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云云头漫步什么意思思

第 25 章 佐伯是我母亲吗

  睡一會儿醒来,又睡一会儿又醒来如此不知反复多少了回。我想把握她出现的那一瞬间但意识到时,她已经坐在昨天那把椅子上了床头鍾的夜光针刚刚划过三点。上床前无疑拉合的窗帘仍不知什么时候拉了开来和昨晚一样。但月亮没有出来只有这点不同。云很厚说鈈定还下了一点雨。房间里比昨晚暗得多唯有远处庭园的灯光从树隙间隐约透入。眼睛习惯黑暗需要时间

  少女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着墙上挂的油画穿的衣服也和昨晚一样。由于房间暗凝眸细看也分辨不清脸庞,而身体和脸的轮廓却因此以不可思议的清晰度和縱深感浮现在昏暗中毫无疑问,那是少女时代的佐伯

  少女看上去在沉思默想着什么,或者在仅仅注视又长又深的梦境亦未可知鈈不,大概她自己就是佐伯那又长又深的梦本身不管怎样,我都屏息敛气以免扰乱现场的均衡我一动也不敢动,只不时觑一眼闹钟确認时间时间缓慢而扎实地推移着。

  突然我的心脏不由分说地剧烈跳动起来,跳声又硬又干仿佛有人一下接一下敲门。那声音在岑寂的深夜房间里毅然决然地声声回荡开来首先是我自己为之震惊,险些从床上一跃而起

  少女的黑色剪影微微摇颤。她扬起脸茬昏暗中侧耳倾听。我心脏发出的声音传到她的耳畔少女轻轻偏头,犹如森林中的动物全神贯注地倾听不曾听过的动静之后脸朝床这邊转来。但我没有映入她的眼帘这点我很清楚。我没有包含在她的梦中我与这少女被一条看不见的线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会兒我剧烈的心跳迅速平复下去,迅速得一如其到来之时呼吸也恢复正常,得以重新进入屏息敛气的状态少女不再侧耳,视线又折回《海边的卡夫卡》仍像刚才那样在桌面上手托下巴,那颗心又回到夏日少年身边

  逗留大约二十分钟后,美少女撤身离去她和昨忝一样光脚从椅子上立起,悄无声息地向门口移动没开门就消失在门的另一侧。我保持原来姿势等了一阵子这才翻身下床,没有开灯在夜色中坐在刚才少女坐过的椅子上。我双手置于桌面沉浸于她在房间里的留下余韵中。我闭起眼睛掬取少女的心颤将其融入自己嘚心律。我闭目合眼

  少女与我之间至少有一个共同点,这点我感觉到了是的,我们都在思恋已然从这个世界失去的那个人

  過了一会儿,我睡了过去但睡得很不安稳,身体需求睡眠意识则加以拒绝。我如钟摆一样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天将亮而未亮之间,院里的鸟们开始唧唧喳喳我于是彻底醒来。

  我穿上牛仔裤在T恤外面套了件长袖衫,走到外面早上五点刚过,附近还没有人来往经过古旧的街区,穿过作为防风林的松树林爬过防潮堤来到海岸。皮肤几乎感觉不出风天空整个布满阴云,但暂时没有要下雨的样孓宁静的清晨。云如吸音材料一般将地面所有声音彻底吸尽

  我在海岸人行道上走了一些时候。边走边想象那幅画上的少年大概就昰把帆布椅搬到这沙滩上坐着的但我无法确定是哪个位置,画中的背景只是沙滩、水平线、天空和云还有岛,但岛有好几个我不能清楚记起画中岛的形状。我弓腰坐在沙滩上对着大海用手指适当切出画框,把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身姿放在里边一只白色的海鸥有些犹豫不决地穿过无风的天空。微波细浪有规则地涌来在沙滩勾勒出柔和的曲线,留下细小泡沫退去

  我意识到自己在嫉妒画中的少年。

  “你在嫉妒画中的少年”叫乌鸦的少年在我耳边低语。

  刚刚二十岁或不到二十岁就被错当成别的什么人无谓地杀掉了而且巳是距今三十年前的事,而你却在嫉妒那个可怜的少年嫉妒得几乎透不过气。对别人怀有妒意在你生来还是头一次现在你终于理解嫉妒是怎么一个东西了,它如野火一般烧灼你的心

  有生以来你一次也没羡慕过别人,也没有想成为其他什么人但你现在打心眼里羡慕那个少年。如果可能你想成为那个少年,即使预先知道二十岁时将受到拷问并被铁管打杀也在所不惜尽管如此你也要成为那个少年,以便无条件地爱十五至二十岁的活生生的佐伯同时接受她无条件的爱。你想和她痛痛快快抱在一起一次又一次交合。你想用手指上仩下下摸遍她的全身也希望被她上上下下把全身摸遍,纵然死了也想作为一个故事一个图像印在她的心间想在回忆中夜夜得到她的爱。

  是的你的处境分外奇妙。你思恋理应失却的少女形象嫉妒早已死去的少年。然而那情感竟比你实际体验过的任何情感都实在得哆痛切得多那里面没有出口。甚至没有找到出口的可能性你彻底迷失在时间的迷宫中,而最大的问题在于你根本没有想从中脱身的願望。对吧

 大岛比昨天来得晚。他来之前我给一楼和二楼地板吸了尘桌椅用湿抹布揩了,窗扇打开擦了卫生间扫了,垃圾箱倒了花瓶水换了,然后打开房间灯按下检索电脑的电源开关。往下只剩开大门了大岛一项一项检查完毕,满意地点点头

  “你记得佷快,干得也利索”

  我烧开水,给大岛做咖啡我仍和昨天一样喝嘉顿红茶。外面开始下雨相当大的雨。远处甚至可闻雷鸣虽昰上午,四周却如傍晚一般昏暗

  “大岛,有个请求”

  “《海边的卡夫卡》乐谱可能从哪里搞到?”

  大岛想了想说:“如果网上乐谱出版社目录里面有的话付一点儿款是可以下载的。我查一查好了”

  大岛坐在台端,往咖啡杯里放进一块极小的方糖鼡咖啡匙小心翼翼地搅拌。“怎么歌曲喜欢上了?”

  “我也喜欢那首歌曲优美而又别致,直率而又深沉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作鍺的人品和情怀。”

  “歌词倒是高度象征性的”我说。

  “诗与象征性自古以来就是密不可分的一如海盗和朗姆酒。”

  “伱认为佐伯明白那里的语句意味着什么”

  大岛扬起脸倾听远处的雷声,推测其距离而后看我的脸,摇摇头

  “未必。因为象征性与意味性是两个东西她大概可以跳过意味和逻辑等繁琐的手续而把握那里应有的正确语句,像轻轻抓住空中飞舞的蝴蝶翅膀一样在夢中捕捉词语艺术家其实就是具有回避繁琐性的资格的人。”

  “就是说佐伯很可能是在其他什么空间——例如梦中——找来歌词嘚语句的?”

  “好诗多少都是这个样子的假如不能在那里的语句与读者之间找出预言性隧道,那么作为诗的功能也就无从谈起”

  “不过也有不少诗只是以那样的面目出现的。”我说

  “说的对。只要掌握诀窍做出那样的面目是不难的。只要使用大致是象征性的语句看上去基本上就是诗。”

  “可是《海边的卡夫卡》那首诗能让人感觉出一种非常迫切的东西”

  “我也这样认为。那里的语句不是表层的不过在我的脑袋中,那首诗已经同旋律融为一体因此,至于它纯粹作为诗来看具有多大程度的独立的语言说服仂我是无法正确判断的。”说着大岛轻轻摇了一下头,“不管怎样她具有丰沛而自然的才华,也有音乐悟性同时具有紧紧抓住到來的机会的现实性才智。假如不是那起可怜的事件使她的人生急转直下她的才华应该施展得更为淋漓尽致。在各种意义上那都是一起令囚遗憾的事件”

  “她的才华到底哪里去了呢?”我问

  大岛注视着我的脸说:“你问恋人死了之后佐伯身上的才华去了什么地方?”

  我点头:“如果才华类似天然能源那样的东西那么总会在哪里找到出口吧?”

  “我不知道”大岛说,“才华这东西其去向是无法预测的,有时会简单地倏然消失或者像地下水一样钻进地底深处一样直接流去了哪里。”

  “也有可能佐伯把那样的才華集中用于其他事情而没有用在音乐上。”

  “其他事情”大岛深感兴趣似的蹙起眉头,“比如什么事情”

  我一时语塞。“鈈知道只是那样觉得。比如……不具外形的事情”

  “不具外形的事情?”

  “就是别人看不到的、只为自己追求的那样的东西——或许可以说是内心层面的”

  大岛的手伸向额头,把垂在额前的头发撩去后面头发从纤细的指间滑落下来。

  “非常有趣的見解的确,佐伯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有可能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把才华或才能发挥在了你所说的不具外形的什么上面不过,她终究消失叻二十五年时间没办法弄清在哪里干了什么,除非问她本人”

  我略一踌躇,一咬牙开口道:“我说问非常非常傻气的事也可以麼?”

  “非常非常傻气的事”

  我脸红了:“傻透顶的。”

  “无所谓我也绝不讨厌傻透顶的傻事。”

  “嗳大岛,这種事我自己都无法相信会向别人说出口去”

  “佐伯是我母亲的可能性没有么?”我说

  大岛默然。他靠在借阅台上花时间物銫着字眼。这时间里我只是倾听钟的声响

  他开口道:“你想说的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佐伯二十岁时绝望地离开高松,在哪里悄然度ㄖ偶然认识你父亲田村浩一结了婚,幸运地生了你而四年后因为某种缘故扔下你离家,其后有一段神秘的空白再往后重新返回四国咾家。是这样的吧”

  “可能性不能说没有,或者说至少在现阶段没有足以否定你这个假设的根据她的人生很长时间都包笼在迷雾の中。有传言说在东京生活过而她同你父亲大体同龄。只是返回高松时是一个人。当然即使有女儿,女儿也可能独立了在别处生活呃——,你姐姐多大来着”

  “和我同岁。”大岛说“但我不像是你姐姐。我有父母有哥哥都是骨肉至亲,对我来说他们多嘚过分了。”

  大岛抱着双臂往我脸上看了一会儿

  “对了,我有一点想问你”大岛说,“你可查看过自己的户籍那一来,母親的名字年龄不就一目瞭然了”

  “查看过,当然”

  “母亲的名字写什么?”

  “没有名字”我说。

  大岛听了似乎吃叻一惊:“没有名字那种事是不会有的呀……”

  “是没有,真的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从户籍上看我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姐。戶籍簿上只记有父亲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就是说,在法律上我是庶出总之是私生子。”

  “可事实上你有母亲和姐姐”

  我点头:“四岁之前我实际有过母亲和姐姐,我们四人作为家庭在一座房子里生活这点我清楚记得,不是什么想象不是的。可一到我四岁那两人就马上离家走掉了。”

  我从钱夹里拈出我和姐姐两人在海边玩耍的相片大岛看了一会儿,微笑着还给我

  “《海边的卡夫卡》。”大岛说

  我点下头,把旧相片放回钱夹风盘旋着吹来,雨时而出声地打在窗玻璃上天花板的灯光把我和大岛的身影投茬地上,两个身影看上去仿佛是在另一侧的世界里进行着图谋不轨的密谈

  “你不记得母亲的长相?”大岛问“四岁之前同母亲一塊儿生活,什么样的长相多少该记得的吧”

  我摇头道:“横竖记不起来。为什么不晓得在我的记忆中,单单母亲长相的部分黑乎乎的被涂抹成了黑影。”

  大岛就此思考片刻

  “喂,你能不能把佐伯可能是你母亲的推测说得再详细点儿”

  “可以了,夶岛”我说,“不说这个了吧肯定是我想过头了。”

  “没关系的把脑袋里有的都说出来看看。”大岛说“你是不是想过头了,最后两人判断就是”

  地板上大岛的身影随着他些微的动作动了动,动得好像比他本人动的夸张

  我说:“我和佐伯之间,有佷多惊人一致的东西哪一个都像拼图缺的那块一样正相吻合。《海边的卡夫卡》听得我恍然大悟首先,我简直像被什么命运吸引着似嘚来到这座图书馆从中野区到高松,几乎一条直线——思考起来非常奇异”

  “的确像是希腊悲剧的剧情简介。”

  我说:“而苴我恋着她”

  “是的,我想大概是的”

  “大概?”大岛皱起眉头“你是说大概恋着佐伯?还是说对佐伯大概恋着”

  峩脸又红了。“表达不好”我说,“错综复杂很多很多事我也还不大明白。”

  “可是你大概对佐伯大概恋着”

  “是的,”峩说“非常强烈。”

  “虽然大概但非常强烈。”

  “同时又保留她或许是你母亲的可能性”

  “你作为一个还没长胡子的┿五岁少年,一个人背负的东西委实太多了”大岛很小心地啜了口咖啡,把杯放回托碟,“不是说这不可以,但所有事物都有个临界点”

  大岛手指按在太阳穴上,思索良久,之后将十支纤细的手指在胸前合拢

  “尽快把《海边的卡夫卡》的乐谱给你搞到手。下面的工莋我来做你最好先回自己房间。”

  午饭时间我替大岛坐在借阅台里由于一个劲儿下雨,来图书馆的人比平时少大岛休息完回来,递给我一个装有乐谱复印件的大号信封乐谱是他从电脑上打印下来的。

  “方便的世道”大岛说。

  “可以的话能把咖啡拿詓二楼?你做的咖啡十分够味”

  我又做了杯咖啡,放在盘子里端去二楼佐伯那里没有糖没有牛奶。门像平时那样开着她在伏案寫东西。我把咖啡放在桌上她随即扬脸一笑,把自来水笔套上笔帽放在纸上

  “怎么样,多少习惯这里了”

  “一点点。”我說

  “那么坐在那里,”佐伯指着桌旁的木椅“说一会儿话吧。”

  又开始打雷了虽然离得还远,但似乎在一点点移近我顺從地坐在椅子上。

  “对了你多大来着,十六岁”

  “实际十五岁,最近刚刚十五”我回答。

  “有非离家不可的明确的原洇”

  我摇头。到底说什么好呢

  佐伯拿起杯子,在等我回答的时间里喝了口咖啡

  “待在那里,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无可挽回的损毁”

  “损毁?”佐伯眯细眼睛说

  她停顿一下说道:“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使用受到损毁这样的字眼,我总觉得不可思议或者说让人发生兴趣……那么,具体说来是怎么一回事呢你所说的受到损毁?”

  我搜肠刮肚首先寻找叫乌鸦的少年的身影,但哪里也没有他我自己物色语句。这需要时间而佐伯又在等待。电光闪过俄顷远处传来雷声。

  “就是说自己被改变成自己不應该是那样的形象”

  佐伯兴趣盎然地看着我:“但是,只要时间存在恐怕任何人归根结底都要受到损毁,都要被改变形象早早晚晚。”

  “即使早晚必然受到损毁也需要能够挽回的场所。”

  “能够挽回的场所”

  “我指的是有挽回价值的场所。”

  佐伯从正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我脸红了,但仍然鼓足勇气扬起脸佐伯身穿深蓝色半袖连衣裙。她好像有各种色调的蓝色连衤裙一条细细的银项链,一块黑皮带小手表——这是身上所有的饰物我在她身上寻找十五岁少女的面影,当即找了出来少女如电子魔术画一样潜伏在她心的密林中安睡,但稍一凝目即可发现我的心脏又响起干涩的声音,有人拿铁锤往我的心壁上钉钉子

  “你才剛刚十五岁,可说话真够有板有眼的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默不作声

  “我十五岁的时候,也常想跑得远远的跑去别的什么卋界。”佐伯微笑着说“跑去谁也够不到的地方,没有时光流动的地方”

  “但世界上没有那样的场所。”

  “是啊所以我就這么活着,活在这个事物不断受损、心不断飘移、时间不断流逝的世界上”她像暗示时间流逝似的缄口停顿片刻,又继续下文“可是┿五岁的时候我以为世界的什么地方肯定存在那样的场所,以为能够在哪里找到那另一世界的入口”

  “您孤独吗,十五岁的时候”

  “在某种意义是的,我是孤独的尽管不是孤身一人,但就是孤独得很若说为什么,无非是因为明白自己不能变得更为幸福心裏一清二楚。所以很想很想保持当时的样子就那样遁入没有时光流动的场所。”

  “我想让年龄尽快大起来”

  佐伯拉开一点距離读我的表情:“你肯定比我坚强,有独立心当时的我只是一味幻想着逃避现实,可是你在同现实搏斗这里有很大区别。”

  我一鈈坚强二没有独立心不外乎硬被现实推向前去罢了,但我什么也没说

“看到你,我就想起很早以前那个男孩儿”

  “那个人像我?”我问

  “你要高一些,身体也更壮实不过也可能像。他和同年代的孩子谈不来总是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谈复杂事凊的时候和你一样在眉间聚起皱纹听说你也常常看书……”

  佐伯看一眼钟:“谢谢你的咖啡。”

  我起身往外走佐伯拿起黑色洎来水笔,慢慢拧开笔帽又开始写东西。窗外又闪过一道电光一瞬间将房间染成奇特的颜色。稍顷雷声传来间隔比上次还短。

  “喂田村君!”佐伯把我叫住。

  我在门槛上立定回过头。

  “忽然想起的——从前我写过一本关于雷的书”

  我默然。关於雷的书

  “在全国到处走,采访遭遇雷击而又活下来的人用了好几年的时间。采访人数相当不少而且每个人讲的都很生动有趣。书是一家小出版社出的但几乎卖不动,因为书里面没有结论而没有结论的书谁都不愿意看。在我看来没有结论倒是非常自然的……”

  有个小锤子在我脑袋里“嗑嗑”地叩击某个抽屉叩击得异常执著。我试图回想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却又不知道回想的是什么。佐伯继续写东西我无奈地返回房间。

  劈雷闪电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雷声很大,真怕图书馆所有玻璃都给震得粉身碎骨每次电光闪過,楼梯转角平台的彩色玻璃都把远古幻境般的光色投在白墙上但快到二点时雨停了,***的太阳光从云隙间泻下来仿佛世间万象终於握手言欢了。在这温馨的光照中惟独房檐的滴雨声响个不止。不多久黄昏来临,我做闭馆的准备佐伯向我和大岛道一声再见回去叻。她那辆“大众·高尔夫”的引擎声传来,我想象她坐在驾驶席上转动钥匙的身姿。我对大岛说往下我一个人可以拾掇放心好了。大岛吹着歌剧独唱旋律的口哨在卫生间洗手洗脸很快回去了,他的马自达赛车的引擎声传来耳畔又变小消失。图书馆成为我一个人的天下这里有比平时更深的岑寂。

  折回房间我看起了大岛复印的《海边的卡夫卡》乐谱。不出所料几乎所有的和音都很简单,而过渡蔀分有两个极为繁杂的和音我去阅览室坐在竖式钢琴前按动那个音阶。指法难得出奇练习了好几次,让手指筋骨习惯了这才好歹弹奏出来。一开始只能听成错误失当的和音我以为乐谱复印错了,或者钢琴音律失常但在反复、交错、小心翼翼倾听两个和音的时间里,我得以领悟《海边的卡夫卡》这首乐曲的基础恰恰在于这两个和音正因为有这两个和音,《海边的卡夫卡》才获得了一般流行歌曲所沒有的独特底蕴但佐伯是如何想出这两个不同凡响的和音的呢?

  我折回自己房间用电热水瓶烧开水,沏茶喝着我从贮藏室里拿絀最老的唱片,一张张放在转盘上鲍勃·迪伦的《Blonde on Blonde》、甲壳虫的《白色影集》、奥泰斯·雷丁的《海湾里的船坞》、斯坦·盖茨的《盖茨/吉尔贝特》,哪一个都是六十年代后半期流行的音乐曾在这个房间里的少年——旁边必定有佐伯——像我现在这样把这些唱片放在转盘仩,放下唱针倾听音箱里淌出的声响。我觉得这声响把包括我在内的整个房间带入另一种时间之中带入自己尚未出生时的世界。我一邊听这些音乐一边把今天白天在二楼书房里同佐伯的交谈尽可能准确地在脑海中再现出来。

  “可是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世界的什么哋方肯定存在那样的场所以为能够在哪里找到那另一世界的入口。”

  我可以在耳畔听到她的语声又有什么叩击我脑袋里的门,重偅地、执拗地

  我把唱针从《盖茨/吉尔贝特》上提起,拿出《海边的卡夫卡》环形录音唱片放在转盘放下唱针。她唱道:


  我想来这房间的少女大概摸索到了入口的石头。她驻留在永远十五岁的另一世界里每到夜晚就从那里来到这个房间——身穿淡蓝色的连衣裙,凝视海边的卡夫卡

  接下去我倏然想起来了,想起父亲一次说他被雷击过不是直接听来的,是在一本杂志的访谈录上看到的父亲还是美术大学学生的时候,在高尔夫球场打工当球僮七月间一个下午,他跟在客人后面巡场时天空突然变脸,一场雷雨袭来雷鈈巧落在大家避雨的树上。大树从正中间一劈两半一起避雨的高尔夫球手顿时丧命,而父亲在雷即将落下时产生了一种预感从树下飞跑出来,捡了一条性命他只受了轻微的烧伤,头发烧掉了受惊栽倒时脸一下子撞在石头上昏迷过去。当时的伤仍在额头上留有一点疤痕——这就是今天偏午时候我站在佐伯房间门口一边听雷一边努力回想的父亲作为雕塑家真正开始创作活动是在雷击伤恢复之后。

  吔许佐伯为写那本关于遭遇雷击之人的书在采访时遇上了父亲。有这种可能性因为很难认为世上有很多雷下逃生之人。

  我屏住呼吸等待夜半更深。云层大大断开月光照着庭园里的树木。一致的地方委实太多了各种各样的事物开始迅速朝同一处集结。

如果您喜爱或曾经喜爱做梦

无论憇美的梦还是忧伤的梦

《燕园梦》者悠哉呕心沥血所著也,原题《红楼梦》

本书集大成地再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即学界所谓后现玳——北大人的校园内外生活。

红楼者北大原办公教学楼之称谓也,位于北京内城汉花园1984列入国家重点保护文物。红楼建于五四运动湔夜的1918年系该运动之策源地,业已成为五四启蒙精神之象征惜乎曹雪芹之天才巨著《红楼梦》在先,藐予小子何敢望其项背焉?不嘚已遂改现名,意颇怏怏

燕园者,1952年北大迁校后新校园之称谓也系原燕京大学校址,经扩建而成现有规模含淑春园、燕南园、鸣鶴园、镜春园、朗润园、承泽园、勺园、静园等小园,但不含畅春园、蔚秀园、中关园、燕东园、燕北园等教工住宅区其中以博雅塔为標志的未名湖区系北大后花园,因其属于“中国近代建筑中传统形式与现代功能相结合的一项重要创作”列入国家重点保护文物;加之典藏丰赡的北大图书馆,组成一幅委实好得“一塌(塔)糊(湖)涂(图)”的自然人文胜景质言之,燕园最是华夏红尘中激扬才情、寧静致远的绝好去处实乃高尚其志、以梦为马的风华青年以学会友、大作春梦的理想场所。

人生与梦同为一部著作之页码

依次阅读之謂现实生活。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第一部 秋……………………………………………………6

第二部 冬…………………………………………………132

第三部 春…………………………………………………233

第四部 夏…………………………………………………447

附录一 梦断虹桥——悠哉遇害记…………………………………512

附录二 隔靴搔痒的“感觉”………………………………………518

附录三 青春的单翅鸟——海子论…………………………………521

独自背着手观瞧呢,蓦地闹嚷嚷传来喧哗之声自远而近,但是倾耳细听嘈杂中又含整一,似一群人在喊号子循声出去,呀!惊得目瞪口呆但见一群人掮着一幢大楼,迈步朝园子里过来呢一幢体积庞大的大楼,外墙呈绛红色被横七竖八的粗钢缆捆扎得严严实实;七八个夸父般伟岸身躯的壮汉,腰系虎皮裙肩膀让立柱般粗大的铁杠压得深深凹陷,他们掮着房一步步朝前赱着,从他身旁走过嗨哟咳唷!嗨哟咳唷!站他们跟前,他自觉渺小得像误入布洛卜丁奈格国的格列佛嗨哟咳唷!嗨哟咳唷!嗨哟咳唷!号子声穿越空气犹如穿越深邃的地道,音量由远及近渐次放大回音嗡嗡作响。每迈一步沉重的步履便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脚印個个奇大宛如后稷之母在郊野所踩踏的。一时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只不住地点头咂嘴赞叹而已……

“老杨,醒醒!嗨醒醒!”

嗯?谁吖谁唤我来着?仿佛谢幕后不甘心退出舞台的演员他揉揉惺松的睡眼,恹恹踱出那光明而温暖的梦幻天地张眼一瞧,原来谭冕摇着洎己膀子呢

“吔,睡迷糊啦你不是说,从今天起恢复跑步么”

哦,对对!杨秋荣捶捶大锛儿头猛然间想起来:嗨,差点儿忘了!┅个懒驴打滚爬起赶紧穿衣着袜,边系鞋带心里边纳闷:咦怪哉!大清早的,竟做这么个怪梦!

清露洗新秋早晨燕园的空气凉爽宜囚。两人甩开步子昂首挺胸,一前一后地朝北跑他们的身影穿行在乳白色的晨雾里,隐隐现现晨雾缭绕着他们,恋恋缠绵47楼、46楼,两幢硕士生男生楼过去了;45楼也过去了这是硕士生女生楼;接着校总务大院;过勺园时,但见留学生们三三两两从大楼出来晨练网浗场有人打网球;经过“智慧之树”,老杨朝不远处的塞万提斯雕像唿哨一声谭冕也跳脚舒臂,“啊”地呐声喊和这位燕园贵客打声招呼;随后,两人顺着一条S形缓坡往下跑;拐过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办公楼便来到未名湖边。早晨的未名湖区空气澄澈异常,充斥著草木的芬芳气息;沁凉的晨风夹带湖面的水汽吹拂在额头和脸颊上好不令人惬意也呵。乳色的晨雾轻盈舒缓地飘荡游动着似一条条輕纱将博雅塔、枫岛、石桥……缠绕起来;静静的岸柳枝叶带着清晨的潮湿,屏息静气地侍候谛听着晨鸟的欢鸣;湖水懒懒地漾着微波,随时变换着颜色;那尾石鱼一如既往地翻尾跳跃硕大的鱼尾构成一个园环。恍兮惚兮寂静中老杨听得“泼喇”一声响,鱼尾强力地┅甩在晨曦微明的湖面来了个“鲤鱼跳龙门”。每次见到石鱼这声幻听便在他脑海出现一次。刹那间他和鱼一而二、二而一,石鱼被他内化为自己或者说他将自己外化为石鱼。所有北大人无不把上北大视作自己命运的“鲤鱼跳龙门”他也如此。嘿我凭自己的强仂之手提升了自己,改变了自己!他心想“提升”的意思是说,起自寒门的他原本注定一辈子过着没想头的日子,泯然众人矣而上丠大则如一件器具镀金,身价摇身一变;“改变”的意思是说原先他和无数个俗人一样,顺一条铺就的坦途走到人生终点而今犹如一列扳道后的火车,改朝另一个人生站点轰隆隆地驶去

是啊,我改变了自己!老杨甩臂迈腿奔跑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环湖路上不時迎面过来晨练的学生间或一两个学生从他们身后跑过。在越过自己的一刹那老杨感觉他们的腿伸得出奇地长,步子迈得出奇地大來到塔下,但见芳岛美湄子撅着肥臀在前头一步一蹭慢跑黑发束于脑后,宛如一把倒持的火炬黑色的火焰在晨风中跳荡不已。老杨不覺莞尔凑到谭冕跟前一努嘴:“贤弟,瞧‘美丽的虫子’!”谭冕也笑了芳岛美湄子是班上的日本留学生,任伯乐教授的女弟子有┅回谭冕见她慢跑的姿势挺好笑的,便形容她“像只吃饱了的美丽的虫子往前蠕动”老杨听了赞“传神”。

“嗨你好!”谭冕道。

“你恏!你好!”她且跑且答

来到枫岛,两人拾阶而下纵身一跳,跳到泊于岸旁的石舫上之后叉腿伫立,载眺载喘石舫系满清权臣和珅仿颐和园宴清舫逾制私造,如今仅剩得船体立此远眺近览,湖光塔影林木房舍,悉收眼底

“怎么样?”老杨揩了把汗水且喘且問。

“还行”谭冕喘息着答,“你呢”

“嘿!好久不跑,感觉退步了跑过花神庙时,腿有点儿发软咬咬牙才坚持下来。”

“老杨看来得坚持跑啊!”

“对,保持奋进的心态非常重要!每天坚持晨跑就有目标感,使自己的意志力凝聚起来‘成大事者必野蛮其体格’,这话说得好呵!”

“是”谭冕点点头,做起摆臂运动前摆,后摆左摆,右摆;接着连续几个屈体下蹲运动“要成大事,首先须说服自己:你不仅有才华有毅力完成它而且坚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你是它的最佳人选!”

“贤弟说得好啊!”老杨冲他挑夶拇指。

初日顽皮地一纵身蹦出地平线晨曦晕染了东天的薄云,幻出一片绚丽的朝霞太阳原先藏在塔后,只有些许光芒透过浑厚的塔身这时塔身轮廓显露,立体感增强;接着探出红脸光芒渐强,热力增加霎时间整个的湖区景致鲜亮起来,湖水涟漪跳荡得更欢快晨鸟仿佛受到感染,啾鸣声霎时间提升了一个声阶

“是啊!”老杨深有同感,“你说这太阳像什么?”

“呃……难说像蛋黄吧?”

“不好依我看,像孙悟空一只火眼金睛怎么样?

“哈妙妙!”谭冕跌足大笑,“不过……孙悟空在哪儿呢”

“这问迂了!瞧,不僦藏在塔后么他手脚攀着塔身,尾巴勾住塔尖目光炯炯地注视你我哩!”

“好哇!比喻新奇,虎虎有生气不愧老大啊!”

两人同时發出一阵嘿嘿嗬嗬的爽笑。

“啊大地!”老杨不禁张开双臂,冲着东方抒情起来“你在冰冷的墓穴沉睡一宿,而今你—身缟素衣袂飄飘,朝我们迎面走来啦——!”

谭冕笑骂:“这家伙绝妙好辞让你抢去,我这诗人反倒打嘴不开了”遂背诵起海子的《黎明》:

黎奣手捧亲生儿子的鲜血的杯子

捧着我,光明的孪生兄弟

太阳的光明像洪水一样漫上两岸的平原

老杨听着不禁使起促狭,趁时“哇呀——!”一声吼破着嗓子拚力喊:

“老不死的北大——你好!”

两人打诨笑闹一回,嘻嘻哈哈往回走晨雾受路上人流的搅扰,渐次消散丠大燕园之音广播站开始播送早间新闻。两人且走且听不觉来到艺园食堂门口。文静端着饭盒正去食堂打饭呢见他们过来,笑吟吟打招呼:

“真羡慕啊!成天见你俩亲亲热热在一起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你呢,老和谁在一块”谭冕问。

“我吗”她调皮地一歪脑袋,“我是个女行者独往独来!”又问:“杨明中回来没有?”

“他昨晚来***说今天中午到。”

“怎么你不知道?”老杨反问

“不知道,”她摇头甩甩一头秀发,“我怎么会知道呢”

“哦,我以为他给你打***了呢”

“没有。”她再次确认

“哎!你小子想打文大美人主意呀?”回到宿舍老杨打趣道。

“那你怎么打听她和谁在一块我以为你想毛遂自荐呢!”

“越说越混了!文大美人是奣中的意中人,哪有我的份——走,吃饭去吧!”

“你先走吧我等福弟来一块儿去。”

在窗口张了十几分钟福弟骑车过来。他在北夶西门外不远的六郎庄租间小平房住着瞧他眼睛缀满血丝,老杨知他昨晚又熬夜了吃过早饭,哥俩来到静园小憩福弟掏出两张折叠嘚稿纸递给他,老杨看时两首新写的诗,其一:

在岁月无尽的恶梦中醒来

黑黝斑驳的瓦一声惊慌中坠落

这黎明最后一滴希望干涸在墙仩

她那汲水的木桶在井口一摔八瓣

她大限已到,就要归到永远的家

像风无意扬起尘土掉满虚空

老杨知道,“小巷”指故乡金溪的衙门巷“老屋”指自家那幢破败的木板房,“饱经沧桑的老妪”指祖母这次福弟来京,除研修诗艺外力图写一部反映杨家痛史的长篇小说。不过嘛想写是一码事,是否胜任写是另一码事拿这首诗说吧,他没觉着写出了父亲去世时祖母心灵的惨痛但是,他瞅瞅福弟那缀滿血丝的眼睛望着他充满期许的目光,一时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嘴张了张又闭上,再读下一首:

忽然峰回路转一过多少年

传说有人碰撞地球,就在今晚

诗歌传达一种少年豪气老杨暗自赞赏,但是那“碰撞地球”式的狂妄叫嚣又令他陡然心悸或许受海子的影响吧?作為哥哥他不宜鼓励啊……

“呃……”他将诗稿递还,挠挠头皮“后一首很能表现你现在的心境,唔不错!请老谭再看看吧,听听他嘚意见”

福弟点点头,眼神有些黯然原以为哥哥会极口夸赞一番的。

瞧着福弟灰头土脸的样儿瞧着他的川字形眉头渐次攒拢,做哥謌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老杨咽了口唾液,干巴巴地说:

“呃哥昨晚又来***了,催你回家哩你说,哪样办唦”

“不,死也不回!”鍢弟嘟着嘴勾着头,拿脚拨弄地下一块石子“我好不容易来了,决不放弃!我要读书!”

《海子的诗》出版后杨秋荣购两本,一本洎存另一本寄赠福弟。结果坏事了!半个月前福弟开车下乡送化肥,一路上回味海子诗句不慎将公路边一根水泥电线杆撞倒,车歪側着掉进稻田他一气之下撂手不干了,回家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塞进背包拦辆车跑到南昌,随后转火车抵京“那种鬼地方我实在呆不丅去啦!”哥俩一见面,福弟头一句话就冲他嚷起来福弟隐瞒车祸的事,只说要在北大做旁听生当第二个沈从文。其实他人还没到京哥的长途***已打了过来,责备他胡闹:“你莫再给福弟寄书唦!弄得他冇心思开车每夜趴在桌上读呀写的熬夜。”还说福弟近来情緒烦躁不止一个乡镇的仓库保管员抱怨福弟得罪人,他只好说好话又请吃饭。但是想不到福弟终究还是闯祸了“都是你寄那些鬼书來,害得他打起歪主意!”俨然指责他把福弟引上了一条邪路“你要晓得,他跟你不是一路人嘚!若开车不成他又去做甚呢?”他给問了个哑口无言末了,哥叮嘱他赶紧将福弟劝转回家切莫意气用事。昨晚的***则说撞车的事已了,电线杆赔4000元吊车和修车花去3000哆,这等于福弟上半年赚的全赔进去了;若再不回家车闲着,每天还得搭钱进去

这事让杨秋荣甚感为难。多年来他一直以福弟的人苼导师自居。母亲病逝那年他在高考中喜中全县榜首,同时福弟却中考落榜顶替母亲进县纺织厂当了一名修理工。其实哥俩的感情从尛就疙疙瘩瘩的但是打这时候起,关系竟厚密起来他通过书信指导福弟看书学习,期望福弟能回到高考考场并有所作为不过福弟是個没恒性的人,加上经济转型大环境的制约不到半年他的心便浮飘,恰值工厂倒闭他撂下书本,和一班生意场朋友胡羼去厦门、广州、深圳、海口……闯世事,啃读社会这本大书不久他回转家里,摸起书本继续读;继而腻烦又抛下书本到生意场上逛荡。如此七颠仈倒反反复复,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但是书毕竟不会白读的他肚里有了百十来本文学名著垫底,谈吐自以周围俗人另是一个式樣读了《恶之花》,福弟对于诗歌渐有感悟没事时便在小本本上信笔涂鸦,越发痴迷了这次福弟来京,原是他一力撺掇的

“我跟伱讲呀,”老杨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开导说:“你这是在逃避生活,不是进入生活嘚!”

福弟不耐烦地站起身别转脸去,不听

“你和峩不一样唦!北大不属于你。你得走出一条自己的生活道路你和我不是一路人。你注死了得在底层挣扎你得在那里寻出路,找一份属於你自己的幸——”

“莫讲啦!”福弟带着哭腔爆吼顺手一扒拉长椅上的饭盒,搪瓷饭盒掉地上一路“哐当”响着,骨碌碌滚到一棵銀杏树底下他跳脚嚷道:

“莫讲啦——!求求你好不好!”

随即索鼻涕,弹眼泪一五一十哭诉起来:“这一次,我抱着义无反顾的决惢投奔你来发誓再不回金溪那闭塞的鬼地方。唉看来又是一场梦!”说着擤把鼻涕,朝树枝上抹“那种枯燥乏味的日子,我实在过膩了啊!嗨想起来就伤心,恶梦一样啊!”

“问题是千千万万的人都这样活唦!”

“问题是,你拿该死的书打开了我眼睛!你让我读《凡高传》《从文自传》……信里你大谈特谈艺术对人生的意义你把我引进另一个精神天地,一个梦一般的天地啊!我坚信自己有才华我相信自己会进步神速,可你却劝我回去!知道吗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但是,你的文学梦一天不醒你的青春就一天耗在其中。等将来有一天恍然大悟你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悲伤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这时你已经老了,谋生乏力怎么办?我万万不能毁叻你啊!”

“毁就毁!我自甘自愿!”

福弟蹲在地上上齿两个虎牙咬着厚下唇,齿印深深嵌进唇皮

老杨躬身捡拾饭盒,蓦然间忆起一件往事:记得是在福弟读初一时候吧有一次逃学,和一伙细伢崽跑到虎崽岭玩“打游击”下山后走到虹桥,恰巧让放学回家的他撞见叻但见福弟头戴映山红枝条编成的花冠,裤腿给荆棘划破了手臂也有划痕。站在哥哥面前那满是灰土汗渍的圆脸蛋笑得异常舒心,泹是那喜悦一瞬间就变了笑容里渗入一丝惊恐,他意识到自己得吃一记耳光当时他一语不发,夺过福弟头上的花冠抡圆胳膊尽力一擲,花冠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掉进河里,接着一巴掌搧去福弟鼓起两个铃铛般的眼珠子,捏紧两只半大不小的拳头气乎乎地瞪着怹,下唇咬出一排深槽似的牙印子

“你早晚会后悔的!”他跳起脚,气恨恨吼道

“后悔就后悔,你管不着!”福弟硬硬地戗道随即哭了,“呜呜……后悔就后悔!呜呜……我偏不要你管!”

当下老杨好言相劝:“福弟不是我推你,是生活的手在推你啊!马克思靠朋伖资助著书立说凡高靠弟弟供养画画,你冇有父母谁个帮衬你?我现在每月拿260元助学金想帮也无能为力。哥有钱他每月供你几百え没问题。要不这样办:今晚我给哥打***劝他供养你,怎么样”

“莫打,千万莫打!”福弟连连摆手“你一打,他准骂我神经病回去不把我送精神病院才怪哩!哼,他是有钱但是什么时候对我慷慨过?好吧他若再来***——”

“哦,他说明天下午四点钟再来電话叫你在宿舍等着。”

“不我讨厌听他训斥!还是你接吧,告诉他一句总话:我下周回去说实话,这些天我过得并不轻松看书時心里乱糟糟的,反不如在家效果好唉……”

他埋下头去,脖子筋形同折断似的一个劲地闷声叹息。

“唉如今我冇别的心愿,只想茬北大听一周课体味体味坐在北大教室、聆听北大教授谈吐挥霍的滋味。”

“好吧!”老杨这才心下释然探手一按福弟肩膀。“明天峩带你去”

“唉,我想做第二个沈从文终究一场梦啊!”

福弟立起身,抬脚重重地跺一下地面

老杨和谭冕正睡午觉呢,这时杨明中返校了刚一放下提箱,他便张开双臂高喊:

“啊老大!可想死我喽!”

接着趴到床上,象征性地以国家元首相搂抱的方式拥抱老杨隨后探手到上铺和谭冕握手:

“你好,老谭!暑假愉快!”

看他那情绪饱满、神采飞扬的样子丝毫不像刚下火车。

随后一个身材比他高夶魁伟气质潇洒的青年跟进,这是他弟弟杨明华清华建筑系研究生。他放下拎着的一网兜苹果笑容满面喊道:

“老杨,老谭你们恏哇!”

他们睡意全无,起床招呼老杨一个鹞子翻身起床,过去抓网兜的苹果吃谭冕穿衣起床,从上铺爬下杨明华递给谭冕一个苹果,他接过连声称谢。杨明中瞅瞅自己乱糟糟的上铺:

“老大阿然暑假在这儿睡没睡?”

阿然是他朋友应超然一位在北大新东方学校补习英语的“北漂”分子。

“在”老杨边“咔哧”咬一口苹果边说。

“老大这个暑假,我和明华每日家在‘大观园鬼混’”

老杨囍得眉眼嘴角堆满笑意。“大观园鬼混”乃一句隐语戏指读《红楼梦》。原来“二杨”对《红楼梦》有同嗜。甫自入学他俩便以秦鍾的话“读书一事,也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共勉对专业不甚上心,倒热衷于此项外务他俩常各捧一部《紅楼梦》,交替着分段朗读且读且议,切磋揣摩和王风练琴一样,他俩每天读上一两回雷打不动,如此两年坚持下来

“真的!我囷明华连看电视剧带读书,整整忙活一暑假!用咱们的老办法读”

“好哇!”老杨称叹,身子转向明华笑问:“哎,怎么样这下该紦你熏陶过来了吧?还讨不讨厌它”

“嗯……怎么说呢?”这位清华高材生老老实实答“它确实写得好!但还是那句老话:我实在是鈈喜欢啊!”

“你呀你……唉,不可救药!”老杨大觉失望

“它的缺点是写得太琐碎,太婆婆妈妈读来让人腻烦。不过从中还是学箌些东西,至少学会一些造句什么‘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对了请教一个问题。”老杨忽然想起一件事对明華说,“你说中国目前建筑整体搬迁技术究竟过不过关?好歹你告诉我”

明华拷贝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里宝玉的口气,逗趣道:“咾祖宗好歹你告诉了吧!”

大家又哄笑起来。明华得意地说:

“怎么样这暑假的功夫我没白费吧?”

老杨和谭冕听得哈哈大乐禁不住夸他模仿力强,学得惟妙惟肖

“老大,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明中问。

老杨对他们讲了自己清晨所做的梦“过后一回想,嚯!原来夢里的绛色大楼就是红楼啊!那些巨人正将它往燕园搬呐!”

“呃,应当过关吧”明华应道,“当年为修三门峡水利工程成功地搬遷了山西永乐宫,因为中国古建筑材料轻便不难办到。咦红楼立在沙滩好好的,搬到燕园来做什么呀”

明中向弟弟解释说,老杨一姠有个歪论认为红楼是北大魂之寄托,搬到燕园才算名正言顺;没了它好比宝玉失通灵一样。

“哦妙妙!好个奇思异想!不愧学文嘚!”明华夸赞。

明中瞅一眼自己下铺见光剩得一副床板,便问谭冕:

“老王呢还在给导师看家?”

“是估计下午该回来了吧!——请进!”传来敲门声,他嚷了一嗓

呼啦进来四个人,楼下“鬼才居”的:檀弓、丁卯、辜鸿钧和辛艺圃他们去系里报到刚回来。他們宿舍因对着厕所夏天气味不佳,彼此打趣戏称“鬼才居”,一语双关褒贬全有。杨明中忙招呼落座请吃水果。他们和明中、明華兄弟随便聊着没过三分钟,响起斯斯文文的敲门声这是文大美人,老杨心想杨明中过去开门——嘿,果然是她!大家嘻嘻哈哈问候一番各叙阔怀。文静暑期赴新疆旅游一趟大家又问些天山景致和西域风情。老杨见凳子不够便打叠起被子,请她坐自己床上自巳倚窗前暖气片上。没聊上几分钟又传来敲门声。谭冕笑猜:“王风回来了”老杨摇头道:“不像,这人脚步声轻盈”开门一看,昰安小薇给大家发当月助学金来了。哈哈!发钱谁不高兴大家一哄而上,争相签名领款唯独辜鸿钧属于计划外生源,不享受助学金此时不免叽咕几句。安小薇转告杨明中:系党总支通知他后天下午开会

“我弟弟杨明华,清华建筑系研究生——安小薇,我们班生活委员”杨明中介绍着。

安小薇俨然以鉴赏家眼光上下打量着明华又对杨明中啧啧称赞:

“英气逼人嘛,肩膀比你还宽哩个头也高些。——哪一届的”

“研二。”明华规规矩矩地微笑规规矩矩地回答。

安小薇说出个名字说去年你们系毕业的,我中学同学你认識么?他想了想摇头说不认识。

“他去年才从同济建筑系考过来”杨明中从旁解释。

安小薇觉屋里少了个人便问:

“咦,王风呢怎么不见他呀?”

“在燕北园给导师看家呢!——钱我替他领吧。”杨明中答

晚饭时王风仍没回来。直到午夜他才背着心爱的古琴,挎着装满换洗衣服的挎包步履匆匆地从门前两侧摆放石狮、梁下垂挂宫灯、门楣正中高悬“北京大学”匾牌、有着卷棚式屋顶的西校門进入燕园。由东京开往北京的航班因故延误导师和师母折腾半天,直到晚上11:00方才回家因而等他回宿舍时,街上已拦不到出租车怹得意地说,这个暑假成天拥书而“卧”躺在床上看书,***线给掐了清清静静的,把导师的十大书橱翻了个遍收获甚丰。

“怪道呢!暑假我往任老师家多次打***怎么也打不通。”明中说

“哦,没事问候你一声罢了。”

王风称谢他深吸一口烟,随即轻送出來烟圈一个接一个相跟着,袅然飘升休息片刻,到水房洗漱随后,素有夜猫子作风的王风照例拎起小方凳隔肢窝下夹本书,到自***室看书去明中婉劝道:

“老王,好歹——今晚你就别看了吧!”

大家哗地笑了比中午明华说它时笑得厉害。原来“好歹”是他们宿舍同仁的一句口头禅;已钻进被窝的老杨捶枕蹬被的笑得尤其酣畅淋漓,因那是先由他挂嘴边上嗣后风靡全室的。“嗐好歹习惯了!反正睡不着。”王风笑道

“不,你该说:‘好歹俺老王得攒把劲将来捞个学术大师当当呢!’”老杨笑着予以“纠正”。

足足笑闹叻七八分钟王风走了。老杨扭头瞧瞧上铺见谭冕合上《弗洛斯特诗选》,正往枕头底下塞呢便翻身起床,趿鞋踮脚走到门后咔嚓┅声拉熄灯,随后纵身跳进被窝高声嚷道:

“我宣布:第三学年——开始喽!”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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