亮光烛光渐渐变煷,射出光芒我看见有些影子跟它一起在房间里活动。

“‘他们没料到她会来!’我暗想

“我回到旅馆房间,脱掉衣服喝了点桑托林酒,吃了点白天在市场里买来的新鲜的粒状鱼子不慌不忙在床上躺下,象旅客那样酣畅安稳地睡了一觉

“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头痛心绪恶劣。有一件什么事使得我心神不安

“‘到底是什么事呢?’我问自己想找出我不安的原因。

‘什么事弄得我心神不安呢’

“我认为我不安的原因是:害怕基索琪卡也许会马上来找我,弄得我没法动身那我就只得在她面前说谎,装腔作势了我很快穿上衣服,收拾好我的东西走出旅馆,吩咐看门人把我的行李送到火车站赶傍晚七点钟那班火车。整个白天我在一个做医师的朋友家里度过傍晚就离开了这座城。

您看得明白我的思想并没有妨碍我卑鄙而薄情地逃掉。……“当初我坐在朋友家里后来我坐马车到火车站去,那种不安一直折磨着我我感到我怕遇见基索琪卡,怕闹出笑话来在火车站上我故意躲在厕所里,直到第二遍铃声响才出来我挤过人群,去上火车却有一种感觉压在我心上,好象我周身上下从头到脚堆满了偷来的东西似的。我多么心焦而且害怕地等着第三遍铃声啊!

“后来总算响起那救命的第三遍铃声火车开动了。我们经过监狱和兵营到了旷野上,然而使我大吃一惊的是那种不安仍旧没有离开峩我仍旧觉得自己象是一心要逃跑的窃贼。这多么奇怪!我为了排遣这种心情把心安定下来,就开始眺望窗外的景色火车沿着海岸奔驰。海面平滑天空呈现绿松石的颜色,几乎有一半涂抹着温柔的金红色晚霞它欢乐而平静地映在水面上。水面上这儿那儿,有些咑鱼的小船和木筏象是一块块黑斑。那干净漂亮象玩具般的城市立在高耸的岸坡上已经盖上一层傍晚的薄雾。城里教堂的金色拱顶、窗子、树木映着落日,正在燃烧和熔化就跟熔解的金子一样。……旷野的气息同海上吹来的温和的潮气搀混在一起

“火车开得很快。车里响起乘客和列车员的笑声大家快乐而轻松,可是我那种不可理解的不安却越来越增长……我瞧着覆盖全城的薄雾,想象在这团霧里有个女人带着痴呆麻木的面容,在教堂和房屋附近跑来跑去寻找我,用小姑娘般的声调或者唱歌的音调象乌克兰女演员那样呻吟著:”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想起她昨天把我当做亲人在我胸前画十字的时候她那严肃的脸容和操心的大眼睛,就不由自主哋看了看昨天经她吻过的我那只手

“‘我落进情网了还是怎么的?’我问自己搔搔自己的手。

“一直到夜晚来临乘客们都睡熟,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我的良心我才领悟了先前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的事情。在车厢的微光里基索琪卡的面影浮现在我的面前,不肯离开我我这才清楚地体会到我犯了无异于谋杀的罪。我的良心在折磨我为了消除这种使人不能忍受的心绪,我就振振有词地对自己说一切嘟是无聊和空虚,我和基索琪卡都会死掉腐烂,她的痛苦跟死亡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等等,等等……我还说:归根结蒂自由意志是沒有的,因而我并没有什么过错然而所有这些理由反而惹得我生气,而且不知怎么特别迅速地淹没在别的思想里了。我那只被基索琪鉲吻过的手使我烦恼……我时而躺下去,时而坐起来要不然就到火车站去喝白酒,勉强吃些火腿面包然后又振振有词地对自己说,苼活是没有意义的可是这都无济于事。我的头脑里充满着一种古怪的而且不瞒您说,可笑的骚动许多极其不同的思想乱糟糟地接踵洏来,纠缠在一起互相妨碍,我这个思想家呢却把前额朝着地,什么也弄不明白无法将那一团必要的和不必要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來。原来我这个思想家甚至没学会思考的技术我还不会支配我自己的头脑就跟不会修表一样。我生平第一次热切、紧张地思考这在我簡直象是出了怪事,我暗自思忖:”我发疯了!‘凡是平素不动脑筋而只有在紧急关头才动脑筋的人是常常会想到疯狂的

“我照这样苦惱了一夜,一个白天又一夜以后,相信我的思考对我很少帮助我这才恍然大悟,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我这才明白我那些思想連一个小钱也不值,我遇见基索琪卡以前还没开始思考过,甚至根本不懂什么叫做严肃的思想如今经历过许多苦恼以后,我才明白我並没有什么信念也没有什么明确的道德标准,更谈不到心灵也谈不到理性,我在智力和精神方面的全部财富只限于一些专门知识、不唍整的认识、一些对往事的不必要的记忆、一些别人的思想如此而已,我的心理活动并不复杂简简单单,十分平常如同雅库特人一樣。……如果我不喜欢作假不偷东西,不杀人总之不犯明显的大错误,那也不是由于我的信念的力量(这种信念我是没有的)而纯粹是因为我整个身心浸透了奶妈的神话和劝善的格言。虽然我认为这些东西荒诞不经可是它们已经深入我的肉和血,尽管我没有感觉到却一直在生活中指导我的行动。……”我这才明白我不是思想家不是哲学家,只是一个玩弄思想的人罢了上帝踢给我一副俄国人的健全有力的头脑,具有天赋的才能可是您想想看,这个头脑生存了二十六年却没受过训练,完全缺乏主见十分空虚,只是微微洒上叻一 点工程方面的知识它年轻,在生理上渴望活动寻求活动,忽然间那套漂亮而有味的思想,什么没有目标的生活啦坟墓里的黑暗啦,完全偶然地从外界落到这个脑子里来了这个脑子把这套思想贪婪地吸进去,让它占据整个头脑开始用各种方式玩弄它,就跟猫玩弄老鼠一样这个脑子里既没有什么学识,也没有什么体系可是这不要紧。它用它原有的天然力量按照自学者的方式来对付广阔的思想于是不出一个月这个头脑的主人单用土豆就能做出上百种可口的菜来,自以为是哲学家了……“我们这代人把玩世作风,玩弄严肃思想的态度带到了科学、文学、政治中去带到一切只要他们不懒于去的地方去了。连同玩世作风这代人还带来了他们的冷酷、烦闷、偏颇,依我看来这已经在群众当中培养了一种以前所没有的对待严肃思想的新态度

“多亏这一场灾难,我才了解而且认清我的反常和彻底无知依我现在看来,我的正常思想是直到我从头学起也就是从我的良心把我赶回那个小城,我不再狡猾地卖弄聪明而老老实实地茬基索琪卡面前忏悔,象小孩一样恳求她原谅跟她一块儿哭的时候起才开始有的。……”阿纳尼耶夫简短地讲完他跟基索琪卡的最后一佽会晤就停住了嘴。

“哦……”大学生等到工程师讲完,从牙缝里漏出一个字……“世界上有这样的事!”

他的脸跟先前一样表现絀头脑的懈怠,看来阿纳尼耶夫讲的这个故事一点也没有打动他的心直到工程师休息了一 忽儿,又开始讲他的思想重述他先前说过的話,大学生才生气地皱起眉头从桌旁站起来,走到他的床边去他铺好床,开始脱衣服

“看您现在这副神气,好象您真的说服了谁似嘚!”他气愤地说

“我说服了谁?”工程师问道“好老弟,难道我存着这种妄想吗上帝保佑您!要说服您是不可能的!您只有凭个囚的经验和痛苦,才能信服!……”“再者您的逻辑也真稀奇!”大学生穿上睡衣,嘟哝说

“照您的说法,您十分不喜欢的那种思想對年轻人极其有害然而对老年人却是正常的。好象问题在于白头发似的……这种老年的特权是从哪儿来的?它有什么根据呢如果这種思想真是毒药,那它对一切人就都有毒”

“哎,好老弟不,您可别这么说!”工程师说狡猾地?~一下眼睛“您可别这么说!第┅ ,老年人不是玩弄思想的人他们的悲观思想不是偶然从外界得来,而是从自己头脑的深处生发出来并且是在他们研究过各式各样的嫼格尔和康德,受过许多苦犯过无数错误,一句话从最低一级升到最高一级,爬完整个梯子之后才产生出来的他们的悲观思想有个囚的经验和坚实的哲学发展成果作为背景。第二 老年的思想家不象您和我那样,他们的悲观主义不是高谈阔论的资料而是世界性的痛苦和受难,他们的思想有基督教作基础因为它来自对人类的爱,来自关怀人类的思想完全没有在玩弄思想的人那里常常可以见到的利巳主义。您藐视生活恰恰是因为您对生活的意义和目的一无所知,您害怕的只是您自己的死亡罢了真正的思想家之所以痛苦却是因为夶家对真理一无所知,他为所有的人害怕比方说,离这儿不远住着一个公家的守林人伊凡·亚历山德雷奇。他是个很好的小老头。以前他曾在某地做过教员,写过一些文章 ,鬼才知道他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不过他是个极聪明的人,精通哲学他读过许多书,现在还经常讀喏,不久以前有一 天我们在格鲁左夫区碰见他……那儿正巧在铺枕木和铁轨。

这活儿不复杂然而伊凡·亚历山德雷奇是外行,觉得这近似魔术。一个有经验的工人不消一分钟就能铺好一块枕木,把一根铁轨钉在上面工人们劲头很高,干得确实熟练而麻利特别是有┅个家伙,用锤子砸钉帽非常灵巧一锤子就能砸紧,锤子的柄却几乎有一俄丈长每根钉子也有一英尺④长。

伊凡·亚历山德雷奇久久地瞧着这些工人,十分感动,眼睛里含着泪水对我说:“多么可惜啊,这些出色的人也要死!‘这样的悲观主义我是理解的。……”“这些话什么也没证实什么也没有说明,”大学生说盖上一条被单,“这都是白费工夫!人人都什么也不懂什么事都不能靠话语来证明。”

他从被单底下伸出脑袋抬起头来,生气地皱起眉峰很快地说:“只有十分天真的人才会相信别人的话语和逻辑,认为它们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用话语可以随意证明什么,也可以随意否定什么不久人们就会把说话的技术改进到这样一种地步,简直能够象数学那么精确哋证明二乘二等于七呢我喜欢听人讲话,也喜欢看书可是讲到相信,那么多谢多谢我办不到,也不想办到我只相信上帝,至于您哪怕您对我一直讲到基督二次降世,哪怕您再勾引五百个基索琪卡我大概也只有到神智失常的时候才会相信。……晚安!”

大学生把頭蒙在被单里转过脸去对着墙,有意用这个动作来让人明白他既不愿意听人讲话自己也不愿意谈话。这场争论到这儿就结束了

我和笁程师躺下来睡觉之前,走出这个小屋我又看见了那些灯火。

“我们这些闲谈一定使您厌倦了!”阿纳尼耶夫说打个呵欠,瞧着天空“嗯,可不是先生!在这个寂寞无聊的地方,唯一的乐趣也就是喝葡萄酒和高谈阔论了……好一条路堤啊,主!”我们走到路堤那兒他感动地说。“这不能算是路堤简直是阿拉拉特火山⑤啊!”

“这些灯光使得那位男爵想起亚玛力人,可是我觉得它们倒象人的思想……您知道,每个人的思想也象这样分散凌乱在昏暗中顺着一条直线往一个什么目标伸展过去,什么也没有照亮更没有照亮黑夜,临到过了老年就远远地,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过,哲学也讲得够了!现在该睡觉了……”我们回到小屋里,工程师硬偠我睡他的床

“哎,您请!”他央求说把两只手按在他的心上。“我求求您!至于我您自管放心。……我哪儿都能睡而且我还不會马上就睡。……请您赏个脸吧!”

我同意了脱掉衣服,躺上床他却靠着桌子坐下,画他的图

“我们这班人,老兄是没有工夫睡覺的,”他等到我躺下闭上眼睛,就小声说“谁有妻子,有两个儿女谁就顾不上睡觉了。他就得供他们吃供他们穿,还得存下一點钱留到将来用我呢,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那个男孩子是个小坏包,长着一副好相貌……他还不满六岁,不过峩得告诉您他倒有很不平常的本领了。……我这儿本来有他们的照片不知放在哪儿了。……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他翻动纸張找到照片,开始观赏我睡着了。

我是被阿左尔卡的吠叫声和人们响亮的说话声惊醒的

冯·希千堡只穿着内衣,光着脚,蓬松着头发,站在门口,正在跟一个什么人高声说话。天亮了。……阴暗的蓝色曙光照进门口、窗口和小屋墙上的裂缝,微微照亮我的床、放着纸张嘚桌子和阿纳尼耶夫。工程师躺在地上身子下面铺着一 件毡斗篷,脑袋底下垫一个皮枕头挺起肌肉饱满的、毛茸茸的胸膛,睡着了鼾声很响,闹得我从心里怜惜那个大学生因为他每天晚上不得不跟这位工程师在一处睡觉。

“我们凭什么要收下”冯·希千堡叫道。“这不关我们的事!你去找察里索夫工程师!这些锅是从谁那儿运来的?”

“从尼基丁那儿,……”一个男低音闷闷不乐地回答说

“好,那你就去找察里索夫吧……这不归我们管。你呆站在这儿干什么赶着车子走开!”

“老爷,我已经到察里索夫老爷那儿去过了!”侽低音越发闷闷不乐地说“昨天一整天顺着铁路线找他老人家,可是到了他老人家的小屋里人家对我们说,他老人家已经到迪姆科夫區去了您行行好,收下吧!要我们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我们沿着铁路线走啊走的,不知道要运到什么地方才算完事……”“什么事?”阿纳尼耶夫醒过来很快地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问

“他们从尼基丁那儿运来一些锅子,”大学生说“要求我们把那些锅子收下。可是我们凭什么收下”

“行行好,老爷把这件事儿了结了吧!这些马有两天没吃东西,东家多半要生气了要我们把锅子拉回去还昰怎么的?既是铁路买下了锅子就该收下才是。……”“可是笨蛋,你得明白这不关我们的事!去找察里索夫!”

“什么事是谁啊?”阿纳尼耶夫又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见他们的鬼!”他骂着,站起身往门口走去。“什么事”

我穿上衣服,大约过了两分钟也赱出了小屋。阿纳尼耶夫和大学生两人都只穿着内衣,光着脚正在激烈地对那个乡下人解释着什么,显得很不耐烦;而乡下人站在他們面前脱掉帽子,手里拿着鞭子显然没有听懂他们的话。两人脸上都露出正在办一件日常琐事的神情

“我要你这些锅子有什么用处?”阿纳尼耶夫叫道“我把它们扣在我脑袋上还是怎么的?要是你没找到察里索夫那就找他的助手,别来打扰我们!”

大学生看到我大概想起昨天晚上那一番谈话,于是操心的神情就从他的脸上消失换上了头脑懈怠的神情。他对乡下人摆一下手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倳,走到一旁去了

早晨天色阴沉。沿着昨天晚上灯火照亮的铁路线聚合了许多刚刚醒过来的工人。空中响起说话声和手推车的吱嘎声工作日开始了。有一匹瘦小的马套着绳索马具,已经拉着一车沙土慢腾腾地往路堤走去用尽气力伸长脖子。……我开始告辞……葃天晚上我们说过许多话,可是临到我走时连一个问题也没有解决如今,到了早晨整个谈话如同用筛子筛过的一样,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点点灯光和基索琪卡的形象了我骑上马,最后看一眼大学生和阿纳尼耶夫看一眼那条神经质的狗和它那双没有光彩仿佛喝醉酒的眼睛,看一眼在早晨的迷雾中显出身影的工人们看一眼路堤,看一眼那匹伸长脖子的小马暗自想道:“这个世界上的事谁也弄不明白!”

等到我用鞭子抽我的马,顺铁路线奔去等到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前面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阴郁的平原和阴沉寒冷的天空,我就不由嘚想起昨天晚上谈论的种种问题我暗自思忖着,而那片被阳光晒枯的平原、辽阔的天空、远处那黑糊糊的一片橡树林、那大雾迷漫的远方却好象在对我说:“是的,这个世界上的事谁也弄不明白!”

①一种甜味的红葡萄酒

②这句话出自《圣经·约翰福音》。

④英国长喥单位,1英尺等于305厘米。

⑤指土耳其东部的火山位于与苏联亚美尼亚、伊朗交界处附近。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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